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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凉凉不加班     酒剑四方txt下载     酒剑四方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六十五章 树下好躲雨

    近来凤游郡天景多变,兴许昨夜风声大作,滚雷绕梁,次日长街却不见定点水洼,青天高渺,离地极远,且有淡然日光松散坠地,笼络已然褪去小半黄叶的秋树心思,可后者并不愿领分毫情义,泛黄叶片譬如隆冬飞雪,飘飘摆摆,再下枝头,至于整座凤游郡上下秋树形影,譬如女子婆娑泪眼润湿双睫,更是伶仃。

    张家府邸落在凤游郡首府,也难免如是,周遭繁花,连年请杂役照看,凡有虫害与夏时狂雨,便需这几位杂役尽心护住,乃至由打别处购得根茎坚实的花木,插与花草周遭,撑住幼嫩花苗,免得交风雨吹落枝头。宅邸之中众位侧室,若是不得外出玩乐,便只得于院落之外十亩花田当中消遣,可虽杂役尽心,但仍旧不得拖延天时,入秋时节百花大都凋敝,唯余寥寥几枚苦苦支撑,眼见得花叶渐萎靡,斗百草这等活计,愈发难得。

    方才还见暖阳渐温,可不多时,外头已然是凄风怒号,阴云密布,足有千百里,似是凭空而来,卷云堆雾,覆压满城。

    原本仍旧于院落当中饮茶闲谈的一众女子,有胆魄极窄者听闻滚雷声响,登时大骇,也顾不得手头玩物茶汤,煞白面皮同夫人告辞还屋,提起裙摆便是快步而去,入屋躲避连天急雨。

    “倒是怪事,往年凤游郡秋来雨水,本不该如此充足才对。”日光收拢,掩于蒙天雨云之后,正堂便颇有些暗,待到两三侍女踱步而来,点罢灯火过后,才可瞧清周遭,张红楼瞧罢外头风雨欲来的景象,随口提过一句,旋即捧起掌间热茶,略微泯上一口,挑眉而后皱眉。

    茶盏当中哪里是茶水,浓厚苦楚堪比汤药,却不晓以何物泡就,叶片圆如铜钱,且略微显乌。

    “气势虽大,谁晓得这雨水能否砸个酣畅,”张秀楼分明是极困倦,接连许久劳心费神,如今外出的时节,需强撑灵台,才可清明些,如今天色阴沉,困意不自觉而涌,使单臂撑住桌沿,漫不经心开口道,“若是等到头来,也仅是零星三两点秋雨,倒是还不如下个形如汪洋,水漫长街来得痛快些,少年时节你我时常听雨抚琴,习字赋诗,原本还以为日后能做位轻狂书生,醉上心头,留几篇叫后人称为独得酒雨两字精妙的诗文,如今看来,却是还不如那位糜余怀从心所欲,生在张家,不知是祸事还是妙事。”

    张红楼也并未多言,只是借正堂当中灼灼灯火,冲兄长微陷面皮看去,再低头瞧瞧掌心当中那碗茶汤,登时便将万般言语梗在喉中,一字不得出。

    “是不是恨我这做兄长的派遣你去做这等事?如若事成,马帮上下,恐怕便要遭回大劫,如今耀武扬威的马帮帮众,日后极可能变为路中饿殍,郊外枯骨,这等有损阴德之事,怎能遣自家兄弟去做。”

    “可我张秀楼既然接过这张家之主的交椅,则需得将张家上下千百口人历几十成百代的商贾道承下去,归根到底,马帮当中大多不过是可怜人,这商铺或有或无

    ,于我而言,着实未有太大分别,远远不曾至伤筋动骨的地步,更是不曾撼动张家底蕴。你当深知为兄性子向来薄凉,其余那些商贾死活,说白来与我何干,不过是为挣一口意气,此外将凤游郡上下商贾,皆收归我张家所用,方才与马帮水火不容。”

    “意气用事,并非是兄长性子。”张红楼盯着周遭灯火,只觉外头天景,越发黯淡无光,分明是午间昼时,却如凉夜,旋即从牙关当中艰难挤出句问询,“钧儿娘亲,兄长仍旧放不下?”

    上座张秀楼不曾回答,而是揉揉眉心,略微舒缓困意,捧起苦楚茶汤小饮一口,仿佛并未尝出苦楚滋味,淡然笑道,“此茶名为苦雀,可去除寒症,瞧来圆满如滚珠悬玉,入口则是苦不堪言。想当初我与钧儿娘亲一并游赏山水的时节,曾去到过颐章东境之外,见过此等形如铜钱的苦茶,那时节听人说可败心火,且不至于将浑身火气败去那般凉寒,倒也算是极好的一位茶饮,贤弟若是觉得难以入口,且差下人换去便可。”

    “当初截杀俊儿娘亲那伙贼人已然伏诛,虽说亦是江湖人,但与马帮并无干系,兄长向来宽厚仁德,善待凤游郡上下商贾,更是时常接济贫寒百姓,为何就独独不能容下江湖中人。”张红楼面色低沉,瞧来便是极难看,仍旧是开口如实讲道,并不去看自家兄长面皮。

    几枚雨点砸下,旋即急雨嘈切。

    与张秀楼所言不同,此阵雨水来势汹汹,电映雨幕,亮如白昼,分明是阵瓢泼大雨,敲打楼宇屋檐,竟是听不得半点间隙。

    “此番看来是贤弟猜对了,此雨水的确势大,愚兄有错,但绝不愿收回心念,”背靠巨木的中年男子合上双目,似乎是听着院落外雨水敲打,略有睡意,轻声呢喃,“你看这雨水势大,落雨奇疾噼啪作响,如是天河决堤压覆尘世,但有此巨木相依,枝杈相衬扶持,两三为簇而能得撑雪遮雨,纵雨水势大,能奈我何。”

    字字皆是言秋雨,可借灯火再观男子神色,分明决绝,不余丁点回转余地。

    张红楼数度欲要告辞离去,可瞧瞧外头天雨愈发急切,终是作罢,抬头盯紧自家兄长面皮,冷冷笑道,“兄长此番举动,恨不得将马帮逼入死局,可当中许多人都不曾行跋扈之事,只不过是一众略有身手的百姓而已,想在帮中混个温饱而已,兄台此举,与当年那伙贼人,有何异处。”

    “自然有异,”中年人睁开双目,平淡瞥过一眼愤懑不已的张红楼,轻轻笑了笑,“如今郡守乃我故交,早就不满马帮成日作威作福横行无忌,为兄举动不过顺水推舟,锦上添花,岂能与那些江湖贼人相同。当初我将随身钱财尽数交与那伙剪径贼人,可到底是未曾饶过性命,钧儿娘亲将马匹让与我,跳崖自尽,与之相比,我张秀楼并未动杀念,只是想将马帮除名,何来等同一说?”

    话说至此,男子脸上笑意已然尽数收拢,可嘴角依旧略微抬

    起,清清冷冷道:“红楼无需再多劝解,你知我心意,早已与这群江湖中人水火不容,何苦白费口舌。”

    “仇怨不放,则难宽心。”

    男子面露荒唐之色,咧嘴笑答,“仇怨不绝,更难宽心,天下人口中所言的江湖,既然吞了发妻,我又如何不能将所谓江湖皆尽捅个对穿,你我少年时书中所云以德报怨,乃是圣人之举,我非圣人,以德报德,以怨报怨,有何不可。”

    灯火晃动,正堂外大风卷雨,携雨带凉送入堂中,险些将原本平稳灯火吹熄,摆动数度,终难得静。时有滚雷声起,映照堂中兄弟两人面皮,眉宇分明有六七分相似,可申请却是断不相同。

    “决意如此,生死不能改。贤弟心思我亦知悉,如若是那日我留于贼人刀斧之下,恐怕九泉归魂,亦要劝钧儿娘亲莫要太过溺于愤恨二字之中,但既然是人已过世,留下的那人,或念或思,总要为活着寻个理由。”

    “前阵子钧儿外出,未曾出城便遇毒蛇数条,城中上下,唯有马帮中人豢蛇,取其毒涂于暗器上头,可得伤敌,虽说夫人不曾同我言说,不过我自有手段知悉,剪径贼人逼死我张秀楼发妻,如今马帮又欲对钧儿出手,换成贤弟,难不成要上门拜见,负荆请罪?”

    张红楼狠狠皱起眉头。

    大雨滂沱,然而巨木仍旧巍然矗立,地上干燥如初。

    正座男子摆摆手,再度合眼,枕于巨木之上,接连咳嗽数声,使茶水镇住,疲倦言道,“为兄近来几日,倦怠得紧,兴许是身子骨大不如前,亦或是动念过多,多日都不曾缓和过来,加之风寒未愈,困倦不已,正好滂沱急雨正适安眠,贤弟自行随下人前去闲置屋舍歇息,雨停后再走不迟。”

    恰好此时,后堂走出位侍女,将手头方才熬罢的汤药置于桌上,脆生开口,“夫人瞧老爷形容枯槁,又频频咳喘,特地差奴婢熬的上好汤药,说是此行外出遇上位闲散郎中,名气极大,便以重金求得方子,熬与老爷一尝,即便非治风寒,亦能调养一番,老爷不妨趁热饮之,顺带暖暖身子。”

    “有心了。”张秀楼略微睁眼,却无意去饮,“钧儿年纪尚浅,前几日受惊,还需夫人好生安抚,近来事务繁多,家中闲杂事与那几位不安生的妾室,便托付与夫人费心,且自去便是,顺带将红楼携往空闲屋舍当中歇息,好生侍奉。”

    旋即合上双目,似是昏昏睡去。

    张红楼起身,才要随侍女出得正堂,却又是想起些什么,将外袍披到已然微鼾的中年男子身上,沉沉叹了口气,才缓步出屋。

    “枝杈相衬交叠,到底是根系相连。”空无一人正堂当中,张秀楼嘀咕一句,挪挪身形姿态,斜依巨树睡去。

    “还挺暖和。”

第四百六十六章 别阴见阳

    云仲再度睁开双目时,医寮窗棂之外,恰好云开雾散,周遭气息也是鲜活。秋雨洗尘最为适宜,既无春雨那般缱绻缠绵,颇不爽利,又无夏时急切雨水那般随心所欲,却是仍旧携几分暖意,叫暖阳略微一烘,便又转为灼人湿热大潮,唯独秋雨冷清料峭,可将满城上下浮于当空的腐朽气冲得丁点无存,过后细细嗅来,便如同饮罢甘露。

    多日不曾醒转,少年通体倦怠得紧,浑身骨节略微一动,便如锈剑劈木,响动不已。许是实在昏睡过多日,云仲目光极散,分明已然是强撑坐起身来,却不曾瞧见一旁趴在床沿处的女子,如今回神,才瞥见女子面皮分明已是清减许多,原本颇圆润两腮,已是消瘦下去,鼻翼两侧分明不似原本那般略微隆起,整张侧脸,清减不下三成之多,瞧来竟是有些难认。

    眼见得女子眼眶分明缠过几分暗色,云仲虽说周身不适,此时却不忍再有定点动作,又是缓缓合上双目,灵台缓缓由混沌迷蒙转为清明。

    梦中见城郭如连绵远山,层层叠叠如临蜃楼,饶是少年不曾去到过多少富庶地界,但总归自上齐纵越三地国境,更是瞧见颐章西郡首府当中楼宇鳞次栉比,富贵车盖流水不绝,可从来不曾见过那等雄浑城郭,重云绕梁,楼宇之后再起高楼,不知其后有楼宇成千亦或上万,极目远眺,不知其终。但那时少年,并未有定点惊异,譬如游魂野鬼失却其身,游游荡荡,在长街当中走了许久。

    如今想来,少年仍旧是后怕不已,分明闭合双目,仍旧皱起眉头。

    那梅郎君手段确是极高,纵使少年剑术已是登堂入室许久,却仍是于种种诡妙手段之下身负重创,倘若是紧要关头,不曾运转起丹田当中的丝毫内气,依仗剑气断去梅郎君头颅,恐怕猛毒之下,就是云仲自个儿被人先行割去头颅。

    暗器阴诡,即便凭身法躲过多半蒙面之人掌中暗器,亦难躲闪开贴身死斗时的暗算,梅郎君未必剑术高人一等,但胜在诡妙手段层出,且一手软剑,实在不可凭常理揣度,纵使云仲剑术有成,一时也是接连吃瘪,不曾立身上风。如今捡回一条性命,纵使云仲平日里再不拘小节,疏于思索,也需好生琢磨一番,更何况本来便是心思细腻的内秀之人,褪去灵台当中那重迷蒙之感,而今再思,登时便觉此番死斗,缺漏极多。

    “日后着实应当同温姑娘请教一番阵法,即便不愿倾过多功夫,可到底是技多不压身,起码先保性命,再行思索剑术。”少年低声嘀咕一句,心头却不见得宽心,反觉忧虑更添。

    珠帘一挑,那刘郎中分明是才行饮过两三盏酒,五指提着枚半大酒坛,买入医寮当中。这眼下骤雨初歇,难得有闲暇时日买得坛劣酒,权解解腹中馋虫,也幸亏那少年命理瓷实,不曾中道身死,脉象反而是日日稳下来,那位始终拎刀的女子才略微松口,令自个儿前去外头走动一番。想到此处,刘郎中便

    是气结,分明是行医多年,纵使德行算不得良善,可起码未行害人举动,怎得便遇上这等动辄刀剑相逼的苦主,悲从中来,再饮酒一口。

    “多谢老丈相救,在下如今已是无碍,治病银钱,定不会缺失半点。”

    刘郎中险些将已入喉间的酒水吐将而出。

    那病榻当中的少年,分明是自个儿起身,虽是面皮上病色未褪,可言语声中正平和,底气渐足,哪里还有前几日脉象微弱的姿态。行医多年,刘郎中见过不少送医耽搁时辰,枉死之人,却鲜有起死回生者,故而一惊之下,手头酒坛落地,当即便是炸碎。

    屋中两人,谁也不曾瞧清原本趴于床榻边沿的女子身形,似乎只是刹那之间,转身抬步,拔刀出刀,刀尖距郎中咽喉,已然贴合,戛然止住,不曾再近。

    满屋寂静,唯余刀身震颤嘶鸣。

    可怜刘郎中才收一惊,再遇一惊,醉意当即清醒,而后便软倒身子靠于医寮门旁,不省人事。

    “温姑娘何故如此?”云仲亦是受惊,蹙眉开口问询,才欲挣扎起身子,便又是周身无力,只得略微挪挪身形。

    少女木然,缓缓回头时节,却见少年已是自行坐起,略微眨眨双目,才回过神来,撇去手中刀,一时险些未曾撑住身子。

    五六日不曾合眼,粒米未进,饶是体魄再强,亦是抵挡不得周身疲累虚浮,勉强立起身来艰难笑笑,“师叔此番负创,可是叫小辈好一番苦等,劳心费神,日后定要烦请师叔弥补些,才算是不曾白费心力。”话虽如此,可温瑜面皮笑意,却是多有凄然,当日分明已是布下小阵二三,但山上时节修行过于疲乏,竟是不曾醒转,袖箭响动与兵刃磕碰,皆是不曾醒,直到街外剑气呼啸声起,才猛然惊梦,斩尽檐上蒙面者再去搀扶云仲时节,后者已然是难探鼻息脉象,通体紫青,于秋夜当中周身冰凉,近乎身死。

    大紫銮宫中清净无事,且双亲皆明事理,温瑜打小便是伶俐,极为懂得长辈心思,再者修行天资高绝,此前十余载,难见懊悔,而今却是一朝饱足,急催快马携云仲前来此处落脚寻医,乃至不惜凭刀剑逼迫郎中,如今终是长长吐出口浊气,眉眼神采潮落,骤然松懈下来。

    少年斜靠病榻墙头,定定看向疲累清减的女子,分明是偷得一条性命,可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末尾只是平和答道,“温姑娘如此,日后必报,这多日以来,辛苦姑娘。”

    温瑜摆摆手,淡淡笑笑,旋即回身,略微摁住那刘郎中鼻下,仅是两息之间,后者已然清醒,并不起身,而是斜靠到医寮门旁讨饶,颤声道,“女侠便放老朽一命又能如何,前几日那少侠情形危急,女侠心头焦急便罢了,如今既然是已起死回生,您老便收回刀去不成?这许多日来即便

    老朽不曾用起什么灵丹妙药,铺面当中能易千钱的名贵药材,亦是从不吝啬,皆尽熬作汤药令少侠服下,纵使不曾通宵达旦,也算有几分苦劳,总不能成天将刀尖搁在老朽脖颈处不是?年岁渐长,老朽的确是受不得这般惊吓,还望您老高抬贵手,允条生路。”

    云仲苦笑,这位郎中恐怕这几日来,的确是吃过不少苦头,温瑜平日性子和善,但若遇大事,锋锐尽展时节,就连三师兄那等泼皮性子,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如铜豆入釜,如何蒸煮皆是难以奈何,一张面皮如浇金覆铁,瓷实得很,对上心火隐生的温瑜,亦是要吃瘪,更何况是如今这般时节。但念想至此,少年心思无端却是有些乐呵,亦不出言,反倒是翘起嘴角观瞧,一字不吐。

    温瑜本是强撑多日,并不愿多费口舌,眼下见这刘郎中如此,不禁苦笑,略微行礼,“晚辈近十几日间,多有得罪,负创之人乃是我家师叔,教城中帮派中人盯上,孤身对敌,身为后辈,不可不尽心救其性命,又恐郎中老丈不愿竭力,只得出此下策,凭刀剑逼迫,实在非晚辈本心,愿受罪责。”

    刘郎中惊魂甫定,自是将信将疑,不过转念想来,前几日打量那少侠佩剑,分明是有异于寻常江湖人所携,再者可与身携那般猛毒的敌手死斗,竟能幸而未死,只怕身手亦是高明,当即便信了七八分,搀扶一旁躺椅艰难站起,重重叹口气道,“医者并非能尽可生死人之骨肉,纵使偶然之间救得一两人性命,也大多出于此人命不该绝,凭凤游郡中话来说,乃是命数讨得阎王嫌,哪里有什么逢医必得痊愈的道理,这位姑娘如此举动,也在情理之中,两位年纪恐怕还未足桃李弱冠,行走江湖本为难事,老朽深知如此,故而即便近几日憋屈些,也断不至于记恨,无需女侠如此。”

    温瑜再度行礼,却是被郎中拦下,摇头苦笑道来,“免过免过,女侠日后休要一言不发便拔刀相向,小老儿已是知足,哪里胆敢三番五次受礼,就此作罢便是。”

    刘郎中喘匀气息,随手取来壶凉茶,朝口中倒去两三口润喉,蹙眉又道,“这酒水乍醒,却是清醒不少,我出外时节,瞧见此地有不少马帮中人驾马游荡,甚是蹊跷,似乎寻人不得,两位起初同人相斗,难不成是与马帮有些过节?”

    温瑜皱眉,略微回头往云仲方向看去,却见后者略微点头,并无意隐瞒,思量一番,点头应道,“马帮与白葫门素有旧怨,我二人由白葫门出,多半路上行踪为人所查,延至客店歇息,夜里遇袭,师叔顾念晚辈安眠,故而独身对敌,才落得如今凄惨景象,义气不让豪杰。”

    说此话时,温瑜并未回头,只是平静道来,却令身后依旧斜靠病榻的云仲啼笑皆非,好生尴尬,不由得轻声咳上两声,转头看向医寮窗外。

    鸣蝉早褪,秋阳当空,唯见碧空方洗。

    难得别阴见阳。

第四百六十七章 忧怖何来

    三人闲谈数语,饮罢碗苦楚汤药,云仲便勉强起身,仍旧觉周身疲软,扭转双肩时脆响不绝,不过已然可勉强站上半炷香光景,刘郎中亦总算不至喉间常有刀芒颤响,大为宽慰,近十几日来成天为温瑜所迫,动辄心惊肉跳,实在难承其重,故而自行出外,说要同对街买上两碗羹汤小菜,两人皆是多日不曾食,如今定是脾胃虚浮,唯有清粥羹汤可食,三两日后再行用饭,最是合宜。

    温瑜更是劳累,这十几日间除却于床榻边沿,苦熬不住小憩片刻,便再无安眠歇息的时日,全凭一口底气提到心间,才堪堪使得周身内气返还些精气神来,不曾显出病疾,但仍旧是伤亏元气,如今眼见得少年无恙,仅是动作略微生疏,难免放下心来,十几日积攒来的诸般疲倦,挣开金锁,几欲汹涌而来,分明坐到桌前双臂抵住桌沿,却是不由自主昏昏睡去。

    云仲不忍出言惊醒,便只得在一旁小心坐下,直至温瑜臻首休憩时,险些及桌,才伸手护住,低声笑道,“温姑娘劳累,且去歇息片刻便是,待刘老丈归来,再用些饭食不迟。”

    少女微眯双目,懵懂点点头,旋即亦不顾其他,踉跄起身行过两步,便栽倒于床榻当中,不出两息便已睡去,略微有轻鼾声起。

    才出得急切秋雨半日有余,医寮青瓦之上,犹有残存雨水不曾干涸,顺瓦片陡坡徐徐滚落,并不急切,却尤显静谧。少年未曾出屋,只端起手头茶汤,顺窗棂向外看去,便觉此处人烟稀少,虽不至周遭百里难见人烟,但也觉非什么喧嚣繁华所在,一时还误以为是身在凤游郡外,迟迟不得回神。

    刘郎中方才闲谈,已然道出此地乃是处小镇,不属凤游郡中大城,临近城池虽不过三十里远近,但少有人至此,原是此镇毗邻一处深谷,凤游郡通体地势极高,唯独此镇三面,皆是平白塌陷两三百丈,深不见底;饶是以滚石掷下,唯独能听闻水声飞溅,再无其他,再者此地安身之人不过几十户,大都是闲散之人,且年岁不浅,皆不愿去往繁杂城中,故而在此地落户,闲来落子饮茶,以安残生。

    许是正因如此,马帮中人明察暗访,才不曾太过留意,更不曾沿家挨户上门巡查。

    少年往腰间摸去,微一挑眉,却是不曾触着冷凉剑柄,便寻思起身找寻,接连卧榻多日,总也要多走动一番,才得将周身虚浮气驱除,旋即抬步起身,束罢围身衣袍,缓缓迈步出屋。

    原本那身白衣,早被血水染尽,撇开为软剑所伤肩头,光背后便足有许多袖箭飞刀镶入当中,破损多处,实在缝补不得,被刘郎中拿来做裹携浸血暗器的包裹,顺镇周塌陷地界抛出,免得随手胡乱弃之,引来马帮中人。

    才出得门数步,秋光入怀,难得生出些许暖意。医馆外不远处,阡陌交通,虽少

    有鸡鸣犬吠,但立身在此,便可见孩童缓骑青牛,于田垄当中行得稳健,并未有定点晃动颠簸,孩童掌中书卷,清风来时助力翻。周遭可见三面深谷,放眼而去,幽深寂静不见谷底,皆是昏黑一片,倒是与由打南公山山巅俯瞰,颇为相似,秋风至此回旋而起,风来三面,端的是极妙。

    “少侠久病初愈,是应当多走动走动,”刘郎中不知何时已然回返,手头提着食盒,和善笑笑,“但总要腹中添些饭食才好,待到身子调养得当过后,于此镇中闲逛即可。”

    少年回神,温和一笑,仍不忘替郎中接过食盒,“十几日间多有叨扰,如今却仍旧要烦请老丈,确是羞愧。”

    刘郎中连连摇头,“非也非也,少年既然是痊愈,老朽这行医之人,便已是老怀甚慰,即便是那位女侠不曾以刀剑相迫,救人性命,亦乃郎中本分,何况少侠于鬼门关当中行过一趟,既能回返,的确非是老朽之功,实乃命数,少侠又何必道谢再三。”

    “一是谢全力搭救,二来则是谢老丈分明已然猜出**,却不曾与马帮通风,”云仲感叹,倒是不曾高声,轻言轻语道,“温姑娘虽说此番事出有因,行事急切了些,但总有困倦不堪的时节,倘若是老丈当真有心,只怕在下还未曾苏醒时,便已是为马帮中人所除,岂能不谢。”

    刘郎中挑眉,又仔仔细细朝一旁少年上下打量一番,不知是何缘故,原本面皮之中的欣赏之色,消退不少,皱眉叹气道,“少年郎本应是佩剑在侧,则觉天下处处可去的岁数,何必生出如此多的心思,倒是如同位老谋深算精于世故的中年人,全然不复青衫长剑走江湖的姿态,如何都难称心意。”

    云仲思索一番,旋即朗声笑道,“原本白衣被袖箭软剑毁去,如今身披黑袍,自然无需再假装成那年少无知的少年游侠,人在江湖,原以为只图个潇洒快意便可,但出江湖愈多,越发觉得要多想点,早晚要明白的,趁着性命仍在,却不如早想,这天下江湖多如牛毛丛丛簇簇,的确是令人心生壮阔,但总得保住性命,再言其他。”

    身形佝偻的郎中摇头叹息,“说句难听些的实话,我若有后,大抵孙儿与少侠年纪相仿,可那般岁数,又岂能寻思太多,老朽这行当,讲究一个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寻思过深,总要令自个儿疲累伤神,有时少思未必就是一件祸事。我老汉已是如此年纪,纵使拿两位去马帮换得富贵,又能享得几载?眼下粗茶淡饭,醒时见深谷四时,飞雪春雨秋黄夏绿,卧榻时褪去鞋履,便思索明日晨起再不得穿,悠哉一日,救人一日,亦觉得这世间再无这般巴适顺心的年月,其余种种,皆不在意。”

    “进屋用饭,今儿个街对过老韩难得熬上回好粥,米香极浓,这小子熬粥做菜半生,难得把持住稠稀,且一同尝尝。”刘郎中倒是不曾入医馆,而是径自走入柴房当中,由

    柴门之后将悬于柴草之侧的水火吞口长剑摘下,递到少年眼前,“待到天色再晚些,再叫那位女侠稍稍吃些便是,苦熬许多日,脾胃倒可往后放放,先行补足精气神最好。”

    云仲接过佩剑,略微点头。

    心安便是得触剑鞘清冷。

    唯有此时常忆剑客二字。

    刘郎中时常坑拐,但此番却不曾说差,这餐饭食虽简,可的确是过后奇好,云仲自问,这米粥比起十万山中叶老伯所煮,除却差几枚枸杞,已然是不相上下,小菜更是入滚水即出,干净利落,鲜活气极足,酣畅淋漓。

    “我尝观少侠脉象,虽是猛毒未化去,脉象微弱得紧,但左关肝胆大脉,挑突弹手得很,再加之少年体魄,虽说坚韧,却不似练过内家拳,难不成是少时有何旧疾,致使肝阳极亢?”刘郎中并未食过几口清粥,便已是停箸问道,三句不离本行,问起一旁仍旧饮粥不止的少年。

    “八成是因行功时出了差错,故而致使经络当中燥火不息,倒是与少时无干,时至今日,已有数月火气难消。”清粥入腹,云仲亦觉通体虚浮再减一分,言语之间,底气更足些,于是苦笑道,“这肝火来势无定,且时常引得忧怖躁怒,练剑时有觉,便令剑势不定,对敌时发作,更是使得原本章法路数有缺,难消难止,已是有良久功夫不曾褪去。”

    那日虚丹成时,灯火入炉,丹身通体火纹一闪而逝,云仲原以为不曾有变,但近几月之间时常躁怒难消,却是已然想通了些缘由,只是这番话,的确无法如实道来。

    “明日我与少侠开个方子,虽身在江湖,汤药不能时时饮之,但三两日之间饮上一碗汤药,亦可略微排解些肝火,老朽这医馆所接病患当中,极多肝火旺盛者,但从来无一人脉象如少侠这般,静时丁点不曾作祟,而一旦暴起,弹崩捏脉两指,的确是稀罕,如不早除,只怕日后定为其所困。”刘郎中亦是晓得习武之人的忌讳,不可事事尽言,便缓声笑道,“想来少侠于门中辈分极高,有如此一位后辈多加照拂,何来的躁郁。”

    “这十几日之间,那女侠歇息向来便趴到床榻边沿,单手握刀,但凡有风吹草动,绕是分明无知无觉,亦要先行出刀,免得外人趁机偷袭,尤其是外头风声最紧的时节,更是少有歇息的时节,以手撑脑,咬唇渗血使得神智清明。老朽也曾劝过,说若是有人上门,愿为之周旋一二,起码能先行唤醒,再出手不迟,可始终是置若罔闻通宵达旦,”郎中叹息,忧虑得紧,“本为女子,身子骨便难比男子那般,宁可两月食糠,不愿三日睁目,便是这个理,少侠如今内毒尽初,调养几日补足底气便可,但那女侠通体上下损伤,可说是不比少侠轻过丁点,难说究竟能否落下病根来。”

    “有女子且如此,少侠又何来忧怖烦闷?”

第四百六十八章 无风来雨谓之阵

    医馆院落当中,如今秋时,仍能瞧出春时草长莺飞,夏时葱茏馥郁景象,不过百草大多已然转为鹅黄,且不似春夏时节那般挺立,平添三两分萧瑟意味,云仲迈步其中,唯有一掌宽窄小路,供人行至小院正居中。

    此地本就毗邻三面深谷,藏风纳气,重伤初愈,此等地界本就是极佳去处,刘郎中与人有约,前去手谈两局,温瑜仍旧不曾醒转,医馆当中自是清净,夏蝉已逝秋虫寒噤,除却西风过耳,百草折腰之外,再无其余异响。

    少年盘膝而坐,平静合眼。

    与梅郎君一战,近乎身死,然受益良多,日后再遇软剑,即便不得上风,亦可提防诡妙剑路,多迎剑刃,远避剑身,才可使得柔韧软剑不能展其全威,再者多以鸾迎退敌,不可一味重势,留出许多空隙,先行稳住剑架营盘,再寻机取胜,绝不可欲一蹴而就,使得躁怒为先。江湖当中阴诡莫测兵刃与招法实在不胜枚举,运剑者虽多,但正因如此,专挑剑术短处所制的兵刃招数,亦不在少数,宗师即便剑术精妙,可其中当真可凭一剑破去万千兵刃的,说是凤毛麟角,亦是低估了江湖之广。

    再者便是那手换作狸奴愁的奇毒,确是防不胜防,即便是身有内气流转,也难将此毒隔绝在外,至多不过拖延上百来息长短,倘若是无那枚自家师父所留的铜钱保命,并未携蛇兰这等解毒妙物,只怕身死也是寻常。

    “江湖中人手段不竭,倒着实是一桩麻烦事。”云仲合眼盘膝而坐,深深吐出口气来,轻抚剑穗。

    这枚寻常市坊当中购置而来的剑穗,已是许久不曾换过,破损多处,瞧来与佩剑的确极不相衬,不过以云仲惜钱的秉性,向来不愿更换,至多洗净过后,重新悬到剑柄末尾,而上回搏命厮杀,剑穗尾扣几近损毁,譬如风中烛火,再难悬久。

    取穗与否,也难决断。

    四面皆风来,直吹得发髻散乱,衣袍翻动,来时一身白衣染血,此时却尽一身玄。

    医馆中先前已是取得纸笔,云仲再睁眼时,便轻轻提笔。

    笔是寻常毛笔,并非什么秋兔狼毫,且出于连年记方运笔,毫毛算不得饱满,所蘸水墨无非十几钱一枚;纸是无奇旧宣,值不得千万钱,好在压得平整,正适落笔。

    今日少年不练剑,却是盘膝挥毫,由打一字落笔,一勾一划,写得极工整,收笔却依旧纤长似剑尾,观之与睡梦城中茶馆掌柜手中宣纸字迹,似乎并无半点异处,唯独字里行间剑锋更盛。一连三五张宣纸写罢,锋锐更胜,手腕力道更足,直直而上,而云仲不曾停笔,笔锋稍涸,便时常由一旁壶中清水润湿,再度翻腕行书。

    千字之后,字态由端庄工整,转为恣肆少序,原本一张宣纸当中可陈列百来字,写至千字过后,唯能艰难码下十几字来,且形态杂乱,从心所欲难辨原本面目,

    繁琐大字只以一笔挥尽,往复抖腕十余,愈发简略。

    直至少年膝前写罢宣纸,已然不能为秋风所动时,一纸之间,唯有一字跃然,形似卷袖抬足,洒然登云,墨迹为清水所稀,淡处只可见字态轮廓。

    院落当中有雨点落。

    起初三两点,落在泛黄秋草末处,压得后者险些弯腰,难承其重,过后竟是淅淅散散,小雨如酥,渐渐打湿地皮,青瓦渐响,唯有少年身上不曾有定点雨水遗落。

    医馆本就算不得宽敞,如今唯有宽窄不过**步的院落当中,雨线徐落。

    “原来这便是阵,”少年睁开眼来,往天上看去,却见周遭尽是织雨幕,唯有头顶空空如也,秋光正明,不由得笑道,“原来大师兄口中所说的行阵时节,身在阵中,身亦在阵外,当如此解。”

    凭空雨来,润草渗地。

    但少年不曾停笔,思量一番,就这眼前雨又捡起张宣纸,踌躇落笔,直至周遭小雨初歇过后,才将满是娟秀小字的宣纸拿起,兜风轻晃几回,轻手轻脚叠起,揣入怀中,取出那枚碧空游来,细细端详。

    前几日中碧空游已然回返,柳倾简略回信当中,不过寥寥几行,说是内火难熄,多非只因虚丹有恙,而是心思不净,且先静心便是,多外出走上些路途,也可宽慰;至于虚丹异变,前几日于上齐境内遇上位通晓炼丹养体的前辈,待到过阵返山时节,自会同那前辈请教一番,切勿忧急。

    可既然已然书罢,云仲仍不曾停笔,回房取来墨砚,添饱笔锋,方欲落笔,却又停笔。

    睡梦之中,中秋已过。

    似乎已然是许久不曾与自家老爹通信,但分明已然笔墨齐备,却是迟迟不晓得应当如何落笔,故而心事渐忧,笔墨无处可安,墨点及地,仍不知如何开篇。

    直到良久过后,少年才重新将笔提起,字字而落,可到头来仍旧只是寥寥几行,便觉胸中干涩,再难书半字,将书信系于碧空游足边,将泥封摁捏严实,苦笑叹息道,“方还几日,如今又要劳烦,本来便是有灵至宝,也不晓得如此用,究竟算不算暴殄天物,但既然有心意要表,唯有书信可寄心思一二,还请再走一趟。”

    碧空游并未有异动,只清脆啼鸣一声,绕院落展翅盘桓两周,刹那远遁。

    眼见得天色渐昏,秋日白昼,总不及夏时那般冗长,云仲便自行前去柴房处,将清粥温罢,将温瑜轻声叫起,用些饭食再行歇息,却不曾想女子郁气极重,方才醒时,险些揪住云仲发髻狠命扯去,直至神智略微清明,才是自惊不已,连连赔罪,“小师叔脚步实在过于轻,竟是不曾听闻丁点,梦中迷蒙,突觉有人唤我,猛然惊残,才有此举,还望师叔莫要怪罪。”

    可少女瞧见云

    仲发髻杂乱模样,虽口上致歉,却是颇有些耐不住面皮笑意,紧抿双唇,望来便是极辛苦。

    “想乐便乐出声就是,”云仲亦是不禁笑起,面带揶揄看向温瑜,“山上时节,还觉姑娘本就是那般端庄性子,如今却觉天差地别,数度拔刀,惊得那位刘郎中险些肝胆俱裂,这可不符山门当中的规矩。”

    不过少年旋即话锋一转,面皮笑意也显得深了几分,“若是大师兄在此,八成便会如此言语,但毕竟我乃是小辈,难有大师兄那般眼界心胸,故而前些日苦苦熬神,还要多谢温姑娘,至于刘郎中虽说为人略有惰怠,但总也尽心尽力,我已同他致歉,说是自家师侄脾气捉摸不定,再者也是生怕我这小师叔当真死在山门外头,故而出此下策,凭刀剑威逼。”

    一觉睡得颇为饱足安生,再者眼前人分明伤愈,温瑜便没来由心思一阵通畅,点头应道,“刘郎中确是尽心,十几日来亦是苦熬,每日捏脉不下十趟,确是愧疚,待到回时,还是要好生赔个不是。不过师叔分明脉象微弱,更是余毒难清,怎能于两日之间便起死回生?”

    听闻此话,云仲摇头道,“说来也怪,昏沉之中,曾见雄城,浑浑噩噩去到一家茶馆,见过咱家师父与我少时先生,隐约之间瞥见枚铜钱,似乎便是你我出山时节,大师兄所赠之物,念及当初由上齐故园来时,更曾听师父念叨过,说周先生抠门得紧,同自家夫人讨要数回,也唯有三枚铜钱权当盘缠,今番想来,恐怕便非是寻常物件,替人挡灾。”

    温瑜听得此话,亦顾不得起身,连忙由打怀中摸出那枚铜钱,却发觉铜钱不知何时,已然从中齐齐断为两半,似是叫吹毛立断的刀剑所劈,光滑如镜,不由得喜上眉梢,“难怪可由打鬼门关走得生路,原是大师兄临行前所赠的铜钱抵灾,才方能救下师叔性命。”

    而温瑜再看少年时,却发觉后者不知何时已然扭过头去,耳尖亦是通红,支支吾吾难以搭话。

    原是温瑜安眠时节,所着衣物本就薄极,如今初醒衣衫散乱,且经方才由怀中摸出铜钱,素白一晃,登时便令少年面皮赤红,转过头去不敢再瞧。

    “若是无事,先行饮粥,”云仲慌乱,仍是轻咳两声起身,“这屋舍内里比不得庭院气息鲜活,况且适才落雨,呼来最是叫人神清气爽,师叔出外转转,切莫忘却吃粥,休要待到晾凉。”言语老气横秋,可还未撑上两三息,便是倒背双手夺路而走,脚步极麻利。

    温瑜不曾起身,嗅见近处米粥清香馥郁,再回念方才少年一板一眼的言语,面皮亦是如秋来枫叶,经三两场寒雨,油然转红。

    云仲携剑,直出医馆百步才堪堪止住身形,深吸口秋风,犹未觉冷寂凄寒,索性扶额蹲坐于田垄之侧,许久才缓过神来。

    腰间剑鸣颤不止,虽是剑气未动,而剑已动,迟迟难止。

第四百六十九章 山君低眉

    凤游郡郡外西北六十里,不见零散住户,尤少人烟,由西郡远走凤游的商贾行人,大都由官道通行,一来沿路有军士巡视,不易遇上剪径掳掠的马贼强人,二来官道笔直,来往最为迅捷,并未有人闲来无事,选崎岖小道来去,北行之人也是不愿前去西北处人烟稀缺的地界,绕是补些饮水干粮,亦难得见客栈。故而此地高树环绕,百草成荫,常能听闻虎啸猿啼,呦呦鹿鸣,且因水泽众多,蛇行雕旋,端的是凶险。

    尝有行人偶过此处,见山高水阔,方要提笔写就诗文,便见得百步外猛虎汲水,周遭林中大蟒环行,如是桶来粗细,便只得屏息退去,再无胆魄来此,故而途径此地之人,越发稀少。

    人力尤难比拟虎豹,绕是身侧刀枪齐备,妄动干戈,亦未必便可全身而退,江湖当中有名有姓的大家宗师,也是不愿涉险,千斤虎躯,绕是有泼天手段,亦难抵其势,更何况密林丛生,最是适宜猛虎来去,更休说毒虫长蛇割据盘桓,稍有不慎便得身死道消。

    此处有水泽环绕一山,山巅平坦,又凭空拔起一座石台,大抵有百丈见方,传言古时有祀在此,凭此石台祭天行典,风水极佳且地脉隐生。但即便如此,兴许是出于地角过偏这等缘故,此地确无仙家与帮派盘踞,荒凉古野。

    而今日却是有数十人驾马而来,多半是马帮中人打扮,仅有六七位不曾着寻常帮众衣衫,或携长缨或背刀剑,各不相同,瞧来便非是寻常习武之人,压于马队尾处,待到前头有人使开山厚刀劈开层层高草,再缓缓前行。

    “地界却是极好,可惜荒凉得紧,听人言此地有虎,皮相上好,来日打上三两头去,垫住交椅,如何看来都是威风八面。”一位背刀汉子撒开缰绳,斜依到鞍桥处笑语,虽说年纪瞧来还未至不惑,但面皮之上满是风刀霜打迹象,纹路层叠,斧凿刀削。

    “这话听来耳顺,凭他宁不岳的本事,与这山中千斤虎赌斗,大抵便能得胜,可虎皮却未必能带回帮中,却是可惜。”近处有人搭茬,瞧来形貌生得阴柔,不过执缰两掌却尽是老茧,此刻笑答,颇有些不怀好意。

    几人皆是朝此人看去,略微狐疑。

    “宁老弟身量颇重,若是赌斗过后,必定将恶虎撑得饱死,亦算是得胜,只不过爬不出虎口,当然取不得虎皮。”阴柔汉子大笑,浑然不顾那宁不岳神色,只情将玩笑话说起,毫无忌惮。

    “临近擂台处,戏言少说为妙。”几人头前一位约有花甲上下的老者开口,并未回身,洪钟话语声却是传得极远,震得周遭林叶都是作响,“糜供奉令我等几人前去赴约,先前便明言过,切莫轻敌,此行明为应约而来,实则不过为试探一番那叶翟的手段,此人久负盛名,理应身手奇高,尔等如此散漫,难不成想将性命落在这天台山中?”

    阴柔汉子不以为

    然,摆摆手道,“公孙先生多虑,那白葫门上下不过几位宗师而已,手段我等多半见过,并无甚稀奇处,庸才而已,教出这么几位徒儿的师父,又能有何高强身手?且看我等将他头颅摘下,同帮主与糜供奉请功就是。”

    白葫门中几位宗师,大多曾与马帮中人交手,明里暗里,皆有试探,就连魏浦都曾凭一手横练多年的掌法,偷袭过白葫门中宗师,且一击得手,硬生将其中一人打得口吐血水,不得不抽身而退。

    如此一来,马帮上下宗师,颇有些不以为意,即便是明知那位门主亦会前来斗擂,心中仍旧轻蔑不已,再者马帮势大,这数十位好手连同数位宗师,绕是斗擂不成,斗将起来,想来也难落在下乘,故而轻快肆意,权当外出游赏。

    老者冷冷一笑,勒马不前,回头一一扫视过去,“你几人不妨自问,能否单人持锐,前往西郡那等马贼横行的地界冲杀整圈,非但不曾负创,且接连拔寨六七座,如若有这般本事,轻看亦无伤大雅,尽可同那门主捉对死斗。几位都取了宗师头衔,连闯过数道难关,可不妨比较一番,近一甲子间的宗师与老辈宗师相比,孰高孰低?”

    甲子前凤游郡习武之人,人丁凋敝,颇有些青黄不接的意味,尝有老辈人言凤游武人皆庸才,只晓刀枪不坐禅,唯晓得练刀枪架势,却不知如何细细琢磨,何来进境。也正是因如此,宗师坛中人网开一面,将凤游郡取宗师头衔的各关压过又压,这才有如今宗师数目极多状况,老者此言,恰好揭在短处。

    “那白葫门门主,恐怕是两甲子以来手段最盛者,当初取宗师头衔时,武道当中行一的词牌已叫人取过,夺得乃是第二联词牌,多年来倒是出过不少研习武道的好苗子,却是无人可将这名头夺来;拳怕少壮,我这土已没过咽喉的朽木老翁,几位都未必说是轻易稳胜,又何谈压过那叶翟?”老者言语丁点不留情面,且时时冷笑,指点几人道,“我等前来,本是试探,先行保住性命,而后再言其他,如若几位依旧不知天地宽,不妨早归,免得临阵不慎,将性命留在此地。”

    几人虽是面色难堪,不过倒也并未辩驳,宁不岳撇下缰绳,抱拳行礼,“烟波先生莫怪,我等几人久在凤游郡,许久不曾出外,故而心头通畅,玩笑两句,那叶翟手段我等亦有所闻,待到上天台山时,定要多添数分谨慎,先前戏言,还望先生莫怪罪。”

    老者打量宁不岳两眼,颇有些赏识,不过仍旧是嘴上不留情,“倒是心性不赖,可惜才气显露过于晚了些,都说是大器晚成,习武却少有如此一说,错开气血最盛灵台最清明的好时节,再想攀武道,谈何容易。”

    “若你如今才及冠两三载,老夫这一身本事,却真愿传与你七八分,但如今看来,着实晚了些。”

    烟波先生摇头,再不出一言,回身策马而行。

    天台山算不得险峻,坡道比起颐章西北那百里画檐山平缓太多,山间常居虎豹,但今日却不曾听闻啸声,天成石台当中,早已有二人坐定,等候来人。

    “马帮难得持如此阵仗,此番看来,却是白葫门显得怠慢。”

    叶翟今日一身青衣,并未带斗笠遮掩满头华发,清清净净盘膝坐于蒲团之上,摆弄着枚才凋不久的花枝,且时常置于鼻下嗅嗅滋味,瞧来意兴颇浓。

    老仆才将茶汤煮沸,正打算歇歇腿脚,闻言叹息,“门主说笑了,如今整座凤游郡中人,哪个不晓得我白葫门与马帮交恶,若非是门主与那郡守有约,老仆纵使冒悖逆口实,也断然不会前去马帮门上送信,怎奈依门主这性情,实在执拗。”

    叶翟抿嘴笑笑,将兰花放到膝旁,深深吸入口鲜活气,“怕马帮中人为难?”

    “怕门主自此远去。”老仆平淡作答。

    “来时求不得,去时难强留,因缘际会,天命所定,又何苦为此劳神伤怀,”叶翟不以为然,指点膝旁凋零兰花,“此花本该在前月狂雨当中落地化泥,如今苦熬至此时,便已是承念恩德,如今凋零落地,想来业已无惦念。人之来去,想得通透些,同百花凋谢一般无二,总不能言说是少一花而不见春夏,况且我可得心安,岂不是一桩好事。”

    “门主所言心安,不知何意。”老仆眼睑低垂。

    “得见则见,不见则去,这话说过许多回,早已倦怠,”叶翟半眯双目,大袖抚地,似乎是叫这难得秋阳晒得困意上涌,慵懒开口,“原以为斯人去后我为斯人,但如今想来,当初念头果真是愚不可及,哪有人可一般无二,总不能叫我这俊郎面皮搽上胭脂水粉,终日冷清着一张面皮。”

    随后几句,叶翟不曾开口,不过老仆亦是心知肚明。

    郡守办事,总要比白葫门门主来得更便宜些,尤其查踪访迹这等事,最是能动用手头脉络,不过托郡守办事,定要偿还,此番擂台相争,避无可避,且只可得胜。

    “天色已至,不如你我下山,恭迎来客,顺带也好试试来人身手。”满头白发的叶翟长身而起,秋阳之下,发丝染流金,顺带将膝旁那枚兰花拾起,冲身后抛去,“今日就消停一阵,莫要出外玩耍嬉闹,安分待到后山即可,马帮中人不比我性子,倘若真叫人剥皮取胆,太过憋屈。”

    骤然风起,一头吊睛虎跃出,立身叶翟眼前,并未暴起伤人,却是低头蹭蹭叶翟衣摆,旋即叼起那枚兰花,摇头晃脑往后山而去,猛然吼啸。

    天台山上下皆闻此啸,猿啼鸟鸣尽是戛然而止,再无丁点动静,唯有林间黄叶作响。

    只教山君低眉,长蛇放行。

第四百七十章 所以别死

    近半载之间,紫昊上齐乃至大元这临北三国,皆是难有安定时日,上齐大元倒还好说些,虽说收妖物侵袭,但尚且还算消受得起,可唯独紫昊一国负创极重,杏黄玄鲤脂云木锦此四方铁骑,溃灭半数之多,狼沧城中有位修邪道的四境仙人,硬是借来入五境的天势,将整座狼沧城连同万妖覆于坚实土中,神形俱灭,才堪堪拦住妖物进犯。

    饶是如此,亦不曾解去紫昊妖物祸患,终是有数家仙人山门联手而来,耗费月余功夫,才将紫昊全境上下妖物邪祟除净,好在北烟泽边关地界,一时再无妖物冲出,这才将局势稳固下来,失所百姓得以安然迁往别处。

    百里曝骨。

    经此事过后,修行道中倒是有不少心念天下之人,陆续撇去山林潜修,辞别师徒,纷纷踏路而来,倒是使得原本人手极缺的北烟大泽边关,人手越发充足起来,整顿过后,接连再扎营三道,修葺城头,以抵妖物再度进犯。

    不过人手愈多,如何调度,却是越发令人费心,青平君一向不擅此事,便豁出张经过北地雨打风吹多年的糙面皮,转手便将这等糟心事,尽数交与仍旧登舟查探北烟泽虚实的云亦凉,自个儿则是亲携人手修葺城墙,顺道前去关后接迎来援的修行中人。虽说免不得一通大骂,不过以青平君这等性子,即便云亦凉由打市井当中学来泼辣蛮横女子夹枪带棒,缺德悖理的骂街掀底本事,吃上通骂,换得撇去此等苦差,如何都是稳赚不赔的上乘买卖,故而饶是云亦凉听闻此信,催舟回返,前去城墙根骂过足足两炷香光景,面皮神色竟是丁点未改,死皮赖脸拎起两壶老酒,请前者上城头一叙。

    “你倒是悠闲。”云亦凉抖去肩头蓑衣上未干露水,坐到城楼墙边,抬手夺过一壶酒来,狠狠灌过两口,将浑身寒气逼退,神情竟是未曾有多少气恼,抡起拳来朝青平君肩头砸起二三,瞧后者神色淡然,便不再多言,而是枕着城砖,自顾缓缓饮酒。

    天景已是渐渐冷凉,尤其北烟泽地界,往年十月,都已是冻骨,这一旬倒还好些,纵使仍旧冷风飒飒,却还远不如往年那般,城关墙外露水,近正午时节亦能干透,可谓是难得的大好光景。

    “云老弟要怨我,直说就是。”青平君面色不改,迟迟不曾饮酒,却没来由问出这么一句,说罢过后,便盯着眼前小阁,怔怔出神。兴许是觉得天景仍旧清冷,故而将那身纹凰织锦裹了又裹,颇显得消瘦。

    云亦凉托壶手掌微微一顿,“怨你何事,莫不是此酒又是赊来的,且报我名?”

    “同袍多年,就休要瞒我了,本来此地便是冷清,守关多年,瞧见熟人想开口说的只字片语,都不如睡梦中话多,再者指不定哪日便要身死异乡,听一句少一句,甭卖关子。”青平君并不买账,眼前人心思本就通透,先前所行之事,岂会无疑,故将双目微微合上,没好气道。

    我能说你青平君此事做得亏心,为保北烟泽边关中人性命,使得中原百姓蒙难受屠?”云亦凉笑笑,却是毫不犹豫答道,“还是说你青平君十恶不赦,分明当初断去与自家兄弟争权的念头,要守得一方平安,如今却是放任妖物邪祟入关,并未拼死抵御?”

    “真若是我如此说,恐怕天底下就没一人能言你青平君的好喽。”

    人尽皆知,数月前邪祟暴起数万,悍然冲关的时节,青平君只下令守关二十时辰,便再不允边关中人迎敌,后撤十里据守高台,放任如潮妖物涌入中原,时至如今,军中仍旧有闲言碎语,不过好在皆是庆幸保得一条性命,故而才不曾将此事传得沸沸扬扬,不过心中多少皆是有些怨气,隐而未发。

    “就凭如今这点人手,如何守得住这纵跨近乎三域的浩瀚大泽。”沉寂多时,青平君终于开口,只是听来已是疲倦不堪,“我等凭血肉躯壳背对苍生,迎万妖潮头,这些人的性命,自打来时便尽交托与你我二人,总要尽力护着不是,此消彼长,何日是尽。”

    “此番让出妖物锋尖所向,算是给只知自保而不知覆巢无完卵的一众仙家与高坐九重天的几位天子提个醒,莫要只顾眼前蝇头利与身前事,还需在意身后身;再便是借这时机,收拢些心有天下的修行人,将边关这摊从未蓬勃烧起却多年不曾熄的篝火燃得旺盛些,这便是我的心思。”

    青平君说此话时,不曾有分毫歉意,更不曾壮怀激烈,平铺直叙,理所当然。

    云亦凉挑起眉角,难得将手中老酒放下,揶揄瞅了身旁男子一眼,“借妖物邪祟的手,抽天下人的脸,青平君果真是高明,可如此行事,当真不是与本心不符?”

    多年前这位身着绣凰大红织锦的皇亲来此时,曾言山河寸血,半步不让,耗数载时日于北烟泽修起道奇长关隘,又屯修行人无数,护佑关外中原,似乎是眨眼之间,已是故人换新人,此间老面孔,愈发如同秋叶凋敝。

    “守还是要守,可眼见边关之外黑压压妖魔成山化湖,凭咱这些人手,岂能久坚。”青平君神色低落,旋即便是眉眼之中生出躁郁,拧眉骂道,“都想令一众同袍在此豁出性命,凭满身血肉阻敌,自个儿却是只想如何攀升境界,图谋天下,哪来的如此便宜事?此番若是不令这巴掌挨疼,恐怕再过个十几载去,北境边关仍旧是人手青黄不接,难不成要我等皆尽耗死在此处?”

    “都他娘的是家中根苗,爹娘心头肉,艰难修行许多年,凭甚白白送死,而天下除却寥寥几人,再无人知晓。”

    云亦凉皱皱颧间面皮,似笑非笑拍拍身旁人肩头,无奈摇头,“如此多年下来,还是那般动辄愠怒的脾气,怪北烟泽隆冬不够冷寂,仍旧凉不透你青平君的肝火?真要是如我所说,下回莫要从老子这偷酒喝,借口暖暖肝肠。”

    “闲话少叙,此番前来救急的修行中人,直至如今大抵陆续来了上千,估摸着往后几月,能凑足三千数目,算得上是一拨强援,虽难说究竟能在此留多久,也需好生录入名目,尤其精通阵术与三境往上的剑客,擅应对潮水攻势的各类人手,抽调出三成,交与我手。”男子一反常态,并不曾搭茬,而是扭头正色道,“两旬之内,我要去大泽深处一趟,既然是先前万妖暴起,而今咱也不能失却礼数,来而不往非礼也,顺带能能令这帮新人,瞧瞧日后所遇上的可怖景象,见森罗鬼域,仍旧愿留于此的,便是你我袍泽。”

    “袍泽么。”云亦凉大概是想咧嘴笑笑,可笑意才涌上面颊,便已僵在面皮上头。

    “今日晚些时日,前去瞧瞧钱玉龙,顺带拿两坛好酒,那小子胃口奇大,好歹逢年过节,得让他吃饱些,坟头边上倒是不曾有杂草,背山面水,确是个好去处,”青平君起身,拍打拍打织锦上头灰尘,同仍旧靠坐到城砖处的云亦凉笑笑,“我若是死在妖物嘴下,能寻着血肉便好,倘若找寻不得,那便记得将这身织锦寻来一角,总归是耗无数血汗织成,结实得紧,也同老钱他们埋到一地,总算有个伴。”

    “咱俩一样。”男子饮酒,言简意赅回了句。

    分明是临下城头,青平君却是由打鼻中哼哼两声,“别介,我乃是无根之人,上齐无能容我的王侯行宫,你却不然,若是真死在我前头,还是将你埋到西北角那小镇里,只留个儿郎在外,逢年过节前去敬酒看望。”

    “老子命硬。”云亦凉冷言冷语,连连挥手,示意青平君尽早下城。

    “所以别死了。”形同扛起满身流火的精悍男子虚抬双目,缓步下城。

    而独自坐在城头的云亦凉将老酒饮干,许久都不曾起身,而是头枕老旧城砖,周身凉风浮动,酒意缓缓升起,譬如城下大泽潮水起伏。

    “混小子,中秋都过去好几日,怎的一封书信都不曾传来。”

    已然走出城外数百步的青平君回头,面色古怪地侧耳听了听,旋即大笑不止,摆开袖口,独自登舟。

    周遭人皆是不解,就连专司摇橹的军汉,都是按捺不得心头疑惑,上前两步行礼问询,“统领孤身登船,欲行何事?”

    “驾舟游泽,正好与饮酒之举登对相衬,今日不妨一试。”青平君端起酒水,冲四周笑笑,“总没有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道理,妖物可出,我自然可入,是也不是?”

    纵使周遭众人皆是上前阻拦,青平君也不曾在意,更是将摇橹之人驱下船去,一手操舟,一手端酒,自行悠悠然离岸,往远处常年黑云缭绕地而去。

    潇洒自如。

第四百七十一章 何处雁唐州

    秋日渐深,南公山山巅却是依旧热闹,除却舞枪练剑两位少年,更是有书生终日稳坐高台,唯有七窍吞霞吐雾,许久都不曾见有其余动作,丹房之中稳坐一位胖方士,盘膝坐定,亦是多日不曾挪窝。

    除此之外,山中一位老樵夫与一位终日烂醉如泥的教书先生,闲来无事坐到山门外头手谈,倒是先生不像先生,樵夫不像樵夫,两人棋路却皆是有些惨不忍睹,斗在一处,也算棋逢对手。

    “前辈功力了得,在下实在难以撄锋,不如棋行至中盘便罢,且去寻些趣事做。终日囚在山上,实在无趣至极。”颜贾清醉得口齿不清,似乎难忍胃中翻腾,从方才起就连饮三杯茶水,似乎欲要强压住酒水上涌,勉强腾出余力开口,便要作势投子认输,却是猛然被对面那老汉摁住棋盒。

    “小辈切莫信口胡说,刚才我这手棋,起码有三种解法,这几日我倒觉得你这小辈虽说不讨人喜,但棋力却是不弱,竟能同老夫斗个不分胜负,今日为何难以落子?”老樵夫横眉立眼,相当不舒心,冲棋盘当中三处一一指点,不过旋即便又是琢磨起来。方才他那一手棋,似乎仔细看来,解法不下六七处,压根便不入胜负手之列,反而是火气更盛,拧起花白长眉骂道,“你小子倘若真要寻些趣事,便同老夫切磋一番如何,刚好指点指点你这疲懒人,分明也是四境修为,怎的偏偏要靠外物,倘若要是你那条黄绳难以使唤如意,岂不是为人刀殂相加。”

    “这在下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颜贾清口齿不清,强行撑开一双迷离醉眼,“以在下这钓鱼郎的身份,境界如何,本就与能耐无干,说是扯虎皮当大旗也不为过,如若要较真,在下不过是半个修行人,空有境界,可道法手段却皆尽依附于这黄绳之上,若是此绳不为我所用,恐怕随便来位二境的莽撞人,便能取走晚辈性命。”

    闻此言语,老樵夫面色却

    是略微有变,纳闷开口道,“这话说得过于随意,哪有身在江湖的时节将自个儿软肋和盘托出的?若是老夫有心伤你,又当如何。”

    “同正派人说,不屑去使阴招,同邪道中人言,倘若后者真有心对付在下,饶是闭口不言,亦能查清;再者既然在下胆敢开口,此枚黄绳便定是无人可夺,更不曾脱离我手,神通更是随钓鱼数目水涨船高,假以时日对上五境,想来也是平分秋色。”

    见老樵夫神色,颜贾清也大概猜出些许苗头,连连摇头叹气道,“至于不愿与您老比斗,那便是在下自个儿的主意,比斗实在太过麻烦:您是修道路中前辈,胜过在下一个落魄教书先生,本就合乎情理,可在下一清二白,取胜过后连丁点彩头也难取得,平白耗损力气;要真是在下侥幸借黄龙取胜,又难免使得前辈下不来台面,更是要揍上几顿出气。身疲骨软,积弊已久,您老这口斧连那五绝之首的山涛戎都触之伤损,更何况在下,故而断然不敢应。”

    老樵夫未曾吭声,似乎压根没听见这番言语,思绪极跳脱,适才还争执棋路与修行,如今却又是捋捋胡须,一巴掌拍到棋盘边,大骂不止,惊得后山瑟瑟秋鸟尽数腾空,“吴霜何其不尊前辈,他这大弟子,却比他还要惹气两分,竟是携一众弟子出外,只留一座空城托爷爷苦坐;要说这便罢了,就连点上好酒水都不曾预备妥当,着实恼人。”

    柳倾所布大阵,在外人看来已能以假乱真,由打山外观瞧,极难察觉异样,似是入得太虚幻境,压根分辨不出这山中四人是否为阵法所化,非要强说,那便是阵眼所在处在于那位书生身间,故而瞧来日夜不得歇。

    初入山时节,这手堪称绝妙的阵法也是令颜贾清吃瘪,后者借醉意前去问询舞剑少年,有无茶水清口,可那少年置若罔闻,仍旧练剑不止,气得颜贾清便朝少年肩头拍过一掌,却是未曾挨着肉皮,如同阵

    雾气闲散,猛然化开;可待到收回掌来,那少年又是重新凝实,矗立山巅舞剑不止。

    “谁说不是,再隔开十数载,恐怕这吴霜首徒便真能触到五境的边沿,届时就算是千百位寻常四境围堵,亦能从容脱身,”颜贾清长叹,“这江湖一代新人换旧人,五境的阵法大能,想想就觉得心头震颤不已,大概天底下倒推数百载,也无这等强手,到那时节,即便是前辈手段超凡,恐怕也难说能压此人一头。”

    颜贾清此话,其实还留有些余地,阵法有成者少有,言称凤毛麟角,亦是不为过,一旦大成,手段足可改天换地移山填海,虽不见得比眼前老樵夫气势锋锐,但强在攻守皆高明,且阵法纷杂,最是能迷人心智,大抵是天下修道流派之中至难对付的一目。

    “希望如此,剑道不缺大才,五绝之中那使树枝摆谱的道人,道首那老牛鼻子,甚至连吴霜那小子,如若能破开眼前死局,大概都能称之谓剑道走出最远的一撮人,而阵法难练,四境的阵法高手,都难找寻出几位,当说是大势凋敝。”

    眼见得略微酒醒却神色古怪的颜贾清皱眉看来,樵夫并不以为然,咧嘴笑道,“爷可不担心背地里骂两句小辈,日后要遭顿教训,再者数度相助,早就在南公山留下了天大人情,你这烂醉先生可就不同,若是你那头黄龙不本分,且再无进境,那柳倾迈入五境多半要被好生敲打一番,到那时节,老夫可绝不蹚浑水,自个儿安心受着就得。”

    颜贾清连连陪笑,“山间就前辈与在下两人,这便是缘分,若是真有那一日,您老怎么都得帮衬一手,算是后辈恳求。”

    老樵夫没搭茬,而是仔细端量那黄绳,目中盛光涌动。

    “雁唐州这地名,当真是生疏得紧,从来也不曾听闻过。”

第四百七十二章 掌中一片万仞山

    离了南公山,赵梓阳难得清闲下来,无大师兄敦促练枪,即便是随处选个地界躺倒,蒙头便睡,也是无人阻拦,更何况山下白虎帮中人,仍旧惦念他这前帮主,纵使久留村落当中,旁人也断无丁点怨言,反倒是会如众星捧月,林裕山向来是礼数周到,估摸着还要推位让贤,请他赵梓阳前去接下帮主位。

    不过实在过于无趣了些。

    故而赵梓阳下南公后,只趁夜色前去村落之中,拜访过一趟林裕山,寒暄闲谈几句,便是辞别而去,并未在白虎帮众眼前露面,省得招惹许多麻烦。

    由打林裕山口中得来的信,自然是靠谱得紧,白虎帮近半载来,愈成气候,起因便是当初五鳞军相助南公山拒敌,引得周遭帮派皆是收束地盘,潜藏不出,而白虎帮却频频得喜;且不知为何,新继任不久的西郡郡守,似乎有意交好南公山上人,派遣官差衙役数度造访村落,允以方便,除却将村中道路与学堂修葺一番,亦是令白虎帮扩张迅猛不少。而今且不说是家家有肉食,起码比起当初终日不得饱食,要强出许多,加之林裕山本就极有分寸,虽说并不曾有无风起势的能耐,但遇风催舟的手段,却是不在赵梓阳之下,故而使得白虎帮上下,如今繁盛得很。

    既知如此,赵梓阳自然是心安许多,不过也断然不愿接过帮主位子,现如今身在山中,虽说劳累些,但随枪道日日而升,确是比起山下过活舒坦许多,再者大师兄柳倾也是明言,命几人远走,不可留于南公山周遭,平白惹人狐疑。

    临行之际,赵梓阳仍旧不曾忘却回原本茅庐瞧瞧,屋中倒是依旧整洁,大概便是林裕山授意,将这茅屋时时打理齐整,摆设更是未曾变过,上山许久,仍旧算是极熟悉。

    床榻旧桌,桶瓢扁担,皆在原处不曾动过。

    由打屋舍之中,仍能见南公山间云海,见远处井口,唯独不见人踪迹。

    身背长枪的少年摸夜色躺到床榻之上,歇息一阵,直到东方发白时节,才起身紧闭屋门,缓缓而去,终不回顾。

    “帮主常有所思,好事情。”

    赵梓阳回过神来,可面色着实有些差,冷冷往身旁瞥过一眼,并不愿理会。

    才出村落数里,许久不曾见的李三却是早已于驿站处牵两马等候,身形比之前消瘦许多,但明摆精气神更足。迈过二境关口,即便是还不曾领会窥探境界的法门,练枪多时的赵梓阳依旧能察觉出这李三周身内气收敛,虽说气势不显,但经络通达,浩如渊海。

    一路南行,二人心照不宣,少有言语,可赵梓阳却仍旧觉得浑身不自在,面皮清冷。

    “再往前行两三日,便可抵颐章至南处,听闻景致雄奇诡妙,胜过世上大多处胜景,虽说不曾有文人提诗赋留笔墨,且兼奇险,但仍旧是个好去处。”李三眼见赵梓阳神情漠然,却始终不曾开口辩解,而是拽住缰绳,立身崖边,朝南远眺而去。

    “修行前辈,

    在下安敢同行,”难得一路无言的赵梓阳开口,听来便是芒刺奇多,可面皮尤为淡然,“时至如今,我这后生,哪里还敢轻信前辈言辞,逃难之人身居三境之上,听来便是天底下有数的新鲜事,恕在下孤陋寡闻,实在难以对答如流,人心尚有肚皮隔,不如就此别过为妙,省的惹出是非。”

    李三无声笑笑,也不去看少年神色,而是立身高处往下俯瞰秋光,眼尾细纹齐齐舒展开来。

    赵梓阳性情,白虎帮中人尽皆知,虽时而跋扈,但多数时节仍算义气中人,所遇逃难之人,即便是不曾当面匀些粮米饭食,过后亦要悄声送上些财物饮食,属在心善一列,却是不愿为人所知,许多年来一向如此,治内严而不苛,常施援手,故而才使得白虎帮情形蒸蒸日上。如今怨恼未消,只怕是冷言冷语,断然不少,不过假以时日,定可安生许多,故而李三虽受几句夹枪带棒的言语,也不曾动怒,而是自顾言说。

    “听人说至南处奇景亘古而存,自古而来,便是有仙家不远万里而来,专在此地悟道,单是古籍当中,便有足足二三十位修枪戟道的四境五境大能,在此迈出脚步,踩云头直上九霄,名留千载,听来便教人神往,说是枪道金銮宫,也毫不为过,帮主研习枪术,八成也听过此地赫赫声名,不如前去观瞧一番。”

    负枪少年呵呵一笑,调转马头便要离去。

    “仍忆帮主少年时,小的还曾抱过您呐,如今却是中生隔阂,想来便是叫小的寒心呦。”李三使双肘撑住马匹脖颈,趴到鞍桥之上歇息,似乎是毫不经意便开口言说,语气且听不出定点滞涩,轻佻至极。

    马蹄声停。

    少年出枪。

    仍旧趴于鞍桥之上的李三险些躲闪不及,左袖被枪芒扫得破损,枪风先行,照理说来凭李三向来轻巧身法,多半可让开这一枪,何况身有修为,吃过如此一枪,登时便是有些微怔。赵梓阳此枪,来势实在过于迅猛,竟是隐隐间与枪风同来,且劲力实在古怪,这才使得李三分明境界稳压过少年一头,却仍是险些为此一枪之威所伤,连连蹙眉。

    “既是你我相识,同在南公山山腰吃过多日苦头,不便生死相向,”少年抖开枪尖,横到肩头,神色愈阴,“马匹钱自会托人转交与你,不如就此别过。”

    "人在江湖,需得惜命。”

    旋即催马离去。

    李三独自稳坐鞍桥,瞅瞅少年负枪背影,猛然发觉秋风确是凉人,再观左袖,似乎才发觉秋风凉意,乃是由袖灌入。可男子面色丝毫也无阴沉,反倒笑意晴朗,冲那少年叫道,“如若此言非虚,帮主愿听小人两三言否?”

    空谷传响,经久未绝。

    颐章至南处向来无人烟,多半是出于此地地势瞧来实在古怪,并无多少平坦,百步之内则见如柱石峰,石峰上下粗细,近乎相同,峰峰勾连而又是各自独立,譬如山林换岩,根根

    高插耸立直入云端,天景阴沉时节云雾最是茂盛,瞧来不似天峰入云,倒似是天宫落脚,乾坤倒转;岩峰皆怪兀嶙峋,且是成丛成簇,笔直朝天,不下万千余,石上飞流清泉,青猿老蟒藏身其中,时值雾气迷蒙时节,唯能听闻猿啼鸟哀声响,流瀑横陈山间绿木百草当中,远望景致愈奇,且是诡谲难辨,近观却又壮阔雄浑,玄之再玄。

    世人揣度,来此文人向来不曾取诹个地名,原因便是在于胸中词赋念尽,死活寻不出个恰当名讳,就连诗文当中亦是以至南两字概论,愈发可见此地之奇。

    而今石峰当中羊肠道,有两骑并驾,缓缓踏动湿土。耳畔尽是猿鸣,声声起伏不绝,听来凄婉哀恸,盘桓当空。

    “猿鸣声听来扰心,并未与此地添色,倒是缩减不少。”少年背枪,远望长峰遮掩半片天幕,当中随怪石探出的枝条藤蔓蔽日,万条垂下松松散散,虽已入秋,可并未太过惨黄,瞧来倒是茂盛。

    “寻只愁猿携去青楼,兴许愁猿心思与人无二,皆是觉得聒噪如夏时至热天景的鸣蝉,难听之极。”李三松开缰绳,靠到鞍桥之上,仰望头顶一线天幕,倒也自在,闻言答了一句,倒是令少年神色微动。

    “那人居在何处?就眼下这崎岖起伏,时有大蟒水泽相隔的地界,尚且寻不得半点平整地界,何来居所;要是高居石峰顶巅,恐怕也唯有可踏虚的三四境修行中人,你倒真是同许多人交情不浅。”赵梓阳言辞针芒向来不缺,饶是对上那位小师弟,亦难落下乘,多半便是因幼时观瞧村落中婶娘姑婆吵嘴时节,耳濡目染,才习得如此一身本事,眼下发难,且不留情面。

    李三如何不晓得自家这位帮主的脾气神通,故而一路上并不曾过多理睬,不过言及此处,却是令双眉挑起,乐呵道,“那是自然,小的在帮中便是行的这门行当,怎会不通人情世故,能替帮主分忧解难,指引前路,纵使燃烛成灰也甘心。”

    赵梓阳冷冷望过一眼,不曾还口。

    石峰离天三尺三。

    愈往深处行,则雾气越发浓重,仅百十步外,便难瞧周遭景色,但高处峰顶轮廓仍旧清晰,猿鸣声低,马匹喘息时节直有两道白气浮现,存留甚久。山间清冷,绕是赵梓阳体魄上山以来越发凝实,眼下亦觉通体如寒冬雪迹裹缚,却并不急着由打包裹当中取出衣衫,而是缓缓冲两腕当中呼上几口热气,而后将背后长枪取来,使粗布裹住枪身两处,这才取出衣物取暖。

    李三颇有些不解,于是开口问询,“帮主举动,不知为何?”

    “世人皆知枪在于腰肩,而腕亦是极重,如因周冷凉,使得腕处滞塞,怎能出枪无碍。”

    少年郎如是说起,还不忘将枪柄束好,可李三分明瞧见少年数月前掌心不曾生出老茧的两掌当中,层层老茧譬如周遭怪石那般。

    层叠交错,突兀现钩,细密倒刺泛黄茧面,仍未褪去。

第四百七十三章 长缨皆在足下盘

    千百石峰似巨灵拄鞭,屹立不知几多年岁。

    两蚁穿行其中,瞧来极缓。李三不晓得从何处摸索出一张牛角大弓,由打身后抽出支响箭,轻展猿背,搭箭冲眼前石峰顶上射去,于是响箭声起,惊起周遭数座石峰上歇脚乌鹊,浩浩荡荡冲天而去。

    “此地毗邻归墟,入此地者需宁静行事,安敢无所禁忌。”

    李三此刻再无藏手,百斤弓开得如同满月,生生将响箭射到石峰峰顶,且去石不曾减,这等膂力,饶是赵梓阳亦是神色微变,不过并未开口出言,而是眯起双目往石峰之巅看去。眼前笔直石峰上头,有人跃起,竟是抬手握住那枚响箭,而后一改方才语气,笑骂道,“既是扶安远道而来,何不早些通风报信,知会一声,也好去迎你,这几日此地雾气深重,倒是难为你能寻着地界。”

    李扶安也是生出些笑意,高声应道,“老哥无需客套,在下倒是有心托人送上封书信,可送信到颐章至南地界,本就无人接这等凶险活计,何况难以找寻住处,万一迷失路途,怕是驿者亦是要困死在连绵峰中,岂能因此小事枉害他人性命,故而不请自来,上门叨扰。”

    峰顶之人倒是不曾过多寒暄,只是对谈两句,便言请两人稍侯一阵,待到上得峰顶时,再行畅谈小饮,自行前去忙碌,唯余李三赵梓阳两人于山脚等候。

    “此山笔直,尚无半处陡坡,再者青苔浮土,藤蔓碎石奇多,纵使灵猿借枝条藤蔓施力,稍有丁点不慎亦得坠下崖来,如何能登?”赵梓阳打量面前石峰良久,蹙眉言说,心头甚为不解。而眼下笔直岩峰当真如少年所言,除却零零散散几处相隔数丈远近的突兀山岩可供落脚,再者便是垂下数十丈长短藤蔓,瞧来莫说撑住一人,幼猿握藤亦是难言稳固,并无攀山法子。

    李三挑眉回首,“早些年赵帮主凭一方青砖便可叱咤周遭帮派,如今枪术已然登堂,

    却反倒露怯了不成?此绝崖石壁,非可踏空者不能登,但自然也有妥当法子上山,帮主也无需太过惊异,只需取物件将马匹两目蒙住,免得受惊即可,无需三境修为,寻常百姓,也可凭空飞腾,不消一盏茶汤功夫即可上山。”

    自几日前李三打下那番哑谜,赵梓阳便不得不随这极擅藏匿本事的帮中下人前行,虽说明知无望,但依旧禁不住念想,胸中积攒好大怨气,故而面色亦是时常铁青,不过也是无法,只得阴沉面色,随李三缓缓穿行于千百石峰中。

    不多时,山峰顶上便有人使粗重绳索降下件如同河灯一般的物件,只不过比起河灯,宽阔不止十倍,上头以油布贴紧,而下有座,当中却是有处火盆,并未燃着,瞧来便是古怪得紧。

    “还请帮主上座。”李三摊手,倒是极见礼数,冲赵梓阳笑笑,神色难明。

    “我且再问一回,前几日你亲口所言,的确作数?”不去理会其余冗杂思绪,赵梓阳突然开口,冷冷看向正将马匹赶入吊篮当中的李三立身原地,丝毫不动。

    “若是胆敢欺帮主一分,自然有人取在下项上人头,”李三头也不回,继续自顾忙活,“为护您老,在下可当真吃过不少苦头,犯不上在这等局势渐稳的时节,搭上自身性命。我那位上司明令,要我护住赵家长子,虽说这些日知晓您老在南公山上,故而外出办了几桩小事,但总归算是尽心尽力,岂能因欺瞒公子而自行招惹来许多祸患。”

    赵梓阳目光震动,刚要开口问询,却被李三话语截住,“帮主想的没错,所以休要再想,一来想不通透徒添烦忧,二来若是无意之中同旁人说起,十载布局,恐怕便不得保,到那时节,没准您当真要成孤寡之人。”

    “所以知晓个大概即可,千万别往深处想,也休要觉得自家双亲长辈有错,迟迟不肯前来相认,致使前头十几年形同无人管顾,孤孑一身,哪里能怨恨

    双亲,若是非要说出谁人有错,大概便是赵家有错。”李三说得浑不在意,但言语之中,却是能听出感慨意味,直使得赵梓阳面色变了又变,却迟迟不知应当说些甚,只摩挲枪杆,绷紧面皮。

    形同河灯的物件,除却上头厚重瓷实油布之外,吊篮更是宽敞,足有二三十步,周遭更有鹿蟒皮缠束,防备边角磕碰到山石之上,使得整座河灯崩解。如此物件,自然是奇重,绕是赵梓阳也不曾听闻过何人有这般力道,能凭一己之力将如此一座河灯拽起百丈高矮,登时有些心疑,不过再瞧李三老神在在的松懈模样,亦不愿再多出言,将马匹拽住,缓缓盘膝坐稳。

    “此物最初乃是魁门遗留下的小玩意儿,原本只可借风势而行,风起时升,无风则落,常人若是居其中,恐怕便得摔成**断去,可惜还未曾允人手整改,魁门便已经势弱,此物便再难现世。可经山上这位爷转手,便调转这物件的初中,变为修行中人如臂使指的神妙玩意儿,不过三境者,内气浑厚,亦可摇摇摆摆直上青天。”

    李三说罢,便掏出枚印金火折,点起正中火盆,再单手附于火盆底处,内气缓出,而火势愈旺,直化为道半人高矮的逼人灼柱,升腾直起。

    两人二马,一座数人高矮河灯,缓缓而升,周遭景物愈奇,山巅愈近。

    虽是借火势抬升而起,整座形似河灯的物件奇重,可只半盏茶功夫,便已近山腰处,居高临下,花木草藤再难窥容,只见青地浮云,藤枝如眉,胸中骤然壮阔。

    由半山当中远望,可见连片如鞭远山层层叠掩,而周遭雾气渐褪,天阳温热,浑然不似秋时。

    “李怀安这名字更好些,听着便有文人气,往后便如此相称最好,至于何事将身世讲与我说,悉听尊便。”

    少年抬头。

    忽然发觉众山皆在足下盘,譬如万千杆长缨杵地。

第四百七十四章 所谓奴婢

    马帮上下人几乎尽知,当家供奉糜余怀乃是文人出身,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擅行书篆印自是理所当然,就连马帮当中数方舵主大印,也是出自糜余怀之手,其中尤其是虎鹤游鱼,山川江河栩栩如生,形态恣肆,早年间曾有人出言,这位文人至为落魄的时节,也曾撇去书生矜持,携来字印当街叫卖,不过是为图个温饱而已。

    如今糜余怀极少篆印,更少有行书的时节,每日多半为马帮中事劳心费神,哪里还有闲暇时日,就连逢年过节,也要亲自前去马帮总舵转悠上半日,向来不愿于家宅中久居,凭自个儿打趣话说,生来便是操劳命,如今看来不曾讨得一官半职,却是一桩好事。

    今日糜余怀却是破天荒还家一回,近来三两月之间都不曾归,倒是引得家中侍女家丁颇有些疑惑,见着自家老爷归府,竟是险些忘却问安,所幸侍女当中有位唤作越秀的心思细腻,不待糜余怀开口,便先行训斥两句周遭愣神的家丁侍女,而后快步行至糜余怀眼前,轻轻施礼道,“奴婢恭迎老爷回府,这几日来府中虽说无事,一众杂役也算尽心,将整座府邸清扫得整洁,不过苦于百无聊赖,人人皆多少有些倦怠,才有如今失礼举动,老爷倘若动怒,还求处责稍轻些。”

    越秀早年便是糜余怀侍女,虽家境凋敝贫寒,不过家中人尽是心思宽善者,眼见得前者叫人束住双手,仅以十两银卖与旁人作奴,面皮干瘦且是蓬头垢面,当即便是咬紧牙关,由打微薄家底当中扣得十两银,将越秀由旁人手上赎出,接回家中与尚在幼时的糜余怀作伴,一晃便是六七载。

    自打糜家落魄过后,糜父便落下病灶,未及半百便是撒手人寰,糜母悲恸,不过几月之间亦是病故,原本糜家,登时便是清清冷冷,不出数月之间,双亲亡故,使得久不得取功名的糜余怀也险些自缢,还是越秀外出采桑归家,才将已然悬在屋梁上头,面色涨红的糜余怀救下。

    故而糜余怀虽说入门之后的确是有些愠怒,瞧见越秀清丽面皮,便只得将火气泄去,冲一众行礼不止苦苦讨饶的家丁侍女摆摆手,“繁琐规矩,无关紧要,大抵也是出于许久不曾还府,才使得你等怠慢,并非有心之举,日后切记多添些小心谨慎便是,倘若非是越秀出口,近日心气不顺,当真便要逐出几人;府中活计虽说清闲得紧,但终归还要上心,望几位多加思量。”说罢也不再出言,只是冲周遭众人挥手,示意散去,才携越秀一并往院落深处行去。

    穿亭廊见幽池,则见竹屋。

    今朝不比往日,一介书生家徒四壁,即便是携一方镌过数日的上好篆印,沿街铺设摊点,也不过凑出些笔墨钱,如今这世道,往往名头盛者随意于印中划刻上两笔,添上三两字落款,这物件即便再无门道,也必卖上千万银两,而至于街头巷尾当中分明上好的篆印,却是无人问津,当然卖不得高价。而如今贵为马帮当中头位供奉,饶是俸禄算不得优厚,又岂能亏待,这府邸距帮中总舵不过数条街远近,寸土寸金的地界,周遭大多并无人家,而是凤游郡商贾所盘铺面,寻常百姓,哪里来的银钱购置下如此一座府邸。

    府前院落宽敞,后院则是住处,当初请得能工巧匠,采山林之中最是笔直的滟竹木制屋,当得起冬暖夏凉,放火避寒八字,竹楼屋檐更是讲究,上有镂竹而得的青雀飞鹤,劈竹丝褪竹骨,仅留葱白竹瓤雕成,晒上十数年,反倒是越发坚固,其形丝毫不改,同寻常竹遇炎阳则变,大为不同;仅是竹楼顶端,便足耗费一载时日,才算形满神蕴,足见此府之贵,比起几位舵主家宅,更是高过数层楼。

    竹楼外尽是绿水环绕,亦是帮主当初亲言交代,说是凤游郡首府当中水泽极缺,糜余怀又是少有的心火盛者,每逢春秋时节,鼻中常涌血水,瞧来便是触目惊心,既是书生最讲究整洁,那便不妨由打远处寒潭

    当中取得冷凉潭水,且时常改换,方能使体内虚火缓和。

    需知一方寒潭水,经老冰镇过,十余车架往返月余,此中所耗费的价钱,便足可买上万千件精细文房四宝,退回十载,估摸着糜余怀也不曾想过,家宅能如今日一二分。

    “今日难得闲暇,不如陪你家公子去竹楼当中一趟,书两卷字画,”糜余怀今日着身黑衫,漆黑如墨,越秀便闻弦歌而知雅意,才听闻糜余怀开口,便巧笑答道,“早已吩咐人备齐。公子向来不愿墨点溅身,故而动墨前必穿黑衣,前几日信中所言,说近日着黑回返,奴婢便晓得公子心意,早早叫人预备好上佳笔墨纸砚,留待尽兴。”

    廊道中脚步戛然而止,糜余怀停下脚步,回头皱眉打量眼前清丽女子,略有责备意味,“这几声公子听来倒是舒心,虽说已然出了叫公子的年岁,倒是觉得受之有愧,可奴婢二字听来,却是分外折腾心弦,你我之间相熟互依多年,何至于自称奴婢?”

    女子缓缓收起笑意,低头语塞,“公子这两载忙碌,少有回府时,却不知已然有许多户高门人家前来说媒,少则三五日一户,多则一日二三人登门,再者府上早晚要来位主母,提前将自个儿放得低些,更易讨人欢喜。”

    文人一怔,旋即使瘦长指节敲敲女子脑门,无可奈何道,“谁人若是教你以奴婢自称,我自会将此人逐出糜家院落,主母可有可无,越秀却是不能少,天下女子多矣,终究是同富贵者多,共贫贱者少,你得其二,岂能以奴婢自称。”说罢糜余怀犹豫两刻,再度出口,“往后倘若再自称奴婢,便将院落当中栽的那些花草一并碾作春肥,省得你终日观瞧落花,胡思乱想。”

    女子咬紧唇齿,瞧来双目盈盈,泫然欲泣,但分明面皮上笑意奇重,也不顾什么礼数,自行加快步子,前去竹楼当中研墨,只剩糜余怀瞧着左右身侧寒潭水,迟迟不曾松下眉来。

第四百七十五章 丹青金乌,捉刀在手

    少有人知,糜余怀绘丹青的火候,比其篆印行书仍要高上许多,只是鲜有作画兴致,当初窘迫困贱的时节,倒是也曾使两卷丹青换钱,但皆是未曾卖出价钱,至多不过百十文钱,勉强换得数日温饱。

    越秀伶俐,入得糜家过后,亦是同糜余怀一并学过些许诗文行书,乃至丹青法,虽说入门晚了些,但天资却是分毫不逊色,尤其工于山水丹青,当初糜父亦是动容,言说此女之姿,尚且可与那位成名已久的箫洛尘相比,倘若是勤苦修学,未免不能令五文君中再添上一位女子。

    可越秀却始终不露锋芒,更不在意名头,每日除却侍奉糜余怀外,便是安心瞧上两册书卷,缝制三五簪花针线活计,填补家用,多年以来皆是如此,直到糜余怀迈步入得马帮,任供奉一职,操持帮中大事小情,这位始终跟在糜余怀身后的女子,才终是撇下针线,每日苦读达旦。

    此时添饱墨笔,糜余怀端坐桌前,眼瞧着一旁女子小袖研墨,不禁开口怪罪道,“这秋光业已深沉,为何穿着如此单薄,且不说其他,你向来便是体寒,小时寻郎中来瞧,说秋冬最好着裘衣取暖,方可免于经络苦寒,怎得眼下却是浑然不顾。”

    “食善衣温,岂能与往日比较,”越秀将墨研开,递到桌案当中,言笑盈盈,“当初寒冬时节,莫说裘衣,终日难得饱食,自然觉得浑身冷寂,如今这宅院当中锦衣玉食,所食皆为百姓难见之物,周身当然极暖,无需裹得太过严实,亦能抵寒。”

    “如此不知温寒,何年何月能将身子骨调养妥当,”糜余怀长叹,刚要举起笔来,又是缓缓搁置下来,“老父去时,特地嘱咐要我这年长之人,常常留意你这寒症,说是寒症发作时节,最是苦楚,通体上下若坠冰窖,纵是取热汤厚褥,亦难抵挡,想来也是极为上心,而你又偏偏不晓得冷热,时常寒气入体不自知。再者马帮首席供奉的活计

    ,虽说得来如此一座家宅,但未免太过劳神费心,前阵子便是操劳城中铺面收支,如今苦于白葫门频频动作,竟是无暇他顾。”

    说罢不由分说,将披到身外的纹花黑袍摘下,披到女子身上,神情颇有些复杂。

    “公子心生退意,何不速退。”越秀面皮微红,将那身黑袍裹紧,抿抿双唇犹豫开口,“眼下马帮名声,且不算好,虽说不晓得公子是否掺杂其中,但终归是人言可畏,一旦马帮倾覆,只怕祸乱更足,何不趁着这等时机速退,即便是凭眼下积攒钱财,周游天下,亦是好去处。”

    “倘若真如你所言,那天下便再无规矩喽。”糜余怀不禁笑起,摆手示意女子坐倒,而后掂起笔来,添饱水墨,于宣纸上头缓缓落笔,三两笔便勾出枚饱满圆圈,出言道,“马帮如今便是这般形式,看似圆润无碍,实则是 不然,眼见得这圆便得由阳转阴,大厦将倾,我且欲扶之。”

    糜余怀下笔极快,似乎笔端只是游动两三瞬,便于圆中勾画出道鸟雀身形,而后在圆外留过一行归鸟,面色稍有缓和,朝一旁女子问道,“且来考校一番你近来所学,试问大日如盘,何雀居之?”

    “古言乌飞兔走,此鸟雀生具三足,想来便是金乌一属,却不晓得这金乌乃是何人?”越秀目不转睛,往宣纸当中瞥过两眼,欣然出言。

    “自然非我。”糜余怀面色再霁,方才一瞬阴沉,似乎已然如雪初消,再度提笔,于图卷当中勾出两三座奇崛山岳,其中苍松遒劲,隐见小楼。

    “外头归鸟,绕树三匝,始终是无枝可依,欲要迈步入天日,可却是不得门路;大日当中百鸟欲走,可惜无法抽身,更何况金乌尚在,实在不忍去,譬如你家公子,得其恩食其禄,焉能弃之如敝屣,一走了之。”

    当年间糜家颓败,糜余怀双亲接连驾鹤,最是势微,城中

    有跋扈者,眼见得越秀形貌皆是上上之姿,若杏梨初成,欲要强占,扔与沿街卖字画的糜余怀三两银钱,便要前去将越秀掳去,恰好叫如今马帮帮主瞧见,才将此事压下。过后几日,糜余怀便听闻那欲强掳越秀之人,贪杯过多,坠河而死,竟是不曾寻着全尸,官府接连上门数度,却是压根不曾查清头绪,草草结案了事。

    越秀搭住糜余怀手腕,略微摇头。

    “许多事过去便是过去,休要细想,那户人家横行城中,也算是罪有应得,帮主此举,最是令越秀感激,可也正是出于此,公子实在无法脱身。”眼见得糜余怀双手归复平静,女子才松开素手,稳稳坐到一旁。

    糜余怀呼出口气,抚弄眉心,苦笑不已,“说马帮算是樊笼,倒也不尽然,起码身在此间樊笼里,无论你我,都能在这般世道下落得个保暖,更是多添了些富贵,暂且性命无忧,与以往朝不保夕温饱不能的日子,迥然相异,说不上是一桩祸事,还是一桩好事。”

    “马帮毕竟树大根深,况且使得不少江湖人能在这凤游郡中安居,在我看来,并未有什么错处。”文人悬笔未落,双目当中且瞧不出丁点异样,不过语调却是愈坚,“至于挡了商贾生财路数,或是那位郡守爷所思所想的功绩,一者锦上添彩,二者却是寒冬腊月一件外袍,不至于令人冻死,孰轻孰重,其实本来就是一目了然。既在马帮这棵参天巨木底下过活,当然要时常惦念着如何令这棵树枝杈生得茂盛葱郁,前头拦路者,休说是一方郡守,便是朝堂之上能窥九五颜的大员来此,马帮也断不可散。”

    文人向来是好脾气,即便时常面容阴沉,倒是也不曾使太过阴狠手段,故而瞧来便显得面善,加之大事小情事事躬亲,如何看来,脸上都尚无丁点锋锐,然此刻悬笔未落,却是犹如捉刀在手。

    锋芒乍现。

第四百七十六章 穿山虎,过江蛇

    “描丹青便是描丹青,何苦思虑过多,且不好坏了城府修行,”越秀蹙眉,将桌上白玉镇纸扶正,朗声出言道,“当初公子求学时节,便有位先生说过,虽说公子才气过人,但行事需专而从一,切不可将三两事揉杂合一,如此最易生出烦忧,既然本就是心思缜密的性子,便切莫如此举动,忧心费神。”

    糜余怀也不搭话,只是揽过女子两手,蹙眉良久道,“这等事交与我费心便是,倒是你这两手,冷凉得很,这方镇纸常年置于屋舍外头,最是冰手,方才摆弄时节,竟是不觉有异,算哪门子寒症无恙?”

    女子两手极凉,比起那枚白玉镇纸尤有过之,如今被糜余怀握住,一时间颇有些慌乱,连忙欲抽离而去,却是挣动不得,只好抿紧唇齿,任由温热两手握住,暖意徐来。

    “心头事不绝,何以安心绘丹青,”文人眼睑低垂,似是略有困意,“那等闲情逸致的乐事,大概轮不到我来做,脑中纷乱如絮,少有清净,只得凭丹青时捋顺思绪,说到底也勉强算是忙里偷闲,换换灵台。”

    女子叹息,却是斜依到文人肩头,轻声细语道,“公子如若真是有忧患之事,那便寄于画中就好,马帮情势恐怕日后一日不如一日,劳心伤神,却是苦了公子。”

    糜余怀笑笑,旋即腾出一手,再度提笔,于宣纸当中勾画开来。

    三五道流水,五六青山,十几枚树影,画卷初成。

    糜余怀作丹青最重留白处,流水青山树影摇曳之外,所余尽是大片留白,虽说景致极佳,但总觉有缺。

    旋即笔锋极转,于留白上头绘出笔王字,三两笔画之间,有猛虎立身岩畔,牙刀收敛,而双目当中煞气极浓。

    江中大蛇头颅高举,往天上大日看去。

    “白葫门若穿山虎,万千商贾如过江蛇,金乌虽华光艳艳,然不能压,这桩劫难,不晓得当以何法破之。”糜余怀收笔,一处不改,瞧来便是奇镇静,可越秀却是发觉那只握住两掌的修长手掌,当中竟是沁出些汗迹。

    强龙不压地头蛇,群狼难敌穿山虎,纵是如今马帮势大,隐隐之间可压过官府,可毕竟是万物秋来,金乌光华也需收敛,终究是抵不过天时。

    文人眉头时松时紧,分明思绪如潮。

    院落以外,叩门声起,家丁才吃过训斥,急忙放下手头活计,三两步赶到门前,推开两扇门,却发觉门外立身那人,浑身剑伤交错,血水未干,险些吓得倒退几步坐倒,好在那来人开口时节还算中气十足,这才勉强压下两股战战,急忙唤侍女前去备好伤药,自个儿穿亭廊入竹楼,上气不接下气通禀。

    天台山摆擂,数位宗师手段齐出,皆尽败于叶翟剑下,其中三人伤重垂死,凭老药吊住一口气,其余几位宗师,伤势最轻者便是前来报信的宁不岳,亦是浑身剑伤密布,只不过未曾伤及要害。

    糜余怀看了眼宣纸之上那头形态矫健的穿山猛虎,面色阴沉,起身便走。

    宁不岳负创倒是不深,可肩胛处仍旧留有一道剑痕,纵深而下,直达侧肋,血水长流,见得糜余怀来此,也顾不得一旁面皮苍白的上药侍女,挣扎起身道,“我等入得天台山擂,同那叶翟比斗,虽说皆尽败阵,可伤势却算不得重,率帮众回返时节,却是斜刺出一队人手,兜住拼杀,皆尽下狠手,几位宗师也是抵挡不得,叫那帮江湖中人杀得败退,几位宗师皆身负重创,特来同总舵与糜供奉求援,倘若再耽搁下去,只怕要皆尽身死。”

    “可曾瞧清那伙伏杀之人的样貌?”糜余怀脸色阴郁,沉声开口问道。

    “为首一人,前阵子我于白毫山下见过,似乎是刚入白葫山门,使一口阔剑,勇力过人,”宁不岳浑身血水,狠狠骂道,“八成是中那天杀的白葫门算计,令我等折损许多人手,还望糜供奉速遣闲暇帮众,前往天台山外接应。”

    文人不语,旋即便是出得府邸,翻身上马,同越秀点点头,策马而出,从头到尾不曾吐一言。

    碑峰之上,亦有人前去报信,可屋舍当中男子只是冷冷清清答了一声,便再无

    动静,令那人速速退去,且不见丝毫动作,直到山巅云雾散去些许,男子才走出茅屋,腰间多了口刀。

    “白葫门倒是忒沉不住气,如今刀练得还不曾臻至化境,便已要同郡守商贾沆瀣一气,对我马帮下刀。”

    男子回头,瞧瞧那枚极狭茅屋,轻轻一叹,旋即行至茅屋之前。

    “许久不曾下山半步,倒也憋闷,走走也罢。”

    停顿半刻,男子转身而走,并无什么非凡架势,一步步由云深处迈步下山。

    茅屋四角木梁齐齐断去,转瞬倾塌。

    这一日之间,凤游郡各处舵主堂主,皆尽应召入总舵,原本马帮聚集的地界,倒是显得清冷许多,难见人踪迹。

    天台山上,叶翟默然盘坐,丝毫不去理会身旁褚老急切言语,倒因觉得喧闹,抽出腰间洞箫,轻声吹起。

    “这般节骨眼上,门主倒是有这般兴致,的确令老朽惭愧万分,”老仆急切,一时间气涌天关,“真若是门主如此闲情雅致,老仆便自行去取枚长笛丝竹,应和门主洞箫如何?”

    “那感情好,”叶翟眯眼笑笑,暂且停下手头洞箫,“摆明是吃了郡守算计,纵使急迫又能如何,难不成要一步迈入郡守府中,抽他三五枚山响耳光,出出胸中恶气?既知无用,何需去管。此事出得出不得,洗净干系与否,白葫门难道便能由眼中钉肉中刺变为和善友邻?”

    “虽说如此,但也不可任由吃憋,”老仆仍旧是急切,唉声叹气道,“门主这等性子,何事能改换一番。”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马帮存在凤游郡与否,同我并无半文钱干系,而没有马帮,对于郡守而言极重要,既有求于人,在其位谋其事,这番煤灰我代郡守承下,便是本分。”

    老者还要开口言说,却是被华发门主抬手止住,挑起极好瞧的眉头,轻开口齿,“操劳数辈,我就不能任着性子来一回?”

    “哪门子道理。”

第四百七十七章 当归苦参

    云仲近日,颇有些烦闷。

    原是自个儿好容易将阵法布下,掖藏两三日,才终是不禁同温瑜讲起,可后者却只是不温不火回了四字戒骄戒躁,再无半点言语。少年苦苦憋过两三日,原以为能吃些夸口,没曾想却是如此景象,当即便很是受挫,哭丧着一张面皮,手捧下颏冲医馆外头端详,却不知端详的乃是何物。刘郎中纳闷不已,顺少年眼色方向看去,颇有些呆愣,使单手在后者眼前晃晃,见仍旧是无知无觉,忧心忡忡回屋,同仍旧饮茶不止的温瑜低声问询。

    “这云少侠,难不成是余毒未消,皆尽涌入脑海灵关?分明伶俐得紧,怎么如今变为这般模样。”

    女子搁置下杯盏,温和一笑,“老丈无需忧心,只是前来讨个欢心,我却不曾接过,修行有成无异是桩好事,但总归不能多夸,免得终日无所事事,近两日竟是自行跑去田垄当中端详流水,如此怎能有独当一面的时日。”

    刘郎中拍拍脑门,失笑言道,“险些忘却你二位是江湖中人,这几日以来二位替小老儿寻着不少金贵药材,更是与乡邻交好,都险些当二位是什么过路商贾,而非江湖中人。习武一途崎岖坎坷,的确是应当收拢心性,不然遇上高手,轻看敌手,只怕是凶多吉少。”

    少女颇有些意外,不过细细想来,医馆当中常客,倒也多半是形形色色江湖人,遇上刀枪棒伤,前来此处医治一番,免得溃烂生疮,拖一日便消多耗一分银钱,故而频频上门,也是不例外。

    “老丈可曾知晓马帮于凤游郡中,口碑究竟如何?”温瑜收起袖口,将衣衫抚平,闲谈一般问起,但面皮却是相当正色。

    刘郎中摇摇头,自顾提起杯茶水,“这话问老朽一个乡野郎中,总觉有些不妥,不过还是斗胆言二三,一言一乐便是,莫要再过多寻思就是。”

    温瑜颔首,替刘郎中添好茶水,“愿闻高见。”

    “对于马帮中人而言,除却其中有些帮众借名头耀武扬威或是鱼肉乡里,但总归会觉得马帮极好,起码身在其中无人敢欺,且能赚得温饱,又何来的怨言?反观一众被马帮压得抬不起头来的帮派,即便势弱,比起马帮不曾起势的时节,江湖中人的地位比之以往都要高出不少,大抵是毁誉参半。”

    “而在郡中商贾眼中,无亚于眼底丛刺,舌根鱼骨,始终亘到前头,马帮口碑自然是奇差。而对于官府中人而言,与商贾站到一边,总好过与这些名不正言不顺的江湖帮派并肩而行,名利双收,比起日后种种繁琐事宜,乃至背上个纵容江湖帮派为非作歹的名头,无论上下,皆不愿如此。”

    刘郎中饮罢茶水润喉,又冲桌上指点道,“那桌上两枚药罐,一枚瓷制,瞧来便是难落尘灰,光鲜得紧,一枚泥制,如何都像是刚由打土坑当中刨出的,撇开外表,里头都是装的当归与苦参汤药,并无丁点不同。女侠想要立身在何处,便可用何处的眼光去看,倒也不必事事想得太过通透,于己无益。”

    “刘郎中是说,天下乌鹊一般黑?”女子侧头,笑意瞧来颇有些隐秘。

    “非也非也,当归苦参,两者可都是好药材,”一提起本行中事,刘郎中精气神便猛然迈过一阶,捻捻胡须洒然笑答,“此二类药材,主凉血祛湿,甭管是不服水土,或是身有内热的汉子,皆可食之,当得起是极金贵的两目好药;正如马帮等一众江湖人,与大员商贾或是瞧不起前者的寻常百姓,归根到底,不过要争一口饱食,求一分功绩,或是将家姓传开更多年,何来的错处?”

    温瑜不语,只是目光纷杂。

    “但甭管如何,求口饱食,或是令旁人瞧得起,都不是作恶的理由,错便是错,当归苦参,若是量过于猛,

    则会由打一剂良药变为荼毒全身上下的败气毒汤,要入哪方势力,要如何考量,皆在两位自个儿,我乃是乡间老儿,恐怕终此一生也离不开这危崖旁的小小村落,就如同井底老蛙,纵使有跃井之志向,也难再凭此身跳脱出外,又安敢妄言西东。”老者打趣,冲温瑜撇嘴一笑,浑然不在意。

    “老丈这番言论,早已跳出田间,小辈自叹不如。”温瑜回神,略微轻叹口气道,“事事总要分个是非对错,大概除却死生之外,世上最难的便是将善恶对错瞧得透彻,莫说是如今晚辈这般年纪,恐怕垂垂老矣的时节,也难做到心中有数。”

    “所以何苦非要分得如此通透,”云仲不知何事已然蹲到门口,嘴角挂着慵慵懒懒笑意,“师父曾言过,说是无需非要将所谓善恶对错分个清楚,移步换景,同一事对于两方乃至数方人而言,善恶对错时时变换,况且情势驳杂,饶是跳出此事,冷眼旁观,也未必就能尽数洞悉,故而修身养性,换言说自个儿心头有杆秤,不去强求他人,凭自身眼光辨是非,才可称之为万事开头。”

    刘郎中点头,“此话在理,古往今来历朝历代皆有大才,而今都是不曾将对错善恶之意定准,毕竟实在过于大了些,同死生一般,最善的法子,便是寻藤摸根,根若正直,能凭灵觉区分明辨,即便是事事做得欠佳,只要不与念头相悖,那亦是极善。”

    “小辈而已,差得还远,想将本心剔去诸般冗杂,无异于海底寻针,”少年痴痴一笑,倒是不曾瞧出方才那般黯然迹象,挑起两道越发清秀的眉头,将两眼滚起,朝少女得瑟道,“温姑娘乃是大师兄弟子,往后多半也得往这条道上走,若是有想不通的地方,同我言二三就是,又不丢人。”

    “师叔若是也难分清,又当如何?”少女撇撇嘴。

    “那就暂时放着,天大地大,活人还能给憋死不成。”

第四百七十八章 明暗两头,堂正嫁祸

    浩浩荡荡数百马帮帮众外出,其中半数有余皆是乘马,便显得声势更是浩大,凤游郡守门军卒,自然是隔着数里远近便能瞧清卷地烟尘,哪里还胆敢从容放行,纷纷抄起手头兵刃,将城门拽起,列阵守御。

    其实并无人胆敢于城中如此寻衅,饶是马帮近些年势大,也不过是在凤游郡一地颇有些横行的意味,若是搁在整座颐章帮派当中,恐怕还难入头十座交椅;仅颐章皇城一处便有帮派数座,且帮中生意买卖,何止是日进斗金那般,无论帮派人手,还是帮内生意,马帮皆难与之并论,这般聚众滋事的行径,即便帮派威风再盛,也断然不敢逾越雷池半步,更何况马帮。

    故而即便是拽起城门,一众军卒也不曾太过忧心,只不过防备万一,才将手头兵刃皆尽端起,高声叫道,“前头那一众驾马者,难不成要破凤游郡规矩,临近城门不下马,这可是依靠率当罚的罪名,若是不欲受罚,便快快离了鞍桥,步行前来。”

    马蹄声响未停,百来马匹虽不见得大多雄壮,但饶是驽马,声势亦不在小,故而即便明知马帮中人不敢逾越规矩,城门一众军卒也是不自禁,纷纷攥紧兵器。直到距城门百步外时,马蹄声似雷震双耳,为首那位文人打扮的头目才略微抬手,这才使得马蹄声脚步声皆尽停息。

    “诸位将官大人,在下有失礼数,不过帮中人于城外遇袭,性命危在旦夕,这才不得已兴师动众,为赶上时辰前去搭救,还望大开城门,日后必有答谢。”糜余怀面色焦急,不过言语却是慢条斯理,相当客套,明里暗里,与这一众军卒良多面子,直以将官相称,以军卒平日言语来论,可谓是相当上道。

    城门悬起,不少意欲出郡的百姓亦是受了阻拦,纷纷囤积于城门外,不过皆是大气不敢出,屏气凝神,静静观瞧城门外列阵守卒,与那数百号腰悬刀剑的马帮中人剑拔弩张,哪里还胆敢上前请军卒看门,眼色闪烁之间,立身原处

    “俗话好说,青巾庶民皆需伏于刑鼎之下,你马帮虽人多势众,也需遵照法度不是?”城头之上走下位面白生须的校尉,闲庭信步,站定过后,远远打个稽首,从容不迫,压根不去观瞧一众马帮帮众阴沉神情,抬眼朗声叫道,“来人可是糜先生?久仰名声不曾相见,今日得见,果真是气宇极盛。”

    马帮中有人实在耐不住怒意,才要抽刀出鞘,却是被周遭人手拦下,不过神色大多不善。多位宗师遇人偷袭,且是身负重创,尚有多半身手高明得帮众尽数被人逼住,倘若有失,对于马帮而言,无异于失却一臂,着实是担待不起,故而多半人面色皆是奇差,盯住那位面白生须的校尉,神情越发难看。

    “正是小民,却不晓得兄台有何要紧指教,不如待到眼下事行罢,再行登门拜访,也好结交一番。”糜余怀此刻却是神情平复下来,将马鞭挂起,温润笑答道,“莫不是有人不放心马帮,要以条框束住,使得马帮上下蒙受失却数位武道宗师的下场,才算可善罢甘休。在下身后皆是与寻常百姓市井小民无二的江湖人,假若真要借法度强留,多半难堵悠悠众口。”

    这番话出口,听得那校尉浅皱眉头,糜余怀平日少有交好之人,亦不曾听闻尝去谁人府宅中做客,颇有些独来独往,身后身前皆无二人的架势,但这番话术平铺直叙,却是威善共举,章法有度,此话寻常人难接,而对于军中校尉,更是难以应承,故而那校尉停滞数息,才开口出言。

    “法度便是法度,恕在下着实无意针锋相对,芝麻小官,岂可同各位相提并论,可既然是在此司职,实在由不得本心行事。”校尉摇头叹息,朝糜余怀深揖一礼,“凡出入郡者,成群而结队,如若过百人规模,需得遣人手前去郡守处通禀一声,才允放行,历来如此,纵使郡守爷也需遵此令,事关一郡安危,难容马虎二字。”

    自始至终,糜余怀都听得真切,话内

    话外意味,也大多明了,非但不曾动怒,而是泰然一笑,将马鞭重新拎到手上,缓言答道,  “既然如此,必不可令兄台为难,我只留百号兄弟,差遣其余一众人回返便是,恰好这等节骨眼上,总舵如何都要留些人手,如此既可不令兄台为难,亦可应对马帮此劫,意下如何?”

    “糜先生话至此处,已然是给小卒留过泼天面子,岂能不允,不知好歹四字,我这一介小卒却是深有所悟,”白面校尉缓捋胡须,差遣左右将城门大开,顺带伸手恭请,只是末尾又添了句,“日后如是郡守问询起来,在下自会替糜先生与马帮美言几句,毕竟如此家业,还愿遵法度,可是件再难不过的举动,理应嘉奖。”

    城门大开,糜余怀不紧不慢拱手,旋即催马而去。

    数百之众马帮人手,由四五城门而出,虽说绕过些远路,但总不会耽搁过多时辰,可真若是要同这校尉争执,只怕已然正中旁人下怀:本就巴不得多拖延一瞬,岂能三言两语便网开一面。

    叶翟此人素来不掺手江湖恩怨,此番摆擂,恐怕都未必是自个儿的手笔,何况中道截杀,凭马帮此番带去的人手,纵使白毫山再扩出两三座山头,亦不见得能将一众向来眼高于顶的宗师逼到求援地步,原本糜余怀倒是心有疑惑,只当是推波助澜,而方才听闻那校尉搬出律法拖延,便笃定过两三分。

    如此拖延,也不过是欲令那埋伏的一众人手尽快将踪迹抹除,免得落下些把柄痕印,事来突然,听得宁不岳口中那番舒耐,寻常人也自然不愿细查,将此事一律按到白葫门头上,亦是理所应当。更何况两处早有间隙,武斗事层出不迭,最是容易挑起火气,而能否摁下马帮中人忿忿,又落到他这督办大事小情的供奉身上。

    说来容易,做起难比登天。

    凤游郡郡守爷,此一手明暗皆系,着实凶险得紧。

第四百七十九章 秋月带头不带刀

    而此手最为高明处,便是即便糜余怀即便于马帮当中威信颇高,如此情景,也难将这场事平复开来,不可谓不毒。

    “白葫门勾结商贾官衙,我等愿前去其山门下堵截,将这伙设伏之人尽皆除去,不知糜供奉意下如何?”果真还未曾待到下官道长坡,便有两三堂主急催坐骑,赶至糜余怀身侧,并驾齐驱抱拳问言,神情之中狠厉之色,近乎是不加掩饰。马帮当中江湖中人,虽说不上多半为亡命之徒,但多数也是江湖草莽,行事断然是莽撞十足,难加以思索,也唯有极少数人面露思索之意,觉察出此事蹊跷,可偏偏想不出症结所在。

    “我与烟波先生交情甚厚,岂会无半点急切之意,”糜余怀眉心近乎要蹙成个川字,可仍旧是强撑住浑身冷凉秋风,开口出言道,“得遇此事,其余帮众还不曾乱,若是你们这些位堂主先行自乱阵脚,马帮上下,只怕不出几日便要叫官府秉法度皆尽缉拿,如何存留?十余年温养才有如此一处地界供人安神养命,一朝毁去,上下帮中岂不又要为人冷眼相加,百般欺凌。再者白葫门门主性情,向来为人所知,闲散悠然,更断不会令才上山门的弟子前去率人堵截,诸君难不成要被暗处之人牵起鼻耳,生生失路于荒野?”

    几人闻言亦是蹙眉,可仍旧是余火未消,其中便有人再度出言,“但总归是我马帮吃瘪,如今那几位宗师仍旧不知安危如何,即便此事并非尽然是白葫门一手为止,可总摘不得干系,我几人虽愿听糜供奉一言,但马帮上下数目何止千百,闻听此事,恐怕大多要在胸中窝上口急火,不加梳理,早晚必有忧患。”

    糜余怀单手持缰,摆摆手道,“此便是最为令我忧心之处,换言之,幕后那位压根就不曾在意凭我马帮暗探能否查出蛛丝马迹,从而顺藤摸瓜捋清究竟是何人截杀,原因便在于无论如何,马帮与白葫门这股火气,经此一事,恐怕再难调解,两虎相争,必是两败俱伤。如此即便是那位幕后主使不施手段,我等也必是疲于奔命,无暇他顾。”

    几人愁眉不展,连同当中最为精明的堂主,也是默不作声。方才糜余怀若是不曾解释,只怕几人依旧蒙在鼓里,只凭一腔孤勇火气行事,难免就正中旁人下怀,如今经糜余怀寥寥数语,才幡然醒悟,顿觉脖后生寒。

    “高明便高明在此,此一出之后,譬如覆水难收,想要凭我等一己之力将此事解开,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败尽多少威信,”糜余怀叹气,“眼下不便宣扬开来,待到日后,先行将帮中上下舵主堂主一干人等说通,再论其他便是。”

    四五股马帮中人合为一处,皆尽下陡坡,往郡外天台山方向而去,可还未至平坦官道,便见路正中有位着黑衫的男子,分明已然能听闻马蹄声响,却是并不让开道,只顾独行。

    百来马匹四蹄动地,纵使胆魄再盛的泼皮,也断然不敢如此举动,可此人偏偏寸步不偏,独自迈步前行,且观脚步,似乎是位练家子,分毫不乱。

    “前头那人让开道路,倘若是马匹冲撞断送性命,那便怨不得我等。”队中有人高声叫道,可还未等后头半句话音落地,便是猛然微弱下来,淹

    没于马蹄声中。

    这男子回过头来,五官中正,身量也未必过人,眉心当中一线极短刀痕,肩正且宽,但此刻嘴角噙笑,威仪自在。

    马匹齐齐停步,莫敢再度进步。

    “我当是哪家帮派,敢于官道当中叫嚣,这仔细观瞧下来,原来是我家帮派中人,却不知若我非我,马蹄还能停足否?”

    男子似笑非笑,瞧不出喜怒,可在场数百马贼,尽是低眉不敢言,唯恐触起这人霉头。

    马帮能有如今声势,除却糜余怀大事小情事事兼顾,前头尚有贺兆陵立门,把持上下十载,才算于凤游郡这等江湖中人难以立身的地界站稳脚跟,虽许久不曾出面,但始终积威难褪。

    贺兆陵倒是不曾再动火气,自有人腾出坐骑,请这位久不露面,于碑峰上清心习武的帮主上马,自个儿则是步行。察言观色这类本事,甭管是在马帮或是其他地界,皆有用武之地,倒是不必担忧旁人记恨,只是这其中的门道讲究,便不足为外人道。

    一身黑袍的贺兆陵上马,旋即调转马头,冲一众马帮帮众朗声道,“规矩两字不能破,既然法度明令郡外坡道不可疾行,那便是不可,绕是再心焦于外事,这份规矩也必谨遵,今日乃是事出有因,便不再同诸君计较,倘若再犯,需凭帮规处置,一视同仁。”

    数百人缓缓而行。

    “纳闷我为何在此?”黑衣男子瞧向面色难堪的糜余怀,显得相当轻松,悠然自得撇嘴道,“如若不是有帮众有心来报,你们怕是已然忘却了碑峰之上还有位帮主,先是大事小情不予禀报,再是火炭酒水不加运送,生生饿死我这做帮主的,同样不在话下。”

    糜余怀哪里不晓得这点,可奈何百密一疏,独独忘却吩咐此事,本要隐瞒,如今却是被自家帮主逮个现行,面色自然奇差,只得叹气拱手回告:“旁的倒还好说,唯独怕您老下山,却是凑巧您老刚好下山,不得不叹上一句天命使然,躲得过初一难躲十五。”

    贺兆陵神色自如,丁点不曾放在心上,似是戏言开口,“旁人总说,你糜余怀觊觎帮主位子,不然怎会如此事事躬亲,恨不得缩减阳寿,也要尽心竭力,我却知晓你为人如何。不愿叫我这武痴下山,是怕我同叶翟斗个两败俱伤,事事躬亲,是要令我省下心来习武,是也不是?”

    “总瞒不过你。”糜余怀无声笑笑,侧过脸去,“但既然是习武之人,我铁定是阻拦不得,您老心头所想,大概就是要同那叶翟一战,输赢生死皆尽置之度外,但真要是拉开阵势,哪里是想收手便能收手的,点到为止,不过是一句戏言。”

    两马并行,糜余怀不曾刻意让出一步,而贺兆陵也不曾刻意领前一步,始终是并驾齐驱,闻言点头,“此话没错,点到为止,其实本就需两方能耐差距过大,且若是比斗拳脚尚且好些,即便是白挨过两拳,也未必落下多大病根,可兵刃相争,恐怕当真要分生死。甭管是横练内外家,不曾练到铜头铁骨的境地,肉皮五脏始终难抵刀剑,收手一招,兴许就是无故赴死,谈何点到为止。”

    糜余怀面皮又是猛然绷起。

    “瞧瞧你这模样,当初你还不曾入马帮时,瞧着白白净净,倒是像位富家公子,如今哪还能看出丁点当初模样,两颧越发干瘪,再这般下去,恐怕你那小侍女便要看上其他家的翩翩公子喽。”贺兆陵打趣,眼见得后者面色并未好转,便又开口,“糜老弟,且瞧瞧本帮主腰间,与平日有何不同?”

    文人却是分明不想理会,连看都不曾看上一眼,信口回话,“帮主这口腰刀,瞧着便是才经磨洗,就连刀鞘都显得比往日油光锃亮,妙得紧呐。”

    贺兆陵笑意不减。

    “找抽?”

    文人只得不情愿扭过头来,上下打量贺兆陵一番,神色骤然有喜意升腾。

    贺兆陵常着一袭黑,且腰间束条银缎带,瞧来精神极足,虽说不比黄衣耐土,但总归有几分贵气,将长刀插到玉带当中,极显气势。可如今贺兆陵却是未系那条银缎带,更不曾佩刀。

    “早就言说过刀法不曾大成,你小子却是偏偏不信邪,再者出门前起过一卦,今日不宜动刀动枪,适走马观花。”贺兆陵促狭笑起,“只因这点小事,便时常茶饭愈少,身量愈清减,你这点肚量,纵使拱手将帮主之位送到你糜余怀手上,也迟早要累死在任上。”

    “我这性子,当不得大任,”糜余怀面目平淡,方才喜色还不曾尽褪,故而显得年纪略微浅了少许,波澜不惊道,“何况我这只会两手花拳绣腿的酸秀才,现在都够不着总舵后头那棵枣树的枝头,如何能服众?明年果熟,只有让你这位身子灵便的帮主前去爬树摘枣喽。”

    “当不得也得当,何况你小子又不爱吃枣。”糜余怀仍旧笑意不减,但瞧来又稍有些古怪,可惜糜余怀并不曾看得分明,只是牵起马缰绳,缓缓而行。

    果真不出糜余怀所料,偷袭之人,并未曾下得狠手,将一众马帮中人逼入处山坳,便是退去,待到数百人手匆匆赶来的时节,已是稳住情形。其中属烟波先生负创最重,先是为叶翟伤了两肩下肋,身手颇不灵便,故而险些教那伙截杀之人刀枪贯过肚肠,伤重垂死,不过好在年岁虽长,可气血不弱,这才堪堪讨得一条性命,上过两三抔金疮药,昏睡过去,此刻已无性命之忧。

    其余几位宗师亦是伤势极重,但好在随行帮众以性命相阻,撇下几十尸首,才得以脱身,大多都将伤势稳固下来,只是人人面色皆是惊怒不已。

    “我已吩咐罢,命人将弟兄尸首收回,随行几位帮中学艺精湛的郎中,多半也可将众人伤势稳固下来,不如前去瞧瞧这位叶门主,如今尚在否。”

    糜余怀还不曾由一众伤者中脱身,便被贺兆陵半拽半拉携出人群,听过如此一言,不由得将眉头皱起。

    “早晚要分出个胜负,见上一面,也好掂量掂量深浅。”

    “是这个理吧。”

    贺兆陵笑意,一如当年携众替糜公子出头时节那般,瞧不出心怀城府,唯有纵意两字,最擅登眉。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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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裙824498525凡夫俗子有几多岁月。一入江湖岁月催。垂髫小儿至独挡四方。凝酒剑虚丹,运剑如月,掀翻重关。世家宗门九国二表,儿郎轻抬足底,浩浩江湖行。四玄五境二天关,从未孤身。酒剑四方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酒剑四方,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酒剑四方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