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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凉凉不加班     酒剑四方txt下载     酒剑四方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九十五章 盼见青衣入梦来

    夜来忽闻风雨声。

    兴许是秋风过于萧瑟难避,亦或是梦境上佳,叫人难以消受,纵是提起千万般心气,唯恐到头来仍是两手空空,这才不得已掀去黄粱,独自坐起身来。叶翟惊梦而起,顿觉脑海当中钝痛,譬如锈刀剜去后脑,滋味着实难言,这才昏昏然想起,怕是今日白昼时饮下的酒水,当中亦是有些古怪。

    马帮行事向来不顾道义二字,莫说是背地里撒毒用药,即便是那日天台山上赌斗,诡奇阴险手段也是层出不穷。其中那位老翁竟是由打南漓耗费许多银钱心力,寻着数枚唤做绫罗囊的毒虫,分明是擂台之上比斗身手,却是毫不忌惮,接连放出六七枚毒虫来,险些伤着防备不急的叶翟,好在极擅剑术,接连断去其中大半盘桓毒虫翼翅,这才将此劫数化解开来,不曾中招。

    故而这酒水当中蕴有毒物,恐怕亦是寻常事。

    眼下夜色朦胧,叶翟也不去在意如今冻得冰冷的两手,自行摁住腕间主脉,果真探出丝缕异状,不过不晓得为何,似乎大半余毒已然散去,只余下丁点仍旧盘桓于经络当中,眼见得难再成气候。

    “此毒倒真是古怪,加之饮酒有些过多,一时通体无知无觉,难试冷热。”男子撩开眼前散碎白发,始终觉得迫有些半梦半醒的意味,艰难撑起脖颈,往远处放眼观瞧。

    有女子身形如惊鸿踏月,缓缓而来。

    分明是足踏枯枝,但如何看来,那枯枝都是被微风所动,哪里是叫玉足踏过的模样,到头来竟是略微颤颤,丝毫未曾弯下腰去。

    “看来的确是深入梦里,长醉不得醒,就连以往未尝入梦而来的人物,此番都是登台,却是古怪得紧。”可眼见女子飘然落地,叶翟此刻却是失笑,旋即便收回二目,不再理会。

    月色如潮晚来甚急,远处孤灯,近处廊桥,通体附着上层层月华,朦胧若寐。

    那女子一身青衣,独自坐到叶翟身前数尺,抱住两膝,神色平静望向眼前分明盛年模样,发丝却尽白的男子,良久都是不曾开口。

    “固守山中如此多年,倒是委屈了你这娃娃。”

    叶翟面皮略微颤动一瞬,不过旋即便是抬起醉眼,颇有些凄惨地咧开嘴角,可言语丝毫无有顶点波动,“多年不曾入梦,此番入梦,这梦中却是真切得很,难怪世人皆好言黄粱,大抵便是出于这般缘由,可到头来醒过总是徒添忧扰。”

    “不过还是要谢过姑娘,油尽灯枯前还能令在下见识一番我那师父样貌,记挂心头多年,纵是记性再好,也难免觉得有些模糊不清。”

    女子就这么瞧着叶翟似是自语一般喃喃说起,沉默良久,伸出手来触到男子眉心之中,两指并紧,沉沉叹口气,“委屈了小叶,原本是何等好吃懒做,沉不住气的性子,如今却变为四平八稳,外物不能动心念的暮气心性,不过好在原本浑圆体态,如今却是生得俊郎,不晓得

    有多少未曾出阁的女子芳心暗许。”

    “一个都不曾有过,”叶翟失笑,似乎不再介怀是否立身梦境当中,颇为随意答道,“如今世上女子所求所顺,无非是情意才财,或是父母命难违四类,我不过是深山当中落魄潦倒人,一来无情无财,二来无友无才学,谁人会瞧得上眼?”

    “谁又愿同一位寿数不知何年月,况且不老不死的妖物谈情说爱,难不成要待到日暮西垂之事,让个面容仍在盛年的夫君亲手送至棺椁之中?”

    叶翟这般说起,竟是笑将起来,全然也无平日那般淡然,徒添轻狂意味,“你倒是好打算,将这座白毫山托付与我,而后便置万事于不顾,独自隐去,连同那枚你我两人共雕的湖字玉,都是遗落在凤游郡中,却是好一个无牵无挂,引得小辈敬佩万分。”

    女子良久也不曾接过话来,只是摩挲叶翟发丝,上下竟是无丁点乌黑,一片雪白,霎时间不知应当如何言语。

    山中井莲,可采白毫山天精地华引为生机,灌注于受者浑身,保其体不坏其神不灭,但倘若驻足千载,发丝却是雪白,可照理而言,以叶翟驻足于山间的年月,断然不至此。

    “怎么发丝白得如此彻底。”

    叶翟摇头,不经意答道,“道与你也无妨,总归是大梦一场,纵使不能解忧,也可将腹内积攒不知多少年月的苦水倒上一倒。那人离山一甲子时,秋来盘膝坐定神游物外,忽觉萧瑟,不知为何便一夜之间发丝皆白,距今已不知多久,那姑娘说是白毫山养人,可到头来也没能将这华发转为墨色,倒是颇合她性情,没一句实话。”

    秋风如波汇聚,引得池边黄叶飘飘荡荡,奔涌而来,落于女子肩头发丝之上,倒也敛去些许出尘意味。

    叶翟愣了愣,抬手摘去女子肩头黄叶,喃喃自语道,“这才像是那平日里不苟言笑气度自生,私下里却颇为懒散的水月师父,今日这梦里,兴许上苍怜惜多年苦修,倒当真偿还了一桩夙愿。”

    那青衣女子就这么瞧着失神不已的叶翟,狠狠抿住唇齿。

    当初那位仍旧体态有些滚圆的小童子,曾信誓旦旦言过,如若师父在此呆得憋闷,不如就下山转转,白葫门就交与咱这天资聪慧的弟子,总不能瞧着师父一日日颓心乱志,该负起的千斤重担,还压不平徒儿这副肚腩。

    当初白葫门中唯有这么位整日面皮带笑的小童,除此之外再无一位弟子,这小童幼时便为双亲所弃,恰好被小饮过几盏酒水,且醉意正浓的白葫门门主撞上,一手提壶,一手拎着仍旧懵懂无知的孩童,踏上白毫山如雪山道。

    一师一徒酒量相当,且酒后醉相皆是奇差,尤其叶翟,不知偷嘴饮过多少回酒水,尽数被女子逮个现行,借着醉意揍上许多回。

    童子及冠又过三载的时节,门主难得下山一趟,却是大醉酩酊,险些就应了嫁与自个儿徒儿,羞愤难当之下,接连半月都不曾同那越发俊秀的徒儿言语,还是后者偷摸下山,惹上了些许麻烦,才哭丧着一张面皮跑到自家师父眼前

    ,规规矩矩行礼赔罪。

    恍然之间,已是寻常人两辈年月匆匆而去,依附流水,遥遥东归。

    “何苦来哉。”女子抱住两膝,同样缓言道来,“既是师徒,当遵古礼,那日归去时节,抛去那枚湖字玉,便是想令你绝了这般念想。山间动辄千百年月,虽说知晓你是替我承下这般遥遥无终的苦差,但总是于心有愧,故而如此行事,又何苦多年来沉于此间,不得清净。”

    “池欲定而清风不止。”

    叶翟低眉不知所思,长叹出言,“我何尝不愿撇去惦念,可世间往往这般,不欲思量反倒越发惦记,越是求个清净,到头来却总有风来,哪里能抛得干净。”

    “叶翟自问,向来便非那爽利人,虽不至伤春悲秋,耿耿于怀,但见山外人困苦,总要于心间念叨个百十回,事不关己且如此,事若始终记挂心间,恐怕再有千载年月,也难忘却个干净。”

    不知为何,叶翟话头越发多将起来,但话语愈多,神色却是愈暗淡,像是数百载年月如洪流退去,再非白葫门门主,而是如同当年那位始终跟在自家师父身后的小童,闯祸触门规,满心委屈跟到自家师父身后。

    “此番听闻古籍当中仍旧有师父记载,虽说不见得奇多,但心头总觉得舒坦。原来天底下除却我这徒儿之外,仍有书卷可记住家师样貌。常言人去后有三,一来世上不见踪迹,二来无人提及,三来再无一人挂念,常记样貌音容,从前便时常想起,我若是诸事不顾,散去白葫门,慷慨赴死,天下就当真再无人记着师父样貌,干干净净,一如秋风过庭,黄叶不留。”

    话音才落,女子凑到叶翟身前,两臂环住后者脖颈,双肩微颤。

    白葫山徒众,无一人知晓这位门主时常神色淡然,盘坐到古井青莲侧畔,低眉抚剑时节,心中究竟所想何事,更不曾晓得叶翟醉后,为何总是往山门之外观瞧,直至昏昏睡去。

    不觉百载年复年。

    叶翟良久都不曾有动作,抬手数度,最终仍旧是落下,合眼低声道了一句,“多谢姑娘,虽知是毒酒发作,半梦半醒,可的确是暂且解了心头烦忧憾念,总归脑海当中是多了些旧事,时时翻阅,日日惦念,没准还真能再守个几百载山门,也算不负当初允诺。”

    可再抬头时,女子却如薄雾一般消散而去,不留丁点痕迹。

    远处小桥上头,有马蹄踏动木桥声响,缓缓传来。

    仍是方才那般秋风,仍是秋风卷叶,依旧小桥流水,夜色当中不知多少里外更夫打更声。

    身负两剑的男子瞧见白发飘摆,急忙近前几步,伸手搀扶。

    “师父,回家了。”

    男子抬起迷蒙双目,勉强扯起嘴角。

    遇上位故人,却是偏偏分不清是实是梦,倒是可惜。

    “也罢,咱回家。”

第四百九十六章 加钱

    白葫门内少年仍旧是斩井不停,可怎奈余力所剩无几,强撑心念,再度起剑近百,终是将内气一并散去,跌坐一旁,良久也难起身。

    此番强撑施展剑气,无亚于火上浇油,原本便立身不稳的虚丹,此刻更是摇摇欲坠,险些由打丹田当中坠去,好在当中朱红纹路升腾,这才堪堪稳住,不过这阵火气直冲经络,却是如同于滚油当中焚起连片大火,少年皱眉接连气喘许久,才暂且压住这阵躁动。

    反观秋湖神意,却也不曾平静,腾云起雾,好一阵折腾少年经络,接连断去数片如杂草横陈的驳杂经络,这才心满意足沉入丹田当中,形同安眠。

    “眼下如何?可曾觉察出浑身躁郁平息?”温瑜也不曾睡去,而是将桌椅挪到院落当中,展卷观阵,眼见得少年再无分毫力气,才缓步上前搀起后者,似笑非笑言道。

    云仲苦笑,摇头不已,“并不曾消去丁点,本以为这番畅快出剑,并无需在意剑术章法,从心所欲兴许能将火气泄去,不曾想反倒是帮了倒忙,郁气越重,到头来且不说斩开这口古井,心境都连带浮躁开来。”

    心思愈重,剑出越觉不畅,而剑势越不畅,心思则越发急切,总想此番出剑定要将古井斩得齐平,故而虽说势头越发浩荡,但却是收效一剑不如一剑,道道剑气相接,倒有虎头蛇尾的意味。

    “与其行不得,不如不行,且将心思沉入腹中便是,”温瑜面皮挂笑,依旧难掩困倦,缓声劝道,“小师叔平日里总同我说,莫要求果,只需开枝散叶时节尽心尽力就好,怎么轮到自己,反是当局者迷。师叔年纪还不及我,怎么偏要如此急切,古典书册当中有记仙家成道过后,如何移山填海,挥掌成江河,可从不曾记载过未成道时,便有人可做得惊神骇鬼的大事。步步而行,纵使日后不得光岳道果,起码也能落得个心中定宁不是?”

    云仲艰难挑眉,仍旧不忘打趣,回话道,“倒是从未想过温姑娘也有这般心思

    ,分明是恨不得两三日便迈入五境,争来条通天坦途的性子,难得能说出如此一番话来,颇觉惭愧。”

    少女瞪起眼来,又是不动声色拧紧少年腰间肉皮,“与其言说这般客套话,师叔不如想想,晚辈陪同苦熬半夜,尚且循循善诱,来日应当以何物谢过。”

    少年吃痛,好容易缓住身形,皱紧一张面孔,仍旧忙不迭讨饶,“起码要耗尽身家,再添上两三匣上好胭脂,点心数件。”眼瞧着少女仍旧未有松劲架势,又是多允了几枚草编麻雀,这才好歹将女子指间肉皮夺来,疼得呲牙咧嘴。

    以泄制怒,凭出剑斩井此路,显然走不出心关,除却自个儿念想误入歧途之外,虚丹当中裹携的郁火气结,亦是非同小可,恰似是天关一座横亘头前,斩之不断,绕之不能。

    依云仲原本性情,着实不应受困,但成日无名邪火由小腹升腾直起,当真非人力所能解,哪怕是平日里瞧来至微末的小事,胸腹当中都是有阵急火,平地起洪流瀑雪,腾空直起,难以收控自如。

    如今想来,似乎山中无人有步入此等困局中人,师父吴霜一向性情爽快,虽说不知志在何处,但总归也不曾有过莫名生怒的时节,柳倾则是更为古井不波四平八稳,留驻山间,倒是似在南公山上另起一座山岳,难以瞧见忙乱时节。

    四人当中也唯有钱寅赵梓阳两人,更像是世间寻常人,且不说性情如何,总归时常戏言频出,但倘若真要修行时节,断然要提起千般精气神来,从未见过这二人无端火起,或是误触心关。

    郁随怒走,时有迷障。

    云仲曾劈柴崩得虎口绽裂,也曾试过漠城孤身应对百道剑气,更是吃过倾城毒蝉苦头,更是尝过多日观剑,分明是脚步虚浮周身无力,强撑起一口精气神,仍旧心心念念剑势走向,却从未遇上过这般情景,不知由打何处,得见柳暗花明。

    “不然过两日,同温姑娘学学阵法,没准能将

    心思落地,不复如今浮躁。”云仲扭过脸来,同已然是昏昏欲睡的温瑜讲道,满天星斗如霜,纷纷而下,却是显得两人身形萧瑟清冷。

    “不教,”少女颇不耐烦抬抬手,“阵法神通,乃是师父所授,且不说是天下难寻,总归也是师门当中的不传之学,倘若轻易与人,日后师父追问,又当如何?”

    少年挠挠头,憨厚笑笑,“也是,只能待到回山过后,同大师兄求两式阵法,总不能好容易迈入阵术门槛,到头来却只晓得落下三两点雨水,同外人说起,忒丢脸面。”

    “得加钱。”

    少年眨眨眼,满脸狐疑。

    “既是师叔求教,倒也断然无理由藏掖,”温瑜狡黠笑起,“不过起码要再添三两件胭脂,些许茶点,再者眼见得天景渐冷凉,如何也要想方设法再添两身应季衣衫,师叔看来,这笔买卖如何?”

    女子多喜富贵,即便温瑜亦不可免俗,虽说这一路之上,都不曾板起面孔令云仲购置物件,但原本下山时节,云仲便只携了当初走镖时节得来的散碎银两,柳倾自作主张,又替自家这位小师弟多添了些盘缠,这才足够一路耗费。

    不过眼见得天景骤然冷凉下来,温瑜衣衫略微单薄,即便是云仲向来珍钱,亦是满口应下。

    原本也是金银做玩物,生来衔玉匙的仙家长女,如今却只同自个儿讨要上两三匣再寻常不过的胭脂,寻常衣衫。

    “其实也不必如此节俭,”少年勉强笑笑,叹气道,“银钱若不足,凭身手如何都能赚得些,足够平日里耗费,何苦如此,汉子外出时节,兴许衣衫破旧,行头多见褴褛,倒也罢了,女子出外,如何也要在意。”

    温瑜已然是困倦不堪,实在不愿多费口舌,学山间赵梓阳模样,歪歪斜斜揽过少年肩头,半眯眼道,“本姑娘面皮生得本就俊俏,何需什么修饰。”

第四百九十七章 不媚旁门

    少年面皮微红,还想再言几句,却见温瑜摆摆手,“桌椅还劳烦师叔处置,先行睡去,再这般颠倒昼夜,休说五境,纵是三境也无心破得,长夜漫漫,师叔也且去歇息,休要再想。”

    唯有少年哭笑不得,瞧着桌中一片墨迹,反而笑得比先前舒心许多,但仍旧是并无许多睡意,摩挲掌中缠裹布条的迸绽虎口,背靠藤椅,独自出神。

    总言天凉好个秋,为赋新词强说愁。

    再上层峦,又上层峦,欲语复止,欲说还休。

    念及当初溪畔洗剑,走马入风沙,纵是万般辛苦,亦不曾有如今这等古怪心念,有今日这般景象,出乎少年自身预料。柳倾借碧空游回信当中曾言,说虚丹当中火气深重,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但若撼动心念,两两相合,恐怕便不得自在。心念如平,这股无名之火瞬息可灭,譬如大堰立起,虽说胸中躁火极旺,亦可同大江放达而去,不困举止。

    归根到底,兴许便是自个儿心神不定,念头不通,故而引得虚丹作祟,杂乱念头野草丛生,只怕剑气再高几十丈,也难破开心结。

    夜里秋风越发冷寂,刮骨剔暖,更何况立身院落多半日,一来不曾饮酒取暖,二来未进粒米,只是随处找寻了些茶点果腹,如此一来,更觉丝缕凉风,由打体外趁虚而进,淌入四肢百骸。

    五脏如焚,经络冷凉,这般滋味倒是犹如早先时节,置身水君炉中一般无二,凉热之间泾渭分明,恰似当中隔有道无踪天堑,难熬得狠。

    想到此处,少年缓缓直起身来,独自去到正堂,拿起葫芦,缓缓饮过一口。

    好在多日前初到凤游郡时,留有一葫芦烈酒,那时节初听马帮名头,少年倒是不觉反感,走江湖者见过许多,但真能自成一帮且势力如此的,端的是千百中无一,虽说暗地里狠辣手段定是不乏,可似乎对于凤游郡中处处受人眼色的江湖人而言,马帮功大于过。

    至于近来诸般言论流传于街巷当中,但在云仲看来,无非是招惹了凤游郡中盘根错节,枝繁叶茂的大家,至于是何人推波助澜兴风作浪,其实并不难猜出大概,官家商贾两者,不动时节安然无事,倘若一者有心,另一方必是随之联袂而至,两者并举,才可将看似稳固如岳的马帮压垮。

    事出皆有因,无利谁人愿起早,但其中弯弯绕绕,水波诡谲,云仲如今着实不愿再分出丁点心力深思。

    如此这般,饮酒半葫,醉意倒是不甚分明,反倒灵台越发清明,万事涌上头,拎剑凝视,不由得苦笑出声。

    “何不借我两三枚澜沧水,分明盘踞丹田,却只晓得兴风起浪,打算拖欠到何日才愿拱手还来?水君言说这本命剑有灵,可眼见得已然半载有余,仍旧是死水一潭,既然如此,非要留澜沧水作甚,倒不如行桩善事,借我排忧。”

    水火缭绕剑吞处的长剑静卧膝上,自然不能作答,月华当中,越发如水。

    “云小兄弟别来无恙,算算时日已有一旬未见,今日何故在此独饮苦酒,迟迟不得安眠?”

    十几步外,叶翟回返,早已将一众弟子劝回屋舍当中歇息,倒仍有些醉意未去,悠悠然迈步入堂,燃起火盆端来盏烛火,随意坐到云仲对侧蒲团上头,难见平日淡然,倒是眉眼之间多出些喜意。

    还未等少年言语,这一向淡然的门主却是皱起鼻翼,略微嗅嗅周遭酒气,颇有些愕然,“凤游郡外客栈的烈酒,多年不曾瞧见,云老弟怎的还私藏下一葫芦来,忒有些小气。”

    “本就不属好酒,除却酒劲刚猛之外,再无特别,比起上齐西北处的庆三秋,滋味都要寡淡些,藏私作甚。”少年亦不曾多言,将葫芦扔到叶翟手上,“今日本不愿饮酒,只是烦心而已,门主若想再饮些,便提早回屋舍当中歇息,免得酩酊大醉,栽倒院中染上风寒。”

    叶翟接过葫芦来,仰头饮上大半,畅畅快快吐出口酒气,“我倒不觉得这酒同皇城当中琼浆玉液相比,相去甚远。你我皆是剑道中人,当知一剑在手不媚旁门的说法,不必与天下闻名的酒水比醇厚,更无需比什么入口绵柔入腹踏实,仅是此酒雄壮刚烈,便足够立身,与一众有名有姓的好酒同座。”

    云仲稍有意动。

    “存世多年,有时也顿觉无趣,”叶翟却不去打量少年神色,而是端详手中那枚葫芦,随性开口,“除却看守这白毫山山门,好像不知晓自个儿应当做些什么,就如同一座石镂狻猊,不过是为这一门而生,形枯神消时节便是休憩,但此般过活的确了无生趣,不得不寻些事做,哪怕做不得,也要始终搁在心头,权当念想。”

    “选条路数缓缓而行,譬如这烈酒一般,无需惦念太多,只在酒劲浓烈处,也可一路行至层峦之上。 通天悬起千百剑,首尾相接,三两步可越一柄,终有尽时,人生在世总不可立身原处,不知何处坦途。”

    见少年蹙眉深思,叶翟摆摆手,将剩余酒水一饮而尽,话锋调转,温和笑言,“院中古井,云老弟已是耗费无数心力,确是引得在下愧疚,山间清贫,无物相赠,只得出寥寥几句言语权当谢礼,埋入枚青种,至于何时结果,全凭小兄弟自悟。”

    “先前听闻虚丹一事,山中曾有古籍有载,大概也能替少侠解去些许疑惑,斩井事暂且就莫放在心上,皆是无用之功。”

    秋夜正堂,两人对谈,由打虚丹一事说到修行,再由修行讲至别处,腾云去霄,似是山间风马跃溪踏月,来去无定,却是始终不曾顿足,直至天色发白。

    老仆迈入正堂,换去火盆当中燃尽碳火墨柴的时节,才发觉这两位皆是躺倒酣睡,少年抱剑屈膝,横卧地上,头上盖着枚蒲团;叶翟仍旧叼着枚葫芦,钻到桌案底处,周遭有十几枚新开酒坛,空空如也。

第四百九十八章 有客东来

    十万山与齐陵交界地,昨日竟是稀稀散散落下些零星碎雪来,霜降才过,未至立冬,照理来说初雪不应当来得如此迅速,虽只是零星碎雪,可的确逼得不少人皆是裹起厚实衣衫;穷苦人家,也纷纷长叹口气,出外拾柴,免得待到大雪隆冬无物取暖,起码也需备足木炭,即便无闲钱添衣,屋舍内总归是有几分暖意。

    百足巷恰好落在十万山与齐陵交界处,虽说唤做百足巷,实则乃是条极狭长的长街,半条长街坐落于齐陵以内,另外半条则是坐落于齐陵以外,其中分支小巷层层叠叠,倒是当真如百足之虫,被齐陵边关镇压,动弹不得。

    十万山中平日里极少人烟,过路商贾也大都不愿由此处赶路,按说于此处立起一座雄壮边关,颇有些白耗心力的意味,大概是朝廷唯恐那纸文约作废,被相邻上齐颐章两国惦念上,绕入十万山中一支军马,恐怕便是首尾不能相顾,故而不惜耗费钱粮人力无数,筑起座高耸边关。

    寻常百姓倒是不觉此举劳民伤财,虽说想迈步入百足西街,需过边关,但也算不上什么麻烦事,城门除却夜里二更过后紧闭,其余时节皆是敞开,便宜得紧,除却携刀背剑的练家子出入,兴许要被盘问几句之外,大多通行无阻。

    百足巷西头处,近来新开了两处卦摊,北街那位大抵有而立年岁,常穿身玄黑道袍,瞧着颇有几分宽胖,不知从何处而来,单听闻话音似乎本就是齐陵中人,可百足巷中却是无人见过,面生得很。南街那位则是位发丝斑白,大抵有半百之年,但开口时节却是中气极足,成天摆弄一柄羽扇,着身青绦道衣。

    单说两人掐算本事,当真是旗鼓相当,巷中偶有人前来,求算个大事小情,两位道士皆能算个通透,卦银亦是相差无几,故而没过几日,百足巷西头多出两位极晓风水堪舆的算卦道人一事,不胫而走,每日皆有不少百姓,遗失旧物或是家中新降孩童,都要前来百足巷西头,寻两位道人卜算一番。

    “青先生,昨儿个我前去田间转悠,不慎将家中传过数代的一枚玉坠遗落,且不说值多少钱财,总归是祖辈流传下来,还请您老帮着起上一卦,卦银自然无需忧心,定当比平日里多给些。”骤雪不曾停的时节,已有位中年男子上门,径直寻上那位青袍老道,颇有些诚惶诚恐的意味。

    那老道也不曾摆架子,略微点点头,而后便将面前那袋如同裹有金银的稻米捏起一把,缓缓撒落些许,仔仔细细观瞧一阵,而后才道,“米粒重数,得此物落于田垄以南,而两两相近,则说是恰好遗落于石畔,虽说未必过于显眼,但田地当中定有乱石成片的地界,去往那处寻觅,即可失而复得。”

    “本就是一桩小事,无需多添卦银,二十钱足矣。”

    街对过那位一身玄衣的道人撇撇嘴,百无聊赖,抛起手头六爻钱,哼哼两声。

    直待到那男子道谢去后,这宽胖道人才不咸不淡出口,“老青头近日生意不赖,却不知是拜了那位神仙,一扫这一月之间的颓势。”

    老道人乐呵收起二十钱,听闻对街言语,爽朗笑笑,“多行善事平心定气而已,若是这般小事也要求与诸位天上大罗仙,那要真碰上生死之间的大事,又要去寻谁相助,总不能指望诸天神仙每日皆是闭门不出,专门侯着咱这群凡间人求这求那不是。”

    “要当真有神仙,天底下贫困潦倒,每至冬时冻死饿死无数百姓,岂会视之不顾,”那宽胖道人嗤之以鼻,明摆是不愿多听这位老道出言,扭扭眉头接茬,“要我说来,世间若是当真有高卧天间的仙人,恐怕也如世上仙家那般,各扫门前雪,不顾旁人瓦上霜,有何出奇之处,有与没有,皆是一回事。”

    岂料那老道听闻此话,倒是不曾气结,反是极别扭地瞅过对面道人一眼,“照你所言,满天神佛就应当操心凡尘俗世,为诸事所忙,才可称得上是神仙气度。在

    仙家眼中,毕竟凡尘事小,道友若是平日里外出远游,见蝼蚁遇风霜雨雪,难道也要出手去救上一救?”

    “既是如此,何必崇之,不过是超脱世间罢了,神仙可往,我等亦可往,仅是如此而已。”明知此般辩驳无用,那宽胖道人也不再深究,只是冷哼两声如此开口,“蝼蚁不曾尊我仰我,我又何苦尊那些虚无缥缈的大罗神仙。”

    老道颇有些狐疑,可上下打量一番,总觉眼前这道人,无论是言行举止,或是卜算手段,似乎都与寻常道观当中的道人一般无二,但方才这番言论,的确不像是出自道人之口。

    倘若天上真仙不存,道门开山祖又当以何处之,白日飞升一说毕竟缥缈,无人可亲眼瞧见,何况古籍当中寥寥数语,也大多是不根之论,难免有些吹捧雕镂之嫌,故而往往难叫人信服。

    大抵也是出于这般缘由,道门中人大都讲说上苍之中有神仙矗立,亦不足为奇,但那宽胖道士却无丁点忌讳,难免引人猜疑。

    故而这老道略微留了些心眼,低头收起为金银所裹的米粒,佯装随口问起,“为邻多日,还不曾听说过道友是由何处而来,齐陵道观与其余几地相比,当属极稀少的一处,能以六爻钱起卦的道人,当真是凤毛麟角,故而有些好奇。”

    宽胖道人并不中招,眼色淡然,“贫道乃是由小观中出师,并无观名,故而即便有心应答,也着实不知从何说起。”

    百足巷本不该有多少浩荡秋风深入其里,前临十万山层峦遮蔽远来凉风,高耸城关又是抵住偶然之间吹拂而来的东风,照理说本不该如此冷寂,无端吹来一阵瑟头狂风,将老道手中几粒金银米掉落在地。

    老道人紧皱起眉头,往东侧城关处看去。

    落地米粒单数,十余。

    有客东来,**分不善。

第四百九十九章 赤脚踏厚土

    “道友故人?”老道士重新将金银米收回袋中,冷不丁开口问起对街那道人,神态若一汪古井,丝毫未动。

    宽胖道人眯眯双目,将手头六爻钱抛起,而后搁在手头掂过两掂,排开分序,而后挑眉答道,“有些渊源,但分明是有紫青隐现,恐怕非但不是善缘,而是桩好大祸患,未免就不能因此事蜕去层皮。”

    说话间城关以内,已是有六七匹骏足良马缓缓而来,不曾停留别处,径直朝街尾而来。马上端坐之人,瞧打扮似乎皆是习武之人,身形硬朗,虽未挂甲胄,不过瞧其厚重身姿,便觉威风赫赫,且与寻常人不同处在于,这几人持缰两手,伤痕旧疤极密,且掌心指腹老茧,已是消之不能,堆簇得集齐厚实。

    唯有习刀枪年头极长者,掌心当中,方可有这般景象,更休说这几人驾马能耐如此高明,明眼人皆能瞧出这几人来历,怕是与齐陵军中脱不开干系。

    两位道人皆不曾有分毫动作,盘膝坐定,稳固如常,却是引得这几人面面相觑,迟疑片刻,才翻身下马,牵起缰绳往街心而去。

    “大人,信件中报,言说有位从深山当中走出的道人,落脚于此街,眼下却是不好分辨,这两位道人皆是出尘,若是唐突辨认,恐伤和气。”有人凑到为首那人背后,低声出言。

    齐相之子所托,岂能不用些心思,纵使在军中摸爬多年,少与大员贵人相见,此番亦是不得马虎半点。

    为首将官拧紧眉头,为将多年,自然晓得其中道理,故而沉吟片刻,先行迈步走向那宽胖道人眼前,略一抱拳言道,“敢问这位道长,可是自北而来?”

    后者撇过一眼来人,上下打量几眼,“贫道由南而来,云游至此,想着暂且凭卦术积攒些盘缠,再度北行,恐怕要让施主心思落空。”

    着一身寻常布衣的将官并未多问,只是轻微扫眼道人手中的六爻钱,点头离去,行至对街那位老

    道面前,再开口道,“敢问这位道长,可是由北而来?”

    “正是由北而来,”老道应答得干脆,将面前盛有金银米的口袋扎起,抬头笑道,“这位将官倒是生得一副好面孔,且眉心当中正好光亮,瞧来便是祖荫茂盛,不过多久,兴许便能平步青云,未免不能坐在齐陵朝堂武官首座之上,当真是贵人命。”

    说罢老道也不等那将官应答,长身而起,将整一兜金银米扛在肩头,自顾穿过长街,行至那宽胖道人身前,低声笑道,“贫道早就猜出,你本就不是道门中人,虽不愿算你是由何处学来的这身卜算本事,但出门在外,许多本领应当藏得妥当,切莫为零星金银,显露能耐。”

    “由打南边来的,大抵便是那位的座下徒,”老道猛然有些明悟,旋即喜上眉梢,从怀中费劲掏出封书信,不由分说递到那宽胖道人怀中,“贫道曾与你家师门有过一面之缘,怎奈老来惰怠得紧,相识多日竟是不曾掐算过你这后生身世,如今却是浮云大开,若得闲时,不妨前去上齐以北,寻处道观,将此信交与当今观主。”

    宽胖道士不明所以,平日里两人便是极不对付,出于卜卦能耐针尖麦芒,时常抢夺生意,谈不上和睦二字,但见老者长眉都是乐地颤起,好容易按捺住火气,皱眉问道,“老道长何故戏言,上齐道观足有千万,毕竟当初大齐不曾崩解时节,乃是五教相合的地界,况且话还未曾说得清楚,怎就要令我前去捎信?”

    老道似乎一早便猜出宽胖道人能有此问,接连摆手笑道,“你休瞒我,你这后生,单名一个寅,自幼便是上山学艺,算到如今,已然有三位师弟,对与不对?”

    钱寅紧紧皱起眉头。

    自打由南公山下山以来,无所事事,十万山中百无聊赖,荷塘捞月色,林梢探秋声,不出半月便已腻味下来,这才抻出身玄衣道袍,一路周游至此,寻思着赚得些许银钱,再去往别处。老道方才所云,也的确没错,虽说只有云仲赵梓阳两位师弟,可那位温姑娘

    ,亦算得上是师门后辈,半点不差。

    “前辈是从何处而来?单凭卜算本事,便比晚辈高过许多。”

    老道呵呵一笑,将信件放到眼前宽胖道人手上,低声道来,“说来离近日口口相传的北烟大泽并不远,唤做守缺观,但要想寻着,恐怕你问遍整座上齐,到头来也是无人知晓,闭寺多年,世上哪还有多少人晓得,不过你这后生既然知悉卦象与奇门遁甲,寻处不接天不近地之处,应当不难。”

    说罢老道又打米袋当中捏出**枚形如金银裹缠的米粒,递到眼前人手上,道句箴言,而后扭头便走。

    “趋利避害知祸福,奇门卦象算吉凶,生来若行康庄道,孩童坠地何异同,患得患失疑无用,不如学道见真明。”

    老道平日里皆是盘坐,向来少有起身,直至如今踏步离去的时节,钱寅才瞧见这位道爷双足压根也无鞋履,分明秋深近乎冬时,长街甬道最是冷凉,可老道举步悠然,赤脚而行。

    “几位此来,贫道已算得出些许苗头,只不过出于下令之人久居天子门前,为紫金二气遮拦,故而算不分明,”还未行至城关前,老道便开口言道,全然不顾身后几人惊愕神色,继续言道,“几位随行,应当还有位迈入修行的后生,不见得本事奇高,可胜在心性天资过人,既然相请,何不一见?贫道这朽木已然埋土半截的年纪,又有甚忌惮处可言。”

    随风由打城关旁屋檐上头,跃下一位须发散乱的男子,可惜周遭并无多少行人瞧见,这男子身法之高,譬如枯叶落地,分明身量壮实,动作却是飞花弱柳,轻盈得紧,停在几人身前,冲道人缓缓拱手。

    可老道人并不给面子,面皮有些不悦,“贫道不着鞋履,是不愿隔绝足下厚土,再者便是囊中羞涩,花不起银两,你分明入了灵犀,家中又不乏钱财,何苦赤脚。”

第五百章 我立此地,未必此地

    “古道北口刚吃过两碗福黎花,回返时节淌趟溪水而过,打湿了鞋袜,这才不得已赤脚而来,有失雅意。”章维鹿听闻老道一番话,倒是并无丁点介怀,眉目平和答道,且眉宇当中有些欣喜之色,“山中修道时,不着鞋履乃是体悟力从地起,但既然出山入世,何苦佯装出尘,与寻常人格格不入。前辈居庙堂当中一人之下,与我这后辈又有何干系,扯虎皮的举动,非但不讨喜,最易遭旁人口舌,何苦来哉。”

    老道点头,面色也略微好转许多,又将米袋往肩上送送,“你这后生的确是妙人,起码分得清道理,尽管行事兴许不尽人意,总比那些位高门之后,瞧来顺眼;贫道入世,无欲无求,更不愿遮蔽天机,已是有三五拨人推算出身在何处,可来寻人的无一不是趾高气扬,恨不得将身后所立之人的脸皮撕将下来,悬到自个儿头上,张口闭口间便要问其宗族后五百载,势力如何变幻,倒真将贫道当成那些算假卦的云游道人,披着身道袍便胆敢同人指点命数。”

    “齐相有位好儿郎,可谓是去糟粕留大统,倒也不必肉疼。”道人又看了章维鹿一眼,丝毫不带烟火气,淡然至极。

    章庆身死一事,不曾流传甚广,大抵是齐相亲自出手,将种种说法压住,这才不曾令齐陵全境上下皆闻,而眼前这位道人,听闻是近几月才踏足西路三国地界,如今并不见使什么神通术法,也未动用肩头米袋,似乎是随口道来,便将此事言说了个通透。

    几位军中来人,神色微变。

    章维鹿亦是有惊异之色流露,不过并无丝毫恼意,洒然笑笑,“老前辈神通超凡,见微知著明察秋毫,但晚辈的确不想接家父之任,多年来深知家父身居此职,劳心伤神且不得不为诸事紧束,早就闻之丧胆,我乃逍遥人,当真不愿理会种种驳杂。”

    “命定之事,如若轻易可改,那便不可称之蔚命定,”老道仍旧是不以为然,摇头咂咂嘴道,“除非你小子

    耗费足矣震荡世间的价码,不然想要篡改命数,上天入地,难上加难。”

    “米袋压肩,我替前辈拎起就是。”章维鹿面色不改。

    “要说腰间重担,谁也不比谁轻松,何苦相争,还是贫道自个儿背着最好。”老道出言相拒,独自缓行,似是已然知晓去处,迈步稳当得很。

    留于百足巷尾处的玄衣道人,仍旧狐疑不已,拖起金银裹缠的几粒米,犹豫良久,又拿起那封信件,紧蹙眉头望了望几人背影,嘀咕了句师父不知何时又欠下了人情,也将手头六爻钱收回怀中,将卦摊收起,足踩道靴,缓缓走入城关当中。

    若非是柳倾吩咐外出,钱寅即便是在山中再待个十几载,也断然无甚出外远游的念头,成天与六爻钱度盘与丹炉为伴,虽说难见新鲜物,可已然是极舒坦的营生,不必忧心性命,更无需与许多俗世中人打交道。清静自然,能养运势,在钱寅看来便是最好不过,至于诸多大志,实在难以入眼。

    可此番终归拗不过自家师兄,柳倾到头来只说起一句师弟两肩柔弱,不能当大事,钱寅便只得乖乖收拾行囊,垂头丧气往山外而去。

    云仲温瑜二人此行倒是有目的所在,往颐章东处一座寺院中去,不过只晓得如此,至于究竟前去作甚,钱寅亦是满头雾水。柳倾直奔北疆,恐怕无需自语,其余几人便已心中有数。

    北烟大泽之地近来生出种种祸事,紫昊境内才堪堪将邪祟祛除,而上齐却是从未有关乎妖物邪祟作乱之事传扬开来,休说是颐章俗世间,饶是消息灵通的地界,也是一无所闻。虽说如今师父仍旧不曾出关,柳倾既是南公山中大师兄,自然要前去北烟泽一趟,江湖当中消息鱼龙混杂,即便不为前去帮衬一阵,总归也要前去探听一二,待到自家师父出关的时节,再行定夺。

    相比于这两拨人手,赵梓阳钱寅两人,则是颇有些无处可去。但依柳倾之言

    ,终日囚于一山之中,闭门不出,即便是修行有成,到头来也难知晓与旁人差别,颇识文墨者,当书读万卷步过千山,才算是能将诸般学问吃得透彻,习武修道者亦是如此,如若是终日自以为修行勤勉,而不见天下之大,恐怕终其百载寿数,也难迈过五境,何谈超脱五境之上。

    自知理亏,钱寅纵是平日里多有辩解能耐,也只得悻悻下山,独自往十万山中而去。

    “原本还寻思着与小师弟同行,帮衬一二,虽说打斗本事不济,但好歹是通晓占卦,趋利避祸的能耐自然是没得挑,可师兄不准,也只得作罢,落得眼下一身孤寡。”钱寅穿行于街巷当中,好容易绕开繁华地界,寻了处偏僻无人的巷子,略微呼哨一声,不过几息便由远处枝头飞来头青雀,落在道人掌心,身形轻快翩然,昂起头来蹭蹭钱寅指肚,甚通灵性。

    白墙红瓦绿雀尾,分明是深秋时节,眼前几件物什却瞧来十足春意盎然,唯独当中那位一身玄衣道袍的钱寅,颇具冷色。

    “你倒是精明,将自个儿藏与灯笼以内,免得叫人看出古怪,”瞧着眼前这只青雀,钱寅也是难得流露出些许笑意,将鸟翅尖处略微裹上烛灰的地界抹去,逗弄逗弄青雀下颏,也不顾巷子当中尚有积雨,盘坐地上,展宣挥毫不出盏茶功夫,将宣纸使烛蜡封罢,系在青雀足上,“此番却是远途,不比往日那般,大抵要由此寻至北烟泽,书信可送得迟些,但千万要保住性命,别给鹰隼叼了去。”

    青雀点头腾空,盘桓两三周,瞬息无踪。

    道人仍旧盘膝,瞧着眼前白墙红瓦,凋敝绿树,倒觉得此地相当不赖,比起往常所见的那些所谓名山大川,也是不差分毫。

    来去也可,我立此地,未必此地。

    道人出巷的时节,身后积雨落入几片枯叶,流入沟渠,似有人盘坐在此,可以眼观之,并无一人,唯有秋风过道。

第五百零一章 匹夫出关

    上齐北境边关,已然拥塞住两三日,无人知晓为何原本人员大可随意出入的北境,如今却是三关五哨,来往行人皆是要被盘查个遍,商贾货品皆需由马车中卸下,逐个查验过后才允放行。

    北境之外,唯有零散人家,毕竟贴近北烟泽地界,荒凉冷寂,平日里也少有人出入,出关入关较为宽松,流言云上齐皇宫当中失窃,多半是有贼人盗了重宝,这才使得原本管辖宽松的北境边关骤然严苛起来。

    如此情形之下,倒是有百来人困于边关处,逐个受军卒盘查,除去周身刀剑,包裹布囊皆需大开,免得有丁点遗漏。

    一位面容平和的书生立身于人群最末,单手牵马满身旅尘,神色平静,无端回头望南瞧过一眼,旋即又是不动声色回过头来,端详巍巍城关。

    “兄台由何处而来?”似乎是觉察着身后这位书生打扮的男子举止神色,皆是不凡,前头那位精瘦汉子也是回过头来,同书生攀谈,显得极为不耐,“天晓得这帮军卒究竟要查到何时,你说皇宫大内当中失窃,何苦要在此处堵截,那贼人若非憨傻,总不至于将重宝带到这等人烟飞鸟全稀的荒凉地界,想要转手买卖出去,都是无人应承,何需如此大费周章。”

    书生笑笑,倒也是随和应道,“那可未必,总有手段诡妙者能寻出法子铤而走险,北烟泽毕竟与紫昊大元相接,如令盗宝者混出上齐北境边关,与紫昊大元来人碰面,恐怕真就能得手,查无可查,如何不需添些小心谨慎。”

    上齐皇宫重宝,自然无人胆敢于上齐境内流动,倘若露出马脚,买卖两者皆要背得重罪,轻则枭首,重则株连,如何都要失却头颅,可若是能暗渡边关,恐怕便是两回事,享数世富贵,也是不在话下。

    汉子颇有些自来熟,闻听书生搭话,面皮亦是流露出些许思索之意,可旋即便是叹口气道,“这话不假,可眼见得北烟大泽当中诡秘翻涌,妖物邪祟层出,若是因此事耽搁了咱的行程,如何都觉得心头不舒坦。”

    这话时节,汉子倒退两三步,且将话语声压得极低,大抵是有些忌惮周遭人听到耳中,如何瞧着都有些贼眉鼠眼的意味。

    书生目光微动,却是有些不明所以,同样放低言语声,“此事不可说?”

    “瞧你打扮便是外乡之人,同你说上两句,倒也无妨,”汉子摇头,略微摁摁左腕护手,小声答道,“这北烟泽之事,这几月以来闹腾得沸沸扬扬,更休说是距北烟泽最近的上齐,即便是寻常百姓,大多也有所耳闻。可当今天子却是管得极严,就连当今最为受宠的上齐文坛当中,有人大庭广众之下提及北烟泽一事,都被治了重罪,革去原本官职,投入牢狱,如今都不曾有免罪消息传出。”

    “如此说来,兄台要到北烟泽帮衬守关?”书生闻言,却是并不曾再过多问询,而是挑起眉来,向那精瘦低矮的汉子看去,“原以为兄台与我一般寻常人,却不想兄台乃是仙家人物,此生得见仙人,当真是在下大幸。”

    “不是修行中人,就不能帮衬两手?”汉子神情却是有些低落,意味深长看看面前书生,倒是再无方才那般热络,“国之兴亡,匹夫有责,修行人如何,寻常人又如何,即便并无那般挪山镇海的能耐,平日里修葺城关,扎稳鹿角,总也能尽己所能,为何必定是仙家人物,才可帮衬。”

    书生看了眼汉子,无端想起一位后辈,于是嘴角略微浮起。

    那小子如今,大抵也在山外以东,同人说些道理,悟得些许道理,虽吃过万般苦头,但不曾变过心意。

    “若不欲枯等,小兄弟愿不愿当下就出关而去?”

    精瘦低矮的汉子斜睨,狐疑问来,“兄台在军中有故人,难不成可大开方便之门?”

    “未有,只不过有些小手段,可绕开盘查,直抵北烟泽。”书生松开缰绳,拍拍马儿脑门,缓缓笑言,“小兄弟只说,愿与不愿即可。”

    “自然是

    愿意得很,”汉子仍旧不明所以,“不过有违规矩,倘若是叫人逮到,恐怕耽搁更久,只怕是得不偿失,不如就在此等候盘查便是。”

    书生点点头。

    “晓得了。”

    旋即那汉子便见眼前书生甩开大袖,猛然笼至面门,还不等挣动,便觉双足猛然离地而起,乾坤颠倒,耳畔狂风急涌,不出数息,才发觉眼前光亮,险些立身不稳,跪伏地上,接连缓过良久,才朝那书生看去,险些抽刀。

    “不如先瞧瞧塞外景致,再抽刀向我。”

    书生倒背双手,缓步踏上近处悬崖,居高临下,俯瞰远处。

    泽水涌声,声声入耳。

    汉子猛然一愣,也不顾腹中翻腾,亦是紧随那书生踏上高崖,只见百十里外,连天大潮由大泽深处相连而来,携手成群,倒是譬如大元辽原奔马并驰,威势极重。大泽不知几千里,浩浩荡荡,无边无沿。

    大泽之畔,有鹿角雄关,一望之下竟不知其终,吹角声呜咽如风,雄关血染,分明骤雨初歇,血水未淡。

    “北烟泽浩荡不知几千里也,山河寸土寸血淋。”书生望着远处大泽涛涌,轻声道出句古言。

    袖里乾坤一瞬千里。

    精瘦汉子看罢大泽,才发觉上齐边关,距北烟泽并不算近,纵使驾马而行,也需多日路途,不由得紧皱眉头,颇有些警惕瞧向眼前一身尘土的书生。

    “你究竟何人,能运如此神通法门,想来也定非寻常山门中的弟子,上齐仙家中人手段,我亦有所耳闻,可从未听过有这般神通。”

    书生未曾回头,依旧瞧着前头千万里大泽闻言微微勾起嘴角,良久过后才轻飘答道,“这倒是不便同你讲,非要问起,那便可称在下为随性匹夫便是。”

    “不过还真没想到,匹夫出关,竟是无意中盗取了件皇城重宝。”

第五百零二章 大潮波撼

    青平君近日以来,心境尤为多变,    舒坦之处在于,近来不乏由打各方而来的修行中人,三五成群涌入北烟泽边关,虽说不见得足够防住北烟泽当中妖物倾巢而出,但总归是多年来未有的一桩苗头。但忧心烦扰之处在于,自发前来的修行中人,大都并非自仙家山门出外,多半是流落天下各处,无意中得了修行之法或是经仙家指点的散人,而仙家来人,百中无一。
    再者近日大泽当中极为静谧,莫说是有如潮邪祟涌入岸来,就连零散妖物也是不露踪迹,一反常态,饶是青平君自个儿独自撑舟外出,也不曾遇上什么在外流窜的妖物,心下自然是狐疑忧虑。山雨欲来风满楼,江潮汹前波光定,眼下这般情形,始终难叫人安心,反倒是越发忧愁怖惧。
    倒也非是青平君与云亦凉二人未曾稳固人心,而是既在北烟泽地界之人,大多是征杀不下十数年的老人,仅听营盘外头大泽浪涛声响,便能大抵猜出妖物数目,皆知妖物随潮奔涌之前,必有安定的时辰,故而即便难得聚齐饮酒时节,出言宽慰,营盘中人亦是心中有数,实在无法勉强自个儿听信两人宽慰出言。
    “怎么,前几日不还兴致颇高,泛舟大泽指点江山,今儿个怎么瞧来消沉成这般模样。”云亦凉不知何时攀上城头,递给青平君一壶酒水,两手搓热搁在鼻翼两旁,将冻僵面颊捂住,暂且缓和一阵。北烟泽处在极北之地,恐怕比起大元部,冬日来得更为早些,虽说今年还不曾见着初雪,不过已然距滴水成冰不远,风携钢刀刮人面颊,恨不得多削下二两血肉来。
    青平君无需回头便晓得来人身份,瞅鼻冷哼,“这般鬼天景,裹再多衣衫也能冻僵唇舌,也就你小子仍旧口齿灵便,到了这般情形还不忘挖苦老子两句。”嘴上嫌弃,两手却是相当老实正直,毫不客气接过酒壶,登时惊异,迫不及待饮上两口,顿觉温热酒浆入肚,浑身冷凉褪去大半。
    临冬时节最适饮上两盅温酒,不过依平日里云亦凉的性子,断然不
    愿前去自行温酒,更是懒得送到青平君眼前,故而后者颇觉怪异,浅饮过两三口便忙不迭追问,“又要回乡一趟?非是老哥我不愿允诺,而是眼下这番云波顿停的时辰,万一妖物齐动,你若离了此地,我恐怕当真无人能担起重任。上回放任妖物流窜入世。已然算得上是有违本心,倘若是再来一次,只怕又要惹得旁人口舌,朝堂当中那些位心思不明的老狐,可都成天用余光盯着此处,唯恐抓不着把柄。”
    这一番话说得急切,如同走珠撒豆,横是令云亦凉一阵呆愣,将两道剑眉拧成一团,劈手夺来酒壶,没好气骂道:“你就没那享福受功的命,难得好意捎来壶烫好酒水,却是妄揣好意,还不如一并饮个干净,丁点不留。”
    见云亦凉抬手夺去酒壶,青平君却是急切,连忙将话头放软,厚着面皮陪笑道,“瞧您老说的,这不是忧心同袍兄弟在此地停驻许久,唯恐您老心头憋闷,才不得已这般妄自揣度心思,既然如此,小的自罚一口就是,替您老解忧。”说话间便是探手往酒壶摸去,却是被云亦凉避过,将酒壶抛到城关上空。
    “许久不曾动手,今日天景冷凉,不如比斗比斗热热筋骨?”
    城关下头,有几人担水而来,原本要趁滴水成冰的天景,凭大泽中水浇于城墙之上,凝冰加固,此刻却是远远瞧见城关之上,两人走拳动肘,招招不让,登时便是哭笑不得,索性搁置下扁担,抱住双膀观瞧。
    当中一位瞧着年纪尚浅的汉子狐疑,扯扯身旁汉子袖口问询,“统领大人与云大人,一向是亲同手足,怎的今日却是出手比斗,瞧意思还是招招不让,并无多少留手,是两人不和?”
    一旁那汉子瞧面膛便是有不惑之年,这等事已然是司空见惯,摇头大笑道,“到底是初来乍到,并不曾见过这等事,咱这两位统领大人,同属修行中人,身手境界更是高明,这北烟泽平日里无妖物作祟的时节,总也不能闲暇惰怠,多有练兵之举,这二位自然也要
    将境界捶打得瓷实,迈往高境,又少有境界相衬者比斗切磋,故而时常便寻个莫须有的借口,打上一架,权当是寻求进境,眼下无事,多半又是要过几招,直待到一边吃些小亏,才肯收手。”
    北烟泽边军近来填补上不少人手,由打天下各地而来,虽嘴上不提,但一众守边多年的修行人,心头也是多添了两三口鲜灵气,就如大漠行程,多日不曾饮水,如今得见小洲水泊,自然是心头舒坦许多,因此许多汉子话也多将起来,解疑答惑,试探新来此地之人身手,倒是比起平日那般营盘萧瑟的景象热闹许多。
    城关上头两人依旧不曾决出高下,却是那一身红衣的青平君先行发难,略微吐出口浊气,双足点地,两拳虚晃,而后猛然凑近云亦凉面门,劲风猛来。后者亦不惊惶,让出两步空隙,单臂架住双拳,身形压低,一掌直奔下盘,杨柳迎风,虽说算不得迅捷,可胜在步步为营,滴水不漏。
    “这般试探,要打到几时,倒不如手段齐出争个高下。”青平君纵身,内气流转两拳,劈手便是往眼前人面门一晃,去势刚猛无阻,拳走极直。
    而云亦凉也不曾有多余举动,伸出单掌,迎上来人双拳,一时铿锵金铁声起,拳掌不曾触碰,其声却如刀剑相撞。
    单掌拦下双拳,酒壶落下,被云亦凉一手接住,缓缓咧开嘴角。
    “前几日观潮有悟,承让。”
    青平君收起双拳,眨眨双目,也是缓缓咧开嘴角,爽朗大笑,接连叫了三声好,而后才道,“酒水让与你便是,藏下这一手神通,为兄输得不冤。”
    可云亦凉并不曾顺理成章占下酒水,而是收回单掌,将酒壶扔给眼前人。
    “本就是送你的,喝过这壶,仍旧是此地千万人的主心骨,不可自乱阵脚。你若自乱,这城关下头袍泽兄弟,如何应对大潮波撼,又如何置死生于不顾。”

第五百零三章 观潮起阵

    也正是城关上头两人比斗的时节,正立身于营盘之外,一位面容颇显生的书生缓缓抬起头来,往城关上看过两眼,而后不着痕迹收回二目,安然如初。
    今日亦有数人前来北烟泽处,录名纳姓,欲要入得边军,不过此事繁琐,需先行查过身份不可有异,更不可身负罪状,才算勉强得入边军,故而不得不在此停足等候。
    书生收回心思,仍旧是有些惊异,只这手化剑为掌的神通手段,已然要属天底下极高的能耐,身在四境的剑客,未必便能悟出此一身手段,携取千万物件引化剑气,大概如今天下,也唯有那位剑王山中的道人,能以寻常木枝对敌,而剑气不衰,刀剑枯枝,莲梗发簪,皆可引以为剑气所依。
    内气有依,需沿顺附依经络,而踏过二境虚妙,离体而出,则方可算是迈入修行一门,而剑气更是如此,寻常高手提剑在手,身前三寸便觉无敌手,可若是将佩剑换去,恐怕便要打过对折,不复平日那般威势。
    “也不晓得这两人,是否便是北烟泽守边人当中的翘楚之辈,倘若还不能称之为山顶,北烟泽妖物的手段,未免太过于骇人了些。”
    无人在意这位书生看向眼前波光平静的大泽,眼中尽是腾云起浪。
    除却一位面皮精瘦,且身形低矮的汉子,察觉着书生这番神情,凑近前来,疑惑不解问询,“我说读书人,来时你那手袖里乾坤的本事,怎么都要强过那比斗两人,依我看并无半点出奇,不过比划两招罢了,全然不能与老哥相提并论。”
    “唬人把戏,如何能与那两人实打实的境界相比,”书生叫汉子扰乱思绪,也不动气,脾气极好开口解答,“稍举小例,上齐皇宫道外走动散步的老者,大都衣着寻常,不曾让人瞧着富贵,乃至瞧来有些窘迫;闹市街巷当中却是时常能见锦衣公子,折扇扇面都恨不得裱上两枚鸽卵大小的美玉,可谁人更为富贵,不言自明。”
    汉子琢磨一
    番,却是摆摆手道,“意思不差,可皇宫道外也有不少好穿锦衣的老爷,文人当道,最是讲究,就比方那位官居二品的马衡,平日出外坐轿,都是坠满翠玉流苏,哪里有当朝大员的模样,瞅着就来气。”
    书生无端笑了笑,敲打敲打汉子肩头,意味深长道了一句,“江湖中人,不说其他本事,起码藏尾巴的心思极为精明,你若真想闯闯江湖,便要好生学学,何况这身皮相,当真不高明。”
    汉子猛然噤声,忿忿瞪过眼书生,旋即挠挠发髻,不再言语。
    等候多时,前头却是有位汉子被拦下脚步,守边中人由打巡捕令画像当中抽出一张,皱眉比对良久,却总觉得有**分相似,任凭那汉子急得面红耳赤,叫嚷说是污了自个儿清白,到头来却依旧是被左右守卒拿住双肩,暂且押往别处。
    自告奋勇,前来北烟泽守边者,每年皆是能押下几十人来,多半是触及法度,被官衙描眉画影留下人相,无处可去,这才不得已前来北烟泽边军处,指望着能保下一条性命,哪怕是明知此地多半怪异,也要不惜以身犯险试探一回。
    原本此事朝堂当中便是一眼睁一眼合,原本便要治罪处斩的流窜罪徒,若是能填补到边军当中,却是省去不少麻烦,免得秋后问斩时节,多蔓出几十茬血水,也好令上齐百姓心头略微平和些。但青平君近些年来,却是严词拒之,即便是罪过颇轻,也必先行将负罪之人择选而出,押往上齐皇城当中,听候发落,若是赦去微浅罪状,则仍可入边军,旁人绝口不提;若是罪无可赦,则是依律问斩,分毫不留情面。
    故而那位汉子叫左右押去过后,不少人皆是心中嗤笑,说此人怕不又是位不解情势的莽撞汉,平白耽搁功夫。
    书生等得长久,颇觉无趣,眼见得天色将完,多半再无人前来,故而先行一步离去,围绕大泽水畔,缓步而行。
    营盘当中自是有人瞧见这位身穿长衫的书生,颇
    觉狐疑,但无一例外,才要举步出外阻拦的时节,又恍然停下身形,不再理会。
    书生四方步迈得极稳,与波岸软土处踏下足足几百步印记,瞧来似乎并无区别,步距始终不改,且慢行,且观潮。
    营盘当中无一人出,皆是瞧过一眼书生,而后又错开眼目。
    直到走过城关处时,才有一人身形骤然闪动,拦住书生去路。
    “好手段。”
    一身纹凰锦织的青平君摆开两拳,目中精光暴涨,先行举步踏出枚深印,却是将眼前书生脚步断去。
    “统领拳意,比在下鄙陋手段更高明些,何故谬赞。”书生收起大袖,躬身行礼。
    “数十年不曾见过你这般修阵之人,实话说来,颇为技痒。”青平君目光仍旧逼视眼前人,衣袍似是如潮涌动,千钧力道皆从地起,直抵两肩,将双拳分镇左右,神驰意动。
    可书生还是那番平静模样,眉眼和煦,“初来乍到,怎好如此。”
    青平君的确是技痒,从方才时便觉灵台当中始终异动,似是挑弦弹拨,纷乱如麻,便知晓是有境界高深之人引动内气,顺气息寻开至此,却是瞧见位面皮尚在而立上下的书生,倒背双手,沿岸边缓行,足下痕印排布,犹有阵成。
    “昔年便闻,修阵法者破入四境,阵法神通登堂入室,便可借世间万般痕印演为大阵,或是冬来吐息白雾,或是连珠步印,皆可化阵困敌,”青平君扫视营盘,难得浮起丝缕明悟,更是不曾多言,凭拳而进,猛然出手。
    书生叹气,倒是也不曾施展神通,一步迈出,却是猛然由打青平君身后现出身形,袖口翻卷,竟是不加理会,反倒是接连叩指三五度,震起大泽水浪,往大泽以内挥斥而去。
    移山填海可见端倪,威仪全然不似书生。

第五百零四章 逆走天关

    上回波撼北烟泽城关的时节,大抵便是万数妖物凶狂冲关,足踏浪涛,譬如万顷雪花拍砸到罡风当中,荻花飞散,连带守关之人浑身血水,也是齐齐镇入城关当中,而来多时仍旧是未曾有消散迹象,染得城关犹如涂上层朱红。
    如今书生一袖摆开,亦是无端震起大泽侧畔水浪,直起三层楼宇高矮。分明是清澈水泽,如今震起却是迸溅出浊红血水,接连便生出嘶吼声来,八足显现,竟是头身形莹白的邪祟,腹下生有八足,形同马蹄,但体态却是犹如磨盘,六方有眼环绕周身,书生一击之下,毁去此妖身上五枚铜铃巨眼,当下再难藏匿住身形,不顾重创加身暴起伤人。
    北烟泽何其广,凌空飞渡尚要耗去不知多少功夫,昔年大泽当中还不曾有妖物作祟的时节,有仙人欲要探访极北,不得已横渡北烟泽,踏空北渡近乎两三月,竟也不曾瞧见大泽尽头。立身大泽上空,四方尽是水泽无边无涯,瞧来顿觉苍茫迷惘,其中雾气隐天蔽日,稍有不慎,恐怕难辨东西,更不消说欲要纵跨整座北烟泽,故而望洋兴叹,掉头回返。此般无边大泽,如今为妖物所占,种类数目自是难以计量,仅此三载之间,北烟泽守边营盘当中,便粗记下数百目妖物,均是奇形怪状,阴惨瘆人。
    眼下此生具八足六目的邪祟吃过书生一招,显然是强弩之末,唯有枚独眼眨动,不见唇齿,啸叫声却是哀惨,八足猛然踏水赶至青平君身后,猛然蹬去。而后者早已心意动起,暂且不与眼前书生对招,而是猛然扭转腰肩,两拳破开浊浪,贯入这妖物体内,略微一震。
    “你这书生,究竟是何来头。”青平君拭去拳尖血水,一时不曾进招,瞧瞧身旁已然震碎为数十块血肉的妖物尸首,颇有些兴致。此妖能耐微浅,不过胜在一手隐匿本事,藏于水中,饶是撑舟而过,定睛观瞧,也未必能瞧出异状,大抵便是莹白身子没入水中,却是能化为剔透无色,脱离水泽方能显出原本色泽。
    按平日而言,以青平
    君灵觉,断然不可任由妖物欺身近前,却是仍旧无知无觉,但今日却是险些吃着些小亏,面色不由得更冷两分,故而才有方才一问。
    书生面色依旧,“如今的确不便与兄台言说,不过方才的确不怪兄台灵觉木钝,而是我先前以步痕串连,汇成一阵,即便是营盘中人眼见得在下面生,也是无知无觉视而不见,且能遮掩灵觉五感,大概正是出于此,才使得不曾引得兄台注意岸边有妖物隐伏。”
    青平君低眉,寻思片刻,扭动脖颈似笑非笑,“听着便麻烦,你们这些个修阵之人,倒是不易,不过如何都不讨人喜欢,对招之际束手束脚,且多有算计,若是打来也难泻火,若是不走上两招,我心又难平,如之奈何。”
    书生拱手,平视眼前人,和善笑道,“与其困束在心,不妨泻之,在下虽说阵法不曾大成,但总归也识多般变化,兄台若是执意出手,在下定要全力接招,此阵可隔灵觉,放手施展,并无需忌惮。”
    “胆魄倒是极长,”满身流火锦织的青平君略微眯了眯眼,如何都想不出熟识之人当中,有如此一位阵法手段恰如高川的书生,索性也不再思量,刚好方才同云亦凉比斗,意犹未尽,当下便将神意内敛入拳,拉开架势,冲眼前书生叫道,“那小子阵法不赖,不如试试,能抵我双拳几合。”
    浪潮乍起。
    书生接连叩指屈指数番,近乎是瞬息之间,已将近岸水泽汇至身前,凝而化阵,牢牢笼住青平君身形,丝缕水流借当索,困束周身。引水为缚抽刀难断,奇难脱逃,更何况身在四境当中,身外万物全然可用,仅递一式,威势便是雄浑浩然。
    水波荡漾,全无杀意外涌,而书生此举,其实压根也不曾留手,分明晓得眼前人已是高过四境,气势巍巍如山岳层楼,踮足摘月,怎又胆敢掉以轻心,故而水流缠环,镇压内里。
    同在高绝之境,虽无旧
    怨,但总不可刻意相让,此为修行中人规矩,又唯恐旗鼓相当,招数收之不能,故而力求招招递出,即便不曾连贯通畅,可每式必是重之又重。
    水阵当中一声震响,似裂城关如碎金玉。
    有双拳探出,困缚不能。
    仅是一合,书生所布凝水大阵齐齐炸裂,万千水花四散开来,莫说能近青平君寸尺,一丈之内,道法神通全难近。
    守边营盘当中人尽皆知,这位统领拳路尤为大开大合,纵是眼前妖物邪祟形同浪头再起浪,层层堆叠,鳞甲照月譬如白昼,也难压住此人拳路,山岳崩断大泽倒流,难承其重。书生如此布阵困束,适得其反,却是叫本就悬于长天当中的拳意,再上层楼。
    犬马可驯,而大川虎狼焉可入笼。
    一息以内,青平君双拳连同身形跃至书生近前,猿背大开,单拳灌顶,直令周遭秋风猛然敛住,无人晓得力道如何,只是矮壮汉子身外锦织翻动,胜却弓弦炸响。
    书生不退,倒是汉子双足周遭浮土当中,无端探出嶙峋怪石,搅至足膝处,连带已然匿迹多年的草木藤蔓一并奔涌而出,再锁四体;当空被青平君一拳打散的水花急抱成团,凝为飞针袖箭,冰凌震颤,亦是紧逼后者两肩双肋。
    再叩指,阵中飞沙走石,平白西风乍起,莫说人踪,不见五指。
    阵法精深者,可动世间百万生死物,执掌刀兵厚胄,旌旗蔽空,但凡阵中无一违令。仅是须臾之间,青平君拳已走空,皱眉挣动脚步,遂觉无力可借,不知何时已被浮土怪石擎至半空当中。凡修拳掌,力从地起,最忌此般情形,可那书生横是以道法让过拳锋,指引阵中万物迎敌,生生架住身在四境以顶的青平君。
    一步一天关,才入四境,对上踏步四境多年的青平君,却是稳稳压住上风阵脚,毫无败相。

第五百零五章 不妨饮茶先

    接连多日,由打上齐皇城发往各处边关的密令,似雪片相仿,尤其北疆各道关口,更是一日之间调军无数,虽说行事极隐秘,可到底是有些许风声,不过这点滴风声,却是尽数被人有意压下,丝毫不曾传扬开来。
    上齐近些年来,少有军甲调度的时日,如此一来,朝堂当中自然不平静,更何况密令如纷飞雪花,许多大员皆是觉察出其中滋味,不过也无人胆敢提及,只是将眼见事揣到心中,并无其他心思。
    天子宅心仁厚,多喜文墨,但并非便是手腕绵软之辈,若是太平无事,自可与殿内头几品大员洽谈当今锦绣文章,文坛大家新作字画,但眼下此般情形,自然是无人胆敢触碰霉头,纷纷眼观鼻鼻观心,老实本分。
    不过在这其中,倒也有例外者,此事一出,便是遣家丁仆从备得短轿,趁夜色直奔皇宫内院,并不愿加以掩饰。
    皇城当中已是添起炉火,内院以里起码设有麒麟炉数十,将连绵宫阙尽数烘得温热暖和,且不说堪比夏时,总归有春深意味。
    甬道之上群臣下轿,纵使年长腿脚不便者,亦需如此,上齐讲究个礼字,君臣长幼,向来礼数为先,可满座朝堂中唯有一位不需下轿,直行到皇宫内院外,再遣去家丁轿夫即可。
    但眼下这老人才乘轿入得宫门,便令一众家丁散去,颤颤巍巍迈步,直往宫内而去,走得艰难。
    “荀相无需如此,近日来腿脚不便,乘轿而进也可,圣上特地吩咐,唯荀相可乘轿入宫,并无太多忌讳,何苦步行。”周遭有两位内侍捉灯笼近前引路,低眉柔声,同那老者言说。
    “六旬上下便要坐轿入宫,若是侥幸活到耄耋之年,岂不变为倚老卖老的祸害,规矩本就是规矩,圣人启口,也要依此行事。”老者却是摇头笑拒,“既是圣人有意,老朽自要涕零承下,但如何有那等胆魄,使圣人再退再让,如何都要心头有数才好。”
    皇城当中的内侍,自然是心性非比寻常之辈,伴君伴虎,即便圣上仁德,也自需多凭缜密心思行事,荀相方一出口,便知无错。
    “既是荀相不欲行此便宜,如不嫌我二人卑鄙,便由我等搀扶您老,前去宫内如何?”另一位内侍躬身行礼,将灯笼交到左手,神情和善。
    “且不劳烦两位费力,”荀文曲面皮亦是和善,爽朗笑笑,“老朽还未到那般苟延残喘的年纪,何况身为内侍,当扶龙而上,功在社稷,怎能搀扶垂垂老矣之辈。两位前头引路即可,老朽自行面圣便好。”
    二人知解其意,知晓老者执拗,故而略微拱手,分列前后,灯笼照亮老者左右十步,缓缓而行。
    皇宫内院当中清秋,总是比起宫外冷清萧瑟许多,兴许是夜色深沉,且少有人出行,除却有队队皇城卒卫巡视,铁甲映月,零星灯火,再无什么闲散人。
    白日天光盛里金壁生辉,入夜时分静默皆寂,天下皇城以里,似乎都是如此一般。
    身着黄袍的上齐圣人,近日来也是多有倦怠,如今伏于桌案,小憩一阵,旁人不敢打搅,只得再将
    麒麟炉当中添过碳火干柴。虽说是干柴,不过却是耗去不少财力人手,特地前去十万山中劈香犀木,再经几十道工序制得,最是能清明神智,且舒缓心疾,可纵使如此,也难令人几日不得安眠,而不觉困意。
    老者入得殿中,并不急于上前,一来唯恐打搅圣上安眠,二来不合礼数规矩,故而索性于廊下坐定,随手拿起堆叠信件竹简,逐一观去。
    奏折密函,自然不可妄自窥探,而其余文书,荀文曲却可近观,本就是日后要遣送到府上的文书卷帙,并无多少忌讳。宫女见这位荀相独自观文书,只借月色,颇为昏暗,故而携来明亮灯盏,摆到老者身侧,轻施一礼,“荀相如此时辰面圣,却是不巧,当下秋风寒瑟,不如先行前去侧殿避风躲寒,待到圣上醒转过后,再行进谏不迟。”
    老人摇头,倒是朝眼前宫女多打量两眼,“不必劳心,多日不曾出外转悠,如今吹吹凉风,却也算是舒坦许多,应对诸般杂务,亦是极得心应手。”
    荀相一向并无架子,向来不欺下而不冒上,故而这位宫女,亦是未曾有过多忌惮,却是轻声闲谈,并不怯生。
    “圣上近些日来,颇有些形销骨立的意味,宫中我等奴婢虽是加倍上心侍奉,却无功用,兴许此番荀相前来,便能令圣上心思宽慰些许。”这宫女不过十又三四的年纪,可面皮已然长开,褪去诸般青涩,倒是显露出微施粉黛便可夺艳的骨相,怅然言道。
    荀文曲笑笑,清清浑浊语调张口,“身为一国之君,高处不胜寒,更何况近来诸事冗杂,尽数凑到一处,圣上若是胸中无志,断然不至这般殚精竭虑,不过既然要做有道贤君,必定苦其心志,劳其肝胆。”
    小宫女感叹一声,“原以为身在此间做宫女,终日不得出宫半步,成天操持琐碎小事,已然是极麻烦的营生,却不想圣人亦有圣人忧,如此想来,却是舒坦许多。”话出过后方知失语,旋即连忙掩住唇齿,起身同一旁老人接连躬身行礼。
    荀文曲却是神情并无变动,只是挑眉问言,“娃娃是谁家女子,又为何将你送入宫中?”
    宫女低眉,怯生生答道,“家父原本是朝中四品,前些年因事误了职守,被贬去官位,家中并无钱财,实在难以维持,故而将奴婢送入皇城,起码不受饥寒。”
    “杨虹橹此人,倒是本分得很,”荀文曲思量片刻,旋即便是叹道,“四品官位已然是不低,但俸禄却着实算不得高,身在四品却是两袖清风,难怪被人算计,想来便是困苦至极,才将你这娃娃送到宫墙以内,倒是可惜得紧。”
    “雀落尘间,想不想去枝头上瞧瞧?”
    老者言语和善自然,哪里还像是那位百官无出其右,顶上仅压一人的重臣。
    黄袍男子猛然醒转,再瞧瞧窗外天色,费力直起腰来,愣愣瞧着眼前如砌墙堆砖一般的文书密函,上头落款名讳,一时看来生疏得很,当真是不愿再瞧。
    秋日梦来也多萧索,哪怕是身为上齐圣人,亦难免俗,想当初时节,这般如海文书竹简,如
    何都难以轮到自个儿来批。少年时玩闹困倦,便常前去往那人住处,嗅嗅香炉当中沉香滋味,瞧那人面皮之上分明疲累,但仍旧是多有笑意的眉目,如何都令人心安许多,故而便斜靠那人膝边沉沉睡去,
    而如今这万斤重担,似乎都搁置在自个儿肩头,才晓得那人当初挤出丝缕笑意,当真难比登天。
    可惜生在帝王家,夜来入梦方见亲。
    “如今几更天了?”男子舒展周身筋肉,起身前去窗前,汲取些许秋风当中的寒气,还未等到面颊显凉,便很快被殿内热气蒸去,没来由便有些烦闷,开口问道。
    左右自有侍奉宫女,见天子起身,连忙便要前来披上件衣衫,男子摆摆手,并不愿添衣。
    “如今才入更时不久,圣上若是倦了,尽早歇息才是,莫要坏得体魄。”宫女应声,身在天子左右,自知其疲倦如潮如涌,故而擅自提点过一句,倒是点到即止,未曾有丁点僭越。
    男子不曾回头,仍旧瞧着窗棂以外,淡漠笑笑,“寡人歇下,何人处置案中文书。荀相自有荀相要理顺的文书奏疏,何况年事已高,怎能尽数交与他。”
    “荀相已然在外等候多时,却是不愿进侧殿,言说是吹吹秋风,也能磨砺筋骨,故而秉烛在外查看文书卷宗。”
    男子眉头微皱,“怎不早些相告,快请入殿,烫好热茶,莫要令荀相染得风寒。”
    晚些时节,两人已然对坐,似是已然揣测出这位圣上心意,老者好整以暇,捧起手头热茶,静等后者出言。
    “荀爱卿既已知晓寡人心意,何不速出良策,如此吊人胃口,恐失妥当。”男子见老者始终古井不波,率先开口,倒当真有些稳不住气息,连连苦笑。
    老者搁下杯盏,起身行礼,“老臣确是不知如何此事何解,倘若皇城丢的是重宝,凭各地官衙能耐,迟早也能寻回,可若是有人出走,倒当真是难寻。”
    圣人长叹,“倒真是瞒不过文曲公。”
    老者微微一笑,竟是难得接下这句赞语,“其实皇子出走,也并非一件祸事,年少轻狂时时念叨北境如何如何,自然是要去到北烟泽处,虽说大皇子文采算不得极佳,可身手与修行天资,当真不凡,寻常江湖中人,断然奈何不得。若是去到北烟泽,见过那位贵人,没准当真能将圣上与那贵人之间的关系修葺不少,到那时再引皇子还归纳安,岂不亦是一桩好事。”
    “北烟泽诡邪,倘若皇儿有难,应当如何?”男子竖起眉峰,而后又是突然舒缓开来,终是长长吐出口浊气,看向面皮无端狡黠的老者,“若非是知晓荀相少有与皇儿碰面,我倒真以为是荀相出言撺掇,如此看来,倒当真是两全之策。”
    “虽可帮衬,仍要自保,那方亘古便有的大阵,圣上切不可闭。”老者收回笑意,面皮肃穆。
    男子默然。
    而后缓缓点头,话锋一转。
    “不如饮茶先?”

第五百零六章 风霜雷火,灯笼连转

    北烟泽边关,也是临近日暮。
    可岸畔二人,依旧不曾分出个输赢胜负,各自递招近百,尤其那位书生,硬是借层出不迭的阵法手段,构起大阵十数,步步为营,生生止住青平君拳劲,虽境界比不得后者精深,但胜在手段纷杂,竟是从头到尾也不曾令汉子双拳破开重重大阵。
    青平君早已皱起眉来,甩甩双拳,好大不自在。
    阵法倘若有成,以力破之,倒也不见得是一桩堪比登天的难事,可眼下这位看似寻常的书生,实在棘手,对招百回合以来竟无丁点错漏,布局绵密水泄不通,阵后有阵,且阵中所藏道法无数,一时当真奈何不得。
    “说到底你们这帮修阵之人,皆不爽利,胜便是胜败便是败,一味拖延却分不出个孰强孰弱,格局微浅得很,气煞旁人。”
    书生静静立身在两丈以外,面皮和善,不见波澜,轻启唇齿答道,“统领胜我,并无裨益,我胜统领,更无心无力,原本便就是胜败两可,何苦求胜。”
    “若无这般心气,当初练拳作甚,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如不争胜,空有一身境界岂不无用。”
    书生摇头,似是并不认同,不过也并未多说道理,神情微动道,“有人要来此,看来今日比斗,大抵要止于试探。”
    “如此,我亦不再留手,倾力一式权当收官。”汉子瞥了眼远处,撇嘴悻悻道,“今日倒是还算解瘾,可惜终有末时。”
    云亦凉下过城楼过后,便自行前去营盘当中随部下一并清点名册,分明太平无事,可总觉心头跳突不已,相隔数里之间,若有若无总觉有甚古怪,但着实揣测不出虚实,不过既有青平君坐镇,亦不曾过于忧心,故而将名册点罢,才缓缓循迹而来。
    同是身在四境,青平君拳威,历来要压过云亦凉剑气,多年来交手大小百来回,输多胜少,虽说应对北烟泽妖物时节,剑气如浪如潮,要压过青平君拳威少许,可单打独斗,着实是惹得云亦凉也难生出争锋之意,只得不情不愿认下。若说北烟泽当中至多与三境相当的妖物,能与青平君双拳平分秋色,纵使将
    四时逆转,云亦凉也断然不信。
    可赶至北烟泽近前的时节,抽剑抹去阵法过后,云亦凉却是有些怔怔,眼前堤岸已然叫两人斗得崩碎,洪涛涌起,连带两三座蕴有五色的大阵,叫矮小壮实的红袍汉子一拳擂得炸碎,压根不顾所谓阵眼,尽是以力震碎。周身雾气蒸腾,且双拳之中已有灼铁似光华,一步迈出,拳尖已然碾至那布阵的书生面孔,接连倒退十几丈,才缓缓停住脚步,血水长流。
    “服输否。”分明矮短的青平君扭动肩头,咧嘴长笑,气势胜却大泽潮涌。
    远处书生抹去唇角血水,眼下生生吃过汉子一拳,竟是仍旧神色不变,“统领这胸中火气,非因在下而起,倒是欲借在下而熄,忒不地道。”
    旋即又扭过脸去,看向一旁正欲止住争斗的云亦凉,微微笑起,“见过前辈,晚辈有位故人,同前辈关系匪浅,此行来此,亦是为捎些口信,也好令前辈安心。既然见过前辈,此番比斗,也当止住。”
    说罢书生只是将原本弯屈十指张开,静立场中,再无动作。
    可眼前十面风来雨来,霜雪雷火,由打半空之中齐齐聚拢。
    青平君无惧,可眉头却是狠狠一皱。
    分明不过是内气外泄,经由阵法变幻得来无根之火,无云之电,但此刻天威,与上苍降法一般无二。
    “且请前辈,一观神通。”
    言毕则风雨雷火齐动,缭绕青平君周遭,骤然聚拢。
    云亦凉此时色变,踏入阵中,抽剑相迎,接连几十道剑气撑开,暂且抵住当空风水雷火,冲仍旧立身不动的青平君叫道,“此时不退,我亦难阻许久,分明才入四境修为,这小子内气怎可如此厚重,不若先行止住比斗,再行另议。”
    青平君不动。
    而后抬起一臂,收起一臂,擎起单拳。
    风雨雷火,霜雪冰锋皆是无智无识,此刻却是被单拳逼得退让,尽数溃散当空。原本盛威,一瞬散尽,连同周遭大小阵法悉
    数消散开来,得见天上早月。
    此一拳青平君出得极慢,旁人瞧来,只是略微触及身前如灯笼连转的风雨雷火,后者却是骤然退避,而后瞬息消去,并无半分烟火气,连带周遭隐蔽起的大小阵法,皆尽如冬雪消融。
    可这拳送出过后,青平君却是咧开嘴角,浑身气势松懈下来,再无动静,饶有兴致看向眼前那位书生。
    书生也笑了笑,身形似风前沙砾,缓缓消散。
    “破去郁气,复得平和,而五内皆无阻胀邪火,如此岂不是比分出个胜负好上太多。”另一侧书生身形显现,毫发未损,就连原本嘴角血污亦是不存,躬身冲两人行礼。
    就连云亦凉也将眉头皱起,上下打量这位面生的读书人,颇觉道法神奥。
    自始至终与青平君斗招的便是身在层层大阵遮掩之下的书生,而面门吃过一拳的,却不过是阵法当中凝出的一尊虚影,方才青平君拳意尽出,才将这最末一道阵法打得崩碎,得见书生本身。
    “哪里学来的本事?”青平君收了双拳,一身气势尽数收回,颇有狐疑。
    书生再行礼,却是看向一旁收剑回鞘的云亦凉,“在下与云仲,乃是同门,小师弟曾时常讲说过,其父常年留于上齐以北,如今瞧来模样也有七八分相似,先前相见,自然认得。”
    云亦凉先是皱眉,而后又是舒展开眉头,“早知吴霜名号,却不想南公山间仍有如此高手,倒是我儿大幸。”
    “在下亦不曾想过,小师弟之父,竟是身为北烟泽守边统领当中一人,虎父无犬子,倒也非虚。”书生面皮有些苍白,分明是数时辰比斗,亦将周身内气抽得近乎空乏,不过依旧是缓言客套。
    一旁青平君拧了拧眉,哼哼道,“两位倒是一见如故,果然忘却了边上还有位浑身疲累的中老汉子,就这么立身在大泽岸边谈天说地,当真不怕蹿出十几头妖物偷袭?”
    旋即也不等两人搭茬,挥挥手道,“且来帅帐中小叙就是。”
    “叫人瞧见,还当我青平君不识礼数。”

第五百零七章 不期遇灵犀

    接连两三日之间,白毫山当中皆是平静无事,除却时常得见几位童子外出练拳走高下梅花桩,院落当中并无太多动静。门主叶翟似乎是进来有觉,故而自行去到后山,自行体悟;座下弟子自然是难以闲暇下来,出外游荡许久,不时回山一趟,瞧见叶翟仍旧闭关不出,而后又是自行下山。唯独云仲温瑜二人,在山间久留。
    阵法难修,可比当初修剑入门,不过全然并非是一回事,若说修剑起始最是费力,凭锈穿剑斧劈柴震得两手虎口血水长流,而修阵则是最费心神,若是阵法构建时节有丁点错漏,轻则阵法消散,重则演化为威能乍泄的诡异阵法,莫说其他,倘若有失,只怕这座白毫山山巅,都要叫暴动大阵削去大半。
    “心静眼直,观其脉络,断不可有丁点分心,若是阵法勾勒有误,恐怕我亦难压住暴动内气,毕竟是身在旁人山头,倘若炸碎楼宇屋舍,师叔囊中羞涩,估计也难赔得起。”后山当中,今日秋风算不得冷冽,不过少女面皮上寒霜却是堪比冷清秋意,没好气将周身阵法散开,接连数落道,“早晓得小师叔阵法天资如此诡奇,当初就应当求师父多指点一二,也不至如今这般情形。”
    云仲挠挠发髻,愁眉苦脸看向周遭如同叫炭火燎过似的枯黄草木,颇有些难为情,只得点点头道,“再试上一回,若是仍旧构建出个诡怪阵法,今日便暂且歇下,明日再试。”
    阵法不入大成,难以随心所欲,如柳倾那般叩指成阵,已然是阵法手段超凡脱俗的境界。即便是如今的温瑜,欲要布置下一座大阵,亦是艰难,需得先行布置许久,将阵法印于宣纸或是物件之上,再将内气流转其中,才可使得大阵成型。而至于云仲,阵法修为尚浅,纵使描画于宣纸上头,亦不见得便可随心起阵,方才好容易将阵法勾画妥当,却是不知细微处有恙,才注内气,便已是升腾起遍地火舌,好在温瑜早有预料,立身一旁掠阵,这才不曾使得那令人心
    悸的火舌流转而出,将整座山头烧得狼狈。
    云仲记阵图的本事向来不弱,不过眼下这般躁火缭绕周身的状况,即便平日里记性尚可,此番仍旧常有遗漏,更何况久不动笔,仅是一座聚风凝水的浅显阵法,勾勒描画的时节都是处处受阻,稍有不慎便将收尾处延出半截,只得再换宣纸,从头描起。这般情形,时常是耗费十几张宣纸,才可堪堪无大错,不过施展开来,仍旧有细微处不尽人意,致使整座大阵浑然一变,由原本聚风凝水功用,变为无名流火直上高天,或是引得周遭草木迎风暴涨,无端生长得与人肩头同高。
    一整时辰过后,少年终是舒缓舒缓右腕,颇为满意,观瞧数回,并未查出谬误,故而单掌附于宣纸之上,缓缓将内气传入当中。
    整座白毫山猛然一晃。
    一旁自行研习阵法的温瑜猛然变色,接连递出六七掌来,唤起周遭大阵,额角沁汗,耗费大半内气,才堪堪将震颤止住,回头怒视云仲。
    少年亦是大骇,支支吾吾道,“方才自视分明无甚谬误,怎的会转变为如今这等景象。”
    温瑜抿唇,真切道,“师叔如是不急切于修阵,近几日还是停手为妙,早先听闻过师父讲说,有人曾将阵法改动多处,原本只是未入凭借的寻常小阵,经改动过后硬是崩碎方圆数里山岳,当中生灵无一幸免,倘若是师叔再如此行事,依我修为,当真是难以压制下这般凶狂力道,还是就此作罢,免得祸及池鱼。”
    方才这一声震,使得整座白毫山为之一动,山上安逸飞鸟尽数腾空,大抵许久都是心有余悸,不敢居于山间。院中习武的几位童子也是吓得面如土色,纷纷被晃下梅花桩来,好一阵都是不明所以,还当是何处地洞,急忙往屋舍四角处躲藏而去。
    “这般动静,哪里像是修行,云
    少侠山门,想来每日也是难得平静。”后山山脚处茅庐当中,叶翟睁开双目,卸去浑身内气,苦笑自语。山间这般动静,叶翟自然知晓,只是不晓得分明是二境修为,如何能将整座白毫山撼动,接连吐出三两口浊气,才收起双膝,同不远处看守丹炉的老者言道,“无需太过费神,山间所留那些丹方,与我全然无用,只是平白耗费老药而已,按说如此年月,心关迈过,早就应当破开眼下境界,至于为何迟迟不能破境,你我心知肚明,又何苦用外物强行催动,于事无补。”
    叶翟修行,向来疏懒,难得有近日这般静心举动,更休说是安心闭关明心,自是令那位老仆极上心,取出早已落满尘灰的古书来,仔仔细细炼丹熬药,实指望能将叶翟境界再拔高一截,此刻闻言,却是叹气不止,但仍是不曾停下手头活计,添柴加炭,忙活个不停。
    破开二境,三境便非是内气积攒多少所能破的,既称灵犀境,便是灵犀一至即可破关,若无一瞬灵犀,即便平日里修行再多勤勉,到头来仍旧是深陷在这等关口当中,难以坐二望三,更难以超脱虚念两字,直达彼端。
    山上一晃数百载,若是遇上灵犀,凭叶翟数甲子积攒下的内气,水到渠成,没准能直直迈入三境山巅,可这阵灵犀意,似乎来得过于迟缓了些。
    “二境如何,三境又如何,久在山间不问事,休说三境,即便是抬步之间入了五境,又能有何裨益,”叶翟自嘲,将茅屋门拽开,缓缓走出屋去,“没准哪天瞧见秋叶还不曾落地,便已碎为数段,鹅毛飞雪散为千百微尘,春露方消,夏水随雨暴涨,便能破开这道堵塞百载的死关,灵丹妙药,想来也算不得有甚功用。”
    话语声戛然而止。
    白发山主瞧见一片枯叶摇摇摆摆而下,兴许是出于方才山中震颤,叶片与枯黄叶脉分崩离析,还未落地,已然如雾散开。

第五百零八章 举头见雾寒光少

    凤游郡近日无事,平日马帮作威作福,官衙中人与寻常百姓,早已是习以为常,但接连几日,郡中马帮帮众竟是销声匿迹,平日里常能在市井喧嚣地界瞧见马帮人招摇过市,此番却是难得清静下来,再无动静,却令整座凤游郡中人皆是有些心中惴惴。官府衙役巡捕,乃至于城内军营营盘亦是不平静,这几日之间,若是有人宅邸毗邻官府,便能时常瞧见两眼肿起,脚步虚浮的衙役巡捕,骂骂咧咧走出官府门来,依靠门口石獬豸,忙里偷闲歇息上一阵,满身烦闷。

    动则太平安定,不动则搅动云气,山雨欲来,萧索满楼,这便是马帮多年来积攒下的威风,任是商贾巨族或是城中官衙,亦或是大员高门,倘若伏兵不动,皆是悚然。

    “今儿个门前已来过六七拨人手,装作是行人,可瞧着体态脚步,皆非寻常百姓,我马帮总舵向来无人胆敢驻足,就由旁人探查不成?”李无吉闲来无事,随手取来一坛酒水,搂到胸前,寻常人两手合抱的沉重酒坛,仅以五指扣住坛沿,倒入喉中一口,却难见笑意,多有气闷。

    想来倒也不无道理,马帮自打开山立帮过后,便向来也不曾示弱于人,最不济时节,不过是糜余怀下过一道令,命马帮中人临近岁末时节略微收束些举动,不可随意同旁人争执,更不可一言不合便是妄动拳脚刀剑,违令者逐出马帮,再不允入马帮一步。如今帮主贺兆陵却是新引一则条令,命马帮上下中人限足,平日可在家中分舵间走动,但不可自行前往闹市当中,但凡有要事出外,需前去舵主处一一通禀,方可不携兵刃外出。

    此令一出,帮中上下皆是狐疑,更有甚者怒意中烧,又不好发作,只同顶头堂主舵主言说进来偶感风寒,难以前去帮中,旋即便是将自个儿囚于家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想来也是,马帮中人跋扈惯了,更是不知何为收敛二字,多年来帮中风气如此,而这道条令方出,便引得帮中近乎半数人心头不满,连带些许堂主舵主,都是告病归家,全然

    不顾其他种种。

    “不必去理会那些位上门探查的喽啰,何况被打量上两眼,马帮总舵又断然不会叫地动震毁,管他作甚。”正安心坐在院落当中斗虫的中年文人见汉子又抱起酒坛,好笑骂道,“前阵子帮主下山时,曾夸过你李舵主渐有威仪,不复当初那毛躁性子,怎么如今又是满身躁气,成何体统。”

    汉子撇撇嘴,半晌也不知如何回话,狠狠咽下两口酒水,仍旧是气闷,可糜余怀压根也不曾理会,尚在逗弄眼前两只秋虫,使火捻逗弄虫尾,面皮颇是欢悦,终究憋不住话语,闷声道来,“帮主所下此令,岂不是让我等自败威风?如今上下帮众心头皆是不满,难得糜大供奉尚有这般斗虫玩闹的心思,实在叫我这粗人佩服。”

    文人笑了两声,恋恋不舍收起眼前木盒,将两只秋虫放出,并不曾拘于盒中,任凭离去,“当初咱帮主下令,变卖帮众值钱物件,各堂主分携人手,去到外郡接揽押镖走镖的生意,若是不曾记错,险些使得几十堂堂众出走,不再归马帮携领,可远比如今热闹许多。”

    “可不出两载,整座马帮便靠积累下的钱财与手段,将城中商铺盘下几十处,凭此为引,才有如今这般能与商贾大族抗衡的场面,虽不说马帮中人家家皆是大富贵,可比起当初瞧见肉食都卖不动腿脚,帮里大半面黄肌瘦之人的情景,好过不知多少。亦正是因此举动,庇荫马帮多年,致使郡守老爷想要将马帮连根拔起,要我说来难比登天。”

    汉子顺糜余怀所言思索片刻,果然面皮无端好看许多,收起大半焦躁,“可如此举动,着实瞧不出这一手行令,究竟高明在何处,帮主历来是胸有良策,但此番布局,的确难见心思。”

    文人连忙摆摆手,“我可没说咱帮主是那等前瞻后注世间罕有的大才,虽说咱相识已久,可万万不能留下背地里谄媚帮主的口实,虽已早迈步出走文人这等身份,可到底还要留些清高孤直

    。我方才所言,并非是替帮主出言,更无赞同帮主此举的意思,不卖关子,这回条令即便是我也想不通帮主究竟有何念头,但起码多数时节,帮主都将马帮压到胜面最大的一方。既然心念皆是令马帮蒸蒸日上,又何苦急躁至此,不妨等到冬雪化去,春山渐显。”

    碑峰之上,有云雾缭绕,难见平日通明景象。

    茅庐已然被贺兆陵自行毁去,如今只得盘膝坐定,年前却是密密匝匝,方圆逼仄,有数百柄好刀,头前没于土中,形态各不相同,刃中森寒却是并无异状。

    举头见雾寒光少,盘膝行气斗牛惊。

    贺兆陵已是两日辟谷,亦不曾饮水,只是盘膝坐稳,双目微眯,亘古长风自两袖衣襟当中横穿而过,似乎此处空空如也,无人也无刀,风来通透,不曾回转。

    来前男子曾见过位目盲老者,送上几十两银钱。老者在凤游郡首府算命起卦许多年,从没遇上过这等阔绰手笔,还当是哪家王孙公子特地寻消遣,哆哆嗦嗦,迟迟不敢起卦,末了才念起卦象,说是公子命里始终有道重雾,如要破开,定先见雷霆震怒,而后才可得解。

    贺兆陵在等一场惊雷携雨。

    而如今倒真是等来了一片积墨似的弄云,其中隆隆声响,似是百万马匹喉头震颤,不知何时齐齐冲出。

    “缩在此地作甚。”

    男子仍旧合眼,缓缓起身,走过周遭如同缄默军卒立身的丛簇长刀,直走到一柄长刀身前,摁住刀尾狠狠压下。

    天上百里云电,恰似挥出一刀通畅阳关道。

    雨水跌落,数百柄长刀随电闪,齐齐映出寒光。

    贺兆陵什么也没做,任由雨水浇灌,长衫似洗,抚摸刀尾,始终也不曾拔刀,而刀光胜电。

第五百零九章 下山道时沧海桑田

    “立冬在即,眼前落雨,八成是凤游郡今岁最末一场,光阴如世间通透人,不为权贵留驻,不为金山所阻。”
    张家家主府中,张秀楼斜依古树,多有困倦之意,抬起头来望向上空,缓缓叹气,暮色沉沉。
    “兄长可是已有退意。”张红楼仍旧端坐堂下,不去饮那茶汤,眉目淡然道来,隐有忧色。
    “我为何要生出退意。”张秀楼笑起,看向自家二弟,并无平日里威仪,相当随和道,“前阵子不过是有些微末小事而已,岂能因私废公,贤弟未免也将为兄心思,看得太过浅薄了些。”
    “小弟倒不觉得此乃是一桩小事。”一身干练打扮的张红楼抬起双目,坦然直视自家兄长,眸光闪烁,“院落当中诸位嫂嫂,少去一位,在旁人看来大抵算不得什么,可怎又能瞒过做小弟的,此事若是传扬开来,恐怕整座凤游郡都要震动。”
    “夫人外出赏景,有何异处,怎能引得震动,”张秀楼仍旧是那般神色,丝毫无变,迎上堂下那人眼色,眸光竟是一时有些瘆人,“应当要问的自问无妨,为兄当然要略无藏私,知无不言,可不该贤弟问起的,最好是只字不提,虽不至引祸上身,但总要让你我兄弟情谊打个折扣,还是少说为妙。”
    自多日前去过一趟郡守府,张家家主府邸当中,便再无人瞧见那位温良恭俭的张夫人,阆玉曾同张绣楼数度问起,皆是无果,只说是前去郡外游赏胜景,日后自可还府,但终究是不曾言说起张夫人去到何处,院中莺莺燕燕,只少一人。依张红楼对自家兄长的了解,马帮与郡中商贾恰处明争暗斗的时节,断然不可令府中人随意外出,更何况是正室,理应坐镇府宅当中,并无丁点道理此时出门在外,且是游赏景致。
    张秀楼不言,收回精光闪动的眸光,捧起身前玉盒,倒是不曾打开,过了许久才缓缓言道,“钧儿生母曾有言在先,日后倘若是续弦,儿郎如若有才气,自然可将日后家主之位让出,即便是才思城府稍逊,亦可自取此位,无需传给钧儿,且令之安平喜乐即可,行欲行之事,全由我一人定夺。”
    “但眼下有人不惜耗费重金,由打南漓请来几位专豢蛊毒蛇虫的奇门高人,妄图绕过我这家主,自行将下代家主之位揽到自家儿郎头上,一击未中,又展杀局,若非是张家亦有身手了得的门客,钧儿此刻,怕是已然迈过头七,贤弟说,此人当不当留。”
    由郡守府出门过后,张秀楼便已靠张家暗线寻出些蛛丝马迹,更何况有官衙相助,欲要查清其中弯弯绕绕,自然算不得难事。可最为令人闹火之处在于,原本看似不争的张夫人,明知已然被人瞧出端倪马脚,却仍旧是铤而走险,再布杀阵,使得张家两三位身手高明的门客身死,才将那由打南漓而来的几位奇门高人尽数斩为数段,护住张家长公子性命。
    “我这条心肠可
    刮下猛毒无数的老蛇,做过不少违背本心的祸事,即便要在前头加上身不由己四字遮羞,也全然无用。蛇属无情无性,可到底少有噬子老蛇,非要说颈间有逆鳞,原本是母子二人,如今却是只剩下钧儿,如若有人胆敢迫害,纵使那人家族与我张家交情莫逆,又能如何。”
    言及此刻,张秀楼原本环绕周身的和善气,全然如潮低褪去,仅剩余森寒杀意,许久也不曾散去。
    张红楼默然,看向窗棂外头,仍旧莺莺燕燕,华盖遮雨,嬉闹不止,可唯独少了一位平日里坐镇当中的富贵女子,似乎无有异样,可仔细看来,仍旧是颇不寻常,暗潮涌动,许多女子都是有意无意往正当中看去,口上仍旧同身旁人寒暄不止,笑言对谈,并无一人问起那位主母去向。
    “我劝兄长,暂且搁置下与马帮争锋的念头,调养心神,待到将心思收束稳固过后,再行商议。”堂下男子终是开口,话锋却是引向别处,“张家有底蕴,可马帮亦是手握价码,虽说是郡守大人允以方便,特地调出片金贵地界,赠与凤游郡商贾另起炉灶,可绝非是一朝一夕便能将城中诸多商铺挤得门可罗雀,更休要说是其余商贾家,已然心生退意。”
    中年华服男子合眼,不去再观瞧其余地界,只听雨声稀疏,砸到身后参天古树躯干,沉闷声响犹似佛堂木鱼,无边无际压来,倒是引人多有困倦。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但张家这枚箭羽,如今连箭尖都还未成型,难穿丝缟,还望兄长三思后行,莫要使得张家由盛而衰,与马帮两败俱伤,空使旁人获利。”张红楼叹气,旋即拱拱手,深深望了一眼那株立于正堂的参天古木,“兄长历来心思缜密,本轮不到小弟出言提醒,可毕竟是同气连根,一树同宗两叶相邻,提防也好轻看也罢,到头来我亦不会生出谋害张家,坑陷兄长的心思。曾有不下几十人曾言过,张家此番正在变动时节,依附长风,则可窥见凤游郡商贾以顶的交椅,但打小便跟随兄长左右,余下几十年寿数,我亦甘为兄长出谋,跟随左右。”
    精气神极好的汉子长叹,“是该收手的时节了,明年开春,张家依旧是张家,钧儿仍旧是下代张家家主,凤游郡还是那个看不起江湖人的凤游郡,其实并无需半点不同。待到春暖时节,我随兄长前去拜访拜访嫂嫂,说说这些年来变动,钧儿又长高几指,眼见得已可谈婚论嫁,不也是一条大好道路。”
    疾风骤雨,由北国而来的冷清罡风,一旬奔波,也未见得磨灭其中清冷滋味,直袭行人面皮。
    张家家主府院落以内,女子莺莺燕燕,隔开雨帘,看不分明面庞,似乎除却衣裙不同之外,全无差别,仍旧是同鸟雀叽喳,笑意十足。
    唯有那唤做阆玉的女子,螓首微抬,望向天上无边无际雨丝,千条万条,摇落垂下,不知为何便将笑意收回,再看张家府邸,分明是仍有残花,可
    无端觉得还是幽森冷寂。
    这场雨水当中,凤游郡中有几位残喘老者病故,撒手离去,五指舒张开来,亦有几位孩童落地,啼哭响亮双拳紧攥,全然不顾周遭人喜上眉梢,连忙瞧瞧孩童浑身是否有恙。
    凤游仍是凤游,首府城中少有行人外出,茶馆铺面当中时常走出两位老翁,叼着枚铜管,取来一壶热茶,颤颤巍巍走到长街边上,垫脚支起遮雨篷布,而后松开一口气,倒上热气升腾的茶水,铜管当中雾气缓出,与茶汤热气一并升腾上浮,融汇到雨水之中。
    并不曾有人问起年少时节,过往轻狂旧事,唯有自个儿揣度再揣度,似田间老牛反刍,顺烟气与茶汤热气,一并没入老迈枯肠。
    青石道光滑如镜,镜中有万万人足迹,镜外世间,同样年年复年年,似乎从未有改换。
    今日适宜下山望风采气,免得隆冬时节,无景可观。
    白毫山后山,华发俊郎的门主起过一卦,而后缓缓念起,身旁老仆低眉,始终擦拭眼前丹炉,不敢往别处观瞧,双目发红。
    “没啥大不了的,就跟当初我迈入白葫门一般无二,此番只是迈步出门,数百载年月形同此间山中雨水流淌而下,山中无我,亦是无二,唯有我可得自在。”
    叶翟起身,自行换上身青衣,背起用过许多年的旧斗笠,犹豫片刻,还是将那柄纤细长剑悬在腰间,瞥见那位老仆浑身颤栗,突然觉得有些乐呵,拍拍后者肩头,佯怒道来,“当初还是位粉雕玉砌的童子,如今已是这般年岁,依旧是眼窝浅得很。”
    “山中这些位徒儿,恕叶翟不能再用心思,想来郡守大人,也理应多加照拂,你这做前辈的,要好生管教,修行天资如何身手如何,都算不得什么要紧,莫走歧路即可。”
    “多亏一壶添毒酒水,才使得我这心结稍解,虽说仍是抱憾,但终究是可将自个儿心绪端平。”
    男子顿顿,还要说些什么,末了却是释然一笑,“多言无用,走了。”
    老仆抬起头来,面皮当中冷热雨水混杂,抬起已不灵便的双腿,紧赶两步,才发觉那华发门主已然身在山腰当中。
    似是有觉,门主回过头来,伸出一臂,遥遥挥了挥手。
    上山门时身在此世,下山道时沧海桑田。
    无数时辰似此刻秋雨一般,纷至沓来,却慢慢绕过男子,不留丁点痕迹,面皮一如当年那般华光万丈。
    碑峰也有位黑衣男子下山,腰间缠住条银缎带,挂着柄平平无奇的长刀,刀鞘亦是乌黑,若是有人瞧见,大抵只能将这人当成是江湖中手头略微富足些的江湖武人。
    擎伞下山,不运双足,只借风势,山间像是有一枚鹅毛雪片,飘荡而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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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裙824498525凡夫俗子有几多岁月。一入江湖岁月催。垂髫小儿至独挡四方。凝酒剑虚丹,运剑如月,掀翻重关。世家宗门九国二表,儿郎轻抬足底,浩浩江湖行。四玄五境二天关,从未孤身。酒剑四方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酒剑四方,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酒剑四方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