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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凉凉不加班     酒剑四方txt下载     酒剑四方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三十章 震钟二十六

    徐进玉跪坐一整日,粒米瓢水也不曾进过,肩头始终担着两桶极重井水,硬是咬牙由打天色才明,扛到第二日天光大亮,至多不过是抖了抖身子,从木桶当中传来顽石碰触响动,使得禅房当中破开寂寥。

    住持早就听闻此事,吩咐僧众各自回房,今日诵经不需在禅房当中,自省即可,若有迷惑处,来日问询首座住持便是,唯独将汉子撂到其中,不问一字。

    今日小沙弥平尘借扫院的功夫,前往禅房当中瞧过一趟,吓得小沙弥险些倒退数步跌坐到台阶下头,连滚带爬攀至藏经楼中,同正研读佛经的老住持言道,“见过住持,那位徐施主于禅房当中驮桶跪坐一整日,如今模样凄惨至极,筋肉滚动,恐怕再不能撑几时辰,便要昏死过去。住持曾言,出家人慈悲为怀,若是放任那位施主不顾,与慈悲有异。”

    老僧人合上佛经,珍之又珍将那卷佛经放回原处,缓缓从经廊当中踱步而出。钟台古刹除却一口悬钟最是名声在外,当属藏经楼名头最为响亮,三层楼上,经文浩繁,常人半生且不可阅尽:由打五教兴盛时节,直到当代经文,似乎总可从这三层楼当中找寻到踪迹。

    岂止万卷。

    不空禅师由如海经文中迈步而出,瞧着一旁平尘正窥探,满面欣喜,摇头叹息道,“甭看,历代高僧所书所讲佛法,大概一早就有人想到,看过大半生佛门典籍,其实到头来发觉许多事都是自己能想通的,认同的事,看上数万回,亦是认同;不认同的说法,耗费十几年也不认同,那还看它作甚。”

    “念头一动即为三千佛国生灭,总有赞同者与心念相悖者,与其说是著书寄思,不如说是矫情,偏偏要在万事前头加个我以为,我认同,其实认同与否,与佛理何关。总要揣测佛陀心中所念,并极力推崇卖弄,本来就是件极下乘的事。”

    一老一小,悠悠走下藏经楼,只是临过二楼的时节,不空禅师放轻脚步,扯过件僧袍,盖到那位面容枯槁,捧着佛经打盹的老僧身上,而后同样蹑手蹑脚下楼。

    分明是极壮的身量,这番举动,轻得却如同是乱花穿蝶。

    “平尘方才所说慈悲为怀,的确没错,但老衲何尝又愿将这徐施主逐出门去?”老僧踱步至禅房外头,见树梢已有两分鹅黄意味,便知钟台寺山头偏高,大概要比外头秋意,来得快上一阵,语气当中,略微就携起了些许萧索。

    “想当初出寺云游的时节,距今已有一甲子,虽说亦是触过些许清规戒律,但也结交过无数故友,见识过一番天下之大,见识过江湖当中是是非非,时常惦记着。那徐小子,虽说平日里闹腾了些,大概亦不讨喜,毕竟寺院中的僧众性子大都清心寡欲,他如此一闹腾,约摸着唯有我与首座师弟看得过眼去。”

    平尘听得分明,睁大一双眼,欣喜问道,“住持方丈,也曾去过江湖?”

    老僧斜瞅了小和尚一眼,“怎么,瞧不起老衲?旁

    人能去得,老衲为何去不得?”

    小沙弥搓搓掌心,嘿嘿一笑,“那江湖上有啥?有咱钟台寺这般大的寺院不?”

    老僧呵呵一笑,“有的,除却寺院之外,有可御剑的仙家,有凭一口横练气便可踹断碗口粗细铜柱的内家拳高手,也有上马单枪便可冲万人敌阵的猛将,亲眼见过许多。但更是见过苦于徭役赋税的壮年男子,饥瘦如鬼,更是瞧见过嫠妇孤儿,见过有恶人横行乡里,见过马贼匪寇嚣张跋扈,挥刀取人头。”

    “天底下人多事众,总是要分好坏,好事亦有,坏事未必绝无,江湖便是如此,却是引得无数人竞相如百川归海,大浪淘沙,千百年不息。”

    老僧缓缓坐到台阶之上,目光和善,望向禅房方丈,叹气不已。

    “朽木生根,老衲早已与钟台寺不分你我,可对于江湖,却是始终念念不忘,徐施主此人,像极我当初,如何不喜。”

    平尘不解,“那既然如此,为何偏要逼迫徐施主下山?”

    不空禅师摸摸平尘浑圆脑瓜顶,淡淡笑道,“有些事并非是你我想如何便能如何的,九好比今日素斋,你乐意吃些青团,可今日伙头并未预备,而是素粥野菜;老衲有意留徐施主多待一阵,可事往往不随人愿,千般外力相阻,维持一寺,已是不易,再者凭他那心性,免不得意气行事,如何能留。”

    寺院外悠悠钟声响。

    同寻常时僧众撞钟不同,钟声极洪亮,似乎将整座山都震得翻腾起土浪来,轰鸣阵阵,譬如擂鼓。

    钟台寺古钟接连响彻二十六响,山上山下,飞鸟尽散,唯有滚滚回响。

    “不求寺堂主觉念,听闻钟台寺住持佛法高深修为如岳,今日特地前来拜山,还望前辈赐教。”二十六响钟声过后,有僧人言语震响山中,中正平和,却不曾道佛号。

    老僧站起身来,无奈摇头道,“瞧瞧,这哪里是拜山,接连二十六声钟响,若是再多些,倘若是震坏寺中人两耳,还能赔银钱不成?”

    平尘亦是被这钟声震得两耳作响,费力晃晃脑袋,皱眉看向寺院外头,却见一位年轻僧人,并未使钟杵,此刻缓缓放下两掌,胸前合十。

    竟是以两掌强震巨钟数十响,面色不曾变换。

    “平尘在此候着,既然是人家远道而来,前来咱寺拜山,如何也应当尽地主之谊,要么说来而不往非礼也,寺院当中,亦不例外。”老僧作势要走,袈裟下摆却是被平尘轻轻拽住,怯生生道,“住持,我的确好吃青团,若是时辰来得及,要不我去同伙头言说一声,加两枚青团子,素粥野菜吃过许多日,实在无味。”

    老僧愣住,旋即朗笑道,“那便加些,老衲也许久不曾吃过。”才抽身而去。

    不多时,一声佛号震荡起钟台寺周

    遭大川戈壁沙石,土浪翻滚,却也如龙。

    难得卸下一身佛法,金刚怒目,势岂止能摧山岳。

    “钟台寺这位住持了不得,不求寺中那些位僧人修为之高,若是尽出,恐怕要引得天下震动,估摸着只需寺中大半堂主脱身立门,就足够列入世间一流宗门,但似乎这位住持应对得并不费力。”

    钟台寺远山之上,早早已有两人站定,望向那位半空中的老僧,双袖金黄,犹如铸金汤环佛声,气势若动雷霆,不由得感叹道。

    “一处早已被世人当做荒废的寺院,其中住持竟可凭狮子吼,震得周遭无数山岗战栗,倒难免不叫人多想。”一位身形极短的老翁随口答道,旋即阴冷一笑,“不如猜猜这位老住持,究竟是何等境界?”

    一旁面容带有五六分苦相的汉子摇头,从兜中掏出枚洁白石子,搁在手头把玩,“不好说,当真是不好说,瞧这法门声势,理应是极为霸道的功法,但总觉得徒有声势,威能却是不足,说五境高,说四境又有些低,实在有些为难呐。”

    “试试手,自然不就知道了?你这萧千里的名头,这些年可是在土楼当中传得沸沸扬扬,借此时机探查一番那老住持的深浅,老朽以为,易如反掌。”老翁抬眼看向汉子手中石子,略微有些忌惮。

    月棍年刀百载剑,非心狠者飞刀不成,向来便是江湖之中的老说法,虽有刻意抬高剑术的意味,但后半句,江湖中人却是大多认同:暗器手黑,除却准头之外,时机角度,更需拿捏得恰到好处,不可存半分错漏,这才有如此一说。

    更何况这汉子所用,并非是寻常飞刀袖箭,而是飞石,虽说乍看之下圆润剔透,并不好拿来伤敌索命,但怎奈技法脱俗,更辅以三境顶天的修为,一石出则走千里,才得来萧千里的名头,即便是老翁手段亦是不俗,但瞅见萧千里掌中石子,也是头疼得紧。

    “再瞧瞧便是,那住持的能耐,起码远胜那位不求寺堂主,即便手下留有两分同属佛门的情面,这会功夫也该收尾,至于出过几分力,那时再试不迟。”汉子眯眼,眺向峰峦之上那位通体金黄的老僧,不知有如何念想。

    似乎只是两炷香功夫,那自打山下而来的僧人,已然被犹如立地罗汉的老僧震退近百步,双掌颤动,而老僧自始至终,也不过只用了一对袈裟袖迎敌,能撼巨钟二十六响的一对肉掌,接连印到袈裟袖上,却是金铁声铿锵连绵。

    僧人面色凝重,虚晃一掌便接连退后数步,沉声道,“贫僧为论道而来,住持为何出手?”

    “论道?”双袖金黄的老僧斜睨,竟是不曾有半点欺身近前的意向,懒散道,“登门论道之人,欲敲钟三高三低,统共六声,且要自行上门同护院僧人知会一声,先前举动,可并不合佛门清规。”

    “既然如此,那余出的二十声敲钟掌,老衲原数奉还,理应不为过。”

第四百三十一章 佛陀环护

    尘土散去,竟当真是如老僧所言,那位初来时气势磅礴,风采卓然的年轻僧人,结结实实吃过钟台古刹住持一通好打,将那敲钟多余二十下,皆尽还与了这位瞧着年纪轻轻,却已是身居堂主的僧人,一身月白僧衣,尽是掌印交叠,狼狈得紧。

    “即便钟台寺如今不复当年万千僧众诵经礼佛盛况,比不得你们那不求寺排场,可既是同属佛门,甭管是何处的住持,都要比不求寺堂主首座大,这等说法久在戒律之中,皆不例外,更是从无人胆敢篡改原意,所以老衲此番惩戒你一回,可有怨言否?”老住持满意收手,双袖金黄褪去,瞧着那位僧人半张面皮略微肿胀,嘿嘿笑起两声,旋即话锋一变,一寺住持中正慈悲,尽数加身。

    “钟台古刹如今不比往日,但古籍经文却是极多,老衲虽说年纪轻浅时白白消磨过许多年月,但如何也翻阅过近四十载藏中如海卷帙,为何偏偏未尝听闻不求寺大名,还请这位小友解惑。”

    那年轻堂主何曾吃过这等亏,神色愤懑,只是苦于面前这位老僧,手段着实过于刚猛硬朗,即便是凭门中的独到掌法,亦不曾撼动半点。不求寺隐世不出,已然有数代,故而得以独善其身,寺院连山,僧徒又岂止万数,虽说堂主之位并不算得极高,但堂内徒众众多,无

    一不是恭敬有加,却是被这处已然衰落多年的钟台古刹住持稳压,故而一时之间,着实有些郁郁难平。

    “我不求寺自打大齐分崩离析过后,收纳无数落难僧徒,虽说不比钟台寺那般年头久远,论起底蕴来历,却是绝不逊色于钟台寺。佛门讲究清净二字,隐世不出,自然罕有名声流传世间。”僧人总算缓和一口内气,望向老僧双袖归复平静,难得有些庆幸。

    再经三五十合对招,只怕不消这位老住持变招,自个儿两掌怕是就得震得筋骨寸碎,本就是佛门中极刚猛的掌法,讲究便在于出掌无前,推去身前山,方得见日朗阳关;可这老僧,却是重过身前山,只可止于仰视,而难移分毫。

    闻言老僧亦是

    收起两掌,敛去浑身气势,随口道,“既然如此,这不求寺立寺住持,着实是身负大功德,可老衲不解之处在于,如此这么一位高僧,若是有意观瞻佛门七妙,为何偏要以势压人?如若是亲自前来登门商议,秉礼而行,钟台寺虽人丁凋敝,也断不至于如此小气。”

    僧人双掌合十,神色悲戚,叹息道,“我寺立寺祖师,早已于十载前圆寂成道,圆寂前耗费无数心力,于天下找寻佛门七妙下落,可惜原本佛陀所立的几座大寺,近乎全数毁于战乱,即便侥幸不曾损毁寺院,亦是人去楼空,早已无守寺之人,哪里还有七妙半点踪迹。”

    “难怪,看来不求寺如今这位住持,道行仍是有些浅。”不空禅师撇嘴,“接二连三上门,尽是不顾同门之仪,更是同老衲动手,倒退开去三十载,你与先前那位僧人,即便是老衲秉持不杀生的戒律,也定要令你二人多吃些苦头。”

    “住持之命,不得不从。”一身月白僧衣的年轻僧人欲言又止,末了却只是挤出几字,略微欠身。

    不空禅师摇头,只是招手令那僧人跟上,自个儿则步态轻盈,走回临近山巅处,行至寺外那口古钟前,才缓缓停下步子,轻抚钟身,一字一顿道:“说起来住持不过是一寺之长,即便寺院再广,人丁再兴盛,寺院之中佛徒皆是佛法高深,也不代表这寺院的住持可只手遮天,你我皆在空门,佛陀有命,莫敢不从;住持有命,也理应遵从,但错就是错,对便是对,明知住持此命有违清规道义,何苦再听之从之。”

    说罢老僧单掌摁住佛钟,那钟极旧,似是受过无数年雨打风吹,铜钟钟面,已然是斑驳开裂,当中青苔爬缚,早已不似寻常寺院佛钟那般一尘不染。再经今日不求寺堂主疾风骤雨一般的二十余掌,越发凹凸不平,乃至有无数掌印深陷,显得更为破败。

    可老僧只是轻轻一抚,铜钟却是如春笋抽节,凹陷之处,皆尽归复原状,就连无数裂痕,亦是缓缓愈合。

    懂了?”老僧回头,平淡看向年轻僧人。

    后者思量良久,抬头行礼,一揖及地,“多谢住持。”

    钟台寺山巅日头正好,天高云淡,方才钟声震逃无数飞鸟,如今复归,三三两两望向两人,并不显得露怯,颇有兴致地瞧着两位头顶放亮的僧人,不明其意。

    随后山中有风声响,由远及近,竟是呼啸而过。

    不空禅师身外十丈,有石子炸碎,石屑纷纷扬扬。

    “好大胆魄。”老僧抬眼,“老衲不去管你,你倒是来招惹老衲,烦得很。”

    那莹白石子力道之强,先见其形后闻其声,却是并未朝向不空禅师,而是直冲那不求寺僧人后脑而去,势如雷霆动。

    远山之上两人身影瞬息已空,全然不顾其他,转瞬已是掠出百丈,没入林中。

    萧千里早已是浑身冷汗,指节颤动不已,竟是捏不住飞石;除却萧千里之外,无人知晓那飞石之快,刻意袭杀,近乎是避无可避,绕是那身着月白僧衣的僧人,分明已然是临近四境,却是全然不知飞石临近。

    “这荒山野岭的衰败寺院,竟能遇上位硬茬,当真是吓人得很。”萧千里抹去头上冷汗,紧皱眉头,方才那飞石还没炸碎的时节,他便觉得心头一阵跳突,老僧气机如影随形,后发先至将他牢牢锁住,竟连挪动脚步,都是极难。好在萧千里也非常人,狠命咬破舌尖,这才急忙脱身而去,才未曾被封到原处。

    老翁亦是惊惧,“忒吓人,原本还想凭此挑起些两寺纷争,凭此赚些银钱物件,却是险些叫这气机给震死,这贼秃的境界,究竟如何。”

    萧千里好歹缓和一口气,不过仍旧未曾停下脚步,借闪转腾挪的空当,没好气骂道,“不是五境便是五境之上,总归不是你我能应付的,捡回一条命便已是不易,还想那些作甚?”

    飞石尽处佛陀环护,此般手段,岂是常人。

第四百三十二章 久为廊下燕

    二人只情退去,一路退出接连十余座大川,险些闯入夏松境内,这才收住双足,心有余悸彼此瞧上一眼,眉头紧锁,谁人也不晓得方才那位老僧,究竟有何等手段,即便是这两人于土楼当中为职多年,也不曾听闻夏松边境终年荒芜的钟台古刹中,还有位手段足可颠倒山岳的老和尚。

    “松涛老君,估计也不曾想到这老僧的境界,竟是高深如斯,险些吃了大亏,多亏那老僧不曾循迹跟来,倘若是跟来,大概你我两人即便底招尽出,都是难以走脱。”绕是以萧千里的阴冷薄凉心性,此刻都是难得长出口气,瘫坐到一旁枯死古木根系处,忙不迭喘息道。

    老翁亦是苦笑不已,跌坐到一旁,浑然不顾衣衫落灰,连连摆手,“终日打鹤,此番却险些叫鹤啄瞎眼目,下回可是万万得多加小心,赚些银钱药材,总犯不上将命搭到里头去。”

    土楼当中客卿极多,大都是迈入修行门槛,但苦于上不能开宗立派,下不至无米下炊,也只好悬在当间,寻常营生活计,大都不愿屈尊去做,但又不属宗门,斩妖除魔这等生意,压根捞不来,就只得在江湖中沉浮徘徊,若无土楼,恐怕庸庸碌碌混至暮年,亦并非是虚言。

    无人晓得土楼楼主身份,更是不晓得哪来的手腕心气,竟是主动笼络这些位修行界内的落魄人,并许以重利,虽说兴许比不得名门大宗当中那般油水丰厚,但总要比落在市井当中做些微末营生,更为引人耳目些。

    走马负剑江湖里,白刃红尘,洒脱纵意,但囊中总要有银钱果腹,与温养内气的药材,方才可行得踏实些。

    “话说回来,松涛老君这脱身的手段,看来比我这小辈要强出许多,”萧千里向来话语不多,即便与土楼当中露面,大都亦是接下活计径直而去,此番头回同旁人一并出外探查,也算是双双涉险,故而木讷面容缓和许多,开口笑道,“常听闻土楼中人背地里言语带刺,夹枪带棒,说是松涛老君只晓得脱身隐匿的手段,倘若真个动起干戈,恐怕同才入三境者过招,胜负都在五五之数,今日一见,却觉这群土楼中人言语,实在是过于小觑前辈。”

    老翁倒是并不在意,半依到枯木处,随手从一旁薅起枚野草,剥去绿衣叼到口中,失笑道,“老朽倒不觉得这群小辈言语有半分错,我所修功法神通,大都是这些隐匿逃路的手段,当初取这么个松涛老君的名号,亦是出于自嘲,全因这藏匿气息的本事而定。再说修行中人,心高气傲之辈向来层出不穷,背地里说上几句,无伤大雅,在意作甚。”

    一路奔逃,萧千里却是觉察出遗落下的气息,尽数被老翁抬手遮掩,万棵林木尽受其命,虽说声势算不得浩大,但的确是将气息印记悉数遮掩得丁点未显,着实是难得的神通法门。可如今老翁却是浑不在意,压根也不曾有主动提起的意思,于土楼客卿之中,此等举动,的确格格不入。

    “况且时至今日老朽才发觉,这身神通术法,学来并非是百无一用,”被萧千里点出土楼客卿私下言语,老

    翁非但不曾觉得有丁点窘迫,如今嚼着根草茎,摇头晃脑嘚瑟道,“若是无这一身逃命功夫,只怕那老和尚如今已然追着咱俩跑到夏松国里头,能否留得一条性命还是两说,这探听风声的差事交予老朽,如今看来是再合适不过。”

    旋即老翁又将那草茎吐到一旁,“夏秋之交,连草杆尾都带有些苦头,忒不好吃。”

    萧千里缓和一阵,面皮也带上两分血色,强运内气托于足底,相当费神耗力,虽说两人皆可腾空,但都是晓得方才若是换做腾空而走,那老僧只怕不消数息便能赶将上来,倒不如走野茂山林来得稳妥。此刻听闻老翁一番话,难得扯出一缕笑意,“没准那位楼主,起初便是得知那位高僧有高妙修为,故而才令你我一并前来探查。”

    “小兄弟可曾见过楼主?”经萧千里一句,松涛老君亦是平添数分狐疑,皱眉开口问道。

    “夏松与紫昊楼主,晚辈倒是见过两回,但要说是那位天下土楼身后的掌柜当家,却是从未拜会过,只零星听过数则流言,更是无亲证的本事。”汉子摇头,仍旧是木讷着一张面孔:“听闻那位总楼主修为,大抵要比如今名头正盛的五绝还要高数分,脾气更是喜怒无常,稍不如意,便出手格杀;如今各国各处的土楼楼主,大多都已换过数代,至于容貌身量为何始终如一,大抵便是以大神通扭转而来,何等修为,前辈想来亦能品咂出些味道。”

    惊得老翁不住啧啧,花白胡须都是颤动数回,倒吸凉气,“如此修为,当真是超脱俗世,难不成凭借此等境界,仍旧难与那位天下第一掰掰腕子?”

    “这晚辈可就不晓得喽,”萧千里叹息,背靠枯木,往越发高远长天看去,却不知究竟将何物收入眼中,“咱都不过是在滚滚红尘中乞食的修行人罢了,都管土楼客卿叫檐下燕,想来的确有些道理:人家由打楼中抛出些饵食施舍与无巢孤燕,总要替人家做事。作恶也好,行善也罢,上头如何吩咐,便如何做,令行禁止,断然不敢撇去这行当。咱躺到武道山脚下,连那两人背影都不曾瞅见,天下第一,天下第二,与你我有何相干。”

    “通透。”老翁笑笑,“好一个檐下燕子,好一个卧倒武道山下,老朽空活甲子余,还是头回听闻这般说法,受教了。”

    可老者抬头望天,除却远云秋阳以外,碧空如洗,分外生疏。

    久在檐下别归云,多年不曾抬目见天。

    何以见天高云阔,万里江山。

    钟台寺多出了一位身着月白僧衣的僧人,许多佛徒皆是不解,照理说两寺当中,本就不应随意留宿,更不该久住才是,一说避嫌,二来极易从两寺之间生出恩怨;更何况有眼尖的弟子早已认出,这位相貌端正的僧人,正是前日赶来敲钟二十六下,对于住持不敬的外寺僧,故而更有些抵触,接连数日寻上不空禅师讲理,却是尽数挨罚,悻悻前去扫佛堂。

    而那僧人亦不见外,自行于禅房一角清出块空场,同住持要来枚蒲团

    ,便是一日日坐到禅房角落,与众僧一并诵经礼佛,丝毫未有异状,宠辱不惊,和善面色,却是从未变过。倘若是得空,便踱步到扫地僧众身前,温言讨要来柄竹木扫帚,将佛堂禅房里外都扫得一尘不染,比起往日,犹有过之。

    接连数日下来,就连原本心头有怨的一众钟台寺僧人,亦是拉不下面子冷言冷语,虽说仍无几个前来同僧人论道说法,研究经文,但已然有大半僧众与那外来僧人相见时,低低问上句早。

    于是那僧人的面色,更是一日日和善起来,且时常挂笑,如此举动,引得小沙弥平尘纳闷得紧,一处禅房都足矣累得他无暇他顾,只想着正午时多吃两枚青团,这僧人除却入定念经之外,仍要清扫半壁寺院,如何还能笑得出。

    “师兄佛法修为越发高深,原本是外寺前来叫阵的僧人,就如此被你诓骗来,甘愿各处清理寺院,我瞧那身僧衣不凡,只怕在外寺也要做到堂主首座这等职位,怎就着了师兄的道?”不惠体魄近来越发衰败,凭佛法操持佛门七妙,的确是极伤人元气,即便是不空禅师数度出手,梳理经络,亦不可补,偶有一日出楼,见那僧人各处打理,不由得惊诧道。

    “本来就知晓善恶对错,稍加话引,自然从善如流,”不空禅师扶住师弟枯瘦臂膀,感慨道,“当年我方少年时,行事跋扈,咱家师父,不也是如此规劝的,师兄知错就改,同他并无分别。”

    不惠奚落,开怀笑道,“得了,改得了跋扈举动,可却改不得这番脾气秉性,师兄不妨同师弟实话道来,那外寺僧人上门敲钟的时节,师兄是如何按捺住肝火的?”

    不空禅师面色一僵,哼哼道,“当初是年少气盛,如今早已磨光了性子,当然遇事循循善诱,怎会同一位后生较劲?师弟总是视人以旧年眼色,有些不对。”

    “师兄,出家之人,不应妄语,身为一寺住持,若是随意妄言,如何能为钟台寺上下佛徒树信。”不惠禅师皱眉,斜眼瞅向自家师兄。

    “其实险些将那僧人揍得同那口老钟一般,至多留几口气息,叫他还归不求寺,也正好令那帮有污佛家门面的出家人动动嗔念。”

    架不住师弟咄咄逼人,乃至于搬出清规戒律,不空禅师还是如实道来,面色略微有些窘迫。

    “叫这僧人自愿留到寺中,不也挺好。”不惠倒是未曾动气,依旧乐呵呵瞧着外头僧人散禅,“师弟这身子骨一时半会缓和不得,师兄总要学着另辟蹊径。再者如今,你那位徒弟如今也安顿妥当,虽说有些逼迫的意味,但暂且不归寺院,也是件好事。”

    “的确,过阵子只怕便有千万僧众上门的景象,钟台寺已是许多年不曾有过这般盛况,自然要提前预备着些,万不可怠慢了。”

    老僧抬头,突然瞧见枚不甚黄的落叶,为风所动,恰好落在肩头袈裟,譬如坠蝶。

    叶渐步黄,钟台古刹钟声杳杳。

第四百四十三章 人如朝露晞

    上齐向来讲究秋意起时封功受赏,皇城当中百姓便有如此一番说法流传开来,说大抵是为方便监造司裁制秋冬官袍,故而才有如此一番讲究。虽说听来有两分道理,可皇宫内院当中的宦臣宫女,大都晓得此话无非是民间谬传,深究其由来,其实无非是当今圣上最喜秋时,曾于秋入中局的时节外出巡猎,获猎极丰,更是亲手搭箭,射毙五鹿一虎,引得圣颜大悦,自此便极好将要事置于秋时。

    虽是临近秋收时节,皇城当中的百姓,却是仍旧还算闲暇,毕竟皇城当中地界寸土寸金,购置得起一间算不得宽敞的宅院,这般家底去到别处,亦是相当富贵的人家,大都为商贾官员,或是有俸禄极丰的营生,自然不需靠耕收填补家用。故而城中百姓,闲来无事,大都拖出枚竹椅,同邻里摇扇闲谈。

    皇城根下年年清闲,既无需事则躬亲,城中本就诸事方便,更无需忧心贼人偷盗,街头巡捕十二时辰皆是挎刀而行,时至如今,皇城当中多半已是夜不闭户,并无半点忧患之事;大多百姓都是借天景转为清凉,外出逛逛集市,或是与友闲谈,当中最常提起的,仍旧是数月之前,老鱼湖沧浪亭中那位风采超然的年轻人。

    独对飞花令六百,足足有数时辰,周遭小舟往来不绝,却是无一人能将那位面相极好的公子难倒,除却那公子外,最出彩者,无非亦只是招架十余合,便已是眉头紧锁抱拳退去,始终不曾占去上风。

    这飞花令瞧着并非难事,可当中蕴有冰书二字的千句诗词,只怕寻遍古往今来书卷,算上生僻难见的,也实难凑足上千句,何况亭上早已有宦臣将众人所言诗句一一记下,不可有半句重复;即便可凭自个腹中文墨作诗,但格律韵脚皆需公正,却是冥思苦想也未必能脱口而出,如此六百飞花,岂是件容易事。

    “项老先生,巷中数您老年纪最长,学问最为精深,想来见识亦比我等这小辈高出许多,不如同我等讲讲,这老鱼湖飞花令举士,可曾有

    过从头至尾独占鳌头,夺来魁首位置的?”蟠龙尾街甜汤巷中,统共有几十户人家,巷尾处常无日头,最是阴寒,时常有人家前来纳凉闲谈,今日亦不例外。几位年纪约在及冠上下的少年环绕一人,纷纷是嬉笑问起。

    “自圣人继位以来,这老鱼湖举士便是历年皆有,也是多亏咱这位盛名贤君,凭此法取士,的确是摘选出许多可堪大用的大才,”项先生年纪大抵在耄耋上下,不过面相却是与花甲相仿,随意挽住鹤发,定之以木簪,举止随意,却是自有一身难言气度,此刻拄起木杖笑道,“前些年老鱼湖上那位相貌有些不尽如意的书生,接连对上二百一十合飞花令,诗文之豪迈雄绝,竟是生生逼退了半数轻舟,听贵人言说,如今已然爬到从三品的官阶,可谓是位高权重,栋梁之才,即便相貌差些,圣上也不曾亏待过半分。”

    “可至于前阵子那位公子,老朽也不好轻易断言。”项老先生啧啧,目光当中隐隐有忧患之意。

    “对上二百一十合飞花令,便能爬到三品官阶,这对上六百合的公子,岂不是有望接替荀相,怎就不好轻易断言?”周围有少年不解,七嘴八舌同老者问道。

    项老先生顿顿木杖,颇有些责怪意味,“你这些后生,终日只想着有朝一日出尽风头,也好试试那春风得意马蹄疾是如何滋味,却浑然不知何时应当收敛锋芒,古往今来少年便有大才气的,往往极难身居高位,即便是迈步上青云,若是始终不愿收去浑身才气锋芒,善终更是奢求。那公子岁数,多半还不及你们这些个小辈,有如此本事,着实不易,怕是才冠一国,都尚不足形容,但这六百飞花对罢,仕途却是如履薄冰。”

    “可寒窗苦读十几载,不正是为求一鸣惊人?”仍旧有少年不解,但已有几人面色略微流露出思索之意。

    “十年寒窗尚未竟抱负,便于宦海之中处处树敌,这可并非是明智之举,起码城府心计,还是太过于浅了些

    。”

    项先生叹息,抱着那柄木杖,满面愁容,“这后生的先生与家中长辈,难不成尽皆是那痴傻之辈?即便是有那等天资,也不该急于表露一时,哪怕削去一半,对上三百飞花,也断然不会如此,倘若真个断送了这后生的前路,端的是我上齐之哀。”

    今日荀相府门紧闭,连平日里不用的家丁仆从,都一并出外守门,即便是故交同僚,一概不可出入,说是今日荀相有贵客登门,闲杂人等,暂且留待来日再度登门。

    “老头子好久不见。”后院当中,一位蓝衫的中年先生悠哉悠哉,也不管对坐之人如何言语,便直截坐下,自个儿斟茶一杯,痛痛快快饮尽,咂咂嘴道,“多少年不曾尝过老相家中茶水,如今复见,当真是心头五味杂陈,不知如何开口。”

    朝堂上下,从无一人胆敢如此唤当朝荀相,就算圣人微愠,亦不过叫句荀卿,而这位瞧着平平无奇的教书先生,却是说得极自然。

    “前阵子才见过,当初险些倾倒整座上齐的周可法,记性不该如此差才对。”荀文曲正捧起本棋谱,怀中搂住两瓮棋子,小心往棋盘当中落去。

    “倾倒谈不上,去其糟粕,有何不对。”周可法倒也毫无来客自知,伸头凑到棋盘眼前,皱眉打量一阵,却不曾瞧出什么异状,棋谱普通得很,这棋盘上棋子落位,更是过于循规蹈矩,并无什么出彩之处。

    “甭吵,若是揪住这倾倒一词,你我上回辩过整整两日,如今你若是再执意同我辩驳,我可是没早已比不得当年气力,非要被你周可法耗死在此。”旋即荀文曲抬眼看了看对坐之人面色,冷笑道,“就依你如今的气色,熬死老夫,恐怕你也好不到哪去。”

    周可法点头微笑,感叹道,“人如朝露,生年苦短,又有几回十载好活,不吵了便是;再者故友相逢,总犯不上落得两败俱伤收场,白白便宜了旁人。”

第四百三十四章 一方荀字压白龙

    虽是外人,但周可法可全然不在意荀文曲面色,悠闲坐定,手捧茶水抻头往对坐老者面前棋谱看去,茶汤虽好,仍旧堵不住一张口舌,撇嘴道,“谁人不知你荀文曲棋力难觅敌手,除却神鬼,无人能胜,极擅藏锋佯招,虚实随心如意,如今怎是转了性,看起这卷寻常棋谱了?”

    荀文曲不接话茬,只是自顾自捻起一枚黑子,落于棋盘当中,置若罔闻,全然不曾在意周可法轻佻出言,黑白两条大龙于中盘缠缚,运子皆是中规中矩,两者泾渭分明。

    桌中这方棋盘比起寻常大员家中镶翠嵌玉的大雅棋盘,简陋许多,似乎是随意由打陈年枯木当中截下一段,刻上纵横纹路,便拿来落子,对比荀府后院素雅格局而言,相当突兀。

    “技痒便来过两手,就凭你周可法的才气,如若可用于正途,于九国中任意一处任职,如今官阶,怕是也要与本相平起平坐,而非如今籍籍无名,只晓得动嘴皮,实在将你一身才华耗费殆尽,悔之已晚。”荀文曲头也不抬,开口竟是邀对座之人手谈。

    周可法并未动气,而是半眯缝两眼,淡然不惊道,“那也要分同谁人斗嘴,替何人说话不是?如若是天底下百姓皆尽身在水火当中,官阶高低,又同我有何干系,空有渡河舟,全无载舟水,倒不如砍去当柴烧,更有用些。”

    荀文曲平和一笑,却压根不与周可法辩驳,倒是叫后者连连撇嘴,颇感无趣,末尾只是清淡问起一句,“执黑执白?”

    周可法执黑先行,荀文曲执白后手,一位是山野先生,一位是位高权重的上齐荀相,二人皆是未曾收去棋盘当中已经落下的棋子,而是索性顺延行棋。

    两三手棋过后,周先生抿过口茶水,似乎是不经意问起,“听说北境大泽,近几月来并不太平,上齐在九国之中,距北烟泽最近,来皇城一路之上,更是数度听闻过百姓亲眼瞧见大妖踪迹,荀相以为,应当如何遏止此事。”

    荀文曲棋路,仍旧延原本棋谱而进,只牢牢守住棋盘中半壁江山,并未生变,听闻此话抬头反问道,“听说过北烟泽不太平,倒是不曾听说上齐仙家,已有两宗出手斩妖?”

    上齐虽说自大齐分崩离析过后,比不得当初那般繁华,但到底是大齐旧都昔年坐落于此,多年积攒下的仙家数目,比起其余数国,可称得上是仙家林立,但近些年来,大都不愿再理会尘世中纷乱杂事,就连代其出言的世家,亦是良久不曾接过仙家宗门消息。

    老相棋路仍旧是水来土掩,说话功夫,又是预先逼住周可法纵深如虎的路数,引得后者心头生出许多狐疑。荀文曲棋招如何,早在十载前时,周可法已然领教过,凭他于棋道当中的修为,竟是被这老相稳稳胜过四手,譬如万钧山岳当中藏纳蛇豹,平稳牢固之中,藏招更兼狠辣阴毒,城府奇深;而如今荀文曲棋路,却是令旁人有些瞧不出端倪,周可法先后两手试探,特地留有一处隐晦纰漏,可老者仍旧是古井不波,乃至都不屑撇去一眼。

    “名医探病,向来是除去其根节,光顾眼前疾症,医者往往庸碌,”一身蓝衫的先生落子,神色莫名,“既然文曲公助天子操持一国命脉,想来也算是位天下难得的郎中,应当不会只顾眼前事才对。”

    语毕,一枚黑子恰好落在整条白龙七寸,将前几步中纰漏恰好补全,似是攀上条挺直乌索,难有挣动之机。

    “在你看来,老朽是位山野郎中?”荀文曲大笑,面皮当中的褶皱都是尽数舒展开来,敲打敲打棋盘,好容易止住笑意,“山上仙家避之不及,此番出手,亦是圣上允诺,耗费了天大价钱才堪堪填满两座仙家胃口,若要除根,耗费几多钱财宝物,难道你周可法心中不清楚?”

    “总好过来日大妖猖獗,涂炭生灵,乃至毁去上齐元气。”周可法神色阴沉,再度落子,却是发觉荀文曲方才一子点出,又再度将大龙续接上,竟是滴水不漏。

    “上齐当中官员布衣,皆可说出方才这话,唯有你周可法不可,”荀文曲笑意不减,抬手抹去棋盘中黑白两子,“区区北境妖物邪祟,破不去上齐根本,可你怀中所谓的泼天抱负,一旦施展开来,上齐便是风雨飘摇,再无宁日。”

    棋局已定,即便是周可法再行施展手段,亦不过堪堪逼平,而荀文曲那条白龙,仍是固若金汤。

    “难怪,北境如此,国事亦是如此,你荀文曲既然打定主意,固守一隅,在下布衣,自然不便过多妄议国事。”周可法面色平复,起身望望周遭布置极好的院落,点点头后,又摇摇头,甩开袖口,径直离去。

    只同那老者留下一句言语。

    “此番先生我不出手,自有学生同你荀文曲争斗,凭他年纪,起码能将你这老不死的祸害熬死。”

    “到那时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且看旧疾换新天。”

    虽说言出不逊,但家丁侍从并未阻拦,任凭那一身整洁蓝衫的穷酸先生迈步出门,哼起茶楼小曲,心境竟是极好。

    院落当中荀文曲默默收拾好棋子,猛然发觉对座椅面之上,放着一枚白子。

    老者起身捡到手上,摩挲两番,对着天光朝棋子背面看去,良久后才骂了一句,“仍不忘卖弄你那些个微末手段,下棋便是下棋,这算个甚道理?直说便是,毁去这套棋品相,当真是有眼无珠。”而后收拾罢棋盒棋盘,顿觉烦闷,自行回府。

    那棋子背后,分明是一枚荀字,本该压在白龙头顶。

    两人此番会面,虽说不曾引起许多人在意,城中依旧是处处闲谈之人,集市当中行人络绎不绝,纷纷涌涌,摩肩接踵。

    至于皇城之外的各处地界,近日究竟有无妖物作祟,竟是无人提及。

    两两安危,不尽如同。

第四百三十五章 不敢听童唤娘亲

    凡是上齐皇城中久住的百姓皆晓得,这皇城当中,宅院最为讲究的,非是三进三出或是修葺起三两层小楼,家底厚实与否,皆在飞檐;徒有仅次于皇城内院的三层连绵危楼,飞檐却是稀松平常,并无半点雅意,恐怕便要叫人背地调笑,说是此人空有银钱,腹中却是风雅缺缺,粗俗得紧。

    究其缘由,八成也与上齐文风盛行脱不开干系,既然文人雅士众多,除却诗文风外,自然也要耗费许多心力,于住处宅府当中寻求一个雅字,倒不见得家家户户当中皆是富贵堂皇,但流水飞檐,青葱绿竹百态花草,却是定不可少。

    荀公子近来两日,都不曾见过周先生,诸事繁忙,通体倦意难耐。自打老鱼湖对六百飞花令后,荀元拓便被一位头上插有宝玉,手头始终捏着枚拂尘的中官带到处学馆当中,柔声细语讲过些规矩,而后便候在一旁,惹得荀公子处处皆是有些不自在。饭食书卷,饮茶入眠,这位中官皆在左右侍奉,引得荀公子老大烦心。

    若是倒退至不曾遇上周先生的时节,大概荀公子还颇为习惯有下人侍女侍奉左右,但一路大都是自个照料先生,驾车奉茶,走街串巷,一时间换为旁人伺候,难免诸多不自在。

    “中官大人,这般杂事,在下自己便能做,本就是一介布衣,岂能随意劳烦。”荀公子才顺帖摹好一纸诗文,一旁中官便将墨研罢,欢欢喜喜将宣纸拎起,使小扇扇干墨迹,取来枚字轴挂起,赞不绝口。

    闻言那中官躬身行礼,一时间惶恐不已,“荀先生实在折煞咱家,咱家可当不起大人二字,本就是天子吩咐,令咱家伺候先生,倘若有半点不如意,这罪过便是天大。圣上这些日来亦是多回问起,说是还不曾想出合适官位,唯恐荀先生住不惯这太明学馆,这才令咱家全力伺候着,虽说这京城历来不乏家丁侍女,可您荀先生终归是圣上眼中的贵人,总要与旁人区别开来。”

    “乡野之中只知寒窗苦读的后生,哪里来的贵人一谈

    ,”荀元拓还礼,将几日以来挥笔写就的诗文挪到一旁,苦笑道,“仅是侥幸那日文思泉涌,对上数百飞花令而已,怎敢令当今圣上高看,亦不敢叫中官郎终日善待。无功不受禄,大人如此,实在叫我这荒山野岭当中走出的穷书生,有些手足无措。”

    那中官抬手轻掩住口笑道,“先生城府可是不俗,可有些事即便咱家亦能看出些端倪,一味遮掩,没准未必是上上之举,单凭先生这姓,再者多日以来举动言语,身世就定是贵不可言,如今城中,大概尽数猜出您本家为何,即便非是荀相那一脉,只怕也脱不开干系。”

    荀元拓略微皱眉。

    虽说先生嘱咐过,既来则安,无需加以掩饰,即便这荀家一脉,与那荀文曲有些宿怨,也断然不可落下面子,读书人兴许理薄,但面子需得端得极高,如若连自身都且无半点大家风采,旁人瞧来,自然亦不愿称做大家。

    可这消息,传扬得似乎过于快些,既是皇城,当中风言风语向来不缺,可不过如此功夫,似乎已然是满城尽知,难免想到有旁人推波助澜。

    中官郎瞥见荀公子皱眉,自是心领神会,低头凑近前来,小声道,“咱家出宫时候,圣上爷曾允过咱家些许方便,如若是先生为难,便正好动用,将这流言收回,帮先生掩盖一二,也并非是什么大事。”

    荀元拓回神,勉强笑道,“不必,既是已然传将出去,便无自矜的理由,何况以荀相度量,他日若是在下有幸与老相共处一朝,想来必不会使些手段,即便非是一脉,古时亦属一家,断骨连筋,血脉相合,岂能有变。”

    中官这才点头赞道,“有先生如此心性,上齐日后,怕是又要得来一位砥柱重臣。”旋即又是话锋一转,懊恼道,“您瞧,这些日来多将心思放到如何令先生住得踏实上,却是险些忘却件大事。过几日圣上指名要见先生,咱家瞧着先生这件衣衫,虽说亦是考究,但既然是面圣,如何都要特地制上一身,总

    不能令圣上瞧见,降罪于咱家,说是怠慢先生。”

    公子笑笑,倒是不曾推辞,“那便又要劳烦中官大人,这阵子劳心费神,实在叫在下不落忍,日后若是得闲,即便是家底微浅,也定要请大人到皇城中上好酒楼一趟,不醉不归。”

    此话言罢,中官倒是难得一愣,良久才拱手行礼。

    “咱家奉圣上命,伺候过许多大儒文人,可从未有人要请咱家去到酒楼当中饮酒,虽说到末了亦能收着些油水,可这话,几十年来却是头回听闻。”

    “甭管日后有无空闲,这番心意,咱家收到心里头。”中官抱拳,并未再过多说些什么,转身离去。

    宦官埋汰,这道理搁在哪,都是为百姓所认同,王公天子出行,百姓叩首,可从未听过宦官出街,有人见之行礼,更何况开口言语柔声细气惯了,即便有心掩饰一二,亦是能被人瞧出。

    这些个道理,荀元拓自然知晓,不过那话,的确是真话,而非客套。

    公子送走宦臣,抬步走回座椅,抬手抚摸那枚由打家中带出,一路颠簸却不曾碎开的瓷瓶,轻轻念叨。

    “断骨连筋。”

    荀籍离京去往青柴时候,荀小公子尚年幼,只抱着这枚如同胎釉寸碎的瓷瓶,一走便是不知多少年。

    兴许在父亲眼中,自个儿娘亲不过是名寻常女子而已,对于荀家此一脉,不过是留下位耳聪目明,可学贯古今的幼子而已,直到临行时节,父亲都不曾回头看过,只是令小公子再背过两节书,如若有半点错漏,便将那瓷瓶放下。

    可荀公子死活都不曾放下,两节又两节,从皇城去到青柴一路,硬是生生将一卷数掌宽的书卷尽数背熟,直至疲累昏睡过去,都没将那枚瓷瓶放下。

    此去不知几多年,不敢听童唤娘亲。

第四百三十六章 入圣一步,形销骨立

    “邪淫杀生,得偿怨念;诸事凭权,得尝夙愿;贪杯误事,可解心忧。两手空空来去自如,何苦执于今生抱负,溺于享乐。”

    荀元拓今日醒得极早,就连东边夜勾栏还未散场,公子官家,商贾巨富熙熙攘攘,由打勾栏瓦舍当中三三两两而出,口中尚且念叨着楼中女子润极,小曲儿更是唱到人心肝当中去,引得浑身都止不住轻颤。

    夜来入梦,硬是叫梦中那人念叨得烦闷,自然并无甚心意,听闻远处喧嚣声响,公子批衣起身,蹙眉坐到藤椅之中,长长出过一口气。自记事起,似乎无论何时都不曾听闻过这等堪称大逆的言语,硬是于睡梦当中缭绕不绝,吵得荀公子心烦意乱,整夜都是不曾安眠,却死活寻不出恰当说辞辩驳。

    此等世间,凭几句惨白枯败的说辞,如何便能将世事都定个分明。

    他荀元拓不做,可终究有无数人会如此行事,不得权时怯懦卑躬,得权势过后,又总是要将自身抬到高于世人的地步,敛财排外,使些下作手段,令整座朝堂皆是乌烟瘴气,无论是前朝今代,如此举动向来不乏。

    他荀家少家主如若宦场失意,犹有退路,最不济亦是退于青柴,虚度年月,兴许遛鸟走马,饮酒赋诗,因荀家超然地位,身旁好友定是不缺,至多不过是叫人称之为纵情山水,或是玩物丧志,愧对荀氏。

    但对于旁人,有无这等退路,还是两说。

    故而自个儿从幼时便熟稔于心的诸般圣人学说道理,全然不可辩驳。

    “小川子,倘若是想不清楚,就无需再想,总之凭你如今的能耐,即便是侥幸迈入上齐官场,只怕亦是要被那一众老狐狸戏耍得如同跳梁下人,还是不去为妙。”

    荀公子回头,却见天色距破晓不远,太明学馆窗边,端坐一人,斜坐在窗棂之上,掏出枚葫芦饮上一口,舒爽地咂咂嘴。

    “兄台自何处而来?小川子一

    说,在下更是听得有些疑惑。”窗棂凭空多出一人,公子倒是并未慌乱,挑眉温和道,“据在下所知,太明学馆距皇宫内院极近,兄台如此举动,于自身无益,还是尽早离去便是。”

    那人面容俊郎,可笑意却是颇张狂,闻言咧嘴一笑,仍旧捏着那枚葫芦,笑语道,“我为刀殂,你为鱼肉,既为刀俎,还未去鳞挖膛,何来躲鱼的道理?”

    “至于是否见过,在下这张面皮虽说算不得丰神俊秀,可终归还算有些俊朗,当真便忘却了光岳峰上最末一阶,所见究竟是何人?”

    荀元拓眉头再度紧皱,站起身来,仔细打量来人面皮,半晌才缓缓道,“前辈当日那番教训言语,可当真是令在下险些道心崩裂,区区一番对谈,便令我这自诩才气横溢的后生自惭形秽,手段的确是远胜在下。”

    “年纪尚轻,休要过多皱眉,这脑门上的川子,几乎要将眉宇挤成一团,最是坏人面相。”来人一身长衫,儒雅得紧,唯有袖口处绕有几枚印花,瞧不出根底,从窗棂之上灵巧翻身而下,凑到荀文曲近前,狠狠朝后者脑门便是弹了一指,“小川子,凭你二境修为,真若是动起手来,怎奈何得了我这四境中人,有心对你小子不利,又岂能逃得过。”

    来人于房中闲逛一周,把玩起两枚玉石,随意开口道,“至于皇宫内院当中,现今的确有高手,可鼻子未必能如此灵光,真以为太明学馆是什么朝廷重地?兴许过个一二十年,圣上便大手一挥,将此处改为私宅,也未可知。”

    “既然并无加害在下的心思,前辈此番前来,有何指教?”公子闻言,平静对答。

    “这阵子闲来无事,总想去勾栏饮酒,倒非是想听什么小曲,见什么色冠京城,只是不晓得多少年没曾去过,心头略微有些意向,故友纷纷离去,实在找寻不到一并出游之人,”那人摆弄着手头把件,意兴阑珊,略微失神,“除此之外,也让你小子琢磨一番昨夜睡梦中的言语,究竟应当如何辩驳。

    “小友意下如何?”

    “先生不允弟子饮酒,恐怕要令前辈扫兴,”荀公子摇头,无奈一笑,心头更是老大不解,但并未有丁点屈从的意思,直言不讳。

    “你小子哪都不赖,也算对我脾气秉性,可惜就是话过多了些,好容易一路辛苦,寻到娘亲所在的皇城之中,那些个礼仪矜持,便无需再端着,随爷一并出外瞧瞧大好皇城,不也是极好?”

    瞧见公子仍是平淡如水的面色,来人撇嘴叫道,“瞧瞧,这一宅当中一人独处,倒是似与宅院相融,单单一个宅字,便可将你小子困于此地,日后如何还能将天下纳入胸怀,且随我来便是。”

    荀元拓还要推辞,却猛然发觉,太明学馆骤然倒转:屋中摆设,调转开来,足踏长天,头顶黄土,唯独能见天阳悬于足下。

    天地不倒转,何来天地安,人难高过悠远长天,而以头触地黄土硬,金乌方才脚下托。

    四海皆高远,何以凌太虚,暮色钟声尽,半点不由人,八千里青霜映月,两万日书卷随风,但使安天下,朝堂圣君皆可抛。

    荀元拓只觉腹中翻滚扭转,再抬眼时,已是立身于长街当中,唯有行人匆匆,早日高悬,周遭如鲫鱼过江似的人潮从两旁纷纷而过,虽仍是天方破晓,但已是立身万千人中。

    “逆千万人,立风口浪尖,大江潮头,也断然不可辜负前人之愿,这才可堪堪称之谓入圣头一步。”

    那人满脸笑意,可眉目却是狰狞如鬼。

    “如今是你先生,凭自身还未燃尽烛火,裹携着你荀元拓往前走,既抵皇城,日后便是你挑着师父夙愿与天下黎民,一步一蹒跚,一山一阻隔,除却同僚大员,兴许世家圣上,都要立身于头前阻拦。”

    “就凭你这本心不定的模样,形销骨立,落得孤家寡人,也未可知。”

第四百三十七章 心气笼中二十载

    “前辈这话,小辈听得有些糊涂。”荀公子打量四周来往行人车马, 猛然发觉街上行人尽是衣冠齐整,且佩玉者极多,单衣衫布料比起平日所见,都是极有贵气,五十数中,便有六七位着锦织者;更有数座车马奔腾而过,马匹颈鬃,也大多鲜亮得很。

    天下万马皆出大元,原本便少有几处出良马的地界,上齐虽说亦有几处宽广所在,可供马群栖息,但不知为何,即便是由打大元凭重金购置来名贵马驹,抵上齐过后,后代血脉却是极快衰落下去,不出三代,已然是平平无奇,非凡脚力褪去。大元部外八地之中,除却紫昊马匹还算能凑出铁骑,其余数国,就算是冒株连大罪,涉险由大元引来名马数十,不出数代,便泯然众矣,故而使得数国时至今朝,都不曾有铁骑成片的雄壮景象。

    而眼前这一众马匹,只论品相,便足可选入战马一列,令荀公子不由得恍惚。

    “糊涂甚?”那人拎着葫芦,从一旁走出,嫌弃道,“你那位先生本事,当真可称得上当世难寻,即便你年纪尚浅,大概也能瞧出些许端倪;光岳岭来头极大,只凭他那一己之力托峰的手段,便非常人,天下修行人总归是少有,有这等能耐的,更是凤毛麟角,这等大才又岂能随意收徒。”

    “先生如此作为,必定自有一番道理,”荀元拓清清冷冷反驳,立身人潮之中,极不自在,但仍旧不曾太过慌乱,举动淡然,避开一架马车冲那人道,“当徒弟的,本来就无需想得比先生多,在后生看来,只需听从先生指教吩咐便可,起码如今,在下本事还远不到足够出师的境地。”

    “说得挺好,起码在外人看来,荀公子果真是那等尊师重道的好徒弟,除却才思敏捷之外,更兼心意纯良,”那人长衫摆动,勾唇笑道,“可在我看来,放屁。”

    “别人不晓得你荀元拓的心思,我

    还能瞧不出?于青柴当中,你荀公子大可当一位不喜江山唯好文墨的闲云野鹤,但自打入了皇城,我猜某位兄台脑中尽是如何加官进爵平步青云,至于其他,皆可以抛到脑后,如此心性,倒真是有几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端倪。”

    这位五官阴沉且不知来历的男子,所言字字讥讽,更是毫无半点文人气度,可就是如此一番话,说得荀公子满脸恼怒。

    “事至如此,倒也非皆你之过,荀籍虽说送了你一身不赖皮囊与不俗文思,但却也将你心性缚得严丝合缝。因你这一脉势弱,被逼离皇城,与生母久别难逢,故而才有这股邪门心气,于笼中困束近二十载,藏匿极深,一到皇城,如金簪草随风直起,蓬勃腾空难以收拾。”那人也不退避,直瞪起公子双目,一字一顿,“却不知如此作为,非但能令人如愿,还会将一身多年苦读的学问,化为森森刀钺断人头。”

    荀元拓许久没出声,行人车马如水,自身前左右数步外流淌开去,江水遇巨礁,势分左右,虽见浊浪排空,但总有为潮水摧垮的一日。

    “这些事,前辈如何得知。”公子面皮上的愕然,似乎仅维持了一瞬,周身两三行人过后,那丁点愕然便已无影无踪,继而恭敬问道,“当初光岳岭上参悟五教棋谱,的确是令晚辈修起一座空中楼阁,未曾行气圆满,便入二境,虽难以施展出什么像样法门,但多少也听先生讲过修行当中种种奥妙。摸骨看相,趋吉避凶,乃至于窥痕识境,世上高手代代无穷,这等事皆可做得,但唯独不能窥见他心。”

    “毕竟前辈可是半点不似大成佛徒,他心通这等缥缈无踪影的手段,绕是在下有心去信,恐怕天下佛徒也难容此等神通,落入前辈囊中。”

    “讨巧手段,算不得人平生富贵与否,也仅能算出你这小公子心思,”那人挑眉

    ,倒是未曾想眼前青柴荀家少家主,能将喜怒掩得极恰当,难得散去些轻佻语气,转锋言道,“心有江山业,本就不算错,即便凭你如今的低微本事,尚难迈步,在我想来亦不丢人;但你家先生所图,还是早一日想通最好,试探也罢,旁敲侧击多方探听也罢,早一日问出悟得,便早一日能替先生解忧。”

    也唯独在提起先生二字时,那人眉目才略微能平静些许,荀元拓难说在何处见过,但总觉得此人眉眼五官,极像一位故人。

    两人一并由长街迈步,两两无言,缓步踏入家勾栏外头,行人微稀,难得喘过几口鲜活气。

    荀公子从未出入过这等地界,听闻楼台上莺莺燕燕,几位面皮粉黛铺得如同雪白宫墙的半老女子,扑打团扇,同往来行人中行头华贵者高声招呼,嬉笑挑弄,并不忌讳周遭眼色,一时摇头不已,故而还不等那人迈步,便要提前出言告辞,却是恰好听闻一旁有人叫喊,小儿啼哭声,于嘈杂人声中隐约可闻。

    男子举步欲行,却是微微皱眉,“虽说不愿理会这等事,但未免忒扫兴了些。”

    一旁两位面似白墙的半老虔婆,见此人衣着虽颇儒雅,可气度面皮却是不凡,后头那位公子更是衣袍讲究,没准便是两位富贵主顾,欢喜得紧,正欲在前头引路,却瞧见这两位公子皆是往一旁瞧去,凑上前来谄笑道,“也非是婆娘我乱嚼口舌,两位公子兴许是初到城中,还不曾听闻过那位的名声,不妨听婆娘一句,闲事莫要多管,既来此处只图风流快活,岂不美哉?”

    “说来听听。”头前男子举步便是往二楼走去,似乎是熟得紧,扭头瞧见仍旧在门外犹豫不决的荀公子,冲后者招招手,“莫要忘却前辈手段,倘若是此番不曾上楼,便是摔去前辈面子,日后在这皇城当中,没准便要多上门叨扰几回。”

第四百三十八章 莫言勾栏女子轻

    1    两人登楼,却见楼台外头虽是方才破晓不久,却是俨然一副歌舞升平景象。女子纱衣开蝉翼,暖玉温香,饶是见惯千里峰峦直贯霄霞,将大漠长烟常挂心头的江湖莽汉,怕是也得将浑身如同北地冷霜般的气魄收敛再收敛,免得唐突楼中软玉。皇城当中文人众多,大都言秋日黄叶卷地,天远人单,昔日夏时薄衫已是不足抵寒,风瑟瑟,诸多怅然,但既见女子笑靥,犹闻春来四月花夜浓。

    既有姑娘衣裙轻,理所当然觉不出秋来瑟瑟,绕是荀公子于青柴亦算得上见多识广,一路随周先生奔皇城行来,赶路极慢,可总是增长起不止数倍见识,但总架不住眼前如此多莺燕环绕,更兼无数声娇憨公子缭绕,面皮腾地转红,更是令一旁环绕周遭的纱衣女子颇有些欢喜。

    于行当中待得日子渐久,总不乏那些位嬉戏花丛而片叶不沾身的老主顾,话语的确听得人心头熨帖,时日一长,便觉得兴趣缺缺,全然比不得才入花丛的新人那般讨喜,再者荀公子本就生得一副好皮相,更是相比起城中寻常商贾官员多出许多书卷气来,自然令周遭女子纷纷侧目,乃至于忘却身前主顾,略微怠慢。不过好在长处楼中,早就将如何拨起旁人心头那根细弦捋顺得极清楚,不出两盏酒水,便足可将眼前人哄得喜笑颜开,神色哪里还有半点不豫,瞧着面前女子衣衫轻薄,分外惹人二目,丁点火气早就同夏时长街水洼一般,消得极快。

    “瞧瞧,叫这声前辈,本就算不得你小子吃亏,倘若日后成了这勾栏当中的老主顾,恐怕还要谢过我这做前辈的今日提携。”男子挑了处临近窗边的隔间,自行落座,将那位方才立身门外招徕生意的虔婆一并让到内间,也不去理会荀公子一旁周遭桃红柳绿,径自开口问道,“听您方才所言,分明是知晓些隐情,但却是迟迟闭口不言,应当非是刻意引人上楼掏银钱,勾栏不算入雅士去处,但在下却是一向瞧得起勾栏中人,起码皇城中勾栏,从不凭这等手段卖座。想来楼下那位高声怒骂的夫人,来头定当是极重。”

    荀公子虽说仍旧疲于应付周遭一众莺燕,即便贴近窗棂边上清风徐徐,那张面皮上血色仍旧未曾尽数褪去,但还是分出些心力,侧耳去听那男子言语。

    此一番话极讲究,而讲究之处,说得却是颇有些隐晦。虔婆这等行当,大都是处于九流当中最末一类,前来勾栏当中的大都家底深厚,多以各处商贾显贵居多,虽说商贾亦不算在头九流当中,可仅凭银钱,便足同显贵公子一并出入勾栏,底气当然便要比虔婆足过许多。而这瞧着便言语气度不俗的男子,开口却是敬称,更是直言勾栏并不凭这等手段卖座,面子里子,皆是许得奇足,故而只是句听来颇顺耳的言语,便是叫一旁虔婆连连行礼。

    “客爷此话,老身实在担待不起,本就是这等微末行当中讨个温饱的下人,岂能安然收过客爷这般抬举。倘若是客爷有心听,今日此事,定是知无不言。”虔婆面皮抹得惨白,此刻却是笑意极浓,急忙吩咐一众女子添茶,而后便躬身

    讲道,“客爷多半是由城外而来,不晓得方才那位夫人的底细,这才有心上前管上一管,确是没错,但那位夫人相公,于这皇城中名头极响亮,虽不曾入仕,并无权势,但却是极擅商贾之道,耗费数载功夫,于皇城与周遭大城修起统共五六十座酒楼,专供显官富者出入。仅凭一旬之间酒楼所赚的银钱,恐怕我等便要赚上几十甲子。”

    “这等富贵之人,纵使客爷高居庙堂,怕是亦不好招惹,再说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倒不如在勾栏当中寻些乐子;正好今日楼中尚有琴魁,掌中琴纵使是朝堂乐师,听来都是赞不绝口,更可助人雅兴,何必去劳心那些不关己的外事。”

    虔婆目光历来便老辣得紧,于这勾栏当中行这等营生多年,打眼便能瞧出这两人气度,分明是朝臣,尤其头前这位,官位分明是不低,对上那位富贵夫人,兴许亦是不落下乘,可末了不愿耽搁自家生意,故而只得好生相劝,免得招惹过多是非,这话便点明了两分。

    “所言极是,既是各扫门前叶,便无需在意旁人,纵情声色固然算不得好事,可终日操劳政事家事天下事,换成圣人恐怕也得累出一身病灶,倒是不如与楼中女子寻欢作乐,来得舒坦些。”

    虔婆抚掌笑起,“客爷明理,我等这些个微末下人,想不得这等深重道理,却是能将客爷侍奉得通体舒泰,由打此门出,则觉饭食有味,这便是勾栏存世至今的道理。”

    半晌过后,荀公子才从诸多暖玉身子当中脱身,整张面皮非但不曾平静,倒是更添染上两分朱红,眼见得那男子淡然饮茶,没好气坐下,横竖不发一言。

    “这便经不住了?你那位先生,看来也不曾带你见识过这般景致,成天只晓得去追个雅字,何苦来哉。”男子咧嘴笑道,捧起面前那盏茶水,只顾自语,“心念不动,诸般邪淫与我不加身,神志清明,纵风月之所在,政事国事天下事,悉数入我怀,莫言勾栏女子轻,屋舍良田且饱腹,何人卖女上青楼。”

    荀元拓皱眉,不咸不淡回话道,“前辈以为,是在下轻看了这勾栏当中的女子,我倒是不介怀半分,可我家先生听后,指不定要动多少肝火,区区浅显道理,先生岂能不曾言说过?”

    “既如此,分明晓得我这前辈已然备足了银钱,何不一亲芳泽,而是在此处独坐,似乎是天雨之下过街雄鸡。”男子将茶水放回桌中,杯盏落而茶水未晃,含笑看向这位面色仍旧挂有些许愠怒的小公子,一字一顿道,“一口一个平等仁义,你家先生兴许确实教过这等理,可你荀元拓不妨自视,心头究竟有无半点厌恶。”

    公子低头不语。

    “心头有秽,视之所见皆是蝇营狗苟不堪入目,年方正好,何不洗净自个儿心肠。”男子双目直视对座之人,面色平和,“听过并不等同于能循之行之,凭你荀元拓过目不忘的本事,自然能将先生所言记

    于心头,可既然认同,为何不按理行事。”

    “荀公子通读诗书,过目不忘不假,可若是拿去姓氏家门,你与这楼台之上一众女子,又有何异。除世家外,寒门无孤本诗书可读,腹有文墨而无仕途可入;老鱼湖上飞花取士,当今圣人此举确是引人钦佩,可到头来有几家寒门可入朝堂?”

    “勾栏好书卷的女子,寒门当中无卷可展的书生,无非只败在一个家世世道上,真以为你荀元拓便是那前后千百载不遇的大才?处处都端着高人一等的架子心境,圣人文章,都随珍馐金汤一并咽到肚里了?”

    勾栏女子,早先大多腹中并无学识,只凭面皮过活,倘若是多日不见生意,大都要叫勾栏坊主逐出门去。但自打大齐之前,这勾栏便不同以往,倘若是腹中颇有几分学识,能与一众公子吟诗作对,红袖磨墨,或是粗通琴棋,即便是面皮体态生得不尽如意,也可笼络住不少习文公子肝肠,如此一来,许多家道落魄的女子,便亦往勾栏而去,即便不凭面皮,也可保全清白,更是有公子王孙慕名而来,倒也算是极好营生。

    起码得以保全性命,温饱无忧。

    “晚辈受教。”荀公子知意,微微叹气。

    男子点头,却是耳畔间再度响起女子泼辣叫骂,“若是胆敢碰上本夫人这头狸奴,便叫你这幼子赔命,到头来我这狸奴也不曾触着你家幼儿,如今不依不饶,不过便是欲要赔些银钱罢了,休说是几十两,即便是千万两银,我家相公仅于皇城当中便有二三十处酒楼,赔些钱财,又能如何?”

    荀公子亦是深深蹙眉。虽说这二境乃是平白得来,运不得什么神通法门,但耳力却是并不弱,一时间面色登时有些阴沉,“皇城当中天子足下,岂能有如此嚣狂之人。”

    “下楼瞧瞧,倘若放任此人于大庭广众之下逞威,酒水再好,恐怕也是饮之无味。”男子倒是不曾瞧出怒意,由怀中摸出枚佩玉,搁于桌中,同一旁几位女子笑道,“楼下嘈杂,倒是驳去了饮酒取乐的兴致,且将此物件押下,几位姑娘常居楼中,想来亦是眼力过人,应当能分辨出在下这枚物件的品相如何,莫要声张,在下去去便归。”

    说罢便伸手捏捏身侧女子面皮,侧身由一众女子身前晃过,引得一阵娇俏笑声。

    而那被捏疼面皮的女子却是羞恼,抬手便拿起那枚佩玉,“这佩玉沁色极好,可我瞧着怎得不似是常玉,入手分量更是重了些许,几位瞧瞧,难不成是这两位公子掏不出银钱,随意使了枚物件搪塞我等?”

    身旁一位衣衫青绿的女子闻言白过一眼,“妙玉妹妹当真该改改这多疑秉性,方才两位公子谈吐,虽说难以听清,可气度却是不凡,来这勾栏坊间闹事结不起酒钱的,大多一眼便能瞧个分明,况且这两位公子瞧着便是不曾习武,怎能吃得住护卫一通好打?依我看,这玉的来头极大,还是莫要胡乱摆弄。”

第四百三十九章 前辈扯虎皮

    几位女子正闲聊得欢,方才那位虔婆却是去而复返,连连叹气不已,面皮更是有几分愁意。勾栏女子是何等眼力,察言观色的能耐,早已是烂熟于心,登时便娇声朝那虔婆围拢而来,倒是像极家中晚辈。

    勾栏当中虔婆一向低微,但胜在勾栏一向做得便是开门生意,近水楼台,一众常年立身于长街上的虔婆,自然是有自个儿主顾,再者言语分寸拿捏得当,纵使是再瞧不上虔婆这门行当,欲入勾栏挑些曼丽可人的鲜灵女子共饮,或是探听琴魁棋魁的喜好心思,皆是绕不开虔婆,故而即便是这青玉檐下顶轻贱的营生,头前两者,也要耗费些心思笼络交好。

    “婆婆这面色,难不成那位客爷当真是身无银钱,留下枚假玉糊弄,借口出门?”被称妙玉那位女子气结,没好气道,“瞧着两人衣冠齐整出口不凡,没成想却是对穷苦人,既然腰间尚无二两银,还要逛勾栏作甚?”

    “妙玉姑娘多虑,老身虽说未曾见过世面,不过这些年来迎客无数,认人的本事不济,但认玉的眼力却自认不差,”虔婆笑笑,替几人添上茶水,而后才继续道,“前头那位客爷倒是不曾佩玉,而那位似是头回前来勾栏的公子,腰间佩玉玉色之高,老身已是有数年不曾见过;打前些年皇城当中限玉令定实过后,凡还未求取官阶的公子王孙,一概不可佩名贵玉佩,想来几位姑娘心中亦是有数,可那位公子腰间佩玉,着实并非什么凡品,沁色更是自然,瞧着便是时常把玩盘得,如此身份,当说是贵气难言,又怎能赊欠咱这勾栏当中的丁点酒钱。”

    衣衫青绿那女子闻言,便冲那妙玉白起一眼,微嗔道,“早先入勾栏时,便是城府不足的性子,如今已然在此安身三五载,仍是改不去这等秉性,如何能在这勾栏当中身价直起,只怕凑足脱身钱财,都要等到一二十载之后。”

    妙玉虽说不满,但终究还是忍下腹中牢骚,冲那位女子略微低头道,“妙玉唐突,绿萝姐姐还是莫要动气,这秋日最忌肝火,日后妙玉多学着些收敛口舌便是,再不敢犯过。”这五韵勾栏当中女子排次相当讲究,名中带有玉石翡壁一流,大都是最末等,除却赚银钱最少外,更是比不得其余人架子,遇上两者争执,即便是占理,也得先行退让几步,才可勉强作罢;而以花草命名女子,冠以诸如绿萝绯花瑞兰玉簪这等名头的清红倌儿,除却花琴棋三魁外,所赚银钱最多,更是锦衣玉食供着,地位绝非是妙玉可招惹得起的。因此即便平日里两人私交甚好,此刻于一众人面前,礼数也要做足。

    绿萝倒是未曾计较太多,转头看向那虔婆,略微狐疑,“既然如此,婆婆面色为何如此差?”

    虔婆苦笑,连连摇头,“这两位客爷,兴许皆是年纪浅了些,不晓得其中弯弯绕绕:那位夫人家中相公,既然能于皇城开设如此多家酒楼,避开种种规矩,身后靠山又岂能是无名之辈。就算

    是掌心当中并无实权,可如此唐突举动,难免沾染些许麻烦,老身倒是不曾担忧那两位客爷,而是忧心池鱼之殃,将这五韵勾栏搁到风口当中。”

    几人皆是耳聪目明,虽说方才皆是观瞧着那公子气度非常,心头略微有动,不曾在意其他,但虔婆一番话讲罢,纷纷都是神色略带隐忧。勾栏虽不及正经生意,但终归也是蔽雨之所,凭歌舞抚琴或是其余手段,赚取些许钱财,大半皆是流入勾栏坊主之手,可总归有一日凑够赎身钱财,亦可添置间院落,寻个人家厮守,到底好过于尘世间苦奔,尚难得一餐饱腹。

    “罢了,本就是天运注定,在这皇城当中做这等营生,谁人可与干净二字相合,倘若五韵勾栏定有此劫,亦是在情理之中,莫要愁苦便是。”绿萝轻叹,顿时生出许多倦意,手抚眉心道,“那夫人在皇城中横行跋扈惯了,连我都是有些瞧得厌烦,那两位公子要真有几分手段,着实应当敲打一二,且不提来日如何化去争执,起码能的两日清闲安宁。”

    虔婆叹气,也是无法,只得告辞离去,抬头时却是无意瞥见绿萝从妙玉手上夺来的佩玉,不顾礼数进步上前,双目瞪圆叫道,“绿萝姑娘,老身想要瞧瞧这枚佩玉,不知意下如何。”

    绿萝欠身和善笑道,“既是婆婆难得有意一观,自然不得阻拦,只是这物乃是方才那位公子押到此处,实在不可有半点损坏。”

    “好说好说,老身知晓轻重,只需一盏清水,便可测出这玉佩的来头,”虔婆连忙拽住位一旁清理桌案的小厮,吩咐下去,旋即便是接过那枚玉佩端详,神色越发惊恐。

    玉入一盏清水,却闻泠泠水声起。

    周遭几人皆是制不住心痒,往桌案正中窥去,连同往日处事淡然的绿萝都是颇有几分兴致,轻移莲步行至近前一观。

    那佩玉瞧来色泽古朴,虽说温润,可水头却是并不鲜活,此刻沉入清水当中,却是光华大盛,抵住窗棂外日光,将整一间厢房皆尽染上层白晕,宝光透水而出,跃然檐上。

    虔婆周身战栗,勉强压住声,将那佩玉从清水当中取出,不住念叨说,“今日这位大人来此,乃是五韵勾栏之幸。”

    “此人究竟有何来头,婆婆不妨直说,总归是一件好事,不比隐瞒。”妙玉年纪最小,自然是好奇之心不曾褪去,如此一位举止有些轻佻的客爷,竟是有这般底细,着实是令涉世未深的妙玉心头狐疑。

    “不可言,当真不可言。”虔婆止不住颤抖两手,将那佩玉珍之又珍搁回原处,“如若是不曾有例外,恐怕这勾栏中人,此世再不能与这位显官谋面,既有一回,便得知足。”

    窗外夏转秋时,日光懒散。

    楼下围观之人,已是鸦雀无声。

    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一位

    素衣男子,径直走到那仍旧叫骂的夫人面前,抬手便是一掌,掌心面皮相撞,一时显得极响亮,周遭围观者皆是瞠目,许久才纷纷议论开来。

    这夫人一向在皇城当中无人招惹,仗着自家相公家底奇厚,可谓是横行跋扈,即便是朝中显贵大员,亦不愿沾染是非,从此越发肆意,成天搂着头半人高矮的狸奴于城中闲逛,从不将那狸奴脖颈上栓起绳索,引得一众行人纷纷避之不及。

    平日还好说些,就算是这狸奴生得狰狞,但终归并不曾行逞凶扑人的举动,可今日上街,这高壮狸奴却是无端发起凶性,直直冲到位孩童面前,猛然扑到地上,张口便咬,所幸孩童娘亲手疾,将那狸奴踢到一旁,这才未曾血溅当场。照常理,狸奴伤人本就不占理,况且那孩童为狸奴所惊,面皮煞白,良久才哭出声来,那夫人却是丁点歉意也无,上前便叉腰骂起,引得一众周遭瞧热闹的行人都是愤懑不已。

    “你可晓得我家相公乃是何人?竟敢如此举动,当真不怕日后遭劫?”那夫人吃痛,再抚面皮的时节,却发觉半张面早已是胀起,非但不曾收敛,反倒是点着那男子骂起。

    “我可不晓得你家相公有何来头,至于日后遭劫,成日仗势欺人,就不怕有人登门造访?”男子失笑,从怀中取出枚布帕,擦去掌心脂粉,颇嫌弃地将布帕撇到一旁,轻描淡写道,“休说你家那相公在皇城当中手握二三十家酒楼,身在庙堂之上,居天子之下,也无这等权柄,法度规矩,一向不分官阶高低家财贫富,此为圣上亲口所言,难不成你以为,自家相公可比圣明?”

    荀公子立身一旁,虽觉得这前辈举止颇为粗鲁,可其后一番话,说得却是极合心意,连同方才那一掌,如今想来都是顺眼不少。

    “今日你此番举动,诸君看在眼中,兴许不敢招惹,免得沾染上一身污秽,可我身侧这位,为天子器重,过些日便要进宫面圣,夫人以为,如若今日之事如实禀与圣人,那二三十座酒楼,还能撑上几日好光景?”

    荀公子愕然,瞧见身旁人扭头朝自个儿看来,没奈何苦笑一声,“那妇人已是骇然,再者那狸奴也不曾伤人,既然如此,收手便是,何苦步步唬吓。”

    “只许她以势压人,不允我这前辈扯虎皮?”男子不以为然,倒也不曾再度出言,而是迈步走入一旁酒楼之中,同掌柜借来张宣纸笔墨,自顾挥书一封,随手递给小二,“自可凭此信前去请官府人来,如若是百般推辞,将此书信送与识文断字者,自然迎刃而解。”

    而再看那位夫人,早已是瘫倒地上,面皮煞白,再不复方才威势。

    孩童娘亲刚要行礼谢过,却是被男子躲开,指指一旁荀公子,“要谢便谢过这位日后位极人臣的荀大人,毕竟在下人微言轻,若无荀大人授意,断然不敢随意揽事。”

第四百四十章 位虚境

    临到再回勾栏的时节,荀公子面色仍旧郁郁,与前头那位素衫男子,极不登对,不过也时时流露出些许思索之色。

    “是不是觉得我这前辈行事,过于霸道了?”男子闲逛,顺手从街边摊点买来两串糖球,回身递给荀公子一串,笑意稀疏懒散,说不清道不明。

    公子点头,依旧不语,更不曾接过那串裹浆极好的糖球。

    “其实我亦不过是效仿那夫人行事,以势压人罢了,究其根本,并非适宜之举,故而更不愿辩驳什么,许多事做过之后,无需偏要找些冠冕堂皇的理由,”男子与荀元拓并肩而行,自顾自咬下枚糖球,酸得周身略一激灵,咧嘴骂道,“每年这头批山间红果,皆是如此,即便挂霜再多,滋味仍旧不尽如意,可惜白花了银钱。”

    “只是好奇,那妇人行事张狂,自行修书一封送于皇城官员手中即可,为何偏要于市井喧嚣地界,亲自动手,过于肆意了些。”荀元拓如实道来,并不曾隐瞒。

    男子点头,费力咽下那枚红果,“此事做不做,本就是在我,大庭广众之下出手,定是与谦谦君子举之相悖,可若是耐着性子不作为,我便会心头郁结;难得世间行一趟,多数事不由自主,但能做主的事,何不做个痛快。”

    “歪理。”荀公子撇嘴,不过虽说如此,却还是接过那串糖球,咬下一枚。红果才入秋时滋味奇酸,且算不得粒粒饱满,少有人愿品这等酸楚入里的滋味,但如今尝来,厚实糖衣随同红果一并入口,一者奇甜一者奇酸,两两相衬,倒是尝来爽口得紧。

    两人前后踏入勾栏二层,原本周遭喧闹的一众女子,瞧见这两位,却是纷纷规矩起来,轻身行礼,连同那身红粉裙,最为沉不住性子的妙玉,此刻亦是拘谨得很,窥见两人上楼,缓缓低头,不复方才活泛。皆知此人位高权重,何来僭越举动,如此景象,即便是上齐文风盛行,一向不乏狂士的地界,亦是不能免俗。

    男子瞧瞧天色,忽然间微微叹气,无心饮酒,抵住绿萝青葱指间杯盏,同周遭女子环绕,面色又是略微发红的荀公子道,“看来此番相见,时辰已然不足,你这后生虽说木讷死板了些,倒也不见得日后比我所登台阶矮上几阶,来日方长,下回见时,公子可要早日步入朝堂,莫要叫天下人轻看。”旋即也不等荀公子应声,便是结清酒水,分与周遭一众女子不少银钱,起身拍拍荀公子脑门,悠然迈步下楼,腰间佩玉摇晃,古朴素雅。

    “走了,不必相送。”

    出楼百步,得遇先生,出自大齐时传闻,说是有位自幼不好诗书的纨绔,终日只晓得斗鹰遛犬,胸无大志不说,仗着自家家世显赫,张扬跋扈,偶有一日游至间,瞧见当中皆是苦读书生,不知为何心头便是升起阵无名肝火,指使家丁将当中的书生尽数逐出,凡有不从者,均结结实实吃过一顿好打,末了还将内藏书扯做七零八落,其中不乏孤本典籍,

    也尽数被盛怒之中的纨绔毁去。

    而待到纨绔心满意足出楼时,却见有位佝偻身形的老者蹒跚前来,瞧着中的破败景象,捶胸顿足不止。再往后,便是有许多说法,一者说是老者乃是位不世出的高才,只因得罪权贵,这才屈居此地,将家中数代藏书囤积于此,留待万千读书人上门观瞧,增长学识,那纨绔知晓过后迷途知返,助老者修补书卷,顺带将老者一身经天纬地的学问一并承接下来,日后青云直上,令大齐再度强盛数分;另外一者说法,那老者并未言语,只凭手段将那纨绔强行收为弟子,用以偿还中千百书卷,除去一身学识,亦将修行道法传与纨绔,这才有后来建功立业的昔日纨绔。

    虽众说纷纭,而这句出楼百步,得遇先生的说法,却是始终存留民间,切莫说这位纨绔求学一路艰险伤神,吃得如何苦头,不过总归青云平步。世间人往往只可见人风姿,不见来路困嗔怒眩横陈。

    “出楼百步得遇先生,可这位先生不请自来,倒是有些不合常理了。”男子止步,捻捻腰间玉佩,无奈一笑。

    “皇城之中有这等境的高手,却是出乎意料,”由远处烟尘之中徐徐踱出位先生,面皮虽平整,可眼尾鬓前已是生出许多细碎纹路,一身蓝衫发白,佩玉水头极差,自有气度,此刻皱眉挥袖甩去周遭烟尘,忙不迭啐过几口,厌烦道,“邪门外道的手段,如何闻来都是有股腥臭味,甭管几回都闻不惯。”

    “那小子,瞧你衣冠华贵,别说这位虚境是你小子一手布置下的,虽说的确有些才气,可步入邪门,终究是要为世人不容。”周可法斜眼瞅瞅那男子,目中鄙夷一闪而逝,“速速收去法门,如若是叫其余仙家中人瞧见,恐怕旁人无我这等好脾气,欲除而后快,也未可知。”

    男子站定,也不见施展何等法门,只略微拂袖,便使得周遭景致猛然一变,诸般行人车马,楼宇飞檐,乃至遥遥远空秋光都是浑然一变,如同泡影一般消逝殆尽。

    “前辈不辞辛苦,看在那位荀公子面上,晚辈今日这面子也得给足,位虚境已然收去,无需动怒。”

    但周可法闻言过后,衣袍却是猛然翻腾,气极反笑,将一身境界尽数提将起来,冷笑问道,“耗费如此周折,携我那弟子入位虚境,阁下手笔可谓是极大,当真是不把我这做先生的搁在眼里。”

    “放心便是,那小公子虽说年纪轻浅,行事木讷些,但本心还算向善而行,毕竟是前辈这等高人教授,即便在下有心设绊阻挠,恐怕也非是一日便可种出魔胎,更何谈毁其道心,”素衫男子上下打量一番周可法,没来由笑意明朗道,“周先生弟子,岂能是我这遁入邪道的后生所能左右根本的,前辈倘若是无此等心气,怎会在这上齐境内闹出那般声势,五绝联手而至,上齐五成兵甲皆聚皇城,虽只听说过只言片语,捕风捉影,但当初气魄,足震尘世山间。”

    “你这后生倒是有见识,”周可法丝毫无觉,更是不曾惊异,挑了处残破石阶,缓缓坐下,瞥了眼那男子腰间佩玉,惊奇道,“佩玉瞧得眼熟,似乎朝堂上那老不死的文曲公,也有这么块好玉,只是你这枚,比他那块玉色更老些。”

    “老先生,位虚境已收,如今话可是不能乱讲,”男子连连摆手,只是脸上笑意比起方才,还要明显几分,也是凑到一旁坐下,浑然不在意素雅衣衫染尘,低声道,“如若是有巡街兵甲或是衙役,没准便真要将在下当作窃玉贼人拿去,再者皇城当中高手众多,隔墙有耳,诸多不便,前辈口下积德。”

    周可法摆摆手,示意无妨,旋即又是问道,“话说回来,我那徒儿,在你看来教得如何?无需捡好听的说,如实道来即可。从青柴一路行至皇城,当真是诸多辛苦,如若当真教不出位好徒儿,我这做先生的,未免太不称职。”

    “周先生能耐前后数百载难寻,岂会教出庸碌弟子,”男子乐道,指指自个儿脑门,“起码比在下博闻强记许多,想当初在下年少时,亦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但可惜自打入仕以来,政事冗杂,仇怨更是结过许多,周先生见多识广,自然晓得其中的弯弯绕绕,实在是有口难言。”说到仇怨处时,男子面色略微一动,身形更是虚淡两分,不着痕迹捏捏那枚佩玉,这才堪堪稳固身形,继续同周可法闲谈。

    “的确,朝堂当中结仇,不比江湖当中,除却大仇怨之外,多半隔夜便无,即便是有些磕碰,一餐酒水下肚,揍上几拳大抵都已消去肝火,”周可法叹息,“可庙堂上那些位,看似性子磊落,可即便是芝麻小事,也恨不得取篆刀刻到肥厚肚皮上,怪不得都搜刮起无数民脂填补到肚中,唯恐肚皮不够宽,刻不下小怨小恨。”

    男子被这番堪称精妙的挖苦言语逗乐,抱拳行礼笑道,“还得是先生口才妙极,这般比拟,常人纵是磕破脑门也寻思不得,晚辈受教。”

    “所以啊,这为官到头来,除却揣测圣意之类的本事,与同僚之间,亦是应当友善,别人记你一笔,随他去便是,无需将恩怨记清。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将自个座次稳住便是,其余精力,还是要放到百姓身上。”周先生娓娓道来,临了放缓语气,“至于大恨,能报则报,如若不可,还是悠着些。”

    “记下了。”男子身形微虚,缓缓起身,“只是一道虚身,皇城当中诸多不便,先行拜别前辈,还望多加珍重。”

    周可法甩甩袖,“去便是了,无须多礼。”

    随身形散去,已然有些老态的周可法轻叹一声,最终还是说出句,“人行世间,能驮得起的终究是少数,休要太过劳累,多行善事,勿入邪门。”

    那身影略微一震,回过头来刚要开口,可终归仍是消散开来,不留丁点痕迹,周遭所剩,唯有稀疏秋色而已。

第四百四十一章 心安是乡,叶秋而返

    自入紫昊国门,越是往北行,唐不枫越是心惊,再度抱起长刀时候,也难以觉出身有依仗,全然不复往日长刀在怀,而天下可行的心念。饶是以阮家主的性子,入紫昊国门后,也罕有四处观瞧的时候,更多则是蹙紧眉头,满面忧患往北看去。

    三人当中,唯沈界最是悠然自得,虽说一路妖魔横行无忌,出手之余,还不忘端起两卷书,凭他自个儿的话来讲,开卷有益,学问本就非一朝一夕间可得,零碎时辰用上,忙里偷闲,最是能令人过瘾,故而时常令心有芥蒂的唐不枫挖苦,倒是也从未搁在心上,仍旧是那副落魄书生但求心安的架势,倒是让唐不枫费劲心力编排出的挖苦埋汰白白耗费,出拳凿水而水自流,空落得一身郁郁。

    未曾入境时,三人倒还不曾晓得,眼下紫昊邪祟已是多如牛毛,除却那日沈界借力破除过云端成千妖魔,倒着实不曾想过紫豪北境,已是邪祟妖魔遍地的情形,一路上所遇城池村落,多少皆是受过荼毒,城头之中破败荒凉,乃至于城墙之上,崩裂处极多,眼见得似是被磅礴巨力压垮一般;村落当中更是扯起无数白绫,家家难幸免。

    “紫昊大灾,比起上齐仍要重许多,却不知为何一路也未曾瞧见仙家出手,如此下来,恐怕不消数月,紫昊北境变为荒凉破败的妖魔盘踞之地,也在情理之中。”唐不枫皱眉,转头朝沈界道,“沈兄境界高妙,可曾听闻过风声,这紫昊修行中人,为何迟迟不愿出手?”

    沈界合上书卷,盘坐图上,略微思索一番,颇有些为难道,“在下出久居漠城,此番却是头回出江湖见天下,这紫昊境内的状况,着实不曾知晓太多,更不曾与此境中的修行人相熟,风声如何,也是半句不曾听闻;但若是问为何不愿出手,沈某却是大抵能揣测出些许,凡修行中人,最为惜命,更是无利不起早,既无益处,何苦自行出手。何况如今肆虐邪祟,境界皆不在低,若是要一劳永逸除个干净,又岂是件容易事,对于那众修行人而言,百害而无一利,又怎会行斩妖除魔这等听来正气,实则亏本的买卖。”

    唐不枫紧蹙眉峰,“山上人就不曾想过,若是天底下生灵涂炭,邪祟猖獗,自个儿当真便能独善其身,超脱世外?国不宁民不生,即便是有足能苟活千载的境界寿数,又能如何?”

    “说得不赖,可谁人又愿当那第一家出手的,”沈界无奈,瞧着临近城关处官道的破败景象与还不曾干涸的血水,轻轻叹息开口,“山上山下本来便是泾渭分明,一者为求长生或是登临绝巅,一者为家事国事姓氏操劳忧心,本就是两类迥异人,同处一世,哪里有什么慷慨出手的道理,即便是一国崩灭,多半也不曾牵连到仙家身上,凡俗到底是凡俗,哪里会有拼着一身修为普度众生的活神仙。”

    阮秋白自始至终都是静静听闻两人言语,面色清淡,全然瞧不出心思如何,只是偶尔瞥见路上为邪祟所破的城关楼台,神色略有凄意。

    仙家尚不敢先行应对的汹汹邪祟,对于常人而言,即便披甲持锐,又怎能凭**凡胎拦阻下为数众多的凶狂邪祟,一路所见崩裂铁甲,大都血染,而尸骨未存,却不知是为妖魔饵食,还是叫诡秘手段抹除,竟是从未见尸骨。

    “入城瞧瞧,若是能余下几位生者,搭救一番,也算能叫心头舒坦些许,”阮家主抚摸黄胭脂马鬃,松开缰绳自顾道,“虽说不曾有那等一力平定妖邪的能耐,可所见惊心,总难免想要做些事安抚心境,唐少侠以为如何?”

    “媳妇发话,自然是言之有理,”唐不枫抽刀,勒住胯下劣马缰绳,“如若叫小爷入了三境,莫说是进城,自行杀至北境大泽,也是不在话下,这刀砍过马贼流寇劫道剪径强人无数,更是同那云老弟刀剑相对,却是唯独不曾杀过两只妖。”

    沈界呵呵一乐,略微有些鄙夷地瞅了眼唐少侠,而后也不顾后者微红面皮,自行坐上那方悬空图卷,缓缓往城中去。

    眼下这方大城城墙,已是被摧垮大半,原本以铜铁浇筑墙基上头,亦是无数爪痕,形如刀斧劈砍,见之心惊;城楼牌匾,已是齐齐断去一截,难知名讳,其苍凉冷清,犹胜头前几座城关,唯城关上斑驳血水,可窥昔日死斗如何凄惨。

    “几位由异乡而来,还是快些回罢,如若是招惹了妖魔,老夫灯尽油枯,已是不能照应几位,速速离去便是。”城关之上,唯有一位老者坐定,费力睁开双目往城下观瞧,神态倦怠,一身青衫早已叫血水蔓开,唯胸前仍旧可依稀瞧清原色。

    “老人家,我等几人赶路至此,原本便是为救人而来,尽管修为微末了些,可总也要略尽薄力,即便杀不得几头邪祟,救人性命,亦是可令心头愧疚浅些。”唐不枫才欲出言,便被沈界制住话头,自行上前一步缓缓道。

    青衫老人瞧瞧城下几人,放声笑道,“两位二境,一位还不曾触及四境门槛,内气修行更是浅薄,于如今紫昊北境,保住自身性命已是难得,又谈何愧疚?虽说有心,但也要掂量掂量自个儿的能耐如何,这邪祟,非是你三人便能惹得起的。不过既然有这份心思,比你们山门中道貌岸然的师尊,却是要好上不少,不如速去,切莫伤了性命。”

    沈界面容平静,直视城头上的青衫老者,不着痕迹略微捏指,“且容晚辈唐突,信口说上一句,老人家气象,不像正道中人。”

    未出漠城时节,采气功夫,聂长风早已尽数教与沈界,虽说这采气并非什么玄妙法门,不似摸骨看相识才那般有诸多忌讳,但胜在心思越通明,观瞧时节愈准;如若孩童修行此术,一眼便可看穿旁人修行法门,是正是邪,血气滔天者,必定是凭生灵养气,暴虐无忌,煞气极浓重,而周身青气萦绕者,则是步步而进,皆以苦修得来一身境界。

    沈界入修行极晚,比不得阮秋白,单论入道年纪,比起唐不枫仍要晚上

    不少,可久在漠城当中,目中唯有书卷学问,赤子灵台,一向不曾有污,采气功夫自是水到渠成,修得极快,如今看向那位青衫飘然的老者,却是发觉其身后煞气极浓重,分明是修得邪门外道,且杀孽奇重,不由得言语便冷起两分。

    “你这娃娃倒是有几分手段,”老者挑眉,站起身来,负手而立,“老夫可不记得说过修得是正道邪道,况且自称是正道仙家的,如今正如硕鼠遇狸奴飞蛇,两股战战瑟缩到山头当中,闭门不出,置山下水火于不顾;老夫修的虽是邪道,却在此间守城数月,斩杀邪祟,岂止千万,邪道正道,敢问道友,究竟是谁人邪,谁人正?”

    “城中百姓尚在否。”沈界并未作答,而是转开话锋。

    “数月之中,城关破开一十六回,守军三千皆尽战死,尸骨未存,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老者感叹。

    “既是如此,仅一座空城,前辈何须再守。”唐不枫终究是耐不住性子,由打一旁插嘴道,旋即便引得沈界怒视。

    一身青红衣衫的老者恍惚,合眼许久,才缓缓应声,“的确是一座空城,以往号称紫昊北境固如铸铁的狼沧城,能以数千人抵挡住大齐重步如虎攻势,现如今却是在妖魔邪祟足下,变为一座空城,是老夫手段不济。年少时为修大道,杀生无数,总觉无论正道邪道,人可胜天便是,但却迟迟不得见五境。”

    “另求他路,在这城中隐居几十载,道不曾修成,却与城中人越发相熟,开过茶馆酒楼,说过经书话本,倒也比邪道走得不慢。”青衫老者半眯双目,无端多出缕笑意,“你们几位娃娃还未出世的时节,老夫已然是在这狼沧城中名气颇大,甭管是哪家哪户家中有喜事,可都得请老夫上门白喝些酒水,日子一长,入五境的心思,反倒淡下来,可如今看来,确是失算。”

    沈界猛然腾空,却见北地尽头,有浑黑奔流而来,望不见边沿,譬如夜幕遮星,海潮万万流,摧城压天,不可穷绝。

    而老者仍旧自顾讲道,“征杀数月,反而觉得五境近在咫尺,老夫一向不吃亏,可要是能拿这五境换狼沧城,如何都是极赚的一桩买卖。”

    “橘生南则为橘,然移根至北,则北为吾乡,活过三甲子,才晓得心安处乃是归处,叶片生得多高,倒是无关紧要了。”

    青衫老者一步迈到空中,见那奔流而来的黑潮当中,鳞甲烁烁,像极城中自家小院中那口水缸,临近日暮,水波粼粼,院落外头有小儿捉来促织,长街之上,姑娘极好闻的胭脂,与摊头掌柜掌中一碗豆汤滋味,缓缓淌入梦来。

    狼沧城连同潮水妖物,一并沉入土中,相隔千里,可见半空当中有千道流光扯起土石,有老者散尽修为寿数,竟是生生凭最末一口气锁住万万狰狞妖邪,封入土中。

    今日紫昊无狼沧,城中再无青衫。

第四百四十二章 杏黄玄鲤脂云木锦

    紫昊铁骑,除大元以外,可称天下最,虽说军马大都是由东北处大元部而来,传至如今,与正统大元马仍有些距离,不过胜在数目众多,足力不及,但也可驮甲胄军卒冲固阵断帅旗,自是引得其余数国颇有些艳羡。

    之所以铁骑如此雄壮,大抵也唯有紫昊军中将帅知晓,相比大元家家游猎,紫昊境中铁器极坚,所制蹄铁马掌轻过寻常马掌数分,而纵使驾马跑山,蹄铁却是丝毫不损,再者军卒铁衣轻便,又是使得紫昊铁骑迅猛几成。

    而这数月以来,紫昊北境军营当中,却是极不平静,由打皇城而来的文书如隆冬鹅毛雪,应接不暇,镇北军帅帐当中,亦是长夜点灯,接连数十日都不曾熄。军中上下皆知战事将起,杏黄玄鲤脂云木锦四方铁骑,亦是得着风声,可这镇北将军帅帐里头,数十日都不曾有调令兵符传与四方铁骑军中,近日就连数年不曾出军的护旗步卒,都是接着枚兵符,奉命前去北境外驻守。

    “镇北军除却几个守营老卒与咱四方铁骑之外,近乎是尽数往北疆而去,十成是有战事,上齐并非大齐,自从一分为三过后,早已经没半点胆量进逼,况且盟约尚在,量那只晓得舞文弄墨的齐帝也不敢轻举妄动,唯有北烟泽那档子事,值得如此大动兵甲,咱身为紫昊锐军,为何迟迟不允兵符调令,当真是没道理。”玄鲤铁骑中军营帐里,有位雄壮汉子接连饮过半瓮酒,没好气将手掌砸到桌案上头,神色极为郁郁,卷眉倒竖,本就是凶恶相貌,如今倒是更添煞气。

    “诸事平心定气,若是都如你这般,咱四方铁骑还不得出大乱,且饮酒消消肝火,免得伤身。”一旁那位中人身量,着一身白衣,持羽扇而坐,神态洒然,瞧面皮举止似是位家事显赫的文人,同这营帐当中三人,如何都显得不合群。

    四人中更是有位面相半百的老者,披甲落座,虬须怪髯,瞧着便是相当雄壮,可衣甲花色却是怪异得很,纹路花色譬如草中长蟒,微青泛黄,如若不曾细看,似与苍黄营帐相融,闻言豪迈乐道,“要老夫说,与其在这中军帐中憋闷饮酒,倒不如咱四人一并写上封书信,肯请大将军调度,不然这窝火的混事,还在后头;前几日老夫那木锦铁骑营寨边上,跑来伙步卒,说是接镇北将军调令,前去北路城池阻敌,临行时才发觉弓弩数目不足,偏要来木锦铁骑地盘讨要些藤弩,战事毕后,再原数奉还,气得老夫险些砍了那帮后生小辈,掂刀便给赶出门去,倘若是再按兵不动,恐怕咱这四方铁骑,就得沦为天下笑柄,说是中瞧不中用的悬壁刀剑,徒有其表,却无锋刃。”

    “如今言此,恐怕为时过早了些,不过木锦统领所言,的确是有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圣上这些年来单在四方铁骑上耗费的银钱,势必浩大如山,今举**卒齐动,若是唯独我等心安理得固守一隅,当真是为人所不齿。”四人中最末者徐徐开口,面皮生得俊郎英气,且

    身着杏黄甲胄,瞧来便是器宇不凡,言罢过后,自行饮下杯酒水,再不开口。

    “瞧瞧人家杏黄铁骑统领,虽说平日里与老夫不甚对付,可是非眼前,还是有些胆魄,脂云统领身上这身书卷气,还是遮掩遮掩,这军中可不比书斋学堂,若是血气不足,焉能成事。”老者毫不忌讳,当面便是将不满之意如实道出,还不忘冲那杏黄甲胄的男子挑挑指头。

    白衣执扇那位倒也不动怒,摇摇掌中羽扇,轻描淡写道,“三位执意如此,我倒不方便劝解,镇北将军文韬武略,具是在我等之上,若是未曾加以考量,怎会令我等四方铁骑按兵不动静候,倘若将军不曾开口,定是战事还未吃紧,或是不便铁骑冲阵;至于究竟有何缘故,在下的确不敢妄自揣度,几位真若是定下上书一封,在下也愿在卷尾摁上兵印,如何?”

    “何须这般费力,咱四方铁骑距镇北军帅帐仅仅半日路途,如今天色正早,还未至正午,不如一并驾马前去帅帐中请命,命副官坐镇本军便是,顺带从将军帅帐中偷几瓮好酒,岂不美哉。”玄鲤统领大笑开口。

    而此刻镇北军帅帐当中,却是一片肃然景象,军报频来,探马于帐外齐整站成一行,足有不下二三十骑。

    “狼沧城失守,其中不存活口,”帐中一人敲敲地势图卷,面色阴沉如水,“三千步卒,滚木礌石火油数十方,连同城中原本守军,足有近五千数,还要靠城中一位强横修行人出手,才堪堪撑过月余,这北烟泽安分数十载,如今一动,却是雷霆不止,如何是好。”

    “圣上口谕,说是其余三地大军已然开拨,十日以内,便可抵北境,可我军中步卒,已然是捉襟见肘,”一旁将校摇头,神色亦是难看得很,试探问道,“莫不如遣四方铁骑阻妖,北境地势多为一马平川,倘若摆开阵势,足能撑上一阵,起码十日功夫,转瞬即至。”

    男子双掌摁住图卷,低头良久,才从牙关中挤出数句话来,“四方铁骑若毁,紫昊凭何抵住其余诸国兵戈?盟约到头来,亦不过是一纸空文,这中州地界毗邻夏松两齐与大元东诸岛,仅近十载之中,四方铁骑耗费钱粮铁木无数,倘若尽数折在北境,我这罪臣,如何同圣上交代。”

    将校默不作声,冲帐外一众探马略微点头。

    几十处地名接连从探马喉中道出,字字心惊。

    男子将这几十处地名一一摆上枚棋子,面容骤然憔悴几分。仅数月功夫,紫昊以北近乎大半疆域,皆遭邪祟妖孽荼毒,虽说朝廷动作极快,加急输运无数屯马车帐,南迁一众百姓,可仍旧是有万数百姓受劫,尸骨不存,尽数入妖魔腹中。

    地势图中北地有黑子连绵成线,直直南下而去,密密匝匝,如同针角一般绵密无漏。

    “虽说僭越,可将军当真应当尽快决断,如若不然,北境生灵千万,尽为鱼肉。”

    营寨中有马蹄震响,四头良驹,四色甲胄,迎着寨中灯火,猛然闯入。

    紫昊皇城当中,圣人震怒,已然于这几日接连处决几十位办事不利的官员,满朝犹闻天子怒斥,分明是日暮将晚,可正中那位身着黄袍的男子,仍旧未有丝毫散朝意思,正殿当中点明宫灯,通明如昼。

    “镇北军情势如何?”中年男子从满桌文书当中抬起头来,疲倦看向殿下出言问询。接连几月,这位紫昊天子似乎都是未曾着床榻,每日批阅文书直至伏案睡去,可雪片也似文书探报,仍旧堆积如山,将半壁御书房皆尽填得瓷实。

    “禀圣上,镇北军步卒,已然尽数调往各处邪祟横行处,唯有四方铁骑,迟迟不见动静,如今步卒,似乎亦是抵挡不住如潮般的妖孽邪祟,臣以为,镇北将军此举,是为保全紫昊军中根本,圣上若是亲书一封,定能调动起四方铁骑,保北境安然无忧。”殿下臣缓言答道,分毫不敢多言。

    “四方铁骑,便可守住北境无穷无尽的妖物邪祟?”中年男子自嘲一笑,艰难站起身来,晃荡不已,“起初寡人以为,这北烟泽不过是世人口中杜撰出的市井传闻,世间本就罕有妖物,岂能有如江潮一般的妖邪涌出,如今看来,却是寡人之过,未曾起先便同山上人开口相求,使得北烟泽此番有此大难。”

    “如今寻常军甲兵卒,如何能抵,莫说仅四方铁骑,举国成兵,此消彼长之下,焉能阻挠。”

    “传旨上山,说是紫昊国君,恭请仙家除妖,至于代价如何,寡人自会开出个叫人心头一喜的价码。”

    群臣皆惊。

    仙家胃口,一向奇大,更何况如今情势,所提价码,只怕足可动摇国本,圣上此举,登时令众臣哗然。

    “祖宗基业,交与寡人之手,岂能拱手送与邪祟妖物,北境失所亡故百姓,又当如何看待寡人。”男子摆手,疲态愈发明显,举手投足皆是疲累,“诸君当真要见千妖万邪入京城,将整座紫昊齐齐吞到肚里?”

    “寡人不惧仙家狮子口,山上待久了,总与尘世格格不入,即便动摇国本,仙家老爷也难有这份心思去震荡国事,与前者相比,已然是门极好的买卖。”

    “紫昊尚在与否,不在寡人,更不在如流水营盘一般的朝堂官员,而在万民心意所向,”男子刚要迈步,不由得一阵目眩,还是身旁两位近侍紧走几步,上前搀扶,才未曾跌到地上,缓和良久,才开口嘶哑道,“舟船终有损漏时,而水波常流,切记之。”

    紫昊皇城今日,有数道流光踏云而起,直去各处。

第四百四十三章 难见画檐山

    颐章秋意,一向要比两齐来得晚些,不过轮到此时节各处已有易枯秋叶,飘洒而落,与秋雨一并敲打飞檐,萧索意味渐浓。

    每逢秋时,南公山后山竹林仍旧是葱郁,但比起夏时,已然硬过不知多少分,刀剑劈削,凡力道轻些,都难以破开硬朗竹节,更莫说成破竹势,一剑将高耸老竹分为两半;尤其几棵当中封有竹酒的老竹,寻常力道削砍,不过只能留下几道白痕,休说将封有竹酒的数节完整取来。

    这等活计,自然就要落到云仲赵梓阳这两人身上,原是柳倾言说,两人这些日入秋以来,多有困乏,修行不比往日上心,倒不如借取酒的由头,好生磨练兵刃,不运内气,只以枪法剑术断竹,正正剑锋枪刃,免得荒废来之不易的道行。

    “三师兄,眼瞧着天景入秋,你说咱师父何日才能出关?”少年瞧着后山萦绕的淡淡紫气,才晓得自家师兄先前所说两喜,指的究竟是甚,固然颇有些欣喜,但还是止不住忧心。

    赵梓阳扛着杆大枪,却也是换上一身长褂,头两日山中阴雨连绵,冷凉冻人,就连这磨砺多时的体魄,都是吃不住阴寒之意,只得将短衣换起长褂,百无聊赖靠到竹木下,长叹回话道,“神仙晓得,光是三境边沿,师兄我苦思冥想几月,都不曾瞧见那道关口,如今时常觉得咱师父夸我的那句天资极好,大概是晃点孩童。三境都入不得,何谈五境,想必亦是难上加难,全凭师父才气造化,你我即便是再操心,恐怕也帮不上丁点。”

    “兴许往后山扔些好酒,便能助师父破关。”云仲想到些什么,呲牙笑道,“这闭关数月,只怕存货都已然耗得干净,若无酒水,如何能畅快破境。”

    赵梓阳斜睨一眼师弟,撇嘴道,“秋来肝火本就极旺,不适饮酒,再者你这虚丹近来有些躁动,境界不稳,师兄才明令这两月之间山中禁酒。你小子分明是自个儿馋酒,甭成天拿师父说事,若是出关见你仍旧是境界低微,没准真能将你小子赶下山去。”说罢站起身来,拍拍少年肩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先做苦工再提其他,收收心便是。”

    这数月以来,赵梓阳枪术越发凝练,比起云仲剑术虽仍旧略有不及,但若是拿到江湖上,已然是位实打实的枪道高手,一枪递出,登时将竹体戳个对穿,拧转枪刃,腾空跃起,仅是差分毫便将整棵竹破为两半,势头极迅猛。

    劈竹最见刃正与否,倘若是有半点歪斜,并未延竹丝行进,纵使力道过人,也难劈竹过半,赵梓阳此举,确是令云仲目光一亮。

    但这一枪过后,一旁竹木却是齐齐分为两段,待到两人再看时,却发觉一袭粉衣的温瑜缓缓收刀入鞘,面前长竹断面,光滑如镜。

    “两位师叔,且瞧这一刀如何?”女子莞尔,扭头看向两人,抱拳行礼,“师父令我随两位一并练刀,说是除却阵

    法修为外,体魄兵刃也需跟上,再者从前便有练刀的底子,叫我莫要抛去这门本事,两位师叔若是有心指点,不妨尽言。”

    赵梓阳原本有心冲云仲显摆一二,瞅见女子干净利落破竹收刀,面皮一阵抽动,将长枪扛到肩头,凑到小师弟身后低声道,“这温姑娘太过妖孽了些,师兄怕是帮不上忙,练枪多日,如今却是险些坏了道心,师弟啊,好自为之。”而后冲温瑜勉强笑笑,神色萧索,独自往后山深处走去。

    温瑜不明所以,皱眉瞧着这位三师叔落寞背影,朝少年问道,“三师叔瞧着,似乎兴致不高,难不成是我方才言语有些唐突?”

    少年歪嘴,摇头不已,“倒非是言语唐突,而是温姑娘这天资之高,惹得三师兄有些经受不起,分明是修行阵法,刀法竟也是如此高深,换成谁人,恐怕都是艳羡不已。”

    温瑜上山时节,腰间佩刀,可除却柳倾之外,都不曾想到这看似娇弱的姑娘,当真修行刀法,且走得极远。大紫銮宫少主,天资非凡且在情理之中,但这根基堪称深厚如岳的刀法,谁也不曾猜着。

    “大元民风,尚武之风比起颐章仍要浓重几分,”温瑜握刀,摆起架势笑道,“虽说平日里不常出宫,每年围猎时节,却往往是孤身一人,黑獍奔走奇快,故而每逢围猎时,时常孤身杀入群狼当中,生死之中走过几趟,即便天资寻常,想来亦能练出身不凡刀法,还请师叔指教一番。”

    少年原本听得连连点头,可到末了一句,却是听得一愣,摆手不迭道,“我哪里比得过温姑娘,剑术稀松不说,刀剑杀气重,倘若是对招,恐怕你我都收不住招,本就是山中同门,伤着谁都算不得好事,倒不如安心劈竹来得舒坦。”

    可女子并不在意,反手抽刀横在腰间,素手持柄,盈盈笑道,“恭请小师叔赐教。”

    山巅之上,钱寅往口中扔去两枚点心,单手盘着那套新得来的六爻钱,不住咂嘴道,“旁人讨女子关心,大多是所谓琴瑟和鸣,虽说不见得皆是风月意趣,倒也全然与小师弟此番毫不相干,哪里有独处时节刀剑相向的?焚琴煮鹤,最是煞风景。”

    柳倾笑笑,倒是不以为然,“修行中人,本就没几个愿谈风月的,说到底温瑜即便是大紫銮宫这等修行山门中的少主,城府心性眼界道心,皆在小师弟之上,但如何说来,也是位年纪正好的女子,就练刀一事若非是我偶然间瞥见掌心老茧,恐怕如今也被蒙在鼓里。风华最好的时节,谁愿意手上皆是厚重如皴老茧,而非是红酥玉手,既然自愿同小师弟表露,在我看来,已然是万壑坚冰遇春雨,虽不见融,却亦是得来些暖意。”

    钱寅啧啧称奇,倒也不曾拘泥礼数,鸡贼凑到自家师兄近前,嘿嘿笑道,“若非是大师兄一向久居山中,时而外出亦是不曾闲逛,师弟倒真以为,大师兄也是有中

    意之人,能将小师弟与那温姑娘情事解得如此透彻,如若是放到山下,只怕亦能令无数女子心折。”

    柳倾不管一旁师弟轻佻出言,运目看去,竹林当中刀光剑光闪动,刀势疾风骤雨,剑势却是四平八稳,颇有喂招的意味,但不曾表露,两者进退得当,一时唯有叶片起伏,两人脚步却始终站定。

    “年纪且长,来日倒真应当试试除却修行以外的事,不过得先将眼前这关渡过再说。”

    钱寅惊愕,看向仍旧淡然的书生,许久都不曾出言,直到书生起身,才跟着问出一句,“北境那边,小师弟之父近况如何?”

    “恐怕不容乐观,”柳倾叹气,“前阵子放出几只青鸟前去探听消息,仅仅是紫昊北境便屯积了不下几万妖邪,前阵子更是有邪祟流窜入颐章,险些重伤狼孟亭山主,幸好后者修为如今亦是深厚,如若不然,这邪祟恐怕仍要于颐章境内翻云起浪许久,才可安生。北烟泽边境倒还好说些,据说是给妖孽冲破一道关口,压根来不及修补,才令这帮于大泽中沉寂不知多少年月的妖魔齐齐外泄,冲往紫昊而去。”

    “北烟大泽事至如今,还不曾有仙家出手相助?”钱寅冷哼,将掌中六爻钱捏了捏,“只顾自个儿处处逍遥自在,立什么五绝,到头来世间遭劫,反而却是个个独善其身。”

    “这话说不得,咱南公山不也没去?话说到头,连带自个儿也骂进去,师弟心头郁郁,也莫要如此。”柳倾一步步迈下台阶,背手看向山外越发泛黄的景致,山外秋霜,如万里长烟纷纷而来下,摇摇摆摆,似置身古时图卷当中,沧桑萧索,迷蒙不可见身前。

    “故而此番,师兄怕是等不到师父出关喽。”柳倾继续往下步步而行,将诸事交代下来,“天下修行人,总要有一家先行迈出脚,养尊处优漠立山巅久了,难免觉得人不像人,仙不像仙,只需略微提点,兴许真能从山上拽来几位知善恶的前辈,如此一来,北烟大泽破关的时节,便又能往后拖延几载。”

    “况且小师弟父亲,既然将自家独苗儿郎送到南公山上,如何都要见上一回,才可说是礼数到家,一举两得的好差事,自然要去。”

    “师兄啊,四境修为的个头,在这天下尚不算高。”钱寅犹豫许久,才微涩出口道。

    “晓得,但总要有人出头顶一阵,那些位盘坐许久的高个头,才愿伸展伸展,将这事扛到肩头,即便未竟全力,也好过让未入四境乃至未入修行的百姓去抵。”

    山间北望,穷极目力,也难见画檐山,但云雾之中,北境连天战乱,已是近前不远,绕是书生一向淡然平和,观之亦是深蹙眉头。

    “南公山自即日起封山,至于五绝,若是再度上门寻衅,自然有抵御的法子,你只需将这仨小辈好生看管,勿生心魔,便已是足够。”

第四百四十四章 莫欺暮年穷

    少年剑快,可女子一口长刀亦是不慢,尤其刀势厚重,扭转锋芒时节,竟能闻裂帛声,硬是崩开剑体数度,直袭前者面门,丁点不留手,周遭泛黄竹叶纷纷腾空,为刀芒分为数段,洋洋洒洒。不过少年持剑并不显得吃力,倒是越发四平八稳,虽持后手运剑,却是每每直截长刀中段,应付自如。

    温瑜收刀退开两步,蹙眉道,“小师叔这手剑,为何只取守势,分明驳开刀芒过后行有余力,却迟迟不愿进逼,未免有些小视旁人的意味。”

    云仲见此,亦是收剑,倒并未还鞘,温声慢语讲道:“非是不愿,而是近来发觉剑术有缺,攻伐手段虽说已然有些登堂入室的苗头,但守势不足,往往容易吃亏;方才姑娘进招,如若再刚猛两分,震偏剑锋,恐怕这败相一出便始终难消,更休说捉襟见肘疲于应付之际再展剑架。”

    “攻则无前,话是没错,可我以为应当再附一句守则无漏,”云仲近步,将吞口极好瞧的长剑摁回鞘中,缓缓语道,“入山不久,见过可称之为高手的江湖人士,倒也有几位,有幸过招的居少,至于那些位可称宗师的,更是凤毛麟角,至今也不过浅尝辄止对过几十招,资质驽钝,见过天地才慢慢领悟着些滋味。对招起始,谁人也不敢妄称可稳占上风,早有灵犀一动的说法,无论文武,一招送出福至心灵,与修剑年头无关,大都能稳稳压住敌手,可再往后缠斗,这上风能否占到末盘,皆未可知。”

    温瑜略微品出些滋味,可仍旧不分明,再抬眼看时,却见着近处少年舒展眼角,清朗面皮虽还不曾尽数绽开,此刻低眉讲道,不由得一时心乱。

    “温姑娘围猎时,可曾见过熊虎鹿狼?”云仲抬头再问,却是发觉温瑜面色略微泛红,不经意调笑,“温姑娘今日施粉,倒是比起往日还要好瞧几分。”

    女子气结,使刀鞘朝少年肩头便是砸去一回,口中不住念叨登徒子,全然不去理会这位小师叔,深一脚浅一脚往后山而去。

    云仲吃痛,却仍旧是有些不明所以,话要出口却噎到喉中,半晌也未曾回过神来,愣愣站到原处。

    “老四啊,剑术一途兴许你小子还有些造化天资,可讨女子欢心这茬上,只怕天底下也找不出几个如你这般愚钝的后生。”钱寅不知何时已然走到少年边上,颇有些痛心疾首往后者脑门上敲了敲,“唯有那些位读书读痴了的文人可同你小子相提并论,你小子也没读过几本圣人书,怎么偏偏如此木讷,女子面皮微红,除却意动羞涩之外,还能有甚缘由?”

    少年蹙眉,“难不成是近来几日天景多变,染了风寒?”

    钱寅眼神略微一变,拍拍自家这位小师弟肩头,怜悯道,“都说心眼少的寿数往往奇长,若是这说法没错,小师弟怕是能活个几千载,到那时节,甭忘去二师兄坟上烧香。”

    温瑜行至后山,但听山风呼啸,百里外景致朦胧,煞是好瞧,心头羞恼略微平定,随处寻了枚落满黄叶的长石坐下,将裙边笼住,默默摩挲那柄长刀。

    出大元部时,大雪隆冬,距今已过半载有余,虽说那位道首亲自替自个儿将阵法修为筑起根基,但既然是修

    阵,岂有随意便能得着一步千里的际遇,如今莫说与那燕祁晔相比,即便是与胥孟府少府主过招,也难说便是一合之敌。心念愈急切,可境界却是愈发硬如金铁,一步一重关,三境仍在天外,丝毫不能捉摸半分。

    心不能定,万事难求个舒坦熨帖,恨不得江潮一朝尽来,何来水到渠成。

    温瑜知晓此间道理,可接连几月都不曾接着一封家书,心境非但不曾平定,反而终日如潮水起伏。早在不曾见南公的时节,大元百部中人,已有为胥孟府所用的兆头,那日截杀,事至如今旧疤也未曾消去,可除却旧日疤痕以外,心念更是久久难愈。

    黄叶地有脚步声响,不曾掩饰,四平八稳而来。

    书生也挑了块巨石,拽起长衫下摆,稳稳落座,瞅着后山外秋光萧然,平淡开口,“人有五脏六腑,其中心窍也不过一拳余大小,思虑之事太多,填得满当,莫说修行,就连挤些空当想想正午吃些什么,都不是一件容易事。”

    “南公山乃是师父一手立门,却向来不催促座下弟子破境,刻苦修行,为的是对得起一身天资,但破境与否,讲究个随遇而安,师父此举,便是令山中弟子除却修行之外,能见天地,见自己,见世上逍遥。你年纪尚浅,家世仇怨与身不由己,酸楚奇苦已尝过许多,但这世上还有其余滋味,总不能只执着于这两味,对修行无益,对此生无助。”

    温瑜半晌也不曾言语,摩挲掌心长刀刀穗,末了才回话道,“年纪再小些的时候,总觉江湖天大地大,其中人也逍遥,物也快意,总想策马出游一去不返。紫銮宫放在大元部,当年也算是首屈一指的仙家,比起今日,更要富贵堂皇,尘世当中一座雄城,兴许都未必赶得上紫銮宫半壁,却总觉无味。”

    “可到入江湖的年纪,胥孟府已然势大,紫銮宫处处掣肘,就连我这少宫主的婚约,都已然不由得我做主,”女子凄然一笑,摩挲长刀两手,亦是微颤,“都说江湖逍遥,可这一趟江湖走来,历经截杀数番,其中不少敌手面孔,甚至都是颇为熟悉,大抵是曾一路行猎或是外出走马。”

    “从上山以来,弟子从未下山,倒非是觉得胆魄不足,怕再度遇上胥孟府爪牙设伏,只是觉得江湖与我而言,除却身不由己四字之外,再无什么意趣,哪里还有年少时节憧憬那般快意风流,诸多胜景;为数不多心愿所向,便是能破境再破境,起码得压过胥孟府那老狗一头,当面将那纸婚约扯碎,保紫銮宫中爹娘无忧。”

    “心愿不大,可的确不错。”书生侧目,略微有些惊奇,“我还当我这徒儿乃是女中豪杰,要将阵法推到五境之后去,才勉强罢休,如今看来即便是平日里坚韧不下男儿郎,心头亦是惦念着家中双亲,这心愿,可比什么登临道巅听来更有人气。”

    自温瑜上山,柳倾从未称其为徒,一向以为温姑娘相称,可今日却是如同闲扯家常一般,极自然地道出一句徒儿。

    并不躲避女子错愕目光,书生缓声道,“谁人不晓得这江湖不由己,莫说江湖,即便未曾去过江湖的寻常百姓,谁家还没点糟心事?哪来的处处如意:达官显贵家中公子瞧上了位布衣百姓家中,姿色气度皆可比拟画中

    人的女子,偏偏要纳为侧妾,乃至不惜凭权势钱财处处压制,逼其不得不从,不也是如此事一般?可寻常人家不能解的局,徒儿仍旧有不少年月可解。”

    柳倾神色自若,可旋即讲的话,却是令温瑜动容不已。

    “那位胥孟府府主,虽不知境界何许,但既然是入南公山门下,自然便无弱与旁人的理儿。十载前五绝联手与我家师父对招,逼得师父远走上齐,可十载过后五绝中三位打上山来,并未劳烦师父出关,便可守得山门,即便是取巧借势,但总归好过十载之前。”

    “再者即便是阵法未成,做师父的,还能在一旁袖手旁观,见旁人欺负自家弟子?”柳倾冷哼,拍拍衣衫下摆周遭落叶,“师父若是能耐不济,师父的师父,那时也该出得关来,一并上门讨个说法,似乎有些仗势欺人的势头,可总也不至于叫小辈吃亏。”

    温瑜一时手足无措,嗫嚅片刻,却只是挤出极干涩的一句谢过师父,便低头不语。

    柳倾在山中一向讲理,甚至所行诸事,都恨不得讲出几句南公山宗训,可此番却是不讲半点道理,甚至将原本仗势欺人举止,都是讲得理所应当。

    见温瑜一时语塞,柳倾轻咳,话锋一转,“不过最好还是徒儿亲自出手最好,一来解气,二来若是那府主境界高师父一头,未免有些丢丑。”

    温瑜终是禁不住笑意,盈盈应声。

    师徒两人行于后山,比起方才随意许多,柳倾行路时节,突然问道,“想不想瞧瞧后山苦修地,常听你几位师叔讲起,恐怕早就心中有些好奇,不如趁这半日闲时,前去见识一番。”

    温瑜连连摇头,自家这师父先前还曾说过不消太过劳心费神修行,如今却又要携自个儿去苦修地一趟。听钱师叔讲,那苦修地界一入便不得出,需经十日凄惨打熬才可出关,来去便是少去半条性命,早已是有些心底忌惮,此番柳倾出言,更是后颈冒凉。

    柳倾停步,没来由问起,“徒儿啊,都说莫欺少年穷这话,已然叫人用得俗套,其实还有两句,比这莫欺少年穷更为叫人不齿。”

    温瑜不解,可旋即书生便自问自解道,“莫欺中年穷,莫欺暮年穷。”

    “安心苦修便是。”

    ps.山上人家这卷,大概在近期便会收尾,可能一眼瞧来有些突兀,不过本就是讲的山上事,明暗线埋得也差不多,好坏参半吧;对于作者这种改文笔写文费劲千百倍的脾性来说,不尽如意的地方,日后有空或者完本过后会沉下心来斟酌用句添删一番。

    相当长的一卷,算是为以后推进做铺垫,再者将想讲的话讲讲,该说的圣人千古说一说,凡尘俗世与仙家世家,武道剑术,乃至于稀罕糕点民间避暑的法子,或猜或查,都表上一表,叫这座并不算太糟的江湖多几分烟火气,就是此卷山上人家的意图。

    周遭天下暗流涌动之际,忙里偷闲归山中,尚可坐听天河夜话,往后这种机会,对于小云子而言,的确不多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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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裙824498525凡夫俗子有几多岁月。一入江湖岁月催。垂髫小儿至独挡四方。凝酒剑虚丹,运剑如月,掀翻重关。世家宗门九国二表,儿郎轻抬足底,浩浩江湖行。四玄五境二天关,从未孤身。酒剑四方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酒剑四方,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酒剑四方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