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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凉凉不加班     酒剑四方txt下载     酒剑四方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五十五章 虹桥故日里

    少年再睁眼的时节,入目周遭皆是云雾,唯独眼前一条通达坦途,不知尽处,却见这路途尽头处,有座伸展无数里的虹桥,由天际直抵百步之外,遥遥而来。

    “小子,何不上前来,有不惜借虚丹取神意的本事,还怕上虹桥?”

    分明周遭无人,而其音浩大。

    云仲皱眉,再观瞧周身上下,并无丁点伤势,才欲行气,通体经络剧痛,犹如钝刀刮骨,险些脚步不稳跌坐到地上。如今云仲丹田气府之中哪里还有半点内气,更遑论什么虚丹秋湖,似是从未踏足修行一途,强动内气,只觉如同抽去附着骨间大筋,扯碎血肉,经络中痛楚难当,再难有半刻苦撑,连忙止住这般无异于自讨苦吃的举动,擦去额角冷汗。

    “老夫若是你,定不会如此行事,那一剑分明高过二境太多,更莫说险些直追五境而上,不过是小小的二境,施展开那般骇人听闻的法门,说白将你这条小命都搭在里头,也不为过,真觉得拖欠人家酒水钱,还能逃得了?不如就此忘却修行事,与老夫一并当个田舍翁,岂不美哉。”话音才落,虹桥近处水气涌动,走出位稍有佝偻的老者,捋顺捋顺下颏稀疏胡须,笑意颇浓重。

    来人云仲早先便认得,却是那位隐于凤游郡外的刘郎中,但此时神情,与那位向来神情喜笑的乡间郎中并不相同,出尘意味更甚,举手投足且无多少烟火气,瞧得少年两眼发直,挥动袍袖开口奚落。

    “早先与你小子有过一面之缘,却从没想到,竟是先至老夫地盘,看来这剑术已练得差不了多少火候了,只是心性,依旧还需打磨,随我来就是,无需再多过问。”

    见少年依旧是无动于衷,老者挑眉,“我这身形乃是借得个能掐会算的老痴人,大概与你亦有些渊源,但别忘了身在空梦之中,所见未必就是真,外表如何,不妨问问自己究竟重要,还是不重要,老夫就立身在此,想通即可迈步上前,带你多瞧瞧这天地之间的陈年旧事。”

    不是刘郎中的刘郎中说罢,竟是真立身在虹桥一端,再不出言半句,挥手由打云雾当中唤来两头白鹤,小心翼翼清理鹤羽所沾染的污秽。

    听闻此言,云仲也当真不曾急于点头,盘起两腿坐下窥探自己经络,早年之间不曾得修气时节,通体经络硬如金铁,莫说运转内气自视,体质亦是不比常人,幸得那位飞来峰上老道点化,才好歹将这身奇差的经脉窍穴打通,磕磕绊绊踏进修行。

    本该是该得天下人嫉妒的厚重福分,可自虚丹入体过后,似乎这些原本借来的运气,都要连本带利偿还上苍,且愈发不顺。

    但少年尝试两三回后依旧无果,犹如一身经络又归复本来景象状况,年月翻转,老道人从山峰之上递出的骨簪,又回到手上,少年从来也没踏足修行,而过去种种江湖所见,多半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似的冗长梦境。

    “不知少年郎想没想过,你当年压根就没出过那座小镇,不妨设想,这

    一载多时日当中,压根没走过江湖,而是早在替娘亲请郎中的时候,跌落悬崖,弥留之际想起画本戏文当中所述,臆想出这么座浩大江湖。”

    “其实没有什么吴霜柳倾,也无什么温瑜李抱鱼,就连那位如今风头最盛的山涛戎,也许只是你多年前孩提懵懂时见过一面的挑担老翁。”

    披着刘郎中皮相的老者似已窥见少年心念,咧嘴挑眉,一副静等好戏的模样,揣起两手抱在胸前,噙笑看向少年。

    “前辈神通广大,心思更是异于常人,”少年沉吟片刻,而后才抬头笑起,“就算是我已在弥留之际,又有何干系,此风霜刀剑相逼的一载,晚辈却过得极舒心,更何况如若眼前非真,不愿笃信,那尚不在眼前之事,又何苦去信?”

    老者笑意高深莫测,“也许偶尔往那处想想,也不算一条错路。”

    “我觉得对,那便是对,就如谁也猜算不得,日后究竟自个儿要成为何等人一般,或是于街头巷尾挑货掂包的苦工,或是独立朝堂当中靠算尽天下时局的一品朝臣,亦或者是什么笑傲江湖,匹马单刀的小侠,吃过上顿没下顿,过去今夜没明朝,只要自己选的没错,何苦瞻前顾后。”

    “退一步言,哪怕当真眼前皆空,若是连这场浮华空梦,都不可过得问心无愧,未负年月,哪怕是得有一日走出此间黄粱梦,又岂可做人。”

    那老人只是抬眼看看,揪下一枚不算齐整笔直的鹤羽点头道,“想的不少,这般岁数已属不易,但想的还是不够深,来日再多想想,总没错。”

    少年最终还是随着老者迈步,登上那座虹桥。

    虹桥极高,且周遭皆是云雾缭绕,如是一层薄纱垫于足下,凭少年畏高心性,难免怖惧,只得行路时竭力向虹桥正中靠去,嘴角抖了又抖,到末了竟是眯起眼来,不再去看桥下景象。

    老者拍拍脑门,连连苦笑,“荒唐,修行中人畏高不说,尤其还是个练剑的,不过老夫算你,还是将两眼睁开最好,周遭景象倘若遗漏一眼,亏得很。”

    少年咬牙,悄声将眼目睁开,居高临下俯瞰望下,但见山下横尸遍野,足足有百里军阵,猛然对冲,枪戈巨盾,箭羽陌刀尽数交击,瞬息两方军阵足足有千百人失却性命,血肉飞散开来极远。

    尤其陌刀转动时节,犹如一片拍岸大潮,兵甲相迎时节,总能劈去无数人头,削去多人肩头,威势极盛,近乎是无物可阻。

    远处更是有无数强弓硬弩倾泻箭羽,如是狼烟当中突生出一片丛簇灌木,呼啸声奇重,弓弦颤响接为一声,震天动地。

    绕是也曾见过那等血水如泼,伏尸遍地的场面,云仲登时也觉腹中滚动,当即皱眉不止。

    “敢问前辈,此地乃是何处,分明天下九国盟约尚存,为何有如此数目大军对垒?”

    老者停下脚步,呵呵笑起,“你递出那借来的一剑时,立身在何处?方才就已同你讲说过,带你

    瞧瞧这天下的陈年旧事,昔年九国纷争的时节,可还要比这等景象更为浩大,血汇江河,尸骨积山。”

    “当初一日之间战死二三十万军甲的时节,亦算不得什么稀罕事,好歹是这些年来温养妥善,数国国君尚算有道,才勉勉强强养起许多男丁,若依乱战还未熄的时节,迈步街巷当中,多半唯能瞧见嫠妇白幡,家家户户除却垂髫小儿,再难见半个男丁,皆是投身沙场分个生死。”

    “说句实在话来,强弓硬弩陌刀长戈,兵锋之下,骨肉之躯当真只是滴水入海,何能有见海潮突升的时节,眼见得自家儿郎投身军阵,搅碎性命,其中苦楚不可担。”

    “可也正是因如此,九国当中未曾有一国亡国灭姓,祖庙叫人毁去,皆因男儿不惧死。”

    老者遥望虹桥下遍地狼烟,神情感叹,难得不曾浮起笑意。

    “前辈眼下所布景象,是前日故旧,还是日后一角景象。”云仲望向沙场愈发高耸的尸堆残甲,冷不丁出言问道。

    “与老夫方才问你,眼前究竟是空梦与否,其实如出一辙,无甚区别。”刘郎中不以为然,压根不愿言尽与此,周身黄光流转,浅浅看了少年一眼,“很多事不需要问出个究竟,也有很多事知其一二,就可凭自个儿脑袋琢磨琢磨,大抵也能猜个**不离十。”

    虹桥极长,不知走过多少时辰,近乎将脚下山河已然看尽,两人才隐约瞧见虹桥尽处,老者长长呼出一口气来,如终是了却心意。

    少年望见脚下,是一座小镇。

    只是这座小镇当中不曾有学堂,亦不曾有多少屋舍,更是不曾有什么人烟,荒凉似是无人。

    小镇镇口,有一条河塘。

    刘郎中回头打量少年,后者面皮不曾有变,可分明眼中有莫名物滚动,独自走到虹桥边缘坐下,定定望向桥下那座小镇。

    “莫要在看了,没你想见的人。”

    “此间幻境,前辈理应能指掌自如。”

    少年没回头,言语声平静,“有酒么?”

    老者也一时没想到这位平日里行事规矩,极通礼数的少年郎竟是说出如此一番话来,撇撇嘴颇为无趣,伸出掌心,掌心中极突兀生出一壶酒来,递到少年近前,而后摆动袍袖。

    云华流动,日月天光变转。

    纵使雷霆闪灭,日月轮转映入云仲眼底,少年也不曾闭目,直直看向桥下。

    有一男一女携手而来,走到村落当中,女子温婉,男子俊郎,才踏入小镇之中的时节,男子似是心境有些低落,但好在是女子婉言相劝,才长叹许久,添置起屋舍田亩,就此安家落户。

    从始至终,少年都没开口,一口口喝着壶中酒水,时常狂饮,但仅是巴掌大小一柄酒壶,怎么喝也喝不完。

    仿佛要将什么东西掐死到心里,免得汹涌而出。

第五百五十六章 洪福齐天

    男子时常在小镇后山练剑,剑法颇为高深,迈步递招的时节,内气流转,瞧来便非是常人,女子则是时时体弱,但分明也非寻常人,时常随男子外出,观瞧练剑,且常常指点剑术剑气当中的不足与疏漏处。

    小镇当中人亦是家家心思淳良,很快就与这两人熟络起来,不过并无人知晓这两人皆是修行中人,从未有半点抵触外人的心思,而是时常有走街串门的街坊邻里,

    既是成家,男子也不得不时常外出奔波,但向来不愿于镇外露面,似乎总是心有提防,如此一来却是赚不得许多银钱,时而外出,只能借黑纱遮面,处处谨小慎微。日子清苦,女子却从不曾埋怨,本就不多的钱财,皆是被男子换为药材,熬成一碗碗汤药,递给女子。

    但纵使男子日日外出,依旧入不敷出,何况那位温婉女子身子,眼见得再不剩丁点内气流转,渐渐体弱,那些个不知名讳的贵重药材,早已将家底掏得一干二净。

    有一日间村落当中来了一位身披红袍的矮小汉子,随行者皆是披覆铁甲,恰好停在男子家中,随后似是商议得当,男子便收拾罢行囊,三步一回头,跟那人远去北方,一载才可归家几日,但银钱的确是赚得比原本多上数倍,这才勉强足够女子与日俱增的汤药钱。

    年岁流淌,小院当中添了个瞧来机灵的孩童,隐约之中,女子似乎数度想将汤药钱省下,但瞧着院落当中嬉笑的孩童,颤抖两手,终究是不曾停下汤药,而是捧起奇苦药汤,一日日饮下,家中依旧拮据。

    少年这才想起,幼年时节,家中总是有汤药味缭绕不绝,每每问起,娘亲却是微笑点起自个儿鼻头,言说云仲体弱多病,时常熬汤药预备着,总是没错,凭借此言搪塞过许多年。

    可多年间竟是未曾有一回叫少年瞧见,自个儿偷喝汤药。

    坐在虹桥边沿的少年终究是喝空了酒壶,放到一边,肩头颤抖,泪水汹涌而下。

    “为人父母,谁不想瞧着自己儿孙长大成人,你小子的双亲,大概也只有这么点心思,可称之谓私心。”老者看穿少年心思,更是瞧得分明那双满是泪水,汹涌似决堤两眼当中的念想,无奈摇摇头叹息道,“老夫的神通,也不过是偷来天地当中一缕印痕,纵使你想跳下这座虹桥,往事亦不可追,还是放下那般心思为妙。”

    直至半时辰过后,云仲才将两眼抹干,深深望过一眼下方那座小镇,再不忍去看。

    老者满意点点头,抬步便走,却发现那少年压根也不曾跟随,竟然是当真执拗地跳下足有万丈高矮的虹桥,衣袍鼓动,当空落去。

    悠悠不知千百年间,这座虹桥之上走过不少惊才绝艳,境界奇高的修行人,可终究不曾有几人,胆敢如此作为,且日后未曾有一人,能够涉足四玄,大多庸庸碌碌,为种种故旧心事所困,到头也难有存进。

    举动停滞于虹桥上头的老者,看了看仍旧不曾落地的少年,长长叹气,由袖中取出枚长香,拈指点起,而后就这么盘坐在虹桥上,百感交集,神情晦涩难明。

    少年落地时候,譬如鹅毛轻巧,全然未曾受半点波及,径直迈步踏入小院当中。

    年月不曾停,此刻正值年关时节,男子风尘仆仆归家,与妻儿同坐,正冲孩童讲说那些外出所见,可并无一句提及自己于北烟泽处,数度殒命,女子眉眼含笑,抹去孩童嘴角米粒,放下碗筷,静静织起一身短褐。

    女子所织衣裳,无一例外,皆是要比孩童身形大上一两号,每每孩童不解问起,女子都是含笑不答,至多不过应上一句能穿好些日子,但如今落在云仲眼里,如此举动,哪里是为省下些钱财。

    院落之中,无人瞧见云仲此刻身形,后者已然没入那孩童身中,如今亦是搁置下碗筷,瞧着天上零星烟火,耳畔稀疏爆竹声,不似梦境。

    “多吃些才是,眼见得年关这趟待回不少稀罕吃食,怎的动过两筷便放下了?长此以往,如何能同你爹这般壮硕。”男子见孩童不再动筷,撇嘴不满道,顺带捋开袖子,绷绷伤痕交错的小臂道来。

    女子嗔怪看过男子一眼,旋即放下针线,将孩童揽到怀中,亲昵笑道,“云儿八成是惦记着眼下那几枚压岁钱,这才不肯多吃,不如就将此事提前些?也好不至总惦记。”

    对此男子哼哼两声小财迷,旋即由打怀中取出数枚铜钱,使红纸包罢,不过却并不交给孩童,嘿嘿一笑,“老辈规矩,小辈需先磕头,才能将这压岁钱塞到枕下,平平安安过去此年。”

    孩童嗯了一声,竟然是当真起身,规规矩矩给两人各磕头三回,才缓缓站起,两眼当中尽是泪水。

    “爹娘寿比南山,洪福齐天,来日定是运势富贵,身子康健。”

    桌间两人对视一眼,很是不解,终归是女子心细,连忙拉过孩童来,瞧后者满眼噙泪,登时有些手足无措,只得轻轻哼起童谣来。

    虹桥之上香已燃半,老者皱眉看过一眼,朗朗开口,“若你开口说出此间事,天下将乱因果,更是要受万劫不复重罚,少年郎可要想好。”

    孩童使袖口擦擦泪,艰难笑起,“这话都是由打话本上学来的,外头烟火爆竹迷了眼,不打紧。”

    饭食用罢,女子将孩童领进屋中,来回打量,却终究不曾瞧出什么异样,终也是喜笑颜开,摸摸孩童额头。

    “方才那番话说得极好,别瞧你爹面上不动声色,方才偷着与我讲说,险些是憋不住心头欢喜,跳起老高来,如今趁着欢喜劲,已然外出去买上几枚爆竹来,添添喜气。”

    孩童有些不解,随后也是欢快起来,面皮之上尽是欢愉。

    “娘倒是觉得,有这份心意就好,年纪尚小自然有很多事不懂,年岁愈大,懂得的便越多,更是越辛苦,为娘倒希望云儿每日都是心头欢快,也无需闯出偌大出息,衣锦还乡,若是不愿在此小镇当中谋份差事,外出走走亦是极好。”

    “常归家中瞧瞧,便已足够。”

    窗外寒风萧瑟,爆竹声声,孩童懵懂不解,而立身在一旁的少年,早已

    泣不成声。

    待到少年凭空出现在虹桥之上的时节,那一炷香已仅剩香灰,唯有根节处一点火光。

    老者不禁动容。

    “能入此间虚境,又再度看破虚境,尤其是这般年纪,难得。”刘郎中收起起初颇有些轻蔑的笑意,转而换起平和神情,看着眉眼当中尚且有泪痕浮现的少年,微微点了点头。

    “本座原以为,你这少年郎本就天资奇差,当不起故人托付,更远未够格踏入本座这处地界,而今看来,却是本座有眼无珠,错将明珠看做鱼目,修行天资未必尽如人意,但于悟道一途上,却是不差。”

    “敢问前辈,可否时常来此看看。”少年却是深深作揖行礼,一揖到地,难得如此恭敬。

    老者连忙避开,眉眼歪斜骂道,“作甚?如此一番姿态作甚?你小子可真是不知足,旁人终生估计也难进此地,你倒好,还要时常来此地瞧瞧,真觉得本座这地界,是那给仨钱二两说来就能来的市井勾栏了?”

    “前辈断然不像是那般俗人,可既然而今已经漏了山水,晚辈自当凭此多赚些好处。”

    云仲好容易摆脱心头苦闷心酸,同眼前老人讨价还价。

    “听不懂听不懂,反正本座今日就用这身皮了,想来那荒山野岭里的神算人也不通修行,打不过本座,说甚都不好使。”

    老者自知方才失神说漏嘴,却是摆开一副无赖架势,说甚都不肯现出原身来。

    “多谢前辈。”少年这回当真行了大礼,气得老者将袖口一甩,不去理会身后少年郎,而是气哼哼迈步行至虹桥末端,才堪堪停下脚步。

    虹桥之上罡风凛冽,全然不似虚境,真也如天际无端横生出一道直抵千万里之外的雨后长虹,立身此间,如是与尘世相隔。

    “你强行摧动那剑神意,更是逼迫虚丹吐出这些日以来吐纳之际积攒的内气,不提那般虚辞,起码那柄桀骜秋湖,给足了你面子,险些攀升到昔日那人手中全威,不然就凭你这点芝麻豆粒似的内气,欲要与四境论高低,谈何容易。”老人甚为不满,狠狠瞪过一眼云仲,“可别觉得侥幸,此事后患无穷,不过本座今日透露出的天机,已是过多,待到踏出这座虚境过后,自会慢慢明悟,下回待到你小子来此的时节,只怕又要拖延许久岁月,收不抵支,还不如就这么死在四境手底下了事。”

    “起码能沾点那位用剑前辈的光,今日所见,绕是身死纵也愿换得。”与老人一同盘坐的云仲眉峰舒缓,惬意望向虹桥下山河壮丽,风吹发髻,似是卸下许多重担。

    终于褪去许多怒气,生出了点少年人的模样。

    老人窝火得紧,负气骂道,“你小子还真是被窝里放屁,能文能武。”

    说罢竟是抽冷一脚将云仲踹落虹桥。

    忽忽悠悠一气走兜率。

    浩浩荡荡一足踏南公。

第五百五十七章 暖泉宴

    纳安宫中,今日冬夜突然之间不复往日昏暗景象,反而灯火如昼,由皇宫门外九座玉腰桥,直抵皇宫道深处金銮殿,足足九道百来丈的连片灯火,由远及近,上千盏铜灯瓷灯,宫灯玉灯,接连成片,照得原本清冷孤寂的宫闱当中,一如天明时分。

    冬时大宴,历来少有,纵使曾跟随过上齐先皇的两朝老臣,亦是难以想起冬时曾有过甚大宴,原因这上齐偏北,比起颐章南漓这等地界,最是易受由北烟泽而来的浩荡寒风侵袭,自然冬时亦是冷清得紧,并不曾有那般所谓冬雪寄景的雅兴。

    南边通晓诗词的文人大家,踏步高崖之上,束紧裘衣,瞧得入眼皆为浩荡纷繁似是梨花柳絮的大雪,头件事必是念想着诌两句诗文朗朗上口;可要是搁在上齐或是大元这般苦寒地界,恐怕要先行冻得涕泗滂沱,连忙退到寒风难侵的地界,再吩咐小童点起炭火柴草,好生暖暖身子,哪里还有半点赋诗兴致。

    曾经便有位向来出言无忌,胸怀大才却终日行事孟浪的诗家,冬日趁腹中滚烫黄酒,登得上齐境内一座险峰,才要吟诗,却险些被萧瑟冷风吹得酒醒,脱口而出一句好大狗贼搅爷诗兴,旋即踉跄退去,引得周遭许多同游之人捧腹不止。

    连带那座原本小有名气的险峰,自打那日过后都是得来个狗头峰这般俗称,意为风如狗贼,吹人脑壳,诗家早去,但这般颇陋俗的趣事倒是流传过许多年,竟是比诗家生前所做百篇诗文,更为流脍人口。

    如此冷寂冬时,岂能有赋诗饮酒意趣。

    不少帮忙布置酒宴的中官,实在耐不得冷风吹拂,皆将两手缩到袖口深处,暂且找片无人入住的偏殿,躲避冬寒,信口闲聊的时节,还不忘四下瞧瞧,到底是隔墙有耳,偌大皇宫当中忌讳颇多,不对付的同僚更是不少。

    “瞧见没,咱当今圣上,今年算是转变了性情,谁也不晓得那位老鱼湖飞花令状元,肚里头有多大学问,竟是令咱圣上废寝忘食,恨不得日日都将那年轻人请到宫中秉烛长谈,若是猜得没错,只怕今日这场冬时大宴,都与那位状元有不少干系。”

    一位年岁尚浅的小中官叹气,“早知道如此,年少时节多听听爹娘苦劝,再多读两年圣贤书,大概如今也不至于落得个这般下场,悔不该当初。”

    “倒真以为这读书二字容易?咱家年少时家中亦算不得贫寒,奈何生来就缺了念书的这根筋条,许多什么圣贤文章读罢掉头便忘,记不得分毫,偏偏是这些宫闱当中本应当更耗费心思的事,向来是过目不忘。”另一位前胸衣襟编有枚桃花的中官阴阴一笑,敲敲那位小中官脑袋,“这等嫉言,你知我知即可,如是令旁人听了去,莫说人头落地,纵使将你送到此宫闱当中的爹娘远亲,恐怕都要殃及,前朝也并非是无有这般先例。身在此地,多涨些心眼才是上上。”

    皇宫当中,突兀有一位年轻公子闲散迈步,却是恰巧迈步途径,听闻两人对谈,放轻脚步徐徐凑近,贴到处立柱背后,将这两人所言皆尽听了去,神情却是颇为玩味。

    君子不近宦臣,唯恐沾污。分明这话许多读书人皆是认同,但眼下这位公子似乎并不在意,听得津津有味,且取出怀中几枚掺蜜的白果干,缓缓嚼起。

    “这些个读书人,在咱家瞧来,也唯有太平年月养活得起,倘若入了战时,哪还能余下半点用处,除却愤慨书上三两篇檄文,全然无用,听闻过三千军甲可吞半州,倒真没听过几回文人写过篇讨敌檄文,能将旁国圣上骂驾崩的。百无一用是书生,此话断然有失偏颇,但当真是有些道理。”

    显然这位胸口绣有桃花的中官,颇为瞧不上如今上齐文坛昌隆,而不重武的世道,冷冷清清开口言说,不肯留与读书人多少面子。

    “话虽如此,眼下国泰民安未曾有遍地狼烟,不正是适逢文人出世的好年景?即便到头来天下一统,总不能依旧日日穷兵黩武,人人皆愿持兵刃,何人再去将这早辈流传而下的文脉延直万代千秋,如是弃置,全然不亚于亡国灭姓,拆去祖宗祠庙。”

    小中官亦是不愿相让分毫,噘嘴嘀咕不止,全然装作不曾瞧见眼前人愈发不善的面色,依旧开口言说不止。

    “此话说得在下心头熨帖。”

    两人皆是狠狠将眉头皱起,望向身后那枚雕镂甚好的立柱,神色变幻不止。

    那位衣衫讲究的公子颇不好意思走出,腼腆笑笑,冲两人拱手行礼,如何瞧来,都是于集市中最勾动未出阁女子心神的那般富贵公子,全然不似宫中人。

    “皇宫内院,如何混入闲杂人?”胸前绣桃花的中官蹙眉,紧盯这位公子,虽说有些面熟,倒当真记不得曾在何处见过眉目,但依旧是冷声开口。

    那公子有些愕然,略微思索片刻才答道,“那日老鱼湖中对飞花令,在下亦曾撑船对过几对,方才听闻二位提起那位状元郎,还以为是宫中有人瞧不得在下这等只知舞文弄墨的读书人得势,传出不少风言风语,才留过些心眼,寻思着偷听个三言两语,实在是愧疚。”

    听闻此话,二人倒才放下心来,老鱼湖飞花取士,倒也并非只取状元榜眼探花郎,如是腹中文墨重者,亦可谋取份不高不低的官职,虽远不及状元郎那般,入仕时节就平步青云,但终归亦与寻常寒门士子不同,当真可谓是鱼跃龙门。

    这场冬时大宴,虽多半是为那飞花六百,腹中墨水犹如倾五湖三江的状元郎预备,但终归还要捎带请来些一同入仕的寻常读书人。

    历来春风起时入仕,取春风得意马蹄疾之意,再者便是冬来事事繁忙,唯恐初到任上,应对不及,何况宫中这位最喜与文墨大家把臂同游的天子,总归也要趁着这冬来不曾开春的时节,多与此等这些年轻俊彦亲近一阵,权当解解心头文瘾。

    听到此处,胸有桃花的中官才略微松过口气,斜眼打量打量那位公子,后者脸皮上头笑意和缓,摆明非是那等城府奇深的人儿,于是板起一张面孔,“即便是圣上器重你等这些位寒窗苦读多年的寒门士子,亦要晓得皇宫当中的规矩,偷听我二人言语,起码莫要外泄,免得无端生祸。”

    那公子嬉笑,又是微微行礼,口中连连道来,“自然知晓自然知晓,入宫之前已是有位权倾朝野的大人同在下讲起过,虽说礼数规矩繁冗了些,但用也能记在心头,不敢忘却。”

    “但在下倒是有些疑惑,

    为何中贵人尤其对文人敌意颇大,此事若是不曾听您老解惑,恐怕小人心头总有疙瘩未解,还望您细细说来。”

    中官冷哼两声,“谁人不晓得古往今来祸乱朝纲,祸国殃民者多是文人?何况不少庸碌之人,不过凭借那点生来灵光,熟记所谓圣贤文章,便胆敢自言是通晓古今学问,可凭这般本事为官,往往庸庸碌碌,更别说能成半点功绩,最是惹人厌烦。”

    一旁年纪尚小的中官闻言,连忙拽拽此人衣袖,低声提点道,“我等不可妄议国事,更不允随意褒贬朝中官员,已是犯戒,大人千万莫要再言。”

    公子愣了愣,若有所思点头。

    “那依中贵人看来,理应如何取士,能算才尽其用,人善其职,致使整座上齐朝堂蓬勃直上,境内百姓富足安定?取士一事历来困人心思,千朝万代之中,似乎从来无人能将此局破开,大人如有设想,不妨畅言。”

    “因材施教,由擅取士。”中官低声道出一句,却并未有细说的意思,而是有所忌讳,再不愿开口。

    公子听罢,沉吟良久都不曾接话,而是拱手施礼,连连言说受教两字,旋即亦不追问,反而自行望向九道灯火缭绕处,许久不再出言。

    在场三人一同往宴席场中看去,尤其两位中官面面相觑,目光当中尽是骇然。

    有几十力士赤膊,由打宫闱深处扛起数枚足有数十丈长短檀木槽,陈列场中,而后再立起几十座严实围帐,将冷寂北风遮挡在外,木槽当中皆是清泉,由皇宫深处引来,恰好落在几十座围帐当中,槽中热气弥漫而起,恰如于整座皇宫内院当中,再度立起一座暖泉。

    非上品官员不可迈入御花园一步,如今钦点老鱼湖对飞花令的寒门士子,不曾走马上任,且多半皆是官阶微末,尚不足迈入御花园中,若是搁在以往,当今上齐天子不过是于取士过后,摆开一座宴席,全然难有今日这般盛况。

    力士动作极快,仅是不过一炷香功夫,已然是布置妥当,接引一众寒门士子与当朝大员,但唯独少了那位对出飞花六百的状元郎,因此到处找寻,最终还是寻到那位正与两位中官闲扯的公子。

    “状元郎怎的独自跑到这等地界藏身,可当真让小人苦寻多时,还请您迈步入宴,免得在天子驾前失却礼数。”

    这位前来寻人的中官年纪颇长,胸前冠有三道锦翎,方一露面,便惊得那两位中官大气也未敢出,恭恭敬敬弯腰行礼,不敢起身。

    荀公子望了望来人,又瞧瞧那噤若寒蝉的两人,嘴角微微翘起。

    “皇宫内院当中人,不亏是沾染龙气,腹有良策,目力亦是奇好,大中官若是肯听在下一言,多将这两人带到身边,可托重任。”

    于皇宫内院以里,最近天子身侧的大中官低头谦卑行礼,恭请年轻人入宴。

    言行举止,未敢有丝毫怠慢。

    而那位公子却又从怀中掏出两枚白果干扔到口中,步态散漫,悠悠荡荡,入宴而去。

第五百五十八章 生前身后名

    待到散宴时节,那两位中官依旧是汗如雨下,未能松得半口气,连那位先前颇有些趾高气扬,胸口绣有一朵桃花的中官,此刻都是冷汗浃背,原本粉淡桃花,如今为汗水浸湿,瞧着徒添两三分嫣红,战战兢兢立在宴席两侧,竟是足足有两时辰未曾挪步。

    直到那位极好诗文的上齐天子吩咐,替宴席当中新登仕途的士子添酒时节,才恍若如梦初醒,蹒跚脚步,双手托酒过顶,将酒水送到那位状元郎手上。

    要晓得这位爷算得上此一年之中,圣驾前头最为当红的文人,恐怕已有多年光景,都不曾遇上令天子开怀欢愉至此的文人,如此一座大宴,手笔足令皇城震荡,恐怕日后不在权柄滔天一列,都有些对不起今日这般浩大排场。

    可偏偏就是这两位中官不识大岳,竟同这位天子御前,把臂同游的文人说起文坛是非,尤其是那位胸口绣桃花的花阶中官,最是面如死灰。

    上齐宫中宦臣数目,于天下九国当中算是极多,起初是因唯恐皇宫内院当中下人私通妃嫔,引出狼藉名声,祸乱宫中,这才将许多甘愿净身的寒门之人,或是家道中落的年幼后生接入宫中,专司整座宫中闲杂琐碎事。

    何况净身者无后,纵使心有所图,亦难成族脉气候,更莫说集结党羽扩起家宅,为祸为乱。

    上齐皇城以里的中官,统共分净花竹雀翎五等,最末一流便是那位年纪尚小的中官,衣袍上头干干净净,唯有身鹅黄长衫,故称得一个净字,而前胸绣桃花者称花,绣寒竹者唤竹,绣青雀者言雀。唯独那翎字一等,却是于胸口处插有三枚翎羽,且多年来唯有一人能立身于翎字阶,便是那位年纪颇高的老中官,多年来指掌中官大事小情,从无疏漏,且最得天子倚重。

    翎字中官且需恭敬行礼,何况是他两位还不曾迈入上三品等阶的微末中官。

    故而宴席当中分明暖泉潺潺,雾气缭绕,丝毫不觉有冷意,可二人浑身上下,犹似数九寒冬当中冻过数月的冷凉剑锋滚过,哪里还有心去观瞧场中吟诗作对,谈古说今。

    可直等到宴席散时,荀元拓也不曾提及此事,推杯换盏,更是借此时景致,赋诗数首,听得那位专司记叙诗文的中官,频频点头,将这数首小令杂诗尽数记下,尚且夸赞不已。

    “看来这位状元郎,似乎不是那等背地使绊的主儿,你我二人性命,应当是暂且无恙。”那位小中官拾掇罢宴席桌案,虽仍心有余悸,可瞧来比方才好上许多,瞧着那位公子离席,同天子叩首请辞,低声冲那花阶中官道来。

    “人心最是难测,”那中官却仍旧是摇头不止,深深叹过一口气道,“这状元爷近来必定时常面圣,除却对谈学问之外,总要说起些近来大小事与宫中所见,倘若提起半句,你我两人这如同草芥的脑袋,怕是就要不保。”

    那年浅中官闻言,亦是目光一阵颤抖。

    说来中官衣食

    无忧,皇粮可口,但每年皇城多有中官,因丁点举动不妥,或是因办事拖沓延误片刻,便被那位翎阶老中官责令杖毙,或是枭首示众,虽说如今天子继位过后,尤为宽仁,但终年下来死在皇宫后身的中官,如何都足够养起一片郁郁葱葱的繁华茂树,人命贱过草木。

    天子离去,可那位公子却不曾跟随,而是行至两人身旁,低声言道,“文坛兴盛,确是好事,不过方才中贵人所言,的确寻不出半点错处,人生来难得尽善尽美,触类旁通,与其追那所谓绝无半点短板的荒谬言论,倒不如因材施教,只要德行品行并无差错,擅养战马者,何苦还要费心去学如何养耕牛。”

    “再者一国兴亡,书生在这其中占得近半壁江山,但抑武兴文,总归不是长久之计,如是时机恰当,在下也理应同圣上进言两句。”

    花阶中官蹙眉,“状元郎此话,就不担心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才入仕途,如此言语教我等下人听到耳中,总归不妥。”

    荀元拓耸耸肩头,满不在乎笑起,“如今我等互有把柄,不过说句难听些的实话,中官万千,在下却唯有一人,若是提及此事,你说当今天子是愿信我,还是愿信两位?我愿坦言,只因两位心中所想所念,与我家师父有异曲同工之妙,故才将心迹吐露,并不愿藏于心间。”

    “君子之交,当勿藏纳,同气连枝。”

    年轻公子咧嘴一笑,微微施礼。

    “在下荀元拓,如若日后可踏入朝堂当中,与两位时常相见,还望两位多同在下聊聊,畅所欲言,不过饮酒就免了,酒品忒差,酒力不强,实在不敢多饮。”

    二人默然,相视一眼,皆是抱拳施礼,颇有些心悦诚服的意味。

    皇宫书房当中,身穿明黄衣袍的中年男子拽过荀公子袖口,一并走到书房当中,口中依旧念着今儿个后者新作诗文,显然是喜笑欢心,龙颜大悦,读至最为精妙一句时候,不由得拍掌叫绝,连连称赞。

    “荀爱卿此番入仕,当真是令寡人欢愉,恨不得当即将你提至朝中一品,常伴左右,如此年纪能有这般学识,更兼知理擅诗,实乃上齐福分。”这位上齐天子面皮笑意明朗,也不待荀元拓叩首行礼,旋即便指点书房墙壁处那卷画檐山图笑道,“早知晓荀家除却诗赋了得,更是通晓画工,不妨替寡人观瞧一番,这卷刘啼病当年一日观尽颐章画檐山,提笔所绘的画檐山景图,究竟功底如何。”

    荀元拓亦是知晓,眼前这位上齐天子极喜此画,当初得画时节,二话没提便是亲笔提写画圣牌匾,送到刘家府上,且将这卷足有一十二丈画檐山水图悬于书房,日日观瞧打量,多年不倦,如今亲眼观瞧,亦是震悚。

    “草民还不曾入仕,哪里敢当得起爱卿两字,圣上皇恩浩荡,端的令草民心头惶惶。”

    虽得器重,但终究是恃宠而骄者颓

    ,最易折去性命,荀公子自然也要将这等话说足,急忙欲要叩首谢恩,却是被乘酒兴的天子扶起,略带责怪笑道,“荀家公子,历来乃是朝中砥柱,如若连这点小情微恩都不敢接,往后倘若寡人打算将你纳入当朝一品,与荀相平起平坐,岂不是接不得?”

    公子眨眨眼,嘿嘿笑起,“圣上施恩,草民自然要接,不敢当爱卿两字,更如何都不敢耗费圣上心意隆恩。”

    黄袍天子瞧瞧眼前这位年纪尚浅的小公子,半晌过后抚掌大笑,拍拍后者肩头,“莫说太多题外言,且观画即可,多年来能在这书房当中与寡人谈笑风生的,除却你荀元拓以外,再无二人,绕是荀相亲至,寡人也需端着一国之君的无用架子,说来倒是疲累万分。”

    画檐山水图中,笔墨极肆意,皆是恨不得泼墨而为,笔锋皆是大开大合,似乎全然不曾在意细微处,只求气势神意一气呵成,不留丁点藏纳,如是将醉里心意尽数付于笔端,磅礴云海,浓重山河,连同画檐山千里风貌地势,掺入掌中犹如刀剑一般的笔墨压砸而下,观之心神震悚,心念难平。

    荀元拓足足围绕十二丈图卷观瞧过一炷香时辰,依旧是神色难以平复。

    “想当年寡人头回瞧着这幅图时,恰好偶感风寒,周身绵软,可仅是一眼功夫,大汗淋漓,风寒尽去,犹如是寒冬腊月时节踏入暖泉,接连喝上六七坛滚烫黄酒,气抵额顶舌根生津,顿觉云开月明。”天子感叹,抬眼看向这幅长卷,莫名叹过口气,“可忧也因此,乐也因此,多年来观瞧画卷不下数千回,时而心头豪迈顿生,时而又复长叹忧虑,不知荀爱卿,可否能看出寡人心思。”

    荀公子收回眼来,欠身行礼。

    “圣上心思不敢妄自揣度,草民只挑此画画工言说,恐难知言语对错,惹得天子不悦。”

    “但讲无妨。”年方而立,但面容方正持重的天子闻言,颇感稀奇,开怀答道,自顾提起盏茶汤饮下。

    “此图初窥,气势最胜,草民由青柴而来,越足有千万里上齐国境,途中亦得见峰峦如聚,江潮如怒,但并无一者能出此画,包罗万千雄浑地势,最引人胆寒。”

    “但这一炷香光景最末数息,这画中风貌却是浑然一变,将足有数里地界的山川走势,细微之处皆尽勾画而出,与此画重势重神不重形,迥然相异,本应当算是一处败笔。”

    “可也正是此处,引得圣上时而忧心,时而豪迈顿生。”

    “天下何人不愿携吴勾,取得生前身后名,何况是聚一国气运的天子,画檐山险,但总有所谓天兵可破,不过欲以天兵破之,又谈何容易。”

    公子每说一句,那位黄袍男子神情便改换一度,直至最末两句的时节,目光当中竟是威势尽起。

    无论平日里如何讲求风雅二字,天子威仪,滔滔而起。

第五百五十九章 左右皆难行

    已是夜半子时。

    纵是再多富庶繁华,皇城纳安,眼下街巷当中亦是冷冷清清,难觅灯火明光,天公终究耐不住劳累,雪片微歇,不过北风却仍旧硬朗,吹得家家户户灯笼纷纷晃荡,不得消停半刻。

    家中有孩童的人家门口常堆净雪,叫孩童堆叠为许多人形模样,且将黑棋点到眉目处,瞧来意趣横生。

    一架车帐由皇宫道中,缓缓出外,马蹄声声,轻敲青石道,走蟠龙街,直去往一处客栈门前,车马方停住,从中走下位神情极疲倦的公子,同驾车之人略微拱手,而后径直踏入客栈。

    柜前守夜小二早已沉沉睡去,如今听得脚步声响,费劲睁开两眼,睡眼朦胧瞥见荀公子入门,咧嘴笑笑,而后又是沉沉睡去。

    虽说荀元拓自来皇城过后,少有出门的时节,就连这客栈当中的小二都瞧着面生,可既是身在纳安,哪里胆敢有人造次,莫说是偷鸡摸狗,便是出言调戏两句女子,多半亦要吃些罚,何况此时荀元拓方才面圣,衣衫十足讲究,小二便不再理会,紧接趴下,将方才春意盎然的好梦延起。

    二层楼中,一位穿着身淡蓝外袄的先生,还不曾等荀元拓落座,便将一盏汤药递到后者手上,皱起鼻头来略微嗅嗅,颇不满道来,“五日一大饮,三日一小饮,看来如此多年间,上齐这等陋习依旧不曾改换,甭管是做学问还是什么婚丧嫁娶红白事,离了酒水,似乎都不晓得应当如何为之。”

    荀元拓挠挠脑袋,嘿嘿一笑,“可惜推脱不得,徒儿这点酒量,师父自然心知肚明,但既然是天子设宴,实在不敢轻易驳过面子,捋龙须的活计,咱可不敢做。”

    周先生哼哼两声,起身将炭火拨旺,又替自个儿这位得意徒儿添上些茶汤,瞧着后者面皮当中若有若无的喜色,自然知晓自家徒儿有意隐瞒,不过也未过问,而是缓缓说起,“那碗汤药可醒酒祛寒,就凭你这生来体魄颇弱的德行,肺脉肝经亦是积弱,如是再不自个儿多添几分小心,没准又要落得个英才早逝的称谓,尽快喝过解酒就是,无需废话。”

    似乎那位同当今上齐天子谈笑风生,最得心意的少年公子,于这位先生眼前,无论如何都是当初青柴荀府上,望着窗外蹴鞠定定出神的少年郎。

    “徒儿替师父讨了个职位,皇城齐梁学宫讲学,官阶不大,仅是区区六品末尾,且不能上殿面圣,不过师父想来也不在意这等虚名,”荀元拓叹气道来,“不过纵使是这等官位,亦是耗费许多心思才勉强由打天子处讨得,幸亏今日解画,恰好与圣心所念相同,才勉强讨来这官职。”

    周可法挑眉,“就没替自个儿讨得一官半职?无论如何老鱼湖状元郎,按说都应当立身在四品之上,更何况我家徒儿,比前头历代老鱼湖状元,都要高上许多许多层楼。”

    可荀公子将碗中汤药喝罢,却摇了摇头。

    随后伸出一指,又接连展开一掌,再伸出另一只手,伸开三指,旋即微微一笑。

    周先生愣神,而后起身,到处找寻物件,皱眉不止。

    荀公子却是老神在在,独自瞧着自家先生起身四处寻摸,饮下口茶汤,终究是将大半醉意消除,咧嘴开口,“戒尺还落在车帐当中,师父近来忧心操劳,怕已是忘却了。”

    话音才落,公子却瞧见自家先生由打墙角拎起枚挑拨炭火的铁钩,掉过头来,老脸上尽是阴森颜色。

    终究是荀元拓年少力足,身手敏健,横是绕着屋舍当中桌案闪转腾挪,却是并未挨揍,倒是周先生累得气喘不止,终是将手头物件撂下,连连摆手,仍旧不忘骂道,“旁人识文断字通读文章,便是为有今日,虽说你小子乃是荀脉中人,可得此良机,一早就可平步青云,偏偏要自降身段,捞得个八品最末的官阶,何其糊涂。”

    但荀元拓却是并未辩解,只是轻声叹口气,缓缓讲来。

    “先生心意,徒儿怎能不知,荀家虽说有一位荀相,但徒儿这一脉,分明是弃脉,与其说是逐出皇城,不如说是逐出这荀家主脉,想来比起那些个寻常世家,敌意更足。”

    “如今按说我与圣上讨得个三品官阶,亦是不难,毕竟倾己所能对出飞花六百,前朝今代亦是难有,不过如此一来,那位荀相的手段,只怕即便是师父耗费无数心力,也难抵挡。一来初踏仕途,并不曾深谙官场中事,当然难以应对宦海当中尔虞我诈,请君入瓮,纵使有先生在徒儿身后撑腰出谋,但毕竟不可时时照拂,如何能应对自如。”

    “二来借此时机,同圣上表明一番心迹,那等才步仕途便锋芒毕露,恨不得满朝文武皆交口称赞的俊彦,到头来大多难得善果,更莫说如若荀相处处针锋相对,圣上虽是颇器重徒儿,但与荀相相比,分量仍是微不足道。”

    随荀元拓言语,原本神色阴沉的周先生,亦是将原本颇有些过火的阴郁色,亦是渐渐平复,转为欣慰。

    “想不到我这徒儿,眼下竟也是能耐住胸中那般得意气,许多人言说戒骄戒躁,恨不得将这四字刻到眼中,但当真立身此境之中,却早已将所谓城府心性抛诸脑后,更莫说是一国天子把臂同游器重有加。方才所言两条好处,其实还要添上四字的好处,徒儿不妨自言。”

    “以退为进?”荀元拓挑眉。

    “且是步步为营。”周先生笑意爽朗。

    窗外夜色正浓。

    窗内二人,对坐饮茶。

    “师父如若接任学宫讲学,恐怕亦要受那位荀相压制,徒儿远离京城前去别地赴任过后,恐怕其手段更是层出不迭,防不胜防,而今看来,徒儿倒当真不晓得师父究竟为何偏要去往学宫。”

    荀元拓恭敬替周可法添过茶汤,皱眉不止。

    依自家先生的性子,莫说是区区六品末里的官职,即便是当朝一品,恐怕自家这位极疏懒的先生,亦不愿去劳心费力,一路由打青柴抵达纳安,除却授学之外,多半皆是躺倒车帐之中蒙头酣睡。如此疏懒之人

    ,岂可图这六品微末官职,更莫说似乎原本就与荀相多有过节,处处受制。

    而周可法不曾答复,放下杯盏,转而问起面前公子,嘴角噙笑娓娓道来。

    “先前在宫中遇上的那两位中官,为师听你讲起的时节,便觉得有些蹊跷,即便是寻常两位中官,都能脱口而出因材施教,由擅取士这几字,更是觉得重文抑武不妥,朝堂之中无数头脑灵光之人,岂会不知?”

    “换句话说,其实人人皆能看出不妥,寒门世家二者之间,早晚有一日要因此事闹个鸡犬不宁,而为师对天底下世家,并无半点好感,反倒是厌烦之极,世上可无世家,但不可无寒门。”

    “为师要做的事,没有这上齐头号学宫的讲学职位,难以成行。”

    周可法摇头苦笑,“至于那位荀相,早年间我便已同他斗过一阵,虽占据不得上风,但也总能勉强抵挡,一位一人之下的朝中大员,对我这六品微末小官频频出手,无异于自损。”

    “师父到头来也还没对徒儿明言,此趟前来京城,究竟有何意图,想来不只是要令徒儿迈进仕途才对。”荀元拓捧茶盏的两手微微一顿,旋即又复归平稳,将茶汤饮下,直直看向眼前面容越发苍老的先生,目中隐忧,丝毫不加掩饰。

    “还不到时候。”周先生古井不波,看向窗外昏黑冷寂的冬夜,缓缓合上两眼,“上齐以北,有种隼鸟,幼鸟羽翼未丰的时节,时常被鹰鹫所伤,故而那幼鸟双亲除却外出觅食之外,皆是用两翅遮挡巢穴,纵使被鹰鹫琢得骨血四溅,仍旧死死护巢。”

    “趁为师还有些寿数,徒儿,早些独当一面,也算没枉费师父倾注心力,将这官做稳,一年两载之间,多半可调回皇都纳安,为师的能耐,想来也足够撑上一年半载。”

    夜色当中,可闻铁甲过街,甲戈叮当。

    “值么?”公子低眉,“眼下我足够取得这三品位阶,日后必定还可攀升,没准真可与荀家那位平起平坐,知晓师父心头有夙愿未解,又何苦急于一时。”

    当日位虚境中,荀元拓曾亲眼瞧见那位神情相当桀骜的男子,同自家师父说说许久的话,况且当初于光岳峰上,亦是听过三言两语,虽说不解其中意味,但眼见这些日以来自家师父种种举动,心头总归有些惴惴难安。

    周先生回头看了一眼自家这位得意弟子,神色竟然是出奇复杂,欲言又止数度,终究是不曾开口,吧嗒吧嗒嘴笑道,“今儿的白果,吃足数目了否?”

    荀元拓亦是松开口气,摆摆手道,“师父吩咐自然不敢忘,还比往日多吃了两枚。”

    “那便好,且去歇息就是。”周先生说罢,自行迈步出屋,缓缓走下楼去。

    长街空旷清冷,腰背分明已然有些驼的先生,沿这条蟠龙大街缓缓迈步,先是看过一眼皇宫,又是回头看向不知绵延多少里的巨城。

    身在鸿沟,左右皆难行。

第五百六十章 一时天下

    大漠飞雪,有人纵马仗刀,跃过已然结成厚重冰层的溪涧,挽弓搭箭躺倒于鞍桥处,猛然射落身后一位紧追不舍的贼寇。此人挽弓法子相当古怪,右手先行由背后箭袋当中抽出三四枚箭羽,夹于指缝,而后接连拽弓,声声弦响,身后追寇应声而落,射艺十足高明。

    “看来这唐少侠,说他是刀客,还真是有些委屈了,原本不显山露水,竟是还藏有如此一手箭术,倒是在下小觑了。”不远处山坡之上,沈界挑眉赞叹,瞧远处十余追赶贼寇,接二连三坠下鞍桥,如今仅剩余个三五人,调转马头离去,却是被唐不枫追到近前,抬手落刀砍翻,又将尸首中所嵌雕翎拔下,这才懒懒散散摧马而来。

    “依沈兄来看,这瞧来并无丁点侠士派头的唐不枫,如何就能有如此一手精妙刀法,更兼箭术亦有好多层楼那么高,人一日时辰相同,怎能练到如此境界?”一旁骑大黄胭脂马匹的女子,已然束起发丝,梳理为男子模样,怔怔瞧着那丝毫不讲究的少年,将箭头上头血水蹭到靴底处,极慵懒打个哈欠。

    沈界收起那卷已然皆尽吃透的书卷,摇头叹息,“阮家主有所不知,家主常年身在漠城当中,虽说算不得养尊处优,但起码无需时时惦念保住自个儿性命,而江湖中人却是不同,何况这唐少侠幼时便已孤身,身前无人,身后无山,如若是练刀练箭有半点松懈,指不定下回再遇上敌手,便要被人斩去脑袋。”

    “饱足狼犬逮兔,总是极难,是因自个儿并无性命之忧,而兔鹿这等受捕之物,往往可逃出生天,皆因珍命。”

    阮秋白思索一阵,若有所悟,不过旋即诧异看过沈界两眼,倒是并不曾急于开口问询。

    “书卷当中学得来的本事,其实寥寥无几,不过许多事道理相通,仔细琢磨上一阵,也就不难察觉其解,阮家主其实腹中文墨亦是不少,但还未到在下这般年纪,难以触类旁通。”

    分明是有些傲气的话语,可由打沈界口中说出,听来如何都很是有些理所应当。

    “二境成了。”唐不枫还未至二人近前,便是呲牙咧嘴笑道,“方才弯弓搭箭时节突觉心念通达,加之这几月之间勤恳修行,触及二境门槛,如今箭势一起,浑浑大河,皆往东流。”

    说罢周身当真是腾起微末紫气,掌中无刀,而刀光初现,流转周身上下,但依旧不曾成型。

    但阮秋白并未有欢愉之色,张张唇齿,旋即再度紧抿,目光亦是错向别处,口不由心道来,“恭喜唐少侠,入境几月之间便可踏入二境,实在是天资高妙过人,小女子佩服。”而后竟是自行拽起缰绳,缓缓离去。

    唐不枫收去浑身内气,蹙紧眉头,良久都不曾回过神来,瞧着阮秋白月下寂寥身形,眨眨两眼,不曾急忙追赶,而是掏出腰间葫芦递给仍盘膝稳坐于图卷上头的沈界,勉强笑了笑。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就剩下半葫芦,给老子留下点。”

    沈界挑眉,抬眼打量打量眼前唐不枫,轻轻咳嗽两声,“在下向来不嗜酒,你二人的事,在下这外人怎好频频支招?难不成日后,洞房花烛时节,亦要在下出谋划策。”

    少年搓搓手,窘迫笑起,难得好言好语同这位书生出言,“您瞧我这不是不通男女事,这眼下分明我破境,喜事一桩,怎么阮姑娘反而事心绪有些低落,实在想不明白。”说罢瞧瞧不远处女子背影,长叹不已,“我原本以为练刀便是件极难的事,可自打这之后,却觉得谈情说爱,似乎比练刀练箭还要难上许多,有许多话直说便可,为何偏偏要旁人去猜。”

    沈界闻言终究是禁不住乐呵,“当初漠城之中,那位年级更浅的少侠,时常称你唐疯子,在下起初以为甚为不妥,不过几月以来,我倒是也渐渐瞧出了些门道,这般爽利无碍的刀法,似乎除却那等生来心直口快的人,也唯有疯痴之人才可练得。”

    “阮家主与你先前所犯症结,其实一般无二,仅仅几月之间破入二境,何况刀法弓马纯熟,唐少侠于武境的天资,可要比阮家主高上那么一点点。”

    唐不枫仍旧侧耳静听,却发觉那书生又是抄起一卷书来,头也不抬道来,“既然知道症结所在,还不去追? ”

    山高月小,三人同行,直往大元以东而去。

    只是两马并行的时节,唐不枫身影与阮秋白身影,贴得极近。

    沈界合眼,两手捂住双耳,索性平躺到那张图卷上头,瞧来惬意之极。

    齐陵镇南军近来,有位才入军中不久的汉子接连升官,惹得不少同袍都是有些眼红,时常窜入这汉子营帐当中,偷偷摸上两坛好酒,纵使禁酒令仍在,可临近年关时节,总要趁此等机会,多积攒些。

    可那位已然位处五品武官的汉子,仍旧是原本那副木讷面孔,数回撞见以往同袍偷酒,亦是装作两眼不见心清净,向来也不出言制住举动,惹得成天在帐外值守的军卒颇有些怨言。

    不过纵使如此,这位汉子齐陵边军当中亦是风头一时无二,战时建功易,如今天下太平,如若欲要立得好大功业,最是难求。传言说是这位名唤阎寺关的汉子,清剿贼寇的时节,随行百来人悉数受伏,而汉子竟是一人凭双拳刀枪,将一众贼寇皆尽抵住,换得百来军卒性命,谁人也不晓得着汉子究竟有何等本事,孤身一人抵住数百贼寇侵袭,虽是负创深重,但依旧全身而退。

    齐陵镇南将军白负己,最是爱兵如子,听闻此事二话未说,便拟过一份文书,加急送往齐陵皇城之中,随后竟趁夜色驾马而出,探望那位负创奇重的军汉,亲自出手探查一番筋骨,过后长笑不已,直言军中日后可添员猛将。

    但纵使如此,可谓平步青云的阎寺关,还是那般木讷模样,时常笑意稀薄行走军中,使那一杆奇长的大枪挂起铁钩丝线,当做钓竿外出钓鱼,虽说入冬鱼儿甚少,汉子

    依旧垂钓不止。

    与其说是钓鱼,不如说是磨练膂力。

    今日阎寺关却不曾出外钓鱼,而是驾马去往十斗川帅帐当中,依旧扛着那杆大枪,不曾悬刀。

    白负己近来亦是心境极好,倒不只因近来齐陵南境,贼寇马帮终是有些消停迹象,不再如往日那般似野草遇得点点星火,更兼得遇一位跳入龙门,且已近二境的大才。与江湖中人不同,这由内家拳鱼跃龙门,循序渐进的武道中人,最适沙场冲杀,撇去体魄筋骨锤炼稳固不说,沙场之中除却内气之外,膂力最重,那阎寺关筋骨锤打得犹如金铁,就连白负己看来,都是极为稳固瓷实,拳法更是高妙,似是大家所授。

    得此虎狼之将,纵使白负己平日少有饮酒嗜好,前阵子亦是亲往阎寺关帐中饮酒两回,回回都将那老实汉子喝得滚落到桌案下头。

    此番阎寺关前来,白负己亦是颇有些喜色,军中言传这汉子最是不喜走动,成日闷于营帐周遭,练拳走枪,要么便是抄起那枚大枪垂钓,如今自行登门,连忙相迎。

    “寺关今日倒是有雅兴,撇去营帐前来,怕不是有事相商,我倒颇有些好奇,你这木讷性子,究竟有何事请动你这位石铸佛陀。”白负己才出营帐,便见那面皮晒得黝黑的汉子牵有一匹通体乌黑鬃毛的良马入营,肩头依旧扛着那枚大枪,登时有些无奈,将后者迎入帐中的时节,不由得多打量了两眼那头并无一丝一毫杂毛的马匹,旋即才重回营帐当中。

    “禀将军,前几日间携部下清剿残存匪徒,得此良马,听受俘贼寇说,乃是前些年由打一伙大元来人手上劫下,名唤玄青,除却两肋处颇青,通体乌黑如炭,即便是属下这等颇重身躯,亦能驮住在下日行数百里,脚力极强。”汉子恭敬行礼,难得脱口而出如此多言语,旋即又是有些语塞,干涩说道,“而今送与将军,定猛尽其所用。”

    白负己才吩咐几人前去将茶水泡罢,手抚桌案当中山川地脉走势沙盘,而今听闻此言,险些将沙盘打翻,面目诧异至极看向那汉子,良久才开口发问。

    “你小子莫不是将天捅出个窟窿来?竟是学起那般送礼的手段,如实道来,究竟是犯过甚事?”

    汉子摇头,依旧支支吾吾答道,“年关将近,欲要还家瞧瞧,可如今方才升过军职,如何都难开口。”

    白负己叫这话噎得一顿,哭笑不得锤锤汉子肩窝,“就因这点微末小事,还要拧着自个儿那般直爽性子,前来送上匹马?”

    汉子倒是嘿嘿一乐,“当真准属下返乡?”

    向来稳重的白大将军,如今竟是当着守卒几人的面,一脚踢到汉子后腰处,破口骂道,“滚蛋,将那马匹也牵走,当朝一品武官,老子还能缺好马不成?”

    阎寺关骑玄青下山,踏出烟尘无数。

    而山巅上头的白负己,望着这位汉子骑马下山,放声大笑。

第五百六十一章 山间绛宫道

    浮云增乱,西山秀丽难见飞雪。

    南漓温潮,向来少有得见落雪的时节,纵是年关时节,也至多不过飘落零星几枚雪花,还不等落地生苍白,就已化为点滴水渗入土中,故身在南漓的百姓,偶然之间得见细微小雪,心底就可舒坦许多。滚滚长云百里压境,虽是瞧来势大,但太冲岭一地,足足熬了六七日,竟是也无半点雪花,只教许多人更多心头烦闷。

    若无浮云遮天蔽日,人心念头未有期盼,倒还好些,可如今浮云既来,自是多添欢喜,日日晨起皆窥远山天穹,实指望能得偿所望。

    距年关还剩一月有余的时节,太冲岭来了位重伤垂死的年轻人,跌跌撞撞翻身下马,好容易迈入岭中断处的道场,已是昏厥。

    一位老妪清晨时节迈出楼宇上山采药,却是恰好瞧见这年轻人,费尽浑身力气,才将这年轻人拖回楼中,诊脉数度,才发觉这年轻人负创倒是算不得奇重,可浑身上下经络精气极匮乏,丹田绛府,净是如冬来枯萎花木。

    得亏是毒尊道场,其中稀罕药田草木,最是不乏,不消旁人出手,老妪便已耗费一日时辰,自行开出药方,熬罢汤药替那年轻人喂下,一连灌过三五日苦口汤药,才使得后者堪堪醒过,吐尽残余淤血。

    “俞婆婆医术手段,如今却是越发得心应手炉火纯青,若无您老在旁操劳,在下这境界怕是要从四境落回三境去。”额前两缕鬓发垂落的年轻人醒转,悠悠一叹。

    齐陵关外一战,宇文越通体上下积攒的内气,近乎已是耗费殆尽,更是有多地重伤,虽说那几人之中唯独范无疆境界最为高深,可窦莲的邪门术法与康宗正那柄古怪之极的环首刀,亦是高妙难敌,虽是当日那位年轻僧人出手医治,已然祛除可落病根的重创,但内气经络,最为难补。

    老妪才将汤药熬罢,听闻宇文越悠悠开口,神情略微缓和,责怪笑道,“分明已是四境中人,怎的仍如此引人担忧,天底下四境极少,屈指可数,如是连你也负创奇重,老身倒是好奇得很。”

    宇文越摇摇头,似乎是不愿再多提及此事,眸光黯淡,低声应道,“眼下内气亏空,负创多处,已属极好收官,如若不是有位二境的小子舍命,恐怕今日前来毒尊前辈道场的,便已是具破烂尸首。”

    太冲岭上头近日搭起长台,二十里绫罗流苏漫道,金银两色萦绕,近乎将天际一并映得亮堂,由打南漓境内与上齐齐陵请来许多名角,渐次登台一日三场,戏文袅袅声,如痴如怨缭绕山间。

    岭中小亭当中,宇文越擦去满头汗水,躬身行礼,兀自喘息不已。

    大病初愈,登岭最难。

    “今日不以前后辈论交,但以此间戏友论言,繁复礼数,无需太过在意,落座即可。”亭中人依旧是一身黑衣,倒是与平日黑纱遮面不同,而是以迷蒙内气掩住真容,回头瞧瞧宇文越颇有些狼狈模样,微微点头,“此番托你代为走上一趟,却错估了这齐陵关外中人的决然心思,足足七位四境,且携多件通天物,如此手笔,势在必得。”

    “毒尊前辈亦知此事?”宇文越谢过,缓缓坐到一旁,蹙眉问询。

    “高低也算五境,手下势力爪牙自然不少,不说其他,仅是那如同墙头草的土楼,每三五日之间,便会抽出人手前来此地送上各方消息,本座又怎会不知。”

    “若凭那老和尚的修为,欲要打服那几人,其实本就不算什么难事,佛家法门引功德入体,寄于内气,绕是本座这五境,同他相比亦不过是半斤八两平分秋色,对付几位四境,按说本就算不得一桩难事。”

    宇文越神情古怪。

    毒尊不曾回头,淡淡言道,“半斤银钱,比之八两足金,贫瘠黄叶,比之满山沉淀稻谷。”

    “可依旧是有所遗漏,千算万算亦不曾算到那方钵盂,来历不明,但大抵便是两三百载前那位悟出偏门道法的邪僧所祭练。寻常通天物,如以五境摧动数件方可镇住那老僧,唯独这枚并无什么稀奇之处,甚至并无攻伐手段的钵盂,蛊心惑念,足矣困住那位功参造化的老和尚。”

    山间眼下所唱,乃是清平调一曲,原意是女子新嫁,却是正值战时征军,郎君为官府所擒,强行送去边关厮杀,女子哀婉,日日焚香点起明灯,唯愿灯火升空,引人归宅。

    戏文当中却是不曾交代,女子是否盼得郎君归家,只念到末尾一句痴痴怨怨,早得青丝白首,日日泣血,月月难消。

    哀转久绝。

    亭中黑袍之人听罢最末一句,才回头继续道来,“不过既是那位老僧为钵盂所制,谁人还可抵那七人携手攻伐之威?那不求寺而来的僧人,若是不曾猜错,乃是凭借功德佛法精深苦苦支撑,全然不可取胜,更莫说全身而退。”

    宇文越犹豫许久,迟迟不愿张口。

    “将局势扭转的那人,并非是不空禅师,亦非是那位不求寺首座,而是您老托付与我,多加看护的二境少年郎。”

    毒尊默然,旋即摆手,长台上戏文声止,再无丁点杂乱声响,唯山林之间长风过耳。

    少年坐于断岭,有柄似是内气生出的长剑悬顶,由后脑而生,附于剑匣,连出剑气一十二道,道道譬如江海腾空,洪波乍起,淹没整座乌行岭,场中数百贼寇压为碎骨血肉,斩去康宗正两臂,断去老不死半截身子,削落窦莲肩头,范无疆凭通天物抵住,亦是震碎脏腑。

    一十二道剑气,生生撑到老僧挣脱钵盂,场面扭转。

    “吴霜可是当真收了一位好徒弟。”如此场面,即便毒尊亦是沉默许久,才缓叹气开口,望向山外远空西方,沉沉叹过口气,“虽不知这二境的小徒弟,究竟由打何处得来这泼天好处,可天底下哪里有如此好事,恐怕施展开如此一门神通术法,日后所需偿还的债,亦能将这位年纪尚小的少年郎压得难以起身,起码十年之中,江湖里多半再无这号人物,更莫说将吴霜衣钵承下,扬名立万。”

    “南公山此地,古怪得很,从上到下近乎都是有些疯癫意味,欲要出剑的时节,休说眼前立身数位四境,就算是五绝立在身前,多半也敢将那区区二境的微末修为展露开来,拼上这么一遭,难怪此山当中向来并无多少弟子,世间这等人,实在太少,更是太难保住

    性命。趋利避祸四字,历来是天下人抢破头探入其中,却不曾想修行中人,也有这等例外。”

    话音才落,山间跑来位神色阴沉的年轻人,亦不去理会猛然皱起眉来的宇文越,径直走到毒尊眼前,更不曾行礼,而是脱口而出,“师父,山间蜂蝶咋都是消失得无踪无影,徒儿好生无趣,想出门转转,倘若是师父闲来无事,便陪弟子一并外出游玩可好?”旋即看向一旁神情奇别扭的宇文越,竟是拽住后者袖口,嬉笑开口道,“这位兄台面生,能否携小弟外出走动走动?师父在这山间憋闷许多年,已是犹如老树生根,还是得求您这外人,携小弟出门走动走动,银钱咱这向来不缺,意下如何?”

    宇文越嘴角略微抖了三抖,神情错愕看向那位黑袍毒尊,全然不解。

    “此人乃是杨阜,当初你欲拜入我门下时节,本座所说那位亲传弟子,就是此人。”毒尊却依旧是那番平淡语气,一掌将杨阜拍下山去,淡然答道,“根骨极佳,只可惜灵台当中始终是恶念难消,今年又恰好是其凶顽九恶本命频出的年头,恶念渐渐压住善心,只得使手段抹去其心智,变为眼下这等与童儿心念相当的模样,才堪堪寻出些契机,将心头恶念除根。”

    宇文越浅笑,低头行礼,“南公山上徒儿怪异,可依后生浅薄之见,太冲岭当中弟子,似乎与常人亦是不同,晚辈这半个弟子且有些性情古怪喜怒无常,更何况是亲传弟子。”

    毒尊颇有厌倦意味,闻言冷冷吐出两句言语,“你所求之术法神通,本座已是倾囊相授,难不成要将倾城蝉蝉王也送于你这外门之人?分明已是四境中人,足矣自保,即便横行江湖,亦是抬手为之,何苦偏要拜师。”

    “除却毒尊之徒的名头,修行中疑惑时时可解之外,晚辈更想知晓,立身于五绝之中的毒尊前辈,山门当中究竟有甚独特之处,偷师多年,还从未在一处山门中久留。”

    毒尊看过眼神情坦然的宇文越,伸出一指。

    太冲岭猛然摇动,而后归复平常。

    “山门当中,年关时节不留外人,尽早归去。”

    宇文越两眼之间罡风浮动,已是转瞬立身山下,揉揉双目,颤抖摸起浑身,未曾有缺斤少两的凄凉景象,四肢尚存,没来由呵呵笑了两声,扭头就走。

    山间绛宫道,春水白玉桥,念腔动紫霄,太冲亭台老,林木不承雪,凭栏莫忘衣。

    太冲岭下有如是诗文,字迹娟秀,青山挺拔,苍松笔直,笔法高明,只是似乎墨迹仍新,新题不出几日,而力透山壁。

    山路有五六团绒球似的狸奴,皆是面圆肚肥,瞧着宇文越,并不畏惧,而凭肚尾蹭蹭这位年轻人,而后直往山岭上头奔行而去。

    年轻人蹙眉,而后又舒展开来。

    此座太冲岭山门当中,似乎无甚不可能的事,隐隐间与那日借剑的少年,异曲同工。

    不远处杨阜拦下一只毛色最是雪白的狸奴,当真如孩童般两手抄到后者前足根处,将整张面膛尽数埋到狸猫怀中,眉眼温和。

第五百六十二章 未必心中尽潮清

    颐章至南处地界,石峰如笋,整整一冬都不曾见雪,不过幽深谷底当中亦是冷凉得很,寻常猿猴狐鹿,已是存罢许多越冬食,再不愿出外,而是守起巢穴,等候这清冷寒冬过去,再度外出探春。

    如是举动,倒当真是惹恼石峰之中跳涧虎,时常外出寻食果腹,却总徒劳而返,一月前倒是瞧见生人,难得欲以那年轻人填补填补肚中亏欠,没成想却叫那年轻人凭身法棍招,狠狠给揍过三五回,再不敢越雷池半步。

    江湖里头能力敌熊虎者,终究是少之又少,何况是这颐章至西难见人烟的地界,百里石峰当中又并无多少冤家对头,常年之间唯有这头比外头寻常猛虎还要雄壮三五成的跳涧猛虎,独自盘踞此间,哪里受过这等罪。接连吃过三五番好打,待到那年轻人扛棍来虎窟当中的时节,那颇开灵智的猛虎也只得避让,独自匍匐于一旁敌吼,瞧着那人颇不在意点起篝火,将肩头麋鹿撂下,缓缓烤起,且絮絮叨叨,自言自语。

    “未下山时,我还时常对自家那位小师弟有些妒意,觉得师父偏心,打算将衣钵尽数相传,可直到来了此地,学来两手上乘枪招,才发觉我那位师父替我打下的根基,确是坚固,寻常人十年都未必可运用自如的枪势招法,几月之间已得其半,不说在江湖当中横行无忌,亦算是有名有姓的枪路高手。”

    年轻人由破烂衣衫当中掏出枚布包,亦不讲究太多,将如若飞雪似的粗盐抹到肉上,全然不去管在一旁始终呲牙咧嘴的猛虎,而是抬头往向洞窟之外,一角长天。

    “再者有这么位憨傻师弟,如何放得下心来,人家论生死,偏要插上一脚,自个儿险些落得个修为尽废不说,浑身经络崩碎大半,如今也不晓得是否醒转,原本师父不曾出关,山中唯有五人,眼下再添个昏睡不醒的傻小子,南公山年关,不知得多冷清。”

    说罢年轻人倒也不曾吝啬,割下两块最为肥厚的鹿肉甩到那头猛虎近前,后者虽依旧是扭动虎须低啸,可奈何腹中食少,早已是勉力支撑,眼下虽还不曾有举动,两眼却是止不住往地上鹿肉瞥去,颇为举棋不定。

    虽说鹿肉火候相当老辣,但年轻人吃得却是面无表情,犹如嚼蜡那般,唯见腮帮鼓动,还不曾过半炷香光景,近十斤鹿肉,皆已是入肚肠当中,瞧来比那猛虎吞肉,亦文雅不得多少。

    身在石峰上头,赵梓阳才知晓何谓步步尝苦,那位李怀安口中所言的枪道前辈,每日只极嫌弃扔给他两三枚窝头,且此地湿潮,那窝头之中时常可瞥着六七丛苔痕似的绿绒。可即便如此,那位胡须花白的邋遢汉子,依旧不留半点情面,如有半点不服或是言语有失谦恭,便是飞起一脚将赵梓阳踢到半山腰处,瞥下枚铁枪,令后者凭枪锋贯入山岩,借力攀至山巅,一日之间往复数度。

    纵是赵梓阳得知来此学艺,定要吃不少苦头,但每每瞧见那两人推杯换盏,珍馐满桌,亦是耐不住心头恨,指点那汉子鼻尖讨教,却从无能挺下六七手的时节,大枪脱手,再攀上五六回石峰。

    还不曾踏足南公时节,赵梓阳曾觉得自个儿奚落谩骂的本事,如何也要捞得个上上甲的名头,

    但迈入南公山过后,时常得见吴霜口绽莲花,小师弟神来一笔,不由得便是颇觉羞愧,将甲字前头那两枚上上字摘去。可上过这座穿云石峰过后,终日听闻那汉子变法羞辱,指桑骂槐含沙射影,纵是自觉城府心性颇深,亦是叫那汉子贬得面皮青红,多次按捺不住,依旧无果,心头默默将那甲字又退一等,变为个楚楚可怜的乙等。

    年轻人思绪极多,难得今日下山往肚里填些肉食,将已然可隐约见肋的体魄好生补补,于山间困苦练枪,哪里还有半点喘息功夫,就连那日接信时节,瞧见信尾处那两行字迹,心头竟无半点波澜,而今万千念头,纷纷而来。

    信尾中书,少年破去足足四位四境,剑气横推百里,周身经络残破十不存一,昏睡十日,依旧无醒转之意,概一身修为皆尽废去,亦需重修,能否再登修行一途,尚在两谈。

    衣衫破烂,多日不曾换去的赵梓阳忽然想起,当初山上时节自个儿练枪,疲累劳顿,每站桩一日之后,时常以为自个儿浑身骨节脱散,唯余一根脊梁尚有知觉。自家那位小师弟时常送去些许烤得鲜活,油光锃亮的兔肉,且常同自个儿这位瘫软于床榻当中的师兄斗嘴,直到自个儿昏昏睡去,才迈步出门继续观云悟剑。

    似乎无人记起,兔肉与药草,究竟是从何而来,但接连数月之中,没三五日桌中便有金光烤兔,但分明那位少年终日观云悟剑,压根抽不出片刻光阴,唯有夜里人安睡时节,可得清闲。

    如今想来,却是越发清楚。

    一旁猛虎吞罢鹿肉,却是瞧见那年轻人无故举起那柄令它心生怖惧,畏缩不前的铜头长棍,粗糙掌心运力攥紧,起身走到洞窟口处,一棍向洞口之上砸去。

    金铁声震,犹如于洞窟口处炸起片雄浑擂鼓声。

    有位毛发花白犹如林间老猿的汉子骂骂咧咧跳下洞口,扛起手头大枪,指起眼前年轻人鼻头便是骂起,“十息之前,你便应当知晓洞窟口外有人,这十息落在低手身上兴许掀不起风浪,倘若搁在高手手头,早够你死上两三回,再瞧这棍使得,枪不像枪棍不像棍,照你这般天资身手,何日才能走出这片死寂地界?”

    “试试不就知晓,我练得究竟是对是错。”赵梓阳近步,接连踏前三步猛然止住,铜棍直点汉子眉心,去势虽重,但实则乃是虚招,撤棍时节腰腹急转,棍扫时节凭单手绷住,崩震力道使得整条长棍犹如勾月,棍头已近汉子腰肋,力道之盛,周遭灌丛林木,扑簌惊响。

    此前赵梓阳从未递过佯招,一来是因枪法小成,再不愿使这等出奇章法,二来亦是心气颇高,本成想即便占不得上风,亦断然难落在下乘,今日头番施展佯攻,的确令那位邋遢犹如老猿的汉子未曾防备,眼见得崩式贴近腰肋。

    但此一手并未砸到实处,汉子单足蹭地,腰腹让出一寸,险之又险让开此式,手头大枪调转,掀开棍头,而后单手捏起枪尾,直直刺近赵梓阳面门地界,难寻退路。

    可后者借腰力身形一矮,肩背后仰,顺带将棍带回身前,抬足踢起,棍头又是冲汉子下颏迎去,风声四起。

    两者出招皆是分毫不让

    ,尽皆属江湖当中可杀人伤根的险招,枪棍交叠,如臂使指。

    汉子化开此一招搏命险招,眉头微挑,嘴角亦是掀起,不过枪招依旧是步步稳固,渐渐覆压而过,纵是赵梓阳枪棍路数亦是心底通透,但依旧不如眼前人这般根基牢固,不出一盏茶功夫,已是落在下风,难有攻手。

    “这身仙家山门中惯出的毛病,多日以来总算是磨得初见成效,”汉子咧嘴大笑,长眉乱抖,“你们这些个仙家宗门当中的弟子,皆将自个儿当成那神仙老爷,恨不得将所谓正气凛然写到方红布上,栓在额前,可实则扔到江湖之中,甭管多叫人瞧不起的杀招毒手,其实都要比寻常枪路好用许多。”

    “人家刀枪快要取你性命时节,总不能同人说,这招颇为险恶,尤遭天怨,咱们重新比过。”

    汉子枪招一刻快过一刻,口中依旧是念念有词,“若是说仙家宗门如若屯冰老窖,将你小子枪架定住,使其牢固根基,老子便是那专司砸冰敲棱的烧红铁棍,敲得你小子由冰化水,圆润通透无孔不入,纵是遇上天底下自古以来能排得名头的枪道大才,也得凭这身融铁化石的滚水,烫焦几片血肉下来。”

    赵梓阳咬牙,这般言语,这段时日以来听得的确是烦忧,而今心思驳杂,听来却是越发刺耳,竟是主动撤棍在手,凭左肋硬生撞向汉子大枪枪尖,使之贯入皮肉,而后凭左臂死死锁住枪杆,猛然抬棍直起,砸翻眼前汉子。

    足足数十棍倾泻而下,或压或崩或挑或刺,虎窟以外尘灰四起,地龙翻身,两臂粗细新树难挡,迎棍倒伏纷纷炸碎。

    年轻人拽出大枪,咬牙大笑,丝毫不曾在意伤处潺潺血流,面皮当中尽是狰狞快意。

    “看来老夫所教你的枪出无忌四字,你已得其中**。”烟尘散开,汉子依旧不曾起身,躺到依旧繁盛花木碎片处,畅畅快快抹去鼻下两条血水,略微抬头瞧瞧那年轻人狞笑声响,嘴角压制不住笑意。

    虎穴当中那头千斤猛虎,早已是噤若寒蝉,黄绿眸光闪动,不敢上前一步。

    心头无有恶相,求胜何需忌手。

    招招皆在阳关道,未必胸中尽潮清。

    胡须花白的汉子站起身来,踢了一脚终究吐出口恶气的赵梓阳,促狭骂道,“老子这不包年夜饭,麻溜滚回南公山去,歇毕再回。”

    “牢记本心未变,手段就是手段,何来善恶正毒分别。”

    赵梓阳站起身来,艰难捂住腰间伤势,上下打量汉子几眼,面皮登时有些丧气。

    “怎么?爷身上有虫虱?”

    “坏了。”

    “坏在何处?”

    “看你这老小子越发顺眼了。”

    花白须发的汉子刚要骂娘,瞧见赵梓阳将手上铜棍使衣襟好生擦净,又是强行咽下,可旋即又骂了个舒坦。

    那年轻人嘀咕说,老汉一身破烂,别污了老子手心。

第五百六十三章 长风到此停

    上齐毗邻紫昊边关之外,因几月前邪祟暴动,迟迟不曾解去锁关令,不少过往商贾与加急文书驿使,亦被拦阻在外,只得绕行,边关屯兵把守,飞鸟难越。

    大抵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紫昊多年前出过妖物邪祟涌出北烟泽的旧事,比起此番还要惹得生灵涂炭,近乎整一国国境,皆是陷入妖物之手,足足耗费近乎六七载光景,才勉强将境内邪祟祛除带劲。而今事随境迁,大多百姓官员,已是忘却当初国典史册所记,眼下再度受邪祟所乱,旧年惧意再度沿尾骨直冲脖颈,人人自危。

    非负深创,难得受教,大概天下人皆有此等劣根,接连许久时日,紫昊都少有通行的时机,守军森严,杏黄玄鲤脂云木锦四方铁骑,皆是抽调出足有三五百骑,千数铁骑,万余步卒皆是驻守于边关地界,军帐旌旗,瞧来气势雄浑难言,甲光映月,枪芒生辉。

    不过事有例外,前两日便有一众车马,同守关士卒通报数句,并未受阻拦,开关放行,直奔北地而去,算起约有数百之重,驾马拎刀者不似是什么商贾中人,却是犹如江湖上的蛮莽武人,过关时节瞧着一众敢怒不敢言的苦闷商贾行人,那为首武人竟是瞥过众人一眼,甩下两字窝囊,而后才扬长出关。

    上齐与紫昊边关地界,亦是荒凉,历来少有人烟,虽是不过比起南处齐陵边关,仍旧好上许多,时常可见林木成荫,除去冬时冰层横陈,溪涧当中流水潺潺,倒也算处相当适宜观景的地界。

    但向来少有人打此地过,非因上齐与紫昊两地历来不对付,而是因上齐文人所看好的把件锦织,运往紫昊,却是要打过许多折扣,值不得多少银钱,而紫昊当中盛产鞍桥辔头,与荒野老兽皮毛,于上齐同样卖不出好价钱,两者虽隔一线,泾渭分明。

    车帐还不曾出得紫昊关口二十里,为首那位神情始终凶恶的汉子便是呼哨一声,止住车帐前行,抬手中刀上前,将双足由打马镫处撤开,深深蹙眉。

    虽是细微举动,但身后数百人皆是抽刀在手,响动如潮。

    江湖当中驾马者受袭时节,往往马匹先行负创,如是马失前蹄或是马匹立时气绝,到头来便难添臂助,反倒变为掣肘,千斤重躯倘若压住腿足两手,多半要落得个骨裂筋断的下场,即便是膂力再强,亦难瞬息脱身。紫昊马匹甚众,江湖当中马战极多,故而长此以往早已知晓路数,汉子这般举动,便是专防马匹受创,自是令在场中人当即神色微凝。

    前头老树上头,坐着位道人。

    道袍古朴,身形宽胖,恰好立在枝杈上头,翘起二郎腿来,听闻车马声响,团身落地。

    “可是让贫道等来了生人,足足在此候过三五日,倘若再无人前来,恐怕贫道便要在此地安家落户,到头也找寻不得地界。”

    那道人相当热络,迈步行至为首汉子面前,唱声道号,而后再度开口,“说来惭愧,贫道从齐陵而来,替一位前辈送信,于北境转悠月余,却死活不曾寻到那处唤做守缺的道观,想

    来施主既然能于锁关令还未撤去的时节出外,必定极通晓这关外事,还请劳烦同在下指路,来日必有重谢。”

    可汉子依旧是掂刀在手,并不曾松懈,打量打量那位身形宽胖不似道人的道人,“敢问道长,是由何处而来?”

    “自然是紫昊关口,一路游赏各处风貌胜景,送信其实也不过是捎带事。”道人亦不隐瞒,如实道来。

    “我等奉紫昊大员调令而来,才堪堪捞得个出关契机,不知道长凭甚出关,一来无靠山,二来无钱财,怎能先于我等月余出得紫昊?”汉子仍旧挑眉出言,将掌中刀攥了又攥,不露声色,杀机闪逝。

    “贫道粗通相术,曾凭生辰八字测算一番,告知过四方铁骑统领一件事,虎隐山麓,能者得前,依贫道算来不出几载,四方铁骑统领皆要更迭一茬,其一是因那四位于军中威望实在泼天,假以时日争端再起,难免有尾大不掉的势头,既是如此,必令那四位名震天下的四方统领高升,不过却砍去统领四方铁骑的实权,任以虚职。其二天下太平,何况邪祟平复,这几人从中取来的威信过多,功高震主,铁定要落得个飞鸟尽良弓藏的收尾。”

    “算出十件祸事,也不如算得一件好事。”

    “为何笃定道长所算灵验?”汉子仍是并未轻信,盯着眼前这位瞧来半点高门风范的道人,咄咄逼人。

    道人苦笑一声,拍拍道袍上头灰土,沉沉叹气,“皆因此前我替那位统领算得一十八件过往年月中的旧事,军中统领,岂能随意糊弄,更何况允贫道方便,冒玩法徇私的大不韪之过放行,倘若不显露些真本事,如何成行。”

    汉子皱皱眉头,却是重新将双足踏入马镫,收刀还鞘,于是身后又起一阵浪涛声响,细细碎碎,皆尽收刀。

    一行人中马匹富足,汉子亦是客气,遣手下让出头马匹赠与那道士,后者作揖陪笑,如何都叫人瞧着腻味,全无道门中人出尘意味,引得汉子频频烦闷,仍不自知,絮絮叨叨个不停。

    不过对谈之中,道人依旧是知晓了那座不接天不近地的守缺观来历,那唤做木中峡的汉子讲说,守缺观自打不知多少年月前,便已是记于书卷当中,每逢甲子年显现世间,但年月匆匆,并无几人眼见,后世所传大抵是依理胡诌,讲说得倒是活灵活现,但终究不曾有一人说出这守缺观如何迈入。

    古卷中记,大抵是古时可移山填海镇妖长生的贤人道场,经久不朽,历世未凋,遗留至此时,依木中峡所言,那道观当中有无人踪,还在两说,不必太过在意送信一事。

    而道人随马匹颠簸,似是有些困意,有一搭没一搭对谈,末了竟是突兀道出一句,本应上阵杀贼讨逆,刀马沙场,如今却是豁出性命外出采石寻料,憋屈得很,惹得汉子额角青筋突现,可终究也未曾将这疲懒肆意的道士赶下马去。

    足足十日,距木中峡所言守缺观所在,不足十几里,足足数百人手却是在此

    安营下寨,纷纷解去车帐,由打马背处取得斧镐铁凿,四处找寻。

    此地临湖,算是距北烟泽最近一处水泽,湖畔水草丰茂,湖心清澈见底,时有麋鹿老鼋现出身形,远远瞧见这数百号人手,又是隐去身形,有汉子前去湖中取水的时节,两足险些离地,回神时节才晓得是双脚踏到一方老鼋背甲上头,足有近丈见方,登时惹得周遭许多人笑骂。

    日暮将晚,篝火侧畔。

    “道长所要寻的守缺观,从此地北行数里远近便是,只是能否有幸瞧得,需看道长造化如何。”木中峡坐下身来,瞧着篝火畔拎起枚枯枝,匆匆写划的道人,爽快出言。

    这道人虽说是平日相当不靠谱,且多痴言乱语,不过也曾替众人占过一卦,避开伙数目极多的流窜贼寇,起码保下近百人性命,虽说其余人不知,但木中峡却是亲眼得见,百数贼寇由打原本路途经过,铁蹄踏土,扬尘无数。

    “木中有峡,兄台理应姓冯,”道人头也不抬,继续使枯枝在沙土当中比划,“幸亏非是南漓冯家,不然咱初见的时节,便要斗在一处。”

    汉子愕然,不过念想到此人算术,当即是明悟,将份干粮递到道人手上,释然笑道,“行走在外,用个假名趋利避害,理所应当。”

    “我有一位小师弟,多日前惹上是非,被南漓冯家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险些身陨,前阵接着来信,说是负重创未醒,我便想着借送信的时机,踏入那座守缺观,起码世上种种风雨刀剑,要替小师弟挡下些。”

    道人说话时候眉目清朗,淡然得紧,道袍飘风自动,抬头望向早月,不知为何突然笑将起来。

    “本就是个不省心的小辈,山上能惹是生非,下山也不消停,还要我这当师兄的处处操劳忧心,与我趋利避害的念头相悖,说到底算不得是极合心意,但既是那般天资亦是凭肩头担下苦头,我这当师兄的,总不能白尝小师弟手艺。”

    道人撇去枯枝,转头冲依旧听得云里雾里的汉子道来,“承兄台照应,替诸位算起一卦,战死沙场,马革裹尸。”

    汉子面皮未动,不久竟是爽快笑起。

    并未去管身后汉子,道人自行起身迈步至湖畔处,斜眼瞧瞧天上早月,一步踏入湖水之中,可并未沉入水中,道袍猎猎随风翻腾。

    足下老鼋,宽足两丈,不知何时托起道人身形,直去湖心。

    八百里长风到此停。

    湖中唯有月踪人影。

    湖水北岸若为天,湖水南岸则为地,身在湖中,一不接天,二不近地。

    湖可为镜,天穹亦可。

    天上浮现出一座悬空道观,地上道人迈步入水,天上也有位一模一样的道人,迈步入观。

    南公山钱寅,今日拜观。

第五百六十四章 白云归时

    白云出岫,山近溪流。

    今日山下多出一位少女,亦多出一位少年。

    南公山坐镇许久的老樵夫,今日难得向东望去,恰好是寒冬腊月当中少见的亮堂天景,老汉乐呵不已,将手头那根鱼竿收起,连带足足有上百丈长短的鱼线,一并拽到收上,却是错愕发觉那鱼线末端处,悬着条肥硕鱼儿。

    “有意思,钓鱼数月,总算得来一条,”老汉拎起鱼儿,老脸上头笑意嘚瑟至极,“那教书先生还曾说过,老夫过年关前也未必钓到一尾游鱼,如今恰好使这鱼儿,使劲拍打拍打这小子的面皮。”

    旋即捧起那尾足有一臂长短的鱼儿,似是有些犹豫,“山上荤腥少,好容易得来这鱼,是蒸是炸还是醋烧,倒当真是难以决断。”

    颜贾清已离山数日,离山前同老樵夫言说,山下学堂仍需授业,待到年关所剩**日的时节,再度回返,偌大山间,唯剩这么一位老樵夫,成天无所事事,将鱼竿伸到山外,鱼线深入溪水当中,且时常依到藤椅之上打盹。

    老樵夫悠悠荡荡迈入柴房,架势相当熟络,生火添醋,不消一炷香功夫,便端出盘醋鱼来,上下打量,使竹筷夹起一块,仔细品咂许久,老脸中生出许多笑意。

    醋鱼滋味极好,倒是不求鱼身滋味鲜灵,最是讲究肉质细腻,眼下这盘醋鱼,入口微酸甜咸爽口,引得老樵夫连连拍手称快,随后缺又是烦忧,将醋鱼置于灶台当中温罢,而后接连由打正殿侧堂转过一周,蹙眉不已,又是迈步前去后山竹林当中,挨个叩响竹木,其中尽是空空如也,忧心不已。

    “无酒下菜,看来前辈也是焦急得紧,甭管是山上人还是山下人,看来都一个德行。”竹林突兀现出一人身形,面容清瘦神情玩味,瞧着那位依旧侧耳听竹的老樵夫,甚是有些禁不住笑意,凑上前来,“竹酒早被藏到后山闭关处当中,连带几件灵宝之流的值钱物件,如今都在我闭关石窟之中,当真想蹭便宜,门也没有。”

    老樵夫头也不回,仍旧只顾敲打竹木,尚不曾有罢手意味,口中却半点也不曾甘愿落在下风,笑骂道来,“谁不晓得你小子是属貔貅的,只知道从旁人那掐好处,自个儿装得一穷二白,打死不吐赃,可惜老夫那碟手艺足能卖上几十两的醋鱼,白白浪费。”

    可旋即老汉眯眯两眼,回头瞧着那一身白衣的吴霜,沉沉骂起一句,“你这五境关,是不打算破了?好容易悟出两条路,竟是将其中一条化为剑气,砸到剑王山上去,另一条迟迟看不上眼,再这般拖延下去,神念回身,躯体没准已是枯败,纵使破境,估摸着又要熬个一年半载。”

    白衣吴霜闻言,倒是不曾妄动肝火,同样长叹道来,“世间万千坦途道,到头来我还是不曾将另一条路的雏形铺展开来,没准当真有一日间,我便要走上那条看不上眼的破路,迈入五境,可如若当真如此,恐怕再想超脱五境,此生无望。”

    “那还将紫气化为

    剑气,递到剑王山中?”老樵夫嗤之以鼻,颇为厌烦,“为报一箭之仇,毁去自己道基,天底下也就你这等疯癫人做得出。”

    白衣吴霜敛起眼眸,思量良久,还是不曾隐瞒。

    不光是老樵夫与他这南公山山主有恩,只是凭借此行替南公山抵住山涛戎一事,已是天大的人情,明面是替故友守山,可里子却是得罪了久负盛名的五绝之首,立身于山涛戎对岸,已能说是选了最为不智的一端。

    不怕贼偷,怕贼惦记,何况这位山涛戎,已是触到那层境界,天下手艺最妙群贼加到一块,也不如这位爷一对拳头难对付。

    “那道从剑王山出,越过数地的剑气,依我看来已不属五境,比起当年剑威,犹有过之,”吴霜言语时节,多添过两三分稳重,“十载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凡夫俗子十之一二的念头,我驾轻舟击湍流,迎风直起,人家那些位早已成势的五境,也谈不上原地迈步坐吃山空。”

    老樵夫这回当真停下手头举动,神情微怔。

    吴霜的确是口风相当不严,信口开河一说用在吴霜身上,最是合适不过,似乎出言如同出剑一般从心所欲,向来不从矩,但眼下寥寥数语,绕是老樵夫不愿轻信,也绝非是不着边际信口胡诌。

    “如若不凭悟出的那方道基强行锁住剑王山上那主儿,以人家天资,没准年关刚过,五绝当中便又要添一位逾越极境的大高手,到那时携手前来,颐章天子再添一万五鳞军,恐怕也难拦挡,逾越极境的修行之人,想走便走,想留便留,欲要强行耗死在军阵当中,又谈何容易。”

    吴霜并无多少遗憾之色,如是舍弃了一方不甚值钱的物件,面色平和从容,“舍去这么条路,在我而言其实并非是坏事,少年时节翻墙头逃课业,奈何身矮力微,总也翻不得那堵足有近丈许的高墙,故而想出个扔鞋的法子,先行将鞋履甩到墙头另一头去,而后死命爬墙,总能得手。”

    “现在看来修行亦是如此,开弓不存回头箭,将这道基打将出去,退无可退,反而念头更加通达,悟道更是强打起十二分精气神来,没准就当真能悟出另一条贴合心意的通畅坦途。何况我这甩手掌柜,即便是再不靠谱,也得替这几个徒儿想想,年轻时节树敌无数,总要花些代价压住敌手起势。”

    老樵夫一直不曾出言,直听到这话的时节,才微讽笑起,“当真要凭你一座南公山与五绝叫板?老夫出飞来峰也足有几月功夫,这话却是最荒唐。”

    “从师父到徒儿,皆入五境,如何不能力敌。”吴霜却不理会眼前人挖苦,笑意盈盈。

    “十年?”老樵夫斜睨。

    “没准用不了那般久远。”一身白衣的吴霜望向山外,远眺难得的冬时暖日,“老大如今去往北烟大泽,依其心性天资,再加之那地界最是能见天地,明悟本心,必定先入五境。其二便是那两位小徒,赵梓阳破境晚些,是因诸事繁忙,终究难以静心

    ,老四天资之差,想必您老也是心中有数,但胜在悟性上佳,如明己心,破境之势,摧枯拉朽阻之不能。”

    “就这么瞧不上你家那位老二?”老樵夫好奇。

    钱寅所修奇门遁甲,自古以来便是门极有讲究的修行路数,如若是迈入五境,更是号称可改命相破除死局,掐指避凶起手走吉,三奇八门信手改换格局,最是高深,如今吴霜闭口不提,着实叫老樵夫心头疑惑。

    “何时等到他撇去那方始终不离左右的度盘,将攥紧两手松开,何时才能触及修行一途第二道天关,可惜这话说也是白说,只有待到一日他自行明悟,才得超脱以往境界桎梏。”

    吴霜摇头,不过顺手却从怀中拿出枚玉壶,咬咬牙关递到老樵夫近前,“醋鱼无酒搭,最是可惜,算算时日近日以来,我那小徒儿与老大徒弟,大抵便要回山,就劳烦前辈替我照应。”

    老樵夫瞧见酒水,目光登时热切,先行夺过玉壶,掀开壶头猛然吸起,当即眉开眼笑,拍打胸脯作保,“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你吴小子也有知道客气的一日,正好近来颜贾清那酒徒不在山间,老夫得尽此酒,必将你那小徒迎上山门,且放下心就是。”

    话虽如此,可闻罢酒气的老樵夫,却是将酒壶搂到胸前,唯恐吴霜反悔。

    白衣之人揶揄笑笑,再不出言,而后骤然消散。

    樵夫乐呵吃过一整尾醋鱼,饮酒整壶,通体三万六千毛孔欢畅,仰倒藤椅处,总觉得有些蹊跷,抬手抓起那枚玉壶,掉过个来看向壶底。

    壶底雕印有一枚鱼字。

    老汉震怒。

    到头来终究是不曾赚着,不过是物归原主。

    山外十五里处,有位衣衫全然不齐整的少女,费力驾起车帐,一旁黑獍随马车缓缓而行,瞧着那头杂毛马匹,始终有些跃跃欲试,但后者却是蔫头耷脑,时常向车帐当中张望。

    车帐当中有少年熟睡,头枕剑匣,腰侧有剑,已是多日不曾醒转。

    自打那日以来,温瑜便是耗费许多银钱,由打边关处借下一架车马,未有半点停歇,昼夜兼程奔南公山回返,仍旧是走了许多时日,若非是那位老僧使神通相助,省去大半路途,依旧是耽搁近一整月,如今才得远远瞥见南公山黛影,不由得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拭去面皮尘土污泥。

    云仲此番借剑,伤及根源,纵是不空禅师耗费整整三日,以功德内气灌注全身,依旧是收效甚微,只得明言外物无用,只得凭少年自个儿心意,方可醒转,但这身好不容易得来的二境修为,怕是已废去大半,不过福祸相依,兴许日后修行亦可得便宜。

    少女一路都不曾开口,更是不曾换起衣衫,袖口肩头依旧有干涸血水,唇边开裂多处,满面尘灰。

    车帐之中熟睡少年,周身干净整洁,面皮白净。

第五百六十五章 阳春面

    北郡当属颐章最暖的地界,冬时裹缠衣衫最少者,倘若去往别处,压根无需开口自报家门,便知是由打北郡而来,不过往往因北境天景过于暖了些,许多出外讨生计赚银钱的北郡中人,迈出北郡一步,总要被劈面寒风灌个透心凉,不得已才将先前预备起的厚重衣衫裹起,依旧是极难适应郡外肃杀冬风。

    历来是由奢入俭难,出得暖屋走冬难,于是许多北郡中人,冬时大多赋闲,并不愿去受冷凉入骨的冬风侵扰,除却那些位家境贫寒尚且育有六七儿女,不得不外出谋生的汉子,大多都是老实待到北郡之中,待到冬去春来。

    如此景象,皆是出于千里画檐山遮挡南下而来的洪洪长风,连带十万山方向西风,亦是大多遮得严实,才使得这北郡冬来,得以变为许多富贵人家或是朝堂大员躲冬时的首选,毕竟是家中总有年长者,腿脚难忍风寒,总又不可日日囚于宅中,自然要择选北郡这等冬来如春的好地界,好生温养。

    这般情形自是使得北郡中人,越发富庶,虽尚不如天子足下那座中郡,但隐隐已是稳稳立在行二的交椅处,且有稳步抬升的架势,不过如此举动却引得无数文人鄙夷,头前两年,竟是有文人诌出句民脂填腹不抵冷,千军万马避寒冬,一时流传甚广。

    为避此嫌,许多高门中人与大员才是堪堪止住此势,免得遭人背地诋毁。

    绕是如此,北郡随意挑出座城池来,都可算得上是摩肩接踵,城中住户极多不说,且街巷之中相当热闹,全然也无寒冬腊月时节的景象,乃至打把式卖艺的江湖中人,许多竟是赤膊,周身热汗淋漓,无有半点冷意。

    桂樾城便与别地一般无二,今日面摊地界便是迎来两位衣着华贵的客爷,却只要过两碗阳春面。小二闻言时节,还当是自个儿时常听闻周围闹市喧嚣声响,震坏两耳,可那位穿整袭狐衣的公子,分明只要了两碗阳春面,便再不开口。

    “王公子怎的就以此物对付,王家家底雄厚颐章一事人人皆知,寻常出门所穿袍子亦有整狐缝嵌,如若被旁人听去,恐怕多半要取笑。”另外一位面孔方正,颇为黝黑的华服中年人,使竹筷翻找翻找细面,神情一时缤纷。

    对座那公子却是浅浅一笑,并未在意,举起竹筷捞出颗葱花,颇为满意,摇头晃脑道来。

    “二三十葱花,清水两瓢,细面一两,要好点上两三滴油星,譬如早春时节瞥见乱花,清汤寡水初春新绿,尝起清淡,不过确是得尽细面本味。”

    “近几月之中饮食颇多荤腥腻味,竟是有些迈不动步子的迹象,再如此娇纵下去,怕是年纪轻轻便要落得个一身富贵病灶,倒不如吃喝清淡些,常饮茶汤,来得更为益寿延年。”

    “想不到吃惯天下珍馐的王公子,竟也有这般雅兴,京城之中可向来不曾瞧见这等吃食,瞧着倒也是清淡爽利。”华服中年汉子挑起一截面来,热气萦绕,倒

    并不抵触,极熟络地吸到口中,葱花清香与细面底味,连同清澈汤底当中微末油星滋味一并入怀,于这冬时舒坦得很。

    中年汉子由茶棠郡外而来,毗邻十万山,不属颐章境中人,但其师门算得上是相当直苗的仙家,祖上接连出过三五位四境,数百载前更出过位五境的大才,来头甚大。

    王公子两月之前,就已是前去拜访过那处仙家山门,并未携带左右随从,可谓是送了天魁宗好大一番情面,纵是山上仙家往往心高气傲,但王乐菁到底是如今朝堂重臣长子,如此礼数有加,山间已然亦是不可怠慢,故而便特地遣下这么位瞧来木讷的中年男子,携一十二仙家弟子,随行左右。

    王公子乐得见此,瞧那对座汉子只顾吸面,哪里还有半点所谓仙家中人的架子,亦是接连吃过两三口细面,登时周身暖意腾起,仍旧不妨碍嘴上出言,“那妖物的修为,想来不差,我曾与其有过一面之缘,现出原身险些撞碎江中游舫,不知依兄台手段,可否擒下?”

    “这可不好随意出言,”汉子吃得极快,不消三五筷功夫,便已是将碗中细面捞取干净,不忘喝进两口清汤,嚼起火候极好的葱花,憨厚笑道,“要是那妖技止于此,已然有法子擒下,毕竟靠原本体魄冲撞游舫,算不得甚高妙手段,但也不见得那妖物竭力出手,至于究竟身在几境,还是难以揣测。眼下天魁宗高手大多外出祭练一宗器物,在下这本事有限,所携那一十二位皆在二境,倒还真难说究竟可否擒下那妖。”

    “一路仓促,还不知兄台立身几境?”王乐菁笑意不改,亦是将细面捞净,背靠椅背开口问询。

    “三境,”中年人琢磨琢磨,随后又有些不好意思,伸出两指比划比划,“往大里说,比三境还高了一点点。”

    年少公子禁不住笑意,“这一载之间,遇得数位山上仙家来人,无一不是精明得如同山野老狐,言谈时节比起做买卖还要难些,像兄台这等直言不讳并无藏私的仙家弟子,当真是少之又少。”

    “在下及冠过后三年才入得天魁宗,按宗主所言,当属开窍极晚的一类人,更是不通世事,自个儿知晓心计城府都比不得旁人,索性就撇去这些繁琐念头,静心修行,反而比起一些师兄走得更快些,”中年人言语相当直白,望向眼前这位公子,直言不讳,“我曾无意听闻,公子向来不喜修行中人,更是厌烦仙家,此番将如此一份大礼拱手相赠,恕在下秉直,敢问是为何?”

    街上人来人往,车帐马匹良多,喧嚣愈盛。

    王乐菁使竹筷夹起最后一枚葱花搁到嘴里,悠悠道来,“其实我还不喜欢钱财铜臭,可人行世间,总不可全依性子来,可以不喜金银,但不能没有,否则用得上的时节,便会后悔当初为甚不曾多积攒些。”

    “不说是我,未入修行的一众凡人,亦不喜修行人,与其说是敬畏,倒不如说是恐惧所谓未知事,未

    知手段,更是嫉妒如你等这般受上苍垂青的好运人,数感交集,最终演化为泾渭分明。我也不能免俗,观瞧山上仙家不乘纸鸢即可踏步御空,恨不得一脚将这等人踹落云头,自个儿居之,所以此番我取那尾可点化**凡胎的金坞,而将那头妖物赠与天魁宗,想来也是一桩极适宜的买卖。”

    似乎汉子也不曾有那等未卜先知的神通法门,听得公子坦诚言语,木讷面皮上又添疑窦,不过很快释然,微微点头。

    出城二三里,驿馆当中足住有百人,皆着甲胄,虽说不曾外露,但行走时节甲胄动响,着实令人心悸,森冷异常。

    驿馆当中专司迎客接待的微末官吏,皆是蹙眉不已,分明这足足百来号人皆是家丁打扮,但时常由打腰间露出的森寒长刀,是否见过血水,无人有疑。

    此刻那位身形瘦长的惠雁君早已醒得,略微用些饭食过后,便独自行至驿馆三层楼中,摘下腰间刀来,由怀中摸出块砥石,抽出刀鞘以里那柄背宽刃窄,譬如柳叶似的刀身遇得砥石,金铁交蹭声响不绝。

    磨刀可见本事,如手持砥石者两手不稳,莫说是将整一柄刀打磨完满,乃至常有适得其反的收效,蹭钝刀刃或是蹭薄刀身,总难以得心应手。而这位身形瘦高的惠雁君磨刀时节,手头却是极稳,每每砥石划过刃处,观之痕印齐平,浑然天成。

    但不知为何缘故,每逢磨刀时节,惠雁君总要避开周遭人,独自磨刀,且神情除却专注之外,常有一抹阴沉色漾开,杀伐气流转。

    有人叩门。

    惠雁君不曾理会,依旧磨刀不止,神情越发狠戾。

    而门外那位依旧不知好歹,接连又是轻敲两三回,随后竟是推门而入,压根不曾在意所谓礼数。

    刀光抵喉。

    王乐菁扭紧眉头,两指点在刀背处,将那柄形如弦月柳叶的长刀推到一旁,颇不满意瞧瞧眼前人,“甭总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当初可是你自个儿自告奋勇,前来跟随本公子,如今却要反悔不成?”

    身后那位中年汉子,仔细观瞧眼前瘦高侍卫,神情有异,但旋即又是古井不波,不曾出声。

    王乐菁来此,倒并不为其他,不过是要与那汉子商议一番,既知那头蛇妖踪迹,如何生擒,毕竟一头鲜活蛇妖,比起已死蛇妖,功用更多。

    瘦高侍卫将这二层楼让出,不过临行时节同那汉子擦肩而过,却停住脚步,并没有径直离去,而是冷冷甩下两句话。

    “言多必失,许多东西见过就好,但没必要说出口来。”

    “仙家弟子,亦有夭折者,很了不起?”

    中年汉子点头,目送这位扛刀的瘦高侍卫迈步离去,又瞧瞧那位立身窗前的公子,不明所以。

第五百六十六章 厚此薄彼

    才接来少年少女,安置妥当,老樵夫便瞧见山道走来位醉相横生,脚步一晃三摇的穷酸教书先生,后者肩头扛起枚钓竿不说,空闲左手,还要往鼻孔当中掏了又掏,皱皱鼻头,这喷嚏却死活都走不出喉来,鼻眼歪斜摇晃走上山来,老樵夫仅是瞧上一眼,便将先前自行将酒水喝光的零星不自在抛到脑后,要多腻味有多腻味。

    寻常教书先生,哪里有这般做派的,且不提教书的能耐如何,这日日酒虫上脑的德行,难免便遭人诟病,只是老樵夫百思不得其解,偶然间下山一趟前去村落当中走走,时常能听闻有人说起这颜先生,却无一不是称赞,并无人将后者嗜酒如命,终日烂醉当做见不得人的陋习,反而每每提及,总是引得不少笑语,权当一乐。

    “呦,这山上新添车帐,却不晓得头一个回来的是吴霜哪位徒儿?”

    颜贾清眯起醉眼,也不顾老樵夫鄙夷神情,自作主张揣测,“按我想来,多半是那位大弟子回山,且不说平日里最重仪态,大多会乘车回山,再者修为最高,来去定是快过其余三拨人,对与不对?”

    可旋即颜贾清便是心中疑窦丛生,瞧着院落当中还不曾栓于马棚当中的两头马匹,咂咂嘴打个酒嗝,“不应该,当真不应该。”

    “与其无所事事,不妨去瞧瞧你那半个徒儿,随山间老小一并回返,老夫方才初窥,那女娃虽说不曾有什么伤势,更不曾落下隐疾,但心神不定,如若不尽早梳理,到头来只怕更深。”

    温瑜归山时节,神情空洞,行至山下的时节,已是再使不出丁点力气,幸亏老樵夫喝罢酒水,顺带吃净盘中醋鱼,随意抬望眼往山下观瞧,这才凑巧望见车马近山前,随手递出神通,将已是多日不得安睡,周身乏力的温瑜连同车帐,一并托回山巅。

    经老樵夫视之,温瑜多日不曾合眼,亏空的乃是精气神三宝,再添心急如焚忧患徒生,使得劳累不已,解去忧心,歇息数日即可温养如初,但车帐以里那位少年,老樵夫接连窥视经络丹田,却是登时忧心。

    经络近乎空空荡荡,如是驳杂野草遇得燎原野火,撇开烧得一干二净不说,丹田以里死寂静谧,遑论内气,便是虚丹也黯淡下来,形如朽木顽石牢固难摧。纵是老樵夫历世甲子余,如今亦是从未瞧过这般景象,一时无解,凭自身内气引入少年丹田,风平浪静,整座神府一如晚照斜阳,终难有变。

    “前辈高人都无从下手难寻头绪的顽固病灶,八成在下也是无法医治,吴霜而今亦还不曾破关,看来这位小徒弟,多半不可再入修行。”颜贾清听罢,不得已叹息两声,“这么看来,我这钓鱼郎名头,便只得传给温瑜姑娘喽。”

    南公山中人无一例外,均晓得这位平日堪称放浪形骸无所禁忌的教书先生,立足世间除却指点下任钓鱼郎之外,似乎再无瞧得上眼的差事,除却嗜酒如命这等癖好,使其多添两分人烟气,全然不似常人,更与终日攀境修行的世外人格格不入,如今出言,丝毫不出樵夫所料。

    “那温姑娘现在何处?”

    颜贾清抽抽鼻头,刚要迈步前去观瞧一番,却是被老樵夫阻拦,横眉立眼骂道,“本就已是精气神临近干涸,叫人家好生休养几日再说,何苦于这等时节前去招惹。”

    “那女娃对这吴霜小徒的心思,难不成你颜贾清仍旧瞧不分明?你这般心思,倒当真不像人。”

    颜贾清从容站定,抬醉眼观瞧老樵夫,嘿嘿一乐。

    “日后她总要接过钓鱼郎这宗名头,原本我仍旧有些犯疑心,只因那少年亦是相当适宜修我这门神通,如今后者多半废去,在下倒乐得少耗费些心思择选。钓鱼郎之所以受这条黄龙跟随,借来足与四境论高低的神通手段,那便是因心中无情无欲,清心寡意,如若仍旧日日惦念旁人,莫说四境,黄龙离体而去再寻旁人也未可知,岂能再拿来当做倚仗。”

    同在山间几月,颜贾清从未自行讲起事关钓鱼郎一门中事,如今却是自行提起,此刻笑容满面,犹如春光攀面膛。

    “早晚要将世间俗情滥念撇去,不如就趁这等时节,将那位已然废去多半的少年撇开,自个儿借下钓鱼郎一职,不但自个儿修行日日高升,凭黄绳黄龙,亦有能压过四境的本事。两者合一,待到黄龙入五,自身亦入极境的时节,莫说山涛戎,而今天底下所谓的五绝,只手压之,才可称之风华绝代,背面苍生,如此泼天大气运,比起个神仙难救的废人,孰重孰轻?”

    重如倾岳交叠,轻如鸿毛片雪。

    老樵夫默然,神色变了又变,再不复往日云淡风轻嬉笑怒骂的姿态,深吸口气,竟是没来由笑起。

    “难怪吴霜将你称为妖人,原来是绝情断念,还可将世人心思揣测得分毫不差,身兼两个五境,这份从古至今都足够覆压苍生的机缘,的确是无数人趋之若鹜的明冠珠玉,倒退些念头,老夫估摸着也是心生惦念。”

    “您可得离远着些,且不说绝情断念,光是这钓鱼郎堪称苦闷的差事,您老八成就得憋得背过气去,也唯有我这等闲人能应付得来。”

    “所以专挑那些个心念还未定形的后生,接下此任,的确是好算计。”分明是笑容满面,老樵夫周遭却是无端清冷起来,眉眼锋锐一时抬升直起。

    而颜贾清依旧无知无觉,瞧着眼前樵夫眼光冷凉,尚能嬉笑出声,“老前辈莫要同我置气,本就是无奈接下这等头衔,说到底还是在下肩头黄绳授意,不得不从。”

    老樵夫最终还是将胸中火气强行镇住,甩甩大袖,言说三日之后再前去观瞧温瑜,莫要令后者本心不定,至于其余琐碎事,不愿劳心。

    颜贾清也未去触霉头,这位爷正是气头上,倘若惹将起冲天火气,没准当真要将他这还不曾凭黄龙窥见五境的疏懒人砍个血流遍地,到那时节,即便黄龙傍身,恐怕也要养个几月,太过耽搁时日。

    对于一心摘去钓鱼郎头衔的颜

    贾清而言,如今行事皆是为伺候肩头那条喜怒无常的黄龙,尽早摘去便尽早得自在,倘若再因后者耽搁多出一分一毫的时辰,不亚于由打自个儿怀中抢夺去壶上好酒水。

    床榻之中,云仲依旧合目酣睡,一连多日之间温瑜跋山涉水,险路颠簸,皆不曾有醒转意向,倒真是安眠正酣,虽气息一日日虚弱下去,但身形体魄尚且如初,并无跌落。

    房舍当中突兀现出一人身形,两指摁压床榻当中少年丹田处,足足半炷香功夫过后,才颓然撤回两指,长长叹气。

    云仲经络难承那般深厚卓绝的内气,而今却当真是空空荡荡,连带当初道首李抱鱼一簪冲开的数处拥堵经络,也一并消失殆尽,通体当中除却血肉筋骨之外,家徒四壁,再难见半点经络踪影,莫说将内气递出,如今侥幸未死,已是得天公垂怜。

    “若知如此,当初兴许真不该将你小子带出上齐西北那座小镇,更不应此番明知前路是险,依旧命你外出历练,揠苗助长,终难得势。”

    “得而复失,倒真不如从未得来,这修行路走得跌跌撞撞,可都能瞧出已是勤勉至极,虽终日藏掖羞于开口,都知你从未负了这条耗费不少艰辛得来的修行路。”

    白衣之人颓然,随处找寻个地界落座,良久亦不曾再度开口,神情恍惚。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凭二境施展逾越四境五境的修为,价码便是自断这条修行玉道,再难登途。

    白衣吴霜瞧瞧一旁那位泫然欲泣,绷得面皮颤抖不已的少女,终究是吐出极长极长一声叹。

    后者已是熬得如同风中残烛,回山一路之上近乎唯有苦熬不住,不由自主合眼休憩片刻,便再无丁点闲暇,一路快马赶回山来,如今瞧得吴霜亦是无从下手,当即困倦疲意,酸楚伤怀一并涌起,周身轻颤。

    “我这位小徒弟,说不上命苦,可总算不上什么得天垂青,比起市井当中不曾迈入修行的常人,虽是有幸踏进修行,在山间此一载有余,所受苦楚,不知要比寻常仙家弟子多多少。负创也多,困心也多,外出一趟总要添许多伤处,且境界总停滞不前,虽不去说,但自个儿总要默默背起,勤勉修行练剑。”

    “总说天意不可违,无奈时常最喜怨天,修行之人,总要与上苍争,但生来经络如此,又岂能背得起那般重逾万钧的逆势,如今连经络都是荡然无存,再想修行,怕是只有凭那柄秋湖神意,可既无内气,绕是缓缓重塑经络,数十年都未必修葺成型。”

    “天公何苦如此厚此薄彼,许多天赋优者,五境亦是水到渠成,而偏偏稍允福祉赠与云小子修行路,不出两载,终又成空。”

    少女扭过头去,颤抖愈剧。

    珠帘断去,串珠成行。

    白衣吴霜起身,拍拍少女肩头,迈步出屋,自言自语道来。

    “山门外两行篆书,看来还是改改最好。”

第五百六十七章 苍生意气

    沉沉暮霭隐天蔽日,纵使斜阳欲落去,立身山巅亦难见日影,唯有道含糊轮廓瞧不分明,熔金浇血,云连火烧,投鞭断流沙场横尸,血水淌得波涛当中,抬升至无边天际。

    寒鸦飞数点,流水绕孤村。

    斜阳欲落处,一望黯消魂。

    总有清凄文人亡国后主,逢景生情,徒留诗文卷帙,黯然辞官辞世,身前无路两岸无墙,只得一脚踏空落入凡尘俗世,乃至跌得体无完肤,甚至骨断筋折,一命呜呼,也是常有事。

    南宫山下流水终究是大雪过后,结起层厚重冰面,莫说垂钓,已然有村落当中稚童前去冻结瓷实的河面上头玩耍嬉闹,不过大多都要被自家双亲逮回家中,好生挨一通胖揍。

    山顶处的老樵夫百无聊赖,望向远山之外犹如肩扛的欲坠赤日,好生厌烦。

    年纪虽长,而心性始终如顽童稚儿,有此心性,多半也是出于那位如今囚在飞来峰上的老道,心中所求。

    一连几日山外头大雪封门,老樵夫原本指望外出,与南公山山腰周遭,打得两三条野兔,即便手艺难称上佳,权当苦中作乐,于无趣当中找出些散心事。守山几月以来,还亏得是颜贾清时常陪同,即便二人对不上脾气,时常同饮闲聊,总也有些人气,若非是颜贾清每每散去学堂过后,上山陪同老樵夫闲聊几句,怕是一月功夫也难挺。

    就连颜贾清这等闲散疏懒人,相处几月下来都是感慨,说是上苍偏心,分明是这么位不愿清心寡欲修行的人性,却是能凭那把破斧斩退山涛戎十丈,留下道狰狞可怖的创伤,于当今天下,有这等手段的不过五指,却偏偏落在这位性情活泛嗜好古怪偏门的老樵夫身上,提起此事便气不打一处来,不由得多饮两杯。

    “如此景致,咱也非是那等文人墨客,腹中学问挤个殆尽,也不过小半簸箕,遇上生僻字还要找人特地问询,还是挑种酒水应对此景,最为容易。”

    说罢老汉刚要拎起酒壶,却是听闻耳畔鼾声响起,再掂量酒壶当中新温黄酒,已是空空如也,实在忍耐不得心头恼火,一掌甩到那邋遢先生脑勺处,生生将斜躺到藤椅上的颜贾清打得脑袋抬起两寸,睡眼惺忪抹抹唇角,嘀嘀咕咕骂了句大爷。

    “老子亲自切姜温酒,还没等喝上两口,却叫你这漏底酒缸喝得一干二净,如何赔来?”

    颜贾清置若罔闻,不去瞧面前吹胡瞪眼的老人,眼也没抬继续靠到藤椅上头,呢喃应道,“上回那玉壶里头的好酒,您老不也没给在下留一口?正好今儿个拿黄酒还,追根究底还是在下吃亏。”

    有理有据,无地辩驳。

    绕是老汉恨得咬牙切齿,也一时没好意思将那日在吴霜虚神眼前吃瘪的旧事和盘托出,悻悻闭口,良久也没再提这事,倒是气得鼻歪眼斜,又去温罢一壶黄酒,这才将仍旧烫手的酒壶垫到手头,再不敢随意搁到桌中。

    几日以来,吴霜虚神少有出外,似是瞧得自家小徒的惨状,触

    及心底,终究是攒够心气再度精修,意图冲破五境,在老汉看来,却是因祸得福,废去一名远未成气候的亲传弟子,成就自个儿迈入五境,当属不幸之中万幸。

    只是那少年,还是不曾有醒转迹象,瞧其架势,似是要再安睡百来年头,通体尚无内气流转,面色却是一日日红润下来。

    老汉曾经数度前去观瞧,分明少年并无丝毫醒转迹象,周身经络死寂,内气无踪无影,颇觉怪异,而仔细思索两日,并不曾想到有何神通,可令这少年好转。

    “这壶也归你。”老樵夫极不情愿地将酒壶递上前来,盯紧假寐的邋遢先生,半点不错眼珠。

    “相处得久了,自知彼此脾气秉性,前辈哪里会如此好心。”颜贾清只顾哼哼。

    “不过要替我出一招。”

    颜贾清嗤笑。

    “你?”

    老汉点头。

    “说是南公山也可。”

    “多日相交,卖给您老个人情没啥,可在下不欠南公山什么,虽说是受南公山庇护,但眼下已然露相,叫五绝盯紧,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何况还要拱手送上一位钓鱼郎弟子,着实无有半点亏欠。”

    “对你而言,搭救那位少年郎,理应是举手之劳,虽说从未听过天底下有什么钓鱼郎,不过莫要忘却老夫是何等人,旁的能耐差些,唯独眼力老辣,颜先生是何根底,多少都能琢磨出十之一二,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颜贾清神情略微一僵,似是底细叫人猜出,但旋即出言,却是令老樵夫恨得牙根生痒。

    “突然想起今日还未出恭,您老先在此地盯着,千万莫要有来犯之敌钻空,将南公山夺了去。”

    老樵夫望向果真起身离去的颜先生,神情平和下来,再不复往日嬉笑模样,一字一顿,“日后去往飞来峰,报老夫名号,能得道首倾力相助。”

    山外斜阳暮色笼罩,难以瞧清那先生神情,正好是最末一丝日光褪尽,天地之间似是仙家收束金乌,登时变为沉沉凉夜。

    “您大概忘却了一事,”教书先生醉意全去,回头站定,似笑非笑,“想当初温瑜还未到此地的时节,我曾说过那位少年,亦适钓鱼郎这一门行当,如非温瑜来此,恐怕在下已是收云仲为下任钓鱼郎。”

    “绝情断念在人看来,定然不是好事,但对于有些人而言,极适修行。何况狡兔三窟,我又岂会放任自个儿另外一条退路在眼前阻塞,袖手旁观,如有半点本事,早已不劳您老开口,倾力施为。眼下这等情景,这少年除却自救之外,别无他法。”

    老汉神情渐渐转为苦笑,冲那先生摆摆手,摇头坐回那张藤椅当中,瞧着已然坠入隅谷的残阳,几乎只是盏茶光阴,已是消退尽最末一点明光红云,无踪无迹;早月渐显,连日大雪洗净天外,依稀可见星斗。

    仙人贪一晌之欢,抱月提樽怀捧星斗,神人无趣,推日月流转。

    山上景致未变,冷暖亦未变,唯有老樵夫望向长空似洗,夜幕徐起,不知为何心头顿时通透,一马平川。

    悬空闻啼,有雀访山。

    老汉抬起一指接来青雀,边冲正殿边走去,边单手展开信件,借长明灯笼微光,观瞧其中谨慎堂正的字迹,许久过后才轻声一叹,将那头满身风尘的青雀外羽擦拭干净,递到一盏清水旁,手拈书信,一时不知该如何提笔回书。

    南公山大弟子柳倾,今年年关不回山,一来是时日过于紧迫,二来北烟泽人手奇缺,接连月余之中,妖物又是隐隐汇聚于北烟泽岸外百丈外,不知何时暴起发难。

    腹中文墨使然,书信写得相当讲究,三言两语便已是将缘由交代清楚,文末处尚且不忘同几位师弟徒儿,守山两人与吴霜问候,先行告罪。

    这位大师兄依旧不晓得,自家小师弟至今未醒,更不晓得其修行路,已是与断去无二。

    “如此一来,叫我如何回信。”老樵夫摇头,深深叹气。

    颜贾清瞧得老者萧瑟背影,临了咂咂嘴,并未上前,而是扛起那条黄绳,从容下山。

    虽是山间近来种种祸事,可依颜贾清心性而言,当真还不算要紧事,一肩黄龙尚且催促得紧,外出垂钓,也只得撇开不关乎己身的繁杂琐碎,前去垂钓上两回,纵收效甚微,起码也好暂且令黄绳安定一瞬。

    身为钓鱼郎,这份白给的四境修为,其实也不算白给,需耗费许多心力,且终日受那尾黄龙掣肘制约,勒令东西,难得所谓安生。如是闲暇时节倒好,可倘若是正于学堂当中授业时节,黄龙耐不住性子,撺掇颜贾清外出垂钓,那便绝非是稍加克制便能压下,似是运大手笔在人心头种下枚藤蔓,缠得人念头不由自主。

    此般手段,唯独醉里可解,故而就算是平日里开堂授业时候,颜贾清面前除却书卷手板,文房四宝之外,桌案边还要摆上足足一坛酒水,用以制住黄龙催促垂钓的手段。

    得亏是腹中文墨颇足,授业时节,更是尽心,才使得颜贾清名声不曾降去,反而日日抬升。村落当中住户皆知这位先生本事大,唯独嗜酒,但既然是从未耽搁授业,自然也就习以为常,甚至不少人家逢年过节略尝酒水,还要遣自家儿郎专门前去请先生同饮,即便向来都是婉拒,村落中人仍是频频相邀。

    南公山脚下这方溪水,本就算不上内蕴神秀,而今封冻,更是少有人问津,毕竟家中幼儿,谁人也不敢放心迈步走冰,万一坠入其中,人力难救,故而这等夜凉时节,溪水周遭空无一人,倒也清净。

    依旧醉醺醺的颜先生迈步走到溪水正中,甩下黄绳,后者却是犹如楔凿贯入冰中,沿着不止其始的蜿蜒溪水,一路绵延不知千百丈远,微弱黄光透过冰面,瞧着倒如同整条溪水盈盈烁烁,河灯未起时,随水波漾起明光。

    垂钓山水,到头钓得非山非水,乃是苍生意气。

第五百六十八章 大梦方醒且谦且轻狂

    水浪错流,齐分两侧,似有庞然物由东南而来,直入溪水当中,那条黄绳如是山林麋鹿幼牛遇得熊虎踪迹,魂飞魄散,当即远遁千丈,与那位立身溪水冰层的颜先生撞了个满怀,黄绳战栗不已,哪里还敢现在出黄龙本体,而是瑟缩于后者肩头,再不敢又丁点动静。

    醉意初消的颜贾清望望肩头缩成一团的黄绳,又观瞧远处将层层坚冰一分为二,踏浪徐来的模糊踪迹,心下好大古怪。当初绕是对上五境山涛戎,亦敢倾力出手的黄龙,如今还不曾瞧清来人面孔,怎好吓成这般德行,一时颇有些好奇,也不去管那黄龙惶恐,静静立身冰上,留待人来。

    溪水层冰炸碎,至颜贾清三丈远近方止。

    水波层层拱起一人身形,却是观之风姿超然,面皮五官难见丝毫败相,大有完人之貌,如今静立溪水波涌上头,碧发长髯,神情平和,可越是如此,颜贾清肩头黄龙,便越是瑟瑟不已,惶恐不安。

    “足下风姿,确是举世难求,却不知在下肩头这条黄龙,如何招惹了贵人。”

    颜贾清尚在醉里,言辞却是客气。

    “不曾招惹,只是天底已有许多年月不曾见蛟龙,更是从未有黄龙现世,何况瞧来五爪层鳞,鹿角牛嘴,与那等未曾成气候的四爪蛟蛇,云泥之别,故而特地前来仔细观瞧两眼,”那男子开口时节,平和中正,更是不曾失却客套,而今瞧清颜贾清模样,略微蹙眉,“敢问足下,乃是上古时节豢龙余脉?”

    “雁唐州钓鱼郎,本事微末家世清白,往上寻个七八辈,皆是平平无奇读书人,从未听过豢龙这等神通法门。”

    男子点头,目中神光散去大半,但依旧是盯着颜贾清肩头黄绳,似是依旧有疑。

    “在下已是自报家门,兄台何不说道说道,从哪来,到哪去,有这般寄身于浪潮之中,脱身红尘的高明精深手段,想当然也不会是常人。”

    仅无意之间,颜先生瞥见对面那人,袖口悬有一枚硕大蚌珠,一时便有些好奇,要晓得颐章京城皇宫匾额上头,所悬圆润蚌珠不过半拳大小,而这位堪称世间俊秀难出其右的男子,袖口处却是悬挂整整一拳大小的蚌珠。

    搁在朝堂天下,此举算是莫大僭越。

    “钦水镇中无名小卒,世人不知不晓,何足挂齿。”男子简单应过一句,抬头望向南公山山巅,云海弥漫,当即有些喜色,还不等颜贾清接茬,忙不迭问询,“此山可是唤做南公?”

    颜贾清点头,“可惜如今南公山封山,除却山中人之外,不得有外人出入,兄台看来此番前来,定是要扑个空,还是早早离去为好。世人不知不晓,依在下看来,如此才算是高手之中的高手,恕在下不敢松弛一瞬。”

    男子不曾生出愠怒,而是打量打量黄绳,另起话头,“没听过南公山有兄台这么一号人物,却是大抵能猜出雁唐州所在,何况那黄绳见我,似乎颇有些胆怯,只凭兄台自身修为,如是我偏

    要迈步进山,又该如何。”

    黄绳抖动,反而制住颜贾清全身,且是自行攀上后者眉眼处,通体清辉摇动,尽皆没入颜贾清两眼当中。

    身前非是个碧发长髯的俊郎男子,而是一座足百丈大小的老兽,通体如龙背覆椭甲,面皮仿若熊虎,滚滚水波缭绕鳞甲,吐纳时节,山巅八方云海,隐隐有动。

    纵是颜贾清自诩见多识广,也是叫眼前这等景象吓过一趔趄,面皮抖动磕磕绊绊道来,“外头冷清冻人,最是伤身,要不带您老上山一观?”

    溪水震起数丈,冰片四溅。

    从刺骨溪水当中站起位老樵夫,腰间挂柴刀旧斧,懒散扭扭脖颈,凑到呆若木鸡的颜贾清身前,鄙夷道来,“怎么,修为高就不敢砍上两刀了?所以说你这小子到死都没种,瞧瞧咱硬是由打半山腰一跃而下,就为过过瘾头。”

    碧发长髯的男子挑眉望向场中两人,一位倚仗黄绳可胜四境的醉酒先生,一位是可同寻常五境叫板的古怪樵夫,这等架势除却古时宗门,现今世上也难寻觅,看来当初那两位后生上门的时节,大概并未交底。

    但很快老樵夫便是有些笑不出声,眼前这人分明是道行奇深厚的老兽化为人形,还未动手的时节,周身威仪便已是压过旁人太多,估摸着除却山涛戎以外,难逢敌手。更何况老樵夫如今立身的境地颇为古怪偏门,当初上山那一斧之威,怕是难出七成,应对如此一位修行路上迈步年头悠久到吓人的老兽,并无胜算。

    即便如此,老者还是咬牙抽出柴刀旧斧,拉开架势。

    “我曾点化这南公山大弟子柳倾,亦替那位唤做云仲的少年铸剑一柄,并未收取什么银钱,想来替后生多添一份臂助,而今境界略微稳固,特前来南公山观瞧故友,何苦妄动刀兵。”

    “老夫替吴小子守山,不得有丁点马虎大意,还请自证。”老汉依旧不曾放下手头刀斧,看向眼前男子,不由自主掂量起面前人,与飞来峰那位老道究竟孰高孰低。

    虽说本相略有狰狞,但男子却是脾气极好,接二连三面皮受挫,竟是丁点恼怒意味也无,娓娓道来,“既是收山主托付守山,我也不好唐突,当初铸剑时节,于剑中留有澜沧水数滴,如今距离山巅极近,我可尝试将那口好剑取来,也好证明己身来历。”

    旋即拈起二指,不再出言,周遭溪水平稳,无波无澜。

    山巅上头,温瑜接连歇过几日,终究将亏空精气神补足,沉沉凉夜醒得,却是径直去往云仲屋舍之中,静静坐在一旁。

    人非草木,温瑜即便再不愿去惦念,也时常想起路途当中种种,与那日少年吃过宇文越一通谩骂过后,看向自个儿时的决绝神情。

    借秋湖虚丹施威,岂会不知当有今日。

    说是为剑气斩尽经络,倒不如说是经络不堪重负,纷纷碎裂开来,虚神坦言,就算是吴霜悟境得成,亲自出

    关,亦是无济于事。

    “那位老住持挣脱钵盂,并未用上一盏茶功夫,拼命作甚。”少女摁住眉心,绵软坐到屋舍桌案一旁,抬头便可瞧见床榻当中依旧熟睡的云仲,但到头来也不曾抬头。

    少年依旧无知无觉,睡得正熟。

    可不知为何,少年身侧那柄水火吞口的长剑,猛然升起,刚要离去的时节,睡梦当中的少年瞬息抬手摁住剑柄,死死捏起,任凭那口长剑浮动,摇头摆尾,始终难以挣脱少年虎口。

    温瑜目光当中神光乍起,近乎是跳起身来,牢牢盯住少年缓缓睁开的眼目。

    第二日依旧小雪。

    水君搭住少年经络,低眉沉思,而终究醒转的少年却是一脸苦笑。此番负创过后,得见虹桥,更是见着了那位假借刘郎中模样的前辈高人,可纵使如此,也依然耗费了整月余功夫,才由打空梦之中悠悠醒转。

    水君来访,端的是令少年颇感意外,但依旧是心知肚明,自个儿全身经络炸碎,此等顽疾,实在医无可医,就连梦境之中那位老者亦是连连摇头,说大概无解,除却令那柄渐渐神意各一的秋湖,可缓缓重塑经络,其余手段,如何都难将少年全身经脉褪去旧痕,重塑本身。

    “天晓得你这少年郎究竟是使了何等霸道的剑气,通体经络十不存一,眼下就算不属世间的金仙降世,恐怕也难将这烂摊子收拾得当,为争那一盏茶功夫,当真是行事无忌。”水君放下少年伤痕交错的手腕,摇头不已,“我那本命之物澜沧水,虽也能添两三分助力,可惜如今所剩不多,此番外出,亦不过随身携来三十六枚,无异于釜底抽薪,百丈灼釜,三两柴薪。”

    少年苦笑,沙哑答道,“晚辈这性情向来如此,眼见危急,又怎能眼睁睁瞧着周遭人受死,自个儿却是将立身二境,本事微末不济,独善其身。先前发觉这虚丹极似是装酒葫芦,能借此物容纳多余内气,晚辈经络本就属奇差一流,若要破二境,只得将难以寄存于破败狭隘经络中的内气,存放于虚丹之中,却不知为何,此丹当中原本就存有数目极多的内气,而今运之,竟是将秋湖剑神意中的威势,尽数施展开来。”

    “好在是你与那柄神意还不曾两两相熟,只得其中四五成,如是施展开来全威,整一颗虚丹怕是都要炸开,到那时废去的可就不只是经脉,而是性命。”

    水君说这话时,谈不上笑意盈盈,但神色当中赞赏意味,丝毫也不加掩饰。

    当初耗费好一阵功夫替这位少年人铸剑,原本便是想瞧瞧凭如此差劲天资,这位看来寻常的少年究竟能走到哪一步去,如今倒已是初见端倪,惹得水君相当满意。

    可无高绝天资,但终究不可无有那般赤子心念,越是修道路途当中走出极远的前贤,越是将这明知必伤必死依旧决绝为之的心思念头,看得越重,不过究竟是念想起当年事,还是怀念起年少轻狂,心有同感,却是不足为外人道来。

第五百六十九章 借剑不悔

    水君到底也不曾在山间久留,照这位境界高深莫测的修道前贤所言,多年来久困于钦水镇,世上如今变为何等模样,却是多少有些模糊,大概是老之将至,近来时常惦念起外出走动走动,外头沧海桑田,总要仔细观瞧一番到底有何变换,譬如东诸岛中,譬如天坑旧地,或是大元正值严寒冰雪层层笼络的北地。

    如是水君这般修道大才的心性念头,常人难以揣测,眼下所云,就连那位一直冷眼旁观的老樵夫,亦是猜不透心头所想,究竟是当真欲要外出见见天下,还是顺带为之。不过接连几日之间,老樵夫也再无跃跃欲试的意味,将柴刀旧斧重新归置到腰间,心不在焉满地找寻吴霜所藏酒水。

    颜贾清三番五次前来,拎着那尾蔫头耷脑的黄绳取笑老汉,说您老若是当真不怕死,便同这位衣衫华贵器宇不凡的能人过上两招,不就自然清楚彼此之间斤两,而老汉悻悻呲牙数度,竟然破天荒不曾反驳,只是打量水君时节,神情略微有些忌惮。

    三十六滴澜沧水,水君终究取得其中六滴,凭莫测手段尽数打入少年体内,权当替代后者浑身空空荡荡的经络,流转内气,但少年尝试行气数度,通体上下依旧死寂如初,不得已再打入一滴澜沧水,依照天际北斗数勾连,终究是能勉强运起内气。

    如今云仲丹田当中空空如也,秋湖神意与那枚虚丹,自是形同游鱼离水,不起半分波澜,水君此举虽说不可令少年重归二境,可起码长久修行下来,丹田可生出一汪活水,令秋湖复苏,徐徐将体魄之中经络渐渐修补重塑。

    虽未有生死骨肉,立时回溯的脱俗成效,不过这般举动已算得上是釜底抽薪,足矣可应一时之急,待到秋湖有动的时节,少年经络亦可缓缓重塑,不过要耗费多少年月,尚未可知。

    水君临行时节,曾同云仲明言,澜沧水此物神妙,但长此以往,必是撑不得许久年月,待到悬于正身之中澜沧水光华尽褪时,如若经脉仍未重塑,即便是自个儿这般修为,亦是束手无策,再者重塑经脉并非易事,倘若抵不住那般痛楚痒麻的滋味,莫说再踏修行,绕是心智亦要误入歧途,到那时节,神仙落地也是虎咬刺团,无从下手。

    千里相会,终有一别。

    老樵夫不情不愿与云仲温瑜,连同那位时常醉醺醺的先生下山相送的时节,却是被那位水君唤到身旁,缓缓嘱咐。

    “你修行路数,与我相似,同属蝶分两翅一说,既然已是身在五境,我这蹉跎多年岁月,只依本身寿数悠长才熬到如此境界的庸碌之人,自也不能学那些前辈教训晚辈的口气,但唯独要告知你一件事。”

    小雪山路,缓缓行之,水君发丝落得满头白,依旧是淡然出言,“人心有两向,犹如剑之两刃,与其时常纠结于取舍,不妨不去多想,一者隐居山间,闲云野鹤,一者踏步草莽,饮酒吃肉,快然自在,说到底其实是上苍垂青,令你做些从未果之事,尝尝另一番活法,但终究是黄粱一梦,到头也要有大梦初醒的时候。”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此话乃是修行之外的人信口一言,却不见得有错,身在这天关之中,无

    论上苍冥冥降来心意,还是左右亲近者开口提议,都可能是条错路,一步走错万劫不复,绝非是危言耸听。”

    老樵夫难得冲水君草草抱拳,咧嘴笑道,“不论成败,其实只不过都是为后来者铺路,林尽水源,探访幽潭,哪里有成天撞天运的说法,不过即便是走错,后生也能知晓这一步不能走,千百年来修道前贤亦是如此为之,到头才梳理出这么一条最是稳固的路途来,至于能走多少,能摸清前路多少,全凭运势如何。”

    “果真是有徒弟的人,言辞之间,豁达通畅,我不及你。”

    “其实早就有不是徒弟的徒弟,如今连徒孙都有了,虽是瞧不起老牛鼻子,唯独这点挑不出毛病。”老樵夫哼哼两声,神情却是欣然。

    水君轻笑,由怀中掏出本已是奇古旧的书册,递到老樵夫手上,“此卷乃我多年来摸索此途的心得要义,如今与我而言,已是食之无味,今日赠与道友,如若道友有一日能看破这一道五境之上的悬关,再访钦水镇时,切磋几日,无伤大雅。”

    两人话语声并未刻意压低,更是不曾使手段掩盖,听得那位醺醺然的颜先生颇有些抓心挠肝,凑到云仲身旁低声道来,“云小子,你这是从哪结识了这么尊神人,那砍柴的向来是凭鼻孔看人,心高气傲,如今怎也是有些恭敬的意思,你说我要前去厚着脸皮讨些好处,能成不?”

    “无需如此。”少年答得简洁,可眼见得这位钓鱼郎当真要凑到水君近前,便没好气开口补过一句,“已经够厚了,再厚又能如何。”

    分明是驴唇不对马嘴,答非所问,可颜贾清闻言过后,却是一副相当受用的模样,嬉皮笑脸冲少年拱拱手笑道,“彼此彼此,承让承让。”

    半点亏也吃不得,活脱一方滚刀肉。

    天景阴沉,但由打纷纷碎雪上空的滚墨云间隙之中,却有金光倾泻而下,丝丝缕缕,难得见光。

    水君终究未送颜贾清什么物件,而是瞧着那条黄绳,犹豫许久,最终说了句玄之又玄,仿如隔世。颜贾清还想讨得些好处,却是被水君笑言,说你压根便不喜修行,允你再多物件,又有何用。

    而后叮嘱过云仲温瑜几句,便再度迈入山下溪水当中。

    如乘流水暗泽,天下也可去得。

    君子之交淡若清泉流水,根本也不需客套。

    山间多添了两人,自然也显得热闹许多,云仲乃是长睡初醒,温瑜却是始终记挂,故而前阵山间,并无甚区别,但眼下云仲醒得,时常于山巅处练剑,温瑜亦是于一旁研究阵法,自是热闹。

    老樵夫也终究能尝尝少年烤兔手艺,满嘴油腥,饮酒不止,近乎同那位颜先生一般,终日都要喝得酩酊大醉,两人均靠到山崖藤椅处,鼾声此起彼伏,昼夜难消。

    今日又是如此,云仲替这两位不靠谱的前辈搭上两张厚毯,而后迈步走到篝火侧处,饮下三两盏烫好的黄酒,顿觉舒坦。

    “算起时日,小师叔已有多日不曾这般畅快饮酒,看来这经络尽废一事,也不可说半点好处也无。”温瑜今日亦是难得小饮过两壶黄酒,冷冷冬夜,有此温烫黄酒下肚,周身冷意皆去,倒也是面皮略微晕上些桃红。

    这话说得并无错处,自秋湖入腹还未抵山间的年月起,少年每每饮酒,那柄相当不安生的剑神意,就要于腹中翻云起浪,痛楚揪心,从未踏踏实实饮过几回酒水。眼下经脉尽废,凭澜沧水勉强支撑行气,那柄秋湖依旧沉寂,丹田远不曾生出一汪活水,难得能踏踏实实尝两回酒。

    对此少年只是笑笑。

    “这么一说,这两坛市井之中不过碎银三五钱的黄酒,价钱实在贵了些。”

    “为什么偏要出那一剑。”温瑜又问。

    几日之间,温瑜问过少年不下六七回,可每每听闻此话,少年都是简略搪塞过去,可谓是手段使尽,死活也不愿作答,不晓得在逃避个甚。

    少年不言语,少女也不继续问,只是两眼始终望着篝火侧畔的少年郎,一载之间,少年原本还未长开的稚嫩面皮,如今清秀不减,更添几分平和从容,脖颈末处一道淡疤引至肩头。

    当初客栈夜凉,梅郎君软剑,险些断去少年臂膀肋骨,所留伤疤,至今不曾消除。

    “我天资不高,运势你也看在眼里,当真不是个什么修行中的大才,耗费一载,外人看来兴许压根也未曾出多少力气,但却不见寸进。”

    “身在凡尘俗世之间,分明是高门王公院落之外的迎客郎,偏偏瞧上人家家中未曾出阁的大家女子,初见时节,犹如萍莲。”少年言语轻轻,低眉再度拎起一壶酒水,置于篝火侧,眼见得当中黄酒滚沸,才再度取出晾凉。

    “那位不知从何而来的四境年轻人,正好骂在我软肋处,明知山间师兄都晓得我天资不济,却无一人说出,待我如是至亲,可再怎么佯装无事,总觉周遭皆璞玉,我为顽石。”

    “其实年少时总就听闻,谁家外出行商,赚得许多银钱,就算未曾搬出那座小镇,时常外出。也是面皮有光,起码人家遇上病灾,能掏得出汤药钱与寻郎中的银子,我却掏不出。”

    山风瑟瑟,少年饮酒。

    “如若再不济,能耐有限,本事疲软,也得护住身畔人性命不是?总不能一直借南公山威风。”

    “这一剑,我借得不后悔。”

    云仲愣了愣,抿抿已然发白的双唇,看向面皮腾地通红的少女,突然想起当初观瞧宣纸当中剑气的时节,饥倦交加外出寻食的时节,也曾尝过这般温润滋味。

    藤椅上头老樵夫略微睁开眼,斜斜瞥去一眼,笑意相当鸡贼,再回头看向颜贾清,却是早已将脑袋伸出老远观瞧,冲后者比划个噤声手势,而后又是佯装睡去,嘴角咧起老高。

    飞雪入怀,温玉也入怀。

    夜里长天添黛影,灯笼踏归鸟,两两相衬。终是心意相通。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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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剑四方介绍:
读者裙824498525凡夫俗子有几多岁月。一入江湖岁月催。垂髫小儿至独挡四方。凝酒剑虚丹,运剑如月,掀翻重关。世家宗门九国二表,儿郎轻抬足底,浩浩江湖行。四玄五境二天关,从未孤身。酒剑四方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酒剑四方,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酒剑四方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