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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四十章番外 掌指万象

    夏松迎冬,天景当属九国当中至暖的一类,除却地势颇高的紫昊遮挡南下长风,亦有齐陵可抵十万山中茫茫西风,再者便是因国境当中地势变化奇多,区区一国之中,竟是囊括天下奇景无数,更是使得冬风难渡,为地势左右,故而全然算不得冷寂。
    于整座夏松当中,苦谷关一处理应属最为冷寂的地界,一来临江近水,颇受顺江而下的冷凉冬风侵袭,二来便是地势颇低,关后直抵层峦高川,唯独苦谷一关,据守江畔,欲迈其后需先行渡河,而后打下这座绵延奇长的雄关。
    古时有通晓攻守关口的一位谋臣,曾经立身此关之下,曾感叹凭此关拒敌,纵使东来百万大军,怕也是要于关下受过番重创,即便如此,能否破关依旧是未可知之事,直教血流漂橹阻塞大江,实在是寻常不过。一关可抵百万卒,并非是刻意吹嘘的意味,古时此关曾有大小不下百余战,守城军卒死伤,向来要远少于攻城者,近乎是一能抵十,数万精兵可抵百万甲胄,亦非是痴人说梦。
    如今这座苦谷关,恰好处在夏松东境地界,同东诸岛与梁越相接,如是一道天关横亘,绕是搁在九国盟约尚未立起的时节,亦并无胆敢来犯之敌。
    冬日时节,苦谷关中数座大小城池,依旧不甚冷寂,乃至有不少身强力壮的汉子需出力运送货品,竟是将衣衫褪去,只留近身短褐,赤膊立身于冷风当中,倘若是换为别处冷寂地界,莫说打起赤膊,纵使衣衫不甚保暖,亦要使得人周身上下存不得丁点暖意。
    长街笔直,楼宇屋舍皆是齐整,比起西路三国来,更为讲究布局严整,飞檐走向,却并未有那般古板意味,倒是借由无数连绵飞檐,使得数座雄城俨然相接,如此瞧来,倒是多添数分威仪,屋舍从中一分为二,两两相对,甚为工整。
    城中近日并无多少生人走动,毕竟是在冬时,往常那般繁华景象,如今倒是略微消退些,自然也就并无几人注意,有一架车帐缓缓入城而来。
    车夫年岁甚小,但神情却是与年岁并不相称,目光清亮,望向四周,似是从未见过这般齐整屋舍,顿觉端庄意味。
    “夏松不愧为九国之中国运最为绵长的一国,仅是由打屋舍楼宇,便能窥探出一二,该是有何等心气与雄厚底蕴,才可将这屋舍沿中轴修葺构造,而丝毫不觉古板老套。西路三国虽说文脉昌隆,更兼有无数擅长画工雕工的匠才,可并未有几人能学来夏松这般屋舍构造,足见当中的功夫。”
    车帐之后,一位身形瘦弱,神情却是清朗的丑文人弓腰前行两步,拍拍小车夫肩头,温吞笑笑,“累了便说一声,师父闲着也是闲着,歇息去就好。”
    岂料那小车夫神色古怪,回头打量打量文人,鸡贼笑答,“接连赶路许久,好容易由紫昊官道那等无半点看头的地界来此,师父却是正好出言,八成是想瞧瞧外头景色,徒儿不累,您老还是歇着最好。”
    李登风被自家徒儿戳破心思,倒也不气恼,搓搓后者脑袋,神情仍旧是那般随意淡然。
    “明儿个安置下来,将为师前阵子捡漏得来的那本书卷抄写一遍,书读百遍其义自见,抄写两边,亦是有天大益处。”
    车帐行至苦谷关外,雾气缭绕,常年不散,常年居于此处的老住户,常言说是古时间此地战死沙场的士卒,亡魂不散,致使整座苦谷关外,眼下时常有古怪事。
    小车夫蹙眉,这车帐行过关外,竟是瞧见处浩大街市,绵延上百里,当中人头攒动,叫卖声不绝于耳,方才身在关内,也不曾瞧见半点端倪,倒是甚为古怪。
    “为师早年间,听闻有人言说,昔日道门始祖,曾于此地传法,而后远走关外,再不得见,故而留有许多奇景,此番行至此地,为师便同你瞧瞧,这世上亘古长存的一门行当,”停顿片刻,李登风难
    得犹豫一阵,而后又道,“或换言之,你随后所见所闻,算得上天底下事物运转的一类法则。”
    文人走下车帐,替徒儿栓罢马车,而后便迈步往那片极为突兀的集市当中走去。
    集市当中甚是喧嚣,不过无人在意这师徒二人由打远处行来,倒是将各自摊位处的物件尽数提到手上,虽说形态各异,不过小车夫终归眼尖,隔开百步远近,一眼便瞧出怪异处。
    原来这处看似浩大的市集当中,摊位当中货品,近乎皆是如同渔网一般的物件,虽说形态各异,但仍旧能看出大体模样,同那些位打渔渔夫手中那等渔网极为相像。
    “鬼市一说,最早出自不做人专当鬼,原是许多鸡鸣狗盗,摸金探穴之人,趁着夜色雾气的时节,将偷盗或是墓穴当中得来的物件,卖与旁人,有真有假,倘若是眼力稍逊丁点,恐怕便要财物两空,徒交些银钱打眼。”李登风却是显得相当自然,扫视周遭那些位摊贩眼前的大网,却还不忘回头同小车夫言解道,“鬼市当中全凭自愿,买卖皆可,过后便是流传开来,也并非唯有摸金探穴,专营那等下作勾当的人愿前来鬼市,反倒是许多寻常人,将自个儿手艺物件携来,寻人买卖待价而沽。”
    “可在徒儿看来,这与寻常渔夫手中网兜,似乎并无区别,谁人会将这渔网购到自个儿手上,并无用途。”小车夫蹙眉,却是不留神踩到位摊主靴面上头,引得后者一阵怒骂。
    “哪里来的毛头小子,丁点规矩不懂,如何来的此间鬼市,爷爷三五天不见生意,如今还以为是遇上两位客爷,没成想却是甚也不通,倒真是晦气。”那摊主面容不过中人之姿,瞧来便是宽胖,似是多年不曾外出走动,面皮很是白净,可言语却是相当粗俗,骂骂咧咧便要将二人撵去。
    “店家这张万象,瞧着品相似乎很是有些上乘,可否令在下瞧瞧?”李登风将徒儿手腕揽过,见后者略微怨怒,轻轻摇摇头,而后也不顾仪态,席地而坐,望着眼前摊主手头那张淡金网,和气出言。
    那绵胖摊主闻言却是将原本面色猛然收敛,转而变为谄媚笑意,撂下针线搓搓两手,咧嘴笑道,“果真是有识货人,咱这万象旁的不敢担保,起码比那些自以为是的摊主,手头不足两尺宽窄的万象要高过许多,虽说是仍旧未曾编织妥当,且并无主脉可依,不过待到此网编罢,想来比起那些位衣冠华贵的摊主手头万象,并不落在下乘。”
    李登风笑意和缓,接过摊主递来的那张大网,仔细观瞧。云雾甚大,虽说外头天明,可苦谷关外,云压遮日,全然难瞧个分明,摊主亦是上道,由打袖口当中抽出枚形同火折的物件,替李登风稍稍照明,随后又是取出枚一指长短的软杆,黄头白尾,叼到口中舒坦嘬上两口,云雾飘摇。
    这摊主还当真不曾信口开河,此方万象铺展开来,着实有相当宽窄,且网格绵密,当中不乏金银两线,虽说仍有不尽意之处,品相也可谓是偏上一类,文人托于掌心当中,仔细观瞧近半炷香功夫,眉头三番五次抬起,但又不曾开口。
    “敢问店家,那些隔千百步亦可看清金光的万象,大抵是何等价钱?”
    文人将眼抬起,看向那位吞吐云雾的胖摊主,神色莫名。
    “那等万象,可比我这小家生意高过太多,”摊主叹气,颇有些艳羡看向远处金光涌动的无数巨网,“那等惊艳之人,仅是凭一张万象,可保后半生无忧,瞧瞧人家手艺,丝线排布绵密,且收尾前后能相接连,处处有明暗两线,就连编织这万象的针线,都是比咱高出许多,无需掺杂,皆是金银两色,更莫说许多精于此道的大才,一人持有四五张堪称金贵的万象,实在难见项背。”
    “不过如此华贵万象,倘若皆尽卖与旁人,只恐摊主自个儿心头亦是算不得舒坦。”文人面容恬淡,略微扫过两眼,便不再去看,而是瞧着
    眼前这位胖摊主,神色隐晦。
    摊主摆摆手,撇去那枚软杆,“那倒未必,许多闻名而来之人,并不需将整片万象购去,只需令高明之人,仔细将那万象当中的脉络学去丁点,允以相当金银,而后再将这万象添油加醋,拿到鬼市外头去唬人即可,最是能赚得盆钵满盈。”
    “哪怕技艺远逊色于原本那方万象?”文人开口问询,不明所以。
    “听客爷出言颇为通透,便与您直说无妨,”摊主微眯双目,凑到文人跟前,“如今市面上头,那等宽广万象绝非最为引人眼目,倒是那些针脚手艺蹩脚,但唯独主脉惹人心热的万象最是炙手可热,传闻不少人瞧见那等万象,顿觉自个儿便能迈入修行,变为腾云驾雾的仙家人物,遇神佛斩神佛,遇鬼怪斩鬼怪,一人之力,灭国伐仙,身侧佳人环绕鱼水柔缠,相当邪性。”
    “人生在世,不称意者居多,如此不失为一件好事。”
    文人并不在意,清汤寡水回过一句,姑且未曾显露出多少心境。
    摊主嘴角噙着笑意,更是不曾气郁,回头看向云雾深处,听不出话语有丁点鄙夷,和善笑道,“古时候有人言说,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甭管由打那方幻境中看到什么,在我看来,剥开外头橘衣,里头仍旧是你我不得不下咽的干瘪橘瓣。”
    “有时候人未必一定要想得那么多,生在当下已然徒添烦闷疲惫,何不尽己所能,让自个儿过得舒心一些。”文人还是不紧不慢,甚至听不出有丁点论辩的意味,但显然是并不认同摊主所言。
    “人都言归途时节,上苍可阅此人终生种种事,其实观瞧一番旁人路,也是极好,”摊主似乎不愿再多言,简短语道,“莫要忘却自个儿尊优时节,世上仍有人受苦受难,身在太平大世,莫要忘却尚且有人立身在连年战乱之时,自身吃饱,多想想依旧有人难得饱腹;立身危难之间,可惦念有人能担起诸般逆境辛苦,气运差时,仍能同眼前逆境争个死活,遇歧途悬崖勒马,见平川走马越江,虽是万般辛苦,不辞本心念头。”
    “见过世道,迈入世道,见过死生,得明死生,高山在眼,且徐行之。”
    摊主收起那枚大网,继续取出针线来,忙里偷闲再缝上两三针,面皮露出满意之色,“这万象无人识得,更是难生辉光,并无人引荐怀中银钱阔绰的贵客登门,仍旧甘之如饴。客官今日不是来买万象的,还是趁早离去,鬼市当中阴气太重,莫要叫这位少年吸到肺腑之中。”
    文人点头,牵起从头至尾狐疑不已的少年,头也不回地远去。
    只是要迈出那片雾霭之前,李登风回头看了那胖摊主一眼,后者衣衫单薄,且显得十足困倦,不知为何去而复返,从怀中抽出三枚金牌,递到摊主身前。
    “待到你将这方万象编织妥当,在下自然会前来取走,不过权且放下心来,待用罢过后,在下定然会将其双手奉还。”
    “还要请你好好织就此物,莫要辜负今日所言。”
    在摊主错愕神情之中,两人身形,骤然消失一空,如若从未身临在此。
    “师父,咱们本就无有多少金银,何苦要将留做盘缠的银钱赠与那人,买上一方并无功用的大网?”少年颇为不解,垂头丧气地呢喃道来,前几日中,师父还曾答应要替他买身棉衣,换掉原本身上这件已然四处露孔的衣衫,如今那三枚金牌,已然用光,恐怕近来便再难有新衣穿。
    文人拧紧眉头,往少年脑门上敲了两下,“方才深奥道理不听,只惦记着衣衫如何,为师有手有脚,起码上街卖卖字画,也可保后半生无忧,还能差徒弟一件衣裳?”
    少年闻听过后,笑逐颜开,至于方才两人所讲的隐晦词句,压根也不曾记下分毫。

第五百四十一章 于无佛处奔行

    束蛟关一连五六日,上空重云排布,风雪近乎撒开欢来,将整座高关笼入其中,仅是相隔十里,以常人目力立身高处,竟也难窥见那座原本狭长甬道与雄关,尽数叫风雪遮了个密不透风,圣人迅雷风烈必变,何况是寻常商贾,过往行人,皆是不惜绕开此地,拼上耽搁两日行程,少卖些银钱,亦断然不愿由此处过路。
    皆因这处地界本就难行,况且如今加之纷涌大雪,远比旁处来得猛烈数分,甭管如何看来,此地都是古怪得紧,许多讲究之人皆云,说是束蛟关怕是近来并不平静,怕是当中能生出邪祟鬼怪,还是莫往此处而行最好。
    守关士卒向来不曾深入束蛟关以内,一来此关向来人迹罕至,整岁下来,也无多少行人商贾途径此地,由此途径远走边关,故而此地守关士卒,颇有些闲暇,只需将这座关中小关守御妥当即可,向来不下关窥探。
    “驻守此地,当真是无趣得紧,成天不见活人不说,就连那些个别地常见的鸟雀,都是不敢过关,更别说是其余活物,这等鸟兽不敢驻足的地界,有甚可守,齐陵夏松两国即便有那等胆魄废去盟约,大军怎能经由此地过关,怕是还未走过束蛟关,叫长风举到半空砸下关去的苦命人,便要过半。”关口上头,两位军卒瞧着束蛟关方向,如是仙家扫翻砚台,泼洒长空,不知为何心头便是一阵烦闷,闲散谈起。
    “那倒是未必,束蛟关纵使难走,可倘若咱颐章羸弱不堪,恐怕别地仍旧要遣大军入境,就算是过此关时折损个三四成,到头来亦可灭国亡姓,但眼下颐章国气运昌隆,这束蛟关即便再宽个几十倍,大军也断然难犯我境。”另一位军卒随口接道,神色自傲,却是不想被身旁那军卒劈手夺来腰间葫芦,登时也顾不得言语,争抢成一团。
    那顺手摸了葫芦的军卒讥笑,手上动作却是不慢,且咧嘴笑道,“既是如此,咱颐章军中不允饮酒,你小子有违军令,若是不允我喝上两口,过阵子爷便将此事捅到统领耳中,将你饷钱一并扣去。”
    束蛟关内小楼关之上,唯有六七守卒,日夜轮换,虽说不远处便有处囤积数千甲军的营盘,不过似乎并不在意此处关口,大抵是盟约尚在,且对于束蛟关遇袭一事,笃定是无人胆敢如此举动,故而纵使近有重兵,亦未曾分出许多人手前来此地守关。
    那腰间悬葫芦的军卒,明显是膂力不如一旁那人,两人抱肩较力,仅是半盏茶功夫,便已是略微气喘,勉强支撑过数息,终是松口,骂过两句过后,摘下腰间葫芦扔到后者手上,没好气道,“给老子留点,这葫芦酒攒过足足两月,寻思年关时节,能好生饮上两口,可甭让你都一并喝个底掉。”
    另一人眉开眼笑,当即也顾不得同人较力,挨上两句骂亦是凭皮糙肉厚面皮抵在外头,浑然不顾,接连灌入喉中两三口酒水,也并不多饮,旋即将葫芦递还给那人,心满意足拍拍胸口,靠到城头处,咧嘴笑起。
    “还别说,原本从军前,总觉得这寻常烧刀子滋味最是难入口,而今尝过几口,却是总觉浑身
    上下舒坦许多,酒劲虽烈,浑然不觉。”
    不过还未等身旁那人应声,军卒便揉揉两眼,往关外看去,神情凝滞。
    有两骑由远而近。
    待到被这两位军卒拦下的时节,云仲仍旧头疼欲裂,不由得将眉头蹙起,不过还是勉强翻身下马,冲两人行礼,“在下乃是西郡中人,前去关外欲要寻人,两位可否开关放行,权当行个方便。”
    温瑜亦是下马,两眼不停打量少年,瞧来便是忧虑。
    冯家动作,比二人此前所想都要快上许多,虽说途径大小城关时节,已然得知当今颐章天子颁旨,不允他乡之人于颐章境内造次,但凭南漓上八家于颐章边关处的明暗根基,仍旧是盘根错节,拔除不得。仅是这三日之间,云仲两人就遇上六七拨人手,皆是以快马追赶而来,虽说不曾踏足修行,但刀马十分纯熟,眼下还未将内气温养爽利的两人,纵使耗费许多功夫,亦不过能堪堪抵住三两拨人手,内气就已是捉襟见肘,再难以为继,末了只得凭掌中刀剑对敌,虽不曾负创,可依旧是筋疲力竭。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这般景象之下,云仲原本教樊项乌内气祛去旺盛火气的虚丹,又是暗地作祟,趁秋湖外出伤敌的时节,牢牢占住丹田正当中,且汇聚云仲浑身内气,勾动而来,同去而复返的秋湖斗在一处,似是蕴有神智那般。虽是秋湖本事远在虚丹之上,但立身于少年丹田当中,犹如困在笼中,纵使有天大能耐,亦难承虚丹汇集而来的内气,两者僵持不下。
    幸亏是秋湖剑神意尚留有情面,并未动用过于刚猛剑气,免得令少年消受不得,丹田炸开,转而以略微逊色于虚丹与云仲丹田内气的剑气迎敌,妄图以此耗尽虚丹当中蕴有的能耐,这才堪堪使得二者始终不曾失衡。
    但如此而来,可想而知云仲通体皆是并无半点内气可留,且丹田当中两者翻江倒海,犹如将整座丹田尽数割裂开来,甚至剧痛竟令云仲三番五次栽倒下马,难以出言半句。
    除此之外,依旧有数波冯家人手,穷追不舍而来,近来两三回人马前来追赶的时节,而云仲莫说是持剑迎敌,剧痛来时咬碎牙关,倒伏于马鞍桥处,迟迟难以起身,全凭温瑜一人抵住来犯之敌,若非那头杂毛马儿脚力非凡,且极通灵智,恐怕已然要身死个十余回。
    两位军卒亦是疑惑,仔细瞧瞧眼前面色苍白的少年,半晌才开口言语,“你二人能耐倒是不浅,这束蛟关即便是那等年纪颇深,走过几万里险要关口的能人,亦不敢轻易从此处过,更何况是你二人这般年岁,前头有更是正好有浓云翻滚,恐怕不多时就要落下雪来,如此时节,何苦偏要走此关。”
    “寻人紧迫,不得不如此,”云仲苦笑,将怀中文牒取出,递到两人跟前,“若是有其余便捷路途,我等自然不敢择选此地经过,怎奈实在情势紧迫。”
    既是文碟不曾掺入半分假,两人亦不好阻拦,只是观瞧那少年
    气色,似是极差,待到两人上马,过关而走的时节,两人还是看向那两骑,那位腰间别有葫芦的士卒,蹙紧眉头道,“这两位欲走束蛟关,到头来若是身死,这般罪孽岂不是落在我等二人头上?”
    一旁那人骂了句,抬手朝这人后脑勺处敲过一巴掌,笑言道,“若此事都要怨到我等头上,岂不是有些过火,况且你瞧瞧那两位少侠,身间染血,多半是因一路之上遇着不少险境,再者说来,你小子常处此地,哪里会见过多少江湖中人。若是有心,不妨瞧瞧那位面皮苍白的少侠,背后所悬剑匣,小爷见过许多江湖中人,无一人能配得上这般剑匣,岂又能是寻常人。”
    束蛟关中,少年与少女两马并驾,缓缓而行,虽说是还不曾遇上传闻之中那般狂风肆虐而来,但这犹如一道细线的狭长关道,最窄之处不过七八步,两马并肩,亦要令腿脚慎之又慎,倘若是半点差错,便要跌落下周遭六七十丈高矮的高耸山关。
    高台失脚,最是令人心忧,纵使温瑜那般心性,如今观瞧脚下足足近百丈的悬崖,手心当中,尽是冷汗。
    “如今不笑师叔畏高了?”云仲撑起身子,握住缰绳,看向神色肃然的温瑜,眼中竟是有笑意浮现。
    温瑜亦是狐疑,好容易驾马行至一处宽敞地界,皱眉看向一旁神情自若的少年,轻声问道,“原本小师叔畏高,眼下这虚丹同那柄剑神意斗得难分难解,浑身痛楚的时节,怎却反倒不畏高处了?”
    “我亦是蒙在鼓里。”少年惨笑,腹中又是痛楚不至,才聚拢不过两指宽窄的内气,又是尽数被丹田当中虚丹收去,凭此抵住流转剑气,于腹中震动不已,竟是震得云仲口角溢出些血水,再内窥经络,才发觉并无一处完好处。
    “大抵是因浑身精气神都用来抵住痛楚,故而再见此地高处,并不觉得与平地有异,依我看来,倒算得上是因祸得福。”少年亦不讲究,将口中血水吐到一旁,直至数息过后才落到关下,仍不觉惧意。
    温瑜一直瞧着少年被冻得青红,且有些苍白的面色,刚要开口,却是被少年抢先出言,持着手中马鞭,往前头滚滚墨云指点而去,“大师兄交代,此行要寻一处庙宇,想来当中亦是佛气深厚,起码佛堂当中金身熠熠生辉,全然不似眼前这般墨云滚滚如潮压境的景象。”
    “师父曾说,所遇不平之处,皆要出剑,如遇十万险境,一剑破之。”
    “从前我结识了一位用刀的疯子,也曾说所遇背运逆时,理应以手中刀劈开条血路。”
    “我如今立身之境,气运还算尚可,但实在有些举不动手中剑,不如撒开欢来,于此雄关当中走马奔腾一趟。”
    说罢少年拽紧缰绳,还不忘回头同温瑜言道,“温姑娘慢些行路,我去前头瞧瞧,那浓云之中,可有鬼怪。”
    旋即策马而走,直奔远处滚滚墨云。
    如同在无佛无圣的路途当中,将心头嚣狂傲意,尽加马蹄其中。

第五百四十二章 种花种草唬老头

    南漓卧牛州近来,倒是出过一件大事,原本此一州归属于上八家当中的陈家,陈家于卧牛州根基原本瓷实得紧,乃至隐隐之间,将此州当作自个儿统辖三州之中最为富庶的一处,可不晓得甚缘故,近几月前毅然舍弃此州,并将此地拱手奉与同属上八家,平日里却是极不对付的冯家。
    此事蹊跷,但常年居与此州的百姓却是无心去管背后缘由,只是比平日时节多添了几分惴惴,生怕这冯家暴敛苛政,将好容易温养妥善,如今还算富足的卧牛州搅扰得昏天暗地,不得安生。不过此番百姓忧心,似是颇有些多余,数月以来,冯家并未曾传出甚么风声,甚至许多卧牛州中本就归属于陈家的官员,竟是都不曾改换,仍旧是如以往那般,仿若冯家早已是忘却原本隶属陈家的卧牛州,如今已然变为自个儿地盘。
    不过一旬之前,卧牛州州衙近前,却是有人驾车而来,足足六七架车帐,停于州衙侧街,就这么顺理成章地安置下来,为首那人相貌相当俊朗,萧瑟冷风当中仅是着一件灰白两色的单衣,两缕发髻纤长,落在两鬓之外,举止谈吐皆是不凡,倒也并不曾前去州衙当中拜访,而是踏实住于州衙侧街,将六七架车帐当中携来的肥厚沃土与药草根苗,皆尽栽植于院落当中,终日不曾出门,就连有心前来窥伺的几位官衙中人,亦是狐疑不止。
    州衙此地,当属一州当中权势最为深厚的地界,平日里莫说是有人居于州衙之侧,就连由打别处而来的高门大员,前来卧牛州探访,商议重事,亦只可居于州衙外数条街巷之外的官楼当中歇息,断然不可有这般僭越举动,更莫说是同州衙只距一条街道的距离,故而近日以来,不少卧牛州当中的官衙巡捕与士卒,皆是围绕州衙巡回数度,虽说是无功而返,起码亦能将心中惴惴搁到腹中。
    可那位男子依旧是不曾出门,足足半月功夫,唯有时常由打后院当中甩出的花土与药根,才可揣测出居于此处之人,并未离去,州衙当中人人皆是狐疑,议论不绝,纷纷言说此人来头恐怕便是甚大,寻常人岂能接连半月不曾外出,去到酒楼饮食,何况那座府邸分明唯有那男子一人,并不曾留有甚么侍女下人,多日以来更是不曾有炊烟起,多半是一位境界了得的高手,寒冬时节辟谷,即便是传闻当中已可凌虚的修行人物,亦未必能有这般底气。
    卧牛州牧,已然是接连两三日不曾安眠,今日趁着天色尚晴,披衣出外,行至州衙门外,瞧着那处极突兀的府邸,心头好大烦闷,狠狠瞪过一眼,便要披着那身极旧的外衣迈步归府,却是不想还未收回眼光来,邻街那处府邸大门一敞,走出位神色平淡的年轻人,手头倒提一枚足有数色的破败残花,冲已然是花甲之年的州牧笑笑,十分自然地走上前来,温和开口。
    “久闻盛名,终得一见,陈家盘踞卧牛州多年,百姓富足,凭在下看来,陈州牧当占首功,文可立八表的大员,无论是于南漓还是在其余各国当中,皆是百载难求。”
    年轻人说这话时,目光坦然,瞧着眼前这位花白乱发随风飘摆的老者,嘴角噙着笑
    意,瞧来无有丁点气势,只是位寻常的年轻人。
    老州牧挑眉笑笑,两道长眉迎风飘动,“冯家派来的人,倒是相当年少,看来我等这些位垂垂老矣的暮年之人,也该到退位让贤的时辰了;至于小兄弟适才所言的八表之功,仅是因南漓无人愿做这等费时耗力的困苦营生罢了,此八表当中所云,不过是鸡毛蒜皮的无趣小事,全然不能与甚么为官功业相提并论,老朽实在羞于承下这般赞誉。”
    州牧抬手相请,而那年轻人亦是不曾露怯,仍旧拎着手头那枚色泽古怪的破败花草,分明是冬时,就连南漓当中暖意十足的深山幽谷当中,亦难见花草盛开,而年轻人手上这枚,仿佛是近日才蔫在枝头之上。
    “冯家觊觎卧牛州已久,可惜老朽并未猜出,此番陈家将卧牛州拱手让出,究竟令冯家付出多大一笔价码,但陈家中人的确是尽数撤去,唯有我等几人,仍旧留于任上,等候冯家之人前来接手,”老州牧随处找寻了张太师椅坐下,常年伏案,分明是使得这位老者腰腿奇差,眼下就连这般举动都是相当困难,耗费足足四五息才堪堪落座,指指眼前那张太师椅,同年轻人笑道,“无需客套,前几日之中,这州衙里头可谓是剑拔弩张,许多人纷纷递上谏言,言说不妨先行试探一番,即便未能将你身份探明,起码也要送个下马威,权当是唬喝。”
    “但这几日以来,晚辈却是并未曾受丁点搅扰,终日种花养草,锄田去石,远比立身在冯家主家附近舒坦太多,还要多谢陈州牧袒护,这才勉强使得在下有这般福分,能将自家花草打理妥善。”年轻人笑了笑,抬头看向眼前老者,神情无端露出些锋芒,“老人家倘若是不曾下令约束,恐怕这几日以来,在下清净便是要叫人尽数毁去,不过这般举动,却是护住许多人性命。”
    老州牧唤侍女前去煮上一壶茶水,而后才回头看向那位年轻人,神情之中并无诧异,微微一笑道来,“冯家不愧是位于上八家排到前三席的大家,仅是出手时节,就显得并无多少烟火气,如此一位年轻的修行人,只怕境界已是登峰,老朽先前不曾理会手下人,却是惭愧。”
    “不知仙师,要如何决断我这陈家偏脉性命,卧牛州归老朽管辖,虽说尚且算是安定,亦颇为富庶,但既是由陈家之手交与冯家,理应将藏匿于深处的陈家中人清理个干净,才勉强算是将卧牛州托在手上。”
    老者未曾藏话,而是将这方人人皆知的道理轻快讲出,引得对面那位年轻人神情略微一动。
    “陈公气度,在下叹服。”年轻人将耳畔两缕发髻捋顺,捏到手上把玩,原本俊朗面容,此刻无故添过几分阴柔气,但旋即便散去,转而换为一副玩味神情,“按理说来,陈公方才所言,理应是常态,身在上八家当中,无疑是一桩好事,但更是如同万丈高崖之间,走上一截足有千百里远近的绳索,固然身在显赫地位,自身亦是处处堪忧,故而冯家手段,兴许比起其余七家,更为霸道卓绝,但凡出手,伏杀十面,断然不会留有一线生机。”
    早已预料到会有此番说辞,陈正秋艰难站起身来,接过一旁侍女手中茶汤,替面前年轻人添罢七分满溢茶水,反而替自个儿添得满满一盏茶汤,端起茶杯,将茶汤一饮而尽,浑然不顾滚沸,烫得捧盏两手通红,面皮亦是升腾起一阵潮红,可依旧是撑着将茶汤饮入喉咙当中。
    “少年人还不曾告知老朽姓名,可否告知一二,无须太过详细,起码老朽得晓得是谁人日后坐镇此地,如是不嫌晦气,便将我这并无几年寿数的腐朽之人,斩杀于此即可,呆在此地过久,实在不习惯挪窝喽。”陈正秋望向府邸之中极简单的摆件,未免有些唏嘘之意,略微抬眼,看向面前容貌十足俊朗的年轻人,很快便是平和下来。
    “宇文越,灞江边小复姓,不出名,少年时节许多人都叫我烂芋,不过是因为在下从小无父无母,大抵是出于家中贫困潦倒,父母两人实在无钱粮养活,故而将我扔到一处破庙外头,贴身衣衫上头绣有三字,即是在下姓名。”宇文越饮光面前茶汤,面容之中笑意稀薄,“兴许老州牧还不知晓,在下性子颇为随和,最忌打打杀杀,尤其杀生一事,最是深觉厌烦,唯喜种些花草枝条,修身养性。”
    陈正秋蹙眉,不解其意,故而挑起眉头,上下打量宇文越数度。
    “以州牧才思,理应晓得在下话中意思,”宇文越摆摆手,拎起自个儿手头始终攥的那枚残花,在眼前晃了晃,“我是说花草在我眼里更为金贵些,至于州牧的姓名,与我何干,冯家将整座卧牛州交予我手,至于如何管,用何等人物去管,皆是在下说了算,既然陈州牧在任期间,百姓有好日子过,卧牛州有更是富庶,在下又何苦将陈家人赶尽杀绝?”
    说罢宇文越起身,颇无礼地拍拍老者肩头,“且将心搁在肚里,若是都要赶尽杀绝,冯家无人可用,即便拿下整座南漓的地盘,又有何用?莫说是我,冯家家主亲临此地,亦不会为难州牧。”
    年轻人走到府邸门前,又是开口对那位依旧愣神的州牧道,“至于方才为何说出那番话,且不加阻拦您老饮烫茶,则是因为初来乍到,下马威亦不能少,两两相抵,还望陈州牧莫要记恨在心,毕竟日后有求与州牧,还免不得登门来访。”
    “走了。”
    宇文越迈步走出州衙门口后,将那株残花随手埋到路旁,亦不久留,转而走到对街自家府邸处,推开府门迈步,随处坐到院落中间,抄起一把泥壶斟茶,而后觉得似是有些不妥,将身旁药田当中一颗还未化干净皮肉的人头踢开,嘀咕两句晦气,又是起身打理自个儿院落当中的花草。
    需知人身养药,最是适宜。
    “药草高高,长到天头,横生两刺,扎坏仙袄。”
    “可千万别教冯家此时生出什么乱子,调爷前去杀上几位闲散人,跌了药砸了花,收不抵支。”
    年轻人灰白两色衣衫飘动,自言自语。

第五百四十三章 一文三碗,斩碎修行道

    毗邻齐陵边关城池当中,亦是有数目甚多的江湖人,多年来汇聚在此,虽是说不上富庶,可如何都可簇拥取暖,倒也极似猴羊那般,抵御萧瑟寒风。三五载前,有位纵横江湖数十年月,未曾遇上敌手的剑道大家途径此地,瞧见边关周遭的江湖人,衣衫破烂,寒冬腊月时节忙于生计,乃至腰间刀剑皮鞘都已磨得破烂,摇头长叹,言说江湖怕是不出许多年月,便再也无人,恐怕来日江湖二字,已然是由实化虚,再难见其踪影。
    纵使如此,边关周遭的江湖人,数年来亦不见少,虽不见得能由打那褴褛衣衫中窥看端倪,腰间刀剑更是见不得丁点威势,但凭借簇拥取暖,亦是汇集为颇为可观的雄浑江流,无有束谷高低,江流不甚迅猛,可如何都无人胆敢轻看半点。
    街道之上方才离家两日的黄犬,与那等早已习惯结伴外出争食,饥肠辘辘的瘦弱野犬相比,定是后者下口最狠,即便是敲碎头颅,也未必松嘴。
    何况如同这般,已然将所谓江湖人名头抛却的失念之人,终日除却挣上六七文活命钱,便要提心吊胆关外杀人食肉的贼寇危及性命,早已使得这原本凭刀剑身手,取名得利的江湖中人,将浑身上下少年血气褪去,不过谁人也不敢试探,生怕触碰霉头。
    城中有处马棚,原本不过是颇为富庶人家,专用以拴马避雨的地界,几载前却是被数位江湖中人凑钱买下,潦草插过枚酒旗,添六七张未搁重物便吱呀作响的长椅短桌,勉强当做处酒摊,所卖不过一枚铜钱三碗的掺水米酒,虽不烫喉,饮之酒意奇重,见风易倒。
    但就算是一颗铜钱便能买上三碗的贱价,对于城中江湖人而言,大都已然是逢年过节才可咬牙跺脚,喝上一回的稀罕物。曾有这么位酒瘾奇大,身手稀松的汉子,早年间比斗,硬生生被人斩去半截指头,又因嗜酒大醉跌折条腿,无钱医治落下病灶,终日瘸拐,最是喜饮此处酒摊当中,掺过水的米酒。恰逢年关时节,周身上下也摸不出半枚钱来,咬牙跺脚当了那身奇旧的外袍,换得五枚铜钱,趁夜饮酒十余碗,第二日才叫人瞧见,冻死于路边一间破庙当中。
    直到一载之前,此处酒摊不知为何换了摊主,将原本那堆破烂家当,尽数仍到别处,新立一座屋舍,当中桌椅高柜,酒坛屏风,悬牌灯笼,连同小二一应俱全,虽不过三五丈地盘,五脏俱全;冬时点炭夏时悬冰,春秋皆有时令小菜,就连其中酒水,也尝不出掺水,愈发醇厚,但仍旧是未曾改过,一文钱可换三碗酒水,不还价,更不涨价。
    掌柜乃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汉,鬓角有道绵延至下颏的老疤,但任由谁人瞧见,皆猜不出究竟是甚物所伤,不似刀剑,更不似枪钺伤那般。总有好事之人趁饮酒的功夫,前去问询掌柜,却总是叫后者轻描淡写应付过去,
    或说是野狼所伤,或言是年轻时节练武不慎,跌下山崖所留,总套不来一句实话。
    接连几日,边关地界都不甚平静,早先那位车帐当中囤积过足足百来杆大枪的汉子驾车出城过后,便是有消息传来,说是此人接连挑过六七处贼寇,不过往后之事,却是众说纷纭,有人言说这汉子膂力身手极强,近乎将整座边关搅得风云骤起,所余贼寇十不存一,也有人对此嗤之以鼻,言说那本就是个枪法尚可的后生,纵使先前取功,可断然也不会有这般手段,大抵如今已然叫贼人当中的高手设伏袭杀,生死不知。
    酒馆当中也是难得热闹些,眼下冬雪纷纷,城中江湖人也是无事可做,哪怕有心再赚上些银钱过冬,亦是无处可去,只得睡至正午时节,再耗费两枚铜钱,于酒馆当中枯坐饮酒,顺带吹嘘一番自个儿当年身手如何,得来几句笑骂,凭厚实面皮挡在外头,自个儿仍是饮酒不止。
    放眼长街,风雪之下无人可称一合之敌,皆是狼狈不堪。
    一位携斗笠的江湖人,今日踏上长街,缓缓而行,落在旁人眼中,就如同与风雪打个平手,颇有些难得,眼下却是顾不得停留,直奔那件酒馆而去,推门撩帘的时节,带入无数雪花寒气,一旁守着门口炭火斜躺的两位汉子嘀咕骂上几句,随后便又是翻身睡去,丝毫也不曾在意,
    “今日酒馆当中,可否有烧酒,如是尚且富余,我皆尽买下。”小二才将两三位立身高柜旁的醉汉费力挪开,艰难走到那戴斗笠的江湖人近前,便是听闻此人言语声和缓,譬如走珠落盘,开口说起,登时竟是有些愣神。
    身在酒馆多时,小二见过无数批江湖人,当中有走镖押货的背刀客,亦有窘迫到缠不起刀剑鞘的落魄人,更是见惯不少出不起一枚铜钱饮酒,只是迈入酒馆蹭炭火的穷苦徒,可唯独从没见过女子,眼下莫说是应对自如,就连开口应声都有些勉强,好歹凑到这位头戴斗笠的女子跟前,支支吾吾开口,“客官是当真要买下烧酒,还是要寻我家那位掌柜,若是后者,恐怕您还需等个一盏茶功夫,掌柜外出未归,兴许是小店酒水不足,外出寻觅埋酒老树,填补店中酒水。”
    周遭不少正端碗饮酒的汉子,闻听那头戴斗笠之人出言,亦是难免有些惊异,纷纷转过头去观瞧,却是被那女子头上斗笠与轻纱阻隔,看不分明面容,不过仅是方才那言语,便使得许多良久不曾窥女色的江湖人,心下登时有些百爪磨挠的滋味。
    几位岁数尚浅的汉子咳嗽两声,将原本歪斜身子坐正,端酒饮干的时节,多添两分豪气;年岁稍长的倒是并未改换举动,反而是将两眼牢牢钉到那女子胸口处,使外袍遮住小腹周遭,笑意也是显得邪气许多,无钱饮酒只图蹭些暖意的汉子仍旧躺到炭火侧处,睡眼惺忪回头打量一眼,全然不
    愿理会,又是翻身沉沉睡去。
    人世群相,酒馆当中已可窥探二三。
    而女子倒是当真要过两碗烧刀子,两碟小菜,慢慢饮酒,等候那掌柜前来。
    小二快步行至酒馆后身,此地另有一间屋舍,瞧来极是简陋,上头茅草已然叫风夹雪势,吹得稀疏破败,唯独凭几枚砖瓦压住的地界,尚且算可遮风。屋中坐着位老汉,正俯低身形将炭火拨旺,见是小二匆忙来此,挑眉骂道,“早就同你小子说莫要搁酒里掺水,却是偏偏舍不得那点银钱,这酒馆本就是赔钱买卖,当真能挣起好大钱财的,乃是另一门生意,何需去招惹那帮江湖汉。”
    “小人可断不敢搁酒里掺水,上回略微试探,便教那帮端起碗吃肉放下碗骂娘的江湖汉臭骂一通,幸好没那般动刀动剑的胆气,否则小人怕是少说要缺几枚指头,今日可是不同,有大财上门。”
    老汉皱眉,摸摸下颏稀松胡茬,脑门上头唯剩两侧尚且算浓密的发丝迎风抖动,二尺来长,瞧来如何都与所谓高人并无丁点干系,当即也顾不得挑弄炭火,便冲小二踹过一脚,颇有些怒其不争的意味,开口便是骂起,“遇上这等好事,你小子还同我知会一声作甚,倘若是这位爷等得不耐烦,甩手离去,这门生意岂不是就做不得成?仍在此地扮相痴傻作甚,赶紧请来,老子年关是吃素吃荤,还要指望这位爷,切勿怠慢。”
    小二这才回过神来,也顾不得后腰衣衫处的印痕,掉头便跑入酒馆当中,请那位女子入得后院。
    院落之中风微少,雪却是不见得小,仅是日余便积攒下两三叠靴底厚薄,两人对坐时节,除却飞雪在前,火盆毕剥,一时无话。
    “开门见山,久闻齐陵边关处,并不归属于土楼,许多消息,其实都绕不开你这位看似不愿争不愿抢的酒馆掌柜,此话亦是道听途说,但此番真见过面目,才发觉这等秘闻,并非错传。”
    女子撂下斗笠,容貌果真是清丽,端详老汉鬓角处的疤痕,神情甚是不平静。
    “斩碎修行路,有此般手段的,境界即便非与四境平起平坐,恐怕也距四境相去不远,老人家年少时,多半也是位了不起的人物。”
    老汉一直使铁钩撩拨炭火,闻听此话,手头动作微滞,头也不抬冷冷道来,“你这女娃若是寻常江湖中人,兴许花些价钱,老夫还能卖与你两三消息,齐陵边关近来乱相四起,异乡之人多半是因此而来,可既然是修行人,老夫不愿做这份买卖,趁早离去。”
    一旁小二急切,刚要上前两步,却眼见得自家那位向来懒散,且脾气相当和善的掌柜,如今使铁钩撩拨炭火的时节,双目当中阴森怒气翻涌,目眦欲裂。

第五百四十四章 锦上添花,雪中送炭

    “明人快语,其实此行前来,在下不曾携多少银钱,想来饮酒倒是足够,但若要凭此换得老人家手头可值万钱的消息,全然不足,唐突而来未免有失礼数,可眼见得边关乱象横生,不得不预备得周全些。”
    温瑜笑笑,将斗笠置于膝上,遮挡飞雪,语气依旧是那般平稳。
    老汉也是阴恻恻笑起,撇去手头铁钩,拍落手上灰尘锈迹,“那还来此作甚,既知晓规矩,又未曾带足银钱,莫不是诚心前来调笑老夫这等入了长生道,又被人打落长生道的丧家犬。容貌骨相,兴许在旁人看来能值两碗酒水钱,但在老夫看来,半枚铜钱也不值。”
    风雪愈急。
    老汉浑身上下为飞雪落满,发丝散乱,而对座女子发丝未动,飞雪更不曾落于周身。
    起初老汉并不在意,十六七息后,神色微变,瞧着眼前女子足下瞬息间被蒸干的雪水,拧紧眉头。
    “阵师?”
    “谈不上阵师,才入门不过一载有余。”温瑜翘起嘴角,将屈起的一指展平,于是风雪如初,落在肩头与斗笠之上。
    “好福缘,好天资。”老汉神情一阵黯然,接连叹过两声好。
    “在下此番前来,为寻一座寺庙,其中有位老僧,乃是在下师祖故交,曾以寺中佛宝相助退敌,如今佛宝一事走漏风声,惹出许多乱来,特前来此地,多添份臂助,”温瑜缓缓开口,雪片落在额间,浑然不顾,“据在下揣测,昔年将前辈长生道打碎的那位,此番多半亦要来此,八方势力譬如云动,凶险万分。”
    “兴许在下可助前辈,报此大仇。”
    温瑜说罢,便看向对面老汉,不再出言。
    “敢问少侠,如今立身几境?”沉思片刻,老汉似笑非笑开口。
    “二境。”
    老汉怪笑两声,而后竟是捧腹大笑,笑声传开甚远,震得周遭屋舍雪尘纷纷落下些许,好容易止住笑意,指点温瑜道来:“你可知老夫被人打碎修行道的时节,立身何境?如今多年过去,凭那人才气,绕是不曾破入四境,也是于三境之内难觅敌手,就凭你这女娃二境,欲要替老夫雪恨,无异于痴人说梦。”
    温瑜亦不开口反驳,平静看着眼前老汉,笑得前仰后合,足足数十息光景,一如瞧着路边撒欢狂吠的野狗,许久才开口。
    “前辈于我这般年岁时,能否同我一争高下。”
    老汉笑声戛然而止。
    “不出数年,天底下自会多出一位立身三境以顶的阵师,到那时节,纵使遇着寻常四境,多半也有略争高下的能耐,依前辈心思理应知晓,我所言并不掺假。况且既然师门愿收我为徒,想来三境并非算是瓶颈,更远不会止步于此。”
    老汉这次并未笑起,而是将神情收敛,眉头时舒时皱,伸出手来,轻抚面皮那倒极狭长的
    老疤。
    重归酒馆当中的时节,温瑜得来四则消息,耗费足足两三日功夫,才将这位看似平平无奇的酒馆掌柜身世差查明,果真是一朝得果。
    前十几日之间,已有十几位衣着颇为异样的僧人,由打此座边关迈步走出,想来即便是步行,也已然是深入关外,多半亦是为佛门七妙而去,但至于其根底,无人知晓,不过老汉眼线,曾今模糊闻听过不求寺三字,想来便是由此寺外出。
    二来齐陵关外向来便不平静,那座钟台古刹,若非有一位似是逾越踏杳的住持镇寺,恐怕寺院当中的僧人徒众,早已是身死过百十个来回,多年来常于齐陵关外流窜的贼寇,来头亦是直指佛门七妙,与其说是在此凭劫掠过活,不妨说是常年在此寻觅佛宝,可惜寻过许多年月,皆是无功,这才大抵揣测出佛宝所在,理应藏匿于钟台寺当中。
    至于第三份消息,老汉则是将小二赶出院落,令温瑜布阵遮掩,才开口言说:常年奔走于关外的一众马贼,身后起码有六七位境界高深的修行中人,最不济者亦是步入三境,多年来一向行事谨小慎微,生怕露相,更不愿与那位功参造化的不空老僧起甚争端,但近来似乎终是耐不住性子,眼见得佛宝出世,便趁那位车帐中囤有百杆大枪的男子出关的时节,兴风作浪。依老汉揣测,大抵那男子如今处境,已是岌岌可危,即便老汉眼线窥见这男子枪法相当高明,且有名家指点,可眼下估摸已然吃了许多亏。
    如同一枚弃子杀入条黢黑大龙腹中,虽是瞧来孤勇刚猛,但已是强弩之末,难以为继。
    通常千两银钱,也不过换得这三则消息,原是兹事体大,干系甚重,但温瑜此番并未奉上半枚铜钱,除却这三则消息之外,临行时节,老汉又赠予少女一则消息,便是当初那位将自个儿修为废去的男子,如今已然是距四境不远,且多年前便已着手布置谋夺佛宝一事,且其师门来头甚大,当初同老汉相争时节,便是以师门所赐通天物,破开老汉手段,相隔百里借通天物废去后者修为,险之又险才堪堪保下一条性命。
    难得饮酒,温瑜又招呼小二,添过三碗烧酒,略微动筷食些小菜,旋即便独自坐在酒馆角落处,神情冷硬,目光之中忧虑之色更浓。
    此行至齐陵关外,以师父柳倾本意,便是增长一番见识,顺带避让这阵风头,以免五绝前去山间造次,故而托那位樵夫与颜贾清守山,以免再损根本,将还不曾出关的吴霜护住,但眼下看来,似乎此行并非原本所想那般容易。由打这四则消息瞧来,这齐陵关外,除却佛门争端之外,尚且有足足六位立身三境往上,且根基稳固的大高手,贼寇成群,饶是那位老僧境界超尘,凭一己之力,多半亦难抵住外寺佛徒,与数位高手登门。
    何况眼下南漓上八家陈列于颐章边境周遭的势力,想来还不曾拔除殆尽,几日之间云仲引剑气削去冯家公子头颅一事,九成已是传回南漓冯家,束蛟关险,且有兵甲营盘,但倘若是由南漓过夏松,直奔齐陵关外,亦无需耗费多少
    功夫,当真可谓是四方云动,尽数汇聚于关外弹丸之地,后有冯家高手将至,前有数方势力纠缠,避无可避。
    倘若两人皆立身三境,如今便全然无需如此忧虑,可惜区区二境修为,如何都难言稳妥。
    少女面皮当中,已满是冷意。
    “女侠何事忧愁,不妨同我等讲说一番,借酒浇愁,倒不如同我等几人秉烛夜谈,想来最能解忧。”终是有两三胆魄壮者,借醉意上前两步,同那角落当中稳坐的少女挑逗道来,面皮笑意十足,却未曾有人胆敢近前。
    少女桌中摆有柄瞧来便极森寒的长刀。
    可即便是如此,少女也不曾开口,抬手唤过小二,又要过两碗清粥,数碟清淡菜食,而后拿起长刀悬于腰间,缓缓离去。
    说来也是古怪,温瑜前脚迈步出酒馆,后脚方才那些言语不逊的江湖汉,再难张口,即便耗费九牛二虎之力,用上两手,一张口舌死活再难张开,痛意奇重。
    云仲初醒时节,温瑜恰好栓罢缰绳,将手头食盒与前去医寮当中购置而来的汤药搁于桌中,眼见少年醒转,却是并未有丁点喜色,满是愠色瞥去一眼,随后便是自行前去熬药,压根不曾久留。
    兴许是束蛟关一番策马狂奔,或是近几日之中,丹田里头剑丹斗得越发难分难解,才至齐陵关外,云仲便是染上风寒,额头滚烫,不得已才转而去往齐陵关中,找寻处客店住下,待到调养妥当过后,再做打算。
    算上今日,云仲已是足足两三日粒米未进,灵台混沌糊涂,幸亏昨日夜里稍饮热茶,略微发汗,才略微缓解风寒疾症,勉强坐起身来,仍觉头重脚轻。
    “汤药还需待到晚些时候,才可熬罢,”温瑜去而复返,打量两眼云仲面皮,突然有些烦闷,抬手扯起仍在病中的少年右耳,气极反笑道来,“若早些时候知晓小师叔得遇如此多的病灶,便不与小师叔一路,如今却是终日熬药,熬药手段已然熟稔于心,恐怕日后修行无成,于喧嚣市井当中开间药铺,都可勉强谋生。”
    对此少年只得听之任之,苦笑皱起面皮,“温姑娘若当真气恼,便将两耳皆尽拔去了事,省得日后叫人瞧见独耳,还当是年少时节触犯过什么刑罚,见之也是别扭得紧。”
    少女狠揪两三回云仲耳垂,倒是也算将心头火气泄去许多,退回至桌前蒲团处,将尚温清粥取出,递到少年身前。
    “看来我师父此番,确实有些错估了此地这条山涧的深浅,除却冯家之外,尚有三四方势力搅在其中,六位往上的三四境高手,千百骑贼寇,加之别处隐世多年的大寺来人,钟台古刹凭一己之力应对,谈何容易。”温瑜摇头叹息,“只可惜我与师叔二人,尚且未曾入得三境。”
    “雪中送炭的人情,怎能拿锦上添花来还。”
    床榻上的少年由粥碗当中抬起头来,嘿嘿一笑,似乎并无意外。

第五百四十五章 悲欣交加

    山寺以里,一夜积攒数尺厚雪。

    寺院本就人手颇缺,再者破近年关,许多地界相邀寺中僧人,前去做水陆道场或法事,恰巧眼下贼寇似乎是偃旗息鼓,许多僧人便是拜别不空住持,打点罢行装包裹,只捧枚木鱼钵盂,就已是轻装而去,一来是因传道授法,将佛门种种讲与众生;二来则是有些不好明言,入冬以来钟台寺当中的香火,实在有些冷清,原本时节倒是尚有不少行路商贾,与四处游赏之人抽出半日闲暇来此,供上三两炷香火,保寺院当中香火常年不熄,长明灯经久不灭。而眼下这般入冬时节,莫说是能保长明灯挨过整整一冬,就连寺院用斋钱财,都是有些捉襟见肘,故而许多僧人只好外出,多行奔走几趟,凑足过冬所用吃穿用度。

    如此一来却是苦了小沙弥平尘,清理偌大寺院周遭积雪一事,便落到他这年岁尚且不足外出做法事道场的沙弥头上,每日清晨起时,望着整座寺院飞檐上堆叠的厚雪,皆是不由得叹气不已,若非是有那位由不求寺而来的堂主时常相助,怕是整一日之间除却颂唱两篇佛经之外,便再无半刻闲暇的时辰。

    而那位始终穿着月白僧衣的年轻僧人,每日皆是要外出观瞧平尘扫雪,除去时常相助之外,更多时节便是等候平尘前去石阶处扫雪,或是坐到一旁,或是将两手揣到袖中立身雪中,打量那位面皮双手冻得青红的小沙弥,神情由当初的疑惑不解,如今也渐渐升起许多明悟色。

    平尘扫雪相当仔细,甭管是细小雪尘,或是甚么还未化净的秋时枯叶,皆要扫得干净整洁,飞雪若停,整座钟台寺院落内外,如是不去观瞧屋檐,全然无有冬来意味,丁点雪尘也难瞧见。

    昨夜又是飞雪连天,直至正午时节,平尘才将院落以内的积雪大体清扫干净,刚踏出寺门,才发觉外头绵延极长的石阶,亦是被清扫得干净整洁,一尘不染,门前坐着那位身穿月白僧衣的僧人,听闻平尘推门而出,旋即转过头来,微微一笑。

    “小师父眼下显然是有些疲倦,贫僧便自作主张替小师父将门外雪清扫了个干净,也算尽一份心意,剩下些时辰令小师父好生歇息一阵。”

    平尘倒是忒有些不好意思,装作一众师兄模样冲眼前人摆摆手,随后又是双掌合十,“师兄无需如此客套,本就是辈分比我高出不少,直呼师弟即可,成天言说小师父,怎能当得起,平添羞愧。”旋即一屁股坐到台阶之上,望山道当中看去。

    飞雪尽停,不过尚有许多还未匿迹的散碎雪花,随风飘动。

    飞鸟绝迹,再难窥见。

    “不出几日,大概不求寺中人便要到此,解释凭贫僧一己之力,恐怕劝说不能,真要是动起干戈,小师父欲要如何行事。”僧人开口,依旧看向齐整长阶,与周遭笼罩大雪的戈壁滩头,眉头时松时紧。

    平尘也是叹了口气,凑到僧人一旁坐稳,一张方正面皮颇有些愁眉苦脸,“还能如何,我还没跟方丈学过武嘞,前些年倒是磨砺过筋骨,但一招半式也未学来,大

    概是方丈瞧不上我这天资,故而迟迟不曾传法。”

    僧人闻言,不由得转过头来看向小沙弥,神色惊奇,“师弟还真要同人动手?”

    平尘撇撇嘴,颇有些不满,“那还能如何,佛门虽不兴妄动嗔念干戈,可总也不能旁人欺负到头上,还依旧要同人讲理吧?能讲道理的以佛法谈论对错,不能讲道理的,只能将原本合十双掌握紧,打上几拳。”

    “是啊,原本就是不占理的事,既然打定主意上门,恐怕也难善了。”僧人将头靠到外墙处,双目看天,“我当初以为,得入不求寺,理应是天下佛徒最觉心头舒泰,乃至足矣自傲的一件善事,没想到如今看来,即便是不求寺当中的大住持,听闻佛宝出世,也要厚着脸皮上门。平尘小师父都能想通的事,身为不求寺住持,岂会想不通。”

    平尘听闻此话却是略微有些不满,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瞳瞥过身旁僧人,不服气反驳道,“那可未必,住持师父说过,通晓多少道理与年岁无关,心思好坏也与年纪深浅无甚干系,那位不求寺的住持,兴许还真有些地方不如我呢。”

    僧人愕然,欲要开口辩驳,一旁平尘却是皱眉,先行开口,“师兄,这周遭并无竹帚,不知是用何物扫的山门前台阶,且比我扫得还要干净许多。”

    年轻僧人亦不隐瞒,摇头笑道,“既是修行人,这等扫台阶的活计,做来自然容易。”说罢深深吸进口气,站起身来,猛然冲山下吹去。

    不过是一口气呼出,周遭落满雪尘的枯树,连同山道上新落碎雪,如同遇见高天之上足矣摧城拔寨的浩大罡风,顷刻之间荡然无存。

    那僧人重新坐下,挑眉看向一旁小沙弥,“想学不?”

    “不想。”僧人这才看清平尘如今神情,竟是颇有些愤懑,并不曾对僧人方才神通有丁点眼热,倒是简单回答两字,便起身飞快跑到长阶,环绕四周,似乎在找寻什么。

    “小师父可曾遗落了什么物件?”紧跟而来的僧人神色古怪,颇好奇地瞧着小沙弥四处翻找,就连周遭为强风囤积起的雪堆,都使两手拨开,冻得青红。

    可向来熟知礼仪的平尘却是并未搭理僧人,直到将周遭厚实雪堆,尽数翻腾一遍,才长出一口气,朝红肿两手呵气,缓缓讲起。

    “两载前我清扫寺院周遭积雪时候,于雪地当中曾捡回来两只幼鸟,兴许便是出于天景过于冷凉,才到院落当中歇脚,便已是被萧瑟冷风冻僵浑身,足足两三日才缓过来。”

    “打扫寺院,虽说是本分,动用神通固然方便,可若是有遗漏之处,并未搭救到那些个冻僵的生灵,岂不是因小失大。”

    小沙弥一板一眼同僧人言说起来,目光清亮,瞧不出什么所谓慈悲之意,字字句句未有慈悲,却处处提及慈悲二字。

    “师兄,你教出的好徒弟。”面容越发枯槁的老僧盘坐与藏经楼中,往寺院正门处看过一眼,

    笑意如同浮冬暖阳。

    “那可是,毕竟这座钟台古刹,日后还要交给平尘管辖,如若心中无善意,岂能将整座寺院交与他管辖,身在齐陵边关外,乱象最众,又怎能不先修己身。”不空禅师笑笑,仅仅是一旬之间,这位境界高妙的高僧已然消瘦数分,原本极宽厚的肩头,如今竟也是单薄得紧,倒真有了些形销骨立的老僧意思。

    “今日难得清朗天景,师弟我先行一步,如何。”不惠艰难站起身来,懒散日光洒落遍地,落在老僧脸上,“害师兄耗费了许多心力,真是不应该,可人总是如此,越想留住的越留不住,越不愿无能为力的时节,越是觉得手无缚鸡之力。”

    不空禅师走到师弟近前,拍拍后者肩头,“师弟啊,近些日子师兄劳累万分,这等丧气话,就莫要再说了。”

    可老僧刚要抬步离去时节,不惠却是笑出声来,“何苦欺瞒自个儿,师兄既然已立身于这般境界,怎能看不清我这师弟如今体魄究竟如何,恰如风中残烛,即便护得严实,也迟早有熄去的一日,今儿个难得见个晴天,快雪时晴,当做师弟圆寂之日,如何都是极好的。”

    不空回头怒喝,“你小子就不能少说几句!多喘两口气,又能如何?天底下故人本就不剩多少,你不惠当真要将我这年过耄耋的老僧独自一人留于此地?”

    “师兄啊,凡人都会死,为何我不行,”老僧撑着身子艰难踱步,足足十几息才走到脸色铁青的不空面前,“你那内气当中,原本尽染功德,且将自身血气收纳于里,日日替师弟温养体魄元气,这才勉强续命多时,我虽是不擅修行,可多年来见识亦是不浅,如此举动,最是折损修为寿数。当师兄的不愿师弟走在前头,难道我这做师弟的,瞧见师兄日日耗费无数内气,就无半点痛心疾首?”

    老僧扶住不空袈裟袖口,缓缓离去。

    “如若当真不舍师弟离去,来日开春时节,多去埋骨之地同我说上两句,别将事事都憋到心头,甭时常妄动嗔念,如若是见不着佛徒满天下的时节,便将此事托付与平尘,代代辈辈,总能瞧见当初佛门兴盛的盛景。”

    “阿弥陀佛。”

    老僧自行下楼,迈步走回居所,将那身舍不得穿的袈裟披到身上,艰难焚香沐浴,耗费近半日光景,才将两脚交叠,搭掌盘坐。

    待到不空禅师携一众僧人前来的时节,老僧才如释重负,将手上毛笔举起,落在宣纸之上。

    油尽灯枯的时节,老僧已然再无开口的力气,将笔墨搁好,含笑而去。

    宣纸之上仅有字迹两行,譬如风中烛火,显然是握笔之人已然再无多少持笔的力道。

    悲欣交加。

    年年有春朝,风雨落肩头,金顶携辉光,权作绕指柔。

    向来是正襟危坐,举止端正的不惠禅师,圆寂时节,却是同自个儿师兄开了个玩笑。

第五百四十六章 佛法不过徒添彩

    边关之中,有一行僧众抵住当头风沙,已然走过许多日,即便僧衣已然显得单薄,但众人走得依旧是不紧不慢,土丘沙墙,碎雪尘砾,时常好袭人面孔,打得人不敢睁开眼目。

    当初便有许多商贾行人,叫风沙迷住两眼,失足踏进流沙当中,再欲脱身,则是要耗费极长功夫,且倘若是有丁点动静,则是愈陷愈深,即便五六头马匹紧拽,亦未见得能安然无恙,脱身于流沙,最是险象环生。不少常年途径大漠的老人,时常言说宁遇马帮十骑,不遇流沙一处,便是出于这般缘由,前者纵是凶嚣,可未必就是必死之局,如遇后者,那才当真可言称九死一生。

    但这一行十几僧人,似乎却是并无这般心念,一路皆是直行,浑然不去看眼前路,而是将两眼合住,单手立掌,另一手则是拽住僧衣下摆,迈步未曾有丁点匆忙,一步步往边关深处走去。

    风沙甚急,而不入眼,戈壁雪尘,徒打僧衣。

    为首那位僧人迈步前行,却是突然停住脚步,身后一众僧人亦是止住脚,不再前行。

    前头不过两丈处,足有二三十具尸首,横七竖八躺卧于风沙之中,如若是不曾细看,大抵已然当做突兀沙石。除却二三十具尸首之外,尚有十余马匹亦是身死,为首僧人上前,摆袖挥开沙土,不由得轻声道句佛号,摇头叹息。

    这十余马匹尸首,大多是为人打断腿足,或是贯透咽喉头颅,瞧来便是位使枪的好手,先行将贼寇胯下马匹废去,而后再度进招,枪杆势大力沉,马匹尸首,大多被砸折身躯大骨,横死此地。

    “贼寇罪孽虽重,然马匹无罪,可惜之处便是跟错主家,既是那位驾车施主已然将这一众贼寇送去往生,罪孽亦是偿还许多,我等便在此,替这三四十余生灵超度,想来亦算是功德一件。我等距那座钟台古刹,亦不过半日路途,诵经超度,耗费不了许多功夫。”讲经首座也不去理会身后一众僧人,盘膝坐定,两掌合十,经文如风前尘沙,方出口来,便为大漠当中罡风所携,飘散而去。

    身后僧人,其中有几位蹙眉者,但品咂一番讲经首座言语,大多亦是流露出明悟之色,随那位身披袈裟的僧人坐定,口诵经文。

    不求寺封山多年,其中僧众,多半终生都不曾离寺,世间种种事,已是只能由打前辈高僧所留文章典籍,或是偈语法文当中,窥探些许尘世中事,此一番出外,已然见识过许多山中不曾见过的物件,更是见过许多尘世中人,为谋得些许银钱,苦苦奔挣,却是头回瞧见贼寇掌中刀,与眼下凄惨死相。

    那位边关中人口中的落拓汉子,枪法确是甚高明,眼下大多贼寇,皆是一枪毙命,兴许是当胸而过,或是枪头贯额而入,死相却是凄惨,纵是风沙凝住血水,不曾淌落许多,亦引得许多不曾见过杀生的僧人腹中翻滚,周身战栗。

    但佛经声经久不歇,盘桓周遭。

    钟台寺今日,佛唱声亦是不绝。

    佛门清修地界,历来无披麻戴孝一说,而是待老僧圆寂过后,诵经超度斋戒数日,而后再言荼毗,钟台寺亦不例外,仍旧留于寺院当中的僧人,诵经声不止,日夜无休,浩大经声声震数里。

    平祁平空两人,皆是盘坐于佛堂当中,虽说历来颇有些不合,但眼下却已在此相邻盘坐足足三日,口中经文不停,就连那位由打不求寺而来的僧人,亦是在此盘坐了两日有余,面容悲悯。

    而平尘却是还未曾学来超度经文,只得立身于佛堂之外,不停将泪痕抹去。

    “随师父出去走走,如何?”平尘身旁走来位老僧,搓搓后者光头,神情和蔼。

    山寺之外,冬深自难见桃花,唯片片飞雪,落驻肩头眉间,寒风习习经久不化,倒也如在僧衣之外披素,一老一小蹲坐到寺门处,皆是静默于言,看向山外茫茫大漠,风沙风雪也如烟,片刻不曾休,戈壁巨岩黛色浮沉,虽未见朗朗日光,然比起往日,多添和柔。

    “师弟前些年同我言说,莫要将钟台寺日后住持一职,交到你手上,说是平尘本心过于淳良,无尘无垢,生来便是赤子心性。虽说寺院清修地,可要想将当中僧人皆尽本分,礼佛修行,如何都需些恩威并济的手段心思,大概平祁平空二人,都要比你合适些,倒也非是说心思淳良不好,但既然寺院一地有许多僧人,免不得要起争执异辞,本心念头各异,若要处处顾及,生怕你将这赤子心性磨去。”

    老僧无端讲起此事,浑然不顾一旁小沙弥仍旧抽噎不止,如同说家常似讲道。

    “平空性子直爽,通晓善恶,不过为人过于刚直,向来行事不愿绥靖妥协,平祁则是更重律法清规,虽说亦是佛法精深,但太过依律行事,这两人无论挑选谁人接替这钟台寺住持,其实皆是大同小异,但师父仍旧想将这日后住持一责,交付与你。”

    “毕竟扫地都要找寻有无生灵的人儿,若非说心头认什么理,那便是一个善字,至于所谓研读过多少佛经,拜会多少位高僧,同这一字比起,皆不过彩头而已。”

    说罢不空禅师没来由笑笑,又是揽过平尘光洁脑门,使手盘了两盘,替后者擦去泪痕,“当年我那师弟也是如此,为师生来便是江湖草莽的脾气秉性,当真是令师弟费心不少,连带着亦挨过不少手板,可每每行些混账事,我那师弟都要畏畏缩缩,说上一句这样不好。”

    “我原以为,师父本该将钟台寺住持位子传与他才是,毕竟论身手我胜,若论佛法,我不及师弟十之一二,如若是年少时节师父不多加管教,恐怕我早已变为游戏江湖,吃肉喝酒的花和尚,但不曾想师父竟是将住持之位传与我。多年来虽无多少建树,也未曾犯什么过错,皆因我这师弟替我分去了大半重担。”

    “可如今这小子也已去往极乐。”

    老僧话说得极慢,脸上始终挂着笑意。

    时至如今,一旁的平尘才恍然想起,钟台寺中这位身形健硕境界高深的住持,似乎才是最为悲戚之人,但恰恰相反,老僧已然有些消受的面膛,竟然连半点悲意也无,始终挂着淡然笑意。

    平尘百思不得其解,带着哭腔刚要嗫嚅开口,不空禅师却已知晓小沙弥心意,勾唇笑笑,“依不惠的佛法修为,道果想来也是匪浅,起码也能捞个极高的果位,日后为师若是也圆寂而去,也好有个照应。”

    “闲话少叙,不妨随师父一并等人。”

    老僧起身,双掌合十,往山下看去。

    山下台阶,有十几位僧人缓步前来,可为首那位僧人刚要迈步,却是略微动了动耳朵,随后缓缓停下脚步,不再登阶。

    “首座师兄,为何迈步又撤步?”有僧人不解,看向山间寺院,当中隐隐佛经声,缭绕不绝。

    “山中有超度经文声响,想来寺院当中,有高僧老去圆寂,我等既然是客,怎好撞破旁人寺院中事。”

    说罢这位不求寺数百年来最为年轻的讲经首座,又是盘膝稳坐到钟台古刹山脚下,面容未有丝毫不耐,竟也是轻启唇齿,随山上飘散而来的经文,诵经不止。

    远处山间数里之外,七道身影一并立身于山脊之间,暮色之中,皆看不清神情面色,不过人人周遭,皆是有内气流转,气势甚大。

    “平白无故,要让冯家分得一杯羹,几位皆是在此耗费许多年头布局,到头来却是让旁人入局,未免有些亏。”

    七人当中背负斗笠那位男子先行开口,似是有些不满。

    “佛宝唯有一件,而此地却有七人,免不得到头来再起争端,再添几人,亦是无伤大雅,倒是康少主眼下,似乎颇有些急不可待的意味,难不成留有什么压箱底的手段神通,留待日后算计。”

    当中有人阴沉笑笑,开口时节却是很有些别样意味。

    “老不死,听说你多年前险些叫人斩去颈上头颅,所幸气运不赖,躲开那最为凶悍的一刀,却是将大半下颏斩去,可惜没将你唇舌一并砍去,如今却是当着人眼前嚼舌根,当真觉得凭你这般修为,就可稳稳压住我等几人?”康宗正冷笑,言语却是丁点不留情面,更是连头也未回,压根不屑同那人起甚纷争。

    贼寇背后,统共有七位身在三四境的高手,其中最不济者,亦是距四境不过咫尺,当今天下修行中人凋敝的时节,如此七人合威之甚,仅次于五绝中人,但人人皆是为佛门七妙而来,纵使胜过那位功参造化的老僧,到头来亦要再起纷争,每人心中皆是心知肚明。

    眼下冯家入局,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忧,喜的是多添一份力,忧的是多出一人夺宝。

    历来是通天物可动人心,更何况是名头威能皆可于天下排着坐次的佛门七妙,为此即便是底蕴尽出,搭上千百性命,亦不过是理所应当的价码。

第五百四十七章 年年岁岁,唯图心安

    “与其平白无故争执不停,倒不如好生想想,凭我等几人的能耐,究竟能否对付得了钟台寺当中的老秃驴。”七人正中那人嗤笑开口,倒也不曾端架,平正开口,当即便令原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几人打住话头,再不出言。

    “身在此间布局许多年月,想来几位都是想将佛宝纳为己用,人不为己,自是天诛地灭,不过还需先行掂量一番,自个儿斤两能否算上那位老僧的一合之敌,当务之急还是将这佛宝拿到手上,再言各凭本事四字。”

    那人周身裹起厚袍,唯有两眼落在袍外,远眺钟台寺山脚下十来位僧人,目光冷清,“先前几日老夫已听闻风声,言说这伙秃驴乃是由打不求寺而来,虽从未听闻,但早先便有道怕扬名,佛怕无名一语,佛门水深,越是沉寂多年不曾出世,越是能养出许多境界高深莫测的大才来。所谓甚么清心寡欲清净自然,即便是老夫向来瞧不上这等闭门造车的行径,奈何修行此说存世多年,深寺空观,倒是当真出过无数高手,乃至隐隐之间,有天下修行之人无出其右的架势,不可轻视。”

    “奴家倒觉得,这佛门道门中人,却是向来不知何为欢爱极乐滋味,如若是奴家动手,未必便有所谓高僧能耐得住心头躁火,听闻佛道门人最讲究心关,倘若动过贪痴色念,多半境界也要跌落下来,不复往日威势,兴许能有可图之处。”七人当中有位女子开口,分明隆冬四处积雪深重的世界,却是恨不得将高耸胸膛袒露在外,听闻那位为首之人言语过后,懒散接过话来,舒展蜂腰,端的是媚态横生,却引得身侧两人皆是略微退避。

    关外七位修行道中的高手,境界深浅如何,兴许人人皆有藏匿,并不唐突外表,明面上头乃是那位正中之人,境界最是深厚,但若要说是谁人最为难缠,手段最是破人道心,则定是这位衣着散乱,言行勾人的妩媚女子。光是这些年来手下贼寇残杀的商贾行人,尸首便有大半投入此女子药田当中,纵有侥幸未死者,必被女子消受过后,嘬取浑身精血筋髓而死,原本百来斤雄壮江湖汉,经这位女子手后,多半唯余下十来斤碎骨,除却外皮包就烂骨之外,再无一物,这般毒辣手段,自是恶名在外。

    当中那人摇头,“如今那老和尚所收的俗家弟子,还不曾落于我等手上,掐算时辰,大抵已然迈入那处层层织就的巨网当中,不出几日多半可将其擒下,以此为挟便是,无需节外生枝。”

    女子又是伸过个懒腰,扭转腰肢,妩媚开口,“既然如此,小女子便提前祝范大人擒下那汉子,日后取得佛宝,切莫忘了借奴家一用,参悟佛法。”

    场中自然无人信过这女子扯谎,本就是杀人无数,所修功法专汲精血,还不忘拿所余碎骨残皮喂养药田的主儿,怎会有那般心思参悟佛法。几人之中,康宗正冷冷哼过两声,同那为首之人略一抱拳,身形遂退。

    “怎么,只许佛门开宗立派,奴家早年间虽是风尘出身,但倘

    若将佛法研究个通透,未见得就不能另开一脉,诸如合欢宗,极乐门一流。听说众生愿力与功德挂钩,沾染上这两字,古籍当中有书,三境可战四境,四境可同五境撄锋,真若是奴家开宗立派,日后定不忘各位恩情,送上份好大功德。”女子环视四周嫣然一笑,亦是不愿再多言几句,同样对那位正中之人拱手行礼,旋即身形化雾,腾空而去。

    众人零星而去,唯余正中那位始终遮挡面目的汉子,迟迟未曾离去,并不去眺望钟台古刹,而是望向齐陵边关,神情有异。

    钟台古刹诵经三日,由打不求寺而来的十几位僧人,便在山下住了三日。期间曾有数位钟台寺内僧人下山相请,却是皆被为首僧人好言推辞,直至今日寺院之中烟尘升腾过后,才携众人迈步上山。

    山门之前,有位肩头极宽的老僧已是立身多时,瞧一行僧人已至近前,才转身推开寺门,道句佛号,请后者入寺。

    接连两日天晴,寺中飞檐托雪,已有流水潺潺淌落,连珠串线,时常溅到正清扫院落的小沙弥头上,后者抬头,瞥见日光朗朗下,金顶映光,不知为何撇了竹帚,静静立身在原处,合掌行礼。

    禅房当中仍旧有僧众打坐念经,三五人围坐,论辩佛法,当中有位身穿月白僧衣的年轻僧人,无意瞧见那十几位僧人入寺,神情微变,可到末了也不曾有甚举动,只是合上两眼,不再打量。

    “不空禅师,果真境界高深,佛缘深重,后生自愧不如。”

    不求寺首座于会客阁当中方才落座,便是出口感叹,单掌立起,颇是有些感叹,“小僧原本以为,天下佛门凋敝,大多寺院之中,不过是浅悟些做道场法事的手段,就弃置修行佛法,转而外出挣上些凡俗银钱,如钟台古刹这般,日日精修佛法的寺院,如今当真是百不存一,实在令后辈心生钦佩。”

    老僧自行替来人泡过两壶茶水,一一递到眼前十几僧人手上,并不急于开口,而是待到场中人皆饮过口茶汤后,面皮才有稀薄笑意流露,摆摆手叹道:“自大齐分崩离析过后,这天底下就真如无量经文当中所云,一步步贴近所谓末法,争端雀起,人无初心,物欲邪说连携魑魅魍魉,于世上肆无忌惮,嚣狂跋扈,纵使钟台寺尚且不敢忘却修行,又如何抵御大势所趋。”

    “如不可渡世人,当先渡己,何况世随时迁,必将有变,不空禅师所行之事,可言有大功德。”

    “只可惜纵是功德加身,亦不能保留师门遗留之物,更不可护佑同门,使之寿数绵长。”

    老僧人捧起茶水,神情不由得黯淡一瞬,虽说是收敛极快,仍旧令在座十几位僧人看得分明,面面相觑,皆是流露出些许悲悯之色,轻诵佛号。

    首座叹气,抿过口茶汤摇头不已,“不求寺多年未曾出世,此番为佛宝而来

    ,确是令小僧羞愧,乃至三番五次揣测过住持方丈心思,但真迈步踏足这齐陵关外,才大致猜出一二。”

    “流寇猖獗,且是暗潮涌动,就连多年不曾出世的不求寺,都已得知佛门七妙当中的木砗磲出世,更何况是其余盘根错节的各方势力,多半早已是垂涎三尺,当今天下,通天物且是如凤毛麟角,何况是这佛门至宝,纵使外人不知运其必要佛法高深,亦是天下难求。”

    老僧犹如入定一般,看向眼前那位面容和善,且甚为年少的僧人,点头示意后者尽可畅言,自个儿则是微微眯起眼来,半晌无话。

    “依小僧之见,其解有二。”

    “一来便是举寺迁去不求寺周遭,可互相照应不说,再者不求寺乃是古时高僧所立,若打定主意要隐世不出,即便世上五境之人齐至,也未必可将禁制破开,对于钟台古刹而言,可算得上是一处绝佳地界,可保砗磲不失,又能清心修行。”

    未等首座开口,老僧便先行接过话茬,笑容温吞,“其二则是我钟台古刹将佛宝拱手赠与不求寺,毕竟即便是一位不求寺当中的堂主,亦能立身在三境,莫说在佛门当中,天底下如今也找寻不出家底如此之厚的仙家。能者居之,强者持之,历来便是与佛门至理平起平坐的道理,对否?”

    讲经首座没言语,只是站起身来,冲眼前老僧深深行过一礼。

    佛经声声,缭绕寺院。

    不惠尸身荼毗过后,留下三枚舍利,供于佛像金身桌案之上。

    “老衲非是那等不知好歹者,自然知晓此理,世上佛门属一家,这枚木砗磲留于何处,其实本就无差,曾借此物协助故友山门,抵御外人攻伐,不曾想却因此事搭上了师弟性命。”老僧人沉默良久,才轻轻开口,面皮中无喜无悲,甚是平和,“我幼年出家,大半生皆在入世,直到近些年来才将心境缓和,尝试出世一事,才发现这天底下压根也无什么出世入世一说,心境若在安处,纵周遭酒肉铜臭,即为出世,心如不定,每日身在佛堂以里,仍旧惦念江湖事,便怎也算是入世。”

    “而师父师弟,两人埋骨皆在此山之中,这三日之中,每每晨起都要唤师弟一并饮茶,才发觉师弟已是先行圆寂,万事圆满,但依旧觉得心头清净平和。”

    老僧也是起身,同那位首座深深行礼。

    “砗磲乃是在此修行的数辈前贤所留,同代师弟与师父,皆在此地圆寂,此山此水,大漠余晖,与此处修葺不下千百回的老寺,便是能令我觉清净之地。”

    “佛言公义不可私,佛言渡人胜却铸浮屠,可我已是垂垂老矣,只想守着这些陈年旧事破落器皿,年年岁岁,图个清净心安。”

    ps.心安难求,得之即幸,元旦快乐呦。

第五百四十八章 岭间千络网

    齐陵关外暗潮涌动的时节,已有一位独自驾车的汉子,在整座关外杀过一圈,车帐当中原本足有百来杆大枪,而今已然耗去半数。

    关外马帮原本亦是数目众多,但徐进玉此番出外的时节,虽是有鹿昭引路,可到头来不过是除去六七处营寨,接连凭手中枪挑过百来人马,而后便再难寻着贼寇踪迹,似乎是于边关囤积多年的马贼流寇已然被杀得胆寒,再不愿露面,整整几日之间,鹿昭指引徐进玉在齐陵关外足足兜过一整圈,眼下除却风雪飞沙,再无一物。

    鹿昭多半也未曾想过,这位向来未曾施展什么仙家神通内气的寻常汉子,竟是当真如同猛虎过涧,于整片齐陵关外杀了个对穿,虽亦是周身上下负创多处,但眼瞧着便奇轻,不出两日光景就可痊愈,留下道浅痕。常言熊虎难敌群狼,双拳难越四手,但是眼前这位如何看来都不像高手的邋遢汉子,硬是凭手头百来杆大枪刺出个圆来,直教边关贼寇无人冒头。

    “鹿二当家,敢问这边关当中囤积许多年月,足足有上千数目的贼寇,此番为何皆不露踪迹,”汉子拽住缰绳,诧异看过一眼身旁一人一骑,颇有些不满,抖抖手头已然喝空的酒葫芦,意兴阑珊,“倘若再有两日未曾遇上贼寇踪迹,只怕老子技痒手黑,将你这位当家也一并挑杀,那便有些得不偿失。”

    鹿昭神色阴沉,全然不愿搭理这位杀人无数的主儿,可再仔细打量,发觉眼前这汉子却是由打身后抽出条长枪,枪锋朱红,只得没好气接话,“我又岂能知晓?几日间你所杀之人,已然比得上这些年来边关军卒所剿,即便不曾占据我等数目中十至六七,亦是已然大伤元气,难不成还嫌杀得少?”

    徐进玉憨厚一笑,托枪在手,摇头晃脑道来,“自是不可妄造杀孽,不过也要分谁,倘若是平民百姓当然不得诛杀,但尔等这些关外流寇,挑杀过后却只觉爽快两字,眼下杀过一圈,兄台如若再不能指出大部贼寇藏身的地界,可就怨不得在下行事斩草除根。”说罢还将手头长枪略微抖出个枪花,于萧瑟风中铮铮作响。

    枪芒光华,森寒冷凉。

    “如我将所知和盘托出,能否换得条性命?”低眉良久,鹿昭拽住缰绳,抬头直视汉子,神情复杂。

    “头回见同手持刀俎的杀鱼者商议,能否将手头肥鱼放归浅塘的,”徐进玉咧嘴干笑两声,笑意却颇有几分狰狞,“倒也并非是不可,但难处在于,兄台以为自身性命,值多少人头换。”

    边关北地,雪驾朔风,凶狂嚣纵,本是停过两日雪,眼下才至时节,却是再度刮来繁重雪片,大朵大朵砸落尘沙。

    马与痴风争步向,山石乱行,风沙久腾,处处刀剑无地容身。

    鹿昭终究是不曾再度隐瞒,而是明言边关贼寇,皆是容身于边关以北一处唤作乌行岭的地界,此地除却此道矮岭之外甚是平坦,且最为空旷,本不应当盘踞有数目甚多的贼寇,但依鹿昭所言,此地砂石乃是

    此地独有,表上三尺有余,坚固如铁,而其下一丈高矮处却是尤为绵软,不消刀劈斧削便可轻易掘出一处空穴,最适藏身;每每军甲外出围剿贼寇的时节,必在此地藏匿千百号流寇贼人。

    长岭其上,徐进玉抹去额角汗水,抄起条大枪立在身侧,眉头挽为两处死结,借月色远眺周遭,却是不曾瞧见一人,颇为狐疑看向身旁鹿昭,后者却是眉峦舒展,望向周遭空旷地界,嘴角笑意浮动。

    “这便是你所言贼寇容身之地?”

    “不错,并未掺半分假。”鹿昭面色从容,竟是出手拍拍徐进玉肩头,“不过亦是你陨命之所,足足耗费百来号人性命,才将你诱至此地,您老的项上人头,可比在下这颗脑袋要值钱太多。”

    山岭周遭二百步内,砂石岩壁之后,猛然之间灯火大盛。

    仅仅是十息以内,乌行岭外周遭便多出千骑,皆将手头火把点起,数里以内,通明如昼,烟尘随风沙滚滚而起,呼哨蹄声,响鼻鞭敲,顷刻间缭绕四野。

    确是如鹿昭所言,此间流寇不下千数,仅是位于四周之外掠阵擎火把油松的贼寇,打眼望去,足足百来号人手,正是缓拽缰绳,步步而前。

    “带你徐进玉在关外整整杀过一圈,你便当真觉得,每地驻守营寨的那二三十位汉子,已能算是齐陵关外贼寇的底蕴?其实不过是叫你放宽心而已的弃子罢了,那位范大人向来行事不遗余力,且事事缜密,生怕于旷野当中设伏,被你这不空禅师所收弟子杀出重围,故才在此地布下处绝天断地的修罗场,任你枪法小成,亦是插翅难逃。”

    鹿昭此刻满面释然,望向眼前蹙眉不止的徐进玉,全然不复当初战战兢兢的贪生模样,反倒似是解去一桩心头事,笑言开口,“路上承蒙老弟照应,起码如我所愿,立身在这乌行岭中,我便提点一句:山下流寇贼人向来是不嫌掌中血水浓厚的主儿,投鼠忌器,为抓个活命人当做同不空禅师交换佛宝的价码,本就是极难的一桩事,杀之后快,也未可知。”

    徐进玉提起大枪,打量了打量鹿昭。

    “多谢。”

    枪头由腋下一尺贯入,后心钻出,枪锋贯破皮肉声沉闷,而后缓缓扭转,带出抔血花,枪槽生出道朱红线来,淌入枪缨之中。

    大枪杀人,最为爽利的法子便是如此,仅是两息之间,鹿昭尸首已然砸到岭上。

    围绕乌行岭的一众贼寇,到底是准备齐全,将身后插满鹿角绊索,缓缓围拢而来,周遭二百步中立身千人百骑,起初瞧来算不得密密匝匝,甚至瞧来颇有些稀疏,不过如今瞧见岭上男子一枪贯穿鹿昭,则是缓缓压进,距乌行岭不过百步的时节,已然是摩肩接踵的场面。

    密密匝匝,人马声繁。

    徐进玉并未急于下山死斗,而是先行将车帐之后剩余几十柄大枪抱出,五步间隔插入一枚大枪,将车帐周遭围得严实,而后解下

    马匹,栓于枪柄处,静静立身岭上,古井不波。

    长夜有灯火,雪云遮月,风也如刀剑举。

    岭上汉子抬头远眺,迟迟不见飞雪当中有半点异状,叹过口气,提枪环视。

    弓弦颤响,一枚箭羽紧贴徐进玉鬓发,一闪而逝,箭过声来。

    百二十步,近乎一箭贯入徐进玉面门,且周遭来去冬风,引得雪花忽而来去,怎可谓箭术不精。

    上千贼寇亮威第一式,便是泼天箭雨纷纷扬扬而来,波碎无数雪。

    山岭上头枪芒流转,驳去无数雕翎,于钟台古刹当中修行数月,得劲枪法精要,胡须散乱的邋遢汉子双手拧住两枚大枪,犹如摁住两条抬头龙,抖枪花颤尾杆,随意东西,将两手大枪抡为两枚扇面,纵是当空箭雨如幕如墙,终难近身丁点。

    两盏茶汤功夫,乌行岭间尽是箭羽插地,似在黄沙戈壁当中立起片短小灌木,层层叠叠,更是有无数断茬箭杆,散落徐进玉周身十步。

    十步以内,马匹安然无恙,倒是徐进玉为护住马匹,肩头负创,却是并未在意,将两枚长枪重新插于地上,翻身上马,再度拽起一柄大枪,望岭下俯瞰而去。

    数波箭雨过后,便是几十近百骑猛然冲上山岭,呼哨声与马匹喘息声环绕,几十柄火把映得山岭当中亮如白昼,直冲近前。

    除却擎刀舞火把的贼寇之外,尚有二三十位不曾携刀带剑的贼寇,险些抽折马鞭,直直冲向眼前那位单枪匹马的汉子,烟尘四起。

    徐进玉一枪贯入头前人胸口,手摁枪尾猛然颤起,生生挑死那位持刀贼寇,两马交错时节已是将尸首甩于地上,而后横起长枪接连砸翻二人,探足勾过两柄戳于土石中的大枪,将那落马二人生生钉死,枪势再展,由打冲阵百骑当中杀出一趟路来,驳转马头,得而即返,再度立身于数十柄长枪当中。

    且莫说身手如何,徐进玉周身数十柄大枪陈列,当是极有讲究,贼寇最擅使刀,而刀走势,需先亮架而后力压,立身此处长枪遍地的场中,最难施展,而徐进玉枪势其中扎点拦探数式,却是毫无阻碍,反倒越发得心应手,接连将十几人要害扎过对穿,扫落数人尽数钉于山岩当中,血水泼洒。

    而贼寇来势并未舒缓半分,原本立身于阵尾处的空手贼寇,如今单手摁住腰间,擎火把近前,却是相隔十步有余抬手拽出腰间钩索,接连二三十枚,头前钩镰锋锐,铁索为桥,劈面而来。

    徐进玉未曾遇上过这等物件,那勾索由打四面而来,自是躲闪不及,叫人挂住手头大枪,且最是凶险处在于,马匹四蹄亦是有钩索搭住,连带肋下亦悬有两三勾索,锋芒于松油火把当中吐露寒光。

    如此阵仗,古时猛将亦难力敌。

    可徐进玉分明已然立身刀尖火海之侧,仍旧是往远处眺望而去,如是枯枝候春,飞蛾寻火。

第五百四十九章 几人手谈几人输

    正是徐进玉分神功夫,胯下马匹猛然一阵摇动,立身不稳,嘶鸣一声才勉强稳住脚步,这等节骨眼上,徐进玉后脑有风声来,不由得再想,当即便是伏身躲闪,长刀断去后脑数缕发丝,而后使枪尾磕过足下山岩,再度扭转腰身,枪锋直奔来人面门的时节,才是堪堪瞧清这位单足踩到马背上的来人,手头掂过一柄一人来高的眉间刀,却是身法极妙,踏足马背之上,竟是丁点未曾晃动,眼见得徐进玉枪锋递来,足尖再点,由打马背上头跃下。

    仅是一瞬,周遭拽起钩索的二三十贼寇皆尽扯起铁索,将徐进玉胯下马匹四足齐齐削去,再无强撑的法子,轰然落地,当即连嘶鸣声也不曾传出,登时气绝,徐进玉倒也是险之又险抽身而出,瞧过一眼肋下已然被钩镰所割的衣袍,眉头微锁。

    贼寇当中并无甚流派,更是无处去寻那些名家所著刀剑谱,与其言说是身手高过寻常人,大多不过因胆气颇壮,马快刀急,加之人手充裕,才可将商贾耗费不少银钱所请的镖众皆尽收去性命,起码关外数日之间,徐进玉并不曾对上那等身手颇为高明的贼寇,故而即便遇袭,或是暗箭所伤,亦不出两日即可痊愈如初,端的不曾耗费多少气力。

    但眼下这千百骑贼寇,显然是将看家能耐皆尽展露开来,接连数拨箭雨势大力沉,多半乃以强弓拽满,才得有这般嵌入岭上山岩的力道,连同这等出手极难避过,且前头钩镰十足锋锐的古怪钩索,端的是凶险,本就是那般视世间法度性命如草芥一般的凶嚣贼寇,即便不曾学来那等精妙刀剑章法,亦可凭此番强弓硬弩,钩索鹿角困死一位还不曾跳过龙门的武人。

    那位肩宽窄背手掂眉尖刀的汉子,足足高过徐进玉一头,可身手却是极快,借马背跃起的时机,便是横起一刀,猛然奔后者当胸劈来,好在是徐进玉亦是留有余力,由打马上跃起的时节拦枪在前,铿锵声响拦住一刀,而后趁立身未稳的时节,撇去手头大枪,再度拔枪两柄,扛于肩头。

    四方山岭脊梁,贼寇一如江洪尽泄,灌入谷中,分明地势颇高,如今却是恰似落在蝼蚁穴。

    “十面设伏绝天隔地,为你这位不空禅师弟子所预备的一份重礼,倒不见得你能凭这几十柄枪接下。”那雄壮汉子大笑出声,使刀尖指点眼前人,略微有些戏谑,“那位大人耗费足足数月,才将这片地势选下,你倒也当真不负众望,当初不过是寻常小卒,眼下竟是将那老秃驴衣钵皆尽学来,只可惜不过是枚困死在盘中的死子。”

    徐进玉将气息喘匀,脸上稀薄笑意片刻而逝,掂量掂量掌中颇为冰手的两杆大枪,“其实论生死的时节废话,这举动老子最是看不起,甭成天显摆那副稳胜的嘴脸语气,隆冬时节,也当真不怕冻坏口舌。”

    “不过说来也是,冻得僵麻过后,待我枪尖捅入咽喉的时节,多半能少吃些苦头。”

    话还不曾言

    罢,两枚枪锋骤然临身,纵是那汉子始终盯紧徐进玉举动,亦难后发先制,急忙使刀杆拦架,刀芒蹭地,火光闪灭。徐进玉枪招本就已然是炉火纯青,而今也不再分神去望向远处,倒是枪势越发迅猛,枪枪不曾离要害,银光流动,硬生生将周遭贼寇与那持眉间刀的汉子抵在圈外,且是借汉子无暇顾及的当口,接连使大枪扎穿十余人喉咙,跌死马下,且手头换枪不止。

    当初由齐陵边关以内携来的百杆大枪,如今倒恰好用到刃上,枪走扎拦崩挑,虽是崩劲亦可抽碎周身主骨,不过依旧难与刺扎二字相比,凡当胸而过穿喉而去,必遇硬骨,如此耗费之下枪头时钝,更莫说时常破开马匹头颅,最是有损枪头锋芒。

    于是山岭当中,一位瞧来邋遢的汉子抽枪不止,每每枪芒绽开,血水泼洒,横是于山岭当中杀得无人近前,那持眉间刀的汉子招架住一柄长枪,还未曾待到再度变招,徐进玉另一杆枪已是动若雷霆,穿入身旁擎刀跃马上前的贼寇咽喉,不曾拽枪,而是趁尸身还不曾摔落的空隙,一脚蹬到枪柄处,接连贯过两人胸膛,才堪堪插入土石之中。

    如此招法,即便一旁曾亲手剐杀过许多来往商贾行人的贼寇,心头亦是怖惧,咬紧牙关迟迟未敢上前,倒是那位掂眉尖刀的莽汉趁这等功夫,急忙近身缠斗,运起蛮横力道强行抵住枪柄,两两斗力,倒是当真暂且压下徐进玉枪法走招,不过刀法依旧是被后者稳稳压住,仅是照面两三合,便已是略微有些颓势,胜在力道身法略高,才堪堪不曾吃上大亏。

    搏命死斗,厮杀时节,可令枪招脱胎换骨,割去赘余的残骨碎肉,唯留精要,虽说前些时日之中徐进玉也曾于关外杀过足足一圈,但分明不如眼前这般阵势,入目所及仅是刀剑流火,稍有不慎肩头后脊则要负创,岂能同那般三五合即可擒杀殆尽的景象相比。

    枪招枪势,节节攀升,竟是凭单枪崩开莽汉手中刀,单手捏住枪尾矮身横扫,接连就有十几人跌落下马,气绝而死,纵使那汉子膂力过人,亦是难抵枪芒震劲,接连近逼,枪芒如是蛇信吐露,招招不离眉心咽喉。

    凭一人之力抵住周身圈买外数百贼寇近半时辰,徐进玉终究是一枪刺入那汉子肩窝,可后者亦是发狠,竟是将肩头筋肉骨节猛然收紧,硬是凭筋骨与手头刀杆横压,锁住徐进玉手头大枪,原本后者如同溪水洪流般流畅的招法气势,亦是瞬息一顿,接连身中六七处深可见骨的刀伤,才是不得已行断腕举动,撒开掌心大枪,抽身而退。

    到底是不曾跳入龙门之中,更是未曾入得二境,纵是于钟台寺打磨数月的筋骨体魄,而今抵住千百贼寇围杀,气力已是捉襟见肘,再难往复,足足近乎半时辰不曾深喘的徐进玉,此刻胸膛如潮起伏,面皮当即惨白下来。

    远处两匹快马上头端坐之人,似是有觉,双足紧夹马腹,毛色纷乱的马儿与头挑不出丁点乱鬃的黝黑马匹,当即紧咬衔铁

    ,四蹄险些腾空,风驰电掣往乌行岭而去。

    杂毛马匹上头端坐的少年眉头紧皱,抿紧唇齿,看向前头数里方向那座山岭上明晃火光,神情愈发焦急,身后剑匣上空悬有两道微弱剑气,时隐时现。

    “如是不曾由西而来,多半遇不得贼寇,这关外亡命之徒,看来必有位心思缜密之人身居幕后,调集无数贼寇设伏,而后扼守要道,以防旁人驰援。”温瑜神色亦是难看,眼见得前头数里山岭当中,已是有千百骑团团围住,当下便是心忧。

    “先前虽已然借碧空游与那位前辈互通书信,但倒当真不曾想过时局如此紧迫,还未迈进关外一步,各方势力已是按捺不得心头贪念,尽数出手,倒算是先前不曾设想,才有今日延误。”云仲发髻为狂风吹得散乱,发簪已是遗落,只松垮披于肩头,此刻叹息出言,“只可寄望于那位前辈徒儿,身具以一抵千的本事,撑得我二人杀奔山间。”

    少女点点头,再度挥鞭,黑獍紧追云仲胯下杂毛马匹而去,扬起无数尘沙。

    与此同时,钟台古刹之中有两道身影,一步十丈,直往乌行岭而来,一位是须发苍白倒提禅杖的住持,一位是袈裟齐整面相悲悯的年轻首座,虽不同寺,但如何看来都极为相衬。

    似乎不空禅师亦是颇为讶然,抬步时节看向一旁始终紧跟的年轻首座,“老衲有两处不解,可否解惑?”

    “佛门师兄有问,知无不言。”年轻首座也是淡然回话,僧鞋踏地无印。

    “几境?”

    “比起不空禅师,矮了一境。”

    老僧笑笑,“为何跟来?毕竟是先前曾有不快,况且不求寺当中一位堂主,亦是被老衲拐到寺中,如今尚未归去,再者并未将木砗磲拱手奉上,谈不上有甚交情,眼前极可能是要论生死的境地,何苦随行。”

    僧人仍旧是不紧不慢,两掌合十,“既然是想留在此地,必定觉得不空禅师所讲的法,更为贴合心意,佛陀无相,立在心头本是各不相同,何况就依此事而言,贫僧更向着钟台古刹,一码归一码,有些对错难辨,不过有些对错即便身在局中,也应能看出孰是孰非。”

    “倒也有我年少时节那般认死理的气魄。”老僧加快两分脚步,远眺黑如墨溢的天边,无端笑起,“可笑之处在于,人越是年老,越多阴谋算计,这关外中人皆是将我看成那般不屑动用心机城府的磊落之人,但到头来,依旧是为解此局,于昏黑长夜当中动过不少心眼。”

    “要晓得老头子我虽入暮年,可当年那手棋艺,其实就输给过两人。”

    不求寺首座挑眉,“敢问禅师,曾同几人对弈?”

    老和尚哈哈一笑,颇有些自豪。

    “一共仨人。”

第五百五十章 不见故人,不见来者

    晚月如钩。

    起先抽身而退的七位高手,才往乌行岭而去数里远近,便遇上六七骑,康宗正技痒,不曾压下心头戾气,先行出手,却被那六七骑中为首之人轻描淡写拦住,虽说面相看来岁数极浅,可出手时便得探出深浅,分明与康宗正一般立身于四境之中,且隐隐胜过前者。

    单掌一拂,周身六丈以内沙岩滚动,仅此一式便令康宗正险些吃过暴亏,身形退时,不由得略微悚然。

    这位鬓边两侧悬有单薄发丝的年轻人,竟是汇集天下奇毒于一身,就连周身内气当中皆是蕴毒,递招时节周遭顽固山岩皆是抵挡不得,为内气所蚀,徒留深邃印痕。

    “年轻人从何处来。”七人当中为首者迈前一步,眼色淡然。

    “南漓来访,听说此间有七位高手,正欲谋夺佛门七妙之中的砗磲,冯家家主,特遣宇文越携数位门客来此相助,以备不时之需。”年轻人倒是养气功夫火候十足,分明是遇人偷袭在先,如今神情仍旧是淡然平和,眯起眉眼看向康宗正,淡淡笑道,“没成想分明立身于齐陵边关,却能遇上由东诸岛而来的大高手,方才在下如是躲闪不及,此一刀足可刮骨裂颅,端的是凶险。”

    康宗正扶住斗笠,依旧冷言冷语,“既是冯家来人,有何凭证。”

    宇文越一乐,挪开眼光,抖手甩过枚玉牌,稳稳落在那为首之人掌心当中,玉牌其上八骏神情活泛,雕工奇精。

    “如若非是家主吩咐,在下也不愿丢下那卧牛州州府对街的满园花草,可惜食人俸禄,自要替人家出力卖命才对,仅仅凭七位四境前去逼迫那位老和尚拱手交出佛宝,其实依在下看来,颇有些不要脸。”

    场中一时寂静。

    那位衣着极薄的女子没来由笑将出声,玉峦颤悠,遮住口鼻媚态横生,“这位小兄弟出言,可是相当对奴家的心意,倒是不曾想康少主也有一日,被人当面驳斥得哑口无言,不如同姐姐共行,路上也好寻些欢愉。”

    宇文越摇摇头,神情仍旧是似笑非笑,“好意心领,不过临行时节,有位前辈再三叮嘱过,出门在外不可吃烂肉,如是吃坏肚肠,到头来没地说理去,姐姐不妨瞧在下身后这几位,同属冯家客卿,如有合胃口之人,不妨自取。”

    针尖麦芒,语气温吞轻狂。

    而女子竟是罕见不曾动怒,只是神情略有些惋惜,俯身看向眼前端坐马上,气度风流皆属上上之姿的宇文越,轻声叹过口气。

    “冯家要入此局,老夫已是允以相当的面子,不过眼下这六位四境,并非归属老夫所辖,劝少年郎还是收敛些傲气,免得遭人惦记,秋后算账。”为首那位身量极高的黑袍之人深深看过宇文越一眼,意味难名。

    “冯家要来插上一手,其实与在下无关,”年轻人捋顺额前两缕碎发,依旧从容得紧,微笑开口接道,“几位消息灵通,自然知晓前阵子冯家少主外出远游颐章,被人削去四足头颅,而那位斩杀冯家少主的少年游侠,传言由打束蛟关过路,多半亦在齐陵关外。在下来意便是如此,所谓争夺佛宝,其实不过是顺带掺上一脚,事成与否,在下并不在意,若是日后查明这位少年身在何处,还望几位告知一声。”

    为首那位黑袍之人不再

    言语,只是冷冷看过一眼,拂袖而去。

    宇文越耸耸肩头,微松缰绳,胯下马匹知其心意,缓缓随行。

    方才那番话,他倒也是并不曾扯谎,冯家客卿门客不下数百,境界亦是各不相同,仅是立身虚念二境与灵犀三境的,足足不下百位,倒是无人知晓从何而来,多年来便是凭这数百位客卿,硬生生将本是排在上八家末尾的冯家,推至头前三家,势力越发浩大,隐隐已可同年马二姓分庭抗礼。

    不过如若是立身四境,便是有所不同,毕竟整座南漓当中,亦不见得能寻出几位立身四境,当之无愧的大高手,所谓客卿就当真变为客卿,来去自如,更是不曾受过多约束,就连那座才由陈家收来的卧牛州一州,都是交与宇文越这位外姓客卿操持大权,位置何其超然。

    南漓上八家各有地盘,更算不得相处融洽,多地仍旧是恶吏横行敲骨吸髓,远未曾够到所谓清平盛景,但论如何收敛人心搬弄权术,恐怕身在南漓上下八家当中的官员贵胄,最是心知肚明,熟络自然。旁人需得琢磨许多年月的笼络之举,于南漓中高门显官而言,其实就如饮水添衣,平淡无奇。

    一事得解与事事得解,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当真要再添一分隐忧?”七人当中一位老者紧赶而来,同那黑袍之人并驾齐驱,目光阴森,“至宝历来动人心,更何况南漓冯家这些年来,积威颇重,对这等仍在通天物之上的至宝怎会不存心思,多出一方势力,投鼠忌器甚为不便,无疆大人可要深思熟虑,再行决断。”

    范无疆目光不变,浅浅摇头,眼目晕开一抹柳黄,远眺而去,“这位宇文越立身的四境,并非是寻常四境,虽说方才匆匆一瞥,不曾探查得分明,但如何都理应未曾猜错,此行虽有倚仗,多添一分臂助,亦无错处。”

    老者皱眉,确是不再言语,恭敬地自行退去。

    这位曾令整座齐陵修行中人闻之变色的四境奇人,向来不出虚言,被人冠以走马得见群花,四境以里难逢一合的范无疆,又岂会看走眼,即便是销声匿迹十余载,不曾再度显露显赫彪炳名声,但在此七人之中,唯有来头甚大的康宗正,与这些年来凭诡邪法门养得一身高深修为的窦莲,尚不曾唯范无疆马首是瞻。

    乌行岭上,徐进玉一枪贯穿那位使眉尖刀莽汉眉心,又添数处新伤,而最为严峻的仍旧是那二三十骑手掂钩索的贼寇,借周遭围绕的层层人手抵挡徐进玉大枪攻势,频频出手,硬是于后者浑身留下数处深邃伤痕。

    强弩之末难穿旧缟,徐进玉收起两杆长枪,一脚蹬开眼前贼寇,丁点也未吝啬,掷出手头一杆枪将那人钉到山岩之中,随后掌心长枪枪头点地,借崩震力道,身形接连越过数人,拽出长枪背对山岩。

    眼前贼寇犹如潮水一般,由四面围绕而来。

    可邋遢汉子却在狂笑。

    原是一缕剑气越过重重叠叠的松油火把,探头探脑窜到汉子眼前,旋即光华大盛。

    两马踏岭。

    少女手中刀,少年腰间剑,一路碾过山脊。

    不过一盏茶功夫,两人手中刀剑光,已距徐进玉不过十步,贼寇哪曾想过,铁下心来擒下那提枪汉子,不惜将

    精通钩索的二三十骑尽数汇与岭上,可冲杀而来的两人,分明是已然步入二境内气脱体而行的修行之人,阵法频出,且那两道看似微弱的剑光,仅是照面时节便已接连割裂十几人咽喉,避之不能,且是阻挡不得。

    刀剑并举,女子单手掂刀,另一手轻屈五指,接连递出四五座小阵,杀散山间贼寇。

    一盏半茶汤下肚功夫,阵脚已然大乱的贼寇已是抵挡不得,再无死战念头,纷纷退去,只留下山间不下二三百具尸首,与无数坠地火把,缓缓退去。

    徐进玉斜依山岩之上,左腕险些被钩索齐齐断去,伤处深可见骨,方才二人冲杀上山的时节,依旧是吃过许多暗亏,浑身处处皆是血水长流,再难找寻半处完整地界,已然脱力,凭手头两柄破损多地的长枪撑住身形。

    “在下来迟,令兄台平白受苦。”云仲翻身下马,急忙由打怀中掏出伤药,便要替汉子裹住伤处,却被后者摆手拦下。

    “小伤而已,伤不得性命,”徐进玉费力抬头,拧起眉头,不过似是扯动面皮伤处,旋即便将眉头松开,瞅瞅眼前少年,颇有些怨气,“先前你我凭碧空游通过两三番信件,早知你小子年纪颇轻,倒是当真不曾想到竟是如此年少,还不曾到及冠年纪,就已是踏入修行二境,实在看得老子眼红。”

    温瑜亦是瞧过周遭贼寇退去,而后才驾马赶来,恰好听闻浑身是血的徐进玉出言,不禁笑起,但再瞧瞧后者处处可见筋骨的重伤,神情亦是微变。

    “此间事了,不如先行退去,再作商议,”少年依旧替汉子裹住数处骇人伤处,沉吟片刻缓缓道来,“看来不空前辈与那图谋佛门七妙的数人,今日多半不会前来,虽不知有何变故,眼下还是先行将伤患处休养得当,再言其他最好。”

    汉子咬紧牙关,瞧着少年手脚麻利地裹住肋腹一处伤势,依旧不曾忘却涂抹药草,缓和良久才闭目开口。

    “今日一定会有人来,但我依旧心中没底,先前你打探来的那桩消息,多半有误,倘若今日不曾钓来两条大鱼,恐怕师父再想稳胜,已是难比登天。”

    “何处错漏?”

    汉子艰难靠到背后山岩处,扭头使肩头衣物擦去嘴角血水,可眼中依旧是清明。

    “那七位布局之人,皆在四境。”

    “都说是立身五境天下难寻敌手,谁也难说五境之人,能否以一己之力抵住七位四境联手,更何况前几月之间,为保自家师弟性命,师父已是耗费太多心力内气,倘若今日不可先行制住一两人,胜负当真难测。”

    少年亦是缄默。

    一位五境,与足足七位四境。

    古不见故人,后不见来者。

    徐进玉抬头,眼仁当中,无端生出许多怖惧。

    少年不解,循汉子目光看去,面皮一阵抖动。

    黢黑穹隆之下,风雪半空,悬有足足十几道身影,衣摆下端映照火光,面皮隐入沉沉夜色,其中数人脚下并无内气流转,丁点也无烟火气。

    貌若无常索命,厉鬼勾魂。

第五百五十一章 佛陀可以孽业欺

    “好他娘的大阵势。”

    徐进玉惨笑,瘫坐下来,“师父与你我,看来皆赌错喽,起码七位四境,加上数位三境,这等阵仗莫说是你我这般修为,即便是师父亲至此间,怕亦是难立上风。”

    冷寂月光,纷繁冬风。

    十几道身影落在山岭之中,无人开口,愈加肃杀。

    “看来这位不空禅师衣钵弟子,确是有几分能耐。”不久前被康宗正说成老不死的老者开口,怪笑不已,望向岭中三人,“只是不晓得从哪寻来了两位帮手,可惜不过区区二境,点指可除。”

    旋即亦不等候范无疆出言,呵出口清气,摇摇摆摆,游荡直三人身前。

    容不得细想,云仲递剑,两道微弱剑气电转而来,勉强涨至一臂长短,迎过那道清气直直冲去,呼啸声起,却于相撞时节瞬息化为无形,无声息溃散开来,而清气半点亦未消退,依旧飘荡而来。

    两座大阵覆压而下,温瑜皱眉接连叩指有二,面色亦是一阵惨白。由打束蛟关脱逃冯家围追堵截过后,才不过休养几日,原本一干二净内气,眼下不过再度温养回六成,递阵时节已是显得力有不逮,不过仍旧是咬牙将内气皆尽送出,并无半点保留。

    阵中刀剑齐出,风沙流转,略微将那口清气拖慢一瞬,不过随即清气便是升至阵东,距阵外三寸的地界,轻轻一晃。

    大阵崩碎,不消几息阵眼便为清气寻出,顷刻破开。

    四境比之二境,当中天堑数座,绕是手段齐出,亦不得阻。

    “这少年手中剑,我取。”始终未曾开口,面容冷漠的康宗正上前一步,缓缓抽出身后极窄长的环首刀,不过古怪处在于,刀尾本应有环处,确只系有条红穗,并不曾见尾环,刃身弯曲,且刀镡极小。

    身在东诸岛当中宗门,最通刀剑,绕是康宗正这等见过无数良刀好剑的主儿,初见少年手中那柄看似无奇的水火吞口长剑,亦是神情颇不平静。

    始终打量周遭的窦莲瞧得康宗正如此神情,启唇揶揄,“康少主倒是意趣颇为古怪,本是这般尚浅年纪,男女之事不曾记挂心头,却是瞧见人家手头好剑,便是如同窥见绝色佳人褪净霓裳那般,未免忒古怪了些。”

    “此剑能抵天下绝代美人,更何况是艳骨脂粉堆就的烂肉。”康宗正瞥过一眼神情淡然从容的宇文越,“兄台所言甚是,借来一用。”

    后者回神,见那窦莲亦是看向自个儿,妩媚神情当中亦有森冷气,只好苦笑摆摆手,“您二位打情骂俏的事,莫要带上在下,先前不过是戏言而已,算不得甚。”

    对答之间,康宗正身形已然冲出,不消一息,刀芒已是推至云仲面门,纵使少年早有防备,依旧被这快如虹光的一刀险些得手,仓促迎下的时节,前者手中刀已稳住阵脚,不曾施展法门神通,竟是当真同少年凭刀招斗到一处,刀光起伏。

    “奴家瞧那少女容姿甚好,

    前去讨教两手,至于那位老和尚的亲传弟子如何处置,全凭各位商议。”窦莲两手拽起来裙摆,冲当中的范无疆轻轻施个万福,藕段似的两腿尽数露外,而后亦是直直冲入场中,同温瑜斗在一处,长袖翻转,遮蔽刀光。

    “范大人,这二人颇有些无礼,如是留待日后,恐生祸患,毕竟那康宗正乃是东诸岛中仙家山门少主,窦莲更是不知受何人指点,手段诡谲难测,想来后招法宝层出不迭,争夺佛宝的时节,恐生不利。”那名老者上前,依旧是同范无疆言说,丝毫不曾在意其余几人神情。

    范无疆扯开脸上遮面黑袍,露出张极为阴森的面皮,近半张面皮中,皆是为猛火所烧的旧疤,瞧来狰狞怪诞,如今却是淡淡开口。

    “那窦莲虽说不招人待见,腿却不赖。”

    “管他二人藏匿多少后招作甚,老夫如能一并压住,纵使无需动手除之,亦无多少后患。”

    一旁老不死哼哼两声,瞧场中人两两捉对厮杀,颇觉技痒,当即将那道清气收归腹中,纵身越到身负重创难以起身的徐进玉眼前,单臂擒住后者脖颈,腾空欲走。

    本就是同处四境,虽说范无疆名头最盛,且境界最为高深,可既入修行,谁人亦不愿屈居人下,除却那位始终跟随范无疆的老者,与两位堪堪迈入四境,仍未稳固的中年汉子之外,其余三人皆是性子古怪执拗,向来不愿屈居于范无疆之下。

    老者亦是四境修为,眼见得两人撇去神通手段,凭拳脚刀法相斗,颇为不屑,修道多年得来的法门神通,如若弃置不用,又岂能称是修行中人,于是抬起乌黑左掌,便要废去徐进玉臂膀,总归不伤性命即可,故而肆无忌惮。

    光华流转,可落下的并非是徐进玉臂膀,而是老不死那只乌黑手掌。

    虹桥落地。

    炽烈金光映得周遭譬如白昼。

    钟台古刹住持不空,终究于此时节赶至,袈裟鼓动的时节,断去老不死一掌,并无停顿,抬手震退正稳稳压住温瑜的窦莲,再展禅杖逼退康宗正,两人足足倒飞百步,才堪堪止住身形。

    远离场外的范无疆眼皮略微一跳。

    对于已然立身踏杳四境的修行之人而言,旁人身手神通,理应看得分明才是,不过眼下这位老僧方才犹如雷霆初动的退敌手段,落在范无疆眼中,却是并未瞧出半点烟火气,似乎是单凭力道,便将三位四境震退。

    老不死无端被人断去一臂,自是不愿承下此番闷亏,可瞥见老僧周身犹如佛陀落地一般的汹涌金光,自知不敌,只得咬牙倒退,但还未曾有动作,又是一道金光自打天际猛然而来,当中金光缠裹的年轻僧人屈肘落地,直直顶于老不死前心处。

    场中风沙收紧,猛然鼓动,如是布帷剧抖。

    老不死连哼出一声的空也未曾寻出,明是立身四境的修行大才,却是于这一肘之下轰然陷入坚固山岭当中,迟迟未曾挣脱开来。

    “一位五境,一位四境,如若老夫先才不曾率众齐来,恐怕便要折损数人,”范无疆意味深长看过一眼面前老僧,阴沉咧嘴,“看来佛门中人,时过境迁亦懂得凭算计二字破局,倒着实叫人佩服。”

    不空禅师并未搭理此人,接下已然重伤昏死的徐进玉,提住后者后颈衣襟,缓缓放躺,又打量打量云仲温瑜两人,叹息一声。

    “看来吴小子仍旧不曾出关,若是老衲不曾揣测有误,南公山那位大师兄,如今亦是忙于相助北烟泽颓势,才不得已将你二人遣于此地,算是老衲疏忽,不曾预料到这小小齐陵关外,竟是聚拢了如此数目的四境。”

    同样悬于半空的宇文越挑眉,看向不远处少年,又窥少年手中水火吞口的长剑,颇有些愕然,不过亦是转瞬即逝,不曾出手。

    山岭之外,已是分出两人,将原本溃散马贼尽数驱逐而回,再度将乌行岭团团围住,虽说眼见得不可成势,但一众贼寇依旧是颤抖拎起掌中刀,驾马而进。

    “四境之人,理应知晓这百来号乌合之众,对于你我这般境界而言,全然无用,何不放任归去。”

    老僧抬头看向半空中神情冷寂的范无疆,沉声开口。

    “禅师以为,老夫岂会不知,但对付寻常四境五境中人,兴许眼下这些喽啰,并无大用,但对于二位佛门中人而言,却是用途奇大。”范无疆淡然开口,全然不曾在意老僧目光当中愠怒意味,反倒是咧开嘴来。

    “齐陵边关处,其实说来并无多少人过路,僧多粥少,怎能引来如此数目的贼寇,老夫数载之前,就已由各处寻来无数贼寇,将这些位心狠手毒的贼寇强人请到此地,便是为今日。”

    “凭何相请?”老僧岿然不动。

    “要晓得这些江湖当中的凶恶贼寇,多是亡命之徒,如是老夫凭自个儿能耐境界相压,没准豁上飞蛾扑火,亦未必为我所用,对无辜商贾行人狠,对自个儿更是狠。”

    “故而老夫提前挑选那等已有家室,或是家中老辈尚未故去的贼寇,先行将家小请到一地,允诺钱粮安养。”范无疆笑意越盛,冲远处贼寇挥挥袍袖,“所以就算老夫今日令他们上前领死,亦是甘之如饴,只是不知您这位高僧,倘若妄造杀孽,境界能否依旧稳固如岳。”

    果不其然,范无疆挥袖过后,残存数百贼寇缓缓上前,虽已是两股战战,满面怖惧,但依旧往老僧方向围拢而去,持刀在手。

    而远处又是有尘烟腾起,虽不曾驾马,但眼见得如乱云横生,不下千数。

    场中云仲温瑜,亦是瞧出意味,心头狠狠一沉。

    范无疆此举,比之方才徐进玉插枪阻敌,毒辣百倍,前者不过是令如林大枪阻挡刀剑来势,可后者却是算准佛门中人不可触杀孽一事,令老僧处处掣肘,施不得神通法门。

    佛陀可以孽业欺。

    老僧浑身金光暴涨,席卷山岭。

第五百五十二章 犹似如今尘世间

    千八贼寇。

    原本被那位不求寺首座一肘镶入土中的老不死,如今化为一道黑雾,瞬息倒退,面色虽是惨白,但眼瞧着并未伤及根本,只是齐根断去的乌黑手掌,如今被那僧人拿在掌心当中,佛光流转之间,化为无形。

    原本始终面皮之上尽是悲悯和善的不求寺首座,如今亦是动怒,袈裟翻动不止,气势越发高妙难言,静立场中,却是引得半空当中悬停的十余人皆是眉头微动。

    佛门中人向来清净修心,可未必便是可欺,生怒时节更是难叫人消受,此刻这位僧人气势,已然尽出,隐隐之间竟是犹如浪潮暴起。

    “小僧年少时节,曾同不求寺住持师父学来一法,如今既是几位打算凭这般下作手段取势,在下便也递出此式,请各位观瞧一番。”

    说罢僧人亦不再言语,而是盘膝坐地,仍不忘仔仔细细将周身散落袈裟下摆收拾妥当,左脚搭住右腿,右足置于左足,唤金刚禅坐,而后才是两手环于丹田当中,十指交错,肩头脖颈松弛自在,佛经声起。

    千八贼寇双足双手,皆尽为金光困锁,凡触腕踝时节皮肉剧痛,不得已撇去手中刀,跌落下马,更莫说迈步而来,近乎被金光皆尽缠绕困住手足,亦是盘坐在地,似是为佛陀度化。

    足足一千八百道佛光缭绕山岭四周,犹如将整片冬夜映亮,就连雪光当中,亦是洒遍金辉,恰似于空旷大漠当中,升起一座佛堂,禅唱声响横陈四野,随风雪弥漫开来。

    “此法门最是耗费心力,小僧依此助师兄一臂,无需忧心过多,且放手为之,小僧在此掠阵即可,想来亦能护住二位小施主性命,可眼前这数位四境,就需仰仗师兄法门神通。”僧人低声言道,而后又是合上双目,静静盘膝诵经。

    佛光缭绕之中,范无疆略微蹙眉,盯紧山岭正中盘坐的年轻首座,颇有些忌惮意味。

    纵是五境之人,古时年月亦有战死沙场的时节,凭一己之力破开千万人潮甲阵,亦有过先例,不过眼见得足足数十万鳞甲,总未免要落得耗尽浑身内气吐息,身死道消的凄凉下场。比起凭刀芒剑气破敌,困束住眼下足足近乎两千数目的贼寇,更是难上加难,历来困缚难过横杀二字,并非是世间谬传杜撰。

    年轻僧人合眼闭目的时节,老僧原本立身地界已是空空荡荡,旋即半空当中那位始终立身范无疆左右的老者,胸口不知何时凭空多出柄禅杖,旋即之间猛然呕出口血水,身形譬如纸鸢断线砸到山岭之上;窦莲结结实实吃过一掌,身形却是不曾退去,反倒被老僧禅杖横拦住后腰,再递一拳砸到面门当中,血水溅起一臂高矮,仍未曾收招,凌空虚踏,胸前一十八枚佛珠当即光华大盛,雄浑内气灌入其中,竟是离体而去,直取范无疆额前而去。

    新落雪片不曾及地,乍起西风还未携起细沙。

    仅是瞬息之间,这位体态雄壮的老僧同时对场中三位四境出手,唯独范无疆堪堪拦

    下老僧念珠,且眼见得难以久撑。

    康宗正连忙出刀,刀芒绽开一丈有余,却是被老僧通体金光抵在身外,难以寸进,被断去一掌的老不死亦是深吸口气,吐出道犹如腾蛟盘桓似的如墨黑气,连同其中不知多少毒虫毒蛾,尽数绽开双翅锐口,噬咬老僧通体上下,近处两位中年人未敢近前,倒是由打袖中抛来数枚法宝,尽数悬于半空当中,光华大放,足足数十灵宝聚起刀芒剑气,钟鸣瓶震,齐齐压到老僧近前。

    可无一例外,悉数被老僧周身譬如金铸华光抵在身外,邪祟魑魅难近身。

    此即为佛门当中修为首屈一指,无人敢言胜的耄耋老僧,纵是数月之间替自家师弟递气续命,且年近日暮西垂气血稍降,威风依旧不让天下极境中人,法不加身力压万钧,如入无人境。

    山岭当中少年瞧得分明,半空当中那位老僧,此刻如是佛陀震怒,周身金光除却护己之外,更是犹如百川归海忽而倒转,接连分出百来道金弦,压得眼前十余人接连倒退,当中冯家数位三境客卿,已然负创多地,再难苦苦直撑。

    “若眼下这前辈尚不可称是佛门第一,恐怕佛门当真能压得天下九国仙家难以喘息,常言佛门水深深比东海,可当真不曾想过师父故交,竟皆是有如此境界。”少年瞧着上空那道浑身如能蒸江河瀚海的金身老僧,不由自主喃喃言道,早已是收起掌中长剑,瞧得入神。

    一旁盘坐的僧人闻言扭头,不过依旧不曾停住口中诵经声响,而是抬手取来枚残破刀背,于石岩之中刻画些什么。

    温瑜心细,当即就晓得那僧人心意,遂拽拽少年袖口,将已是看得入痴入迷的云仲拽到身旁,指指那位僧人面前深入土石的寥寥字迹,“不妨先行瞧瞧,再言其他,小师叔这等不假思索便出言的性子,当真理应改改,免得日后多得罪人。”

    云仲回身仔细看去,那僧人不知手头有何等力道,竟是凭一柄破损刀背处尖角,硬生将土岩刻出行清晰字迹。

    不求寺住持方丈,亦在五境。

    少年抽抽嘴角,冲年轻僧人点头拱手,干涩一笑,转过头来瞅着温瑜戏谑神情,结巴叹道,“看来佛门之水,真足够将天底下无数仙家淹死哈。”

    年轻僧人难得嘴角扬起许多,似乎是真心有些笑意,诵经声越发稳固。

    半空中老僧接连递出数招,挥袖摆开,空中灵宝炸碎数件,更是将那数位凭内气灌注宝物当中的冯家客卿重创,一时难以踏空而上,跌落岭下,难以为继,旋即一击身退,重新立身在山岭之上,冲少年笑了笑。

    “你那位师父,乃是老衲故友,当初游历四方的时节,还从老衲这顺走了门神通,且将寺院当中瞧来金贵的木鱼窃去五六方,此前借砗磲相助,近乎已是搭上老衲师弟的性命,按说本已是仁至义尽。”

    有刀芒袭来,康宗正积攒足足十几息,刀光似是江水悬空,落下云头,

    却是被老僧禅杖拦住,略微一摆,如洪刀芒顷刻没入土石当中,削入岩中近乎丈许。

    但老僧依旧是开口言说。

    “吴霜对老衲脾气,既是其徒,理应多指点几招才是,剑法我不曾通晓,不过万法相通,枪法杖法并无区别,同样剑路亦是同刀枪路数相通,无论是寻常进招或以内气催行,所谓剑气刀芒枪锋棍潮,说来迥异,其实就那么一回事。”

    老僧横起手中禅杖,抵住窦莲递来的一道犹如洪流似的紫青神光,单手转起禅杖,那神光本是力道千钧,如今被禅杖所阻,隔绝在外,且随那禅杖转动时节,竟是寸寸消退,末了被老者抓在掌心当中,化为枚铁令,仍旧竭力挣脱不止。

    “女娃娃也听好,这攻守诈败,进退假招,与所谓快慢拦搅,探拿驳走,说到底来皆尽相通,甭管是有无内气,是运剑还是运剑气,震刀还是递刀芒,区别只在是一者不曾动用内气,一者灌入内气,倘若是剑术剑意不曾通达,即便有四五境的修为,亦不过庸才而已。”

    说罢老僧猛然越起,禅杖扫退康宗正刀芒,欺身近逼,竟是当真不曾动用内气,禅杖翻飞来去,四道铜环响动近乎连成一片,纵是康宗正凭内气灌注刀身,亦是刀光闪动,可依旧被那禅杖推压崩挑,逼得接连后退,神情越发急切。

    但落在云仲眼中,老僧此刻掌中看似寻常的铜禅杖,已然化为柄水火吞口的长剑,进退自如,摧山倒楼,如是可抵大堤损后滔滔洪波江涌,隐隐之间似乎比起秋湖当初剑气暴涨时节,更为难敌。

    温瑜亦是闻听方才老僧出言,目光奕奕看向天外那位已是如同佛陀降身的老僧,足足二三十丈金光照亮整片昏沉夜空,万法不临,于半空当中忽而来去,同在场数位四境接连对上数招,似在无人之境。

    窦莲压下口血水,神色再不复原本妩媚轻佻,仅是交手不过六七合,锁骨已是被那柄禅杖砸断,嘴角溢血,周身为金络丝线所伤,处处可见深伤。

    佛门道法神通最可破邪祟外道,即便是窦莲多年来吞过无数人血肉,邪门功法奇深,如今亦是难免受过许多苦头,咬牙将伤势压下,看过范无疆一眼,可后者依旧不加理会,将周身黑袍褪去,展露周身玄甲,受老僧禅杖与金光丝索所冲数度,并无半点颓势。

    “老夫当年那座师门之中,最是不缺法宝,当年大梁有言,陷宝通天可逾千,虽略有夸口,可仅是通天物,足有数十件,被那天杀的多宝老道偷去大半,依旧留有近十件。”

    “当初老夫袭杀自家师父,为的便是日后可借这十枚通天物,覆压一域。”

    范无疆抬手,数枚物件横于半空,皆是宝光辉耀,轻轻眯起眼来。

    天下难求的通天物,仅是齐陵关外乌行岭处,竟是足足悬有九枚,光华之盛,可与金光分庭抗礼。

    佛道门与金银宝,不相上下,分庭抗礼。

    犹似如今尘世间。

第五百五十三章 佛门无趣六道疤

    而今天下,灵宝难求,更莫说通天物这等足矣令世间仙家恨不得抢破头谋夺的通天物,依许多修行大才所言,当今天底下通天物与灵宝这般稀罕物,不过是吃前人所留的老底,皆因当世修行凋敝,更难祭炼出那般神妙无穷的宝物,即便是许多已然迈至五境,俯瞰人间的高手,也难再找寻稀罕灵材,哪怕是灵宝亦是一件难求,何况是神妙功用无数的通天物,倾国半壁钱粮,亦是难求。

    早在那座东山城之中,云仲得来那枚碧空游的时节,摩鸠摩枳两人便已言说,即便是少年气运算不得高,只堪堪获取一枚处在灵宝中下品的碧空游,寻常修行山门恐怕亦要眼红,此等用一件少一件的稀罕物,哪怕品阶再不入流些,也是难求至极,更莫说从获此物之后,少年的确凭此得来无数好处方便,仅是数日之前凭此与钟台古刹老僧互通信件,或与徐进玉相商以己为饵种种,皆是仰仗此物神妙。

    不过眼下半空当中悬止的足足九件通天物,饶是境界微浅的少年,也能看出其中流光涌动,本该是无智无识为人所用的法宝物件,如今看来竟是犹如自开灵智,华光流转盘桓,瞧来威势奇重。

    “外物难加己身,并非修行正途。”老僧望向天际犹如星河分流的悬停通天物,原本金光烁烁的面皮当中,竟是亦被法宝宝光映照得略微变色,看向半空当中摆袖的范无疆,“早些年倒是听说过有范无疆这么号人物,修行天资颇高不说,更是心思手段过人,硬生凭还未至四境的修为,袭杀那位足足四境的陷宝门门主,虽说老衲颇瞧不起这般行径,但要依修行中人而言,你这胆魄心性也算得是高明,可惜误入歧途,再难寸进。”

    范无疆笑笑,抬起那张堪称丑鄙的面皮,狞笑不已,“修行本就是独木行路,倘若不曾将身前人逐个踹入河中,老夫又岂能位在人前,老秃驴身在五境本事过人,未必就不可借通天物之威取胜,莫要去管我如何取胜,总归可将你这颗头颅取下,便算是老夫的能耐。”

    并不曾有半分拖沓,范无疆抬手挥起数道昏黑内气,尽数灌入悬止半空之中的通天物中,当中一口飞剑先行,携滔滔剑气奔涌而下,大河腾跃一般丝毫不加敛芒,竟是将山岭周遭数十贼寇也一并笼入剑光当中,顷刻之间化为血水,横行无忌,更是有大印钟鼎,纷纷而下,近乎瞬息之间紧随剑气而去,纷纷奔至老僧近前。

    来势甚大,那位年轻首座神情亦是肃穆,将原本交错于丹田处的两手抬起,当胸合十,诵经声响越发浩大,使通体金光化障,护住身后云仲温瑜二人,额间青筋暴起,周身轻颤。原本制住场中千八数目贼寇已是难比登天,眼下再度分神护持二人,纵是僧人修为深厚稳固,眼下亦是犹如凭两肩挑山,再无余力。

    乌行岭为数件通天物威势压垮,足有大半山岭登时炸碎,四处皆是滚石山岩,烟尘四起。

    而老僧通体金光,仍是不曾暗淡半分。

    可远空当中的范无疆,此刻却是大笑不止,其掌心当中托有枚钵盂,通体乌黑,其中乌光流转,分出数道

    似是树藤丛蔓般交错纷乱的枝节,牢牢缠绕老僧通体上下。

    “凭九件通天物强行破开一瞬护体金光,近乎耗费老夫半数内气,境界虽不如你,可总也能仰仗此等数目众多的通天物暂且击溃这层皮,不过杀机却在后头,”范无疆长笑,手头那枚乌黑钵盂当中乌光暴涨,竟是将老僧浑身金光皆尽困束,再无丝毫外泄,颇得意道,“佛门神通最是讲究个万法不侵,但天底下从未有过无敌手的法门神通,老夫藏匿的这第十件通天物,本就是古时背离佛道的妖僧所留,困心蛊念,最是可污金身,更何况窦莲境界虽说颇浅,但周身诸般孽业缭绕,两两相加,足矣暂且将你这秃驴削下五境修为,岂有不胜之理?”

    算计环环相扣,场中明眼人皆可瞧出,那老僧浑身金光退去过后,威势果真是消退大半,且额头处原本六枚香疤,如今竟亦是有污浊光华流动,眼见得不复方才那般境界,如是万千邪祟加身,磨牙探爪,蚕食鲸吞原本佛身。

    此孽业与邪劲之盛,连带原本盘膝稳坐的年轻僧人,亦是深深皱眉,周身晃动愈发明显,如今依旧苦苦支撑,可围绕残破乌行岭周遭的千百佛光,眼下亦是缓缓消退,如是油尽灯枯再难相抵。

    “此事尚不动手,意欲何为?”范无疆轻喝,扫视身侧几人,阴测测道,“即便是方才催动九枚通天物,老夫仍旧留有余力,倘若是几位仍旧要藏私,便埋怨不得老夫手毒,佛宝还未到手的时节便出手清理诸君,想来本就是下策。”

    窦莲咬牙,方才相助范无疆手中钵盂的时节,已是将浑身内气耗费大半,眼下再度出手,已算是再无半点余力,可怎奈半空当中那数枚通天物光华烁烁,盘桓范无疆周身,也只得咬破二指,当即化作条通体昏黑鳞甲森森,如蟒如蛇的一道乌光,直奔那位老僧而去。

    康宗正负创亦是不浅,但此刻将掌中那柄窄长古怪的环首刀横在胸前,周遭八面风尽数汇聚而来,须臾之间刀芒破空而去,锋锐难当,足有近十丈刀光,飞瀑挂涧一般覆压而下;那位老不死亦是口中念念有词,而后由打背后脊骨处引升数道枝杈奇多的枝条,直奔山间那位浑身再无金光的老僧。

    场中除却已然无力再展神通的冯家数位三境与那两位被自个儿法宝崩碎所伤的中年人外,尚且有足足六人,其中范无疆依旧把持那方钵盂,其余四人皆是倾力出手,可唯有宇文越始终不曾上前,而是立身远空,静静观瞧,眼见得四人递招而出,才缓缓行至几人身前,递出一掌搁在始终跟于范无疆左右的四境老者后颈处,看向山间那位神情冷峻的少年,微微一笑。

    那老者被宇文越搭住脖颈,颇是有些狐疑,还未等回头观瞧,身后男子袖口之中,已是有百千毒虫冲出,恰如饿中虎狼得见鲜灵血肉,瞬息已将老者周身上下裹得严实,且更是探出数道嶙峋藤蔓,形态怪诞的植株,贯入老者穴窍四肢,近乎是瞬息之间,便将此人周身血肉筋骨化尽,唯余下张瘆人外皮,随浩荡西风飘荡落地。

    范无疆最先瞧出异状,催动数枚通天物伤敌

    ,宇文越却是并不退让,无端由打背后生出棵数人合抱粗细的古木,瞬息之间抽节生芽,郁郁葱葱,树冠扭转到面前,竟是凭此拦下数枚通天物攻伐,树冠碎裂,而年轻人除却面色苍白两分,再无其余伤处,闲庭信步似借势落在山岭之间,并不曾去理会在方才攻势中嘴角溢出血水的老僧,而是直直走向那山间少年,立身于年轻僧人眼前止步。

    “南漓毒尊乃是在下半个师父,今日来此,收毒尊所托,专为护佑小兄弟性命,家师曾托我带句话,传与小兄弟。”

    “区区二境,何急赴死。”

    年轻人笑声颇为爽朗,可出言时节,两眼眯起,分明是有些促狭意味,瞧着眼前仍旧疑惑的少年,缓缓出言,“毒尊当年授我豢养毒物之法,且前后共交与在下数十类花草,正是凭此才有今日四境修为,但并未有幸拜入毒尊门下,故只算是半个弟子,虽才破入四境不久,在下仍会倾力保住小兄弟与这位清丽姑娘性命,至于这两位僧人,我倒是并不在意生死。”

    说罢宇文越回头,摆开双袖,于周遭播散下几十枚木种,当即升起数十不知名讳的奇花异树,将整座残破乌行岭连同老僧一并裹起,由打巨木枝杈缝隙当中,看向天上悬止四人,咧嘴笑起。

    “老子当初就已言说,为寻一位少年而来,冯家虽在南漓势头一时无二,可咱未必就要替冯家卖命不是?四境的拳头很大,冯家壮硕,可总也不愿平白挨上两拳,岂能随意命我来去往复。”

    分明是大雪隆冬,新木早花,纷纷而起,形同一座大阵牢牢护住几人身形。

    唯有年轻人轻狂言语,传开甚远。

    “老衲不喜此道,借毒虫伤人的能耐,最是有违天和,手段过于残忍,那毒尊本是天资世上难寻,何苦非要行这般孽业深重的羊肠偏僻小路,无需小友相助,速速撤去就是。”老僧周身袈裟鼓动,丝丝缕缕金光同盘桓乌光交杂一处,杀得难分难解,艰难抹去嘴角血水,冷哼讲道,“如此手段虽说暂且可将老衲压落五境,但即便是以四境修为,魑魅魍魉,老衲亦可胜之。”

    宇文越挑眉瞧瞧老僧,后者于方才几人倾力出手之下,肩头肋下已是多出数地前后通透的血孔,尤其左腹处深可见骨,血水已是浸透袈裟,摇摇欲坠。

    “其实毒虫又有什么错处,甭管是修行何道,不作恶多为善即可,人皆言说狼鹿牙棒上阵杀敌,多要砸得旁人血肉迸溅,筋断骨折,最是有伤天和手段残忍暴虐,但与刀剑又有何分别。”

    “修行手段与修行道路,不过为人所用,心意倘若始终立身良善二字,有何分别。”

    年轻人说罢,略微摇摇头,振振有词。

    “所以说在下不喜欢你们这等佛门中人,纵并非是佛口蛇心,亦是满口慈悲为怀,实则却是古板得很,就如一枚滚圆脑袋偏偏要使高香烫出六道疤来,好生无趣。”

第五百五十四章 独得八斗剑气

    (忘了更新,半夜爬起来发一章,断了连更也好,从头开始。)

    风雪势大,携卷无数沙。

    也许是场中方才涌动佛光已是消退,黑云遮月,乌行岭周遭比起早先时节,更是暗淡。大雪由碎转圆,而今雪片飘动,已足有两指大小,再教西风吹散,或整或碎落于黄沙之上。

    那位额前留有两道纤细鬓发的年轻人,依仗层出不迭手段,强行拦下四位四境中人十余手攻伐,满身伤痕,血水攒于脚下沙土浅坑当中,再无分毫外渗。

    纵是范无疆整整替不空住持预备下足足数件大礼,先遣出千八贼寇致使老僧掣肘,而后足足备下十件通天物,更是依仗邪僧钵盂与窦莲所修邪法孽业,暂且将老僧打落五境,终归是不曾料到为人一一化解,而眼下那位分明是抱有死意的宇文越手段层出,当真接下十余回攻伐,虽已摇摇欲坠,但的确将场中数人拖延良久,且内气皆生出匮乏意味。

    宇文越艰难撑起身子,才发觉右足已是险些断去,出自方才康宗正潜在暗处的一刀极为阴狠毒辣的浩大刀芒,不曾斩到苦苦压制钵盂之威的老僧身上,却是令自个儿险些丧命,环视周遭,只得拎起半柄大枪,锁在肩头处斜靠撑起身,可面皮当中尽是笑意。

    “毒尊令我抵死护住南公山来的少年少女,想来已算得上倾力,再者能与数位四境高手过招,这等良机,打起灯笼都只怕找寻不得,天底下统共也难找来如此数目的四境,今日死斗,老子可不算冤。”

    旋即也不去管身前那几人掌心当中内气再度涨起,回头望向云仲,冷笑出言,“南公山吴霜,昔年年少成名,未至而立栖身四境枝杈,以四境修为同五绝交手,并未身陨,怎的偏偏收了这么个窝囊徒弟,没几年便要及冠,竟然还只是初入二境的差劲修为,若非是毒尊托付,老子就先行废去你一身根骨,省得替修行中人跌份丢脸。”

    宇文越此一通骂,来得极突然。

    原本见场中情形,那位不求寺首座已是站起身来,再顾不得困束场中人,微弱佛光由打灵台升腾而起,虽已是强撑,不过眼见再难出手一合。

    云仲亦拎起掌中剑,瞧着眼前几位四境,掌中剑气吞吐。

    大势已去,困兽犹斗。

    可宇文越开口大骂,声震四野,随西风传遍当场。

    少年愣了愣,又将长剑收回剑鞘当中,立身原地,许久也不曾有动静。

    温瑜皱眉,刚要上前驳斥,竟被云仲死死拽住手腕,一时间挣脱不得。

    唯有少女晓得云仲如今的体魄,先是于颐章东境城外施展秋湖剑气,而后为冯家围追堵截,本已是连番死斗,何况体内虚丹尚且与秋湖缠斗得难分难解,立身数位四境眼前,无异送死。

    但云仲此番力道,竟捏得温瑜手腕生疼。

    “温姑娘,他说的没错。”云仲拉住少女手腕,勉强努力两三回,可终究也没挤出笑意,只是嘴角略微扯动两下,随后冲依旧想说上两句的温瑜摇头,松开掌心,重新盘坐下来,并未出剑,而是将背后剑匣摘下,横在膝前,缓缓闭上两眼。

    范无疆几人并不曾留手

    ,再度进招,那位年轻首座当即抬手拦阻,但已是力竭,才抵住窦莲一式,掌间金光便已消退而去,明眼人皆可瞧出这位僧人不过是死撑,再难出一招。

    宇文越含怒看过少年一眼,咬牙再度上前,替代那僧人拦下一招,亦是多添数处重伤,再难起身。

    半空当中悬止的老僧浑身上下,依旧笼罩无数乌光内气,金光尚不得出。

    云仲仍旧盘坐在地。

    思绪万千。

    出江湖一趟,所历甚多,打从初起,皆无建树。

    武陵坡当中,数十坟茔,似乎长久以来,从未由心头抹去。从打出江湖以来身前皆有人照应,除却此行一趟稍有起色,除此之外当真是如那宇文越所言。

    话虽难听,可纵使云仲再不想讲理,也实在无从辩驳。

    剑匣浮动。

    少年浑身升起一缕犹如苍白鬓发似的剑气,由丹田而生,自后脑而出,遥遥直上青天。

    “云仲确是修行天资颇不及人,可总不会堕南公山名头。”

    少年淡淡开口。

    “今日借丹威,求神意,于此陨身。”

    腹中秋湖与虚丹原本水火不容,如今却不知为何一齐停住,静静悬在丹田东西两地,难得不曾再度相斗。

    而后一柄如是秋色湖光的剑摇摇晃晃,甚为慵懒从少年丹田剑气中流淌而出,沿那道剑气攀上少年头顶,似是一叶轻舟随溪水而出,蜿蜒而上。

    “区区二境,得有何等本事,眼下竟是声势浩大,瞧来多半便是虚张声势,何来真才实学,当真以为自个儿亦是那南公山上吴霜,可依四境死斗五绝不成。”

    康宗正冷冷笑起,挽住掌中刀,瞬息递出一道刀芒。

    但刀芒冲去少年近前的时节,如是细雪落在炭火正中,方才触及,如此四境一刀,骤然消退。

    天地之间除却西风与碎雪之外,金光虽灭,剑气突来。

    绵延不知其千百里,大浪覆压,而后收束为一线潮头。

    四境虽高,而今从头越起,节节登高。

    大概就是沧海为仙家搅动起七八百丈那么高。

    而少年已是闭目,头颅无力垂落下来,似已安眠,嘴角献血连珠成线,打湿白衣,恰绣海棠。

    不过少年合眼之前,却是瞧见足令心头悸动的一幕,故而嘴角浮动出丝缕笑意,心满意足地合上两眼。

    还真有天地一剑这般扯淡的事。

    这可比小说画本当中所述,更要得劲许多。

    远在千万里之遥,剑王山中,颇有些热闹,倒也非是年关将近,有甚喜事,更是未曾至宗门当中比斗的时日,但山中依旧是喧闹,许多弟子皱眉不已,三两人同行,嘈嘈切切议论纷纷。

    剑王庙中那位道人,多日前下山外出的时节,为一道不知从何处袭来的剑气所伤,似乎是贯入胸口,负伤奇重。

    前清扫雪尘的几人皆是瞧见,道人竟是胸口溢出不少血水,纷纷心惊,不知是何人走漏风声,于这剑王山中不消几日已然传开,虽说那位由打荒野当中杀上山门的野小子,如今接下首席亲传一位,亲手剁掉数位扫地下人脑袋,更是废去十几人丹田,仍旧不曾压下山中纷纷议论。

    剑王山中弟子心绪不定,近乎已成定局。

    “师兄啊,您说何人能伤咱这位师父,何况是剑气所伤,天底下统共那么几位五境,也从没听过除却咱师父之外,尚有擅使剑气的五境中人,究竟是何等来头。”一位梳起高耸发髻的弟子低声言道,旋即便受头前那位男子接连朝脑后抽了两掌,龇牙咧嘴。

    “你小子傻?”那人挑起眉头责骂,“说说倒也无妨,可起码将话语声放得低微些,倘若是叫那疯子听到耳中,恐怕你我两人都难以在山上久留,收声就是。”

    那年轻些的弟子捂住脑后,蹙眉不止,咧嘴开口,倒是不曾忘却降下话语声,“那依师兄所见,此人是何等来头?”

    还未等那年长些的弟子出言,庙宇门大开,走出位面色苍白的道人,淡然一笑,“为师替你解惑如何,此一道剑气,越颐章西境,过十万深山,而后沿上齐边关地界而来,直直撞到为师当胸。”

    道人指指自个儿胸口,乐呵呵笑道,“休养多日,为师依旧觉得胸口钝痛,有这般本事的,天底下统共不超过五指数目,更何况这剑气神意,颇为熟悉,多半就是南公山那位。”

    虽然道人开口出言,双目依旧看向远处,黛影山勾,细雪落地,再无他物。

    那位练剑不止的少年亦是抬起头来,迟疑向南望去,掌心当中剑气升涨,不过瞬息就被压下,迟迟不能出。

    “何人惹出这般动静来,除却吴霜以外,贫道当真算不出究竟还有何人能有这般能耐,天下剑才统共一石数,如今那千万里外的剑气,却是有独占八斗的气魄,当真看得人心头胆寒。”

    道人不去理会一旁跪到地上的两人,待收回眼来过后,拍拍两人背后,“起来就是,如今入冬砖路冰凉,莫要落下什么疾症。”

    “修行一途与干净无尘四字并无干系,反倒人心多半脏过泥湾淤塘,事事不为己,如何修行,倘若贫道真是死在这道剑气之下,恐怕到头来连几个哭坟的弟子也未必留得,但既然师父还在五境,且有望逾越五境,那这剑王山,就断无乱象横生。”

    留过三言两语,道人便推开庙门,再度迈步而入,并没久留。

    那两位弟子看向庙门当中,只见其中满是剑气缭绕,且有紫气浩荡如海,冲向道人。

    靛苹江中,四下无人,唯有一位老者撑舟垂钓,每每撑船,满是厚冰封堵的江中,已是化开数尺宽厚的水道,怡然自得,垂钓不止。

    老人拽起钓竿,险些栽倒于江中,好歹才稳住身形,两膀运力,竟是钓来条足足百来斤大鱼,搁到舟中,满脸皱纹竟是尽数舒展开来。

    “上辈修行人,还是上上辈修行人?独得了八斗剑气,如若相逢不知能否痛快一战,倒也是可惜。”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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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裙824498525凡夫俗子有几多岁月。一入江湖岁月催。垂髫小儿至独挡四方。凝酒剑虚丹,运剑如月,掀翻重关。世家宗门九国二表,儿郎轻抬足底,浩浩江湖行。四玄五境二天关,从未孤身。酒剑四方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酒剑四方,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酒剑四方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