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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凉凉不加班     酒剑四方txt下载     酒剑四方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一十章 雨来

    凤游郡秋里末一场雨,来得越发淋漓酣畅。
    即便是眼神极差的老者,亦能瞧见天地之中有狂雨突降,原本还可大抵看出雨丝痕迹,如今确实白茫茫接连成片,再难窥探痕迹。
    应是天上醉酒仙,错将铜缶当玉壶,醉里掀翻无穷,使得原本盛放在玉壶当中的连绵细雨,如今变为滂沱雨幕。
    街中皆尽是白莲,仅是一息之间便是数度聚散,檐瓦上头尽是积水,顺边角流淌而下,集滴成线,而后变为银线流水,再添上数朵炸开白莲。
    糜余怀醒转的时节,雨水落得正急,睡得不甚踏实,总觉满身疲倦,起身过后,仍自气喘。
    文人肺窍最弱,与习武之人不同,后者打小砥砺身手,吐息不断,最是能将肺窍梳理通透,起码要强过终日囚于室中,少有动作的习文之人。糜余怀虽说亦学来过几手自保的本事,但仍旧不能免俗,成日处心积虑,当然是肺窍积弱,由床榻当中坐起的时节,仍是气喘数回,才堪堪稳住气息。
    “越秀在否?”
    文人理了理发髻,起身舒展腰背,闻听窗外急雨声响,不由得皱起眉头,颇为厌烦,秋雨扰人心意,且多冷寂,最是不入眼。
    往常糜余怀入眠时节,越秀最喜前来侧室当中,或是绘花鸟,亦或是琢磨出两三小令,待到自家公子醒时,再行递到眼前,请后者评点,而如今文人开口,确实无人应答,登时有些错愕,披起身厚重外袍,踏步出屋,立身廊下。
    院落之中有两道身影,一者翠绿,一者玄黑。
    衣裙翠绿那女子,分明便是越秀,此刻擎伞而立,瞧面色似是有些忧心忡忡,且多焦虑,频频掀起额旁碎发,眉头紧锁。而那位着玄黑衣衫的男子,似是瞧见糜余怀由屋中走出,远远挥手,而后又交代两句,擎伞而去。
    腰刀映雨,浅浅生光。
    糜余怀脸色骤变,也顾不得寻来斗笠纸伞,两手撑起外袍遮挡,径直追入雨幕当中。
    “公子且回吧。”行至越秀身边时节,糜余怀闻听女子小声啜泣,喃喃低语,却是不顾,仍旧追出门去。
    “绕是身子骨硬朗,也不敢硬扛这般急雨,”贺兆陵回过头来,作势要将伞递给眼前人,却是被后者死死捏住手腕,扯到门檐之下,登时便苦笑不已,“当初你小子要我收手,不去对付那些欺凌你与越秀的张狂人,到头来不也是难以阻拦?过去许多年,今日仍旧阻我不得。”
    “武人争胜,你贺兆陵已然做过许久的帮主,难不成还要将自个儿当成寻常武人?明知那人能耐,却仍旧涉险,偏偏要如此冥顽不灵?”
    糜余怀一张面皮绷得紫青,但指尖力道,丁点不弱,捏住贺兆陵右腕。
    玄衣男子扯出丝笑意,并不在意,“至于为何偏要同叶翟分个生死,我已将诸事转告与越秀,再者说来,你小子就当真不信,凭我手段比不上那叶翟?”说罢男子抽回手去,足尖略微点地,缓缓悬起。
    “才破入三境,这踏风的能耐,仍是不甚熟悉。”
    糜余怀面色微霁,可依旧是无有半点放行的意思,追问道,“可那叶翟底蕴,亦是极深厚,生死相斗,只怕到头来胜负亦不可轻下定论,算不得万无一失,君子不立岩墙之下,总是没错。”可话才出口,糜余怀便自觉失言,随后便瞧见眼前男子鸡贼笑脸。
    “我何尝当过君子,若要是君子,岂能落得四方忌惮。”男子摆摆手道,“且安下心来便是,如今的马帮,纵使没我这位终日游手好闲的帮主,亦可运转自如,有你这大供奉在此,本帮主放心得很。”
    “我携帮众前去,与帮主助威。”文人稍稍松口,不过面色仍旧阴沉,浑然不顾周遭冷雨顺衣袍渗入脖颈,丁点无退意。
    男子摆摆手,撑起硬朗伞骨,往外跨出两步,咧嘴笑道,“要是打不赢,忒丢人现眼,无需如此。”
    “走了,若是胜不得,凭三境修为,总能跑得回总舵,大不了便是丢些脸面,算不得甚,且将心思放平便是。
    ”
    贺兆陵不曾回头,靴踏雨街撑伞而去,直到要出街口时,才抬手摆动两番,周遭雨莲溅起万千,如撒乱珠玉。
    门口文人停足,半晌过后才长叹口气,猛然想起方才越秀啜泣,不由得又是皱起眉头,快步回府。
    这场雨浇得凤游郡中攒下层奇厚的积水,水漫长街,深处竟可没过足背,更莫说郡外,官道则还好些,可荒郊野岭当中,尽是泥泞,草木层林,所余为数不多的叶片,尽数叫雨水敲打落下,随流水泥泞一并流淌而去。
    天台山山峦当中,鸟兽近乎绝迹,皆避急雨,唯独有头巨虎立身山巅,双目微眯,似在假寐。
    “来凑甚热闹。”巨虎身后走来位带斗笠的男子,竟是丝毫不避,抬手搓搓虎头王字,摘下斗笠挂到巨虎头顶,自行寻了处巨木,暂避天雨。
    而那巨虎非但不曾愠怒,反倒是凑在男子身侧,以硕大头颅替后者遮雨。
    “日后倘若不能再来时时看你,那八成便是位老人替我,想来你稍开灵智,见过数面,亦能认出模样来,切莫放开凶性,没准再有数载,便可学学化形的神通本事,迈入修行也未可知。”华发男子捋顺捋顺虎腹湿漉毛皮,颇为舒心,不过仿佛有意等人,于是往山下张望两眼,见仍未有人来,索性翘起腿来,闭目养神。
    而雨声更急,连绵不绝,放眼看去山峦之中,似是雾气茫茫荡荡。
    大抵过去小半时辰,山下才走来一位擎伞的黑衣男子,靴间不曾有泥浆,不过腰间银缎带边,多悬了枚葫芦。
    “酒水不错,借两口尝尝?”叶翟并不睁眼,话语声响起,却是穿过浓密雨幕,缓缓飘荡到山下。
    “你我并不相熟,还是免去这般虚情假意为妙。”
    贺兆陵抬步,作势上山,而后又停下脚步,随手抓来两抔雨水,掷到眼前山道当中。
    剑气腾空冲霄,逆雨水而起,骤然炸碎雨幕。

第五百一十一章 会不甘心

    凡事要讲先来后到,既然生死场,先至者必先设下两三道关,这是凤游郡武人的规矩,亦是修行人的规矩。修行在后,习武在前,迈过龙门之前,不过也是寻常武人,故而贺兆陵抬步而后又停步,使雨水试探,瞧着眼前冲天剑气,神情无波无澜。
    “山中三道关,若你尽皆破开,今日便可分生死,但若是破之不能,不妨先行归去,待到境界再破,而后同我比斗,不知贺兄意下如何。”叶翟毫不掩饰,顺雨声缓缓道来,“山下头道关,不过是信手捻来一道剑气,算不得什么惊天本事,若是你不曾可破开这局,那便莫要上前为妙。”
    贺兆陵撑伞,仰望山巅那人,突然长笑出声。
    刀剑之争,意气之争,旧恨之争,又岂能有丁点留手。
    一缕刀光猛然腾空,与眼前剑芒交错而过,而那剑芒被撞得溃散开来,唯余刀光仍旧拔地而起,直去天台山中,顷刻之间又是撞碎两道雄浑挺直的剑气,去势不减,奔叶翟面门而去。
    此刀光威风,足断山岳楼台。
    绕是叶翟亦是微惊,持剑抵住那道刀光,长身而起,往山下观瞧去。但见那黑衣男子并未收到回鞘,而是伸出伞底,遥遥指点山巅。
    “久闻叶翟盛名,今日一见,倒是有些过于自傲,你有剑气不假,小爷刀光也未见得逊色。”
    叶翟不曾应答,而是转过头去,缓言令那头巨虎离去,不知为何面皮当中有笑意若隐若现,冲山崖下笑道,“既然如此,还请帮主上山一叙,山下泥泞,并非说话地界。”
    山下男子未有半点迟疑,撑伞上山。
    天台山当中怪石嶙峋,倒是并无太多泥泞处,瞧来便是整洁许多,叶翟拿起斗笠,离了山崖,而后立身天台山石台正中,等候贺兆陵上山而来。
    雨势愈急切,急雨嘈切,喧嚣哗然。
    叶翟斗笠比
    起寻常斗笠,要大上一周,故而不曾淋湿肩头,而雨水似也有意,绕过衣摆下端与双足,故而瞧来如何都是相当爽利,精气神极好,与前些日萎靡,半点也不相像。
    贺兆陵脚步不慢,天台山也不比寻常山岭高出多少,故而并未令叶翟等候过久,双足已然登上石台,仅隔二十步,抬眼对视。
    “怎不见马帮诸位弟兄,”叶翟挑眉,“贺帮主乃是光正之士,可不见得马帮中人人皆愿帮主前来赴约,如今独身而来,颇令人狐疑。”
    贺兆陵一袭黑衣,也不曾被雨水打湿半点,靴上无泥,此刻擎着柄寻常纸伞,淡然开口,“帮主明令,岂能不从,一并踏足过生死境的弟兄,当初也于茅庐野道中分食残存不多的米面羹汤,承蒙众人高眼相看,才捞得个帮主虚名,我若不允,马帮当中并无一人会来。况且今日之事,唯有你我二人可解,浩浩荡荡几百人马踏来,徒添心烦而已,真若是患风寒,又要耗费无数银两,极不划算。”
    叶翟笑了笑,颇有赞许之意,“难怪今日,贺帮主打扮顺眼许多,原是心思通透,并未携半点算计上山,身心轻快。”
    “特来求败亡两字,当然不可使衣衫染污泥,起码日后待到进棺入殓的时节,可省去许多麻烦。”贺兆陵眉眼仍旧无波无澜,递出腰间葫芦送到叶翟手上,“山下心思仍不通透,上山而来,反倒觉得万事皆轻,借你喝上两口,无伤大雅。”
    华发男子愣住,而后接过葫芦,仰天灌入两口,颇为意满,抿抿嘴笑道,“休管人如何,帮主这挑酒的本事,相当合我心意,今日最适饮雪沁朱此酒,虽说雨还未变雪,朱红未显,但终究是讲究。”
    “懂酒之人,可未必都合旁人心意。”贺兆陵面皮不变,“饮酒便是饮酒,何苦要扯上登对时景,我生来便非富贵人,学不来那些位富家老翁闲情雅致,更不通文墨,贺兆陵三字,当初写过不下千万回,才堪堪记到脑中,未曾忘却。”
    男子眼神略微变起,看向仍外一旁依树饮酒的叶翟,“原本这三字,六岁那年,我便应当熟识,可因为一个人,十三四岁那年,才同一位识文断字之人那讨来写法,可惜已然过了最适识文断字的年纪。”
    叶翟放下葫芦,皱眉狐疑。
    “叶门主乃是贵人,必记不得许多微末事,但应当记得,如今西郡中人仍旧津津乐道的侠士仗剑除贼一说。许多人都曾言说,纵使仙人也不见得能活如此年岁,横跨甲子年岁下山除贼,但我却晓得,许多修行中人,参破长生关后,寿数可比常人数代,叶门主存世数百载,此事若是你来做,便能想得通透。”
    贺兆陵平视眼前人,无一丝一毫火气。
    凭叶翟心思,登时便想通大半,不由得皱起眉来,“三十余载前,我下山走西郡,的确出手斩杀过数寨马贼,可如今听闻,西郡当中仍旧是那般群贼层出不绝,不知此事,可与贺帮主有关与否?”
    玄衣男子了然,点头道来,“当初我尚是孩童,只听闻寨中嘈杂响动,而后便见屋舍之外,有光华流转,若是不曾有幸迈入修行,恐怕事至如今也不晓得那便是剑气,想来颇有些感慨。”
    “想来叶门主也记不得,所斩马贼中人,是否有一男一女,男子留须,方鼻阔口,面皮有道长疤;女子温婉,但时常裹着身马贼红衣,不过如何看来,都要宽大几分。”
    贺兆陵也不待叶翟应答,单手撑伞,自顾言道,“侠客斩贼,在天下人看来如何都是理所应当,古往今来,死在侠士手中的马贼数目,绝不算少,而世人往往拍手称快,最可悲处,就连我都觉得,叶门主举动,无论如何看来都断然是有功无过。”
    “可马贼当中,亦有孩童,那侥幸捡回一条性命的孩童,亦有双亲。”
    “人人都觉得马贼中该杀,那我这马贼养育的孩儿,若是也什么都不做,会不甘心。”
    山雨洪流,雨如疾雪。

第五百一十二章 刀剑未动,气机先行

    云仲醒时,天外仍不见分毫晴朗,墨色愈浓,倒是当真不知这场急雨何事能停,全然也无颓势,就如修行中人,积攒下无边无沿内气,凭此破关,绕是境境难越,越是气势越发雄浑刚猛,难见力竭时。
    通常时节,云仲断然不会白日时节睡上一觉,但如今却是不同以往,修阵最耗心力,更莫要说是近来腹内虚丹并无好转迹象,虽是万般不情愿,仍旧难抵脑海灵台晕眩,周身疲软无力,倒头便睡足两个时辰,这才堪堪醒来,尚未解乏。
    少年长叹两三,迟迟不愿起身,自打入得师父吴霜门下,修行剑术通达行气,还当真不曾遇上如今这般情形,休说筋骨四体强健远超常人,纵使如今起身都是有些勉强,慵懒躺于卧榻之上,始终难得安眠,更难生出修行心思来。窗外雨水,此刻倒是正好能借此当作幌子,偷得半日闲暇。
    屋舍之外有人叩门,声声缓慢,但却是不容遗漏,敲打木门声响不停,由雨声当中传开甚远,避之不能。
    “小师叔仍不愿起身,可是要错过一场机缘,阵法修行可拖延几日,但此番刀剑相争,如若观之大有裨益,如是迟迟不愿起身,我便自行前去,留小师叔在此看守山门,想来亦是份轻快活计。”女子话语声薄凉寂静,难激雨花,然而却是字字句句皆说得清楚,言罢过后,撑伞转身离去。
    不多时后,少年披衣外出,带起斗笠,冷雨落肩甚是引人寒噤,不由得瑟缩身形,缓步出屋,瞧见天上始终不散的滚滚墨云,说不清心头甚感,只觉似乎是天上沉沉铅云压落心头,拥堵难消。庭院当中已然立身有那位褚老仆与温瑜两人,可唯有一事令云仲着实狐疑,分明是白葫门门主出外同人比斗切磋,门内那一众弟子却是无一人前来,就连最应当跟随而来的三位小童,都是无一人身在此地,整座山中空旷得紧,不似有人留于屋舍之中。
    而老者双目似是微
    红,见是云仲迈步出屋,亦不曾多言,只是弓着苍老腰背,撑起面破损竹骨伞,一阶一阶走下山道。
    “山中其余门人,为何不一同跟随,虽说叶门主向来喜好独自外出,可终归是与旁人比斗,于情于理,如何都应当前去撑个场面,你我这等外人既然跟随而来,门下弟子照理也应跟随前来。”少年跟上温瑜脚步,神色依旧狐疑,着实想不通当中缘由,故而出言低声问道。
    温瑜却是一反常态,并无丁点要答疑解惑的架势,只淡淡看过一眼云仲,而后轻声叹口气道,“我原以为,师叔近来虚丹抱恙,至多不过耽搁些许修行,如今看来,这丹中火气却是厉害得紧,竟使得原本心思沉稳之人,如今亦是有些愚钝,事已搁在眼前,竟迟迟不能瞧出端倪,着实古怪得紧。”
    旋即也不再多言,无言跟随那位老仆,缓缓下山。
    糜余怀府上,越秀仍是断续哽咽,一旁那位文人,面色铁青,额角青筋蹦跳,兴许是少有风吹日晒,显得面皮颇苍白,如此一来,青筋更是根根分明,跳突不止。
    贺兆陵临行前,竟也不曾同自个这位托付整座马帮的文人言说,为何偏偏要与叶翟分出生死,更不曾言过其中隐情为何,只是临行前与这位多年前搭救的小侍女匆匆言说两三,而后竟然当真是步行去往天台山赴约,再不留只言片语。
    “唤家丁去到马帮总舵一趟,召集人手,半时辰内能赶来马帮者,无论身手高低职位大小,均借马匹,前去天台山走一遭,”文人好容易压下胸中郁气,沉声开口言道,“就算是他贺兆陵命不久矣,耗费多年一手撑起的马帮,也得去给他撑撑场子,天底下兴许马帮有很多,但贺兆陵就一个,无论如何,即便是卸去马帮首席供奉的职位,今日我亦要前去天台山一遭。”
    越秀哽咽,可仍是知晓劝不住自家公子,拭去眼角泪花,前去唤家丁快马传言,丁点不曾耽搁。
    庭院当中只剩糜余怀一人,将伞撇到一旁,连天急雨砸到面颊之上,隐隐生疼,更是顷刻间便使文人浑身上下湿得通透,可糜余怀仍是默然立身院落当中,狠狠骂了几十句市井当中最为难听的污言秽语,末了竟是回转屋中,将多年前贺兆陵相赠的一对玉壁捧来,举到半空猛然砸到脚下,玉碎声炸响。
    郡守府中,柴九卿皱起眉头,浑然不顾堂下那位浑身湿透的暗探,长长吐出两三口浊气,举棋不定。
    白葫门门主叶翟下山,碑峰上头那位平日难得一见的马帮帮主,亦是不知所踪,连带着马帮上千帮众冒雨直奔总舵,此间种种,的确出乎柴九卿预料,故而一时间难以决断,双掌十指紧扣,蹙眉思索。
    就如同官衙当中有马帮暗线一般,马帮当中,自然也不乏柴九卿预先布置下的暗棋,埋藏极深,此刻接连遣来两三暗探死士,可见动静之大,已然能将整座凤游郡局势震上一番,可柴九卿始终难以下令,阻与不阻,一念乱生一念平稳,实在决断不得。
    “明镜高悬,如今却被这物件所束,倒着实生出不少悔意。”
    郡守抬手打开面前锦盒,当中玉珠明光,直叫周遭昏暗都明朗些许。
    天色昏沉,数千马帮中人,或是驾马,或是步行,皆尽涌到颐章边关处,并无言语,面皮上多少皆有雨水滑落而下,而双目不瞬,齐齐往城头看去,神色肃然萧杀。
    而城关上寥寥几位守卒,此刻却并未阻拦,放任如潮人群离去。
    大雨滂沱。
    天台山亦是如此,白毫山亦是如此,凤游郡亦是如此,一并没入大雨当中,蒙蒙烟幕。
    而引得整座颐章乃至周遭地界皆是震动的,唯有两人,此刻正立身天台山山巅,默然无语。
    刀剑未动,气机先行。

第五百一十三章 步虚词

    天台山山间两人,依旧不曾出手。
    叶翟神情,如今沾染上许多复杂意味,定定看向眼前人,末了轻声叹气,“我不曾想到马贼中尚有孩童,可若要令我从头再选上一次,恐怕我依旧会出手,孩童无错,但西郡马贼向来是手段狠辣,伤过无数百姓性命,即便掠走家财,亦少有留活口的时节,知而不除,于心难安。”
    水流由玄衣男子伞沿成线落下,坠入土石缝隙之中,再无渗进其中的意味,兴许是今日这场雨势过大,使得山间石缝泥沙,与草植根系,皆鲸吸牛饮得饱足,再无丁点空余。
    “你们这些位侠士,兴许都独好惩奸除恶四字,所遇为非作歹之人,大都恨不得出剑斩杀殆尽,其实也无错处。”贺兆陵点头,神情又是归复平静,除却方才眉目当中猛然溢出森寒杀意之外,此刻竟是再度平缓,径自行到一株古木下头,将手头纸伞暂且搁置,坦然开口。
    “常言说是人之将老,最难对付,皆因见多识广,许多伎俩,年少时节已然用过不知千百回,一眼便可窥探出万事本相,因而狡如狐狼,叶门主立身世间百载有余,纵是再超然物外的性子,也理应洞悉世事。”
    “许多事上,其实天资敏捷,要比苦熬年月更为至关紧要,譬如酿酒一事,当初从旁人那学来的能耐,自行酿酒不知千百回,却仍旧是差些滋味。”明知此时不应言此,叶翟却还是淡然开口,面皮随和答道。
    贺兆陵不理会,自顾言起,“叶门主数度下山,远走西郡斩得马贼不计其数,可为何不去想想,立身于马贼背后的,究竟是何人,而为何令马贼劫掠钱财,且伤性命。”
    “此事倒是不曾问错人,身在西郡的时节,也曾前去百姓家中,市井客店,皆能听人提起此事,言说是西郡当中世家林立,且多派系之争,敛财收权的能耐不见得高明,可掳掠百姓家财的本事,却是无所不用其极,百姓心中亦是有数,凡所遇之人,多般知晓此事,但苦于并无余力同世家作对,故而也只能作罢。”
    "可若是我身在马贼寨中,世家欲要令我出手,屠戮百姓,纵使无力与诸世家敌对,亦会自行脱离这门行当,宁可前去做乡间渔翁,也断然不会从恶。你我都晓得,这并非是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行善路途多舛,而从恶其实大多时节,只需身退即可,世家于世间跋扈久矣,到头来也自有人惩,我所作为,不过是去其爪羽,使得其收束些许。"
    叶翟此番话,说得极通畅,就连贺兆陵听闻过后,亦是半晌默然无语,到头来叹口气道,“安然身退,又岂是易事,这片江湖当中身不由己的大事小事,见过太多,许多事当真并非能够自持,错便是错,恶便是恶,夏虫不可语冰,久在仙山之上的叶门主,又何尝深入泥沼当中,容身于淤泥之中,自然理会不得何为不由己三字。”
    “此事说来难比登天,其实也好开
    解。”叶翟微笑,指指对立男子腰间缎带,爽朗出言,“念及天下,此物锋锐唯剑可敌,许多既然商量不出个所以然来,不妨就以江湖中人的法子,凭能耐高低,膂力高矮,论是非功过,倒也是方便得很。毕竟今日你我冒雨赴约,所图唯有一事,殊途同归,说来倒也缘分不浅。”
    “不急于一时,喝罢酒再言倒也不迟。”贺兆陵却是摆摆手,“此刀许久不曾磨砺,正好趁叶门主饮酒的空闲,临阵磨上一磨,图个彩头。”
    叶翟打量眼前人,小饮口酒,后者竟当真是盘膝坐地,由怀中取出枚砺石,缓缓磨将起来,刀光映住天上电芒,似潭水捉月。
    “若不曾有此旧仇,你我多半是至交好友,当真可惜。”叶翟也是松松垮垮坐下,仰头饮酒,不经意说起。两人之间不过距离三五步远近,皆在树下歇息,全然不似是仇家,青衣玄衣,并无突兀之感。
    “其实无此仇怨,也做不成好友,凤游郡郡名起得极大,可都晓得相比起别郡,江湖水湾奇浅,有名有姓的高手并无几位;至于马帮与白葫门当中那些宗师,说句实在些的话,不过是宗师坛中人可怜凤游郡武行凋敝,这才捏着鼻子赠了个宗师名头,别处宗师名头都极响亮,唯有咱郡中的宗师,词牌名大多名不见经传,唯有你这位撼庭秋,抛开境界单论剑术身法,能在颐章天下排到头十几位去。”
    “一山不可容二虎,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凭我这心气,只怕不能容人压到头上,迟早有此一场生死斗。”
    丝毫不加掩饰,一如此刻磨刀时节,贺兆陵浑身气势,节节攀升,倒真似乎是一场春雨去后,竹笋抽节拔高,直戳天上滚墨云海。
    可叶翟仍未出剑,更不曾凝起浑身气势,而是侧过头来,踏踏实实饮酒,旋即挑眉问道,“三境修为,起码凤游郡中,大抵只有你我两人,按说早应取来宗师词牌,我却是始终不曾听闻兄台词牌名,恐怕待会分生死时,不方便再多言,如今斗招在即,不妨透露些。”
    “自然有词牌,不过其意不甚祥瑞,故而向来少同人说起,”磨刀不辍,贺兆陵开口应答,“词牌名唤做步虚词,乃是古时流传而来,今人行词吟诗,已然弃用,听一位老文士言说,此词牌清幽绝哀,起初言说是有文儒患病,步履虚浮穿行早冬冰面,叹生来伶仃,故而留此绝笔,引步虚词三字为词牌,如今看来,倒是与我极贴合。”
    “其实遍访天下,理应尚有破解的法子。”叶翟语塞,艰难道来。
    贺兆陵却是不以为然,只是浑身积累的气势似溪流遇石,缓缓一跳,而后便笑道,“即便是破局,日后经络尽毁,举手投足尚且无力,何苦来哉。莫说是郎中,少年时外出遇上位须发花白的老者,如今想来,大抵亦要比我境界高出不知多少,气机浩如渊海,都是连连摇头,说若我而
    立之年前破进四境,兴许还可痊愈,若是不能破入四境,即便是天上仙人下凡,怕也救不得性命,又赠修行法门,而后离去。”
    “如我将马帮事搁置下,未免就不能破入四境,可惜万事并无回头路,如见亲子遇险,岂能袖手,独善其身。”
    叶翟举起酒壶,冲面前男子示意,缓缓喝了口酒。
    如今倒真觉得有些可惜。
    磨刀声不绝,而山雨未停。
    “雨要停了。”
    腿脚不灵便的老者忽然顿住脚步,挪开头顶伞盖,低声嘟囔一句,分明连珠雨水砸到面颊上头,天上暗云不曾离去,可老者仍旧喃喃说道,“晚些时候,这雨水便要猛然止住,如来时那般突兀,无论来去皆由自定,相当有性子。”
    虽是眼下雨水急促,但身后云仲温瑜两人,听得真切,皆是狐疑。
    “老人家,云尚浓厚,不见得今日便能歇住,何以见得雨势将停。”温瑜同样挪开伞顶,望向上空盘旋打翻砚台似的厚重铅云,开口问道。
    凤游郡雨水一向是极有耐性,若是无雨倒则罢了,但凡落雨,少有清汤寡水半日便止的景象,虽说前来凤游郡才有些时日,温瑜却是已然听闻许多人提起此事,如今更是生疑,故而暂且搁置下客套,出言相询。
    “按说不合常理,但老朽还是觉得,如今看来势头极雄浑的雨水,其实也没多久能逞凶的,”老者重新撑起伞来,漫步山道之上,不知为何脚步猛然轻快了些,边走边言道,“到老朽这般岁数,许多事不知为何,似是有灵觉生出,南来北往大雁成行,一眼扫视无需点数,便自然知晓数目;入郡时节瞧见一家新盘下的铺面,打眼望见便知晓不能长久,果真数旬之后便关门转出。人都言说孩童张目时节额间天目未曾闭合,能见诸般诡妙神奇,其实行将就木的垂垂老者,亦能见古怪神妙,此雨甚急,但不久便褪,天色复明。”
    身后两人仍旧将信将疑,可又不愿出言辩驳,故而只好随老者一步一阶,言语之间,抬步走入山巅。
    此山距天台山,不过两三里远近,凭借云仲温瑜二人目力,自是可瞧清天台山上景象,但以这位褚老仆眼力,则是有些勉强,眯眼皱眉远眺,才堪堪能瞧出那两道人影,登时叹气摇头道,“年岁渐长,虽说除却腰腿之外,其余各处还算并未有恙,但终究比不上年轻人,目力足力,皆是相去甚远,就连如今观瞧自家门主比斗,都要皆尽所能,只可惜不能再凑近些,免得波及。”
    云仲闻言心头一动,当即便是蹙眉思索。
    而老仆只是将身子靠在处凹入石中的遮雨处,擦去面皮上头雨水。
    只是雨水过急,如何都擦拭不净。

第五百一十四章 刀剑响

    “怎不见你那几位徒儿,而是唯携那两位少侠而来,虽听说过白葫门走出过两位江湖少侠,且马帮出手袭杀过一回,倒吃过些亏,折损不少人手,还赔上了一位宗师性命。”贺兆陵有觉,抬头往山外看去,颇为意外,蹙眉瞅着眼前叶翟,浑然不晓得如何念头。
    后者饮尽葫芦当中酒水,意犹未尽,自是满脸可惜,随口答道,“我那几位徒儿,尚无一人有迈进修行的天资,即便是今日观战,恐怕亦难有所体悟,况且心性尚不足,若是瞧见我立身下风,或是身负重创,迟早要忍耐不得,由打山外冲来,届时贺帮主兴许难以留手,平白搭上性命,何苦来哉。那两位少侠,皆已入了修行正途,观你我比斗,大有裨益,且总是亲疏有别,按理并不至于唐突插手。”
    贺兆陵点头,瞧见葫芦已是空空如也,于是站起身来,抬臂将佩刀伸入雨幕之中,冲刷去上头残存沙土,微微笑道,“刀已磨好,你我从文斗走招,如何?”
    满头白发披散的门主亦是起身,“磨蹭过久,是应当走上几招,不为叫小辈有所悟,也应动动筋骨,权当抵寒。”
    两人不曾摆下架势,皆是松松散散,各自退去十步,相隔二十步上下,垂手静立,但贺兆陵方才磨刀,所积攒而来的气势,仍旧未曾散去,相比于叶翟此时云淡风轻,如何都要显得占住先机。
    山外云仲亦是狐疑,身修剑道,对于气势二字最是胸中有数,如今瞧见叶翟放任贺兆陵积攒气势,不由得眉头一紧。
    “小师叔可想通叶门主此场比斗为何?”见少年眉头微变,温瑜低声问道。
    “大抵想明了十之五六,可一时当真不敢往那方去想。”少年叹息,“但眼下叶门主气势,眼见得不如敌手,不知是有意如此,还是粗心托大,却不知那人来头如何,倘若同处三境,眼下怕是有危,难免要落入下风。”
    “无妨,门主切磋递招时节,向来最不重气势,所谓气势如虹如涛涛大江,在门主看来全然无用,不过是流光余
    彩,转瞬便空,唯有实在能耐,才可取胜。”老仆闻言摇头,旋即苦笑道,“两位少侠总觉我家门主时常有稀罕言语,且为人随和多有意趣,可实则却是极无味,若依那些位心绪放达之辈,权当苦中作乐,起码也能再耗上几百载才是,门主却是一日都不愿久留,总觉无趣得很。”
    果不其然,天台山上那位满头白发的男子并不曾藏锋,平平淡淡将腰间细剑抽出,垂在身侧,温吞言道,“剑名捉月,三尺又三,狭长主快,虽力道不见得能与寻常佩剑相提并论,胜在灵巧迅疾,曾凭此剑劈瀑断江,观潮悟境,而来已有百来年月,仍不显破损。”
    贺兆陵未曾出刀,单手托起刀鞘,眯起眼眉,同样淡然道,“此刀无名,当年初来凤游郡时,一位江湖前辈所赠,平平无奇,每每动用过后,必要磨砺,若有丁点不上心,怕是便要生出许多锈迹,不过凡俗兵刃。”
    叶翟笑意流淌,迈步递剑不再言语,更不曾催促贺兆陵出刀,剑势平和,不起风雷,分明已然撇去头顶斗笠,可身前身后,雨水似是隔绝在外,并不临身。
    叶翟剑路极快,纵使是云仲剑快,当日浅斗亦是被压到下风,倒与境界修为并无干系,乃是实打实夯起的剑术本事,瞧来虽说是步步稳固,但依旧压着不愿出刀的贺兆陵,转瞬之间接连退出数十步,难以撄锋。
    白发散逸,场中青衣接连出剑二十有四,横是不生半点烟火气,生生压得玄衣男子接连倒退,已然处在石台边沿,刀鞘其外尽是剑痕。
    而奇怪之处在于,即便是压得贺兆陵无暇出刀,青衣人浑身上下,竟也无丝毫气势可言,依旧是平淡松散,递出最末一剑过后,挽起个剑花,撤剑回身倒背剑锋,蹙眉道,“再不出刀,恐怕败势已定。”
    “不急。”
    贺兆陵仰起头来,站稳双足,倾盆雨水尽数浇于面皮之上,发丝贴住两鬓,而后一寸寸抽出刀来。
    “急了半生,如今要求个心安的时节,总要放慢些。”
    刀
    光炸开雨幕,分明已被步步紧压的汉子,浑身气势竟然是丁点不曾外泄,尽数融于一刀之间。
    此一刀之快,身在两三里外的云仲与温瑜,皆不曾瞧清,任凭屏气凝神细细观瞧,也只能瞧见一道刀光胜压云电,如是年下烟火,猛然大盛,似乎只是须臾之间,业已收刀。
    出刀时节寸寸离鞘,而进招收刀时候,离地一掌距离的雨水,尚未落地。
    从上山起到磨刀毕后积累下的嚣狂气势,汪洋吐泄,海波倒灌,全如百丈楼宇轰然塌砸而下,仅此威势,便难出其右。
    云仲瞧见过许多练刀的好手,譬如那唐不枫,譬如南来北往走江湖的大宗师,可全然无有一人能展如此威势,长刀略过,呼啸声响才涌至周遭,铮然声响如潮。
    叶翟收起仍旧哀鸣不已的佩剑,目光复杂,良久过后才轻声道,“仅凭此一刀,胜却万千宗师词牌,宗师坛那群老不死的,看来眼神相当差劲。”
    左袖口中渗出丝缕血水,点点滴滴,落在余下积雨之中,转瞬消逝。
    谁人也不曾看出,贺兆陵这一刀来势之快,力道之猛,绕是叶翟凭身法闪躲,亦是无用,被刀芒划开皮肉,已然负创。
    “积攒气势,一泻千里,兴许真是门极好的手段,”叶翟浑然不在意臂膀伤处,重新抬起剑来,眉眼平和,“可惜我这等混人,哪里去寻气势二字,不过凭法子钓住口气罢了。”
    “且看剑术。”
    剑光如潮。
    贺兆陵凝练多年的蓄势功夫,于这阵比天上急雨还要快出数分的剑影之下,寻不出分毫空隙再度出刀,刀剑叮当炸响连为一片,听来竟只是一两声奇重叠声。
    古木扑簌簌轻颤,枯叶早同风前尘灰,泽畔浮沙,无物可落,唯有枝头擎住雨水,如今动摇而下,始终难近青玄两人周身。
    雨来时劈破雨幕,风来时搬拦阻隔。
    声涛似琴,十指难追。

第五百一十五章 千人道贺

    叶翟剑术,无半点气势可言,与贺兆陵手中刀大相径庭,招数当中全然无丝毫诡奇,却是牢实得令旁人寻不出丁点空隙,上百剑招递出恰似楼台连阙,压得旁人喘息不得。
    贺兆陵掌中刀虽也精妙,但只是堪堪撑过十数番剑招起落,便被压到石台一角,唯可勉强抵过始终游动于要害周遭的剑锋,再难踏前半步。
    山外云仲早已瞧得呆愣,贯透雨幕,二目直视剑芒,许久也不曾出言。数百载打磨出的瓷实剑术,而今尽展,瞧来平淡无奇并未有丁点浮饰,但任是再三推敲,少年也自认抵不得十招,尚不如贺兆陵应对。
    当初吴霜时时言说,天下剑术最精的一类,必是化繁归简,外行瞧来,只是寻常无奇不过的一剑落下,临阵对敌时节,却可将敌手招法路数尽数封个干净,无论由何法接招,始终落在下风,长此以往,必生颓势。那时少年仍旧不以为意,只当是玄虚之境,恐怕走遍天下,也难见一两位这等境界的高手,如今看来,却是愕然不已。
    剑术天资极高者,将数百春秋功夫尽数压到剑术一途者,所悟剑路,恰似宽江大河,只瞧剑意似不过如此,但身临其境,才发觉就连持刀剑抵住攻势,亦是一桩堪比乘风登天的难事。
    山林之中,滂沱雨里,唯闻剑啸声短促,万珠滚落玉盘中,连为阵响。
    青衣压玄衣,递招百十,方才退身,竟是不曾再度携剑压过,而反观贺兆陵时,周身气势荡然无存,再无丁点凝蓄。
    “叶门主剑术,破势拔山,再过数十招,恐怕我掌中刀便要脱手。”贺兆陵稳住掌中震鸣不止的长刀,深深吸入口清冷气,眸光闪动,“此凝练剑术,所遇并未有一人可有这般本事,数百载年月,难不成叶门主皆用在修行剑术上?”
    “好之乐之,已然要多花些功夫,”叶翟收剑,静静立于雨中,“与其追那虚无缥缈的四境五境,乃至五境之上,我自认并无那般才气天运,倒不如将无用年华,尽数搁在喜好上。当初有位故人教授我此一手剑术,总觉念念不忘,时常翻将出来,练上几时辰,也算于无生趣当中,寻些事做。”
    破兵一式,若非是剑术极精,断不可展,纵使贺兆陵亦浸淫刀招多年,可比起叶翟久在山间,日复一日琢磨剑术,仍旧是难以望其项背,故而今日险些被叶翟压住长刀,生生破去兵刃。
    而待到此时节,玄衣男子才皱起眉头,双袖胸前,已然是有多处破损,断口齐平,似是由山间锋锐荆棘当中迈步而过,不知何时已是溢出些血水,伤处不深,但零星足有**处,好在玄衣不染朱红,才勉强瞧不出狼狈。
    “此番文斗,看来是门主占得了胜手,可那位马帮帮主,如今看来手段亦是卓绝,依门主疏懒于修行的性情,倒真是难言胜负。”老者摇头叹息,面皮苍老得紧,盘膝坐于树洞之中,许久才叹气出声,“若能多添些心力,恐怕便能迈入四境,那时起码整座颐章,都难寻出多少能力敌者,哪里有今日这般涉险举动。”
    云仲再
    皱眉,可迟疑片刻,仍未开口。
    身在凤游郡中,少年倒是当真不曾见过那位马帮帮主,不过多日前袭杀,已然同马帮结下梁子,断是难有交集。
    马蹄踏破雨声。
    天台山下,由远处压来一片黑云似的人潮,才见时不过寥寥,而由远及近,才发觉竟有千数,纷纷停足于山下,默立雨中,再无一人上前。
    为首却是位文人,未携弓刀,更不撑起伞盖,如注雨水由打发髻流淌而下,浑然不顾。
    “看来马帮中人,仍旧是放心不下你这位帮主。”叶翟颇感意外,往山外观去,只见马帮中人排成一线,竟是无一人进步,纷纷下马,默然立身雨中。
    贺兆陵苦笑,“糜余怀这小子,可是一向听我嘱咐,此番却不知为何,偏偏要来搅扰,这场比斗,有些变了味道。”
    “在我看来,并未变味,”白发男子摇头笑道,“今日无论输赢胜败,都是殊途同归,你我皆可脱身红尘里,莫说是千百人来,纵是万万铁骑奔袭至此,又岂能有丁点改换。”
    贺兆陵诧异,旋即释然。
    “说得也是。”
    山下泥石已然尽数被雨水所染,流水枯叶盘旋,不知所归,只得任由东西,从千位默立于此的马帮中人周遭流淌而过。
    “我等何不冲上山去,阻隔二人将比斗终了,即便是帮主病入膏肓,遍访名医,亦不见得无从医治。”
    李无吉抹去面皮雨水,行至文人身侧,低声出言。
    文人一身长衫已然浸得透彻,面皮乌青,双唇有些微颤,明摆已然是浑身再无丁点热气,闻言回过头来,“你我身在马帮,年头已然不短,可曾见过帮主吩咐旁人,替他寻些什么物件?纵使极喜练刀,他这做帮主的,可曾令你我这等下属替他去寻刀谱?身在帮主之位多年,竟是从不同人要些物件,或是替他解去烦忧,如今好容易想在身死前亲身做一件事,难道还要阻拦不成。”
    “凤游郡人绝数都将马帮中人,看做是既无良心,也无念恩之心的无情兽属,难道我等自个儿也要抛却良心,为己身无愧,而插手帮主私事?”
    文人性情向来随意,可如今目光,却是极为瘆人,盯紧眼前高过自个儿一头的李无吉,“李舵主平素只怕不曾少防备我这心思妖邪的读书人,但眼下若要阻帮主应战,你尽可一试,我不拦挡,李舵主随意上山就是。”
    山相勾连,玄衣男子瞥见山下千道身形顿足,摇头叹气,“糊涂,我已是心存去意,岂能强留,倒是令叶门主见笑了,管辖不当,立规不严,原以为身在马帮当中多年,能将这帮目中无纪的小子压住,今日看来仍是如此,不曾改过。”
    青衫门主也是迈步而来,往山脚下看去,但见是一群衣衫尽数被雨浇透的江湖人,齐齐立身山下,驾马而来者,皆是下马挽住缰绳,步行而至者,垂手静立,神情大多模糊,但无丝毫哀
    意,只仰头往山巅望去。
    远处仍旧有道墨线,三五成群,由远及近,多半是腿脚已然有些不灵便的半老帮众,或是早年同人比武赌斗,伤了膝足者,绵延不绝而来,乍看之下似在浩大雨幕当中,多出道勾连天地的冗长铁索,徐徐涌动。
    “我倒不觉得如此,”叶翟浮起嘴角,“若要相阻,恐怕方才便一涌而上,将我等两人逼开,如今更是下马静立,只怕仅是为贺帮主助助声威,并无刻意阻拦的意味。”
    果不其然,话音才落,山下便有吼声猛然而起,直上云霄。
    吼声极齐,唯有一个贺字,却不知为何令山下许多马帮中人,都吼粗脖颈,吼得面色涨红,上空滚滚雨水似也遇阻,猛然稀疏许多。
    颐章人文武斗时,少有喝彩助威的时节,一来民风彪勇,武斗此事太过寻常,许多百姓皆是见怪不怪,更莫要说什么达官显贵,走商护镖之人,绕是路上瞧见,也大多是瞥过两眼,极少驻足,休说叫好搓火的举动。反倒是茶楼当中有人生出过节,打上三五合,却能引得许多人叫起好来,尚可赠上两碗茶汤。
    也唯独两帮中人单打独斗,呼喝其名,便算叫彩,如今便是如此,千百人吼出的一枚贺字,震山冲霄,仿佛能喝退急雨。
    当中尤其有位文人,分明在秋雨瓢泼里冻得面门青紫,却是扯起极差的调门,吼得连连咳嗽,险些蹲下身去。
    十几声吼过后,雨声居寂。
    周遭群山仍旧荡起回声,连波未绝。
    山外老仆皱了皱眉头,昏花老眼颇有愠气,终是禁不住骂道,“这马帮果真没几块好材料,知晓不可插手,却使这等下作手段,替那马帮帮主助威叠势,当真是好算计,可惜这吼声引不得天上雷霆,将这伙为非作歹的混人尽数劈个神魂皆散。”
    云仲亦是凝神,此一场吼声过后,连他自个儿都是有些气血翻腾,更何况是身在场中的那位马帮帮主,此一起势,非比往日,胜面恐怕都要多添个三两成。
    “如此气势,胆气鼓涨,恐怕当真要占些先机,只可惜白葫门并无那般充裕人手,始终难以争锋,叶门主此番,的确要吃些小亏。”温瑜亦是忧心,双目观瞧向天台山山巅,叹气不已。
    “叶门主,惭愧。”山间玄衣回身,躬身行礼,“虽不曾踏上山来,却是无形之中助长了我这帮主的胆气,生死相争之间,增长两三分胆气势头,足能算是如添一臂,可谓取巧。”
    但叶翟不曾在意,重新退开三十步远近,雨水不曾临身,扯起嘴角道,“无需惭愧,能得帮中人鼎力相助,亦是帮主的本事,既然如此,何不亮出些可登堂入室的手段。”
    “胆气涨落与否,我的确不在意。”
    贺兆陵微微怔住,随即亦是释然一笑。
    “如此,恭敬莫如从命。”

第五百一十六章 一刀追人三十载

    正是雷霆滚落时。
    山间有刀光剑气,拔地而起,虽是雷霆携天威而来,仍难压制分毫,唯见两道光华灿灿直冲天穹以外,近乎于天台山山间另起一座山岳。刀光之盛,似裹起层赤色,立身刀光之间的玄衣男子,瞧来似是镀上层赤霞一般,山下千人吼动山河,使得原本被叶翟凭破刀之能压制的气势,再度升腾而起,反倒比起方才更为雄浑圆润,不曾拔刀,但刀光已然冲霄起势,无可逼压。
    而反观叶翟,通体上下虽是剑气涌动,但当真瞧不出丁点气势,面皮丝毫不改,静静持剑而立,由打掌心剑柄处,同是有道剑气冲天而上,无色无形,锋锐意味却是令雨幕登时空旷许多。
    刀剑在前,风雨不能近。
    明眼人皆能瞧出,贺兆陵此时气势已然拔高不止一筹,刀光倾泻,悬于天台山间,如匹如霞,恐怕再难受制,谁人都是不曾知晓那位白发门主何来底气,就连那位老仆,也是紧蹙眉头,半刻不敢错开目光,直直望向不远处山巅之上,面皮越多褶皱。
    “且接我一式,虽不曾起过什么中听的名讳,但此一剑,于白毫山中多年,时时操练磨砺,不觉已有数个甲子。”叶翟盯着掌心当中那柄纤细长剑,一时竟是笑意轻快,“原本要凭此式,强行留下一位前辈,可始终未有那般机缘,斯人已去,此招此剑便化为屠龙技,再无用武之地,今番将此式展出,权当敬贺帮主掌中刀光。”旋即擎剑,缓缓进步两三,未有剑架摆开,可山间古木再难承剑光带携而起的罡风,顷刻折去十余株一人合抱的苍劲古木,山巅半空,唯剑气纵横倾泻,似是猛然生出阵长风,席卷天台,当中有万千锋芒毕现,莫说风雨可近,纵是浮尘窃入,亦难临身半寸。
    捉月一式,同其剑名一般,虽不见得剑意难出其右,将那道积蓄数十息的剑气尽数散出,如臂使指,虽裹携万千锋锐,并无一线空耗,尽缠玄衣,剑光近乎充盈整处山巅,更胜云光。
    此般神通,绕是云仲如今身在二境,亦是通晓剑气,如今观之却是只
    觉心惊,足有数千道剑芒接连而至,尚无分毫外泄,如是檐侧连珠雨,无瞬息停滞,尽数贯去贺兆陵周身,圆润自如随心所欲,羚羊挂角尚不足语。
    山间茫茫,不过由原本雨丝,换为万千寸许长短细小剑气,生生将天外电光映得如盈白华盖,笼络山间良久难散。
    足足一炷香光阴,山间除却剑气笼罩二人之外,再难见一物,纵是云仲温瑜二人目力强过老翁许多,此刻眯住双目,也难窥探当中情形,此万千剑气海潮,已是将山巅景致遮挡得密不透风,直至剑气渐渐稀薄过后,才可稍稍窥见当中情形。
    贺兆陵浑身衣衫已是破损多处,比起方才叶翟单凭剑术所伤,如今情景更是凄惨些,肩头胸前血花,随重新冲刷而下的雨水渗入地里,仍有些冲刷不及,血水如飞花绽落,于足下晕开大朵海棠,勉强稳住身形,良久才沙哑出言。
    “好招法,纵是以刀芒回护周身,亦难相阻,强提一口气竟是足足有万来道剑气临身,着实不能尽抵。”如今就连方才蓄攒许久的赤霞似刀芒,而今亦是被消融大半,只余小半缭绕周身,全然也无方才威势。负创数十处,饶是以贺兆陵体魄,也难免晃动,身形难复方才稳固,但眉宇之间,杀气愈重,而今不禁感叹,“叶兄自语空度百载,不曾有多少进境,可眼下看来,此式之能,非砥砺数甲子者不可有,却是险些吃了重亏,再难抵挡。”
    叶翟只是平和望向眼前人,不曾回话,衣衫飘动,仍不曾沾染丁点雨水,默然立于原处。
    “好在前些年间,多加磨练体魄,走山负石,盘岭越溪,如今才能堪堪将伤势压住,暂且无恙,”贺兆陵长吸一口气,神采奕奕,对视白发门主,“既是尚有余力,自然要将招式章法出个酣畅淋漓,全凭兄台指教。”
    言罢,刀光又是暴起,随风涨抬起数丈高矮,虽比不得方才,可其中赤色,愈发厚重,似是携过万钧力道,瞬息已至叶翟身前,刀光扯起奇长一道雨水,所过处还未落地雨滴,皆尽从中一分为二。
    无人看清贺兆陵如何出刀,何时进步,只觉周遭风雨似是停过一瞬,山巅有电光略闪,不见威势,更不似方才那般万千剑气同笼,唯有丝毫微亮闪灭极快,即便不瞬,也仅能窥探着丁点端倪,而后便见那玄衣男子浑身赤色刀芒消退,再难显现。
    世人皆晓得一鼓作气,再衰复竭此说,山下马帮中人亦知如此,纷纷皱起眉来,唯恐自家帮主方才负创,再难显威,连向来粗枝大叶万事不挂心的李王两位舵主,亦是险些按耐不住性情,迈步冲将上山,可再瞧见一旁糜余怀已无人色的灰败面孔,愤愤叹口气后,不再往山巅观瞧。
    山上两人却是未动。
    玄衣男子未曾将刀收回鞘中,而掌心当中那口长刀刀刃却有一角崩碎。
    叶翟的确是剑术根基牢固,一瞬而已,竟是后发先至抵住刀芒,此刀力道譬如山岳,被那柄细剑迎上,可惜不如后者坚固,故而自身崩开处锋刃。
    石台上有浮土,千百载来,由天地各处随风飘荡而来的浮土积攒下来,亦有足足数尺积淀,而今为雨水所松,留下两道深可见石的沟壑,与一枚踏开厚土的足印。
    一步刀芒起。
    叶翟低头看了眼脚下划出的两道沟壑,似乎压根未曾瞧见腰腹处深邃刀伤,好奇问道,“这一刀,如何练得出?非说是看轻了贺帮主,而是这路数,学都学不来,实在令人瞧得稀罕。”
    玄衣男子握刀右手颤抖不已,胸膛起伏,许久才笑起。
    “这一刀我练了不下几十载,自从由满是死人的马帮寨中爬将出来,一直练到今日,观刀亦有十年,专替你留着。”
    当初马帮寨中,残破尸首横陈,年纪极小的孩童从躺了六七人的狭窄马棚中艰难爬出,大雪隆冬,孩童捡起一条断臂,费尽浑身力气掰开断臂五指,提起近乎等身高矮的长刀,狠狠朝寨外挥了一刀。
    这一刀追了那人三十年。

第五百一十七章 青莲黄

    “我以为这一刀,还要等许多年。”
    叶翟笑了笑,毫无勉强意味,反而颇有释然,“不论在我看来举动究竟是对是错,身在此间,到底都要结仇结怨,若是贺帮主今日不曾出这一刀,来日必也有人会迈步至天台山间,劈出自个儿藏了许多年的一式,避无可避,唯有硬接。”
    “不过话说回来,你我这等不躲不闪,以力硬抵的生死斗,起码捞得个痛快二字,便已是大幸。”
    贺兆陵周身伤处密密匝匝,瞧来比叶翟更要狼狈许多,但后者腰肋之间那道深邃刀伤,亦是触目惊心,青衣下摆,嫣红如是施过粉绛。
    斗至如今谁人都难言高低上下,不过是两败俱伤,全然不复起初时节那般淡然,难得能收发自如,停手相谈。
    “悔否?”贺兆陵也是笑起,收起长刀问询,但眉目极平和,并无话语当中那般咄咄逼人的意味,略微依靠着棵仅剩余半截的树桩,暂且歇息一阵。
    “贺帮主是否想过,生来运势过差,于马贼巢穴中落世,而非是投生到达官显贵之家。”
    叶翟亦是背靠一处树桩,不曾作答,却淡然反问起。
    “运势差一事,点头也不假,摇头则是过于假,可却是从未觉得投生于一众马贼身边,有甚运势差劲的地方,达官显贵自有愁事,马贼匪寇亦有豪迈正气之人,何来自怜。”贺兆陵扯下两段已被剑气斩为数截的树皮,扯做细条,扎住浑身血水潺潺的伤处,暂且将伤处渗血止住,咬牙吐出两口粗重浊气,继续调息。
    一边叶翟则是使剑锋割下截衣衫下摆,缠到腰腹处,草草裹住那道极深邃的刀伤,暂且不令伤处再淌出血水,而后低眉笑道,“帮主既然不觉得投生马贼营寨当中是一件坏事,我又怎会生出悔恨滋味,起码每清剿一地,可保许多百姓不死,阡陌田舍不毁。世家高居人上,且凭我小小门主,除之不能,只能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岂有悔意可言。”
    “天底下总能出几位人物,能叫走投无路的百姓顿顿吃饱,有处抵寒挡风,亦可将一众仰仗祖宗功德庇荫为非作歹的世家,尽数铲个干净。”贺兆陵出神,眼中明光乍现,而后又苦笑道,“可惜直至如今,我都未曾听说有如此胆魄的高人。”
    叶翟摇头,揣起两袖,眉眼猛然有些喜色,似是乡间老农,瞧着自家秧苗日渐拔节抽穗,“这话不对,颐章如今虽未有,但相比之下受世家荼毒还算浅些,上齐齐陵两国,听人说更是世家遍地,且大多身后立有仙家撑腰,最是根基牢固,天子且要察言观色。即便如此,十几载前,亦曾有位学问极大的文人,当着天子与文武百官,京城万万百姓的面,列数出世家六十四大罪,硬是凭一位大高手护卫,将六十四罪皆尽说与天下听。”
    贺兆陵挑眉,显然是叫这话逮住心思,“当真有这般不要命的狂人?”
    “那是自然,时世变迁总要有领头之人,只可惜这等人尚不够多,且不足以逼世家覆灭,虽是当众宣了这六十四罪,那文人与拼死相护的四境高手,依旧险些被除去,”叶翟青衣白发,如今摇头,却总能瞧出些女子媚态,惋惜道,“毕竟惹得许多世家险些谋逆,惹得上齐诸多仙家中人纷纷而至,听说还惊动五绝,将那抵死护卫之人击得经脉寸断,眼看险些活不成,那文人不知怎的,倒是借宝物远遁,这才堪堪逃过清算。”
    “十载种果,离发芽长枝,怕是也很近了。”贺兆陵叹气,“但兴许你我看不着喽。”
    “说不准,十载之间,此种无人浇水,更无人松土,即便是可在山岩夹缝当中生长的冥顽树种,恐怕也是耗去**成生机,始终欠下一瓢清水,或是一场如今日这般的连天雨。”
    雨势未止,依旧滂沱。
    山外老仆狐疑,拽拽云仲袖口,低声问道,“少侠且助我瞧瞧,门主与那马帮帮主,如今究竟是谁人占住上风?怎么方才过招之后,两人都各自不动,反倒是似在相谈,这老眼昏花
    不济事,至多瞧着个轮廓,还得请少侠细看,告知老朽情势。”
    云仲点头,作势远眺而去,可却迟迟不语。
    “叶门主如今,似是受过处刀伤。”温瑜立身一旁看得分明,见少年迟迟不曾言语,便自行开口同老者言道,颇有些不忍。
    “温姑娘怕是看错了,叶门主与马帮帮主,如何瞧来都并无伤势,二人盘膝坐定,正待内气流转,恐怕不出多时便要再展身手,缠斗一番,何来伤势。”
    出乎温瑜预料,云仲极平静地讲道,而后又转过身来同那位老仆问道,“老丈可有助叶门主一臂之力的手段,尽可施展,恐怕再候上一阵,便要分个高下生死。”
    老者仍有忧色,不过比方才略微缓和些,闻言摇头,“一介老朽,哪里来的助力,倘若是唤那一众弟子前来,倒是稍稍可替帮主分忧,但眼下马帮几千帮众在此,断不能先行插手半分。”
    温瑜仍想说些什么,却被云仲拉过,低声言道,“既是如此,尽人事安天命,以叶门主境界剑术,多半可稳压敌手,自然会令老丈宽心许多。”
    最末一句,少年说得极慢,但说得极稳。
    温瑜咬住唇边,终是不再出言。
    白葫门当中,三位小童终是醒转,不过除却年纪最长的童子,其余两人仍旧是头晕目眩,迟迟不能起身。那童子只得自个儿起身,拎起竹剑,勉强撑住虚浮绵软脚步,往屋舍之外而去。
    山中雨势仍有些急,童子扫过一眼院落,皱皱眉头,随处抓起枚蒲团抵住急雨,匆匆跑到院落正当中,往古井之中伸头看去。
    原本被那位少年剑客斩得密纹遍布,碎裂数处的古井,如今又是重归牢固,但井口之中青莲,已由原本苍翠欲滴变为枯黄凋敝。
    道童百思不得其解,再抬头时,却发现山门处站着一位青衣女子,眉目极清丽,只是雨水顺眼眶淌落,看不分明。

第五百一十八章 今年初雪

    歇过两炷香时,还是贺兆陵先行撑起身子,望向山下雨中立着的千百马帮中人,摇了摇头。
    “这帮小子,竟是一个也未曾携斗笠,急雨天里头如此举动,最是伤身,叶门主若是歇息足了,便将今日之事毕过就是。”
    叶翟亦起身,将细剑拽出鞘来,温和答道,“今日事今日毕,正和心意,磨蹭得够久,也合该收尾,不知贺帮主是否留有藏式,令我一观。”
    “自然留有一式,不过名头尚未取得。”贺兆陵也不再藏刀于鞘,拔刀在手,以指尖敲打锋刃,听闻鸣颤声响,而后却是将缺去一角的长刀插入土中,撑开伞来,由厚重伞骨之中抽出枚刃背狭长的窄刀,“兴许听来有失新意,不过当初少年时节,听闻身负此顽疾,怖惧万分夜不能寐,恨不得瞥去许多心思,独求长生。”
    “这一式,唤问长生。”
    贺兆陵此时看向眼前人的神色,无半点杀意,亦无丝毫气势,原本一身犹如赤霞似的内气刀光,尽数收敛入体。
    犹如空山新雨,骤雨初歇。
    “我亦有一式,可惜从未施展开来,威能如何,自个儿心中也是没底,不过名字也是提前便已取得,亦是俗气得很。”叶翟咧嘴,含笑同贺兆陵对视,“此招名唤解井莲,与问长生一般,皆有所图,故而颇有些俗气。”
    言罢过后,两人都是一时语塞,山上仅剩下雨声风声。
    骤然雷震。
    玄衣男子掌心当中,那柄窄刀炸碎,却是化作光华,直直没入掌心,变为百丈刀光,直追天穹滚滚墨云,而青衣男子却不曾如此,只是将剑身举到高天,脱手而去,携万钧剑气,刺入云中,力道之大使得那口捉月剑,剑锋赤光浮动,末了通体都如赤铁,似被大日所融。
    两人谁人也不曾同朝对方出刀递剑,可天上却有刀剑争斗,刀光剑气腾空,炸碎无穷乱云勾连的天幕。
    直压得浓墨云彩,不敢出头。
    可分明只是最为根本的两招,纵剑远走的本事,即便二境者有心,亦可使掌中剑腾空,刀芒横空,纵使二境也可收发自如,全然算不得什么高明本事。
    但仅是再寻常不过的两式,却是欲要震荡万顷穹隆,将无边墨色云彩斩为百万段碎屑。
    世间恐怕再无这般三境。
    云仲已是看得呆愣,此般手段神通,恐怕已然不亚于四境中人,即便是位立身四境的剑道大才,也断难挥斥出如此一道惊鸿剑气。
    由抬手动招,至剑气刀芒纷纷崩碎,不过忽然之间。
    分明无有刀剑气经过,天台山却是轰然作响。
    原本尚算敦实的大山,周遭滚石溅落,周围山石竟是尽数溃灭,只剩与石台等粗细的山体,全然不似一座大山,而是一截石柱。
    烟尘升起百丈高矮,遮挡山间两人身影。
    老仆抬起脸来,天上雨停。
    却是有丝丝缕缕
    细雪飘洒而下,仿佛是方才刀剑威势,将浓云斩碎,化为碎雪。
    毫无征兆,凤游郡今年头一场雪,随着天上刀剑光收敛,细细散散落下。
    山上两人不再相对,而是一同跃下山来,青衣那人独自离去,往白葫门方向径直而走,玄衣那人也是神采奕奕,走到马帮中人面前,扯起嘴角,拍了拍已然闭住双目的糜余怀肩头。
    “没赢,但也没输,算不得丢脸。”
    叶翟行走极快,一步踏出,近乎有四五丈远近,譬如缩地成寸,于初落的一层细雪当中踩出行浅淡脚印,不多时就已回返山门之中,径直走向那座古井,而后停下脚步,猛然有笑意浮现。
    古井不知何时已然崩塌,其中青莲,终是尽数凋敝,落在井水当中,残花败叶。
    “为何偏要如此。”
    正堂当中,有位青衣女子迈步而来,立身在叶翟身后。
    “上回已经说过,不愿再提,”叶翟索性坐在废弃古井乱石旁,抬头看向眼前人,似乎讲着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可惜此战当中,捉月剑已是寸断,大抵已是蒸为飞灰,天底下剑道剑招不会缺,唯独少了一式捉月。”
    旋即又极疲倦地摆摆手,“其实有无捉月都是一回事,到底也难捉镜花水月,不如不留,清清白白而来,清清白白而去。”
    女子也坐到叶翟身边,瞧着后者腰间那道草草包扎的刀伤,终究是颤声道来,“早知如此,我理应早些回山上瞧瞧,几百载岁月,当真苦了你。”
    叶翟皱眉,鬼使神差抬手,往女子面皮戳去。
    如触暖玉。
    “原来那日并非是误饮了药酒,将你当成大梦中人,”男子苦笑,摇摇头道,“若要早些知晓,那日纵使挨些打,也要将你留下,平白耗费许多时日,到头竟是想说几句话都要犯难。”
    言语时节,叶翟面皮极快地变为惨白,原本俊郎面皮,如今也缓缓爬上许多皱纹,老斑横生,倒是与满头华发越发登对。
    女子就这么瞧着眼前人,素手抚上后者面颊,怜惜道来,“事至如今,就连我也不知,你此举究竟是好还是坏,知你如此不省心,当初就应当换个人接替这档差事,谁成想少年时节畏惧天雷,且怕虫兽的少年郎,竟能做出这档事来。”
    “我现在可非是少年郎,”叶翟面皮越发苍老,呵呵笑道,“师父瞧我如今面相,怎么都要在凡尘之间做个老祖辈分,怎么仍旧拿徒儿当那无知小儿。”
    “跟师父走吧,这山间差事,就暂且放下留与旁人,再与你我无关。”女子握起老人如枯萎树皮的手掌,分明是泪眼婆娑,可依旧撑起笑意。
    “早这样多好,”老人小声嘀咕,身形却越发矮将下去,与当年时常站在山门口等候自家师父云游归来的童子,也不差多少,却是笑得灿烂,“偏偏要等个两三百载,才来接自家徒儿,水月师父这事,做得可不地道。”
    山间有两道流光腾空而去,匆匆赶路的老仆抬头,颓然止住脚步,险些跪坐在地,老泪纵横。
    山门中跑出位童子,抹着眼泪跑到山腰间,冲老仆道,“师父被一位女子带走了,腾云驾雾而去,弟子有心要追,可却是追不得,只剩一身破损青衣,再瞧不着踪迹,褚老伯您赶紧去瞧瞧,找不见师父,日后何人教我练武。”
    老仆什么也没说,冲白毫山山巅跪倒,规规矩矩叩首有九。
    花白发丝染上尘土与初雪。
    身后云仲温瑜,亦是深深行礼。
    贺兆陵驾马还归马帮总舵之中,却是命人将正堂守住,独独唤糜余怀入内,自个儿捧起一杯茶暖手,眸光平和。
    闻讯匆匆而来的糜余怀,周身上下仍旧哆嗦不知,换上身干爽衣衫,三步并两步赶到正堂当中,推门便是问道,“今日闹出的动静,恐怕前后百年都无人逾越,帮主当真无恙?”
    “我能有甚抱恙之处,”玄衣男子白了来人一眼,“生死相争,好容易能保住条性命,回返帮中,说两句吉利祥瑞话,还难为了小子你不成?”
    说话之间,贺兆陵仍旧手头不曾闲着,铺展开数张宣纸,添饱笔墨频频落笔,且多有思索意味,见是糜余怀匆匆赶来,并不收笔,依旧写着些什么,仍旧不耽搁开口,“此战虽不见得取胜,好在也并未出甚差错,按说惹出如此动静来,理应引来不少修行中人,但如此看来,似乎不曾有动静,倒也是一件好事。”
    糜余怀上下打量贺兆陵一番,见的确是不见异样,才稍稍松口气,近前两步,抬手便要将后者手头湖笔夺下,埋怨道,“浑身剑伤仍不去好生包扎一番,倘若落下病灶,又有许多年苦头吃,若要有灵光突现,也得将身子护好再写。”
    贺兆陵让过糜余怀夺笔右手,轻声咳嗽两声,开口骂道,“你小子尚有心思说我?日后再莫要如此,本就是破败体魄,怎能冒雨而来。眼下写个只字片语,与我而言算不得甚,待到写罢,随我上碑峰一趟,有事相商。”
    文人还想偷眼观瞧,那宣纸却是被贺兆陵两臂护得牢固,丁点窥探不得,只好先行出屋,擦拭湿透发丝。
    贺兆陵落笔极快,本就是好学不止的性子,虽说少年时节不曾去过私塾学馆,可硬是凭这多年来苦学,练得一笔好字,当锋锐处锋锐,当添圆润处圆润,如何看来都不像是马帮当中,斗大字不认几枚的落魄江湖人,此刻提笔落笔,却常有停顿蹙眉。
    才以蝇头小字写罢两三张满当宣纸,玄衣帮主挪挪左腕,瞥见原本受剑伤处,并无丁点血水,唯有条惨白印痕,如沟如壑,不由得搁下笔墨,沉沉叹过一口气。
    初雪下得并不急切,原本还未归马帮时节,便已眼见得是强弩之末,如今驾马出门,瞧不着多少雪花飘摆,唯有一趟马蹄印到浮雪上头,直往碑峰中去。
    十余年,仍旧是这两人一道上路,一位是文人,一位是武人,两马并驾,走入夜里极干冷的凤游郡碑峰方向,难辨东西。

第五百一十九章 无憾

    碑峰默然,依旧矗立原处,可原本山道如今看来,似是蒙起一层鹅毛,许久也不曾划开。
    时辰已晚,家家户户灯火长明,无人在意今日郡外如何,天台山又是如何,倒不如将这些心思心力,尽数搁到填补自家日用当中。冬雪欲来,家中理应多添炭火木柴,更是要允家中小儿做一身新棉衣,免得外出踩雪的时节冻出好歹,年末里总要吃些平日里的稀罕物件,兴许要求个红火,又要多购置些烟火爆竹,似乎刹那之间,百姓心头便涌上许多冗杂事,虽说并无大事,可仍旧如同天上散碎雪花,饶是压不垮塌房檐屋舍,但总难以清净。
    正是初雪时节,两人踏上碑峰,糜余怀脚力显然跟不上前头那位帮主,险些跌滑数次,好在不曾滚落下山,经良久苦攀,才擦去额角冷汗,立身在山巅之上,气喘不止。
    “寻些日子,你当真应该去活动活动身子,终日动心思心机,总归比不上那些脑海只有习武二字的莽夫,说不清是好是坏,总之练练身子骨,对你而言并非是一桩坏事。”贺兆陵盘坐在地,回头瞧见如今文人的狼狈模样,难得挂起些许笑意。
    糜余怀摇头,没好气道,“有你这么位甩手帮主,我得减去十年阳寿,事事都需操心费神,哪来的闲暇令我外出游山玩水,除却帮中事,还要操心看着你这位帮主不可胡来,得亏今儿并未有大事发生,倘若你叫那门主斩在山巅之上,恐怕我都难以管得住手下这几千人,冲将上山把那叶门主剁成肉泥,到头来还是我办事不周。”
    怨气自是不小,但仅是三言两语过后,文人便将气息喘匀,同样不加拘束地将两腿盘起,坐在贺兆陵一旁,沉默半晌开口问道,“那桩病灶,你可从未和我讲起过,知晓你携必死之志同那叶翟死斗,故而不愿阻拦,如今这场赌斗已然作罢,何不叫我请些名医郎中,前来凤游郡,即便是顽疾难治,总不可如此拖延,哪怕是请来几位修行中人,马帮近些年来的家底也还算富足,担得起。”
    贺兆陵低眉,却是不禁笑起,头也不回数落,“糜小子当真觉得我这帮主乃是闲职?帮中上下今年收支,钱财屯粮的状况,兴许不如你熟稔于心,可起码心中有数,一并承着以张家为首的商贾挤兑,与咱郡守大人的明暗手段,岂能与往日那般富庶景象相提并论,再拖延个二三载僵持,城中商贾与咱马帮恐怕皆是亏损甚巨,到那时节郡守爷既不曾将马帮绊倒,又不曾凭税钱得来丁点功业,三虎相争,并无一方占据便宜。”
    “如此景象之下,纵使帮中仍旧有些余钱,又怎能应付那些位仙家漫天开口,与其耗费这般心力财力,倒不如图个清净。”贺兆陵言罢,看向山外犹如黑底白字一般的夜幕,飞雪飘摆,算不得浩荡,但亦是随心来去,不由得笑眯了眉眼,“物换星移几度秋,寻常百姓,若是能入耄耋之年,怕是都足矣惊动官府,算到头来,许多百姓皆不过六旬花
    甲便已是撒手人寰,眼下我已然安稳度过近四十载,且将马帮立下,如今情景还算不赖,许多人因我而能吃饱口饭,冬雪来时亦有坚固家宅,不至叫浩荡北风吹得茅草漫天,功绩谈不上,起码无愧于心。”
    糜余怀皱眉,神情猛地肃然,抬手抓过身旁男子一臂,搭住手腕,面色当即是煞白。
    “我曾言过,同叶翟一战,没输也没赢,想不到将浑身内气皆尽倾泻而出,反倒入了四境,可同样亦是命不久矣。”玄衣男子淡然笑笑,使已然有些冷僵的右手拍拍文人后脊。“我此战本就是求死,但那日你我一并前去天台山的时节,接下叶翟战书,方知他亦是不愿久驻世间,想来数百载年月,活得已是极疲倦,亦身携求死之意,我俩人同是不能久留世间者,故而算是联手施展一式,这才有白日那般威势,方知原来四境乃是那般滋味,不算亏。”
    文人不答,肩头耸动不已,连带着多年伏案的佝偻后背,都是一阵阵颤抖。
    “早晚要驾鹤西去,能选此轰轰烈烈的死法,乃我大幸,该出的那一刀,我出得畅快淋漓,该入的四境,我险些以刀光将青天斩为两截,此生于我而言,已然无憾。”
    “还要谢过你糜余怀,拦住那群险些红了眼的野小子,才可令我今日这番生死斗,能得善始善终。”
    男子艰难起身,原本强健体魄,如今就连迎风立身而起都是极难的一件事,浑身上下经脉穴窍,已然是空空荡荡,气血不能通,只强撑最末一口气,一直等到如今。
    “你不是问我在正堂当中写了什么,我这帮主不称职,总要在油尽灯枯前留与你几句交代,但胸中这口气实在不剩多少,只能尽数写于宣纸当中,要看得仔细些,马帮虽失了一位游手好闲的短命帮主,可还剩一位事事躬亲,不知疲累的供奉,想来也能走得很远。”
    糜余怀满脸涕泪,使袖口不住抹去,几乎是数次之下,两袖便已无干处,譬如孩童那般嚎啕大哭。男子低身,擦净文人满是狼藉的面皮,笑意稀薄些许,悠悠言道,“当初你小子可是咬牙得很,眼见越秀险些叫人掳去,仍是仰颈怒目,半点哭相也无,怎么如今却是越活越窝囊。老子撑不了多久,你就想如此满脸鼻涕送恩公上路?”
    糜余怀强行噎住喉中哭腔,咬紧牙关缓缓叩首,山间土石已然打得湿润,与浮雪拌为一团。
    贺兆陵搀起文人撺掇道,“咱不兴那个,出门前令你携竹箫,给爷吹个小曲,听罢再走。”
    箫声如泣如诉。
    漫天飞雪。
    玄衣之人腰间无刀,体内无脉,一如来时那般清白无物,盘坐山崖,缓缓合上两眼。
    “娘的真好听。”
    马帮立帮帮主贺兆陵,与白葫门门主生死相斗,斩雨万顷,断天台山大半,双双步入四境,于碑峰安然驾鹤。
    分明灯火初上。
    郡守府内却仍旧不曾冷清下来,官员军卒,暗探眼线,譬如过江之鲫,人头攒动,将稀碎雪尘当中的灯笼火影尽数剪得纷乱,瞧着便无端觉出心头烦闷拥堵。
    “再小不过的一桩事,江湖中人旧习难改,不过是斗过场身手而已,怎么落到你们耳中,反倒成了件天塌地陷的大事,”郡守府正堂当中,柴九卿一反常态,全然也无平日里那般文儒气度,将众人皆尽召集而来,单掌落在桌案之上,险些将卷宗竹简尽数震得滚落,“终日食朝廷俸禄,却是将心肝养得越发娇贵,如此小事,值得如此大费周章不成?尔等倒是指望在此时节好生做做样子,平日里可都是报喜不报忧,当真是觉得我这郡守老眼昏花,辨不得诸君的障眼法?”
    依往常性子,纵使是大厦将倾,柴九卿也断不会勾出如此肝火,此刻面色铁青一片,指点堂下低眉顺眼不敢喘息的众人,咬牙训斥,“凤游郡西坂城中,足足有几十户人家遭雨水淹了住所,本就是穷苦清贫的人家,以茅作瓦,这等天景之下怎能力抵,这头一场雪若是将这几十户人家皆尽冻死街头,百姓戳得乃是我柴九卿的脊梁骨。”
    “到此事临末了时节,尔等却是知晓了如何察言观色,撇开家中受灾的百姓不顾,纷纷凑到我眼前装模作样,仅是探马今日便来回几十次,”郡守面皮上讥讽色更浓,迈步走进西坂城中官员眼前,将多半刀宣纸砸到后者胸口上头,“几位倒是多愿铲除马帮过后,多讨两份功绩,却是浑然不在意百姓死活,乍看之下,倒是以为我凤游郡上下,皆是胸怀大志能成事的高堂之材。”
    那位被宣纸砸个满怀的官员不敢低头,只得蹲在一旁,收拾起散落满地的宣纸,满面羞愧。
    柴九卿深深呼出口气来,眸光扫视堂下众人,一座宽敞内堂,除却炉火柴声,落针可闻,许久才镇住心头火气。
    “如若你方才不曾捡起这叠宣纸,这一趟官路,今日便算你迈到头,”男子迈步回座,朝那人冷厉言道,“既然捡起为官者的良心,还不速去,是待我调遣来八乘轿将你送回西坂城中?”
    “余下这些人,哪位不是栋梁之才,哪位不是也曾苦读的寒门士子,受当今天子力排众议,举贤任职。虽说不如世家子弟那般身居高位,可到底披着层为万民谋福的皮,哪怕是做做样子,体恤百姓,想来也耽搁不着各位高迁,更不耽搁领俸,仍留在此地,是想给在下心头添堵?”
    方才门庭若市,如今冷冷清清。
    军卒官员眼线探子,如今似潮水一般散去,徒留下柴九卿一人,默然无语独坐堂中。

第五百二十章 不喜饮茶

    明眼人皆能瞧出柴九卿有意出手整顿凤游郡中高低错落的江湖帮派,何况是已然做过许多年官椅的一众官员,平日里不曾显山露水,今日却是不约而同齐齐涌入郡守府中,将积攒多日的消息探报一并呈上,指望除去马帮过后,能捞取份不大不小的功绩。
    可白日里便已交到柴九卿手上的这份卷宗,当中几十户人家,却并未有人管上一管,初雪落地,连带着上书中笔迹都是多有滞塞,字迹潦草僵直,就这么递到柴九卿手上。
    为官不当如此。
    头风疾症又显,男子抚住眉心,却是与以往不同,不曾以那枚玉珠缓解,而是独坐高堂,缓缓消受此如同钝刀刮骨似的病疾。
    侍女上前,将汤药搁到桌案当中,略微瞥过一眼,便知晓自家这位郡守老爷,定是又犯了头风顽疾,不由得添起些愁容,柔声劝道,“老爷不妨先行饮过汤药,再行思量,终日劳神再若是不饮汤药,恐怕到头来这病灶便要加剧,待到那时再饮汤药,亦是无用。”
    柴九卿曾自行前去凤游郡外一处医馆讨得医头风方子,传闻说是此方极好,虽不至于饮上三五剂便能药到病除,但喝得一两载过后,多半可将此疾症祛除大半,发作时节也少去许多苦楚,当得起是一剂良方,可惜柴九卿却是向来极少饮之,纵使文火耗费数时辰熬毕的热腾汤药,亦大多浇入花土当中,弃之不顾。
    “人之生来,已然携起十分苦楚,何需再以汤药再添一筹。”男子摇头,裹起满身厚重衣袍,倒是如同瑟缩其中,叹口气道,“本就是头风难医,还要于疾症最重时再饮下一碗苦汤,当真不怕你家老爷消受不起?”
    侍女低头,犹豫半晌而后才道,“可老爷毕竟是此一郡当中的主心骨,腹中文墨就算是奴婢购置下千斤好墨来,研为墨汤尽数喝入肚里,亦难追老爷一二,当然觉得老爷并无惧怕之事,更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柴九卿失笑,略微翘起嘴角,靠在身后太师椅背处,难得散去许多郁气,抬眼瞧起小侍女叫发髻遮掩的眉眼,良久才略带感慨道,“我可是打小便畏惧汤药苦楚,家母身子虚弱,致使我坠地时节,便恨不得将药罐背到身后,一日之间硬是要灌上三五类汤药。”
    “好在年少时节除却习文之外,寻了位已然退去主职的老镖师,好生磨炼了一番筋骨,这才好歹将那几个汤药方子抛开,不曾想年月愈深,这头风疾症又是卷土重来,摧山倒岳,难以消受得起。”
    侍女蹙眉不明所以,只是怯生生看向自家老爷,双眸当中满是狐疑。
    “已然弃之不用的物件,当真不想再捡起,何况本就经受不起这般苦滋味,尝惯了甜腻茶点,这般苦楚更加难以入口,倒不如喂给花土,管保令来年开春花香更为馥郁。”
    不知为何,柴九卿说此话时,竟是自嘲意味极浓,接连摆手,“将这汤药送与花土当中就是,日后无需再耗费如此周折熬药,到头来也不过是平白耗费功夫,何苦来哉。”
    “奴婢倒听说,古往今来许多
    大员,都将自个儿比作兰竹梅菊,恨不得将自个儿亦寻盆肥厚土栽种下来,老爷方才说,这汤药浇花兴许还有些效用,更何况是老爷这等体恤民情的大员,饮此汤药,岂不是正好更可替百姓做主。”
    侍女端起汤药,却并未离去,躬身行礼,将汤药托于身前,迟迟不肯起身。
    柴九卿挑眉,抿抿双唇,到头来仍旧是不曾开口训斥,只无奈道,“没成想有朝一日,我这当老爷的,还能被自家侍女逼宫,不过既然有这般胆魄,今日便暂且饮过此药就是。”旋即端起汤药来,仰头一饮而尽,却不想面皮叫汤药苦楚激得一阵皱起,眉头蹙得奇深,接连咳嗽两三声,仍旧觉得唇齿当中尽是深邃苦意。
    侍女眼疾手快,亦不多说甚,将枚圆溜物件塞到柴九卿口中,旋即才恭恭敬敬后退两步,只是脸上笑意,越发狡黠。
    那枚圆溜乌黑的吃食入口,当即便尽数化开苦楚,似是滚沸烫水冲开积雪,甜腻滋味左通右突,令原本留驻唇舌之间的汤药味瞬息便去,所余唯有浓厚清甜。
    眼见得柴九卿双眉舒展,侍女亦是笑逐颜开,将两手摊张语道,“此物为龙眼晾晒所制,乃是由南漓传来,听旁人说最是能解苦,比起市井当中所售糖块蜜浆,高明不知多少,今日特地赠与老爷一试,若是奏效,日后便能时时饮汤药,再不受苦头萦绕。”
    郡守大员愣神良久,的确是不曾再度觉察着唇齿当中残存苦楚,再见眼前侍女微红面色,不觉苦笑,“有心了,日后多购置些,由府中出钱便是,你月俸本就算不得丰厚,休要自个儿花费银钱。”
    那侍女还想开口说些甚,正是此时节,郡守府外却是有嘈杂人声,更有守卒呵斥,却是搅了二人谈兴,柴九卿起身,披起衣衫,自行往外迈步而去。
    正堂前阵子被叶翟单剑削开的郡守府外墙,近几日已被修葺一新,全然也无当初那般凄惨破败景象,不过如何瞧来,周遭轮廓,都似是一根旧刺,早知已然除去,但心头总觉古怪,仿佛多瞧上一眼,便可由打墙中跳出头斑斓猛虎,咬去人半截身子。
    “入夜时分,吵嚷个甚,叫人瞧见还当凤游郡上下,皆是粗莽之辈,成何体统。”不过几步距离,柴九卿便已立身郡守府门前,劝开两名守卒,抬头往门外观瞧,却当真是吃过一惊。
    但见门外来人颇瘦,中人身量,周身书卷气甚浓,可打扮却是怪异:满身素白,额头更是横起一条白绫,瞧来便是镐素,此刻静静立身门外,任凭方才两位守卒呵斥,面色始终平静。
    “郡守爷,您瞧此人穿着打扮,分明是才有丧事,如今这刚好入夜时分,立身郡守府外,多添丧气,说是要拜会郡守,却始终不报自个儿姓名,八成是诚心前来此地添堵,不如打将出门,赶到外头,省得引来晦气。”守门军卒忿忿,又是抬起手头长枪,欲要驱逐,却被柴九卿劈手拦下枪尾。
    “既是一身镐素上门,定是有要紧事相商,这才不得已撇去守灵重任前来,既知此为白事方毕,倘若仍要动刀动枪,才当真
    会沾染些恶业。”
    郡守亦不曾动怒,迎那位一身镐素之人进门,缓缓迈步走回正堂。
    那人始终不曾言语,静静落座,神色无波无澜。
    “听闻马帮今日,有位当家过世,我猜你是马帮中人,对否?”
    柴九卿开口,同样是淡然无比。
    “听人言说郡守生来一副好肚肠,城府更是深不可测,如今观之,兴许当真背得起这夸赞。”那人并未有举动,平和开口答道,“既已知隐情,照郡守大员的心思算计,怎能猜不着马帮中唯独的文人姓名。”
    “马帮大供奉糜余怀,特来见过郡守。”
    上座柴九卿原本正摩挲一枚品相上好的毛笔杆,闻言略微停滞一瞬,而后又是摩挲如常。
    “今日之事我已查明大概,不过还真没成想,一位文人出身的大供奉,比我预料中来得快,想来也是小觑了糜供奉胆魄,更是轻看心性。”
    “马帮与我,谈不上势同水火,倒也谈不上交颈卧榻,不知此行糜供奉前来,有何指教。”
    糜余怀抬眼,对视座上男子,出言不掺丁点冗杂意味,“听闻郡守为令商贾起势,特地允过几处金贵地界,借与郡中商贾另起炉灶,想来亦是门温水煮蟹的上乘手段,但马帮依旧留有后手,此一手棋不破,恐怕任凭是郡守胸有良策,也难解此番大势。”
    “人云鱼死网破,胆气可叹,但郡守定不愿马帮惹出什么是非,在下亦不愿见帮主耗费多年心头血浇灌的马帮巨木垮塌,特来此地,同郡守大员商议一二。”
    在旁人听来,此话分明已是示弱,将余下大小事宜尽数让与柴九卿处置,可在堂上男子听来,此话当中隐而未发的杀机,更胜刀剑震吟。
    “糜供奉乃是明白人,既知两方,皆不好脱身,故而先行来此商议,自是理应人敬一尺,我让一丈,”柴九卿淡然开口,同堂下人一般平和,“马帮与商贾之争,才为根本,若能将凤游郡中商铺让出,我这做郡守的,当然要允些好处。”
    “郡中盐铁漕运等一干官府营生,让与马帮三成,足够弥补店面亏空,毕竟若是商贾揣着做买卖的能耐,于金贵地界再度起势,大抵留与马帮上下的赚头,怕是尚不足养活帮众,比起我所让与糜供奉的三成利,只少不多。”
    糜余怀点头,仍旧惜字如金,“如此便先行谢过郡守大员,归马帮时,定要替大人美言几句,好生约束住手下人,就此别过。”旋即便是抬足欲走,并不欲久留。
    “日后马帮便姓糜,有甚不合心意处,柴某于此地时时恭候,尽可前来饮茶畅谈。”
    柴九卿眯起双目,望向身穿镐素文人的背影,神色难名。
    “马帮姓贺,今日如此,往后亦如此。”文人停下脚步。
    “此外我当真不喜饮茶。”
    “无需耗费苦心。”

第五百二十一章 大雪无声,唯树相知

    无人曾知晓,糜余怀尚有如此冷厉语调,纵是马帮中人多有与这位糜供奉相熟者,大抵也不曾见过如此阵仗,森寒杀机起伏不定,缭绕镐素,令人不由得生出避让心思。

    何况是不曾打过交道的柴九卿,听闻这句言语,当即便是不再出言,只是倒背两手,静观这位腰肩不知为何挺直的文人出门。

    皆知马帮当中有位糜供奉,早年间伏案念书,背微驼且是十足水蛇腰,仅是前半段身子,形同山路回环,前后凹凸,倒当真比起青楼中女子更似江中水蛇。

    可今日糜余怀登门,腰背挺得奇直,故而一时之间,就连通晓马帮舵主供奉底细的柴九卿,亦是未敢认,直待到此人面无波澜迈入正堂,略微扫过悬在笔架上的上好笔杆,才猜出此人正是马帮首席供奉。

    守门两位军卒仍是难放下心来,虽说距城中驻军营盘不过两三条街,不过眼下情景,如何都略知一二,故而待那一身镐素的文人去后,急匆匆跑来一人,问询状况如何。

    柴九卿摆摆手,称自个儿太平无事,无人可伤得,但面皮思索之意,却是越发凝重。

    “看来走了位武痴帮主,又来了一位不走寻常路数的供奉,天公垂青我这微末小官,不知尚需历练多少年月。”

    大员吐出龙眼核来,托到手心之中,笑意却是甚浓。

    “这龙眼晒干,滋味有点意思。”

    白毫山飞雪连天,确如褚老仆所言,雨水将歇,却是无端变为碎雪,愈演愈烈,直到雪片变为鹅毛大小。

    后山当中已然立罢衣冠冢,其中唯有一身破损青衣,再无他物,原本首徒还欲要放进两坛酒水,却被老人止住,说咱门主所酿的酒水,本就极难说上个好字,何况既然是衣冠冢,无需搁置酒水入内。

    诸事已定,褚老仆反变为山间最为镇定平和的一人,操持局势,以至于平日里最引人头疼的黑脸汉子余癸,竟然也是强行摁下心头悲怒,坐到一旁气闷不已,使对老拳捶打一旁树根,砸得那苦命老树颤动,枝头所积的飞雪,也是浩荡而下,落满树下几人肩头。

    身背双剑的白葫门首徒,文人打扮衣着的次徒,与剩余几位弟子,尽是默不作声,立身孤冢前,似是一时不晓得说些什么。

    “瞧上几眼,点上几炷香就是,”老者逐个拍拍几人肩头,和善笑道,“咱门主向来不喜热闹,与其凑在此地默默出神,不如想想日后这白葫门应当如何,是闭上山门再不出世,还是去往别处安生。郡守大员曾同门主做过一笔买卖,想来就算是除去马帮这块心头祸患,也不至于对咱白葫门出手,古时有话说是飞鸟尽良弓藏,但这柄弓,如今已再无弓弦,大抵可自保无碍。”

    “敢问褚老,师父可曾留下什么嘱托。”身负双剑的首徒不知何时红了眼眸,转身问询,

    一张面皮皱得极紧。

    老者思索片刻,才恍然想起,于是出言时节斟酌再三,生怕遗漏,“门主言说,凤游郡此地,其实本来就无江湖中人立足的地界,就如同黄沙累丈的大漠当中,甭管如何细心浇水,到头来亦生不出大叶牡丹,压根也无这片土,若是仍想在江湖当中来回闯起好大名头,起码凤游郡这一地,端的不适宜。”

    “门主还说,白葫门可照常开山门传道授业,不过要是人手不足,便只得令新收徒众自行参悟当中典籍,得之则幸,不得则去,不必非要收多少徒众,只勉力维持香火就是。”

    说罢老者也不去管那位首徒复杂面色,径直走到那余癸身前,伸出竹枝敲了敲汉子拳尖,没好气道,“这些年月之中,最不老实的便是你小子,门主在世尚未替他省心,如今门主驾鹤西去,可否便让他清净些,这株树又不曾招惹你,何苦叫他吃上如此数目的老拳。”

    “想不通。”

    面若搽墨的汉子嘀咕道,“师父分明是有数的高手,本来应当稳胜那狗屁的马帮帮主,怎会仙去,分明此前便已说好,来年酿新酒,让我等师兄弟莫要忘却回山共饮。咱师父向来不扯谎。这回怎的偏要失言,就连走时最末一面,都不曾见着,想不通,着实想不通。”

    老者语塞,片刻过后才是勉强扯起笑脸,“门主在此山中,足足待过几百年,生来便是不愿受束的性子,哪怕是再多出个一二百载修心,于他而言,兴许亦是越发疲惫,长生人人都是所念所图,可到头来得了长生,倒说不上是一件好事。晓得你与师父亲近,虽好惹麻烦,可本心纯良,最见不得这般场面,但既然事已至此,本就是师父自行决断,可见其如何厌世,做后辈的,哪里能前去阻挡,就由他去吧。”

    汉子神情空洞,许久过后才似懂非懂点点头,木讷停下双拳举动,冲那座衣冠冢叩首再叩首。

    云仲温瑜二人立身远处,瞧着纷繁雪花,心头亦不是滋味。

    “如是有一日,我亦凭己身修成此般境界,体魄神魂千百载也难散于世间,瞻前顾后,世上难见相熟之人,到那时节,恐怕我也会如此选。”少年瞧着那处极不显眼的衣冠冢,怔怔出神,满目尽是思索。

    “我看倒未必。”温瑜神情亦是难名,直到少年开口过后许久才搭茬,“小师叔性子究竟是内秀还是活泛,就连我亦揣测不出,大多时节活泛得紧,但如今受虚丹所激,似乎又有内敛迹象,大抵本就是内外参半的脾气秉性,再者畏高之人,必是处处谨小慎微,大多做不出这等撇开外物旁人的洒脱举动。再者小师叔修行天资,在后辈看来,兴许能触着剑道那层天,但要说是境界直拔五境,却是不信分毫。”

    分明有些刻意打趣奚落,少年却没理会,定定瞅着不远处那座孤冢,呢喃道来,“却不知门主在心上搁了很多年

    的人儿,不知来没来接他呦。”

    白毫山原本素白,如今被飞雪所遮,仍旧素白一片,可院落周遭四角竹枝,此时已微泛黄。

    大雪无声,唯树相知。

    但见正堂当中,老者遥遥摆手,请二人上前。

    “少侠可否想过,在此地久住,虽说山上并无多少银钱,更无所谓江湖之中的诸般刀光剑影,但如何说来,屋舍也总不紧俏,日后若是想要回自家山门看看,老朽自然也管不着分内事,随意来去,不知意下如何。”

    虽说方才老者立身正堂,不过待到云仲跟上脚步时节,老者却是扭头去向藏当中,泡罢茶汤,递到少年手上,轻声问询。

    饶是狐疑,云仲亦不曾问出口来,而是先行目光扫视一周,却发觉原本由打外头去瞧不算极高的藏,内里竟是宽敞得紧,历代前贤所留孤本亦不在少数,堆起足有五六人高矮,陈列架上,乃至其中单留有一方书架,外缘上书仙家神通四字,墨迹经年不散。

    “谢过老丈好意,但既是受师门命,下山去往东边办事,定要遵从。如今已然逗留许多时日,此间事了,晚辈不久便自行而去。”云仲端详一阵便收回眼来,倒是温瑜仍旧看向那方书有仙家神通四字的木架,颇有些震动。

    分明是名不见经传的一处山门,可藏当中却是藏有名声极大的阵法,温瑜打量之下,竟是大多曾听自家师父说起过,乃至有不少已然失却传承的孤本旧册,虽无光华,却满是古朴,当即便是愣住。

    老者似是已然猜出云仲说辞,和蔼笑答,“少年郎且无需警惕,既是已然拜入师门,自然不可在旁人门中久留,这分理老朽心中有数,当然不会去触霉头。不过山中确是有许多修行法门,可言说是取之不得尽,悟上三五甲子,恐怕也难以精熟于心,门主如今远去,山间便再无一人有幸身入修行,到头来免不得平白烂穿在此地,少侠如若能腾出些时日,不妨便在此地悟些神通,日后走江湖的时节,也算多一分助力。”

    云仲端起茶盏的手掌略微一顿。

    “在下与叶门主秉性相投,交情澈如山间流水,自然不可受此好处,且虽门主托我斩去院中古井,但到头来仍是不曾功成,况且即便耗费过零星心力,此番观瞧门主以三境四境出剑,受益匪浅,足能抵去所耗费的微末内气,无功受禄,在下着实不情愿。”话出口后,少年神色也略微清淡不少,平视眼前老者,“向来此事,并非是叶门主亲口嘱托,依他性子兴许倒是能留几句知己话来,但断不会允万般好处,一来显得生分,二来不合心意。”

    老人低眉,许久才感叹起,“你与我家门主,脾气秉性倒真是有七八分相似,也难怪老朽在这门中清净无念甲子余,今日竟是生出许多私心来。”

    “实在惭愧得慌。”

第五百二十二章 见吾见道

    话音落地,藏震颤不已。
    由陈列楼宇当中的百来几近枯朽的木架当中,逐次升腾起水波来,愈发鼓胀,到头竟是将整一座藏皆尽笼住,原本足下皆是老木所架而成,如今譬如是波澜骤起,且不知此浪涌由何处而来,接天连地并无颓势,将四周尽数镇住,严丝合缝,无一丝一毫杀机浮现,却是将周遭镇得严实。万道流水皆浮身后,倒是令原本老迈枯瘦的老者,平添数分威仪。
    此般景象,温瑜最是熟络,登时拧起双眉,拽起少年一臂接连倒退十余步,冷言问道,“老丈倒是藏匿极深,分明周身上下并无丝毫内气,但眼下这般阵法修为,怕是已然越过三境门槛,不知在此地以大阵封镇四方,所图为何。”
    老者却没看向少女,而是仍旧望向云仲,仍旧满面和善,“方才所言惭愧二字,便是此意,这藏乃是前任门主所留,听闻门主说起过,周遭尽是以浮桃木建成,此木最是合精通阵法者心意,若将纹路凭墨迹印于其中,可保百载不朽。老朽的确从未踏足修行一道,可引此阵,不过是手中有门主所留阵引,待到白葫门遇险时节,藏中大阵,自可护山中人无恙。”
    少年一直也未曾开口。
    直到大阵当中有束水光落在肩头时,才抬起越发清减寡淡的眉眼,极慢地问起一句,“老丈是想强留我在此,亦为我背后种上一座枯井,与一株青莲?”
    水光猛然褪去。
    烛火仍旧明朗如初,茶水尚温,桌案前仍旧是坐着一位毛发日渐稀疏的老仆,自顾笑起,可如何看来都不像是心怀欢愉。
    “白葫门不能倒,可瞧瞧我如今这般老迈模样,就连自家门主最末一场酣畅比斗,竟也是看不分明。”老人满是沟壑的面皮抖动,颤颤巍巍道,“这座山老朽守了一甲子,可世间哪有凡俗之辈,能在我这般年纪再延一甲子的寿数,白葫门迟早开枝散叶,这些徒众,迟早亦要远走,至多不过是逢年佳节,回山瞧上几眼,便各有各自归处,往后想再听闻白葫门这名头,恐怕便是再难不过的事。”
    “少侠与门主有七八分相似,我便生出了这般心思,此处堆积如海的典籍法门,留与我这土已埋上脑瓜顶的将死之人,并无半点用途,便指望凭此将少侠引来,如若不愿留在此地,便以此阵相胁,实指望将白葫门的年月,再延个许多年。如今想来,的确是老朽心怀不轨,为一己私欲做出这等决断,遗落本心。”
    云仲眉目仍旧冷清,但还是行至桌案边坐下,捧起茶水小饮一口。
    “怪不得老丈,纵使此地穷山恶水,并无青山绿树,溪水长流,身在此间甲子时日,天底下只怕无人能言不在意三字。”
    “我年少时节,曾有几位游学的士子由打镇外而来,说是要听听乡间教书先生,究竟能耐如何,免得
    平白误人子弟,话虽如此说,但富庶地界来的小公子,多半是图个卖弄文采。果不其然先生讲书时节,便是引得许多嘲笑,说这分明是一方教书先生,怎得连上齐官话都是如此生疏,胡乱教人。”
    云仲讲得极慢,但眉眼当中尽是温和,乃至有些笑意,“原本学堂当中,大多便是些疲懒孩童,课业难到挤眉弄眼,更是吃厌先生势大力沉的手板心,平日里向来没少背地里编排先生,说终有一日要将先生胡须揪下,挽个花结搁在先生座位,好生杀杀那老夫子的威风。可那日几位由富庶地界而来的公子,却是险些被几十个孩童打得筋断骨折,当中有一位甚至鼻骨都被打了个歪斜,也不晓得过后能否扭正。”
    “纵是此地万般差,总是自己能说得,别人说不得,归根到底其实还是将多年情分注到此地,曾于此树下宿醉,或曾于山门旁小憩,入目所及,尽是陈年旧事,不敢忘却,怎可任凭此地轻易变为荒凉山野。”
    少年言语越发慢条斯理,听不出半点怒意,“只是老丈的手段,过于咄咄逼人了些,倘若是换做旁人,这多日以来的情分,多半要耗费一空。”
    温瑜依旧不曾松懈,立身一旁,将五指摊开,掌心当中内气流转。
    方才这一方阵法,凭她眼力,尚要在三境之上,比起寻常时节柳倾随意出手,威势还要高过两层楼,端的是难以抵挡,倘若眼前这位老仆再度出手,二境修为,实在难以奈何。
    “姑娘无需这般严防,老朽既是出手一番,半日之内,再不可动用此阵,毕竟是年头已久,一日之内接连妄动两回,这藏多半就要垮塌下来,再难撑上几月。老朽动了私念,已是有愧,断然不至于搭上这方藏,再做腌臜事。”
    老仆神色平复,目中苍凉意味更浓,沉寂一阵过后,才再度开口,“但少侠有件事没说对,门主临行前,确是交与我一方物件,托老朽转交给少侠。”
    说罢老者站起身来,行至一处木架前,摩挲许久,才拎出方木匣,颇费力地抱到桌案上头,微微笑道,“门主乃是位疲懒人,山间无趣,亦不喜修行,故而时常好摆弄些物件,此方木匣,便是耗费近一整甲子所制,平日倒是无用途,多半是温养佩剑所用,临行前托我转交少侠,权当是这阵以来谢礼。”
    剑匣通体泛赤,瞧着便是上好木料所制,且浸过桐油,瞧来便是极沉,坚固若山岩。
    “无功不受禄。”云仲仅看过一眼,便挪开目光,坦然看向老仆,“若当真是门主交代,理应知晓在下性情,无故受过此物,于心难安。”
    “少侠是明白人,难得这般年纪便有自个儿心念,更是深谙君子之交譬如流水畅快这般道理,”老仆笑言,全然不复方才惭愧意味,“但世上除去道理,更讲究个心血来潮,心之所念,大概门主亦是猜到了少侠有此番说法,故而特地同老朽交待过一句话。”
    “身携此物,譬如将白葫门背到心头,倘若为俗事所困,或是成就一番功名,心间记不住尚有个白葫门门主,瞥见此物,便如见吾,便如见剑道。”
    老者说罢这番话,也似乎是解下心头重担,起身朝少年深深行过一礼。
    “门主此生多半在山间苦耗,除却前任门主,并无什么常念之人,大抵是知悉少侠心性譬如当年,可寻自个儿年少时节的模样,这才多有记挂,此剑匣倒多般也非修行人口中的灵宝法器,只不过门主的确是修修改改,温养了许多年,收下此物,添起一分念想,人之生来不亦是如此,揣着万般念想走过万水千山。”
    两人要下山时,少年一反常态,并未着白,而是换上身青衣,腰间不再挂剑,身后却是多出一方剑匣,山路半途回首望去,久久也不曾收回眼来。
    区区月余,停驻凤游郡时,除却于那位刘郎中医馆当中小住,多半时日皆在此山之间,虽虚丹当中丹火仍旧不曾消退,但少年今日,已不需再过多压制腹中不适;阵法仍旧毫无进境,但起码心头难得平稳下来。瞧着山道当中骤雪初歇,白山白树,已然缓缓蔓上原本色泽,不知心头为何便安心许多。
    “温姑娘,你说咱将老时节,会不会偶然之间再想起这座山,再回此地走走,替叶门主上炷香。”
    温瑜勒马,座下那头黑獍略微有些不舒坦,打过两声响鼻,多日以来不曾撒欢跑上一阵远路,如今好歹算是能外出走动,当下自是有些躁怨。比起云仲那头劣马吃得肚圆,成日便同人一般躺卧到马厩当中酣睡,黑獍则是不曾多出丁点赘肉,即便是身在方圆不过十步的地界蜷缩,亦是时常动蹄跑上三两圈来,权当解闷。
    “会,也不会。”少女轻轻摩挲马匹侧脸,安抚后者,“南公山上人最是重情重性,无需此剑匣,便可时时念及,但如若要是诸般杂事忙乱,常可使得原本定下的行程改换,归根到底,倘若是身能由己,便自然可回此地,若是身不由己,终生难再回头。”
    “温姑娘境界越发高深,如今竟是听着有些费力,小的实在是佩服佩服,再过个两三载,多般便是小的要喊你师姐喽。”少年多日以来,终是提起兴致打趣一番,话才递出,便觉腰腹之间有冷风袭来,当即便是狠命夹紧马腹,那杂毛夯货吃痛,猛然窜出数步,风也似冲下山去,身后如朵乌云似的黑马骤然被甩出数丈,亦是翻腾起四足,猛然冲下积有厚雪的山道。
    雪尘腾起无数碎花,明光烁烁。
    山巅站着一位鹤发老人,瞧着远处少年少女笑声清越,良久未散,不知为何老脸如同雏菊绽开,拎了竹帚扭头走回山门当中,缓缓扫去院落当中的积雪。
    那座小冢,静默无声立在院中,乍看之下,如是有位醉酒郎躺卧于树下,醉眼朦胧,喜笑颜开。

第五百二十三章 天光浮云赛过金

    七日之后,白葫门当中,相比前几日寂静无声,如今终是有了些许活泛气。三位童子不知愁苦滋味,仅是前两日之间颇有些无精打采,尤其年纪稍浅那两人,险令泪水将一对眼目泡得如杏大小,不过几日过后,便又将此番心思抛诸脑后,虽说眼下叶翟仙去,可仍旧有一众师兄在前,才生出些耍懒的心思,便是又被几位师兄由打热腾床榻当中揪住两耳,拽到院落当中走桩练拳,并不曾耽搁多少。虽说仍有微词,但再偷眼打量那几位师兄手背习武所留的刺目疤茧,再瞧瞧余癸那张搽炭似的凶恶面膛,哪里还敢留下丁点偷奸耍滑的心思,揉着两眼外出习武。
    三人当中,唯有那位年纪最长的孩童,原本亦是欢脱性情,逢此场变数过后,却是变为沉默寡言,立身梅花桩上,一走便是三五时辰,直至两腿硬僵如铁,才极费力地由打梅花桩上爬下,一连几日皆是如此这般,看得徒众都是有些咋舌。
    “咱这三位小师弟,看来亦是受了不小震动,瞧这殷盛每日习武这般拼命,倒是如同瞧见咱们师兄弟当初在山间,也是这般走桩,也好在师父授业有方,才练就如此一身不弱于人的身法,仰仗此数度脱身于杀身祸患,而来竟是已有二三十载年月。”身背双剑的白葫门首徒,把手头马缰绳拴在山门背后,转身回头观瞧那童子走桩,眼瞧着颤颤巍巍,但抬步却是极快,隐隐之间,已是有些身法小成的滋味,叼着枚枯黄草茎,不由得依靠院墙感叹。
    “得了,你们这代可当真无几人能与殷盛这娃娃相比,甭当我老汉年岁入暮不记事,当初你这当大师兄的,领头带一众师弟下山玩耍,险些走丢在深山老林当中,归根到底不就是为躲门主催促练武?到几近及冠之年才沉下心来,将身法练至小成。”一旁的老者揶揄,丁点不留情面,连连奚落,“凭你天资,倘若再肯下些苦功,今日早已可独当一面,即便是前去京城泊鱼帮中,恐怕也能捞得个堂主舵主,怎会沦落到如今,才不过在京城郊外堪堪混上个镖头。”
    “如今想来的确是有些悔意,”男子笑意甚浓郁,不好意思挠挠头笑道,“不过当初时节,凤游郡当中的糖球,当真是滋味好过天下山珍海味,哪怕是过后挨师父一顿好打,再回想起,仍旧是觉得这通狠揍挨得值当。”
    老仆与弟子,两人无端默然下来,瞧着院落深处那座小冢,不知心头是何等滋味。
    还是男子先行开口,叹息一声,“褚老当真已有决断,若是仍不曾定下心意,晚辈便好生再劝上两句,世上千百行当,其实唯有渡舟老翁最引胸中凄凉,何况这方扁舟,只可送人去往对岸,自个儿却始终徘徊江心,唯江潮作伴,可谓极苦楚的一桩差事,还是莫要强求最好。”
    老者似笑非笑,信口答道,“甭说那般见外的客套话,留老朽在此山中,起码你与几位师弟有朝一日欲要回山瞧瞧,
    不至于入目所及满是狼藉,咱忙活半生,大多是为帮主忙前忙后,如今自然也要将这座小冢打理得当,不然白葫门这块牌匾,压到谁人身上都不合适。余小子虽是愿留于山中一阵,但迟早也有自个儿要走的道,地丁草开枝散叶,随风落地愈远愈好,哪里有甚归根的道理。”
    分别在即,许多徒众皆是不忍,将自个儿平日里走江湖所获的稀罕物件,一并拿出大半,刀剑短匕弓扳指,大多赠与山间三位童子,愈伤养体的老药良方,尽是送与那位已立山中甲子的老者,纵是万般推脱,所留物件仍旧是堆积如山,乃至那座小冢旁都是整齐摆上了数叠物件,香炉当中齐齐整整,插有十几束新上好香。
    余癸与老者立身山门前,远眺十几骑远去时节扬起的雪尘浮土,再下白山。
    “日后督促传授这帮小子习武的担子,便落在你这位小师弟身上,可切莫将门主所留的三枚大才教坏。”老人狡黠笑笑,拍拍黑脸汉子肩头,叹息一声,“山间如今倒是冷清许多,都说是人老时节多贪清净二字,但如今这般景象,倒是的确不甚合老朽心迹。”也不待到汉子应答,直直走向院落当中原本埋有枯井的地界,缓缓盘坐下去,再无动静。
    凤游郡骤雪初停的时节,十几骑白葫门弟子下山,抱拳拜别,不知何年再逢。
    这一场雪后,郡中商贾,难得平静。
    马帮近几日来,便是已然将各方铺面收拾妥当,直待到原本铺主商贾来此,使银钱换回地契,虽说帮中上下,仍旧是一片沉寂,但凭糜余怀平日威信,亦是将帮内镇得牢固,并无几人有甚怨言。
    凤游郡三成盐铁漕运得利,当真算不得一份平平无奇的小利,故而即便是糜余怀道出此事,帮内人也大多不曾忧心无钱粮可用,纵使同那一众商贾瞧不对眼,亦不曾生出躁怒。
    郡中百姓知晓马帮有变,不过大多不知究竟何事,听闻要将铺面奉还商贾,至多不过是偷着庆幸,寻思着马帮终究要显露出些许颓势,再难长久,多购置上一两角滋味寡淡的便宜酒水,自个儿在家中多饮两盏。
    糜余怀仍是一日之间多半都坐镇总舵,这位文人自打那日上过碑峰后,原本垮塌腰背,如今却是极直,虽说仍旧是面颊消瘦神情默然,但如何瞧来,都是令帮中几位舵主心安得很,并不曾自乱方寸,相反比起以往时节,多添过几分镇定自如。
    乃至帮中上下传出流言,说这位向来居于次位的大供奉,其实早就存有取帮主之位的心思,故而如今看来如何都是风轻云淡,且无丝毫不适。
    但唯有几位常居马帮总舵的舵主与下人知晓,这位瞧来眉眼愈发平和的大供奉,无人时节,时常瞧着碑峰方向怔怔出神,一望便是半日功夫,神情哀恸。
    “糜
    大供奉,今日雪熄难得日头明朗,小饮几盏如何?”
    文人撂下笔墨,挑眉看向窗棂外头立身的两位身量高壮的汉子,一时有些不明所以,不过瞧这两人少说也携了六七坛酒,又不好过多拖延,只得起身外出,松松两肩笑道,“小饮两杯也可,这几日以来,因丧不允饮酒,大抵亦将两位舵主憋闷得够呛,而今小饮几杯,算不得过,适量即可。”
    天色如洗,高远广阔,日光懒散落于三人肩头,平添一分稀薄暖意。
    冬来日暖贵如金,总是骤雪初停之际,才可见天光之贵。
    “糜供奉近些日来,眼见得一日日沉寂下去,我等二人实在瞧不过眼去,特前来同供奉邀上一顿酒,”李无吉笑意颇有些鸡贼,咧嘴出言,“虽是不应当灌醉当家,但如何都要喝得痛快,起码将胸中诸般杂念一并抛诸脑后不是?大不了酩酊醉后,我两人将糜供奉送回府中,全然可放开手脚。”
    文人苦笑,“瞧两位舵主的意思,今日是不愿让我这酒量极浅的文人醉死在总舵当中,即便是有意尽兴,身在总舵当中,成何体统。事至如今还不曾有这般先例,此事恕我不可应允。”
    一旁王舵主乐呵,单掌拍开酒坛泥封,摆明是不怀好意,“江潮阻塞,当以束水冲沙,人心若阻,当凭杯酒释怀,总这般憋在心间,迟早要憋出疾症来,你糜供奉若倒了身子,偌大帮派,谁人可做主?”
    糜余怀自打那日由碑峰中下山,除却自行远眺之外,便再难见神色改换,在帮中已然传开,虽说瞧着这位文人已然凭双肩撑住帮派上下,但明眼人看来,此般景象,恐怕强撑不得多少功夫。
    李无吉绕是平日里粗枝大叶,值此时辰,亦知不可松懈半点,尤其文人状况实在令人忧心,食愈少眠愈稀,虽身形一日日挺直,但两颊逐日消瘦,尽是看在眼里,原本还算是中人肥瘦,如今却已有几分形销骨立的意味。
    文人一笑,也不再推辞,接连饮过三盏满当酒水,抹去薄弱腮边的酒渍,缓缓开口言道,“都说是多日不曾饮酒,初回触时,必觉烫喉如火,且易上头,可今日不晓得为何,全然也无平日那般景象,确是古怪得紧。”
    李王二人亦是陪过三盏,李无吉拧眉瞧瞧眼前文人面皮,颇为狐疑,成心逗趣同一旁王舵主调笑道,“当初咱与帮主供奉一并饮酒时节,我可是记得咱糜供奉酒量奇差,仅是两三盅烈酒,便已是烂醉如泥,闹出许多笑话,今日怎的瞧着来势汹汹,你我兄弟可万不能着道,倘若日后传扬出去,被糜供奉灌到桌案底下,如何有颜面再见人。”
    糜余怀笑意愈浓,又自顾添上一盏酒,但仍是不曾开口,缓缓灌入肚肠当中。
    望向碑峰方向的世界,神情却是愈哀。

第五百二十四章 何能寄与冰厚薄

    狂饮六盏,纵是糜余怀尽力按捺住腹中翻腾滋味,酒意亦是上涌,从头到尾也不曾说过两句,如今终是耐不住话头,醉眼朦胧望向碑峰,口齿不清含糊道来。
    “想当初咱帮主何等才略,硬是领那点人手走南闯北,将这座马帮铸得如同滚金生铁,那是何等的能耐,身手更是了得,当年同外帮之人当街比斗,单手便可镇住来敌,分明是瞧来身量算不得高,却是有那般过人膂力,当真是令咱瞧得眼热。”
    李无吉亦是略有醉意,随声附和,“此话不假,咱随帮主闯凤游郡时,当真是每日都能遇上前来寻衅找茬的外帮之人,可直到马帮立帮,我出手次数也不及帮主十之一二,眼见得手段皆是寻常,可即便是双拳随心晃来,照面敌手亦难闪躲,多半都是结结实实吃上数招,打得通体绵软,再难支撑。如今想来,倘若马帮舵主合为一处,与咱家帮主比斗,也难占着丁点便宜。”
    “可就是这么个夫子挂刀文武皆全的人儿,却是死心眼,”文人明显已是酒劲上头,接连拍过数度桌案,将一张面皮憋得通红,“明知自个儿身负顽疾,却偏不愿抽出些闲暇前去寻医问药,连我都不曾知晓,这疾症竟已是深入膏肓。你贺兆陵就算是当朝大员日理万机,怎就不愿去找寻那些位仙家,以自个儿十几载春秋换来的马帮大业,偏就不愿拿出些金银自医。”
    “将这万斤重担架在我一个酸文人的肩上,自个儿却是逍遥快活,该打。”
    糜余怀又是饮下一盏酒水,面色更红。
    “过去之事,已不可追,与其如此整日将心思揣到怀中,倒不如今日这般畅畅快快讲个痛快,”王舵主随过一盏,咂咂嘴平视眼前醉态横生的文人,朗声道来,“既然帮主将大任搁在糜供奉肩头,如何都要倾力担当,莫要令帮主此生心血空耗。”
    贺兆陵临行前所留笔墨,当中已是明言,马帮上下,待己去后,共尊糜余怀为首,起码找寻到可担大事之人前,譬如自个儿出走一趟远游,帮主不在,供奉居首。
    字里行间,将日后马帮走向,尽皆书个分明。
    文人烦躁摆摆手,硬着条舌头骂道,“且担着呢,马帮上下大事小情,咱皆是熟得很,可以往时时想起,总觉得碑峰上头有块主心骨,如今却是身前无人,万顷罡风,皆得由我这身伶仃骨肉抵住,免得身后千口人受刮骨寒风之痛楚。”
    “帮主此一走,立身最前头的,便换成了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落魄酸文人,如何能舒坦。”
    桌中二人,皆是无言。
    仍是李无吉先行开口,隔桌拍拍文人肩头,勉强笑道,“糜供奉可莫要如此自负,那帮中的大小事,怎能尽数由你一人担着,我等这几位舵主如此身板,还当真不烦劳您老独自承担罡风万道,并无前后之说,莫如立身一道,同抵前路风雨。”
    文人摆摆手,将面皮压
    到桌案上头,“好说,我糜余怀不擅同人结交,但今日这一顿酒水过后,总归可将两位当做好友,往后帮中事,若有疑异但讲无妨,如若是有错漏地方,还要请两位直言,无需忌讳。”
    “如此说来,帮主所托之事,不知糜供奉能否告知我二人一声。”
    李无吉神情微变,收起方才那般松散面色,颇为严肃地看向面前书生。
    “郡守爷送咱天大一笔好处,此事帮主倒也猜出了七八分,只不过我不曾想到这位郡守爷手笔竟是如此之大,三成盐铁漕运获利,可此等重利,马帮当真就能拿的起?倒也未必。”糜余怀摁住眉心,暂且闭目缓和一阵翻腾醉意,“最好的法子,我所料想与帮主不谋而合,那便是阳奉阴违四字。”
    “此事唯有你我三人知晓,就连其余舵主,亦不曾外传,数日之后,我欲将马帮上下一分为二,明面上兜着郡守所赠的这份礼,实则背地将马帮半数人手,分往别郡,即便是数年之内难成气候,亦不可再久驻于凤游郡中。”
    王舵主皱起眉头,却是被李无吉拦住,并不曾开口。
    “一来凤游郡中,并无江湖人扎根的好土,此间上直官府下到百姓,明面上不敢招惹,可背地里却是时常白眼相加,耗费多年,不过是在最表处占据一方立足之地,倘若是久在此处,无需我言明,此消彼长,断然是要有一日分崩离析。”
    “其二,郡守大员已然出手,便自然会有二手三手,我等虽说势力算不得微浅,但与官家相比,倘若是当真动起雷霆怒来,怕是都要抵挡不住,眼前利虽重,但当真是不可久占。”
    文人娓娓道来,虽是仍旧醉意深沉,但两眼当中明光烁烁,却已是清醒许多,使两指轻敲桌台,“其三,帮主与我多年来,似乎都是有些步入歧途,原本不过是想令此间的江湖人,能得保暖,可护自身无忧,但随马帮势力日强羽翼渐丰,多少都有些生出私心,想凭马帮牢牢占住此地,同商贾官家争上一争。”
    “如今帮主临行前,终是将此事挑明,不再同那群精明商贾,与急于建功的官家分庭抗礼,而是护佑各处江湖人,不受人白眼相加,不遭人欺辱,虽不凭掌中刀做事,但可凭浑厚人手与钱粮,使得旁人不敢轻看。”
    李王二舵主互相望过两眼,不由得略微蹙起眉来,虽是醉意深沉,倒也并不曾叫酒水迷过心智,此刻略微动过心思,便大抵想出了其中滋味,但仍觉不好开口,只能静静等候糜余怀再行开口。
    文人亦是心中有数,也并不曾拖沓,而是将一根竹筷轻轻立在桌案上,待到竹筷立稳,才小心翼翼撒开支撑竹筷的双手,抬醉眼望向眼前两人,“虽是不甚贴合马帮如今情景,但依我看来,仍旧觉得拿此枚竹筷做比,最为合适。多年来马帮确是积攒下雄厚势力,与其余零散小帮长短不过一截指肚相比,当然要高出太多,正如竹筷与一截小指。”
    可旋即文人便斜着呼出口酒气,将那枚竹筷吹得倒伏下来
    。
    王舵主终是按捺不得,出言提点道:“马帮如今,可谓稳固,虽说比起矮短指节,竹筷更易倒伏,可糜供奉此比,瞧来便不甚恰当。”
    确如这位王舵主所言,凤游郡马帮眼下,纵使是失却郡中铺面这方最重倚仗,起码尚有郡守大员亲口拨与的三成盐铁漕运得利,哪怕是后者有朝一日改口,再不愿认此事,一来要掂量一番马帮中人是否答应,二来则是凭马帮如今的人手,与何人对谈,皆是极存底气。
    “二位不妨想想,这盐铁漕运,算不算是官家命脉,”糜余怀平淡道来,将竹筷拿起,夹起桌中下酒小菜送入口中,“将命脉交与旁人,本就是件极古怪的举动,难不成二位以为,我马帮如今人强马壮,就当真能抓得牢靠瓷实?”
    “乍看之下,马帮根基算不得浅,可周遭盯着马帮的除却商贾之外,尚有一整郡百姓与官家,这根基到底算不算深,不妨仔细想想。凤游郡并无江湖人落脚扎根的好土,仅仅此一点,便难说根基深重。余下的零星帮派,虽说势力远不如我马帮,但胜在无人注目,就如一截指肚立在远处,相比于如今势大的马帮更难以倒伏,何况树大招风,郡中上下人都是有意无意将耳目凑到马帮近前。”
    “既是路途如履薄冰,又岂能将一帮兴衰存亡,尽数寄与河冰厚薄。”
    文人略微停顿,待到眼前两人神色微有变换过后,才嘬过半盏酒继续道,“可若是将此竹箸分成数截,分列于整座颐章,便处处皆可落脚支撑,百足之虫算不上是好词,但终究能保马帮传承许久。”
    李无吉许久都不曾接话,只是一杯杯饮酒,转眼之间便饮过多半坛烈酒,面皮亦是阴沉起来,摁住眉心开口骂过两句,“原以为这帮中事,讲个意气,将身手磨砺得高明,便能使得马帮绵延不绝,怎么如今仔细听来,却比当初习武时节磨烂皮肉,还要伤人心智。”
    王舵主亦是感慨,乃至于看向眼前书生的时节,神情多了些许怜悯意味,隔桌案举杯敬酒,一饮而尽。
    身在此职,却不知道要比习武苦修要难上多少,平日里驾马乘车,倒是不消耗费多少力气,与马帮帮众平日里并不相同,瞧来便是相当省力,但若是略微动动念头,置身于此位,只需念及些许日后路途如何行,便觉脑海当中如同乱麻一般,当真是比起形体疲累困倦,更是要苦楚万分。
    “甭如此看我,”糜余怀又重归原本酩酊大醉的模样,打过两三枚酒嗝,笑意当中五味杂陈,“此路原是帮主所选,我不过是恰巧提前想过,但被诸事耽搁,从未深思。”
    “直到如今我也不曾想通,分明是身有顽疾,距身死不远的人,如何能静下心来想如此深,又是如何将诸事藏入心中,临近生死赌斗前破境。”
    文人话语声轻轻,四周积雪随风转动,居无定所,而能映天光。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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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裙824498525凡夫俗子有几多岁月。一入江湖岁月催。垂髫小儿至独挡四方。凝酒剑虚丹,运剑如月,掀翻重关。世家宗门九国二表,儿郎轻抬足底,浩浩江湖行。四玄五境二天关,从未孤身。酒剑四方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酒剑四方,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酒剑四方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