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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凉凉不加班     酒剑四方txt下载     酒剑四方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四十五章 烈酒濯温侯

    本就是正晌午时分,城中百姓大都耐不住酷热,纷纷前去别处阴凉地摇扇避暑,街中并无太多闲暇行人,但总归不乏出入城门者,先是见城外马蹄震响烟尘四起,而后又是听闻两方针锋相对,许多消息灵通的百姓行人,心底多少便能猜出些情势,故而立身到城墙根阴凉处,指望瞧上一场热闹。

    贾贺为人,自打入过西郡,一向是谦恭有加,即便城中自上而下的兵甲守卒,皆晓得日后西郡首府乃至整片西郡,兵甲调配的大权,多半要落在这位贾校尉掌中,后者也未有半点傲气,反倒是谦逊有加,甚至显得有些怯懦意味。

    就连城中专司管辖军中事的老都统,都是颇有几分恨其不争的怨气,同人相谈时候,直言贾贺太过于附庸官相,并无半点军伍中人的气势,倒是颇有几分趋炎附势的小吏相,如此怎能带兵,连带着也瞧不上那位初来乍到的郡守爷。

    “不信?”贾贺似是听闻了件趣事,不屑笑笑,“真刀真枪动起干戈,免了就是。一来你们这些个守军终日食俸,早就安逸惯了,恐怕真见着飞溅血水,都要惊得兵刃脱手,二来这城门重地,毕竟是百姓进出场合,不适宜冲杀。如若当真不服,今日晌午过后,沙盘当中见真章就是,光凭口头能耐,可守不住这座巍巍雄城。”

    “此话说得在理,不知老朽能否也掺和一手,见识见识贾老弟高招?”城门上头走出位鹤发老者,未绾发髻,更是不曾别簪,满头白发披散,单单着一身寻常甲胄,此刻双掌撑住城头,居高临下笑道,“多年不与人沙盘过手,大概是生疏许多,若是到时不敌,还望贾老弟留两分薄面。”

    老都统迈步而出,自是给城头一众守军平添起不少底气,再瞧向贾贺时,皆是有些戏谑意味:一位在皇城根下居安久矣的校尉,光论身手,都未必强过旁人,更何况是沙盘行阵这等本事,即便是率老卒出城,

    在西郡转过一周,又岂能与老都统走过一合之数。故而人人笑意当中,都是有些轻佻意味,落在城下数百老卒眼中,分外刺目。

    “老都统肯同我这后辈过招,便已是拱手送予在下泼天的面子,岂有不应的道理,”老都统既是出面,贾贺也回还到原本插科打诨的嬉笑模样,端坐马上抱拳笑道,“老都统权且放下心来便是,今日沙盘一役,输赢胜负,唯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并不同外人语。”

    “至于本就无能且心怀芥蒂的一众同袍,”贾贺猛然调转话头,不怀好意咧嘴笑道,“夏时蝉鸣已然足够聒噪,好好站到城头便好,真若是想随意动口舌,不如早日趴到枝头去,也好同蝉虫作伴,畅饮茂林汁水,而无需给半点银钱。”

    说罢不顾城门未曾大开,便引百骑缓缓入城,至于周遭开城军卒愤愤神色,视若无睹。

    “都统,此人本就无才无德,尚不知是以何等手段讨来携领西郡众军的权势,何需您老亲自同他过手,不过是只晓得趋炎附势攀附权贵之人,还当真能在沙盘论战上有过人能耐不成?”守将本就被那句挖苦激得胸中愤然,再瞧那贾贺入城时眼高过顶的神情做派,更是气结,同一旁老者问道。

    “沙盘上的本事,本就不是什么真本事,战局千变,岂能是沙盘中区区几枚筹子所能断言胜败的,”披甲老者望向数百老卒背影时,似有所感,叹气出言道,“古时连年乱战遍地狼烟的时节,也不乏以弱击强而胜的战局,精兵锐卒背江沉舟,以一当十的先例,说不上比比皆是,但向来并非是天方夜谭。何况那贾贺当真是无能之辈?我看也不尽然,瞧瞧那八百老卒出城前,多年处身军营中,大都不服管教,再看如今军势,却已然隐隐有强军意味,这位贾校尉能耐如何,如今连我都有些看不分明。”

    “都统何以看出?”守将狐疑,似乎除却人人座

    下多出一头算不得精壮的马匹,军势并未曾转变太多,故而扭头问道。

    老都统垂手而立,神色难言看向守将,心头却是一阵迟暮。

    自个儿身在西郡多年,后辈儿孙,并无一人愿从军入列,自踏入西郡近乎三十载,唯教出这么一个后生,可如今看来,却是与贾贺差去许多。

    “出城时节,仅八百步卒,除却贾贺以外,并无马匹随军,而归城时节,却是多出数百匹马,仅是不足数月功夫,足可见其手段如同风雷,捻指即来。西郡当中流窜的马贼能耐如何,想来你也是心中有数,能缴来如此多马匹,且损兵奇低,足可见手段。”

    “二来马匹未曾衔草,却并无几头嘶鸣不止的,况且方才你二人口角时候,可见城下军卒神色有异否?”老都统苦笑,拍拍守将肩头,“照理而言,自家统军之人同旁人争执,如何都该瞧上一眼,就如同城门内那几位守军一般,起码也要生出些愤愤神色,可城下那几百老卒,竟是连头也位抬。”

    “非诚服不得成势,非成势不得自若,山崩于前不瞬,才可说是兵势有成,只凭这一处,那贾贺的本事,就已然比你深厚不知多少重山。”

    此刻贾贺却并不在意同老都统沙盘赌斗之事,更是未曾前去郡守府上,同林陂岫复命,只是率数百骑入城过后,便过长街穿廊道,踏到家破败酒楼当中,抬手压下百来两银钱,同惊惶不已的小二道,“早听闻你家酒楼的名声,只苦于差事繁忙,腾不得空,今儿个难得事毕,领一众袍泽前来尝尝鲜,且去将楼中闲客驱了,免得生厌。”说罢不由分说,便往当中一坐,冲门外一众老卒招手,“马贼流寇在前,且敢抽刀,区区酒水,有何不可?”

    军中禁酒,而贾贺从不禁酒。

    连月血水蒸袍泽,仍余烈酒濯温侯。

第四百四十六章 迎风一刀

    西郡首府在西郡之中,尚且算在富庶之流,百姓虽说并非尽数富贵难言,终日着绫罗织锦出外,但如何也都算是岁岁有余银,家中女子,偶有瞧得欢喜的簪花胭脂,如何都能购置得数件,于整片西郡乱象当中,已然是其余别地百姓所艳羡不已的情景。

    照理说来,酒楼小二见识,无论如何都应当更长些,但如今这等场面,却是令立身柜后的小二手足无措,好一阵才回神,连连赔罪道,“军爷难得来此,本该是好生伺候,可咱这小楼当中,尤其以烈酒出众,乃是自家早年间由打北境大元讨来的酿酒方子,常人酒量,一碗酒水喝罢,出门迎风便倒,叫人戏称说是迎风一刀;您瞧历任郡守,都是登令禁酒,少饮些则罢,可若是尝过咱家酒水,只怕出门便会叫人瞧出端倪来,小楼本就生意惨淡,倘若上头追责,小人怕是就得去另寻新活计,还请军爷三思。”

    倒也非是小二夸口,这座并无牌匾悬起的无名酒楼,当初的确是在城中兴盛一时,引得无数酒量奇深者竞相前来,饮上碗好大名头的迎风一刀,旋即出门不出几步,便歪扭瘫软到巷中,即便是酒量动辄过瓮的莽汉,也不过堪堪走到巷口,便再无半点清明,醉倒在地,故而在这城中风光无二。

    可时过境迁,如今西郡首府当中,越发少有善饮者,偶然饮酒两盏,自然也不愿去到这无名楼,喝上一碗烈酒。更有甚者言说,这无名楼中迎风一刀,饮酒过后有失斯文,酒量再大者,亦能喝得烂醉如泥,八成便是酒中不净,添了数味能使人昏眩的阴毒药材,众口铄金,即便城中未曾因烈酒出过乱子,来往食客,也是越发稀疏。

    贾贺却是不屑笑道,“上好酒家且不惧浅肚汉,爷一手带出的兵甲,还能叫你家酒楼一碗酒水灌得昏头不成?且尽管安排便是,倘若是有一人醉倒,爷倒加一份酒钱。”旋即也不顾小二为难面色,迈步入楼。

    楼中摆设,的确是有些老旧,先前贾贺一向不知摆设把件中的学问,但既然是同

    林陂岫同路许久,耳濡目染,闲聊时候亦是听闻过不少其中讲究,瞧着楼中桌案扶栏便是六七载前的老旧样式,不由得心头感叹。

    换在皇城当中,休说是规模排在头里的酒楼,随处找寻处酒楼,栏杆桌案,连带当中台上说戏道书的,都得是技艺登天的名角,恐怕他贾贺自个儿一岁积攒下的俸禄,都尚且添置不起半架栏杆,更休说是同楼内唱曲弹弦,胸有珠玉的女子,讨个脸熟,再瞧这座无名酒楼中样样物件都似笼络上层尘灰,难免哑然。

    “外头站着作甚?还要本校尉亲自出外去请?”贾贺将神情收拾妥当,眯眼转头往外看去,“当真觉得这趟出外,捞来的军功足够,纷纷摆上将帅架子了不成。”

    头前老卒迟疑,可依旧上前一步,沉声答道,“历任西郡郡守都曾明言,军中禁酒,倘若酒后误事,这罪过可是要分到大人头上,我等岂敢。”

    贾贺又眯了眯原本就极不分明的双目,玩味应声道,“刀枪林尚且走过一趟,反倒怕饮酒了?整片西郡都打过一趟,若是连饮酒都不允,凭什么给旁人卖命,本就是狗屁说辞;倘若林大人当真怪罪下来,罪责皆由我一人担着。”

    “还有疑处?”贾贺挑了张当中正对酒楼门外的座,直截坐下,瞅见那剩余不足半数的老卒,并未有人开口,于是摆摆手,轻描淡写说出四字。

    “卸足开甲。”

    数百人沉默寡言,排开一线,将马匹拴于酒楼周遭,两马且隔一拳,足足将整条深巷铺满,再解铁甲挂于两肩,而后顺次迈步入楼。

    除却马蹄走巷,与铁甲铿锵声外,再无其他响动;许多老卒身上甲胄,已然断毁近半,衣袍以内以布裹缠,仍有血色,可动作却是丁点未慢。

    打酒而归的小二瞧见这数百人步步而入,亦是瞪直了眼。

    西郡首府安生久矣,何曾出

    过有这般威势的军卒。

    酒菜已齐,整座酒楼中人手,近乎气喘脱劲,纷纷散去歇息,三五十桌,近乎将整座酒楼上下二层楼,皆尽坐得满当,仅是如此多菜式,便忙活足足近半时辰。

    而桌中军卒,只是挺直身板,坐得奇直。

    “酒水菜式已然备齐,不过还未到畅饮动著的时节,”贾贺站起身,从怀中摘出六枚腰牌,举至齐眉,“朝夕多年,纵使是八百老卒当中年纪最浅的,大抵也入军十几载,酒要喝,可总不能忘却手足袍泽。”

    “于浣安,过盘马岭头回硬仗,一人斩马足十七,冲阵在前,硬受十几刀重创,撑刀断气,身死前同人言说,今儿的干粮忒硬。”

    “杨柏臣,东关山峡口一战,替两人挡箭七支,砍翻数十流寇,不晓得挨过多少刀,待到战事停后,已然辨不得面目,凭这张险些被拦腰斩断的腰牌,才勉强认出模样,埋于谷底。生时寡言,并未留半句话。”

    “武七,同是东关一战,快马诱敌,吃了贼人埋伏,受套索缚,自行断去一臂,待到回阵时候,落马气绝,通体早已无丁点血水。”贾贺端详腰牌,却是有些笑意,“这小子算是老卒当中最小的一位,听人说,原是扔到军营前头的弃儿,自个儿赋姓赋名,虽说仅是年方及冠,可当真是老卒,同我极对脾气。”

    “还未出军时,同我提起过,想去学堂瞧瞧,听着里头书声,不知为何有些心痒。”

    六枚腰牌,六条性命,贾贺一一讲出。

    “每战过后,我都要你等将尸首腰牌摸出,为的便是今日畅饮,莫要只情自顾,八百人既然是一并出外,喝酒这事,到了也不能落下一个。”

    贾贺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敬袍泽。”

    数百碗迎风一刀,尽数入腹,烧得铮铮老卒涕泪横流。

第四百四十七章 幼麟

    西郡首府城中,灯笼初点。论富贵繁华,一郡首府,自是难与皇城脚下相比,但如何也是灯火通明,并无宵禁一说,哪怕是西郡算不得太平无忧,可总也无不长眼的贼寇入城,再者守卒日夜值守,趁虚而入,全然无果。

    云仲直安然睡到戌时,才被柳倾叫起,自然是逃不过几句责备,自知理亏,故而只得讪讪一笑,同自家师兄赔罪认错,这才作罢。

    “师兄啊,白日里登楼,当真见过了幕后人?”少年由打客店小二处讨来过些许醒酒汤药,缓缓饮到腹中,这才觉秋湖安定下来,再无太多翻江搅海的气势,沉沉吐出口浊气,开口问道。

    “兴许是见过,不过我亦不知,城外那位薛姑娘家姊遇害,究竟是否是此人为之,”书生正将铜炉中的沸水往茶盏中注去,闻言动作略微停滞,似是一时间饮茶的心思暂缓,平和讲道,“二师弟推演的本事向来不弱,但苦于身在南公,能勉强算出害人者今日登楼,已是实属不易,免不得还要担些因果。不过既然那人宁肯轻易露相,想来亦能分清轻重缓急,仙家之于世家,仍旧是需要仰头远眺的崇山峻岭,再者子罪父替,未免就比自个儿背债轻松。”

    “如此说来,即便是师兄也未曾瞧得出,此事究竟是何人所为?”少年一愣,端起剩余醒酒汤药饮尽,试探问道。

    柳倾叹气,“相隔日久,哪里是如此好查清的,更何况一国法度尚在,你我这等山上修行之人擅自插手施压,本就是越俎代庖,有越矩之嫌,倘若真要查个分明,此事还是要交与郡守大员或是官府中人最好,既然那位楚大人主动揽过罪责,由他去便是。”

    “世上许多事,其实只能尽力而为。”

    书生抬眼,见楼外灯火通明,左右分行列阵,破开昏沉夜色,一线连一线,又缓缓合上双目,静如安眠。

    听风台上火烛难久,毕竟是极高极远所在,狂风浩荡无阻,浩浩然风自东南来,不似秋冬锐能割伤皮肉,但亦是广大雄浑,声势丝毫不压于西北长风。也是

    出于此等缘故,此刻登台二人,亦是挑选了两盏竹架结实的灯笼,一前一后,徐徐登台。

    楚泾川在前,楚幼麟居后,父子两人分明一道登台,可分明后者脚步,始终要慢过三阶,执上下臣子礼。

    百丈高台,绕是楚泾川这等三境高手,只凭脚力,也是走得越发缓慢,步步而上,如履薄冰,一身白袍于夜风当中,摇摆不定。

    “李家听风台,果真当初是择宝地而立,不远处正巧是西郡首府地气最浓的郡守府,踏阶直上,恰如江鲤抬头,可见龙门。”

    冗长台阶,楚泾川头回出言,却是用以赞叹听风台地角,并无其他意味。

    “父亲所言极是,听闻李家祖上有能臣,可分地窍观星斗,推演祸福吉凶,才于此立听风台一座,图的便是李家可绵延不绝,子孙后辈,福寿才气皆出上品。”公子接过话头,规规矩矩讲道,却是听不出半点亲疏。

    楚泾川点点头,先行一步迈到台上,坐到石椅上头,将手头灯笼插于石桌案旁立稳,“坐下说话便是,此处无人,无需执繁琐礼节,既是父子,本就不该如此生分守礼。”

    公子行礼,亦是学楚泾川模样,将灯笼搁稳,缓缓落座。

    “年纪渐长,身子骨也大不如前,如今就连这百来阶听风台,登得都是有些勉强,总觉肩头扛着许多物件,压住双膝,成日步履沉重,全然不似少年时候那般轻快,总觉拔腿可赶日月,抬手够天,亦不过随意可为。”男子抹去额间汗水,靠到石椅背处,却觉凉意沁骨,抬头问道,“幼麟腿脚近来如何?”

    公子微微一笑,“尚可,虽说幼时身子根底薄弱,但这些年来走动多了,亦不觉得费力,反倒是越发轻快,谢过父亲关怀。”

    “但我总觉得,幼麟肩头扛的物件,似乎不比旁人少。”男子言语散到风中,却是轻易可闻,叉起双掌冷笑道,“我儿暗地手段,已然可瞒过为父,城外有位唤薛鱼玑的姑娘,家中长姊,想必是你

    遣人暗害的,此事有还是无,如实道来。”

    “并无此事。”公子依旧眉目含起笑意,不紧不慢答道,“虽说儿与城中那位薛姑娘有交,亦不过是酒楼当中数面之缘,身段容姿固然是极好,但总不可凭此将罪责搁放到孩儿头上,父亲教导有方,儿又岂能行这等狠辣事。”

    “那薛归与其妻之死,又是何人所为?”楚泾川面色仍旧平淡。

    公子失笑,“那时不过儿垂髫年纪,何来那般心性手段,当着父亲眼皮下瞒天过海,去害两位城外无辜采茶百姓?况且如此作为,能有甚企图。”

    楚泾川闻言,许久不语。

    再抬头时,男子眸光低垂。

    “这些年来,委屈你娘亲,是我楚泾川过错,总觉得所谓门当户对,不合心意,却始终惦念城外那女子。你既如此作为,想来多半是因我冷落,这才迈错路途,酿就今日心性。”

    “父亲何错之有?”楚幼麟平和一笑,直视对坐那位陡然有些老态的白衣男子,轻飘飘道,“只是娘亲与儿郎之错,前者错在不该忍之受之,后者错在不该生在楚家,虽为嫡子,而不受父亲所重,仅此而已。”

    “既然已将两人残害,这两条性命,姑且算在为父头上,可为何还要差人暗害那位薛姑娘,她又何错之有。”楚泾川疲累,索性歇靠到椅背上,长叹问道。

    “我能握到掌中的,自可视若天珍,但弃我去者,断不可留,就算是造下千般孽业,我一人担之。”楚幼麟咧嘴大笑,张狂笑声,为清风撕得碎裂,而后站起身来,一字一句道,“如今楚家那帮老朽如怨鬼枯木的族老,已然听闻过我楚幼麟的能耐,这下一任家主之位,恐怕已然由不得父亲决断。”

    “杀薛归与那女子的是我楚幼麟,杀薛鱼珠的亦是我楚幼麟,”年轻公子瞧着听风台下城中如流火一般的灯笼夜景,神色狰狞,“可惜如今父亲若想要处置孩儿,还要问族老答应与否。”

第四百四十八章 偌大世间

    前二十余载,哪怕是平日里疏于探望,楚泾川依旧从未在楚幼麟脸上瞧见这等怨毒神情,狰狞肆意,原本清朗面皮,也再难瞧出丁点文弱书生的意味。

    “早些年替你取幼麟二字,实指望能令你早日接过楚家家主的位子,一来略微填补些许年纪浅时,对你母子二人的亏欠,二来尽早摘去这层楚家家主的皮毛,携你娘亲出外见见大好河山,也算是亡羊补牢,退而求次,却未曾想到竟真将你也逼迫到如今这等地步。”

    如今楚泾川才记起,楚幼麟年幼时节,时常气走讲学先生的缘故:楚家乃是高门世家,自不需后辈前去学堂书斋,而是打小便请来德行文笔皆属大贤的先生,登府而来教授学问,文武韬略,文章字法,皆是可教。西郡于颐章之中,固然不算太平,但其中腹内有大学问的,当真是不在少数,兴许正是因此处难得太平,这才免去许多人登门造访,叨扰心境,为一众大才所喜。

    世家势壮,纵使是许多自诩腹中有安邦治世之才,断然不为钱财折腰的暮年先生,亦难免俗,每逢有世家上门,承重银招徕时节,大多先生皆是推脱过一阵,而后便满心欢喜接下,登门教授世家子侄后辈。

    楚幼麟年少时,不过两三载下来,单单先生便换过二三十位,其中更有甚者,险些被这无礼公子气得昏死过去,连声同难得去瞧上一趟幼子的楚泾川埋怨,说这小公子天资聪慧,心性更是过人,但却是全然无有尊师念头,且时常言语针讽,往往一针见血,着实令一众自视甚高的老先生难以招架。

    那时节,楚泾川只当自个儿这独子恃才傲物,颇有些年少不羁,故而也未曾多问,至多不过令小公子多以蝇头小篆抄两回圣贤典籍,并未过多理会。

    直到近些年来,楚泾川才终是将整座楚家稳住,腾出不少空闲,心有所念,这才堪堪想清,楚幼麟之所以无尊师念头,大概便是想令他这当爹的,多在书斋当中停留一阵。

    既有这般心性,怎会分不清对错,可惜当年的楚泾川,却只当儿郎尚且年幼。

    回过神来,楚泾川面色越发惨白。

    “行正坐端,方不畏鬼神上门,薛归家中四人,三人皆是死在你手上,险些绝户,遇上今日劫难,亦在情理之中,”楚泾川摇头,额前发丝被石台外浩荡而来的狂风吹得纷乱,再不复当初棋子落地,可算定盘的气势,沉声叹道,“倘若只是此事败露,为百姓所知,我尤可凭世家家主的手段揭过,即便是一力堵住悠悠众口,亦非难事。”

    “可错不该令仙家知晓此事,”男子极疲累地瘫坐在石椅上头,百般无奈,“世家无论势力再大,也终是抵不过仙家,何况此番得知此事的仙家,仅是弟子便有足足身负四大境的修为,又岂能是师出无名。”

    “以你的心性,应当知晓,宁可是失却一位日后能携楚家再升一段云头的家主,族老也断然不会因你得罪一座连弟子都攀至四境的仙家山门,事到如今,爹又该如何?”

    “诸般血债,我一人担起就是,不劳爹挂念,”楚公子戏谑一笑,回头看向那颓然男子,“足足二十余载都未曾看顾,如今又何苦去理会?再者即便是我负荆请罪,求那位仙家中人,就当真能保全下面皮性命?”

    狂风难止,灯笼中火光飘摆不定,映起白衣男子神色,亦是飘忽不定。

    “欲借楚家势力压制仙家,这路数,断然行不通。”

    “坐以待毙,非我所喜。”楚幼麟踱步至听风台边沿,眯眼望向下方连绵灯火,突然开怀大笑。

    “不晓得此首府中半城百姓,与那三条性命相比,孰轻孰重?”

    话音落地,听风台上多出道人影,似与狂风一道而来,立身在石桌一旁,清汤寡水笑道,“楚大人,白日你我见过,别来无恙。”

    楚泾川面色骤然变换,扶桌站起身来,冷冷喝道,“此事本就是在下所为,何需兄台亲临,此来听风台,乃是李家准许,擅自独闯,仙师视规矩如无物,有些过了。”

    书生并不动气,反而是打量听风台四周,自顾自道,“此处算是城中最高处,于台下安插军甲,可谓是绝天绝地,唯有二位自知,不过到底是世家当中的家主,除却这绝天断地处,还不忘凭三境手段,隔绝那位公子言语。真若是寻常人听闻,难免还真当此事是楚家主一手所为。”

    说罢一指点出,听风台周遭无形阵法,当即炸碎开来。

    “此阵名唤绝天通,论其出处,则是要调转到千百余冬夏前,颐章还未有多少人烟时,宗门围猎大妖,将头修行有成的狼妖截于山中,那大妖携子,难免要拖沓些;况且身负重创,已然是强弩之末,只得以浑身剩余内气勾连大川,由打地穴诸窍中将幼子送往别处,又恐宗门中人生疑,硬是凭高妙修为,构架出一座包纳近乎千百大川的大阵,免得幼子嚎哭声引去修行中人,自个儿则是以肉身护住窟口,生生抗过百余只足能开山崩碑的箭羽,立而身死。”

    “楚大人不愧是才气极高,能凭三境修为施展开此阵,当属难得。”

    自书生身形显现一瞬起,楚幼麟便定到原地,任凭使出浑身气力,也挣动不得,只得死死盯住那位凭空踏上听风台的人影,双目血红。

    “有些过错,旁人替代不得,况且如若真是楚大人替儿负罪,想来这位公子,心头亦不会好受,”书生望见楚泾川灰败面孔,叹气道,“虽常言说子不教父之过,但如此狠毒心性,即便你代他偿命,日后由他撑起楚家,这满城上下百姓,又该深入怎样水火。”

    旋即又是一指点出,楚泾川猛然吐出口昏黑血水,面色也猛然归复寻常。

    “我南公山向来不以势压人,更不愿插手太多尘世中事,但既然遇上了,必定要管。”

    “如若人人都可找寻旁人替罪,人人都不愿插手淤泥,偌大世间,魑魅魍魉,蝇营狗苟,何来法度,又何来公理。”

    柳倾说这话时,既未大气豪迈,亦未居高临下,而是轻轻慢慢,理所当然。

第四百四十九章 镇三江

    “至于究竟如何处置,明日且令公子随我出一趟,自会有说法,”柳倾淡然,瞥过眼楚泾川,缓缓叹气,“早先便说过,在下并非一郡官员,甚至远居尘世之外久矣,楚公子罪状,只凭我一人,断不可定,究竟如何处置,城中官员忌惮楚家威势,恐怕并无这般胆量依律法办事,还要凭郡守大员亲断,才最是合适不过。”

    “你山中仙门插手此事,有甚好处可寻?”楚泾川怒目,不顾体内余毒仍旧逞凶,勉力抬起头来,冲那位衣衫飘然的书生看去。

    柳倾头也不回,只顾眺望脚下如流火滚球的长街,“楚大人此话好生没道理,对自身没好处的事,难道就不做了?”

    “山上仙家,双掌向来不曾脏过?要晓得楚家名声,虽大都只在西郡当中相传,并未能列在整座颐章头几名世家大族,但止在西郡一处,可谓举足轻重,一位心性手段皆在上乘的家主,对于西郡上下而言,平心而论,如何都要重于几位寻常百姓。”一身白衣的中年男子,此刻话语萧索许多,犹豫片刻,再开口道,“仙师如是有意饶恕犬子,在下自会凭手头这点微末权势,将亏欠城外薛家的血债,如数还上,还望仙家此番,略微留手。”

    半晌过后,书生扭扭脖颈,并未搭理难得弯腰的楚泾川。

    于是听风台一时,只余猎猎风声。

    “楚家主这话的意思,是楚公子的命,要比寻常百姓的命更金贵些?在下以为,高门大员,世家贵胄的人命,想来也不比寻常织席贩履,渔樵挑担的百姓金贵,定下规矩法度,那便是规矩法度,人人不可逾半步。”

    “不论天下人是不是如此做的,既然应该是这番模样,就该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再回首时,书生和善面色已然归为平静,淡然看向已是站立不稳的楚泾川,“以势以权以情,楚家主都试过,可权势再大,难大过法度,兴许在其他地界,并非是如此理所应当,但既

    然是南公山中人得知,就断然无视而不见的道理。”

    柳倾伸出一指,解去困缚楚幼麟周身的气索,微微一笑,“至于先前家主所问的山上仙家双掌脏不脏,仙人亦是人,只不过因天资或是福源,恰巧踏入修行而已,从来不乏双手染血的仙人,更不乏步入邪道,杀生汲血修行的仙家,却是在世人眼前披上层仙家皮囊,装作仙风道骨,背地里做天怒人怨的勾当。”

    “南公山中几位师弟,或许日后亦会沾染些许血光,或许是在修行道上与人争与天争,或许是天下再动狼烟,并无义战,且为国谋,染上一身腥臭血水。但只要在山上一日,南公山只会教他们恪守法度,人无高低。”

    “好一个人无高低。”今夜听风台,二度有人影浮现,比起柳倾方才踏入场中,更无烟火气,自打身形凝实过后,便自行坐到原本柳倾那张石椅处,皱皱通红鼻头,撩开眼前足有两三尺鹤发,“南公山吴霜不教剑,反而开始办学堂书斋了?成天将这些堂皇话挂在嘴上,是要教出几个古来圣贤,还是要教几个好嚼舌根的野秀才?”

    “论辈分,得叫您老一声前辈,又是家师故交,不如就叫老前辈。”柳倾规规矩矩行过一礼,颇有些好奇。

    这位一身破烂行头,譬如市井乞丐的修道高手,吴霜曾提起过数次,不过每每提及,大都是可惜当初未曾多讨来些酿酒方子,再想讨要,却是难寻踪迹,凭这老癫子的隐匿手段,怕是以山涛戎的缥缈境界,都要费良久功夫,但唯独不曾说过,这位修行极深的老者,对敌手段如何。

    “后生酒量如何?如若不嫌弃老头子行头,对饮两杯,也不枉费如此高台,如此清风。”老叟却是不接这声老前辈,摆手笑笑,旋即从怀中取出六七枚玉简,整齐码放到斑驳石桌上,老神在在道,“江湖上前辈让酒,后辈若是不接,那便是砸前者的脸面,更何况眼下还有两位外人,所以后生,喝两杯?”

    柳倾进步,

    见石桌旁已然无座,微微一笑,勾指点出条气索,化作张长椅,飘然落座抱拳,“恭敬不如从命,前辈既然想喝,小辈自当陪同。”

    老叟抬眼,“我倒以为你这书生,只晓得咬文嚼字,如今却不愧为吴霜座下,年纪轻轻,好气魄,算老头子我走眼。”旋即往后仰倒,含糊不清道,“请。”

    书生亦不再三推辞,挑了枚碧绿玉简,于手头略微掂量一番,旋即便调转玉简,往桌上作势倾倒下去。

    酒水澄澈剔透,且染新绿,浓厚酒香即便狂风吹拂,亦难吹散。

    纵使是柳倾不擅饮酒,此刻也是有些动容,端起由内气凝出的杯盏,略微闻起,赞叹道,“的确好酒。”

    而后一饮而尽,浑然不在意其他。

    “老头子我是何等人?向来不打诳语,更不愿在耗费自身无数心力的酒中下些乱七八糟的奇毒乱鸩,故而此杯酒水,你这后生喝得值当。”老叟哈哈大笑,自个儿也挑了几枚玉简,一并举到半空倒入喉中,酣醉道,“吴霜此人眼光一向不差,有胆量接酒是其一,不消太多功夫便看穿玉简中的门道,则是其二,酒道差劲些,倒也不妨事,迟早能练出来。”

    柳倾饮酒过后,并未急着回话,而是闭起双目,一身内气转瞬而收,缭绕于楚幼麟一旁的气索亦是,座下长椅亦是,连同掌中形同杯盏的无色内气,一并都收归体内,但身形却仍旧是坐姿,分毫不晃。

    良久书生睁开双目,精光闪动。

    “多谢前辈这盏酒水,却不知其名为何?”

    老叟抹抹嘴,六七枚玉简当中酒水奇多,入口已然是烂醉如泥,“世人只晓钓尘鱼,无人谓我镇三江。”

    “虽天地颠倒,我自固之,不亦快哉。”

    “不如就叫镇三江?”

    “甚好。”

第四百五十章 不胜酒力

    书生饮罢酒,自是神采奕奕,但旋即便是正色笑道,“酒且饮过,老前辈如若有话要说,不妨明言。”

    “既是爽快人,老头子亦不便卖关子,”醉意浓重的老者笑言,“虽说唯有一简酒水,但在整座天下当中,端的是难求的不可言之物,你家师父同我有些交情,不过也止在交情而已,这回酒水,权当凭情义相赠,如何都显得礼重了些。”

    “前辈尽可直言。”书生淡然。

    “楚家与我有旧,前几十年,老夫在此处开过间酒楼,多承照应,除此之外,攀境时分也受过楚家好处。关乎这小子如何处置,老头子我倒是不愿去管,是惩其前去西十万山中劳作守山,还是下狱入牢,自行决断便可,至于性命,还且留下便是。”鼻头通红的老者依到石椅处,瞥了眼神色未变的书生,随意开口道,“大可放宽心,有老夫一句交代,那楚家小公子,断不可死灰复燃,入牢出不得狱,入山出不得川,更休说重掌楚家大权,于整座西郡无祸,于天下人亦无患。”

    书生点头,“老前辈金口玉言,自然信得,楚家当下虽需一位少家主,但想来也更不愿得罪位以酒入道,近乎可媲五境的大高手。”

    “修为悟性极高,胆魄亦算是上品,再能分是非,连老夫都有些动了收徒的心思,你小子,当真是很不错。”

    老者赞叹两句,却并未再度听闻书生出言,再抬头观瞧时,却是发觉书生不知何时已然起身,坐到听风台边沿。浩大长风晃两足,衣衫飘散,人亦飘然。

    台下灯火恰如流火彗光,街边家家沿顺而去,却是如沟渠当中燃起连天河灯,遥遥直走天际,分行聚汇,八面嫣红。

    城中人穿街过巷,新衣华光,近乎夺人眼目,公子千金竞相入街,衣冠灯笼辉映,更比城中流火秀。飞檐流瓦借来满城佳人腮,朱朱翠翠,清朗分明;城中往常不耐酷暑的老汉亦走上街头,颤颤巍巍,步履蹒跚,不过依旧同人争辩,说自个儿年少时节,腿脚比头前那几位孩童仍要敏健三分。

    王公家公子驾马于巷间奔腾,却是叫城中巡游守卒截住,悻悻下马,不

    过临了瞧见有女子顾盼,当即又将胸口挺了挺。

    流火蜿蜒直城外,不见其尽。

    “前辈觉得,这雄城内外是否少了些什么?”柳倾温和问起。

    “百姓富足,市坊热闹,还能缺甚。”老者随口答道。

    “城外少了一家灯火。”柳倾坐于台沿,自嘲一笑,“兴许在老前辈或是楚家家主看来,这一家灯火,本就可有可无,只要这城中大多人家太平无忧即可,但对于那一家而言,城中灯笼再艳,又能如何。”

    老者眉头缓缓立起。

    可书生依旧不觉,微眯起两眼往下望去,喃喃道:“都说人之悲喜难相通,哪怕是境界再高,也难成圣人之境,换做是我,或换做五绝之首,如若家中遭此大劫,还会有心思去观瞧旁人家中悲喜么?”

    “前辈所要护的性命,非是柳倾不能留,而是天理不可留。”

    “修行多年,也曾为大势所趋妥协过,本想着将一身内气压制到五境,往后再一举破开五境,窥探极境之上景致,但总要为势所不容,还是劳烦道首才堪堪保住性命,更休说一举越过五境那道难言门槛。”书生说这话时,神色怡然,并没掺杂半点喜悲憾叹,似乎是事不关己,淡然处之。

    “可既人非圣贤,总有些时候认死理,上苍不愿插手天下事,晚辈却偏偏要管。”

    老者收起玉简,翘住二郎腿,挑眉望向那书生笔直背影,没道理骂道,“南公山怎么净是帮傻子?从吴霜那疯癫人冲五绝出剑,再到你这弟子对老夫说出这么一番言辞,何苦来哉。”

    “这世间真话本来就越发稀少,憨傻之辈再少些,那实话还有几人愿说。”

    书生拍打拍打衣裳,由打裂隙丛生的石台边站起,冲那位老者拱手,“南公山柳倾,愿领会广陵子前辈高招,先前酒水,来日必偿。”

    小巷当中贾贺摇摇晃晃出楼,刚巧瞧见几位老卒不胜酒力,正蹒跚往巷口而去,没好气

    骂道,“光顾着自个儿喝得尽兴,撇开马匹不要,这是打算溜号不成?且收收困意,将马儿牵回营房去再说,拿命换的玩意儿,说扔就扔?”

    几位老卒醉眼朦胧,听闻是贾贺叫喊,纷纷应声,摸索着将马匹牵到手里,同这位贾统领知会一声,缓缓离去。

    瞧瞧老卒多半已然牵马离去,贾贺自个儿则是又摸回酒楼当中,寻了二层楼中一处小间,也不顾桌间那位大员,自行寻了杯蜜水灌到口中,毫无顾忌坐下,长长吐出口酒气。

    “贾老弟能耐,当属这个。”那桌间大员弹出根指头,往上举了举,亲自替对坐未曾卸甲的校尉斟过一杯,不怀好意道,“再来一场?”

    “林老爷可当真是偷着蔫坏,”一杯蜜水下肚,贾贺灵台也是清明些许,瞧见那胖大员动作,嘴角止不住咧起,“同百来号人饮过一圈,早就将酒量掏得七七八八,凭您老气量,难不成还心疼那盆破烂花草?”

    林陂岫翻翻眼,自顾饮过一杯,哼哼道,“好容易与我家夫人说通,这才出得府来,不陪咱喝两回,岂不是亏出血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贾贺半闭着眼,抬眉往听风台上扫过一眼,“那南公山中首徒,怎会来西郡首府,还有终日当缩头龟的楚家家主,竟也是有如此修为,倒是麻烦得很。”

    “楚家在这城中根节遍地,初来乍到,得罪不起。”林陂岫愁得紧,脑门褶皱层层堆叠,“南公山超然,说是颐章仙家之首也不为过,我区区一郡守,更是惹不得,更何况当中还戳着位酒道出神入化的散人广陵子,这西郡首府,倒真是乱成一锅烂粥。”

    “林大人不懂修行,我贾贺没曾漏底,亦可算是不懂修行,所以此间事,你我一问三不知,何来害愁一说?”

    贾贺冲林陂岫挤挤眼,“不胜酒力,属下先睡为敬。”

    随即抽开两臂,脑门砸到桌案上头,瞬息便响起鼾声。

    仅剩林陂岫呆愣半晌,随后猛然灌进一壶酒水,往后一躺,亦是沉沉睡去。

第二百五十一章 森森刀剑断人头

    西郡以东,距离落隍城仅几十里官道外,有百里沃野,自是引得无数百姓趋之若鹜,连同多年来受流寇马贼灾祸的百姓,也大都迁往此处,虽说仅凭如此微薄田地,自然谈不上富庶,但如何都可勉强凑足衣食;家中小儿兴许上不起私塾学斋,但如何都不至为一餐饭食害愁,于是日子比起旁地,总要好上太多。

    这百里沃野以西,却是有处堪称天地孕育的奇景,原本平坦沃野当中,极突兀探伸出六七座山岩,皆是足有五六十丈高矮,聚拢一处,如同是周遭生长出数枚冲天石笋,盘绕参差,锐气盛极。许久年月前居迁至此的百姓,更是少有前去此处的。毕竟颐章民俗当中,仙人鬼神一说虽是日渐凋敝,但总有年岁长者告诫,说是此地地势不凡,贸然而入,恐怕有失妥当,真若是走错路途,遇上蹊跷事,只怕是谁人都救不得。

    不过即便如此,仍旧是有许多年纪轻的小辈不顾阻拦,或是三五成群,或是一人拎起枚扁担柴刀,便直奔山中而去,但六七座石峰当中,却是唯有一座寒潭,冷冷清清,幽静难言,似乎是多年来积攒于山口当中的霜雪消融,寒气皆尽纳入这座雾气飘渺的寒潭当中。不过除却这方至清寒潭之外,谷底当中再无其他稀罕物件,故而自打有年轻后生失足落水,险些冻死在刺骨潭水中过后,便再鲜有人探访。但这石笋峰名头却是传将出去,且在西郡以东闯下好大名头,曾有不少特地前来观瞧的书生游子,远远望去石笋峰盘绕一周,形同归巢,不由得心头有感,挥袖留下几页孤篇,也算是将石笋峰名头传扬出去。

    颐章国境广阔,且不提西郡东境,只画檐山一处,便有千百处奇崛诡状的山岩怪川,更何况西郡东境,积贫已久,本就与繁华二字无干,石笋峰虽说在不少文人口中传扬开来,但如何都因周遭无闹事,百里无雄城,故而始终难有人来此,时候一久,自然为人所淡忘,唯有风声不止。

    但良久已然不曾有

    外来人搅扰的百里沃野,近日来却有些异动:除却原本车帐数目骤然多出数倍之外,又无端有周身裹甲的侍卫,时常走动于村落之外,如此景象,引得不少百姓生疑,但就算是心头藏有百般狐疑,瞧见那群徘徊于村落之外的侍卫腰间刀剑,森森如夜,只晓得使锄耜柴镰的布衣百姓也不敢凑前问询。

    天晓得这森森刀剑之下,断过几人头。

    “王家主好雅兴,怎得放着我那奎星楼不去,反倒要来这等穷山恶水的地界商议大事,小弟倒是并无太多心思,但换成其余那些位家主,只怕要心怀芥蒂,于事不利。”村落外十里,车帐当中,有位俊朗男子笑道,兴许是嫌一旁跪坐的素衣女子递茶过于慢了些,收起折扇,一掌便掀到那女子面颊上头,力道之盛,响动几十步外仍旧清晰可闻。

    “乡野女子,大都不通规矩,刘家主又何苦如此,单说奎星楼中绝色,便足够你指使,既知是穷山恶水,如此刁民,哪里比得上刘家主府上的佳人软玉。”男子对坐,却是坐着位相貌极寻常的中年人,两指捻须,安然开口道。

    “珍馐食罢,总要换些清淡汤水,如若是过阵子难以下口,泼将出去便是,却是不心疼。”俊朗男子瞧着那女子跌坐一旁,面颊血红,却仍旧是战战兢兢起身,再度跪坐到一旁,面上不由得露出些笑意,“奎星楼那些女子,年下大都能赚得无数银钱,往来客官更是达官显贵居多,成天金玉谦言,未免养得过于娇贵,倘若是吃过如此一场打,八成便要梨花带雨寻死觅活,哪里比得上这荒山野岭当中的女子,一副数十两银钱的汤药,便能耐住万般苦头,最是当意不过。”

    蓄须中年人苦笑,欠身递给那女子枚布帕,摇头不已道,“到咱这等地步,还是积些德行最好,前十载中沾染的血气过多,连我如今回想起来,都是颇为心悸;世家家主,当是属咱这些位远在西郡的

    福分最重,但越是如此,越觉得眼前路如履薄冰,终究瞧不出个头尾。”

    俊朗男子摇扇动作放缓一瞬,而后收起名家手笔所画的扇面,偏头试探问道,“此番聚西郡十三位家主,难不成是遇上什么棘手事?据小弟听闻,那位权帝虽说不喜世家,但这些年来体魄始终欠佳,在此当中,我刘家可并未有太多逾越动作,其余几家世家,更是乐得坐看楼起楼崩,并未涉险插手;何况世家底蕴根系深厚,大病初愈,照理说如何都不该挑世家下刀才对。”

    “刘家未曾有僭越举动,和旁几座世家有无谋算,本就毫不相干,”中年人轻饮过口茶水,神情不变,但言语当中已有寒气浅生,“各为其族,以那位前些年的身子骨,如若是未曾生出半点难言念头,那世家家主的位子,还是今早更易为妙。谁都晓得扶龙凤的好处,利在千秋,又岂能同你言说,你刘家安分守己,可当真是那位打算举雷霆,覆巢之下,一丘之貉。”说到此,中年人猛然收住话头,转头冲那胆寒跪坐的女子笑笑,温和笑道,“刘家主向来便是如此脾气,不过既是买下姑娘,定是不会令姑娘受太多冤屈,数载过后,自然放你离去,莫要始终怖惧。”

    瞧见女子点头喃喃应声,王家家主笑了笑,打量着女子面颊夸道,“刘家主的眼光,向来都比我这迂腐人强出几座山去,虽说面皮不比楼中女子吹弹可破,却也是如山间溪流,清简大方;可惜我二人如今有事相商,容不得仔细打量,还请姑娘先行避过,下过车帐,小歇一阵。”

    女子点头,谢过这位面向和善的家主爷,旋即又扭头冲俊朗男子告退,莲步轻挪,退下车去。

    “可惜了。”中年男子叹息,垂下眼去,“岁数渐长,总忘却了言事要避讳外人,难免要以此等手段补救,刘老弟勿怪。”

    车外十步,血水缓缓淌出数尺。

第二百五十二章 寒潭家主二十一

    “换成别人,只怕都要以为王家家主是一位和善长辈,殊不知整座西郡下来,怕是也找不出能像您老一般杀人不眨眼的高门贵胄。”俊朗男子无奈笑笑,重新将手上折扇打开,端详扇面说道,“刘伯齐自诩城府一向难觅比肩者,但杀人前仍有烟火气,不甚自然,与王兄相比,仍是不够瞧。”

    中年男子抚须,略微一笑,“刘贤弟过于抬举,其实杀人这等事,谁都不愿去做,于我而言却是再寻常不过,既然人人爱惜素白衣衫,我却独喜穿红衣,再深一分再浅一分,于我而言并无差异。”

    刘伯齐这柄折扇,正是身为西郡王家家主王素所赠。虽说名中有素,但王素极喜明紫大红,一手画工壮绝,更兼细微处添彩,哪怕是放眼颐章全境,画技亦可入十指之数,刘伯齐折扇扇面,亦是出自王素之手,山河湖海并非陈卧于地,而是翩若游龙,浮动于半空当中,草木鱼虫尽态极妍,花色繁重大气,可偏偏布局工笔妥当过后,画卷当中被重墨一笔抹过,杀气之浓不加掩饰。

    “本就不是什么好画,布局精巧有余,但时值冬日,即便先前温过墨,入画也是未曾晕开,始终有些不足,倒不如一笔抹去,来得更为无牵无念。”王素无意瞥见刘伯齐掌中折扇,挑眉道,“本就是败手之作,贤弟何必还要留着,有失妥当。”

    刘伯齐撩开车帐重帘,颇有兴致瞧着外头几位披甲侍卫,手头极利索地清去血迹,将那头前迈出车帐便已身死的女子尸身拖到一旁,闻言一笑,“何来败手一谈,小弟可不通画技,笔墨落纸好坏,我且瞧不出门道,但唯独能看出这一道墨中的杀伐气极为果决,一如抽剑暴起摘人头颅,并无半分回转,故而时时带到身边把玩。”

    说话功夫,石笋峰方向,已是有响箭声起,尤为急促。

    “两位大人,眼下正是登程上路的时节,这百里沃野当中的百姓

    ,如若是实在碍眼,不如留下几人断后收尾。”车帐外披甲侍卫近步,贴近二十步外站定,单膝及地道。

    “不急,缓缓行路,”王素冷笑,“西郡世家,不畏那位清算,真反倒要在西郡之中争个高低上下,那才是极为短视。再者若是响箭一出,我王刘两家便马不停蹄赶往山中,岂不便是要置于在前头,他们其余几家反倒如同势大者殿后而来,有失格局。”

    “且徐徐入山便是,至于那些百姓,不擅闯石笋峰,便是饶他们一命又如何。”

    数时辰过后,石笋峰中寒潭四周,已然坐满家主。

    “王家主,一别经年,近来身子无恙否?”王家势大,故而坐西望东,侧座一位玄衣老者见王素入座,举杯便是进步而来,笑意和煦。

    王素亦是从桌案当中举起杯盏,连忙迎上老者,大笑不止道,“与十钱翁多年未见,面色倒是越发明透,近来我这气色明摆着是一日不如一日,估摸着再过十余载,单单面相,我便赶不上您老喽。”

    玄衣老者长笑,“王家主还是那般,言语入耳,极合人心意,连老夫这等不通世故的隐世之人,听闻都觉得自个儿面皮舒展开好些,”旋即使个眼色,同王素一并走到桌案之后树丛当中,板正神情道,“米家近来换上位新家主,听闻是以非凡手段将老家主强行掀到阶下,震得米家族老都是不敢轻举妄动,此子手段,如此看来着实深不可测,再加之米家本就在西郡世家当中势强,底蕴门面,连我孙家都不可言稳压,此番集会,倘若出言与王家主针锋相对,还需从长计议,切不可撕破面皮。”

    王素沉吟片刻,“米家家主米尚庸,如若是未曾记错,倒本就是心计过人,踏临家主之位时,便已将米家上下清理得相当干净,且不说算无遗策,总是能够到心中有数的地步,如此这么位家主,被一并掀去根节,

    的确是极有手段。”

    老者点头,“不需老夫揣测,此番西郡家主集会,既然是选到此处绝天蔽地所在,必是与八百老卒清缴流寇脱不去干系,但除却皇城中那位需多多在意之外,西郡当中这几十家家主,更绝非等闲之辈。这几十家家主,谁人做东主首,可是有许多人觊觎了许多年。”

    王素拱手,浅浅笑笑,“王素着实无意做东,更是丁点不曾在意过何人为主首,何人为侧客,西郡世家本就要同进同退,谁人做主,无关痛痒。”

    自号十钱翁的老者叹气,“果真是年岁过长,全然听不出王家主话中深浅,也罢,凡事小心即可,我这只通晓炼丹求道的入土朽木,也不过是想令西郡世家,再多延续上许多年。”旋即也不等王素出言,便自行踱回座位,缓缓饮酒。

    寒潭清冷,纵使夏时余暑未过,潭水周遭仍旧是清凉得紧,微风缓过,凉气涌衣衫,倒是省去一众家主身后摇扇侍女,可落得阵清闲。

    “封无关,谁人不晓得你们封家是马上世家,能腹有乾坤数战定局的将帅大才,哪个会同你一般整日只晓得喊打喊杀?胸无城府腹无点墨的莽撞之辈,王家主尚未出言,哪里轮得到你指点江山,还真将自个儿当做西郡主家了?”

    南路潭水畔,已然有位侍从高声叫道,分明是得了自家主子授意,这才隔开面前潭水传话,登时便引得一位壮汉拍案而起,怒目吼道,“万家家主未免欺人太甚,爷不过才出言提及此事,分明便是替西郡诸世家分忧,你却是口出不逊,当真想试探一番封爷箭法?”

    王素坐稳身形,也未曾命一旁侍卫代自个儿出言,只是平正开口,“王素此行,本就是想听闻一番诸君见解,不论如何,万家主此番未免有些过。”

    “不如且将那信口开河的侍从先行断去口舌,再行商议?”

第二百五十三章 老龙尚安

    在场家主,大都知晓王素为人,若是将面容和善,且言语轻缓的王素看做位和事生财的主,才当真是小视了这位西郡首屈一指的大家家主。

    宁可躬耕埋名十载,不惹王素冲冠一怒。

    这位在西郡凭超绝心性与治家之能,于王家家主任上稳坐二十载的蓄须之人,手腕之强杀伐之果断,足可压制住在场几十家自视甚傲的西郡家主。

    “万家主,此事可有异意。”

    寒潭之侧,中年人捻须问道,言语声不高,但却于空谷中传开甚远,数息不散。

    “谨遵主家之命,此事是子夫唐突,勿需太过愠怒。”话音未落,先前高声传话侍卫,已然血溅数步,尸首倒伏,被身后两人拖回,唯余点点血水渗入潭水当中,转瞬便散得无踪无痕。

    一位相貌文弱的锦衣男子起身,冲王素方向拱手有三,又冲封家方向略微点点头,这才坐回桌案之前,自行饮酒。

    西郡世家数十,但真能起势者,也唯有寒潭周遭这二十一家,虽说西郡在颐章数郡中并不在小,可足足二十一世家,亦是令整座西郡显得僧多粥少,难免有宿怨磕碰,一如万家与封家,两家家主每逢集会,必是要针锋相对,已然延续两代家主之久。

    对此王素并不插手,虽说身在西郡主家的位置,可两家权财纷争,压根无需王家插足,倘若是败者无力维持世家底蕴,或是两者相斗为旁人所制,不过是将西郡二十一世家,改为西郡二十世家而已,手段不济,纵使借势,亦是断然无用。

    待到周遭平静过后,王素瞥过一眼侧座,眸光闪动,“西郡首府楚家,此番集会未曾有家主到场,倒是一件稀奇事。楚泾川此人虽喜棋文,但并非迂腐之辈,同我亦算是对脾气,今日之事,若无他出谋,当真要比以往难定些。”

    侧座之后,有几位楚家侍从闻言连忙躬身行礼,“回王家主话,我家家主近

    来身子抱恙,怕是过不多时,便要将家主之位,传与少家主。”

    王素笑笑,“今日在此家主,皆知楚泾川大才,除却棋路纵横,腹有深谋之外,尚有一身修行本事,只怕整座西郡家主当中,属楚家主修为最盛,加之平日里深居西郡首府,即便是有人生出害人之心,又岂会轻易着相;退过一步讲,楚家主向来极重规矩,倘若体魄有恙,也该令那位少家主出面,顺带也令长子见见西郡诸位家主,断不会如此。”

    一旁十钱翁亦是略微眯了眯眼。

    楚泾川的名头,于西郡都可算得上极响,更是处处无遗漏,如王素所言,此番集会,如若当真是抱病,恐怕也要将事理顺得处处妥当,怎会只命几位侍从前来,如此失却礼数的手笔,换作寻常家主,只怕都难有这般举动。

    王素亦未理会,更不曾吩咐周遭侍卫动手盘查楚家那几位侍从,自顾端起杯盏轻嘬过口酒水,神情略有晦涩,不过旋即便朗声出言:“此番劳烦诸君一并前来石笋峰,本来便是不合规矩;往年皆是在秋意渐浓时,才集众家主商议来年要事,顺带将未曾定下的打算考量,道与诸君听,而今年却是暑气未消,便将集会提到眼前来,起因便是西郡近来,天象有变。”

    “皇城那位,本应是油尽灯枯的衰败之相,这一载却是频频有举动,前阵子更是施以雷霆手段,差狰衣使血洗皇城上下,屠灭大小官员,骤然风雷,却是比之盛年有过无不及。”王素言语声响盘桓于寒潭之上,句句属实,更兼中正平和,可话中寒意,却是极浓郁。

    “此处二十家主,若存有意扶龙者,王素劝各位尽早收手,即使将明暗之处所做铺设后手断得干净,也莫要深陷其中。”中年男子环视四周,神色淡然,却仍旧留有两分稀薄笑意,捻须稳声道,“壮士断腕,犹可偷生,诸君虽只身在此,可身后所立世家气运福寿,皆系于身,更何况问心二三,凭西郡一地钱粮,难

    不成仍不够诸君胃口?”

    场中鸦雀无声。

    各怀心思。

    石笋峰唯有两三小径,可通内外,但集会未启前数旬,已有披甲侍卫将幽径锁住,六七座入云山岩之上,更是有侍卫以甲覆面,居上停守,冲山外观瞧。本就是百里沃野当中至隐蔽的地界,如此一来,当真是鸟雀难渡,隔绝世间。

    空谷幽风,寒潭不动,唯有家主二十一,心念各知。

    王素停语良久,搁下杯盏,抿抿唇齿间浓重酒意,倒觉得周遭寒气略降,随即再度开口:“西郡郡守,近些日已然换成一位朝中重臣,虽说此人市侩气极厚,但奉劝诸位一句,踏到那般高位的大员,哪怕是攀附旁人所得,既然能于天子脚下坐稳,就断然绝非等闲之辈。何况这位林郡守初来西郡,便遣人领兵剿灭大部马贼流寇,更是明里暗里抽调各处城主,顺藤摸瓜,迟早有一日掘地三尺,挖到各位家主把柄遗留。”

    “西郡多年以来,可曾有郡守胆敢如此?鄙人以为,那位林大人也无这等胆魄,可偏偏就是这唯利是图的市侩之辈,差遣强军在西郡打下整整一圈,更令首府城中楚家无暇他顾,只得随意寻个蹩脚说辞不入集会。”

    “诸君以为,背后何等靠山,才使得这位极好独善其身,趋吉避祸的林大员,敢独自朝一郡之地,几十世家出手。”王素沉声,却如图穷匕见,杀气不加掩饰。

    “老龙尚安,且收去不能言的心思,收束家众,值此风急浪涌的关头,谁人亦不敢承圣人怒怨,”中年男子双目微眯,由打寒潭座次一一扫去,“诸君若不能自持,王家暗子向来不乏手段,倘若是从诸君地盘探听得确凿消息,还莫要怪王素逾矩。”

    “一面一意孤行,引动雷霆愠怒,二十一家玉石俱焚,一面蛰伏数载,保全世家族庙,仍是领一郡优渥,锦衣华车,诸君心中,自有乾坤数。”

第二百五十四章 既未入秋

    寒潭之上,众家主散去,余下几位平日里私聊尚可者,二三成群闲聊饮酒,并不急于离去:石笋峰鸟雀难越,再者平日里本就罕有人迹,以一众西郡家主的过人心性,断无几人怕露马脚,故而此番集会,恰好可外出好生转悠一遭,省的成天将心力铺到世家当中,纵使成天尝珍馐食地宝,迟早有日也得将精气神损耗干净。

    身在高位,最忌讳事无巨细事必躬亲,换做古时圣贤,怕是早晚也得被种种琐碎熬垮,身为世家家主,总归也得外出投投鲜灵气,久在深阁独对卷宗密报,身子骨再结实,亦是难承其重。

    “晚辈初入集会,但却数度听闻王家主名声,今日一见,果真是气韵非凡。”

    王素倒是未曾与十钱翁对饮,后者早就浸心丹道,每逢新至一处,便总要四处转转,意图找寻见什么灵材妙宝,采撷而回练上一炉大药。凭他自个儿言语,自个儿之所以盘着家主位子,那便是因孙家多年不出大才,倘若换成位庸碌之主,倒还不及自己这大半截身子入土的家主老道,换也白换。

    就连王素也不得不感叹,这位十钱翁还未曾沉溺丹道长生这等奇技淫巧时,即便说不上雄才,也可称是蓄财治内的高人,原本孙家底蕴,不过是坐南望东,行在二十一家末尾,但经这位于知天命年纪的老者调养过后,却是妙手回春,切中患处,恩威并施之下,才使得整座孙家隐隐有了两分腾龙势头。

    听闻有人上前,王素亦是收回电转心念,抬头举杯,不假思索道,“听闻近来米家家主更替,王家与米家一向相隔不远,本该自行登门才是,可苦于俗务缠身,实在难脱身形前去道贺,还望米家主勿要见怪。”

    来人一袭绣鹤锦衣,并未带冠,倒是随意挽起枚儒巾,随风飘散,本就是五官相貌极为舒展清雅,如此一身衣着,倒更是出尘,闻言连忙躬身行礼,“王家主此话,当真是愧杀小侄。由小侄来坐这家主之位,本就是才不配位,原本以家叔的身子,再稳坐几十载家主都是绰绰有余,但前半载偶染风寒,接连数月都未曾痊愈,即便是请来各郡郎中,也未曾瞧出端倪,听说是幼时纵马磕碰,头颅当中积有血淤,这才使得风寒诱使昔年病根

    发作,气血一日日衰败下去。”

    “可苦于膝下数子皆有其志,不愿接过这家主位子,这家主重担才落在小侄肩头,虽说已然过去两月,但仍是有些不堪其重;本就并非是光彩举动,哪里还胆敢劳烦王家主道贺。”

    王素愕然,旋即轻轻叹过口气,“人间事总也难料,夜闭目卧榻而昼不得醒,向来不乏先例,何况米兄亦如我一般岁数,本是知天命之年,却不甘因知天命而懈怠半分,连年劳累,早注定有崩圮之时,此番卸去家主重担,倒是难说究竟是福是憾。”

    锦衣年轻人举杯,不胜感慨,“若许闲来乘月走,不过世家两扇门,晚辈倒以为,此为大幸,世家千载来的担子压身,除却榨去人满身闲趣,一襟风骨之外,再无其他好处。寒潭幽谷,可冷人心,却如何浇不凉欲念;世家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却始终无人去想世间并无万载朝,哪里还有世家绵延不绝的道理。”

    “尚儒一番高见,倒也令我这久居高阁的市侩贪功之人,颇为汗颜。”王素亦是举杯,一仰而尽,捻须笑道,“还不知在米家主看来,对于皇城那位虎视,我西郡一众世家,应当如何自处。虽说是万事总有休时,但总不愿令这绵延百代的偌大世家,败到自个儿手中。”

    锦衣之人亦是一口饮尽杯中物,不过似是不擅饮,杯酒下肚,面色登时微红,听闻王素问起此事,更是苦笑不已,连连摇头道,“初登此位,的确未曾想得如此深,尚儒本就少年不得志,实指望日后凭替旁人撰两篇文章过活,闲散得紧,如今对于这等关乎西郡世家走向的重事上头,半点也未曾想过,岂能肆意开口。”

    “许多事,身在其位必谋其职,早晚要想,何苦拖延。”王素一笑,也并未急切,而是缓缓踱步,带这位米家新继任家主随意漫步寒潭之畔。

    但见天色将晚,鸟宿池边,舒展开腾空双翅,轻啄飞羽;山虽不高,但有绿树簇拥直起,暮色渐深,原本浩然天光逼人二目,如今亦可直视,迷蒙日光斜依山间,倒是令原本绿树层峦,一分湖蓝半点青。

    锦衣家主望向四周,半晌才

    出口,“非要说,西郡世家日后路途如何抉择,其实世家何尝不似北雁南归,失侣亦苦,险途亦苦,一路最苦,苦不过绕树三匝,无枝可依。底蕴钱财,书册古籍,皆尽可取,但若无枝栖息,便再无所谓根基。”

    王素神情微动,不过仍旧是步步缓行。

    米尚儒亦步亦趋,跟随王素,一路看遍周遭景致,随口道,“扶龙断不可取,但攀龙却是本事,一方无木可栖,天下之大,三窟遍地。”

    直到此时,王素才转过头来,仔细打量一番这位年纪奇轻的后生,嘴角绽开笑意,“米家主是说狡兔三窟?这可并非是上上之选,若有丁点闪失,二十一家,十不存一。”

    米尚儒倒也并不在意,略微躬身行礼平和言道,“晚辈以为,是策并无高低,其实人在世间并无太多双全法子,更非事事皆有上策,毕竟二十余骑并驾同行,天底下也没几座栈道能容,保己之后,才可求全。”

    “你倒是胆魄极佳,”王素盯着年轻家主侧脸,淡淡说起,“米家家主位子你来坐,比尚庸要合适。”

    “绝妙后生。”

    “通达前贤。”年轻人随口又是将话头接过,咧嘴笑道。

    直到日暮将晚,十钱翁才掂着两株药材,由打山坳之中钻出身形,同王素刘伯齐一并共驾而走。

    “米家新家主如何?”老者拍拍周身浮土,喜笑颜开,分明是找寻到两枚品相极好的老药,温言问询。

    “如若所想没差,十载之内,西郡应由米家做主。”王素破天荒面皮有些阴沉,但旋即又是归复平静,“但这十年当中,谁人又可轻易道明世事,都说是世事如棋,总有人身具落子定盘之能,但前者之变,岂止单在横纵之间。”

    至于老者与刘伯齐再欲发问,中年蓄须男子却是闭口不言,独自望车帐之外看去。

    山色空蒙,山水寒潭随车转,却道此间,并未入秋。

    既未入秋,何来言秋。

第二百二十五章 论威

    纵使眼下立秋,西郡首府周遭也实在难有阴凉可寻,时常有过路行人燥热难耐,将衣摆撩过又撩,蹭去额角汗珠,暗自骂上两句贼老天,而后再度悻悻上路,并无太多时辰可供耽搁;城内杂役更是从未歇着,每日从井中提水不止,接连泼洒于长街之上,褪去暑气。

    秋时灼阳更如虎,唯有天光未明与夜幕深沉时,整座雄城方能迎着些许凉意,但愈临近正午时分,天日吐雾,燎得地上行人衣衫滚烫,更不消说无遮无拦的城头之上,就连经过常年风吹日烤的守卒,都有极多数人撑不住这股堂皇日晒,纷纷躲到城墙根下乘凉,顺带饮些菉豆汁水,也算能勉强消暑。

    哪怕是守将三令五申之下,一众守军也是叫苦连天,皆是不愿再度登上城头,满口哀求,说这正午天光实在晒得紧,若是不曾披甲尚还可忍着些,披甲过后,一身甲胄令正午骄阳烤灼,几近可烫开皮肉,再经汗水冲刷,痛楚揪心之外酸痒难止,还请褪去甲衣再行上楼停驻。

    守将今日更是面色阴沉,听闻一众守卒皆是如此出言,非但不曾有半点退让,却是命人将城墙根下歇息的军卒皆尽轰出阴凉地界,含怒骂道,“西郡首府的兵,如今便是如此娇弱?区区日晒且抵不住,如何上阵舍生?食圣人俸禄,连守城望风都尚且不得做,难道不觉心有愧意?”

    一旁几位守卒还要辩驳几句,却是被两三老卒劝住,低声道,“如今守将正在气头上,少说两句为妙。换做平日守将脾气,断不至于如此大动肝火。你等不晓得,今日头晌老都统与那贾校尉于沙盘之中走招,三战皆是输得体无完肤:手头各领三千人,头两场城战,贾校尉攻城,折损不过千人,便是踏上老都统城头,换为老都统攻城,却是被那贾校尉暗地抽出几百死士,截住退路,三千木人尽数死在内城下头。就连第三回合平原当中两军相遇,老都统都不曾占过半点便宜,仅是啃去贾校尉手头六七成军卒,便是全军尽灭。”

    几名老卒偷眼瞥了瞥守将铁青面色,压低调门窃语道,“守将本就极敬重老都统,如此一来,怎能不憋着股无名火气?此时同他置辩,怎得都是自个亏,何苦来哉。”

    一众军卒听闻,仍是有些牢骚未消,当中便有那平日里厌烦规矩的开口,愤懑难平,“我说老几位,咱袍泽弟兄,自然不可疏于职守,偌大城头上若是无人立身,如何都不像回事,但甭管是老都统取胜,还是那贾校尉三战得捷,万事都得讲个理字不是?如此灼人天景,卸去甲胄本就非是逾矩,偏要将火气搁在自家人头上,忒气人了些。”

    “毕竟是年轻气盛,无需太过计较,”几位老卒连连摆手,擦去把头上汗水苦笑道,“即便是有心去劝,也不该咱操心,过阵子都统定会自行前来走动,那时再略微提上两句,守将脸面亦过得去,还能将身上碍事铁甲褪去,岂不更好?如若实在耐不住酷暑,我等便上城楼替你们顶上一阵,总吃年轻人照顾,心头也怪不自在。”

    “说的哪里话,几位都是老前辈,何况皆是上了岁数,这等小事,还是交由我等顶着。”众军卒笑语,亦是纷纷拎起甲胄,步步往城楼之上而去。

    暗处距离城门楼百步距离,茶摊之上,一位瞧不出年纪的精瘦汉子,一口喝干碗里凉茶,轻声道,“西郡疲弱已久,原以为力不可挂甲,战不可退敌,却不想首府城中这些军卒,还有得救。”

    对坐老者闻言,险些将整口茶水哽到喉中,瞪起一双虎目叫道,“你小子说话忒不地道,老夫带出的军卒,即便难与世上强军对垒,如何也不至于疲弱太多,甭当你小子沙盘手段略胜老夫一筹,就可凭此看轻首府军卒,若是不信,叫你小子带的那百来人前来比试比试,我看还真未必能分出个输赢胜败。”

    岂料那精瘦汉子闻言,却是猛然失笑,使两指敲打桌沿,笑吟吟道,“老都统,贾贺虽说未曾赶上天下九国皆起狼烟的时节,可却是知晓一军强弱之分,倒也并非是瞧不起您老的统军练兵手段,可当真若是生死相向,我携来西郡那百来号军卒,已然足够将满城上下杀个对穿。

    “且折损尚不过半。”似乎是瞧见老者惊异面孔,贾贺又补上一句,“强军之所以可入史册,除却有雄才将帅之外,另需杀人技,不过重中之重,还是在于可否出言能行。”

    “比如我今日携亲军攻城,城外百步设有陷马坑洞,当中又设锐竹尖矛,马匹不能越,更无物填补,而兵贵神速,不得不过,只需我一言,自有人以性命填入坑中,令三军可渡。”

    “都统不妨自问,账下军卒,如遇战时,能否皆舍生忘死,以命相托?”

    老者拧紧花白眉峰,思量良久,才抬头直视贾贺面孔。

    “如何做?”

    贾贺不理会老者灼灼目光,而是扭转长椅,冲茶摊小二叫道,“我说小二,这茶碴子,也好卖与人喝?换壶茶水,不然爷不给茶钱。”

    小二亦是叫日头晒得烦闷,刚要同这汉子骂上两句,却是叫茶摊掌柜拽住,嘀咕两声,这才不情不愿换上壶茶,没好气撂下,悻悻离去。

    “说白了一字之浅,威。”贾贺不紧不慢添上一碗茶水,满意点头道,“这掌柜还算晓事,日后没准能将家业做大。”随后才继续道,“此威并非是什么军威,而是做将帅者的威仪气势如何;这帮军卒知晓替你卖命,连战连胜,自然是言听计从,从军者,哪有几个是贪图得来好大战功,挂上将帅盔缨的?大都是凭自己体魄还算尚可,前来谋些俸禄的,谁愿平白无故为旁人撇命?”

    “老都统这几日同我讲过数番爱卒如子,沙盘推演时,更是说我贾贺皆是狠辣搏命的打法,有伤军心,我却是不以为然。世人都说为将帅者理应爱军如子,可平常时候就算你允他们锦衣玉食,将日常拼斗练兵降了又降,有求莫不应,就当真是爱兵如子?起码晚辈知晓,他们要的命,老都统您给不了。”

    “他们知晓在我手底做军卒,胜面更大,连战连胜,胜,自然就能活下来更多袍泽,那这活下来的,为何就不能是自个儿?”

    “故而纵使是看来十死无生的事,他们也愿去做,如此一来,怎会愁军势不成?”

    “所以我贾贺练出的兵,历来都是在血水当中滚过来的,死者入土为安,生者胆壮山河,气震阎罗。”

    “岂有不胜之理。”

第四百二十六章 万事莫求门当户对

    “如此统军之道,从何处学来的?”半晌功夫,老者面色才归复平静,拿来那壶镇凉茶水,倒上大半碗,一饮而尽。分明只是个皇城当中官阶极微末的校尉,论官阶,尚比他这一城统领低过不止数阶;论年纪,更是仅是不惑上下,可这番言语,却是叫人心生寒意,而最为令老都统浑身寒意上涌的,是他知晓这番话,其实本就挑不出半点错漏。

    “这等手段学不来,更没几个人能扯去纱帘,同您老无遮无拦说亮话,”贾贺不温不火,侧坐在长椅上头,举止相当随意,“谁人会教与晚辈这等事?本就是正好年纪,如此一盆冰水劈头盖脸浇到脑门上,甭说还有心气统兵,只怕是不过数年便要遁入空门。为将者,始终提不起求胜的念头,人也就废了大半。”

    “至于从何处学来的,其实统兵多年下来,见过敌阵中无数残肢断臂,如何打赢,如何收拢军心,如何叫手底下弟兄袍泽少死一些,心中自然有数。那些位识文断字的,大都是先明白理再有动作,军中却是不然,等再明白过来,只怕手底下已是死过好几茬弟兄,总要先上军阵,再缓缓知晓这点摆在台面上的道理。”

    日头毒辣,贾贺额头并不见汗,慢条斯理饮光茶水,看向闭口不言的老都统,咧嘴一笑。

    “小辈晓得西郡首府这些兵,都是老都统一手带起来的,虽说上阵厮杀,不见得尽如人意,但起码也算重情义,只凭这点,如若皆尽交与我手,强军可图。”

    老者没理会,盯着碗底叫微风吹动的几枚茶叶,足足迟疑了一炷香长短。

    街头上少有行人,灼阳高悬,城外飞至此地的几只鸟雀,刚要停足到街心,寻觅些吃食,却是耐不住两爪火燎似的痛楚,啼鸣一声便扑翅而去,再不愿停留。

    正是秋意渐成阵势,虽烈阳灼人,但长天外云朵渐稀,青天越显高远,如洗如淋,隐隐退却夏时混沌浊浊。

    “总说这些年来天下太平,可惜

    终归还未到太平时。”

    老都统抬头,正襟危坐,欣慰瞧着眼前坐相散漫的校尉,“老夫年事已高,日后骨肉入土时,你小子得给我烧几份信纸,半生戎马,功业未立,老子心里头还真不舒坦。”

    贾贺坐直身子,收起面皮笑意,同样是正襟危坐,“外加两坛好酒如何?”

    “那感情好,不过若是吃了败仗,信报就甭往老夫那烧了,丢咱西郡的人。”老者此刻举止动作,才终是有些老去模样,略费力地撑住桌案,起身正欲蹒跚而走,又叫过小二,扔过几枚铜钱,乐呵道,“今儿这大碗茶,喝得舒心,多留两文茶钱。”

    老者沿街蹒跚离去,直到再瞧不着背影,始终未曾往再城头瞧一眼。

    蹒跚且蹒跚,随性而走。

    需知方才,并未饮酒。

    贾贺目送老者离去,没来由笑了笑。

    今日此行,本就是为接过西郡首府兵权,临行前林陂岫仍是有些定不下心思,言说老都统年岁已长,多半生心力念想,大都维系在此城军卒当中,倘若是依贾贺平日里的脾气,难免两两不快,日后离心离德,更难掌兵。

    但经三番沙盘拼斗,再言掌兵,不论是凭贾贺掌兵统军的本事手腕,还是兵法之上的老辣熟稔,由贾贺统军,皆是最为如意,才使得原本有心刁难前者一番的老都统,终是放下心来。

    “任谁都能瞧出,天下平定不了太多年月,偏偏有些昏君重文抑武,究竟谁人才是老迈昏聩,啧啧。”贾贺喃喃自语,旋即又是回过神来,嬉笑着戏弄那小二道,“小二,见者有份,正巧进来手头紧巴,那赏钱分我一半可好?”

    那小二得了赏钱,自然是笑逐颜开,听闻这话,连忙捂住两枚铜钱,接连摇头,警惕道,“我说客官,咱这是大开门生意,出手不见回头钱,再说区区两文,岂能入得了客爷的眼,您老歇着,小的还有活计,便不碍您老眼了。”

    贾贺大笑,亦从腰间掏出两枚铜钱,稳稳扔到小二手中,掉头便往城楼而去。

    今番正是兰夜前日,城外倒是比城中更为热闹些,瓜棚桃李,均已是安置得当,不少年纪正好的姑娘,已然是挽起发髻,珍而又珍扑上些许脂粉,不顾毒辣日头,已然行至瓜田下头,事先同好友一并商议闻听天河夜话,倒是莺莺燕燕,喧嚣得紧。

    兰夜七夕,传闻是天上牛宿织女星会面时节,两者苦隔天河一载,于兰夜相会,踏鹊桥而抵首绵语,云述相思,若是女子有幸听闻二人窃语,便可得偿所愿,来日夫君,亦是如意。

    不久前一架车马缓缓出城,途径城外村落时候,稍稍放缓。

    “小师弟倒是眼尖,”车帐中柳倾开口笑道,“莫不是又想念那位温姑娘了?”

    “没想没想,就是从未见过此等民俗,新奇得很。”驾车少年随口便答,但如何听来,都是有些不尽笃定。

    “酷暑褪去,过一阵子,便是一载中再好不过的时节,粮米粟麦,皆尽饱熟,秋高气爽,自是叫人欢喜。”书生缓言,顿了顿又道,“不知那位薛姑娘,今年是否会来听这天河夜话,算算年纪,也该到出嫁的岁数了。”

    “那位楚公子虽说未曾问斩,可亦是被罚到西画檐山外劳作一甲子,如何都算是大仇得报,即便今年不来,明年也会来。”少年观瞧一阵,又是牵起缰绳,马匹得意,扬蹄而去。

    “世上事,谁又说得清呢,”书生合上眼目,似是自语道,“许多事若不讲究门当户对,兴许会更好些,正是因偏求登对二字,才使得由情生恨,代代不绝,不知何年是尽。”

    “很多本来简单得如同翻掌的事,反而偏要冠以条条框框,这样不好。”

    马蹄轻快,越过城外小涧,激起无数水花。

    似有少时男女,儿郎挂玉,少女冠草。

第四百二十七章 倦意恰好

    待柳倾云仲一道回南公山的时节,已然是正值七夕当日。星河荧烁,虽难见鹊桥,犹有皎皎明月可辨踪迹,山道之上明花吐雾,浅露起伏,一时无数飞鸟。

    少年乐呵,托着掌心当中茶点与六爻钱,又仔细清点回与背后包裹当中两套江湖画本,一刀品相上乘宣纸,才抬头望向那条许久未曾走的山道,长舒一口气。好歹是自个儿大师兄本事极高明,腾空掠地,硬是赶在辰时前天色才暗时,将云仲带到南公山底,一如风雷势。

    “到底是赶上兰夜时,大师兄手段超凡脱俗,师弟可是艳羡得很。”

    一旁书生忍俊不禁,揶揄道,“得了,这山上谁人不晓得你这小师弟的难言心思,这一路上生怕磕坏了那包茶点,怕不是回山过后便寻思着如何同温姑娘赔礼吧?顺带着花前月下,诉清多日以来的心心所念,正好是兰夜七夕,最是好时辰。”

    云仲略微咳嗽两声,“师兄啊,这都眼瞧着临近山上,您老明察秋毫,可如何都给师弟留些面子,若是叫两位师兄听见,估摸着又得将此事挂到口边数月,面皮臊得慌。”

    柳倾不以为然,“喜欢便是喜欢,休要管如此多的闲言碎语,若是二师弟三师弟两人一味调笑,师兄自然要罚罚这俩口无遮拦的毛病,尽可放宽心便是。”

    二人一路上山,闲聊时节,已然是登临至顶,才过山门,便是瞧见空场处,已是有桌案摆到正中,还未等两人言语,座中三人已是起身行礼,笑盈盈道,“恭迎大师兄小师弟归山。”

    襦裙女子倒还好说,另外两位可是半点不客气,先前一声恭迎说罢,便凑到柳倾云仲二人身前,两人均是搓捻两指,体态宽胖的那位不怀好意笑道,“小师弟出山,凭如今的身手道行,怕是已然赚得许多银钱,即便是饮过两番花酒,估摸着也要余下不少,此番

    回山,就没给两位师兄带些稀罕物件?”

    少年登时是撇嘴不已,假哀道,“两位师兄原来非是惦念师弟,而是惦记着师弟怀中这几枚银钱,却是不顾同门师兄弟情分,着实是叫师弟心头凄凉。此番出山的确是积攒下些家底,也购置了些物件送与两位师兄,可心头哀从中来,却是猛然忘却了搁到哪处地界。”

    身前两人相视一眼,也不管此刻少年假装悲不自胜的做派,赵梓阳摁住少年两肩,钱寅则是抽冷一步跨到少年背后抢夺包裹,口中还念叨,“你小子一去许久,也不知回个信?若不是正好山中青鸟外出觅侣,且收着你那碧空游信件,我都险些带齐家当杀下山去,你三师兄更是三番五次溜下山去望风,若是连点礼都不带,成何体统。”

    少年起初还想挣动,却发觉赵梓阳双掌当中力道怪异得很:不运力时,力道刚猛如铁,可运出六七成力过后,这股力道却是骤然消退,化为绵劲,始终不弱半分,绕是云仲挣动数番,赵梓阳双掌依旧抓得稳当。

    “三师兄,你这力道?”云仲才要问起,便发觉自家三师兄面门有笑意浮现,紧接着便是长笑道,“小师弟,多日不见,我这当师兄的就不能有半点进境了?前几日咱可就已然内气饱足,破开了二境关口,更是得了回阴阳劲力,纵使是万钧气力,遇上师兄这阴阳软硬两面劲力,怕是也施展不得。”

    少年无奈,这三师兄恐怕也是憋过良久,自个儿无心一问,倒是正中后者下怀,足够好生吹嘘一番。毕竟南公山四位弟子当中,唯有三师兄同自个儿年纪相仿,虽说是靠虚丹勉强先行步入二境,赵梓阳也从未明言心中不服,但如何都是心有不甘,如今终是破开二境,如何也要同云仲吹嘘一番。

    这些事,换成初入山中,才观剑不久的云仲,只怕断然不会如此多想,每日所思所见,唯有剑气横亘于前,掌中唯

    有一剑翻飞,但如今却是有些不相同。

    总是要见江湖之大,见江湖中人人所念  ,人人所活,才可步步明是非,知世故,并非祸事。

    于是云仲索性也不再挣动,由打怀中掏出套六爻钱,递到钱寅掌中,“给二师兄带的六爻钱,当初从一位道士那软磨硬泡,竟是死活不愿卖,同他饮过一回酒,不知为何这六爻钱便被人搁到怀里,瞧着品相不高,但终日过手,已然给盘得透亮,想来亦能有些用处。”

    随后少年拽开包裹,从中取出两卷画本递到赵梓阳手上,笑道,“此行去过一趟西郡首府,城中有间旧,还是大师兄出手挑的这套九合枪,卷名虽说不讨喜,但听说是出自前代金孟中大家的孤本,专讲江湖当中使枪名家宗师旧事,大概最合三师兄心意。”

    两人接礼,均是有些呆愣。山中都晓得小师弟向来不熟诸般驳杂礼仪,但还未至那般年纪,山中修行之人更不愿去讲凡俗礼仪,至于出行过后讨要随礼,不过是一时兴起,真拿到手头过后,反是有些不自在。

    钱寅将六爻钱托到掌心当中,略微摩挲,便是动容道,“这六爻钱岂止是有些用途,至于品相差些,全然是铜钱难承其重,驮不起这份窥探天象的福禄罢了,原本以为小师弟只是略备些小礼,如今看来,却是有些重了。”

    柳倾亦是走上前来,瞅了眼方才有失稳重的两位师弟,旋即又朝赵梓阳道,“三师弟莫要以为,那画本便是寻常物,大抵是缘分使然,此书始终落于那方旧中无人购来,但这位金孟中大家画技,超凡出尘。传闻绘书时节,曾专门寻到那几位枪道宗师,观而后绘,卷中藏有六成神韵,若是能将此卷皆尽吃透,日后师父出关,怕是也得夸上两句。”

    “至于温姑娘的礼,”柳倾一转话锋,“一路疲惫有些倦意,可惜赏不得这大好月色,先行一步歇息去。”

第四百二十八章 言事言情总断魂

    闻弦歌而知雅意,两人已然接过礼,听闻自家师兄这番话,当然亦是从善如流。钱寅戏谑望了眼少年,便拖腔道,“突然想起,我那丹药今夜似乎也该开炉了,按丹方上讲,可是延年益寿的大丹,对于修行亦是大有好处,倘若是成了,过后请各位师兄弟尝尝。”

    赵梓阳近日赋闲得紧,一来是修为稳固,二是枪术已然行到槛上,暂且寻不得进境,故而这些日不曾忙碌,一时间未曾寻出合适由头,只得是皱眉苦思冥想一阵,旋即目光亮堂起来,捂住肩头叫道,“小师弟手劲忒大了些,方才运力过猛,闪失筋骨,二师兄若是丹房当中有上好伤药,千万莫藏掖,万一落下病灶,日后耽搁练枪,恐怕就得吃咱师父责骂;赏月这事回头再议,我还是跟二师兄前去医医胳膊。”

    说罢冲云仲挤挤眼,极矫情地拖着对健壮臂膀随钱寅而去。

    柳倾扶住额角,登时抿紧口齿。

    南公山中极多奇门遁甲之法,生僻阵法,刀法剑术枪招拳脚,四徒手段更是迥异,虽说徒众数目极少,但如此成百川汇集之势的宗门,天底下也不曾出过几座,但吴霜唯独不曾教过扯谎,致使方才两人开口,除却孩童以外,心底皆可看出端倪,过于假意。

    可既知如此,身为南公山大师兄,师父未曾出关,无论如何也得出言做主,“小师弟不妨与温姑娘一并观月,平日里修行疲乏,正巧如今月圆天清,不妨观之,也算是修行之余,舒缓一番灵台。”

    “温姑娘以为如何?”自打温瑜入门,柳倾倒是还从未改过口,兴许是为避嫌,依旧称之温姑娘,而不曾唤徒儿;即便是钱寅提起过此事,说是显得过于生分,女子心思最为细密,倘若是有丁点异动,只怕要生出万千心思,但究竟这心思好坏,对于修行有益无益,便不得而知。

    但柳倾并未曾挂在心上,只言说是师父一日不曾出关点头,便一日不可随意称旁人为弟子,即便柳倾每日教授,皆是用上了九成心意,却是一直未曾改口。

    闻听此言,温瑜一时有些恍然,随即才欲出口婉拒,却是瞥见少年从方才便拎在手头的茶点,还特地两手护住,鬼使神差便有些心软,“既然师父如此说起,恰好今日无事,便是瞧瞧月色亦是极好,几位师叔歇息便是,无需挂念。”

    月如古松枝边泉,总要扯云霞披乌纱,略微遮掩些容貌才是,今日倒是忘却了这番举动,高悬枝头,大方得体,并未掩饰过半点荧白面颊,好瞧得紧。

    少年瞧了好一阵,险些忘却自个儿手上茶点,挠挠后脑,略微有些窘迫道,“前阵子观剑时候,伤了些许元气,实在是饿得紧,此外无意中唐突姑娘,的确是无心之举;此番下山,刚好购置来些茶点,虽说比不得上回品相,也只得勉强凭此弥补些。”

    温瑜嫣然,“小师叔无需见外,那时节温瑜才入山中不久,并不知晓小师叔一向品性如何,这才略微有些气结,却不想是令师叔惦念了如此久,晚辈羞愧;师父已然同我明言过,用茶水时最忌讳就茶点,搅扰茶汤本味,故而着实不必赔礼。”

    云仲有些为难,本就非是擅于同女子对谈的性子,闻言却是闭紧口舌,思量良久才道,“那不如就此月色饮茶,顺带尝尝这茶点的滋味?”

    女子点头,“那倒还算应景。”

    柳倾归去住处,却是合上双目,叩指有一,静静闻听山中声响,不由得轻笑道,“果真比起前一阵子有些进境,果然要多出外走动走动,才不至于将脑袋困死到修行上。”

    月色如洗,少年饮过两回茶汤,却是瞧见桌角摆有一簇艾草,大概是用以驱蚊镇虫,略微嗅嗅便是鲜灵得很,不知为何便掐来一截,运指如飞,不多时便挽起枚神韵十足的麻雀,摆到桌上,满脸笑意。

    温瑜从未见过这等稀罕物件,身在紫銮宫中多年,着实见不着这寻常村落镇中的玩意儿,到底是年纪尚浅,尽管心性过人,可仍旧是玩心甚重,瞧着那麻雀跳动

    不止,不禁惊奇问道,“小师叔竟还有这等手艺?”

    少年呵呵道,“当初同窗有位叫李大快的,手巧至极,一盏茶汤功夫,便可扎出十余枚精巧物件,私下教过我许多回,怎奈手笨得很,许多年下来,也只勉强学会这麻雀扎法,至于其他,并不曾学会。”

    姑娘伸指试探戳戳麻雀尾处,但见后者跳动,更是新奇,接连戳起五六回,嬉笑道,“若是这麻雀多生一对眼目,怕是真可以假乱真,腾空几度,放到大元,大概要比那寻常茶点要金贵许多,小师叔平日里只晓得练剑,看来还是小辈看低了。”

    少年瞧见双青葱指,面皮略微泛红,若无其事道,“若是喜欢,送予温姑娘便是,本就非是稀奇物件,倘若瞧得欣喜,来日回乡,再同李大快讨要些就好。”

    “君子一言,莫要反悔。”温瑜狡黠笑笑,随手便将那艾草麻雀揽到掌中,不住逗弄,目光却始终望向冗长月光,自语道,“人都说天河夜话,倘若听闻便可得如意君,可从幼时至今,却是一回都不曾听清,更未瞧见千万里鹊桥。”

    云仲靠到竹椅上,略微仰倒,瞧着半空当中一轮浑圆皎月,突然接过话茬:“兴许神仙也怕羞,遮起云头,躲到世人不得见的地界;千载下来,许多人偷听言语,观瞧相会,总有些不自在,绵绵情话,也总要避讳着说。”

    温瑜侧过脸来,略微想了想,随手捻起枚茶点,“却也有几分道理,小师叔心思过人,受教了。”

    晴空朗月,惠风和畅。

    天上一轮月,山间人一双。

    直待到温瑜耐不住困意,告辞而去后,少年都仍旧坐在竹椅之上,扭头瞅着剩余艾草,并无一丝倦怠,反而笑意浓郁。

    幼时周先生写过一篇文章,当中一句便是,鸟雀点睛,可有腾云意。

    文章中还写过,若使佳人点上口,言事言情总断魂。

第四百二十九章 最是难求洒然归

    一处七夕,天下兰夜。

    除却各处百姓纷纷同中意女子共听夜话外,自然仍是有别处汉子无这等福分,兴许是离家在外,亦或是压根便无心上女子,这等时节,总要心头生出不少孤清之意,天上月色朗朗,形影相吊,杯盏不可交错。

    钟台古刹当中,徐进玉跪坐于蒲团上头,肩头挑着两桶满当井水,愁眉苦脸。

    昨夜里不空禅师特地嘱咐过,越是此刻光景,越是要沉心定气,切莫动儿女情长的念头,免得乱了心境,正是敛元境紧要关头,倘若是随性动念,只怕日后破境,便要晚许多年月。

    但徐进玉昨夜仍是撬开禅房门闩,同自个儿媳妇前去寺外观月,直至天将发白的时节才悄声摸回禅房,入门便瞧见老僧铁青面色,只得自行领罚,跪坐在此良久。

    “分明晓得如此便是错,何苦仍旧要行事,区区一岁之中的兰夜七夕,难不成非要将儿女情长放到头里?倘若坏了修行,依你所见,当真就是笔划算买卖?”

    上座老僧许久才开口,脸色仍是愠怒,将手头茶盏重重撂下,怒目相视。

    男子并未还嘴,只是将挑水肩头挺了又挺,活络一番酸涨筋骨,半晌无言。

    “人生苦短,砥砺枪棍之法,本就已然令家妻吃过许多苦头,若是并无这茬事,于家中呼风唤雨,皆是理所应当,何苦舍去平稳日子,随弟子前来这佛门清寡之地。亏欠许多,只得兰夜里尽一番心意,才可令心中愧疚弱去几分;师父心意,徒儿自知,可望望前路,人生来不过百岁朝夕,削去前头二十载不曾相识的年月,至多不过数十兰夜。”

    “当初在衙门当位寻常捕快,银钱尚且不曾赚来许多,却是终日不着家,为琐碎诸事劳心费神,家妻过门后三五载之间,一载下来,竟是少有相陪的年月,故而那为数不多的兰夜,又要扣去不少。”

    讲到此处,徐进玉不由得笑笑,抬头看向老僧,“师父命我平心定气,可修行愈久,越觉得对自家糟糠

    之妻亏欠,天长日久,难免要落下心病,昨日里兰夜,却是令原本纷乱心境平定许多,徒弟以为,对于修行益大于弊。”

    住持听罢,神情微动,起身捏住徐进玉一臂,数息过后,才淡淡道,“姑且算是你小子有良心,这敛元初境,不多时便可臻至圆满。”

    徐进玉咧嘴,“还得是师父教得好,修行修心,两手共举,即便是块朽木,也能雕得卖出价去。”

    “可三番五次破去寺中清规,却是不能再容你留在此地,”老僧背过身去,言语平和,“你并非是我钟台寺中人,但如何都在老衲座下学艺,如今枪棍术法,你已是熟稔于心,更是迈步入太玄,来日若是勤恳修行,定有作为;但心性的确不适久留寺中,此钟台古刹本就是清净出世的地界,你入寺中,往往不成体统,择日下山去便是。”

    说罢不等徐进玉应答,拂袖而去。

    只留下位胡髭越发浓重的年轻人,久久未曾说出半句话来。

    “其实本就不必如此,”藏经楼中,不惠老僧形容已然是枯槁至极,颤巍巍斟茶,递到面色铁青的不空手中,洒脱一笑,“出家人行事,总要善始善终,那位徐施主,若论尘世辈分还要叫我声师叔,如此三言两语便令他下山去,师兄以为,就当真是一件好事?”

    “少言语两句不吃亏,”不空禅师哼哼道,“瞧瞧你这点气力,茶壶都尚且端不稳当,难为还有同我唠叨的能耐。”旋即接过茶壶,替自家师弟斟上半盏茶汤,“病时少饮些茶水,多修养些,病去如抽丝,待到缓和些再饮不迟。”

    不惠言语声嘶哑,已然不复多少底气,闻言咂咂嘴道,“师兄境界高,难不成还瞧不出我这病根处在何地?本源有伤,关茶水甚事,此间唯有你我两人,不兴外头那套酒满茶半的说法,满上满上。”

    “其实赶那小子下山,除去你这身子骨之外,还有件事,”不空打量一番师弟面色,面色又沉了两分,缓缓出言道,“前阵子来了位云游僧人,说是自打大元北路不求寺而来,言说那

    枚木砗磲,乃是佛门至宝,本就不应当位一寺所持,我同他对过数招,虽说小胜,可瞧那僧人的面色,似乎并不可善了,估摸着不出几日,下一回上门讨要佛门至宝的便要寻上山来。”

    “胡闹,佛门七妙之中其余物件,大都已然是不见其踪,唯有这木砗磲于钟台古刹传承数代,岂有肆意讨要的道理。”不惠微怒,皱眉道,“传闻说是佛陀先前创寺七十二,虽说经铁蹄天灾,存世十不存一,可其中便有钟台寺一座,至于不求寺,却是从未听过。如今这些个寺院,听闻佛门七妙出世,就连佛门规矩都忘却了不成?”

    “不消动气,”不空难得劝解一回,摆摆手道,“砗磲乃是历代住持传下,断无让出的道理,那不求寺来人境界虽高,可动起手来,亦不过是摆设而已。动嘴的能耐,我向来不如师弟,可动手的能耐,老衲熟得很;来者是客,钟台古刹必以礼相待,可若是有所图谋,钟台寺亦是向来不乏金刚怒目的手段。”

    不惠猛然笑起,一张枯槁面容扯起皱来,“幼时提起念经辩斗,师兄一向是愁容满面,可一提起来比试斗招,师兄便抖擞精气神,幼时如此,现今也是如此,就连咱家师父都曾摇头感慨过:不空若是位武僧,恐怕走得会更远些。”

    “佛门信因果转世,六道循回,修行多年,大抵也想通了些,今世多行善果,少积业报,来日求个超脱轮回之外,估计便是成道一说的本意。”不惠老僧垂下眼来,瞥向楼外高远长天,轻声笑道,“成正果位,几乎是天下僧众心中所求所愿,可我倒觉得,如此年月,再经一回也是极好的,至于能否成道,圆寂过后能否留下几枚骨发舍利,倒是无足轻重。”

    “晦气。”不空训斥,可旋即亦是笑道,“不过的确比修成正果,有意思许多。”

    佛铃随风转,长风起落叶。

    禅房当中依旧跪坐着一位年轻人,佛堂前头,小沙弥仍旧扫去尘灰,面容慈悲。

    钟台已有秋意升。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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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裙824498525凡夫俗子有几多岁月。一入江湖岁月催。垂髫小儿至独挡四方。凝酒剑虚丹,运剑如月,掀翻重关。世家宗门九国二表,儿郎轻抬足底,浩浩江湖行。四玄五境二天关,从未孤身。酒剑四方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酒剑四方,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酒剑四方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