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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凉凉不加班     酒剑四方txt下载     酒剑四方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六十章 代代不竭

    整整一日之间,云仲都不曾由打山门外那张长凳上起身,手头已然屯压七八张宣纸,皆是写得满当,多日不曾提笔,如今一日之间接连书就洋洋洒洒数千字,手腕酸涩,再瞧瞧山门外仍旧铺满近乎一路山道的江湖人士,登时便觉眼前昏黑。

    原本寻思白葫门名声不显,即便张榜收徒,也未必有多大动静,可紧接着便令云仲始料未及,一日之中便有数百人上门,还未闻鸡鸣时,便是有条浩荡长队排到山门门前。虽说江湖中人少有循规蹈矩者,若是寻常地界,断然不会如此规矩,但毕竟是白葫门山门,并无几人胆敢放肆举动,故而那队伍瞧来奇为严整;肩头背有半人多高矮马刀的牵马汉子,头戴斗笠腰间悬剑瞧不出模样长相的利落游侠,乃至有满脸疑惑的孩童,叫自家长辈扛在肩头,好奇往远处山顶张望。

    “老先生,您老即便搁面皮上再抹个几斤脂粉,这岁数亦是明摆在台面,受门主所托,恕在下实在不能作假,昧良心替老丈写个时年二十有六。”少年摁摁额头,苦笑不已,满脸难堪冲面前那位面皮极白,却是皱纹堆垒的老汉,颇为无可奈何。

    接连录过上百号登门拜师者,少年才得知了些许隐情,白葫门虽说名气声势比不得马帮,但在江湖中也算是独此一家,于凤游郡上下并无一处帮派胆敢同马帮作对,可唯独白葫门门中宗师胆敢与马帮中人武斗,故而在这片江湖中的声望,亦是水涨船高。

    那老汉面皮略微发红,不过很快便是咳嗽两声,俯身遮挡住云仲面皮,由打袖口当中小心翼翼抽出枚钱囊,从里头摸得十两碎银,颤颤悠悠递到少年手上,低声陪笑道,“少年郎眼力无双,小老儿羞愧,只是如今这般年纪,仍旧是一事无成,凤游郡中帮派错综复杂,这几年小老儿家中,已有数番受各路帮派欺凌,总得混上个白葫门帮众的名头,才好避祸。”

    少年一愣,旋即再往那老汉手中看去,迟迟不语。

    练家子双掌掌心大都叠茧无数,脱去一层老茧,再叠一层,重重叠叠,纵使是女子原本细嫩两手,练刀练枪多年后,亦是凄惨得紧;而眼前老汉掌心,却是比起习武之人更要凄惨许多,千沟万壑,比起终日编席打渔者,犹有过之。

    少年落笔,于老者名讳后头添上二十有六几字,而后又将桌上那十两散碎银两送还到老汉手上,“老丈无需如此,既是只求个白葫山帮众的名头,并不拜师,想来就算是门主前来,亦会大开方便门,积攒下十两银钱说难不难,说是唾手可得,却是有些过了,且留与家用便是。”

    老汉怔怔,直到身后莽汉等得急切,冷哼一声过后才回过神来,冲少年呲牙笑笑,挤出个自觉还算明朗的笑脸,收起银钱,佝偻着身子往人群外而去。

    “这云少侠,倒极像我当年,”远处叶翟难得着一身黑衣,立身在院落井口

    旁,颇有些感慨,“不过若是真记上二十有六,那位老汉真要入得门来,又当如何,我倒是好奇这少年郎究竟要如何做,才能取个折中的法子,既不令那老汉吃亏,又能令山门收徒时节不曾多出个花甲弟子。”

    “门主还是莫要难为那云少侠了,”一旁老仆打理罢井中青莲,乐呵呵道,“能有这份心思就好,这等年纪也属实难得,瞧面相容貌,亦不过是十四五的半大少年,只是叫江湖风雨略微打糙了皮相,才老成许多,温养两月,未必就非是翩翩少年。”

    叶翟闻言笑意浓重,拂去衣袖浅灰,没来由有些嘚瑟道:“那如此说来,美中不足的地界便是皮囊不如本门主,想当初发丝还未白时,凭咱这张俊秀脸皮,可是引得不少美娇娘心肝直颤,所幸道心坚固,才不曾毅然离了白葫门,下山游戏红尘。”虽为笑语,只是说这番话时叶翟语调,却并不显得欢愉。

    老者不解其意,不过仍旧回身瞧瞧梅花桩上练步的三位孩童,蹙眉责道,“做师父的,岂能言语如此孟浪,万一叫自家徒儿听见,没准便不学好,日后若是将白葫门名声尽数败去,又当如何?”

    叶翟并未辩解,撩开黑袍,拽出柄如细柳轻枝的长剑,随意抛到老者手上,拧拧腰腿,垂下眼睑,自行往屋中走去,只留下句懒散话语。

    “算算时候,得有许多年不曾拜托你浣剑了,剑刃倒是不曾生出老锈,但终日沉在泥里,卖相到底比不得当初,还需浣洗得仔细些。”

    老者接过那柄瞧来模样极稀罕的细剑,碰在两手之间,仔仔细细抚去剑鞘之外的老泥,哆嗦着嘴唇,许久也不曾言语。白葫门有座素白山峦,山中有井,山中亦有剑,已然于地底沉埋近甲子之年,犹记少时,这柄纤细如柳叶新眉的长剑,也曾潇潇洒洒出凤游,直叫万千贼人皆尽俯首。

    山门外头天色渐暗,原本看来无边无沿的冗长队伍,经云仲一日提笔整录,此刻也不剩多少只剩松散十几人,皆是赶晚队伍,这才落到后头去,其中便有位中年人肩头扛着位孩童,抹去额头汗水,走上前来轻声道,“这位少侠,小人家中幼子尚不过五岁,能来此登名否?”

    “自然,”云仲抬眼打量男子肩头扛着的那位眼目黑白分明的伶俐孩童,温和笑道,“打小习武,总好过半路出家,一来可强筋骨,二来孩童学技最快,如若是记住招式路数,亦可将根基打牢,相比于年纪稍长的,要强过数倍。”

    不知何时温瑜已然站到少年身后,瞧见这孩童明眸皓齿,端的是好瞧,不由得也是笑道,“习武可并非是什么容易行当,做爹的为何想要自家儿郎拜师修武,念些诗书,未必日后就不能登临朝堂,何苦学武。”

    此话出口,那中年男子面色登时低落下来,抚抚孩童鬓发,长叹一声,“若非是家道沦落至此,在下断然不会

    将儿郎携来山中习武,这才多大年纪,旁人仍是在街头玩闹的年纪,如何能吃得住练功苦楚,日后若是同人说起,无家无业,唯晓得成天拎刀串江湖,当真是极落脸面的事。”

    温瑜神情微变,“兄台看来,江湖儿郎在这凤游郡中,各处皆有人瞧之不起?此话听来,的确是不顺耳。”

    云仲摇头,同女子使个眼色,而后面色淡然道,“江湖中人于凤游郡的确不落好,这说法在下亦有所闻,不过既然千般不愿,兄台为何仍旧要将自家儿郎送到白葫门之中,即便家道再过凋敝,瞧衣着打扮,总不至于无银钱抚养,还望解惑。”

    中年汉子苦笑,又将肩头孩童耳畔发髻捋顺,神情落寞道:“若非万不得已,何至于此,颐章世家固然众多,可当今圣上贤明,若是苦读个十数载,多少亦能求得一线步入朝堂的天运。可在下家中五世皆是纵马沙场的武官,即便如今家境凋敝不复从前威势,也总要令子侄后辈习得一身非凡武艺,日后若是时机得当,破而后立,犹未可知。”

    男子愈讲,面皮之中傲意愈足,但旋即又是沉下面色,盯紧云仲道,“传代至今,家中唯余这枚独苗,倘若是托付到白葫山贵地,纵使身手不尽如意,敢问少侠,可否护住我楚家儿孙性命,使之得温饱?”

    少年这才发觉面前汉子虽说身量不高,但算得上极敦实,似乎由打山路冗长队伍排下来,扛那孩童的单肩,竟是不曾换过一回,整整近乎一日,膂力端的是非凡。

    “白葫山门头虽小,可从未有弟子夭折,保住你家儿郎性命,并不算难,”由打门内走出位黑衫鹤发的男子,似乎是略微小憩过一阵,神情颇为倦怠,走到那敦实汉子面前,微微一笑,“至于身手如何,本门主倒是略微有那么点心气,能将这小子教好;口口声声道看不起江湖人,总要做点什么堵住凤游郡中人的口舌不是?”

    不待那汉子出言,叶翟略微屈腰冲那孩童道,“此事你爹同我讲起,不做数,还要看你自己意下如何,究竟想不想吃这份苦,得这份福源,全在你自个儿。”

    孩童不明所以,只是瞪起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来,偷偷往云仲腰间瞥去。

    “爹,那是啥?”

    汉子面色略微尴尬,冲云仲笑道,“家中幼子不曾见过兵刃,更不知何谓江湖规矩,少侠莫恼。”

    可云仲却不曾在意,将那柄水火吞口的长剑由腰间摘下,起身递到那孩童面前,嘱咐道,“此物唤做剑,三尺三寸最是锋锐,莫要拔出伤着自个儿便是,尽管去瞧。”

    众目睽睽之下,孩童将手搭在剑鞘上头,摩挲两下,目中尽是欣喜,到头来恋恋不舍松开手来,朝那汉子报赧一笑。

    “孩儿想学。”

第四百六十一章 裂井

    孩童声起,云仲原本平和疲累面容,亦是缓缓端正,瞧见那孩童仍旧朝自个佩剑看去,一时怔怔,也向佩剑看去。

    钦水镇水君亲手开炉,又命亲传弟子敲过千百锤,再投云仲和澜沧水于炉火当中,一并熬炼许久的一柄佩剑,又岂能是寻常凡物,剑吞当中水火两纹交缠叠缚,隐生辉光,剑鞘虽是极素,绕乱纹蟒皮,但总归道蕴天成。落在旁人眼中,不过是枚吞口略微奇巧的寻常佩剑,但落在那孩童眼中,似乎胜却万千心头喜,东村竹马,西城蝉蜕,还是市坊之中糕点糖球,都比不得眼前这柄古怪物件。

    汉子仍旧是心有忌惮,轻抚孩童脑门温言道,“若是想练,勤学好问肯下得苦功,来日定能有柄自个儿的佩剑,此剑乃是这位小哥所有,莫要摩挲太久。”

    孩童虽说仍旧是不舍,但眼见得便是打小明理,乖乖点头收起两手,只是双目仍旧往那枚长剑上看去,满眼欢喜。

    直到剩余几位江湖汉皆尽将姓名录罢,云仲才站起身来,舒展舒展腰肩,同一旁站立良久的叶翟埋怨道,“早晓得这活计如此累人,自然不会接过这茬,唯有此时节才可觉察出读书人平日里,虽不动四体,但亦是劳心费神,比起练剑习武丝毫未有轻快之觉。”

    叶翟勾起唇角,“那云少侠以为,在捏山门之外枯坐一日,究竟有无所获?如若是觉得未尝有丁点明悟所得,那在下便许给少侠些许银两,权当做今日辛苦钱。”

    少年不置可否,扫一眼黑衣叶翟,“果真还是原本那身衣裳合适,黑衣白发最是不相称,搁在话本里头,十有**便是坏角,到头来总要叫话本中一路打到武道高处的角儿揍得奄奄一息,两手颤颤嘟囔句大业未成,而后抱憾身死,费去半生积蓄的家当还要叫旁人拿去,作为日后升境成名的垫脚石。”

    云仲大小虽未曾读过多少话本,可闲暇时候总要从小镇中书摊里挑上那么几本,日久天长,读过的话本极多。但书中那些位或是仗剑或是抄枪的少年郎,的确历来都是凭他人贵,三天两日便能由打旁人手中夺来枚稀罕物,逢凶化吉,斩尽诸邪,虽说俗了些,可读来的确叫人心头舒坦。

    “谁说不是,”叶翟觉得少年这说法颇为有趣,故而神色比起方才,又轻快了数分,悠悠讲道,“天底下互为垫脚基石,本来就是天理循环,有人借他人势而成,就自然有一日旁人借自个儿积攒的大势再登高,世上习武者如此,习文者亦是如此,终归是逃不过,那些位写话本为生的闲散人,如此看来的确是有些门道。”

    一旁温瑜无奈摇头,自家这位小师叔除却练剑碎嘴之外,最喜读话本,当初观剑气悟道伤了本源,难得腾出几日闲暇,便接连由打山门当中接连借出数册话本,虽说瞧来颇有些囫囵吞枣的意味,读得奇快,不过到头来的确是令少年眉开眼笑。温瑜亦是瞧过几册话本,可每读过三两日,总觉着滋味差些,故而至多是耐着性子将其

    中三两卷精髓文章读罢,便弃置不顾,全然无云仲那般痴迷。

    “话说回来,门主夜里如此打扮,难不成是要出门比斗?”云仲挑眉,瞧着叶翟这身玄黑短衣,颇有些好奇。

    锦衣夜行者少,但江湖里着夜行衣外出的,的确不在少数,趁暮色行事,无论打家劫舍或是抽刀杀人,最是便利。

    “同人谈两件事而已,只是许久不曾下山,早已变为了那等不爽利的人,不愿露相;再者拜会之人来头甚大,让人瞧见,总要生出些麻烦来。”叶翟不以为然,由身后摸出顶斗笠,将满头白发束起,尽数遮掩于斗笠之下,咧嘴笑道,“这满头鹤发想不被人辨认出来,确是极难,不过既然是有要事相商,当然要尽力遮掩一番,本是武林过街鼠,纵使长夜多避嫌。”

    “不过在此之前,仍有件事要拜托少侠,替在下试上一二。”黑衫门主朝素白山路看去,除却无缝无隙夜色以外,树木山石,花草枯叶,皆尽惨白如昼,没来由便是心头有些厌烦。凡景致再好,瞧上十日便不复惊异,百日习以为常,十载烦闷,百载则是瞧之心头便厌恶得紧。

    庭院之中,唯余三人。

    “此事少侠若不愿做,并不勉强,不过既然是留于此地,想来亦是可怜我这孤守一山者,如此在下自然是感激,但仍想着脱身于此,出手与否,皆看少侠心意。”叶翟抽剑,再不多言,只是双目直视那口旧井。

    “其实山主本不该露相,”少年叹气,“如若我两人本就非是良善之辈,门主如实相告,难免就不会将这事传开,届时莫说是江湖人,颐章仙家,只怕也得齐齐而动。”

    稍稍停顿,云仲还是不禁开口问询,“门主为何轻易信我二人。”

    叶翟淡然作答,可似乎又是不曾作答。

    “剑心,饮粥,作假,见孩童,若是凭借这几样都瞧不出少年郎本心如何,我这白葫门门主,便算空活许多年,况且此事若得解,即便下山即身死,又有甚怖恐的。活的年头过久,许多原以为挂在心坎上的未竟心愿,不过云烟过眼,何来信与不信。”

    鹤发门主说罢,又转过身来,同温瑜笑道,“这位姑娘阵法了得,如今夜色深沉,若是贸然出手,恐怕要惊醒我那三位徒儿,不妨凭阵法手段隔绝院落中种种震响,过后必有重谢。”

    温瑜不动声色,单手压住腰间刀柄。

    “门主果然亦是修行中人,且境界不低,既然如此,为何要寻旁人出手破局。”

    叶翟也不接茬,拽出腰间细剑,剑光骤然暴起,迎秋风拔高三尺,原本宽窄不足二指细剑,周遭剑气裹缠,竟是比起寻常佩剑仍要宽出三分,猛然冲那口古井劈斩而下。

    青莲摇晃,而那口看来周遭裂痕遍布的古井,却是分毫无损,且细剑周遭裹携青芒,犹如海潮为巨鱼所汲,丝丝缕缕尽

    皆没入古井之中。

    “我亦有心自解,毕竟如今这世道,求人不如求己,”叶翟苦笑,将细剑收起无奈道,“在下于修道之上的天资,远不及剑术天资,苦苦修行多年,仍旧牢牢固在二境以顶,御剑踏空,仍是痴望而已。况且这口井即便是承我千百道剑气,一如往常,莫要说劈个粉碎,反倒是越发坚固,只得拜托两位尝试一番,若能脱开此闸,方可得自在。”

    云仲在一旁观瞧许久,如今才缓步上山,蹙眉打量这口古井,井口青莲摇曳,受如此凛冽剑光,却仍旧是光华迷蒙,丁点无损。

    “为何不自行下山去请修道山门中的高人来解此局,反倒是终日枯守在此。”

    叶翟轻叹,双目仍旧望着那方古井,神色疲倦至极。

    “少侠可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一说,此井吞纳日月,更兼一山地脉气,与那些位仙家人所求的长生道,关系匪浅,倘若消息落在别有用心之人耳中,有何下场,云少侠应当心中有数。即便我再想脱身,白葫门中这口井,亦不可为旁人所用。”

    临近戌时,叶翟辞别两人,独自下山。

    古井已然被少年长剑劈开条缝隙。

    院落四周竹木,由白转黄,大阵之外秋夜静谧,而阵内金铁声响交错。

    大抵是唯独叶翟不可破阵,故而就算是境界高过云仲,一剑之下,不过是徒添坚固,剑气为古井所引,如今换为云仲出剑,虽境界仍旧不稳,可眼见得那口古井缓缓开裂,不负当初模样。

    “叶门主先前几日,从未佩玉,此番下山时节身着夜行衣衫,腰间却悬着枚佩玉,不知何解。”瞧着少年额角略微沁汗,温瑜缓缓开口,“井口坚固,小师叔不妨歇息一阵,此事本就急不得,先前亦是如此告诫后辈的,为何如今偏要如此急切。”

    少年收剑,虎口略微酸麻,若是换做寻常古井,仅一道剑气便可破除,可眼下这口井瞧来破败,却是坚固得紧,剑气锋锐一时也不可尽破,再者虚丹有恙,着实不可图快。

    “那枚古玉,大抵本就是叶门主心心念念之人所留,恐怕久留山中,与那枚玉佩也是有不少干系,难得下山,自然要带到身上。”云仲感叹,就地坐到地上,盘膝定气。

    叶翟不认路,但凤游郡中,许多地界仍旧是灯火通明,一人一马下山而去,同城外歇息吹风的老汉打听过后,调转马头,缓往首府城中去。

    夜色昏沉,唯有城内隐隐灯火,远远望去忽明忽暗。

    还未上官道长坡,一身黑衣的白葫门门主托起佩玉,下角处镌着枚湖字。

    “叶隐为古,月上秋江,如今都不晓得名讳,倒是荒唐事一桩,转眼百载过。”

    雨水落地,男子收起玉佩,走马上凤游。

第四百六十二章 一湖水月皱(中秋快乐)

    凤游郡郡守府装潢,尚且不如寻常富贵人家,虽是门头牌匾亦是出自名家手笔,可其中摆设,简朴至极,除却几枚寻常瓷瓶花草,古旧桂木棋盘一枚,棋盒有二,梨木椅两张。

    这等摆设,即便是置于凤游郡寻常百姓家中,亦不过堪堪中上,全然也无郡守大员府上那般富贵气派,除却那方棋盘,满府上下更与风雅无干。

    分明是夜深时,照理不应无侍卫守门才是,可郡守府内外除却正堂孤灯一盏,再无其余闲杂人,难府上下空空荡荡,唯有秋风徐徐,兜兜转转,下梁过廊,黄叶卷地空响,雨滴敲瓦坠珠难断,四五线伶仃秋雨,掺杂正堂当中棋子落盘声响,尤其萧瑟。

    马蹄声由远及近,踏雨水而行,郡守府中便似是响起阵阵回响。

    “看来世上当真无人可与挂念二字隔绝开来,无论市井小民,或是深苦一山之中的宗师仙家,皆被困于这两字之间,苦苦不得解脱。”郡守府中男子自语,拈起白子截住棋盘中那条气势浩大的黑龙,复拈黑子,将原本气势延续开来,微微蹙眉。

    化攻为守,此势极其难止,更何况是男子一人操盘两方,想要将白子守势演为固若金汤,何其之难。

    一袭黑衣乍现。

    男子抬头时,已有一人自行拾起枚白子,恰好落在黑龙额头处,气机相连,将那条玄色大龙攻势轻描淡写化解开来。

    “叶门主好棋力。”

    “季郡守好手段。”来人取下斗笠,抖去周身雨水,呵呵一笑,苍白发丝尽数垂散而下,抬眼直视面前这位郡守大员,“我原以为凭兄台的雅俊气量,秋夜雨凉,本不该设伏才是,却未曾想到原本看来寻常的郡守府中,竟是藏龙卧虎,丝毫锋芒不露。”

    男子并不辩驳,反而是开诚布公如实讲来,脸上笑意丝毫不减,“叶兄毕竟是一门之主,且身手通天,整座凤游郡能在兄台手上走过十式的,怕是不过五指之数,总得提前防备着些,即便应付不来,起码心中亦能安稳许多。”

    叶翟亦不计较,略微点点头,“直人快语,没成想郡守大员亦是位妙人,在下此行前来,意欲何为,想来郡守大人心中有数,不妨抛开试探,直奔心意,白葫山势小,不过若存留有用的地方,在下理应相助。”

    郡守原本捻起一子还未落下,闻言笑道,“既然叶兄爽利,我这未在江湖的小吏,便厚着面皮应下来,不知叶兄此行前来,欲要打听何事。”

    叶翟由腰间摘下那枚佩玉,托在掌心当中,缓缓递到桌间。

    “大人既然托人将此物送到白毫山中,心中自然明朗清楚,何必要问在下。”

    后院当中走来位家丁打扮的小厮,替二人斟罢茶水,而后躬身凑到郡守耳畔,轻声言语几句,而后冲叶翟低头行礼,原路倒退出外,还不忘将屋舍当中碳火拨明,举动极轻柔。

    男子抬手示意,“棋过中盘,叶兄既已接过这盘棋局,边下边谈,在下必定知无不言。”

    处处风来,纵屋中奇

    难透风,可炉中香烟仍旧来去不定,盘旋上浮,譬如缭绕玉带缓缓而起。

    “昔年凤游郡郡守府中,有文书一卷,乃是二百载前所留,那时节凤游郡还未曾得此名,仅是处零星百姓躬耕的荒野地界。从那时节起,白毫山便是上下生灵草木皆尽素白,可并无百姓胆敢前去山中一观,不过远远望去,飞檐流阁,点缀山间,雍贵煌煌譬如天上仙境。”郡守落子,将黑棋连气往正中引去,缓缓讲道,“久而久之,凤游郡周遭本就适宜耕种,迁居至此的百姓愈发多将起来,自是有好事之人上山探访,可临近山门处,原本琼楼玉宇皆尽如雾般褪去,唯有一位青衫女子携童子出门相迎,自称名唤做水月,原是古时一族,并无姓氏。”

    “自有人上山过后,百姓皆是惊异,可既然那女子不曾有古怪之处,且容貌昳丽,便不复畏惧,许多百姓甚至于白毫山下耕种,时常往山中探寻,那女子皆是好生招待,饭食饮水俱全,分明便是极和善的脾性;而不出三五月后,白毫山却是有紫气骤起,引动风雷,那女子踏云而出,直至凤游郡当中,撇下枚古玉,随后便是寸寸而逝,再无踪迹。”

    叶翟默默听闻,攥起枚黑子放在棋盘当中,靠到太师椅背后,瞧着桌中那枚湖字古玉,良久不曾出言。

    “方才小厮入门时,园中伏兵已是尽退,郡守府中唯有你我二人知,秋风秋雨知,神知鬼知,恕我斗胆问上一句,”郡守瞧见那枚黑子摆放地界,亦将手头白子归还到棋盒当中,平平淡淡出言,“水月与古,恰好为湖,而古之一字,似乎与兄台姓氏干系匪浅,分明是二百载前的神妙女子,为何要将这枚湖字古玉托付与旁人。”

    “叶兄祖上,看来与那女子有交,着实了得。”

    叶翟合上眼目,言语略微颤抖,可全然听不出喜怒,“敢问郡守,可曾有记载,那女子踏紫气出白毫山,去向何处?”

    “不曾有记,”郡守摇头,端起茶水轻嘬一口,旋即便觉得浑身上下舒坦许多,寒气逼出,五脏六腑舒坦熨帖,“只一笔带过,说是那位青衫女子于众目睽睽之下,寸寸化为乌有,除却那枚古玉之外,并无半点遗留物件。”

    白发山主再睁开眼时,目光看向盘旋香烟,悲恸甚深。

    “原来如此,我所欠下的不曾还过,她欠我的唯一物件,却是临去之际又送还与我,干干净净,不留丁点念想,倒是快意。”

    郡守皱眉,旋即悚然。

    “二百载前那女子身后童子,便是在下。”叶翟凄惨一笑,“自打接下白葫门,我之年岁便不曾动过,平地屋舍起,转眼城关雄,大齐兴盛而后由盛转衰,群雄封疆裂土,一齐生三国;五教原本隐隐有圣人出世的苗头,而重归无形隐于世间,沧海桑田,可对我这避世之人而言,只不过百十载前发丝尽白,再无其他。”

    神色凄凉的白发门主端起茶,又将茶水搁置,满目无味。

    秋月里茶汤暖胃,然如今入手,且觉不出丝毫温热。

    郡守原本眉眼温和且笑意居多,却终是将笑意收起。

    “情深不寿

    慧极必伤,想开些,如若打听着那位女子音讯,在下定然替门主查清下落,眼下既然得见旧人物件,虽说睹物思人难免心头苦楚,可总也比起思之不见好,白葫门这些年来名声极好,起码门主对得起那位青衫女子嘱托,何来如此愁绪。”

    空旷郡守府,落叶随流水匆匆东去,坠入沟渠,携风自动。

    长香普通,并非是大元而来的稀罕物,已近燃毕,稀稀落落香灰及地,簌簌碎碎,正是万物凋敝的月份。

    “睹物思人,唯有睹人可解,哪里有什么嘱托,是我叶翟自个儿将停守山门之事揽下罢了,”白发苍苍的年轻男子低垂眼睑,定定瞧着棋盘之上如星罗棋布的黑白两子,面如死灰,“原以为此山之中可得长生,将原本脑中念想旧事记多些年月,可没曾想百载来即便日日回想,依旧止不住忘性,由原本堆叠二十余载的旧事,到头来不过只剩下零零碎碎些许残片,念之不起,忘之不能。”

    “人常说一叶落而知秋,我便如头场风落下的伶仃秋叶,见不得昔年旧人,沉入泥中,却是无数年月不曾腐去,见周遭沧海平,见天下周而复始,到如今才晓得,人念长生,倒不如终于百年。”

    “镜花水月,一湖之中亦不能久容,原来早就是因缘注定,如今竟是连容貌都有些模糊。”

    叶翟抬起头来,苦涩笑笑,“今日说起的一番话,郡守大人尽可随意同外人道起,于人间停足二百载有余,近期便可解去樊笼,这白毫山,应当再无什么白发老妖出没。大人所托之事,我自当为之,还望白毫山山门闭后,能善待徒众,起码允处安身保命的地界,也算是我这门主所求。”

    白毫山中,少年运过一趟气,略无睡意,听楼外秋雨急切,声声敲檐,披起衣衫坐起身来,斜靠门柱往夜雨当中望去。

    叶翟还未出门前,同少年长谈过近一整时辰,可却不曾饮酒,只是满脸笑意,晃得少年有些愣神。

    叶翟说那女子生得极好,少年问好在哪,叶翟寻思了许久,可就是说不出好在哪,直说天下风姿卓绝的女子极多,但光看过那人一眼,其余种种,皆若视之不见,全然世俗脂粉。

    叶翟说若是解得樊笼,恐怕过不几年便得驾鹤西去,人生来不过几十年,活了如此岁数,已然是极赚的买卖,日后若还有能耐,定会拄着木杖回山瞧瞧,毕竟在此间停足二百载,一时半会不得习惯,到那时满头华发,瞧来亦是自然许多。

    叶翟说及冠又过三年的时节,两人外出饮得大醉,同客房中人夸口说自家师父要嫁,快些安排出空房,险些当真将自个儿师父娶来,一向觉得自家师父冷冽,纵使饮酒数斗,亦是清冷难近,可那日却是羞红面皮,抿嘴点了头。

    叶翟还说,镜花水月,可要是印到心头,纵使那汪月为湖中涟漪所碎,常念常记,就如同旧人未去,每每记起,无酒亦欢。

    少年合上两眼,白毫山凉风吹拂,胸中万千驳杂心念,正如夜色无孔不入,鼓荡而起,临了却只低声感叹一句。

    “若能事事顺人心意,不留丁点憾事,那该多好呦。”

第四百六十三章 二层楼外袖箭响

    距离中秋不过几日的时节,云仲温瑜两人下得白毫山,奔凤游郡而去。

    倒也非是出于过多思量,而是近几日以来,云仲体内虚丹越发不稳,莫说是要凭剑气毁去那口汲取白毫山地脉天运的古井,哪怕晨起行气,都略微有些余力不足,无奈之下,只得暂且搁置下毁井一事,歇息几日。云仲颇有些急切,不过这虚丹近来异变,着实怪异得紧,除却仍旧挤不过秋湖神意,艰难于丹田边缘游荡之外,更有丝丝缕缕赤芒游动,连带近日云仲肝火都是按捺不得,每日晨起时节皆是口干舌燥,极易生怒。

    再者自打上回收徒过后,已然有稀稀落落数十人入山为徒,白葫门楼宇数目不在多,云仲同叶翟商量一阵,便将原本住处腾出,正好前去凤游郡中找寻几位手段高明的郎中,略微将肝火旺盛的病灶略微调养一番。

    叶翟倒是不曾急切,只嘱咐二人凤游郡中如今云波诡谲,切勿惹事上身,下山时节,更需以斗笠遮面,快马进得凤游郡,免得叫旁人瞧清踪迹,至于古井之事,待到调养罢后再行不迟。

    故而两人借夜色离白毫山,快马前行至凤游郡内,接连过三城而未入,待到前往第四座城池过后,见无人跟随,才寻着住处歇息。

    “叶门主所言的确不虚,这山下江湖,似乎已然有动荡之态,若要缓缓而行,恐怕的确要沾染上许多麻烦。”云仲拍拍那匹夯货脑门,神色却不见得舒缓半点,一路之上皆是有些少言寡语,难得出言。

    温瑜才将黑獍缰绳束住,闻言亦是眉头微皱,方才下山一路之上,统共见过不下五六骑马匹,虽说不及那头杂毛马匹与黑獍脚力,但仍旧是尾随至凤游郡中,直至两人绕过三城过后,才终是不见踪影。

    “既是如此,夜里更需多添几分小心,凤游郡中属马帮最为势大,如若相斗,恐怕官府都是不愿插手。”

    少年点头,转身同温瑜道,“夜已中天,先行歇息就是,这客栈统共三层,我方才已同小二讲过,开两间相邻客间,一墙之隔,想来如要是遇上麻烦,也好照应。”

    凤游郡地势颇高,故而此地秋夜比起上齐西北,并无多少暖意,虽说城中秋风不甚汹涌,可亦难凭单薄衣衫阻拦。

    月中天时节,云仲仍旧难以平复内气,平添燥火,只得由打床榻中起身,接连饮水数口,坐到桌旁,轻轻摁住眉心。

    修行中人最为忌惮内火不熄,心念不平,比起寻常人,若不能疏,则休说境界攀升,修为亦如失橹舟船,不进反退,如今云仲便是落入此般窘境,莫说是剑气呼之即来,就算是夜里行气,多半亦难通畅自如,故而愁绪更重,心中驳杂念头如春来野草,无法尽斩。尤其内气拥阻眉心,致使头脑隐痛,不得已才摁住眉心,勉强缓和痛意。

    前两日虽已写就一封书信,悬到碧空游足上,传音问询大师兄柳倾解法,可一者在颐章以东,一者已然出得

    武陵坡良久,直奔北去,路途实在遥远,一时半会难有音讯传来,也只能这般苦熬。

    无心安眠,少年只得由打包裹中取出笔墨,铺展开来,且以茶壶镇纸,挥笔随意,写上百来字。

    窗棂之外当空皓月,已然近圆,中秋拜月,距今亦不过三两日时辰,每每念起家书如何写就,云仲都是有些不知从何处落笔,故而每写几十,便又摇头换上张宣纸,重新使茶壶压住,许久也未曾写出张贴合心意的家书。

    自家那位老爹,幼时离家过于久些,也唯有年关附近才可还家小住月余,便又是匆匆而去,不论少年如何想来,幼时总觉生疏之意,直到走过几趟江湖,知悉天下各家,家家自有愁事,才知晓为父不易。可苦于虽说平时极好闲谈,但每逢写就家书时,总有些笨嘴拙舌难书心意,于是心头烦闷,更是江潮腾起。

    三更时节,客栈除却守夜小二处,已然无零星灯火,街外寒秋,也终是寻着空隙,随夜色缓缓流去万家当中,唯有远处更夫敲梆声,声声震夜。

    少年搁置下笔墨,捻灭灯火,自行蹑手蹑脚翻出窗外,索性坐到二层楼屋檐处,独自往天上月看去。

    这月模样,小时已窥过许多回,仰仗明朗月色翻书观瞧豪侠话本,更是不知已然积攒过多少日,只是如今距那座有颓圮土墙的无名小镇,相隔万里之遥,才隐约觉察到那位才气早显,后来却是半官半隐的凄苦文人口中的佳节更思亲,何其贴人心意。

    “小师叔难得有雅兴,后辈也不好不陪同。”窸窣声响,温瑜难得身着黑裳,也是由打屋中翻出,只是因少有如此举动,身手略微拙些,险些踩落屋瓦。

    “这时辰仍不歇息,明日如何修行。”云仲笑笑,将那枚瓦片轻轻挪回原处,颇有些歉意,“大抵是方才出屋时闹腾出许多动静,搅扰温姑娘安睡,却只是心乱如麻,这才不得已出外透气。”

    温瑜侧过脸来,颇有些好奇,“小师叔也有忧心事?瞧着师叔在山间的时辰,的确是修行入痴,大抵天底下所在意的唯有一柄剑而已,再者时常同一众师叔打趣,如何都不像是心思深沉的主儿。”

    少年浅浅一笑,躺到屋瓦之上,好在白日里天光还算晴朗,故而瓦片亦是叫日头晒得滚烫,虽天色已晚,但仍旧不觉冷凉,抬眼见漫天星斗,灿灿如挥豆悬河,心境亦是缓和许多。

    “所谓师叔,不过是空名,论年纪仍旧还未及冠,总要到强说愁的年纪,其实眼前愁事,比起那位叶门主,如今愁云,似乎并不算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温瑜前日便听闻少年讲说,才知那位白发门主,原本便是有中意之人,可惜分别日久,相逢无期,一时亦是感叹,“生来总有事不顺意,相比叶门主,世人多数的确还不算苦楚;小师叔虽被那秋湖与虚丹所困,可到底还是有虚丹可用,日后若能破开三境,虚丹便可圆润自

    如,比起江湖中那些位仍旧不曾迈入修行道的失意之人,气运实在好过太多。”

    云仲点头,“倒也的确如此,我倒从未觉得自个儿福气缺稀,本就是小镇中一个不好读书的闲散小儿,如今能凭虚丹唤出剑气,已是泼天运道,自然不应当有愁绪生出。但没奈何这股肝火来势奇快,似乎就连行书几行,略微不称心如意,心头都是憋闷至极,一时半会凭心性压制,怕是事倍功半,全然不能疏。”

    温瑜叹气,瞧见少年始终微屈眉头,抿抿唇齿,颇有些关切,“师叔如若近来无心修行,不妨歇息几日,适得其反,修行亦是无果,何苦要去强行抵住胸中火气,如此一来,反而却是落在下乘。”

    少年咧嘴点点头,一本正经看向女子,可分明唇角笑意浓郁。

    “其实最好的法子,还是温姑娘今夜一番话,且不说点醒,但心头不知为何就觉得舒坦太多,大抵过后也无需再找郎中调养,便可病灶皆去,仍能省下不少银钱。”

    温瑜一路上早就习惯这位小师叔言辞,撇撇嘴便冲少年腰间下手,斜眼去看时,少年龇牙咧嘴,却始终未敢有动作,免得滑落瓦片搅扰旁人安眠,手上动作便比以往缓和两分,不过仍旧没好气道,“既是身子抱恙,还始终惦念着省两分银钱,南公山弟子,大抵无一如你这般扣门。”

    待到少女终是有些困倦,先行回房歇息后,云仲仍旧是一人躺到屋檐之上,不过中途回房,将佩剑抱在胸前,颇有些感慨。

    “却道天凉好个秋,秋日晚间最伤人,看来江湖帮派中人,日子过得也是凄苦,本该是与妻儿共眠的好时节,却要在此地蹲守,何苦来哉。”

    屋瓦磕碰声起。

    少年仍是抱剑,似是已然睡去。

    不过再睁开眼时,却是抽剑垫脚,回身一剑,便贯入三层楼中沿铁勾挠绳降至半路的掩面人。

    檐瓦再动,不过听来,却是有些嘈切。

    云仲脚步轻点屋瓦,再刺一剑,却是被来人抵住,而后接连十余枚勾挠挂由打楼下搭到屋檐四角处,更是三五枚袖箭冲云仲面门而去,一旁屋舍飞檐当中,亦是脚步声起。

    “终究是等来诸君,心头有塞,还请试剑。”云仲将剑抽回,并不再度进招,而是将剑崩出鞘来,倒背身后,静等方才那人递招。

    到底是一城之中,纵使是马帮中人,亦需留些小心,故而这十几人脚步极轻,生怕生出变数,闻听云仲低声言语,亦是将袖中短刀抽出,近步而前。

    少年只以脚步闪躲,却并不运剑,凡是出剑,必可伤敌,因此兵刃磕碰声极稀,不过借月色瞧清,眼见得数人掏出袖箭飞刀,云仲只得将身形闪过,翻手挑落一人,一跃而下,稳稳落到长街之上。

    二层楼中,有人才安睡不久。

第四百六十四章 当街月色适围杀

    眼下这伙黑衣人,与云仲平日所见的江湖中人不同,勾挠暗器之术极为纯熟,接手不过几合,见少年剑法极高,便不再贸然上前,纷纷由腰间腕中亮出袖箭飞镖,远远掷出,准头相当稳固。

    云仲飞身下街,那伙贼人已然需得上前,不过仍然是留出六七人立身屋檐之上,频频使袖箭暗器偷袭,正值月色方好,的确给少年添起不少麻烦,不过走剑仍旧章法未乱,独对十几位黑衣之人,丝毫未见颓势。

    寸短寸险,眼前几十黑衣人大多配短刀,本就落在下乘,何况云仲剑术变幻极多,如此一来更是难以制住,只得凭高处几人凭袖箭飞刀偷袭。但身在白毫山中十几日,少年并未虚度,步法比起往日更要高上数分,纵使身在低处,亦可凭灵巧身法躲去四方而来的暗器,脚步扭转,且掌中剑并不曾有丁点滞塞。

    眼见得久斗不胜,却已有数人殒命,领头之人皱眉,吹出声短促哨响,旋即便携一众人离去,不曾停留。

    长街之上除却两三尸首,与冷落秋风,再无其余。

    “少年郎这身本领,倒是非比寻常,还敢问是出自何门何派?”

    长街之上有人轻声言语,靴踏青石,寂寥冷清,缓步而来。

    云仲收剑,略微眯了眯眼。

    来人身形极矮,且瞧来极为佝偻,譬如寻常孩童,可言语声却是如洪钟震响,尤其怪异。虽是文人打扮,可腰间却是携有柄长短足可及地的佩剑,更是古怪许多。

    少年轻声笑笑,并未急于上前,而是好奇问询道,“马帮上下宗师众多,不知来人,可否位列其中?”

    来人冷冷笑答,“少年郎既是从白毫山下山,应当早知有今日一劫,在下是否宗师,又有何区别,”旋即上下打量少年,一张干瘪面皮微有喜色,“先前那几十人虽说不曾奈何得了你这小儿,不过袖箭中早已染有猛毒,纵使是内家拳大成的有数高

    手,亦不可抵,三五时辰内便力道尽失,且大多死状凄惨。少年如若惜命,何不归我马帮所用,白葫门势小,必为我马帮所灭,何苦来哉?”

    少年望向左肩,浅浅蹙眉。

    方才那伙黑衣人退去时,躲闪不及,被阴处一枚袖箭划破左肩肩头,如今再窥经脉,的确是有股阴冷气流转,大抵便是这干瘪文人所言猛毒,虽流转难绝,可迟迟却未曾深入骨中。

    “在下只不过在白毫山中借宿两日而已,马帮便如此举动,便欲将在下除之后快,可谓难以容人,如此帮派,岂能随意出入,恐怕是踏入一步便终生不得出外半步。”虽说有毒入体,可云仲却是不曾慌张,只淡然答道,“凡门派立门之本,在乎道义,白葫门门主并未处处针锋相对,又何苦妄图将其置之于死地,步步紧逼,始终得不来人心。”

    “如此说来,少侠是打算一路走到黑?”那面容干瘪的文人舔舔嘴唇,言语声干涩如枯叶噼啪声响,阴瘆笑道,“老夫最喜扼死才步入江湖的年轻人,这地界本就不是你们这等乳臭未干小儿应当来的,既然是怀中有天大抱负,死在其中,应当也不为过吧?”

    “我为南墙。”

    说罢也不待少年应声,模样奇丑鄙的文人掀起袍袖,猛然甩出百来飞针。

    马帮总舵当中,糜余怀并无丁点睡意,正披着棉袍坐在灯前,同一人饮茶,虽只是初秋,可此间地势颇高,夜里难免有些冷寂,而还未到点碳火时节,比起冬月也是算不得有几分暖意,故而身着棉袍,用以御寒。

    “今日派遣人手,阵仗算是奇大,料想那少年逃脱不得,”端茶那人眉宇生得轩昂,但面相为一道由鼻至后颈的刀疤所坏,显得狰狞,瞧见糜余怀面色,不禁宽慰道,“仅是位十四五上下年纪的少年,纵使手段再超同龄者,又岂能是宗师对手,皆知糜供奉算计精妙,又何苦自添烦忧。”

    糜余怀冷笑,将手头灯火放下,抬眼看向面前人,又将棉袍紧了紧,才缓声开口,“江湖里头的怪事,你我都见过不少,生来目盲的小儿能凭耳力与微弱风向,将官府大牢足足上千步构造记到脑中,且丁点无错漏;分明是生来单臂半路习武的中年人,练刀一载便直奔半步宗师的境界。我倒是情愿那少年平平无奇,可如若当真是平庸之辈,凭那白葫门门主心高气傲,如何能在山上留宿十余日?依我看来,那少年绝非寻常之辈。”

    那人闻言,将茶水悬在半空,一时蹙眉沉思。

    “帮中主隐杀者几十人,再添上取宗师头衔已有近十载的梅郎君,这等阵仗照理而言,足矣对上两位新晋宗师,如若再奈何不得,恐怕那少年武道,已然立身江湖第一流,糜供奉就如此看重那少年不成?”

    糜余怀点头,近乎是不假思索,敲桌讲道,“整座凤游郡帮派,尽在马帮之下,若说头位大敌乃是那白葫门叶翟,第二层则是山门之中那些位宗师,第三则便要轮到那一男一女两少侠。前些日子那白葫门广收弟子,我曾暗中遣帮众乔装打扮入队探查,记录弟子名讳之人,便是那少年郎。”

    “不妨细细想来,近十载之间,叶翟鲜有下山时节,那少侠定然非是亲眷,怎能托与如此重职,再者帮派收徒事关紧要,即便是亲眷或是故友后辈,就可安能放心托付,近乎从始至终都不曾露面?”

    脸上刀疤狰狞的汉子不语,只是把眉头蹙得越发重了些,良久过后才道,“如今再要添人手,怕是有些晚,算算时辰那梅郎君与帮众已然出手,只能待到天明时节消息传来,再做打算。”

    糜余怀合眼,两指敲打桌沿渐渐放缓,大抵两盏茶功夫,才缓缓睁开眼来。

    “待到天明时节,必杀局已破,不如就趁此夜色再遣一人,快马去到姑山城附近分舵,再添上两位宗师,方可得必杀,即便是梅郎君得手,总归是有备无患。”

第四百六十五章 呼来权当作玉盘

    星似天穹箭,满月引作弦。

    飞针如江潮漫灌,穿行极迅捷,似乎只是眨眼之间便已近至少年眼前,唯流光闪动,不见其形,于月光当中极难辨认,绕是少年眼下运足目力,亦难分辨出这阵如急雨般的飞针,只闻身前呼啸响动。

    于是鸾迎式起,剑光吞吐,只凭剑刃密不透风抵挡,生生辟出身前三尺空隙,飞针磕剑,声响连绵难绝。亏得少年将身形略微缩低,才堪堪让过这阵急促飞针,十几枚针银光烁烁,由打少年头顶发髻紧贴而去,凶险非常。

    “你这小儿倒是非同寻常,只凭剑术抵我梅郎君飞针的,算上前几载那两位半步宗师,也不过三人而已,你这般年纪,实属不易。”面容干瘪的文人目露惊异,不过转瞬即逝,压根也不曾在面皮上驻足几瞬,转而又是张狂笑起,“可莫要以为是大爷夸你剑术有成,不过是想叫你这娃娃晓得,先前二人坟茔头上草,如今已有几尺高矮。”

    云仲摘去发髻之中残留的一道飞针,借月色打量,却见那针尖上头阴沉如墨,挑眉笑道,“既如此说来,那两位擅使剑术的半步宗师,死前倒是不曾中过奇毒,听人说擅用猛毒暗器者袭杀而死者,即便是隔厚重棺椁,周遭亦是多年不生草木,你这手段,看来尚比不得寻常江湖中人。”

    “有那等自顾卖弄手段的功夫,何不上前领死。”少年撇去那根分明涂毒的飞针,冲那梅郎君微微一笑,“天色已晚,确有些困意,待到分出个胜负后,上楼安睡,也不枉费下榻钱。”

    梅郎君不怒反笑,可笑声却是极阴寒,摆起双袖,咧嘴笑道,“多年不曾见过如此心气的少年郎,倒是有趣得紧,待到将你拔舌剔骨,兴许皮囊还有些妙用,不如悬到爷爷梁上,做个开门迎客的皮囊小童,也不枉费现今的泼天口气。”

    旋即舒展双袖,将腰间剑擎到手上,抬步而前。

    常理而言,于江湖上混迹多年且精通暗器者,大都于刀剑枪斧之上无甚修为,原是暗器极难修行,且尤重腰腕力道,讲究的便是运力骤施,并不在意其他细枝末节如何,更不曾通晓寻常兵器力道,应当如何收发绵延。故而虽说许多江湖人手上暗器准头奇佳,但若是筑下暗器根基过后,再要将兵刃捡起修行,难上加难。

    瞧那梅郎君举动,云仲亦是不解,缓缓挑眉,抬剑去迎。 困倦疲时,肝火尤重,故而即使少年平日里脾气秉性皆是温和,如今也平添三分火气,更不去顾忌眼前这人为何也通剑术,单肩运力,手中剑直往梅郎君喉间点去,去势奇快,硬是于月华为薄云所遮的时节,扯出道凌厉剑光。

    两剑相迎,可少年却觉得掌中剑并未撞上剑刃,而是为柔索缠缚,定睛再望时,却发觉那梅郎君并不曾以剑刃相抵,而是凭剑身阻隔,手中所持长剑弓如新月,竟是硬凭柔劲抵住一刺。

    文人怪笑,运腕将软剑错开,猛然朝少年胸前一展剑身,剑尖蛇行蜿蜒,一时难寻踪迹。

    软剑主阴狠,曾有人成百兵谱时注道:软剑者,

    用力屈之如钩,纵之铿然有声,复直如弦,可以屈置盒中,纵之复直。虽说非是常见之物,可若是运用得当,剑势来去莫测,比起寻常剑类,更为诡谲难挡,通体柔如鞭锁,纵使是剑道当中登堂入室,成宗立派的高手,亦未必便能一眼窥出剑路。

    况且此前云仲从未见过这等兵刃,所闻寥寥数语,也不过是由打山中剑谱所窥,并不曾赘述过多,只零星不过数行,不曾写过剑路解法,故而剑路一时间难以收发自如,倒是被梅郎君抢过先机,软剑频展,压得少年接连退后,眉头亦是略微皱起。

    似乎仅是转瞬,街心两人已然对招数十,长街落叶,飘荡过两人周身时节,纷纷碎溅开来,为秋风所动,纷纷而去。

    斗招时节,梅郎君占住上风,可眼下却是猛然收剑,再以剑身砸去,将软剑硬生压出半弧,直奔云仲肩背,方寸之间躲闪不及,少年挨过一剑,撤步回退,肩背已是中招,血水长流。

    软剑薄极,比起大多兵刃,锋锐有加,方才一剑路数诡谲,云仲确是未曾截住,被这一剑削开衣衫皮肉,只得略微让过剑锋,稍稍停招。

    “于爷手下走几十合,堪堪有伤,同辈人中,你这娃娃也足矣自傲,如若现今点头,入我马帮为奴为仆,兴许三五十载过后,自然可得个微末小职,总好过横死街头。”梅郎君阴冷一笑,随手拈来枚飘摆落叶,将那柄足有四尺余的软剑剑尖血水拭去,似笑非笑瞅着眼前少年。

    适才这少年郎剑术,就连他瞧得亦是心头一沉,虽如此年纪,可只论剑术,却已然是比起马帮当中剑道宗师相距不远。软剑妙处,唯有自知,想当初新获宗师头衔的时节,便是凭借一手路数难测的软剑与暗器手段,硬是于夜色深沉不见皓月的时节,接连除去别帮两位剑道宗师,名声震动一时,除却暗器飞针之外,凭的仍是软剑功夫,可谓极难应对。

    而如今这少年剑路稳固至极,竟是无丁点花哨,尽是归真之式,即便落在梅郎君眼中,亦是挑不出丁点错漏。

    少年收剑,呵呵笑了笑,扭扭伤肩,“剑当挺直如松,路数招式变幻,从心所欲,而非是如此不伦不类,取巧伤敌,再者欲我投奔前去马帮,兄台模样,着实有些难言,若是失却胃口,恐怕日后行走江湖,多有不便。”

    梅郎君惊怒,“巧嘴滑舌,理应割去唇舌,将你这小儿悬于马厩之中才好。”旋即近步,再度出剑。

    可少年此番却不复出剑,只凭脚步避让软剑,仅是两三息之间,便已踏到梅郎君近前,剑柄距后者咽喉,唯有三五尺距离。

    软剑来去之间,剑光再起。

    一曰画眉,二曰登楼。

    剑光纵横,金铁铿锵声起。

    绕是梅郎君凭软剑抵挡,此中力道实在过于刚猛无前,剑柄险些脱手,原本剑身光滑如镜,如今亦是有一角破损,踉跄倒退数步。好在梅郎君亦非常人,硬是凭左肋接过剑锋,甩动袖中

    飞刀数柄,将少年逼退,这才堪堪稳住身形。

    白毫山中梅花桩,仅是此十余日间,云仲便走过百余回,软剑阻挡不得,且剑路诡谲莫测,只可凭身法让过锋芒,而后再行出剑,而此番涉险,的确是收效极妙,一剑险些破开那梅郎君肚肠,如今血水沥沥,一时难止,滴落到青石路上,响动寂寥。

    但那面容干瘪的文人捂住剑伤,却是长笑不已,瞧得少年颇有些不解。

    “你这小儿身手确是不俗,兴许应对别处江湖之人绰绰有余,可既是马帮中人,哪个非是在刀口上舐人血水的主儿,”梅郎君褪去长衫,束在腰间,止住血水外渗,唯着一身单衣,咧嘴笑道,“难得有人逼我梅郎君至此,将手头这份奇毒用到你这小儿身上,纵是身死在此,也足矣自傲。”

    云仲拧眉,却觉通体上下已然有些脱力,原本持剑之手稳固,如今却觉掌中剑越发沉重,眼前晃动不已。

    “爷的手段,岂能是那帮且在江湖中未走上几回险道的小卒所能比拟,”眼见得少年气势越发颓靡,勉强拄剑而立,梅郎君不由得放声笑道,“剑长三尺,可我袖中毒粉亦可传开三尺远近,进步递招,岂能闭住气息,如此一来,这道毒粉却是丁点不曾枉费,皆入你腹中,再者掺与先前袖箭之毒,断然不可得生,倒是可惜年纪轻轻这般身手,却始终要死于异处。”

    往后半句,云仲已几不可闻,这道奇毒之猛烈,顷刻间便流转于四肢百骸,就连经络当中的内气亦是滞塞,肩头分明血水未曾止住,痛楚却是极稀薄,往来冷凉秋风,已不可觉。

    可少年摇摇头,费力将掌中剑抬起,往左臂狠命一划,强撑起精气神,再度踉跄进步。

    分明是强弩之末,可云仲面皮,如今皆是狰狞,半身血水淅沥,顺鞋履流淌而下,一步一印痕。

    梅郎君瞧见少年举动,捂住腰腹更是笑道,“既是强弩之末,不知仍能躲闪暗器否?先前那一众袭杀帮众,你难不成觉得已然各自退去?”

    屋檐之中,十几道寒光直直而来,呼啸声起。

    但少年仍旧步步而前,背后炸开数股血水。

    剑气顷刻涨落。

    梅郎君头颅滚地。

    客店二层楼中,亦有刀光杀开夜色,且有座足足几十丈巨阵浮现。

    云仲踉跄脚步,一脚踢开梅郎君头颅,自行坐倒,靠到街道旁酒摊桌椅处,惨笑不已。此毒的确非比寻常,一身原本浑厚内气,也只得调起区区两成,堪堪削去同为强弩之末的梅郎君头颅,通体上下,再无丁点余力。

    天上月色尚佳好,呼来权当作玉盘。

    少年通体早已无知无觉,此刻抿抿嘴,轻声嗫嚅。

    “如在白昼,还可讨口酒水喝,可惜得很。”

第四百六十六章 胭脂玉梳携千里

    姑山城今日满城上下皆是震动,原是昨夜里更夫敲更,临近五更天时,行至城中客栈,借灯笼微光瞧见十几具尸首,血水漫街,险些将敲更数十年的老更夫吓得肝胆俱裂,勉强撑起身子,战战兢兢前去官府报官。

    官府中人亦是不敢怠慢此事,连忙遣衙役快马将此事报与凤游郡首府,留待郡守大员批案定夺。

    虽说凤游郡尚武风重,时常有帮派武斗,刀枪剑斧之下,难免死伤,可大都皆是在郡外山林当中,绕是当今马帮势大,多少也需给官衙留些面子,两方皆是心照不宣。故而城中江湖人虽算不得安分,但总归未曾有这等十几人横死街头的大事,故而纵使是一城官员,亦不敢轻易自行决断。

    可那衙役还未出得城门,便被几十位利落的江湖汉拦住,寸步不能进。

    “分明还未天明,这位官爷行色匆匆,不知有何事外出?”为首那汉子还算恭敬,令一众人齐齐退后数步,自行上前抱拳问询。

    那衙役倒也伶俐,眼下马匹受阻,才要开口怒骂,却发觉眼前几人打扮,与马帮中人极似,除却身后皆背一件蒙纱斗笠,并无半点异样,话到嘴边生生咽下,面皮亦是舒展开来,冲众人笑道,“小的乃是自官府中来,昨夜城中一家客店外头,死了足足十几位江湖中人,虽说不晓得是何来头,但说到底去,也是足矣在咱凤游郡中排上头几号的大事;得知此事,姑山城官老爷面色都吓得煞白,这才慌忙差遣小人,于天色未明时节驾马送信,几位好汉若是无事,小人便自行前去送信,兹事体大,容不得拖延。”

    说罢身手揽过缰绳,冲周遭人略一抱拳,“各位回见,姑山城地界虽小,却也秀丽,极适散心走动,倘若日后几位有用得着小人的时节,且自行去官府外知会一声,自然尽力为之。”

    但纵使衙役举止得体,为首汉子却并未挥手令手下人闪开条路,摘去斗笠回礼笑道,“我等几人皆是好瞧热闹,擅管闲事的主儿,恰好遇上这等祸事,料想官爷心头亦是惴惴难安,我等亦是帮派中人,兴许能帮衬一二。”

    掀去斗笠,汉子满脸细密伤疤,可观其神情,却是落拓潇洒,五官生得豪迈。

    “敢问官爷,那伙身死之人打扮如何?若是辨认得出,岂不是还能为咱郡守爷分忧,”满面疤痕的汉子笑笑,拱手再请。

    没奈何,衙役急于前去禀报消息,只得点头答道,“那十几人皆是身着夜行衣裳,腰间悬短刀一柄,飞刀袖箭更是奇多,唯独有位文人打扮的不同,使柄狭长软剑,叫人削去头颅;几位若是能猜出这伙身死之人由何而来,不妨告知小人,倘若一时揣测不出,便先行让小人前去通禀一声如何?”

    汉子神情微动,几不可见。

    梅郎君此人手段奇多,除却一身暗器本领外,兼修软剑术,分明是两门运力毫不相关的手段,两两相合,却是诡奇难胜,且前些年与人交手极多,就连疑似白葫门当中的宗师,亦是在其手上吃过些亏。纵使

    于马帮众宗师之中,未必排得上头十人交椅,但绝非平平之辈,且手头奇毒无数,倘若是中过梅郎君手上毒,恐怕即便是行前五的宗师,也难得胜,两败俱死也未可知。

    “如此,实在过于难以猜测,”汉子摇头,无奈抱拳,冲一众人使个眼色,让出条路来,旋即朗声道,“虽说不曾猜出此一众人来路,不过想来亦是江湖中人所为,既然得知,定会想方设法查个分明,江湖事理应是江湖人查来最为方便,官爷尽可速去。”

    衙役再三行礼,打马而去。

    “舵主,方才衙役所言被人削去脑袋那位,可是那位唤做梅郎君的宗师?”待到衙役远去后,众人中有人开口问询,却被那位落拓汉子止住话头,低声斥道,“城中人多耳杂,勿要轻言姓名,如若是将此事败露,虽未必能有大乱,可总归会找上门许多麻烦,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切不可再添阻塞。”

    众人皆是收声,不再出言,而是向周遭打量,且分出四五人手,前去周遭望风。

    “那丑文人身手,尚不在我之下,最不济也应当撑到如今这时节,至多损去半条性命,但听闻方才衙役所言,似乎早已死了多时,就我而知,软剑最能压制寻常佩剑,凤游郡上下有数几位剑道高手,凭如此短暂时辰杀那丑文人,在我看多少都有些悬。”汉子眉头蹙得愈发紧,望向微弱曦光笼罩城中,一时迟疑。

    “兴许是白葫门门主亲自出山?”周遭无人,一旁有人壮胆问起。

    “我帮人手,仍旧停驻白毫山下,昨日得报,并未提及那位门主出山,何况前些日白葫山门大开,广纳徒众,一门之主,岂能随意下山。”汉子颇为苦恼,摸摸下颌杂乱胡须。

    练武倒是可省去不少心力,但轮到算计,实在有些耗费精气神,果真比不得那些位头脑清明的精明人。

    “不过若当真是那门主下山,我倒真想同此人过上几招,虽未必能胜,可总归是一场快事,与如今终日无事可做相比,快意许多。”

    汉子平平静静开口,目中尽是欣喜。

    马帮中人皆知,这位落拓舵主痴醉于武,年少时瞧人练铁砂掌软硬功,竟是取来滚烫铁砂磨伤面皮,再愈再磨,生生将面皮磨得糙如老茧。旁人问起时,却是笑称先练厚一张脸皮,过后拜师学艺,甭管吃多少回闭门羹,到头来也不觉面皮羞,更不必在意江湖风雨,割伤稚嫩皮肉。

    也正是凭借如此一番痴狠劲头,汉子练就一身堪抵刀枪的强横硬功,分明不愿与人相交,不通人情,却是硬生生将舵主位子坐得稳如铁铸。

    城外三十里医馆。

    天色未明时节,医馆刘郎中睡梦里便叫一阵急切砸门声惊起,分明两手距那腰肢极细软的小娘子不过一寸,自个儿多日不省人事的精气神也是略微有变,却是被这拍门声搅扰良辰,起身便携了几分火气,骂骂咧咧披上衣衫拽开医馆门闩,紧跟着便叫长刀抵住花白胡须。

    入医馆者有两人,一男一女,那少年已然是难以试出鼻息,唯有搭住脖颈处方能觉察出丁点动静,双唇紫青,且肩头背后尽是飞针袖箭,密密匝匝,足有三四十枚。

    刘郎中行医多年,早就对这江湖之中的刀剑暗器伤见怪不怪,可眼见得此,浑身亦是略微有些寒噤,如此伤势,这少年侥幸未死,着实是阴曹地府今日不开门,只在鬼门关外等候。

    至于那女子,刘郎中更是不敢生出觊觎心思,虽说平日里略有些好女色,就凭眼下这位自行拽下左肋处的袖箭,且面不改色,刘郎中便不敢有丁点造次,生怕一不如意,被那女子伤去性命。

    好容易将那少年背后暗器皆尽除去,再止住乌黑血水,天色已有明朗意味,东方既白。

    刘郎中抹去悬在额上的汗珠,喘息一阵,转身撩开竹帘,出得药寮,同那位带刀女子略微躬身,颇忐忑道,“姑娘,那少年所受之毒,若是老朽不曾记错,应当唤为狸奴愁,奇毒无比,传闻说深山野林当中的狸猫有九命,即便是被毒蛇怪虫所伤,只需安稳睡上十几个时辰,便能缓和过来,丝毫不畏各色奇毒,可此毒之猛烈,足令那深山大猫登时毙命,故而得来这么个恶名;这少侠虽说体健,再者似乎早年间服过什么名贵药材,幸得一线生机,能于这狸奴愁下留住一口气息实属不易,却已是临近油尽灯枯,老朽这一间寻常医馆,一来医术低微,二来并无那等可解百毒的老药,的确是有心无力。”

    那女子双眼低垂,闻言只略微舔舔干裂唇角,简明问上一句,“此药可有解。”

    “倒也非无解,”接连小心取下数十暗器,纵使刘郎中老道,亦是疲累不堪,先行寻柄太师椅坐下歇息,喘匀气息,而后才道,“听人说,山中存世已久的老蛇巢窟周遭,生有兰草,馨香吐馥,能解百毒使将死之人复健如初,且并无丁点余留病灶,但眼下世间少有这等僻静所在,更是难以找寻着这味蛇兰草,若是有此草相辅,老朽敢言,八成能将这少年救出。”

    女子点头,也不管老郎中欲言又止,起身便径自前去门外,虽额角血水仍旧未干,却仍是自行翻找包裹。

    云仲一路上曾同她讲过所见所闻,提及过那条可化成人形的竹叶青蛇,更是提及过蛇兰草一物,顾不上心头欣喜与周身疲累,女子便自行将云仲包裹翻开,面色却是渐渐低沉下来。

    包裹当中有绳索火折散碎银两,亦有过路文碟,两三本剑谱,两枚水囊,上回害风寒时节仍不曾用完的主药药引,乃至有枚自打山中携来的玉梳。

    少年梳洗时节,向来是披散发髻,那玉梳便给温瑜所用。

    除却这等散碎物件,少年竟还将盒胭脂揣到包裹里层,使一方布帕裹住,格外在意。

    一路出南公,少年自个儿除去两三本剑谱,再无他物,就连解毒的蛇兰都忘却随身携着,却唯独记着揣上枚玉梳,与一盒讲究胭脂,走过上千里。

第四百六十七章 声声慢,撼庭秋

    白葫门今日,山门之外突兀多出六七人叩门,虽说才不过日头初生时节,好在老仆年事已高,并无贪眠习惯,这才将那六七人迎到院落当中,颇有些狐疑,“几位外出云游江湖,本就是门主安排,早已有云,一年半载之间莫要回山,几位怎的在这等时节自行回山?”

    几人互相瞥过一眼,皆是苦笑不已,为首一人而立上下年纪,着一袭皂袍,背剑两柄,听闻老仆出言,无奈摆手答道,“眼下情形,褚老就莫要替师父掩饰了,眼见得马帮势大,师父却是广开山门收徒,其意分明是要与那马帮争上一争,我等几人虽未在山中,可如此多年根基落在凤游郡,各自有眼线查探风声,山中事若是都交与师父去做,我等这些做徒弟的,又何来脸面在江湖中逍遥自在,不顾自家门派。”

    众人亦是随言附和,其中有位面膛如墨的巨汉更是开口,声如闷雷,“我说褚老,我等这些徒儿,大抵都是您老眼瞧着长起来的,未免忒见外了些,师父不愿同我等知会一声,您老怎也言辞闪烁,门内遇事,岂能凭师父一人之力与那贼马帮抗衡,幸亏眼线来报,不然我等几人身负不忠名声,这罪过还要轮到您老来背。”

    “褚老不过是奉我之命办事罢了,何来背罪一说。”正堂中走出位白发男子,径自走上前来,冲那黝黑巨汉脑门上敲过一指,面皮难得有笑意浮现,“公苞这脾气,经良久远游,仍旧是如此,憋不得半点气话,如此日后怎能开山立门,又怎能摸着武道山巅。”

    黑汉挨过一指,连忙行礼,见叶翟不曾有愠怒之意,旋即便是嘿嘿笑道,“师父,咱今日可不比往常,眼见得几位师兄都已取了宗师头衔,徒儿这半步宗师,如何都显得差劲许多,前两月便在颐章多处走上了一造,顺手还换了枚牌子,交与师父瞧瞧。”

    旋即黑汉便拽下后腰一对短戟,四处摸索一番,才好容易由打腰间摸出块滚金玉牌,双掌心碰着递到叶翟面前,憨厚笑道,“白葫门弟子,如今已尽数跻身宗师境,得了这枚宗师腰牌,日后山下事,不妨令我等先做。”

    叶翟不语,只拿起腰牌来,仔细端详一阵。

    腰牌入手奇沉,乃是以整玉雕琢,且不去说玉品相如何非凡,单是雕工便足令朽木生金,再添外沿滚金,通体上下,富贵难言;巴掌大小腰牌,仅是细微镂空处便足有十几处,对日而窥,细碎微光由孔而过,更添几分剔透通明。

    其中除却公苞两枚小字落在右下之外,当中三字燕山亭,金钩银划,气势非凡。

    颐章凡入宗师境者,常以诗词小令引为名号,出门在外时节,尚无需报上真名,只需念出三字词牌,旁人便知其乃是携有宗师头衔的能人,即便是劫道剪径的大贼,亦是不敢轻易出手。

    “这头衔名倒是古怪,”叶翟将那方腰牌递还与徒儿,挑眉笑道,“燕山亭位处颐章东境关外,昔年大齐崩解之时,有王侯受事牵连,不得已远走他乡,于燕山亭赋词一曲,

    便自行离去,不知其终,词文哀转久绝,闻者无不伤怀,被说成是去国离乡名篇,为何偏偏将这词牌冠在你小子头上,倒也是稀罕。”

    巨汉闻言将眼一立,“如此说来,便是那宗师坛中的老汉老迈昏聩,将这词牌刻错,徒儿这就再走一趟,将那老儿结结实实揍上一回,令其将腰牌换去。”说罢便要拎起短戟,往外而去。

    “师父尚在此处,休得放肆。”为首身背两剑的男子皱眉呵斥,面色颇为无奈。自家这位小师弟向来事性如烈火,脾气向来不加收敛,与山中众人格格不入,可正是因如此,众人出外时节,赶路乏味得紧,小师弟倒是添了不少鲜活气,对此也不愿太过苛责,只是呵斥一句,便朝叶翟行礼,“小师弟性子向来如此,前阵子取宗师名头的时节,宗师坛未曾开门,一气之下竟是险些将总坛山门劈碎,自打颐章有宗师一说而来,这还是头回,还是几位师弟联手阻拦,才堪堪将公苞拦下,未曾再度行出格之举。天性使然,还请师父莫要责怪。”

    叶翟摆摆手,释然一笑,“你等这位小师弟,好歹亦在山中修行过二十载,脾气秉性如何,我这当师父的还能不晓得?昔年有能掐会算的老道上山借宿,瞧见公苞掌纹,登时便说是生来草莽,城府二字,前半生与他无半点瓜葛,如今却是正好应验。”

    众人皆是一乐,唯有那黑面汉子仍旧瞅着腰牌中燕山亭三字,火气上涌。

    叶翟看在眼中,拍拍汉子肩头,“下山离乡许久日子,取宗师头衔,不也正好应燕山亭词牌中意?练武苦楚,离乡苦楚,但既然拿到手此牌,苦尽甘来,比起词牌原意,更要高出许多,好事。”

    旋即便招呼一众弟子,往正堂而去。

    唯独背负双剑的男子深深蹙眉,紧赶两步,同叶翟问询,“宗师坛那位老汉云,凤游郡当初有位声声慢,身手千百载来无出其右,可称得上是整片颐章武林头一人,徒儿多年来皆不晓得师父腰牌上头的词牌名,弟子斗胆问上一句,可是声声慢?”

    叶翟止步回头,平淡打量弟子一眼,半晌才叹口气道,“为师身手,不过在凤游郡还算尚可,仅凭剑术身法,远未至颐章上下无出其右那般境地,至于腰牌上刻的那三字,告也无妨,乃是撼庭秋,语意凄凉无寄,满满庭院秋风秋叶,秋雨秋蝉,尚不可相抵,着实算不得什么上品词牌。”

    此刻院落,的确秋叶秋风。

    正堂当中,直到叶翟将话头讲罢,几人都不曾开口,就连那黝黑巨汉,都是不由得皱起眉头,独自运气;背剑男子满面凄凉,长长叹出口气,合上双目。

    “本就是分内事,郡守大员既然有言在先,白葫门门主,岂有推脱之理。”华发之人接过老仆新添茶水,润润喉咙,神情半点未变,“摆擂向来是江湖中人常行之举,白葫门许久都未曾前去,说来亦是有些过于轻慢,以往是你等几人不曾有力自

    保,再者为师向来脾性疏懒,不愿掺和这般争名小事,但既然应过,自当如约而至,白葫门兴盛与否,说到底还要借这位郡守大员之势。”

    “我等一众徒儿当初上山时节,亦觉得山门贫寒无奇,如今不也是仰尊师父教诲,皆尽讨来了宗师腰牌,”公苞闷声讲道,抬眼环视一周,“小辈承师父师兄照应,传道授业解惑,说是再造之恩也丁点不为过,如今叫师父一力承事,我与几位师兄,岂能从之。”

    “师弟话说得浅薄,可理极对,”桌中有位面皮白净留须的弟子点头,“二弟子与小师弟向来不对路数,总觉得小师弟性子过于鲁莽刚烈,可今日之事,徒儿亦是认同。那凤游郡郡守向来厌恶江湖中人,已是人尽皆知,不过是苦于马帮势大,才不得已同我白葫门许诺,一旦江湖中人势弱,纵使不行灭门勾当,也必会明压暗制,与城中官员商贾沆瀣一气,此举无异于与虎谋皮,万望师尊细思。”

    稳坐太师椅的叶翟不动声色,直到众人平静过后,才抬起眼睑,一众弟子面皮神情,皆尽入目。

    “世间悠悠,大椿难见,谁人可与日月同存,叶翟在世许多年,迟早亦需踏归途,白葫门初代门主心血,不可折在我手。”

    “你等不愿令我独自应邀,更不愿背不忠之名,为师又怎愿背一个山门崩解的大逆恶名,纵性命有失,愿为留得青山,无需再议。为师心意已决,至于山中新收弟子,与那三位晚代弟子,则是要托你等好生照看,皆是武道栋梁之才,即便日后凤游郡武夫凋敝,也可开枝散叶,去往天下各处。”

    华发之人说罢起身,竟是朝众人深揖一礼。

    “叶翟谢过。”

    “门主当真要去?”出正堂后,老仆追出院来,对叶翟深深行礼,开口问询。

    后者点头,盘坐井口处,将腰间细剑抽出,浸入井水当中浣洗。

    “为何不去,如今座下弟子心术皆正,武道有成,如此便无需顾忌太多,仗剑赴约的豪气妙事,直到如今都是想再做上几回,终是得来轻快。”

    “弟子大多知我为此井所困,可少有人知晓,我为撼庭秋,她为声声慢,整座颐章宗师坛,当初乃是她一手为之。”

    叶翟言语依旧轻缓,井水摇晃不已。

    “庭秋声声慢如岁,可恼心思难撼,原以为能耐住千万载岁月,将旧事印到脑中,便与故人为去相仿,起码世间仍有人时时念想,可终归是一日日烦闷下去,反而艳羡常人百年。”

    “若能寻着,便是最好,若是已离世多年,我便不愿再留。”

    “世人皆道长生好,但得偿所愿,才发觉并非是自个儿所想的那回事。”

    几丝碎发垂落眼前,叶翟瞥过一眼,突然笑了笑。

    华发像极昔年人。

第四百六十八章 一钱抵灾

    穿朱楼过楼宇,大日如钟,悬在远处,却正与人同高,无需抬眼远眺,便能瞧个分明,以往烈阳灼人二目,如今确是不曾有丝毫刺目,温润柔和,通透适宜。

    甬道极长,周遭茶楼客店,铺面酒楼乃至于赌坊成衣铺俱全,虽沿街叫卖者鲜有,但亦是算热闹,形貌端正俊雅公子访友,携手抬步共上高楼,抚琴举杯,且乐且歌,对谈尽是古言,虽说艰涩难懂,可韵律天成,听来便是耳顺。

    “少年郎从何而来?瞧打扮似乎并非是此间之人,莫不是机缘巧合入得此间。”街上正浑浑噩噩缓步而行的少年回过头来,朝出言老翁勉强笑笑,略微拱拱手,却是并不答话,继续缓缓行路。

    老翁亦是愣了愣,不晓得这少年为何不愿搭话,但瞧着后者灰败面色,仍旧是言语和善多添了一句,“如若是初来乍到,还需到那楼宇最高处,见过这城中四位城主,再行安置屋舍在此度日,虽说几位城主脾性相当和善,可总要遵城中规矩才是。”

    少年点点头,嘶哑答复多谢两字,便继续缓步往城中最高处而去。

    脚步缓缓,目光空洞,灵台混沌一片。

    高台之上,鼓瑟吹笙,古琴洞箫声响绕梁不绝,却是并无人持箫挽琴,唯有两三侍女穿行廊道之上,悠然无事。天高无云,但楼台左右尽是雾气,周遭显得迷蒙至极。

    “这小子,八成是走错了地方。”楼台最高处,有位中年男子俯瞰雄城,瞧见街道中央那位少年,深深蹙起眉头。这男子相貌极古怪,白发白眉,睫发亦是雪白,但丝毫无有苍老之态,双肩奇宽,仅是垂手立身一方,冷厉肃杀气便是冲霄。

    “如今这位小友,可非是那位故人,想来外头日子已久,那小子残存魂魄恐怕亦是散了个干净,如今这少年无端踏入此境,大抵便是身负重创,我等几人,究竟是凭情义帮衬一把,还是置之不理,全看小友造化?”白发男子身后晃出一人,着身明黄袍,神情孤清,侧头看向前者,再不出一言,静等答复。

    “南阳兄休要拿话激我,”白发人难得挤出丝笑意,可目光始终望向长街当中那位神智浑噩的少年,缓缓开口,“那小友虽说剑术天资还算看得过眼,可论其筋骨经络,瞧来实在有些差劲,无论是心境年纪悟性剑术,都远未曾够格入境,今日若是网开一面开此先例,未必是帮衬,而是在扼止其日后成就,饮鸩解渴。”

    明黄袍的男子勾唇,自行挥手,不知是使了何等法门,变幻出一方石桌,自行落座饮茶,慢条斯理道,“非是令其入四玄,而是托西岭君将那少年送出此地,于此间徘徊再久,只怕要毁身子,徒留无主魂魄,与身死也并无多少区别,西岭兄与那小子交情亦算深厚,我猜断然不至袖手旁观才对。”

    西岭转身,一双黄眸冷冷看向明黄袍的男子,后者却是自顾饮茶,并不去管那道冷寂目光,捧起杯盏,反倒瞧来有些困倦。

    两人僵持许久,还是西岭闷哼一声,“到底是南阳兄知我心意,可既然已经瞧出我之所欲,何苦仍要调笑。”

    “此地虽好,可住得久了,总是乐趣缺缺,如若再不能自娱,岂不是终日苦闷憋屈,堂堂四君,若是将自个儿逼疯在此处,岂不是徒留笑柄。”明黄袍男子仍旧饮茶不止,侧眼瞥向西岭,“此地也唯有你与北荼两人处事最为淡然,更是心性沉稳,我与东檐两人插科打诨惯了,一时半会怕是改不得秉性,今日出言不过是寻些乐子,西岭兄就莫要太过气恼了。”

    西岭站立,抬头极目远眺。

    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分明是天远山连,可无端便觉得的确是毫无滋味,沉沉叹口气,亦是行至石桌旁坐下,捧起一盏通透微绿的茶汤,低垂眼睑道,“我岂能不知南阳君性子,向来只顾口舌之快,话虽说得不中听,但心意总是两善,远溯到早年间,我等几人虽鲜有谋面,但常听南地风调雨顺人杰地灵,水土更是养人,便足矣揣测出你南阳君性情如何。”

    “调风遣雨,润驻一方水土,极耗心力,身居高位能如此体恤天下生灵,怎会心怀叵测。”

    南阳君微愣,慢慢放下手上茶盏,苦笑道,“适才调笑西岭君,却没想到反倒莫名受了夸赞,只可惜这夸赞如今听来,比起这茶水还要苦涩几分。”

    “熬吧。”西岭缓缓合眼。

    少年无知无觉,脑中譬如团乱麻,分明方才听闻那老翁嘱咐,可双腿却是不受使唤,跌跌撞撞由长街转向处小巷,眼见得周遭雾气,又是浓重几分,却是浑然不觉半点怪异,迎着前头灯火,步步上前。

    此间乃是所茶楼,却是空无一人,不晓得是否出于天色尚早的缘故,茶楼当中只有位富态掌柜,立身柜后,正拎起枚极瘦长的毛笔,数息之间挥毫写就一篇文章,少年进门过后端量片刻,只觉得下笔法子与字中构造极熟悉,却是如何都想不出在何处见过。

    满卷笔直舒长剑气。

    “小客官要来壶茶?此处茶水虽不值钱,但尝尝也好,一枚铜钱若能除去浑身疲倦,总是物有所值。”掌柜抬起头来笑道,就连笑脸亦是熟悉得紧,但少年摁摁额头,仍旧想不起分毫。

    茶水方才沏罢,门外又走来位书生,可面皮瞧着着实算不得年纪轻浅,一身蓝褂洗得泛白,径自走到掌柜面前,许久才缓缓开口。

    “伤势如何?”

    掌柜的头也不抬,仍旧打量着那副字,又添饱笔墨,于落款处签下两字,这才慵慵懒懒抬起头来,将双手揣到袖中哼哼道,“离死还远,就是这浑身上下境界,处处裂隙横生,恐怕七八年内温养不回,再想破境更是不晓得要等到何年何月,此番贸然出手,险些亏去性命。”

    文人使两肘撑住木柜,沉吟片刻,长长叹气,“是在下糊涂,此事做得太过于心急,却不想竟险些连你也搭进命去,没想到分明是好事,天下却是并无几人愿听,更是有无数人唯恐拨乱反正一说。”

    “咱还要做生意,若是不饮茶,就莫要在此嚼舌头,嚼了许多年,怎就不见你能消停一阵口舌,尔等文人怎都如蚊蝇似的,死活不见歇息,”掌柜的不厌其烦,闭眼挥手道,“既然伤得也不轻,本来境界就低微,倒不如好生养

    养气,多活几日。”

    文人啧啧两声,倒也不曾多言,掏掏怀中,颇有些羞赧码出五文钱来,搁到木柜台面上,自行找地方坐下,颇有些好奇瞧着那位并无表情的木讷少年,等候掌柜的沏茶。

    不出一阵,掌柜的黑着张面皮,端来壶茶水搁到文人面前,又将三文钱拍到桌上,没好气道,“本掌柜宽厚,看你打扮便知没多少银钱,特地取来壶隔夜茶水,只卖你两文钱,剩下这三文,多存些年头,毕竟家中有雌虎坐镇,总要存些私房钱,留待日后所用。”

    文人将三文钱一枚枚拿起,托到掌心之中,微微笑道,“分明是个滥好人,却偏偏嘴上不依不饶,如此倒显得我功利,日后若有用处,直言就是,虽说能耐不高,但总要记下人情。”

    半晌柜后才有人不耐烦接茬,“先行活过十年再说,就你这体魄,十年以内不托我前去收拾遗物,便已经是祖坟上头青烟飘摆,还谈个屁的人情。”

    被掌柜驳得哑口无言,文人倒也不生愠怒,只是乐呵呵拎起那壶隔夜茶,一口口喝得精光,使袖口抹抹嘴,甩动大袖悠哉而去,只是临出门时朝少年看了一眼。

    少年头脑仍旧混沌,却是觉得那文人方才一眼看来,复杂至极,却颇有些期许意味。

    饮罢茶水,少年起身行至柜前,还没等付账,便听闻那位掌柜朗声开口,“既是个小小少年郎,就不同你收银钱了,正好方才写了一篇文章,总觉有缺,不如替我扔出门去,顺带赶上方才那酸文人,转交个物件,权当抵了茶钱。”

    少年出得门外,却是发觉外头仍旧是长街,再回头时,茶楼已然无影无踪,只余下手头一张宣纸,一枚水头奇差的玉佩。

    文人还不曾走远,少年紧赶两步,把玉佩塞到那文人手上,冲那人躬身施礼,并不开口。

    而文人接过佩玉,朝少年点点头,亦是转瞬之间无影无踪,再不能见。

    长街仍旧是长街,不可见尽处,更不可见茶楼与文人。

    停在原地的少年目中略微有神,展开宣纸打量下去。

    此篇诗赋见过,字迹再熟不过,少年虽说仍旧有些记不分明,可见文末两字落款时,才终是如梦初醒。

    一梦黄粱入虚境,遇款方知我是我。

    文末两字云仲金钩银划,舒展欣长。

    周遭万物如雾气遇掀宫大风一般,骤然收拢。

    “这少年郎师父,端的是用心良苦,如此能改死生挡祸患的物件,天底下统共也无多少,可谓通神物。”

    高台之上明黄衣衫的男子感叹,冲一旁白眉男子道,“兴许这少年,也能与当初那混小子走得一般远。”

    “天下事孰可算尽。”西岭看向重归平静的长街,言语淡泊。

    “兴许吧。”

    医寮之中,女子已守了足足三日夜,天上月由圆转缺,腰间一枚铜钱,悄然裂为两半。

第四百六十九章 未同天下索一物

    近些年来年来凤游郡众帮派,都不曾有摆擂一说,原是马帮势大,座下宗师数目众多不说,更兼汇集南北流派,手段万千,即便是马帮中人,也未必尽知帮中宗师手段究竟如何,更何况行走江湖,总要有底手存留,这等底手为何,鲜有人知晓。

    擂台之上生死由命,签下生死凭状,便当真是无物可依,绕是被人施狠辣手段,凄惨死到擂台之上,不过引得几句唏嘘,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凭其余帮派的微末势力,能出一两位宗师已然是难得,且不说日后倒头便靠向马帮,这擂台生死无常,断然不会令帮中为数不多的宗师涉险,于是这擂台即便摆下,亦无人前去。三两年前马帮曾兴师动众,于城外杨柳林中摆擂,可从头至尾,别帮都无一人胆敢上台,即便是他帮有些位面露不忿的汉子跃跃欲试,最终亦是叫帮中老人死命拽住袖口,不得上前一步。

    都是爹生娘养先生教的,犯不上为斗一口气赔命。平日里出外都是提心吊胆,唯恐叫马帮中人惦记上,皆是改换平日行头身背斗笠,外出赶路时节恨不得由帮外几十里出行,生怕给瞧出端倪,摆擂请君入瓮这等事,如何想都是划不来。

    故而自打这以后,凤游郡往常每逢秋月摆擂,引各帮各派过手这桩事,再也无人提及,马帮更是乐得如此,即便是才入帮不久的喽啰,也要在外鼓吹一番马帮于凤游郡中全无敌手,就连上台比武都不曾有丁点胆量。

    但今日晨时,马帮主舵门口却是来了位老仆,递交书信,说白葫门愿约几日后勾月如弦时,于凤游郡外六十里,大摆擂台生死比斗。

    值守听闻此话,许久都不曾回过神来,上下打量那老仆几眼,怪笑道,“你这老汉怕是患了疯疾,那白葫门上下统共就几位宗师而已,如何能同我马帮相比,平日里都是畏首畏尾只晓得在山上当那缩头卧颈的老鼋,如今岂能自讨苦吃,就凭这区区一封来路不明的破信,便想借刀?怕不是今儿个晨起吃拧了脑袋,趁小爷还不曾有出手念头,且自行远去。”

    说罢也不曾接信,只是轻蔑挥挥手,打算将那老者轰出门去。

    仆从打扮的老翁不动怒,而是含笑反问一句,“不知小兄弟在这马帮之中,职位如何?是堂主,或是香主,还是并无职位,只是寻常帮众而已。”

    值守汉子本就极不耐烦,此刻闻言,更是恼道,“与你这老汉有何干系,如若再在门前赖住,马帮之地,即便我将你打得筋断骨折,官府也绝不会管上半点,敬酒不吃偏要吃罚酒,怨不得我。”旋即便作势要拎起手头裹头铜棍要打。

    老汉竟是半点也不曾躲避,平平静静抬起昏花老眼笑了笑,“特地问起,倒不是为刻意埋汰小兄弟,而是为小兄弟着想,如若是堂主香主,知而不报,起码还有削职余地,最不济也可留在马帮门中;但若本身便无职位,便是一剥到底,日后恐为马帮除名,兹事体大干系

    过重,岂能是常人担当得起的。”

    “至于这信,”老者原本双手递上,此番却只是身处一只手来,悬在正犹豫不决的值守汉子眼前,“接与不接,全在你一人而已。”

    马帮总舵今儿还算热闹,倒非是因前些天新酿酒水开窖,更非是帮中有堂主又喜添了两房美妾,虽说热闹,但似乎总舵上下帮众,心头皆是未必有喜,反倒总觉得这清晨便匆忙排起的酒席之间,暗潮涌动不止。乃至于许多城府不深的帮众,虽说受舵主堂主三令五申,仍旧是三三两两交头接耳,议论不止。

    如今几位供奉并未身在总舵,替帮主把持帮中大事的糜余怀,前几日便不知去向,不过好在一向是如此行事,故而帮中上下并无人觉得有异;常年久在总舵之中的舵主,也唯余王李两位,而凑巧之处在于,王岳昨日便匆匆还家,说是家母病重告危,已是接连两日不省人事,也登时顾不得其他,同李无吉知会一声,自行策马离去。

    今日坐镇总舵者者,唯有李无吉舵主一人,昨夜饮酒过度,入睡极晚,可晨起便有人通禀,说是有几位商贾打扮的富贵人上门拜访,身后三五车帐,经帮众开验过后,皆是金银珠玉,乃至有棵半人多高以老蟒长牙与蚌珠拼接雕镂的玉树,仅是此物件,怕是都得值千万两银。

    伸手不打笑脸,李无吉即便是被搅扰清梦,亦不好将这伙商贾拒之门外,只得吩咐下人略微置办下宴席,虽无酒水,不过亦是颇讲究,并未落面子。

    “几位乃是行商之人,平日里不说是仇怨深重,也算得上交情寡淡,今番来我马帮,不知有何贵干。”李无吉理理发髻,坦然问道,并不留多少情面,扫视一周,再复开口,“我不通商贾之道,不过是江湖里只晓得舞刀弄剑的武人,故而话里话外,并不愿虚实相掺,明人快语,都说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何况几位瞧来就并非那等信奉上苍的主儿,精明至极,今日肯屈尊降架来此草莽横生的地界,有何指教,不妨直言。”

    此一番话说得中正坦然,倒是令座下几人面皮略微僵了僵,但远不曾到面皮挂不住的地步,虽说直来直往,但仍旧留有回转余地。

    为首那位起身抱拳,架势竟是端正,与江湖中人并无二样,温言张口道,“久闻李舵主为人爽直,此番初见,确如他人所言,我等商道中人凭算计谋生取财,早已习惯出言前思索再三,倒有些自惭形秽。”

    这人身量中等,但举止言语都是奇利落,着实瞧不出有寻常大家商贾的富贵气,眉目朗朗,眼光活络,腰间扎起枚素色丝绦,两臂携一对漆皮护腕,非似商贾,倒是颇像在江湖当中谋生闯荡的中年男子,只不过腰间并未携刀挂剑,起身出言。

    “李舵主既已明言,在下自当说明来意,听闻近来数月之间,凤游郡一众商铺店面,生意颇有些惨淡,在下曾差人多方打听,才知

    晓是出于帮中人不擅经营的缘故,才令全郡上下如此数目的商铺,如今收不抵支,疲于应付。实不相瞒,此番小人拼着立身在马帮与郡中商贾之间,两两得罪的下场,也要来此走上一趟。”

    “既是马帮家事,我看就不劳烦兄台费心了,”李无吉且不买账,端起杯素果酒,冲那男子略微示意,一饮而尽。

    “马帮虽说行事颇有几分江湖气,徒众又未见的念过两年书斋,半数之人,恐怕如今将自个儿姓名写到宣纸上,都是一桩极吃力的营生,自然不通商道应当如何行事。”

    见那汉子仍旧要说些什么,上座李无吉微微点点头,先行道来,字字句句皆有可依,“可既然是入了马帮,总要吃饭,江湖人在凤游郡受的白眼冷目,比起颐章其余地界都要多出数倍,你我皆是看在眼里;想当初马帮还未立足时,我李无吉不过是个寻常脚夫,虽是身手不差,也有身蛮劲,每日使扁担挑数千斤物件,即便是有习武底子在,亦是能令双肩磨得溃烂,三五日便要挑折一根崭新竹木担子;纵使如此,雇家亦不愿允半分好脸色,待到作罢活计后,掏出银钱甩到尘土当中,掉头便走。”

    满座皆寂。

    李无吉倒是神色未变,只是平平静静道,“凤游郡商贾,先是民,后才是商,想来亦是看不上我等这帮江湖人,一是粗鄙,二来无能,三来只晓得凭身手办事,更不通文墨,难免遭人唾弃。可既然马帮在,马帮帮众,不敢言上下尽是大富大贵,可总要有口饭食养家,江湖中人并未同天下索要何物;凤游郡上下,也只凭自己手段取来些铺面营生,虽难免有借势意味,铺面地契等物件齐全得紧,就连官府也挑不出错漏,凭此争来糊口脸面四字,何错之有。”

    一席话言罢,众商贾面面相觑,皆有些语塞,倒并非是因为眼前这看似粗俗的莽汉谈吐极不俗,而是因这汉子所言,连行商多年极擅口舌的众人,都晓得字字无虚。

    为首那中年汉子沉默,片刻后再度起身,端起面前酒水,一饮而尽。

    李无吉向来粗人,不过此番刚巧宿醉,故而留下些心眼,自个儿杯中盛的乃是素果酒,却令打杂帮众将座下几人身旁酒坛换为初秋酿就烈酒,气劲奇冲,常人小饮三两杯,便得倒头醉去,此番却是一人一坛,意在将这一众不知好歹的商贾灌个昏醉。

    但那中年男子却是接连吞下三杯秋来酒水,不见丁点醉意,拱手抱拳,“在下着实不知江湖中人苦楚,先前随车帐商队,走过大半颐章,原本以为能称得上半个江湖人,如今看来,却是在下自怜。”

    “此三杯酒,代张家赔罪。”

    “再敬凤游郡上下,受苦楚侧目的江湖落魄人。”

    座上人与座下人分别饮过半坛酒水。

    许是初秋酒实在过于烫人,浇得周遭许多马帮中人尽湿眼睑。

第四百七十章 蜜水代酒

    酒过三巡,人皆醺醺然。

    凤游一地虽是地势偏高,但周遭平坦地界,尤适耕种,与南漓不同,历年唯有一茬麦稻,却是甘醇,如此酿就的酒水,自然要比寻常入秋粮酒酒劲更为冲喉,绕是那一身利落打扮的商家男子与李无吉皆是擅饮之人,整一坛酒入腹,亦是觉得神智不甚清明,颇有些头重脚轻。

    男子随行几位商贾面面相觑,皆是不晓得这位稳坐张家行二交椅的张红楼,究竟葫芦里头卖得是哑药还是良药,只得强撑起微末酒量,竭力饮上数杯。

    “这趟酒喝得痛快,看来我李无吉平日里也是小看了天下商贾,总觉得这行当是凭嘴皮子过活,巧舌如簧,未必便能踏踏实实饮酒,只谈今朝醉,不谈银钱贵,倒是显得我心思狭隘。”李无吉笑笑,分明是醉意洒然,自行举杯起身,行至张红楼面前,缓缓举杯道,“凤游郡上下商贾,唯兄台可称与我脾气登对,且饮此一盏。”

    张红楼费力抬起眼睑,神智已是迷蒙,摁住胸口晃晃悠悠起身,连连摆手,“万万使不得喽,前些年身子骨结实的时节,倒还能舍命赔着,如今确是不得行喽,一坛酒水下肚,五脏六腑竟也翻滚,强撑着不露笑话罢了,比不得李舵主身强力壮,如何能再饮得。”

    酒席之上酒酣耳热,此时节夸口,往往比起平日里赞许更叫人受用,李无吉亦不能免俗,嘿嘿笑起,使蒲扇大手拍拍张红楼肩头,咧嘴笑道:“此话说得过早,瞧兄台模样不过是而立有余,不惑未到的年纪,比我年长许多,如若我亦入此般年纪,恐怕还真不敢说酒量胜过兄台。”

    张红楼闻言大笑,险些弓起腰来,好容易收住笑意,才缓言答道,“比起张家大家主,我尚年少,如今才不过三十有二,同李舵主相比,仅是痴长个一两载岁数,哪里来的不惑之年,瞧着面皮老态,只是因为江湖道上走得多,凄风苦雨刮肉钢刀罢了。”

    四周几人,已是几近醉倒,更无一人搭话,两人索性对面坐下同饮,推杯换盏,耳目渐昏。

    张红楼饮酒并不红面皮,原本白净面膛,饮酒足量过后,更是显得惨白,而李无吉面皮原本黝黑,此刻却是透出些许赤红,两人醉相迥异,但此刻却是相谈甚欢。

    张红楼撂下杯盏,长叹一声,“兄可知蜜水代酒一说,是由打商贾行当而来?”

    李无吉摇头,虽未言语,却仍是替张红楼添上满满一盏酒,推到后者面前,两膀撑桌沿,抬醉眼看去。

    “都晓得酒场当中最适谈生意买卖,一来是酒气涌入脑海当中,想不清盈亏,二来是许多人饮酒过后,总觉钱财乃是身外物,即便是亏些,既然这趟酒饮得舒坦,那便对同桌之人让步一二,亦无伤根本,平日里算计诡思,尽数抛诸脑后,只剩豪气通透。”张红楼已然有些迷糊,一连伸手有三,竟是都未曾握住杯盏,勉强皱起额头扯动双眉,才将杯盏拿到手中,眯缝着双目再度出言。

    “不过纵使如此,依旧有不擅饮的商贾,以蜜水代酒,显得忒不诚意,换言之压根便没将同坐之人,当成自个儿亲友,这等人酒席之中,最受排挤。”

    李无吉点头,含糊不清道,“确是如此,这等人休说是奔着获利而来,即便只是两三好友小聚,也难有下回,都晓得此人秉性,大都弃之远去。”

    “我有一故友,昔年随我一并迈入商贾道上,自幼时身子骨便薄弱,饮不得多少酒水,但既然是行商,酒席断然不少,只得强忍腹中不适同人陪笑饮酒,伤及脾胃。”言语不止,酒水不停,张红楼再饮一盏,苦笑道,“以至到前两载间,只好凭蜜水代酒,起初我不晓得这位旧友已是病入膏肓,也有些瞧之不起。可偶一日与他在酒席宴上相见,远远望去,枯瘦老态,分明与我年纪不过相差两月,却是面皮黄如老蜡,哪里还能瞧出而立之年的模样。”

    “这人就端着一盏蜜水,坐在酒席最外侧处,一口口饮尽蜜水。”

    张红楼言语骤然转轻。

    “谁晓得前些年,疲弱身子究竟灌进多少酒水去,才能使得原本翩翩如君,学堂当中纵横捭阖挥手立篇的少年,沦落到这等模样。”

    “行行不易,许多行当看来锦衣玉食,可享人之所不能受的富贵,背地里需动多少念头算计,背德离义,苦酒蚀脾。”

    李无吉亦是无言,饮酒一杯。

    天底下并无多少好行当,欲要将一门行当做好,更是难比登天,其中艰辛,何似江湾当中捞金千两,万丈寒潭苦觅老龙,这等事在李无吉看来,的确是不掺假意。

    “话说到这,老弟可愿听我一言,”张红楼费劲撑直身躯,“本来说好酒席之间不谈大事,但任凭是我思量再三,对于马帮亦是有利无害,既然将话头说开了,我等这一众生意人,如何都要知晓分寸才是。”

    “且讲来一听,”李无吉醉得丁点不轻,摇晃身躯笑道,“话已说得通透,如何也不能令人憋到心坎里不是?”

    张红楼点头,神情迷蒙道:“凤游郡上下铺面,在马帮手上所赚银钱,尚不足原本十之一二,我等此行前来,倒是不曾有将商铺重新握到手里的意思,郡中店铺生意不存,起码能将手往别处伸去,几家店面,难伤根本。”

    “但马帮不比商贾巨家根基牢固,如此盈钱一日不如一日的情形,再过几载,恐怕又要被城中商贾收去,如若当真想长治久安,滚滚利来,还当真需些精于商道的人手前去好生调理一番,抛却原本鄙陋处,才可令这郡中生意,起死回生。”

    “原本铺面当中的掌柜,如今大多赋闲,若是李老弟愿开金口,何不令这些掌柜独身前去各地铺面,缓缓布置,也好令帮中人每年多添置些家当。”

    李无吉虽说醉态横生,可闻言过后胸中盘算,丁点不曾停滞,沉思良久,又饮去小半坛新酒,目光难定。

    张红楼一直不曾停杯,却是神色清朗,望向眼前这位莽汉。

第四百六十一章 蜜水掺鸩

    天方正午,糜余怀才匆匆由打别处驾马而来,多半是半路当中跌过一跤,一身长衫膝处与下摆皆是残破,且不说染上层土色,后襟更是大汗淋漓,浑身上下打眼瞧来便是狼狈得紧。到底是文人做派,虽说糜余怀此人平常便颇为讲究,衣衫虽算不上华贵,但总要求个一尘不染,整洁利落,如今模样,就连总舵当中值守汉子都是险些不曾认出,刚要阻拦,发觉是糜供奉来到,又只得将话头咽下。

    穿庭院过廊桥,得见酒席方散不久,越是离迎客侧堂近一分,糜余怀神情便是肃然一分,眉心拧出两三道深纹,也顾不得方才跌落下马,双膝痛楚,蹒跚往侧堂而去。

    马帮当中马匹大都无鞍,只配笼头缰绳,瞧来极古怪,原是马帮中人发迹于马贼当中,虽不见得身底不干净,但大都骑术极精湛。当初马帮帮主便是入得马贼之中,见马贼流寇皆是凭烧杀掳掠生财,便远走凤游郡,随行者不过数十,渐渐乘风而起势,才有如今景象,故而帮中人骑术,大都极好,并不需配鞍桥,此等习惯绵延至今。

    糜余怀来历,起初不过是位寻常文人,哪里有这般骑术,好容易近两载之间将驾马能耐粗浅学来,遇上无鞍马匹,便吃得许多苦头,如今微瘸往侧堂中跑去,却是顾不得腿脚。

    “糜供奉来得凑巧,正好这酒菜多有富余,不若我便陪同供奉再行饮上两杯,也好解解着两日劳累。”李无吉见是糜余怀入堂,颇有些好奇,不过正巧醉意涌起,一时难以起身相迎,勉强睁起醉目,冲那文弱之人笑笑。

    “我来问你,这分明是才过正午,酒席却是已然散去,李舵主宴请的乃是何人?”

    糜余怀紧走两步,便已至李无吉身前,双唇抿成一线,两眉倒竖。

    李无吉也并未隐瞒,只是有些狐疑,倒也不曾明言,先前群饮酒水实在过多,如今神智都难清明,撑住桌沿笑道:“不过是郡中商贾前来赠礼,原本不过想尽些礼数,凑巧领头那位张红楼,

    为人颇合我脾气,多饮几盏,还望供奉莫要见怪。”

    糜余怀脸色铁青,朝外头一指,冷冷笑道,“眼下世道,还不曾入得学堂的孩童都晓得无事不登三宝殿一说,院内金银钱财数目,何其之重,若是不曾有利可图,那帮商贾岂能前来同你李无吉白送银钱?”

    李无吉向来便是性情躁怒,但唯独饮酒过后,性情转为和善,糜余怀这番言语若是搁在平日,八成二人便要骂做一团,此番却是不同,这莽汉摇摇晃晃起身,将糜余怀让到上座,憨厚笑道,“糜供奉且坐,一路颠簸,想来也是疲累,要我说你们这些位文人,本就不应当太过操劳,本就是稳坐斋中动心思的主儿,何苦学那些个驾马能耐,过几日若是得空,我便同帮主进言一二,替糜供奉添上驾两御马车,总算能省却几分力气。”

    “那张红楼来此,倒是不曾同我相商何事,只说是有个两全法子,遣送来马帮所有铺面原本掌柜,将郡中大小商铺如今萎靡状况,好生调养一番,如若得利日益而增,只取其中半成,略微算计下来,似乎是极好的法子,起码要比如今帮中上下无人知晓商道手段,好上许多。”

    李无吉自行坐到下座,娓娓道来,浑然不曾觉察上头那位浑身尘土的文人,面色愈青。

    “李舵主当真以为,郡中商贾突兀之间,便愿与我等马帮之人交好,故而不惜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买卖?”文人咬住牙关,而后缓缓松开,强行压伏怒意,不过面皮却是更为苍白,深吐两三口浊气,才再行开口,“本就心有天大芥蒂,再者马帮收拢商铺生意的法子,大多出自我手,虽然不违法度,但绝非干净清白,郡中商贾八成恨马帮入骨,如今自来,且分明晓得此举是助长马帮势力,只取其中半成利,可谓是大方至极,李舵主不妨想想,此举图甚。”

    侧堂之外,五六位马帮帮众,正费力将那棵蟒牙交错的玉人树往后库当中搬去,此树本就奇重,如今搬起,更是于周遭叶片交错碎光当中隐隐生辉,

    极似有百来蛇蟒蜿蜒缠绕,芒牙交错,磨牙吮血,再无方才日光之下富贵宝相,反倒是引得人通体生寒。

    “既无可图,便为交好。”李无吉晃头,再看那牙树时候,却总也觉得不甚舒坦,只得摆摆手冲那几人吆喝道,“那几人莫要再往库中运了,这枚树便立在院落角落处便是,遮掩妥当,这两日本舵主眼烦,莫要再令我瞧见。”

    几人不明所以,但依旧是点头应声,将那蟒牙缠缚的玉树重新抬将起,调转指向,往院落一角缓缓而去。

    既见如此,糜余怀亦是收敛言辞,抚了抚额角被冷汗打湿的碎发,叹气问询道:“所幸万事仍有回转余地,在下便来问李舵主一句,先前那位张红楼提议,李舵主可曾亲口应允?”

    “自然不曾应允,只是好生答复一番,令其先行转道回府等候消息,”李无吉此刻也无饮酒雅兴,撂下杯盏皱眉同眼前文人道,“糜供奉原本就是四平八稳的人,可谓山崩于前亦不改面色,为何今日这等微末小事,落到耳中如此急迫。”

    听得此言,糜余怀总算安稳下来,眉头舒展开来,苦笑答道,“江湖里头最为险恶的,我以为莫过于蜜水掺鸩,眼瞧着千万般利处,可实则若是唐突应下,后患几可比灭帮毁门;处处皆是处心积虑替我等着想,杀招其实便如暗地蛇吐长信,冷不丁便将一位调养多年,总算习武有成的武夫毒毙,悔之晚矣。”

    “不妨细想,倘若各家铺面掌柜一职落在他人手上,马帮当中明里暗里的生意,八成便要叫查得分明,总不能遮住眼目令掌柜做生意,如此一来钱财流动,官府常年不曾拿捏的把柄,岂不悉数落入那群接替掌柜手中?寻常百姓且与江湖中人白眼,何况巨贾之家。”

    每讲一字,李无吉神色便清醒一分,寥寥数十字,醉意全无。

    于是这位莽汉蹙紧眉头,又是冲那几人叫道,“甭白费力气,将这破树扔出院外,趁好天景卖与旁人,忒的碍眼。”

第四百六十二章 山雨欲来,狐裘不暖

    “适才所言,仅是其一,若是唯恐那些位前来接任的掌柜将明暗生意供将出去,或以威逼或以利诱,最不济凭马帮在凤游郡的神通,查清这些人来历,凭子母迫之,兴许还能使这几人不敢逾越。”似乎仅是漫不经心之间,糜余怀已然将心思道出,虽说阴狠,但言语四平八稳,且听不出半点起伏。

    “其二则更是难解,那位如今凤游郡的郡守爷,亦非是省油灯,眼见得相邻西郡郡守新官上任,数火并起,且是卓有成效,同是为官之人,谁人心头能眼瞧着被旁人压过一头?这些年来马帮势力愈发壮大,平日间官府中人皆是客气得紧,并不愿同马帮中人交恶,也仅是因帮中几人的过人手段,使之难以抓到把柄。前几日我曾暗遣一哨帮众探听消息,说是多日之前,郡守府中曾有人前去拜访,若是猜得不错,多半便是那位城中商贾龙头张家来人,于府中逗留许久,想必已是通气连枝。”

    糜余怀并未隐藏, 而是将话语悉数吐出,消瘦面皮之上一反常态,尽是张扬恣肆。

    “其实原本这城中三家便是水火不容,马帮代江湖人言,官府商贾亦是互有往来,先前官府始终稳坐不动,是因未曾找寻到把柄,再者颇为忌惮马帮势大,唐突下刀,恐生不测,使得江湖中人纷纷而起,而近来一反常态,恐怕便是已然有应对之法。眼下白葫门异动频生,多半亦是得于那位郡守爷授意,但就是不晓得,那位叶门主向来便是无欲无求的性子,多年来马帮步步紧逼,却始终不曾亲自出手,此番却是甘愿做人掌中刀,估摸着郡守大员,已是给出了天大价钱。”

    李无吉闻言,已然是不晓得应当如何言语,只得瞧着那位双肩单薄的文人,于上座之中眉飞色舞,全然不似平常时日腐朽文人的架势。

    虽然已坐到舵主位子上头,李无吉自问,自个儿亦是没这等本事,即便是察觉到外头风声有变,可绝难想到此一地步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说来容易,但到末了也难说有几人能当真明察秋毫,更何况仅是两柱香长短,糜余怀已然将如今形式,讲了个通透。

    “当真若是有商贾中人拼上鱼死网破,明面上是前来相助,暗地里却是将马帮银钱与商铺皆尽毁去,多年辛苦经营,恐怕就要毁之一旦。我虽自问有些闲才,但总无法事事皆亲力亲为,筛查遗漏,光凭如今寥寥无几的聪慧人手,必得遭创,到那时钱财骤然缩紧,人心一散,再难起于东山。”

    “遣掌柜接手马帮生意一事,莫要再提,即便是不请自来,也只需客气推辞,万不可将谋生命脉托付与旁人。”糜余怀叹气,兴许他自个儿坐镇门中,当即便是直言相拒,李无吉虽说近些年身居舵主之位,眼光相较以往已是多进境,可仍是将旁人心思看得过于良善。

    人常言功夫身手,乃是纤毫之争,可身在此间,何事又能不需争纤毫,一步迈错,身家尽毁的先例,实在不胜枚举。

    李无吉皱眉不语,仍旧思索不止,却是正当此事,侧堂外走来位汉子,见是糜余怀李无吉皆在,抱拳行礼,颇有些颤颤道,“供奉大人与舵主大人皆在,小人有话,不知当不当讲。”

    马帮当中向来是规矩严明,这等值守之人,向来不允迈入正堂侧堂,除却有时代暗探传急报信件,其余时节,就算是身在总舵,亦不得随意出入,而眼下这汉子惴惴,也大都是因如此。

    见值守汉子无端入门,李无吉亦是觉得蹊跷,原本便是被糜余怀一番话讲说过后,心神不宁,此刻面色更是奇差,没好气道,“凡值守帮众入堂,需先行同管事知会,谁人允你这般行事,竟是擅自入内,倘若是听闻着帮内重事,即便是糜供奉留你性命,到头来也未必能保全。”

    糜余怀倒是不曾动怒,冲李无吉摇摇头,转而问道,“既然自作主张入内,大抵便是有要紧

    事来报,再者方才你我所言,算不得什么紧要事,且容此人说罢再做打算不迟。”

    那汉子虽说心头惶恐,但仍旧是上前几步,将袖中未曾开封的书信递到糜余怀手上,低声道,“此事实在紧迫,小人纵使明知触犯帮规,可如何想来都不敢耽搁半分。今日晨起接过上位值守任后,便见位仆从打扮的老者前来送信,说是白葫门门主叶翟,将于近日在郡外摆下擂来,请我帮前去赴会。”

    宣纸之上不过寥寥数语,字迹却是极分明,本来细毫挥就,观之如若细剑割绢,锋锐气极重,瞧得糜余怀神色略微阴沉了一分,而细细读罢几行小字,神色则是已如隆冬肃雪,观之不见丝毫血色。

    李无吉眼尖,眼瞧上座那位文人面色猛然转为惨白,比之方才入门时节,仍要衰败许多,蹙眉发问道,“糜供奉,此信中所述为何?竟是使得面色为之大变。”

    文人不曾出言,而是将那封书信置于桌间,不待李无吉再度问询,猛然浇上酒水,怔怔起身,甩至温酒火盆当中,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

    “李舵主,今日之事,万不可同帮主言说,信中说得分明,那位近些年从未出手的白葫门门主,几日后亦会前去擂台。此事有两处祸患,一来方才我所言两者联手打压马帮之外,恐怕如今真要再添上个白葫门,虽说麻烦,可终归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多出一方外力而已,再多耗费几分心力就是,可第二者,才是令我最为忧心之处。”

    “帮主虽说如今仍旧未曾被武道迷了心智,可本身便是争强之人,武道无第二的道理,我亦心知肚明,若是得知那位白葫门门主亲至,恐怕便要按耐不住上前论招比斗,如若不胜还则罢了,如若负创或是身死,马帮又将如何。”

    糜余怀摁住额头两侧经外奇穴,顿觉秋意日日逼近,纵狐裘炉火,驱之不得。

第四百六十三章 深院清秋落红鹃

    今朝晨时,张家家主府上便是热闹得紧,原是平日里难见的家主夫人,前几日随车帐前去外郡观秋,昨夜方还,今日便同一众侧室相见,权当互诉相思之意,顺带将由打外郡携来的上乘物件分与众人,趁天色正好,一并闲谈些家常。

    高门大户人家,总有妻妾成群之景,不过能与凤游郡张家一般,妻妾相处极融洽者,少之又少,且不说侧室争宠夺艳,只是将家中海碗端平,便已是极难的一桩营生,何况日后庶出嫡子之间更是暗流纷溅,甭管搁到哪户高门望族当中,皆难理出头绪,任是朝堂为官权势难见撄锋的王侯大员,或是一方德高望重的巨贾世家,内室之争,向来不在少数。但张家家主府上这几位,却是一向相处得奇好,若非是前阵子错开行程,一并观秋亦是寻常之事,丁点不曾互有忌惮。

    府中院落原本四进四出,居商贾上,位王侯后,本便是理所应当,可张秀楼为人颇讲究忌讳,言说既是家宅,便需让出这四字,另修葺座三进三出宅院,如此既显得不曾逾越商贾行当中人本分,又可将这忌讳让出,原本旧宅倒是也不曾闲置,借与凤游郡中另一家商贾安置家小,倒也算是顺水人情。

    庭院外头姹紫嫣红,院落当中更是莺莺燕燕,五色衣裳流苏点缀,绣功更是奇佳,仅是粗略打量一眼,便可晓得此间人家富贵。

    几人分次列坐,行斗百草,时时有娇俏笑声传开,惹起不少秋雀,虽是秋意已浓,却并未有半点萧瑟意味,满园皆是热闹喧嚣,嗔笑闲谈不止,近乎已将原本浓郁秋意压盖而过,鲜活十分。

    “听闻夫人此行外出,去到过几处景色适宜的地界,竟是此前见所未见,任凭我等几人外出许多回,也没能寻觅着那等至善去处,此番归来,下次定要同夫人一并前去,才可得饱眼福。”一位身着素绿襦裙的女子开口,神情颇有些低落,将手头寻来的花草搁在身侧,轻

    声开口道。

    “夫人福运绵长,岂是你这成日只晓得玩闹的癫女子所能比的,”黄草地边上有位女子,衣坠流苏,发髻盘得奇高,碎发竟也如瀑,容姿妙丽,闻言坐到那绿裙女子一旁,使青葱玉指冲后者脑门轻轻点起,假嗔不已:“夫人平日里劳心家事,又需时时在意你我这群姊妹,相公爷行商繁忙得紧,家中这摊事皆要落在夫人肩上,眼下难得外出,见此奇景应是极好,你这丫头愁眉苦脸作甚。”

    盘发髻奇高这女子,所寻花草分明比起绿裙女子多上数枚,不过此番见周遭几人尽是各自闲谈,便悄声将大半花草递到后者身侧,使个眼色打趣,才令那方才神态略有些低落的绿裙女子再展欢颜,嬉笑着捏捏前者碎发。

    斗百草有文武两说,一者为武,乃是挑选紧实花草根节,两两而套,再复抻拽,谁人手中草茎先折,便输此局,难免要吃上枚暴栗,尤其以孩童最好;文斗则是更为难些,需先行找寻花草,而后再以花草对句,草木少者负,而眼下盘发女子有意相让,便使得那位绿裙女子面色转晴,原由便是如今得来这么一把花草,赢面颇高。

    正中夫人宽厚笑笑,搁下茶盏,冲盘发女子道,“阆玉你也休要过于宠她,分明已是要入而立的年纪,心性仍是这般,倒是如同不曾出阁的闺中少女,日后倘若真是遇上需得谋夺算计的纷杂琐事,又岂能事事劳烦旁人。”

    阆玉掩口,笑吟吟对答:“阆玉记下了,不过既然在张家府上,想来外头风雨也难穿廊桥,府中更是和睦,多年都不曾改过,即便是偶有拌嘴磕碰,一同赏月饮茶一回,便已解去心头烦忧,如果不得解,此间仍有夫人在,哪里会有甚说不通的理。玉鹭心思良善少思,入门虽已四载,却依旧是这般心性,若是换去旁人家中竞相逐名争利的府上,此心性便是极稀罕,谋算猜忌,还是远远绕开最好。”

    夫人亦是无奈,瞧着那

    唤做玉鹭的女子转眼间便拎起花草,同旁人斗起百草,凡是花名信手拈来,喜笑颜开,不由得面皮上也添上两分笑意,唤阆玉近前坐下,捧起茶汤,却并不急于饮茶,而是极轻声附耳开口。

    “前几日钧儿出外,还未踏出城去,便于小巷当中遇上数条满身毒花的野蛇,城中整洁,又无过多野草,从未听人说起过,凤游郡首府当中有野蛇出没,幸亏打小便请来武行中人与二叔张红楼调教,身手还算尚可,才逃得那数条野蛇追逐。此事蹊跷得紧,加之前阵子老爷才言,日后应遣钧儿为我张家继任,延家主名位,此两件事,理应有所牵连。”

    阆玉深深蹙眉,可旋即面色又是恢复如初,装作替眼前人添茶,伏低身子道,“夫人此话之意,是说张家府邸之内,有人欲行不利之事?前阵子老爷言此事时,并未有闲杂人等在此,当初还觉只是戏言或是无心之语,得知此事之人,不过是我等一众姐妹。”

    言说至此,阆玉也知无需再过深讲,只是平平静静抬起双目。

    “事无绝对,”张夫人略微摇头,分明是年近

    不惑,面皮却是瞧不出丁点深纹,加之举止端庄雅正,周遭明艳笑靥,比之失色,“我倒不曾觉得此事与府中一众侧室有干,倘若是家仆中人为旁人所用,意图毁我张家,多半才会用出这等阴毒法子,但既然是人在世间,知人知面不知心,前车之鉴,即便是我平日宽和,此番亦要查出个根底。”

    “老爷知晓此事否?”阆玉忧心。

    “老爷如今别有他事,身在凤游郡商贾家之首,又位列家主,大事小情,皆需烦扰,此家宅之事,倘若再令他分神,岂不是我这夫人的罪过。”

    “阆玉愿尽微末心力。”

    张夫人低头,望望自个儿手中一枚凋零红鹃,花叶由红转黑,神色阴沉。

第四百六十四章 秀楼红楼

    张府院中喧嚣,直至正午时分才收敛大半,一众女子嬉闹,斗腻百草过后,又是投壶百余手,使得院落之中羽箭横七竖八,满地狼藉,这才揉捏酸涩肩头,安然坐下饮杯茶水。张夫人宽厚,曾言张家府邸虽广,然却少有事可做,成日憋闷,只怕这几位年纪尚浅的侧室心中生出哀婉,一来二去将身子骨也连带着变为弱不禁风,伤春悲秋,总非什么善事,因此不论院中众人玩闹时如何纷乱,末了只是吩咐下人好生收拾,从未不允。

    午斋时节方过,张秀楼难得回返,张红楼相随,才下车帐,踏入院落当中,便见周遭羽箭散落,满园狼藉,一众女子襦裙亦是不甚端庄,连忙扭过头去,同自家兄长苦笑道,“早就听闻兄长家中美眷自在,向来不受拘束,今日偶得撞见,确非虚言,倒是比那些久处深闺庭院当中的哀怨女子好上许多,分明秋时,却是满园鲜活生气。”

    张秀楼分明是数日不得安眠,倦怠之色不加掩饰,双目微陷周遭暗淡,本来便是颧骨颇高,如今看来,竟有些瘦骨嶙峋意味,才下车帐,便是轻咳一阵,好容易收住声,无奈叹气道,“嫁入张家,本就应当锦衣玉食,照理说应当举止端庄些,但夫人曾劝慰过,说为兄这家主担子过于重了些,还家陪同妻妾时日极短,整日囚于深闺,不行乐宽心,只怕又要生出许多变数;前两载郡东倪家便接连有三房侧室染病,心脉杂乱成天疯言疯语,差遣郎中来瞧,却是瞧不出分毫异状,药方都难开出,倪钟苹便只得将这三房妾室送去医寮调养,虽说如此。可明眼人皆能瞧出那三人,八成便不得痊愈喽。”

    两人对谈时节,院中女子也已瞧清来人模样,云鹭这等性子娇憨烂漫的女子,便有两三人起身前去拜见自家老爷,却是被张夫人出言叫住,只得缓缓站起身来,冲远处张秀楼行礼问安,并不得近前。

    宽和归宽和,但规矩便是规矩,自家夫君携弟或是携友而来,需得矜持,这便是大家门庭当中的规矩,如是多年都不曾变过半点,即便是张夫人平日宽仁,不设拘锢,可此等时节,纵使是性子再过乖张娇蛮的侧室

    ,也需谨遵。

    对此张秀楼只是略微颔首,沙哑喉咙道,“且行自便,今日难得天景上佳,不妨多在院落当中走动一番,可保身子骨无恙,若是憋闷,随车帐外出游赏一番秋色也可,我与红楼商议些要事,过后便自行前去郡外观瞧铺面地角,并不久留。”旋即冲自家夫人略微点点头,步态虚乏,引张红楼前去正堂,后者亦是朝众人略一行礼,抬步而去。

    阆玉行至张夫人身后,眉头微拧,却是迟迟不曾出言。

    “夫君倦怠至此,本就是你我之过,总在意自身微末小事,疏忽大意,失妇人之职,谈何其他。”夫人目光随那两位男子看去,面露思索,可始终不曾有其余举动。

    “在妹妹看来,此事不在小,钧儿打小天资便是非凡,更何况如此年纪便文武两才尽皆加身,比起我等几人亲子,天赋高出不止一筹,何况又是长房长子,日后必定可继张家家主位,有其一便有其二,若不可时时照看,倘若再遇危急险境,如何是好?”阆玉压低声音,颇有些急切,蹙眉开口应声,“如若此事不为老爷所知,夫人应当如何应对日后钧儿身上劫难?”

    “我自有分寸,无需再议,”张夫人转过身来,眉眼难得依稀可见杀气,沉声语道,“不过此事,还需阆玉守口如瓶,若是为旁人所知悉,要想查得分明,更是难比登天。”

    掌指之间,红鹃如血,顷刻尽裂。

    张家府邸当中内堂摆设,尤以为插花盆景为重,正座之后,尤有一棵青苍巨木,枝条高出楼顶数丈,纵使急雨滂沱,正堂无檐,亦不可入得楼中半步。

    张秀楼缓缓落座,费去半炷香时候,才将气息喘匀,不禁摇头叹道:“年岁渐长,早年间饮酒,通宵达旦取乐,总要找寻回身上,一分酒水多一分衰败,想当初时节偶染风寒,仍旧能食精肉七八两,饭食更众,如今染得风寒,周身上下骨节酸涩痛楚,竟是一时间不思茶饭,才晓得老之将至,感慨不已。”

    张红楼还未落座,瞧见兄长模样,也是暗叹,“莫不如找寻几位手段高超郎中,讨要良方补神,仅是风寒,退回前两三载,兄长可是向来不在意定点,眼下凤游郡情势如此,伤心费神,且不知何日能成,如此苦熬,怎能耗费得起。”

    “且搁置一旁就是,红楼近几日走动频繁,想来亦是劳累,先行落座就可,身居为兄府上,何来客套一说。”张秀楼连连摆手,示意那一身利落打扮的男子落座,后堂自有侍女前来恭敬献茶,再命人点起炭火,略微暖身。

    “贤弟才出得马帮总舵,便匆匆至此,想来也是有要紧事相商,且将寒暄记下,过后再提,张家大事眼前,饶是兄弟情谊也需沦在后头,着实令人胸中烦闷。”张秀楼略微饮口茶汤,总算将周身寒气祛除些许,靠到那颗叶已无多的古木上头,长长吐出口热气来。

    “此事怕是无成,”张红楼叹气,并无心思饮茶,剑眉微屈,“原本以为趁马帮中暗线,得知那位糜余怀并未身处总舵,李无吉秉性,向来是醉后轻言,欲掺在此等节骨眼派遣一众商贾前去,即便找寻不得马帮暗地所作的勾当,依法度查办,亦可寻出些蛛丝马迹,为日后所用,可那李无吉分明是饮酒过度,却是并不肯当场应下,只说留待糜供奉还来总舵,再行商议。”

    闻言张秀楼微微一笑,并未气恼忧心,而是笑语道,“糜余怀此人手段,大概足可统领一郡之地,依我看来比起朝堂大员,亦是分毫不差,凤游郡郡守虽也精于算计,可怎奈身居要职掣肘频出,遇上身在江湖帮派当中的糜余怀,要凭阳面手段将马帮敲散,怕是极难;那李无吉本是草莽,可如今马帮中事,仍需同糜余怀商议,便可见此人的手段,纵使是目不识丁的江湖汉,也可窥探些许,此计不成,常理而已。”

    凤游糜余怀,起初不过寻常文人,入仕不得,愤而入马帮中,谁也不曾想到,这位不曾有名篇现世,无枝可依的庸碌文人,近乎是以一己之力将马帮上下运转得如金铁铸山,名声之高,甚至要隐隐压过张家家主一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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