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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凉凉不加班     酒剑四方txt下载     酒剑四方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百章 春雨夜死卒

    颜贾清其实自从在南公山下讨得个教书先生营生后,并未出手过几回,当初山涛戎携那位童子模样的五绝之一前来山间兴师问罪时,云仲曾听过柳倾说起,大抵此人能单单借那尾黄龙同山涛戎过招,虽说不见得占得半点便宜,不过是试探出手,从头到尾也不曾递出什么精妙神通,但亦是手段难得,毕竟这天底下,唯独山涛戎多年来稳稳立在那个一上,从未有一人能逾越这位年岁奇大,且境界巍巍如山岳拱起的老人,凭四境抵挡两手,且瞧来并未伤及本身,这般能耐,谁人也不晓得颜贾清究竟藏锋到如何地步。

    最起码,云仲与如今跌落修行道的凌滕器,断无丁点可乘之机。

    “如何?”见少年神情怒意极深,易容为郎中的颜贾清却是笑意越浓郁,依旧盘膝坐地,春雨虽急,并无一滴雨水落在身上,“两位如若能让在下挪开脚步,让出条道来,那这事管与不管,任凭两位心思,可倘若是不能,不妨掉头回返,休要总想着冲上戏台,将台上人皆尽打翻。”

    常人皆言行棋国手未必可怖,倘若是遇上那等抬手便将棋盘掀翻,还要打上国手一顿的粗鄙之人,才可言是有理说不清,但眼下这等情形,一来是棋盘稳固,同地连根,二来这运棋之人,任凭每逢出山远行皆要换层皮,但当真打不赢。

    凌滕器却是狐疑,拧紧眉峰,指指眼前郎中,回头冲云仲问询,“这位便是借笔锋施展神通的那位?”

    少年点头,依旧不瞬盯着郎中,眼光扫过后者周身八方,却是迟迟不曾有举动。

    “那这人神通,想来也就是那么回事,老夫却是信这世上一报还一报的说法,心狠手毒,往往死得最惨。”凌滕器笑笑,自顾翻身下马,两掌递出。

    虽是距上回动用剩余修为出手,不过一月,但老者依旧是抬起双掌,气走五内,拳劲流转时节,雨中骤然显出道无雨坦途,此一拳瞬息送出,直直砸向那郎中肩头所背黄木药箱,拳劲到时,雨滴未落。

    村口处并无那等青石路,到底是京城之外三十里地界,且向来少有人烟,距官道更是奇远,故而只不过是土路,雨水浇土更是泥泞,这一拳的威风,震起泥流百来道,四溅开来。

    郎中肩头黄龙终究不曾继续佯装为一件木箱,而是摇头摆尾伸展腰身,使身躯强行吃下这一式霸道拳劲,两眼当中尽是奚落意味,并不还手,只是依旧挂在郎中肩膀。

    “若是您老不曾跌下修行路,而是当年全盛时节的一拳,就算黄龙安然无恙,我这后生,亦要被震得咳出大几口血来,”颜贾清抬头,嘴角勾起,“可惜终究是天不合人心意,如今的拳威,大抵仅剩下一成不足,像这样的拳,前辈还能出几次?”

    话音落时,凌滕器面皮亦是骤然惨白下来,肩头起伏,险些难以稳住身形,还是云仲,当即跳下马背伸手搀扶,才勉强撑住身形。

    颜贾清所说并无丁点错处,老者的确已是强弩之末,才展神通不出一月

    时间,如今再强行动用,无异于火上浇油,周身上下载再难有丁点内气,顷刻之间散去,却是喉头腥甜,强忍过数息,终究是嘴角溢血,再难递招半式。

    “您老是颐章京城之中,难得的四境,当年所走路数,经在下算计与多日探查,大抵是与如今天下那位山涛戎相仿,若不是突遭厄难,想来如今已经是迈入五境,虽不见得真能与五绝之首掰掰手腕,但起码也是入得了五境,云小子还未修补罢经脉时随你学拳,在下却是相当放心。”

    依旧是淡然语气,颜贾清隔着重重雨幕,望向云仲,“大势已不可逆,困兽犹斗本应是一件好事,但你小子也生来只有一条性命,放着世上无数仍旧陷在水火当中的人不救,偏偏要在这等节骨眼上送死,此为愚气,而明知不敌依旧不肯静候,仍要出手,此为不智,吴霜将你由镇中带到南公山,传道修剑,难不成只是为了日后多添一枚白幡?”

    云仲咬牙,可还是将腰间剑拽出,冲开春雨,猛然踏步。

    村落当中刀身震鸣声依旧未去,汉子杀开眼前两人,扭转刀尖,一脚踢到眼前狰衣使侧肋,却是先行一步,将双刀置于那人身后,借倒退时力道,生生将双刀贯入那人腰肋,由下腹而入,刀尖自喉头而出,血水喷溅,但也是因此,接连身中两刀,其中一刀斩于左腕处,并无软甲阻隔,险些弃刀,却依旧是咬牙握紧掌中刀,连退数步。

    场中横尸已有六具,皆是一刀毙命,专挑要害处下刀,许多年来汉子明察暗访,走过许多地界,终究是将狰衣使身外套的层层假皮剥去,练得一手路数章法诡奇莫测的刀招,专用以应对狰衣使刀招路数,才只不过是勉强手刃六人,其余数十人并不曾有半点退去意思,依旧稳稳占住四方,难以脱身败逃。

    狰衣使少有刀口浸毒的时节,倘若浸毒,大多亦不可致人死地,但不见得这毒就比起挠钩之上见血毙命的猛毒逊色分毫,仅是方才一阵,汉子便觉天旋地转,纵使强打精神,也险些倒地,强行凭刀身割破掌心,才堪堪将神智寻回,如若不然,眼下已是身形瘫软,只得束手就擒。

    来时所携那数十枚叶片,被狰衣使手中刀所阻,哪里还有丁点空隙取用。

    汉子抹去面皮上的雨水血水,终究没敢向身后茅庐当中张望一眼。

    茅庐当中,庞清风端量眼前两口刀,刀光如水,门外数刀相撞声连绵不绝,似乎依旧两方平分秋色,并不曾分出个高低胜负,可在从小便目清耳明的庞清风听来,那汉子出刀比起起初时,已然慢了足足两三息,不消去瞧,大抵也能揣测出如今局势如何。凡流火红衣出手,十死无生,更何况是对付一位多年前就应当死在将军府中,被火舌舔为一抔土灰的将军府幼子,必定要将各路手段皆尽动用上,确保今日杀局。

    庞麓山当初令自家幼子五岁观兵谱,起初便是无意之中瞧出庞清风少有贤才,最是知晓进退分寸,凭微末年纪,竟已是能与麾下帅才纵横六路沙盘,虽是屡败屡战,但已能瞧出排兵布

    阵时节,最擅算力,尽管是年岁尚小,却已能将时局看得通透分明。

    “却不想这能耐,竟是此时用上了,十年大梦忘己身家世,连自个儿兄长也认不得了。”年轻人笑了笑,看向眼前女子,“莫要忘却将画带上,日后如若当真去南漓,同我讲讲所见所闻,萍水相逢,我能拿出手的东西,除却这两幅画之外,唯有这一柄弃马。”

    茅庐之外春雨声声。

    庞清风靠到女子肩头,垂下眼睑,“艰难保命许多年,如今才晓得究竟是为甚,原来不过是替心上人脱身红尘,添一份助力。”

    “杜姑娘,在下有些劳累,先行睡去。”

    弃马卒贵,血水潺潺。

    庞清风靠向杜如卉肩头的时节,也顺势将胸膛迎上雪亮刀尖。

    杜如卉杀过许多人,其中有不少发觉狰衣使上门,连连叩头不止,许多甚至不能自持,当场便吓得昏将过去,或是下摆尽湿,一位足有二三百斤的胖硕大员跪倒于红衣面前,言说自家妾室如今尚有身孕,烦请狰使大人暂且宽恕几日,莫要取走性命,这等时节,杜如卉从不曾停手,而是将刀尖抵于心窝,单手揽住后脑,刀身入胸,错开硬骨,穿胸而过足有十几息,大多被皮肉所阻,丝丝缕缕闷响声,最是难听。

    可庞清风将胸膛迎入刀尖的时节,杜如卉虽是身不能动,声响却听得分明。

    同样不好听,可杜如卉只觉得自个儿心口,似乎也是插进一柄雪亮长刀,直到庞清风再无丁点动静时,女子都不曾吸一口气,而是始终盯着庞清风背后伸展出的两柄长刀,刀身血水很快便已顺血槽流得干干净净,的确是两柄好刀。

    卒贵二字,分明是那湖潮阁阁主说与自个儿听,劝自己莫要选自个儿那位在朝中权势滔天父亲安排的好职,而要多多在意眼前人,尽管不过是萍水相逢,尽管不过是庞府当年余孽,尽管是从头到尾,只替女子画过两幅画。

    村落当中,女子凄厉哭声刺破雨声。

    两马飞奔而来,隔开红衣与那汉子,后者无力垂下手去,眼中却尽是血红。

    想当初庞清尘还家时节,恰好瞧见庞府上下火光,接连走访过许多地界,吃过许多苦,才学得一手易容的功夫,风声过后,在一处鸡笼当中寻来了自个儿那位幼弟,不由分说便将庞清风背到那处酒馆当中,摁紧风池,强行将那手足无措的弟弟面皮改换,隐姓埋名,始终留在那处酒馆之中,足足怕有十年光景。

    春雨依旧。

    庞家幼子,终究是没能在临死前,叫他一声哥。

第六百零一章 枯木终究未逢春(二更)

    谁人都不曾想过,这场起初并不算势大的春雨,竟然足足落了六七日,整座京城,尽是积水,运河暴涨,可是难坏无数泊鱼帮中专行水路漕运的汉子,这整座京城的积雨除却渗入青石砖缝以下的土壤之外,便尽数汇入河水当中,河床抬升,拥塞到运河当中的舟船之中。接连六七日不得动弹,外头舟船难以入京,京城舟船难以出外,布帛这等物件倒是尚且无事,可倘若是时令蔬果,或是由外头送来的好茶,经这数日拥堵潮劲,难免要糟蹋许多。

    而当中两条水路漕运,恰好便是铁中塘这一舵分管,本该是两位舵主并肩出外打理诸事的时节,今日却只有铁中塘一人前来,身旁两位帮众撑起两柄油伞,生怕有半点不周之处,得罪这位帮中分量奇重的舵主。

    “舵主大人,怎么今日又是一人来此,那位云舵主多半居于湖潮阁中,眼下断然是无半点生意,为何从未见露面?”运河两岸中有位汉子瞧见是铁中塘前来,费力站起身来,将手头两三垛干柴与沙袋撇到一旁,皱眉问起。

    泊鱼帮中,舵主堂主区分甚大,除却这月俸钱相差颇为悬殊,更莫说是寻常帮众,至关紧要处,舵主权势极大,统领一舵,最是惹人眼馋艳羡,不过出缺时本事过人,或是立下奇功,方能一步登天,那云偏舵主便是多年来头一位,才入泊鱼帮不久,便是青云直上踏到偏舵主这交椅上头,自然要惹得帮中许多人颇有微词,只不过铁中塘与云仲私交甚厚,却是向来无人胆敢于铁中塘眼前嚼舌根。

    听闻这话,面膛依旧漆黑的铁中塘摇头,长长叹过口气,也不急着言语,而是先行令身旁两人收伞,自个儿则是站到雨中,搬起足足六七袋装满细沙碎石的布袋,扔到河床两岸,许久才苦笑一声。

    “搁在平常时节,这小子接连几日不来,本就是失职,早就晓得帮中许多人要念叨几句,且大多心存嫉恨,觉得这小子是平白无故捡来个便宜,才坐到这偏舵主位置,可近些日,这小子遇上的厄难麻烦,却是比这运河决堤,仍要大些。”

    “生而为人,此生要吃上多少苦头,心头受过多少回油烫火煎,才算是能将世事看得通透,这等事,就算是老子也帮不上忙。”铁中塘叹气,望过一眼湖潮阁方向,难得是有些愁容。

    皇宫内院以里,权帝身子骨近日倒是硬朗许多,六七位宫医联手下过两副方子,加之悬丝问脉,病灶终究是挪去大半;不过问及这病灶缘由,却是无人敢言,权帝倒也不曾为难这几位年岁颇长,经近半月苦熬,面皮煞白双目淤红的宫医,皆是赏过笔相当重的银钱,随后便是上朝听谏,只不过群臣百官退去过后,单独令颐章相前去宫中,好生下过两盘棋。

    “杜爱卿还是那般,落棋不由人,寡人今日所用棋路分明是乱拳,步步阴诡,还是前阵子抱病时节,研究过大齐时一位棋路高手的棋谱,照猫画虎依样照搬,无论输赢与否都是不舒坦,按说本就不该接招才对,你却是一一拆招,并未有半点错漏,的确是此中老手。”披起黄袍的老者瞅过两眼棋盘,终究是不曾继续进招,反而将手头几枚黑子随手搁在棋盘上,挑眉笑道,“我听说这几日以来,京城当中不算太平,杜卿历来是事事忧心,不妨

    同寡人聊聊,京城为何不安定。”

    对座老臣亦是两鬓斑白,不过相貌却是相当年轻,除却鬓发当中斑白,面皮并无多少褶皱,神情谦卑,闻言当即便是起身,躬身行礼,“圣上万安,近来春雨之祸,令这皇城当中运河多处倾堤,虽是泊鱼帮人手不缺,可终究是难担此任,臣已命奇策府中人,将运河水路改道图卷绘成,大抵也是多年前积弊颇深,难得遇上这般春时积雨的情境,不过想来三五日内,便可将忧患解去。”

    老者满意点头,见颐章相依旧是躬身,随意摆摆袖口,“你我相识多年,何必如此拘泥礼数,早些时候,寡人曾问过皇城之中御医,此番害疾症结所在,却是无人敢于直言,又如何能瞒过寡人,恐怕便是大限将至,年岁愈长,因五内与经络不通不畅,通体衰败所致,既然都已无多少寿数,为人处世,理应随意些,何必多礼。”

    颐章相才起身,依旧是低头开口,“圣上万岁,体魄必定日日硬朗。”

    “你说这六七日的春雨,三五日便能解去忧患,若是几十年愤懑,耗上十几年光景,能否将所追寻之人,杀之后快。”老人言语相当随意,哪怕说到最末四字时,都是淡然无比,甚至连落在棋盘上的两眼都未抬起,“当初颐章建奇策府时,寡人便言,奇策府府主权势最重,万不可以此谋私,最不济,也要将事做得干净爽利,莫要留太多遗祸,更不可牵连过重,杜卿纵横官场,坐过几十年颐章相的官位,理应是将寡人心思揣测得通透分明,可近来办的事,却是白璧有瑕。”

    整座颐章权势最重的朝中首臣,双膝及地,哪里还敢应声半句。

    “其实当年寡人抱病时节,险些身死,你身为颐章相,倒是将朝中大事小情皆尽处置得有条不紊,即使有些地方下刀过重,寡人也不曾说过什么,病症初愈时,更是未曾同你秋后算账,或是借故将一身官阶削落,但眼下这件事,实在是有失度量。”权帝起身,似乎是打算散步一阵,裹紧黄袍,自行走到炭火旁,略微拨动几回,而后索性于空旷无人的行宫当中来回踱步,良久才继续开口。

    “错不在于随意调遣狰衣使,错也不在于将许多事藏匿得极深,朝中许多人,其实都不如你这位颐章相勤勉克己,除非是太过出格,夜里定是不必担忧狰衣使上门,此事之错,在于不该将泊鱼帮牵扯到其中,更不该将那位偏舵主也引入此事以里。”老者语调高起两三分,于寂静宫中传开甚远,骤然压下殿外雨声。

    许久过后,老者还是走到颐章相近前,叹息一声。

    “三载过后,你便也入花甲年岁,到那时节,不如归老。”

    京城郊外近处,湖潮阁一连数日都不曾开门,昨日时节,凌滕器曾经上门,不过才踏上湖潮阁台阶,却又将手收回,无意中却是瞧见那尾狸猫也立身在屋檐下头,瞧着便是饥肠辘辘,最终是将两坛酒水搁在门前,逮住那尾已然有气无力的狸猫,使袖口遮挡雨水,携回凌字楼。

    老者从门缝当中,瞧见原本摆放刀剑的地界,赫然摆起处桌案,密密麻麻,足有十几枚空坛,少年就这么趴到桌案之中,鼾声如雷,瞧

    着已是许久不曾挪窝。原本凌滕器当真是火气上涌,险些一脚踹开阁门,随后却无意间瞥到,桌案之上放着张宣纸,任凭饮酒无数,竟是未有丁点打湿,不知为何火气犹如遇上连天春雨,顷刻间再无动静。

    日暮将晚的时节,云仲终究是醒转,瞧瞧眼前那幅画卷,艰涩笑了笑。

    画的是一处府邸,作画之人事无巨细,几乎将整座府邸都搬到这张宣纸上头。

    果然只有痴傻些的人儿,才能将一些东西看得清楚,且压根不顾所谓留白,所谓好坏,皆尽画于纸上。

    少年爬起身来,抹去腮边口水,听见外头仍旧春雨声乱,也不撑伞,更不添衣,随手拎起枚酒壶,推开阁门,沿流水潺潺的长街缓缓而去。

    到凌字楼前,云仲并未停足,只是略微侧过头去瞧了眼矮墙,空无一物,似乎心安许多,旋即继续迈步而走,浑身早就浇得湿透,并不去管,边走边饮,直到瞧见那家并未点灯的酒馆,其中无人,桌案已是收拾妥当,凉风时常灌入其中,晃起那些写有菜式的陈旧木牌。

    少年随处寻了处桌案坐下,叫了句店家来两壶米酒,少兑点水,言语却是戛然而止。

    五日之前,云仲来过一回,酒馆当中只剩下位自斟自饮的掌柜。

    掌柜说,自个儿年纪浅时,曾经受过庞家恩德,听闻庞家覆灭,便时常乔装打扮,在这京城当中寻人,总觉得庞府上尚有活口,大抵是上苍不忍,竟是真个叫他寻来已然学来易容法子的庞清尘,不出多久,又是寻来了那位当年受创致使痴傻的庞清风,总算能对得起庞将军当初搭救下一条性命。

    掌柜的还说,变着法的克扣银钱,其实是生怕正值痴傻的庞清风有余钱,外出闲逛饮酒,说漏嘴自个儿姓名,惹来许多麻烦,时常打骂,更是生怕庞清风性子憨傻,日后出外吃亏,哪怕是日后难以报家仇,最起码也要好生活下去,纵使养成个逆来顺受的懦弱性情,总归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掌柜喝光眼前酒,最后说,到底是没有护住庞将军的幼子,庞清风无论是痴傻,还是聪慧,心眼都是极好,原本其实能活,可为那女子能顺顺当当,将身上枷锁撇去,且打定主意将自家三哥护住,待到凌滕器与云仲来时,尘埃落定,狰衣使可归去复命,自然不会轻易动泊鱼帮中地位极高的两人,便是舍弃一条性命,将自个儿胸口迎上刀尖。

    至于庞清尘,自从那日便是杳无音讯,恐怕已是走出颐章,去到别处,将家中血仇牢牢刻到骨子里,指望有一日自个儿杀回颐章皇城,可那一日,大概自己等不到喽。

    云仲合上眼,突然大骂不止。

    “真他娘的傻,好容易瞧上自个儿心上人,到头来只送了人家两幅画,真他娘的蠢,讨女子欢心,老子又不是没教过你,就是不长记性。”

    酒馆外头风雨大作,少年又是伏桌沉沉睡去。

    门外枯树,还未逢春。

第六百零二章 一半

    雨势初歇,浮云生静,徽溪上下百万青石,尽皆浇得通透,天公向来也无垂青偏好,一视如同,令整座京城长街皆尝春雨滋味,并不曾厚此薄彼,分出个内外亲疏,而是挥袖抬起万顷江河湖海,至于能得几分,皆在福缘深浅。整座京城上下,青石皆是冲刷得明光可鉴,无论出冬几月来积攒下的浮土繁灰,还是如注血水,想来皆尽可洗得清白。可不论如何说来,总有置身深处的青石道,就算是蒙恩得雨,也未必令一身上下尽数干净爽利。

    又逢一月末时,兰袖亭中,一位少年登门,径直直上四层楼,两位丫鬟才欲阻拦,却发觉是熟面孔。听孟亭主说,这位泊鱼帮的偏舵主心眼极好,非但替帮中自作主张,瞒下碧琼赎身钱账目,且又是暗地里查清那位四处撒网的负心书生来头,悬到城外,手段虽是颇有些狠辣,但既然肯看得起风尘中人,况且不惜冒失职之过将这账目一事压下,如何都要叫亭中人恭敬几分。

    但最是令两人狐疑处在于,这少年分明是眉眼清秀,最适着白衣,仅是前回登门,楼中便是有几位姐姐时常追问,说那日迈入四层楼的少年郎究竟是何来头,乍看虽算不得最为俊秀,但毕竟是在亭中住过许多春秋,南来北往,商贾公子,文人侠士都总要遇上那么两位,依楼中女子的老辣眼力瞧来,这少年郎腰间剑,全然不似是什么摆设,当然要心头微动。

    尝惯城北值上万钱的贵肴,偶然之间尝一回城南劲道素面,大抵滋味亦是不差。

    而恰好是因此,孟熙荻这些日以来,往往是被亭中那些位相熟胆魄奇大的女子缠住,偏要她讲说一番为何偏要中意这位少年郎,或是尚有那般泼辣到无所忌讳的女子,言说分明是花魁价码,就算是寻常城中富贾王公一掷千金,也可婉拒,怎的就是唯独瞧上看似平平无奇的少年郎,莫不是觉得自个儿年岁渐长,巴不得要吃上几口嫩草。

    风尘中人,虽是营生算在下品九流,但性情也是着实坦诚,大半中人向来不曾憋话,而是每逢瞧见孟熙荻依栏远眺时节,都要逗趣说上几句,可惜人家李公子昨日豪掷千两,依旧是不曾入得亭主法眼,到头来平白无故却是送与那位云舵主一场机缘,乃至还有两位上前,故作感叹由怀中摸出两枚红豆,言说此物相思,若是思慕得紧,不妨就以这红豆寄情,也算是总归有个念想。

    孟熙荻倒是已然在这兰袖亭中驻足多年,对于这亭中人心性如何,大抵都是心头犹如明镜那般,能上前提及此事甚至调笑几句的,其实说到底,性情还是与爽直脱不开身,即便是许多踏入此亭当中的客官,时常想寻些细声慢语,譬如小家碧玉,却是相当顺合任君采撷的女子,致使亭中人人都大抵有数张面孔,但起码乐意调笑上几句的女子,其实多半心思都未必太过冗杂,相反却是那些位向来恭敬,从不掺染此等事的女子,心事最是难以揣度。

    故而对于常逢调笑,孟熙荻也不曾过多责骂,只不过是数落

    两句,随后便自行离去,不过落在亭中女子眼中,大抵是被戳破心思,略有羞恼意味。

    而今少年上门,当然是引得亭中许多女子观瞧,见少年一袭黑衣挎剑,直上四层楼的时节,纷纷是存有两分唯恐天下不乱的心思,甚至不少闲暇女子,唤来两位守楼丫鬟,将自个儿私藏的二三两银钱递与后者,吩咐千万把守好四层楼,甭管闹腾出多大动静,总要想方设法将掩盖些许,而后便是回身,摇晃素手当中红纸,娇笑叫道场内输赢事小,场外输赢最大,买定离手,赌这少年郎究竟能在孟亭主手段之下走过几合,当即便是引得许多女子前来,莺莺燕燕,窃语生香。

    “此月账面,不晓得孟亭主是否已然预备齐全,”少年大方落座,神色依旧平静,端端正正瞧着眼前人,“说来也是有些羞愧,铁舵主曾命在下时时巡查泊鱼帮铺面,而今却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每逢查账时节才走动几回,难免有些失职之嫌。”

    言语依旧平平正正,规矩客套,可不知怎得,原本颇有些手足无措,且是面皮微红的孟熙荻听闻这番话后,竟是心下当即有些黯然,起身由一旁暗格当中拿出账本,两手托到桌间,“本月接连几日春雨,生意比不得前阵,不过也是相差甚少,毕竟每逢这等时节,许多闲暇无事之人,总能抽出些空隙,洗去身上忙碌气。”

    少年眼神略微凝住一阵,旋即才回过神来,抱赧笑起,“此话听过许多次,依旧觉得新鲜,不过其实也不无道理,毕竟世上之人,总要想方设法寻些乐事,无论是吃茶饮酒逛青楼,都算是难得赋闲,寻觅趣事。”

    “的确如此,但总有人不解其中意味,时常将这等事当作是江洪虎狼,避之不及。”不知怎的今日登门,少年总觉得孟熙荻言语颇有些夹枪带棒的意味,可终究不曾开口问询,此话才出,便觉得对坐女子神情相当幽怨,狐疑皱眉,不过旋即便是想通其中六七分,轻声咳过二三声,将话头驳去,“今日来此,是要同孟亭主知会一声,欲要趁春光渐深的时节,好歹外出踩踩青葱草木,尚不晓得何日归京,至于账目之事,自然会由帮中找寻些精通算力的门客,暂且接过此任。”

    孟熙荻始终只顾面皮微红与心头纷乱念头,不曾仔细打量少年面皮,听闻此话却是抬头,旋即便恰好将话语噎到喉中,双目微缩。

    面前落座之人,依旧是顶清秀的少年,但不出月余的功夫,双颧处已是消瘦太多,原本笑时尚且能攒下两枚青团似的脸腮,此刻只余薄弱皮骨粘连,形销骨立,望来与福气二字再无瓜葛。

    少年察觉女子神情,冷清笑笑,“先前几日,遇得一桩烦心事,亭主消息灵通,大抵也是听过些只字片语,切勿挂在心间,只不过是觉得无端有些疲累,身在京城已满足足一载,总是坐不住,想要去外头瞧瞧。”

    泊鱼帮这位偏舵主,来头甚大,就

    算铁中塘时常上门,也要多加提点几句,同孟熙荻说过数次,见此人时,需多斟酌言语,千万莫要惹事上身,得罪着这位瞧来年轻的偏舵主,前几日又闻风言风语,说是有人在城外匆匆一瞥,见过数十红衣。

    孟熙荻打量少年骤然清瘦的面皮,不知怎的便是有些心疼。

    少年下楼时节,恰好瞧见一位年纪尚浅的少女,一身绿衣,见是少年迈步下楼,两眼颇是有些狐疑,仿佛是认不得眼前人,仔细端详良久,才连忙轻施万福,说是恩公来此,怎不愿见自个儿,反倒要自行离去。

    云仲和善笑笑,揉揉那姑娘脑门乱发,“碧琼眉目也是一日比一日端庄,日后定是旺夫,只是累了,行事多有疏漏,既然撞见,我倒是好奇既然赎身钱已是得来,为何迟迟不愿离去?”

    小姑娘撅撅嘴,将手掌放到自个儿头上,而后又比量比量云仲,发觉依旧是差出不少,懊恼嘀咕两句,而后才想起少年问话,咧嘴答道,“孟亭主说我心思仍是不够用,要是当真一走了之,免不得依旧受人诓骗,暂且与她同住,并不再应付客爷,待到心眼养齐过后,再令我离去。”

    无人瞧见,四层楼中有位女子迈步出屋,望着长阶当中黑衣少年与绿衣少女,怔怔出神。

    云仲释然,才想起似乎今日外出,并不曾带来什么物件,只得由袖中掏出两枚先前走动铺面时,一处玉石铺中掌柜执意相赠的佩玉,水头相当不赖,犹豫片刻,还是挂到少女项间,拍拍碧琼脑门,“寻常男子佩玉有讲究,不过女子佩玉也是极好,虽只是枚未经雕镂的原玉,可胜在清清白白,通透空明,来日若是要离京时节,莫要忘却知会一声。湖潮阁无物相赠,倒是可送姑娘一柄好刀,日后遇上负心人,起码有自保的本事。”

    旋即起身下楼,冲依旧捧着玉佩欢喜的碧琼摆摆手,无意瞥见四层楼凭栏而立的女子,点头笑笑,径直离屋而去。

    有人欢喜自有人愁,许多赌少年能于孟熙荻屋中留足一整时辰的女子懊恼不已,只得将手头客爷赏赐来的银钱塞到赢家手上,连连说几句中瞧不中使,倒也不见得懊恼。毕竟兰袖亭中向来是衣食不愁,要攒下赎身钱,凭这丁点微末赏钱,却不知要待到何等时节,银钱二字不过是添个彩头,对于亭中女子而言,向来算不得甚金贵物件。

    碧琼欢心上楼,刚要将佩玉递给孟溪亭观瞧,后者却是替少女将发丝理顺妥当,嗔怪道来,“既然是云舵主送的,你又在我这四层楼中白吃白住,带到离去时,需留一半佩玉。”

    本是天真烂漫的年岁,何事何物都想着要攥到手里,碧琼哪里肯应,孟熙荻更是不留半点情面,伸手抓痒,引得一串银铃似的笑声,却是令寂静四层楼中,添得许多活气。

第六百零三章 清秀混账

    胡探花就叫做胡探花,并非因为早年间得了什么文武斗的探花郎,而是因为自个儿那位自诩学富五车的爹,觉得算命先生给出的几个名字,皆是故弄玄虚,过于咬文嚼字,寻常人莫说是掌笔写出,甚至斗不晓得如何去念,这才自行在那间小院之中,足足不吃不喝憋过两三日,才红着一双眼迈步出屋,在手心当中写着歪歪斜斜胡探花三字,不顾自家婆娘劝阻,便将姓名定下,难得霸道一回。

    直到胡员外离世前两三日,依旧是挽起胡探花两手,颤颤巍巍道来,说爹从小家境优厚,其实从小腹中文墨便不多,只是许多人奉承,到头来骑虎难下,也只得装作是当真有些学问,曾经耗费不少银钱前去求扇面,那文人行书如同剑过野草,斩得细碎,自个儿还当真将这扇面当作传家珍宝,可后来才是有人提及,这扇面上头几字写得乃是绣花枕头,气得险些吐出几口老血,但再想上门理论,人家却已是拾掇罢行装离去,没地说理。

    按说理应取个状元,听来也是响亮,就算做学问难以分出个高低,也无无人甘愿屈居人后,但胡员外却是偏偏不愿如此,一来乃是这胡状元活是胡魁首这般名头相当不顺畅,二来却是存了许多私心,生怕是日后凭此名头,过于招摇,再者本就没存太多心思,令自家儿郎去争那头名,榜眼老二又是相当难听,唯独这探花郎,听着相当喜庆,于是才将自家儿郎名字拍板敲定,再不允更改。因此事,胡员外被自家夫人罚跪过三日两指宽窄的茶盏底,稍有不慎便要摇晃身形跌落地上,若是碰碎那薄如蝉翼的茶盏,需再加跪一整时辰,这在诸般家法当中,最是难以消受,但胡员外硬是生生从头熬到尾,不曾讨饶半句。

    得此名讳,倒也是无伤大雅,不过有年京城郊外,年少文人汇聚对上下联的时节,向来学问稀松平常的胡探花不知是哪路神仙垂青,竟是一跃摘得个探花名头,主讲之人宣读名次的时节,终究还是如实念来,说到胡探花摘探花的时节,惹得许多人捧腹,纷纷言说是这名字取得相当合适。

    再后来,胡探花家道中落,双亲病故过后,便仅剩下寥寥无几的银钱,便索性抛去耍过足足二三十载的笔墨,反倒是抄起酒舀来,在颐章京城偏远地界,开过一家酿酒铺面,虽说不像以往那般富庶,仅是一幅扇面便要画去大几百两银钱,倒也是足够衣食无忧。年过花甲的时节,胡探花终究是酿不动酒水,将铺面归入泊鱼帮地盘当中,打算自行卸去铺面掌柜,交与旁人开设,自个儿则是前去游山玩水,却没成想帮中着实无几人通晓酿酒本事,不得已依旧是接下掌柜营生,雇过两三位年富力强的汉子前来相助,日子倒也是无忧无愁,唯独终生不曾婚配,膝下无子嗣,变为胡探花心头病疾。

    三五载前,胡探花因酒后害愁,淋过一场秋雨,风寒半月不退,醒转时节,便是再不晓得如何言语,任凭寻过几家京城当中有名有姓的能人郎中,到头来也是不曾医好,索性不再耗费那份冤枉钱,而是外出京城几月散心,回铺面的时节,却是

    领来位年纪大抵有六七岁的女娃,终日留到身边,眼下也已快到嫁人年纪。

    今日午后难得晴朗,老者走出酿酒铺面,将早先预备好的清茶与新酿的云濯酒摆好,坐到路边等人,可惜年岁过大,这么略微闲暇一阵,就已是昏昏沉沉瞌睡过去,再抬头时,却发觉眼前已然多出位黑衣少年,正咧嘴望着自个儿鼻头清汤,笑容和善。

    胡探花也是笑得满面褶皱,如同秋后盛来雏菊,指指少年衣衫,抬起指头朝天上顶了三顶。

    少年不禁笑将起来,替老者添好茶水,又替自个儿斟上一盏酒,“黑衣裳当然是精神,平常皆好穿白衣,难得换换,哪有人终生皆能立身在明光之下,总有误入歧途的时候。”

    胡探花挑眉摇头,指指自个儿身上这件灰底衣袍,咧开不剩几枚好牙的嘴,笑得犹如是垂髫孩童。

    老者口不能言,按说并无几人愿与这位性情古怪,且诸般不便的老人闲谈聊天,除却酒铺之中的女子与云仲之外,那两三位伙计都是向来打怵同老者连比划带猜,更何况是胡探花酿酒相当讲究,任凭半点火候工序,都是不允有谬误,时常瞧见几位伙计漫不经心,总要拽出那条拐杖,狠狠戳后者几回腰眼。

    虽口不能言,老者却是相当乐意同云仲猜谜似的比划一阵,还未等茶水略微凉下,便冲少年面颊指点指点,而后又冲酒铺门口那一株老树树皮指指,笑得更加欢实。

    “近来遇上些烦心事,其实明明知道别人口中所言,更有道理,却偏偏是扭转不得胸中念头,醉生梦死几日,形容枯槁,叫胡老瞧笑话了。”少年无声笑笑,端起面前的云濯酒,正要饮下,却是被老者伸手拦住,先是摆出几回仰头饮酒的动作,而后指指云濯酒,撇嘴摇了摇头。

    老者意思相当明了,这些日以来,瞧面相云仲便是饮过无数酒汤,此刻多半是尝不出云濯的滋味,如此喝来,却是浪费。

    无人得知,胡探花这位只晓得耍弄笔杆的文人,究竟是从何处得来的这云濯酒的酒方,云濯二字本意,却很是有些意趣,意为妇人冬月时节,时常周身热气缭绕,如是沐洗过后,瞧来如天间繁重云彩滚落,凭云彩濯洗周身,旨在言说此酒水中妙意无穷,入口若得见美人,层层叠叠意味极多,放在整座徽溪,也算得是相当上讲究的好酒。虽然胡探花年迈体弱,早已少有亲自酿酒的时节,可京城中许多显官,依旧好饮这口,宴席当中,屡屡可见。

    四下无人,少年终究是耐不住心中事,将烦忧之处一一道来,皆尽言说与老人听,足足说得那茶汤当中热气若隐若现,才长出口气,自嘲一笑,端起云濯饮尽。

    这次老者不曾阻拦,而是神情当中无端有些怜悯神情,费劲起身拍拍云仲肩头。

    胡探花拿起桌案上头三枚

    狮头胡桃,紧紧攥到右手苍老掌心之中,而后松开,两枚胡桃落在桌上,声响脆生得紧,而后又是使左手拿起一枚胡桃,紧紧攥住,旋即又是撇到一旁,而后也不用少年揣测,自行抓来纸笔,轻轻写就一行字迹,推到少年眼前。

    右手三枚胡桃,左手一枚,右手掉落两枚胡桃,尚余一,而左手掉落一枚胡桃,空空如也,再无一物。

    余年少时,与你无二,总想着将玩耍闲游,与填补腹中学问,一并抓得牢固瓷实,到头虽是两者都不曾抓来,但终归家中人早已替老朽预备好一枚胡桃,足够令人衣食无忧;而少年郎却是从未安安稳稳抓住什么物件,于这等恨不得将天底下诸般好事都抓到手里的年岁,眼睁睁瞧着欲护之人不得护,欲留之物不得留,形同流水飞沙,当然心头难以消受。

    但归根到底,那人所说话语还是有些取巧,江湖里的人,有精明似鬼者,也有耿直如痴傻者,有人图的乃是获利,增进身手扬名立万,有人图的却是个心安,那便是无论这件事明明可用置身事外的眼光法子去做,偏偏要搭上一条性命,到头来也未必左右时局,平白搭去许多,损己不利人,与痴傻之辈无二,但总是能得心安。

    少年郎想做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想做的事,时常念想,总能得来个答复,年岁尚远,无需急迫。

    云仲定定望着眼前字迹,笔法极妙,但终究胡探花年事已高,颇有些握不住笔杆,时常有抖笔的地界,可整一张宣纸当中,字字如骨,其中弯曲者多,终究是犹如雪崖高松,出离桀骜。

    正是此时,酿酒铺面当中走出位少女,面皮极红,分明是春时,却是连鬓发都有汗滴淌落,见少年坐到原地不曾抬头,不晓得为何犹豫一瞬,咬紧唇齿,而后才上前轻声招呼,冲少年袅袅行过一礼,将账面递来,自个儿则是立身到胡探花身后,抹去汗水,替老者捶打肩背,始终再未看过少年一眼。

    直到云仲如梦初醒时节,想起尚有五六处铺面还未走访,便是起身冲老者抱拳行礼,眸光比起初来时节,明朗许多,胡探花才将原本微绷起的面皮松弛下来,乐呵摆摆手,目送一身黑衣的少年郎离去。

    “爹,这云舵主,为何瞧着消瘦那般多,初看时节,险些认不得了,不过半月功夫,就算是害过场重病,也未必能如此枯瘦才对。”少年身形渐行渐远,快出巷的时节,少女才紧追两步观瞧,自觉失态,便索性坐到桌案上头,好奇问起正撇嘴不已的胡探花。

    老者翻起个白眼,指向云仲背影,而后又指指自个儿面皮,又戳戳自个儿心窝。

    女子面皮,当即便是红润起来。

    胡探花心中一声叹息,打定主意,下回少年来时,定要将这层窗棂黄纸捅破,免得心烦。

    毕竟哪位女子年纪轻浅时节,心头不曾惦记过一位牵马挽剑的清秀混账。

第六百零四章 一家独大

    从上齐京城往北直行,临近北路边关过后,再奔东去些,途径顶穷困的几处地界,便可窥见苏台县,老话说是穷山恶水,人多凶顽,即便是有那等耗费多年,才好歹爬到知县一流官阶的官员,倘若是受令调往此处,往往亦是不过数月,便言身子抱疾,豁上自降一级,也是要耗费许多心思调离此地。莫说是县中鱼龙混杂,终日拎着刀枪棍棒,无所事事的游民极多,哪怕是县中行商之人,所使手段,亦要令这一众县官头疼不已。

    怕不在舞刀弄枪,唯独怕所用手段着实是匪夷所思,往往立身于富庶地界的官员,哪里可曾见过这等行事随心所欲,只讲收成的粗野人,前两任县官,因是不遂县中三五家有钱有势的商贾心意,被这几家商贾接连使过几回阴招,趁官衙无人值守的时节,遣人涂上许多恶臭物件,譬如半腐死**毛,或是什么浇田灌地所用的土肥,使得整座官衙接连六七日无人胆敢近前,衙役官差,皆是险些被熏得背过气去,哪有人胆敢上前。

    最是令人窝火之处在于,县中这几家商贾实在是积威已久,寻常百姓哪里肯将此事供出,虽说是人人都猜得出究竟是谁人使的这般混招,却偏偏是握不得把柄,倘若是逼得紧了,那伙向来极愿舞刀弄枪的百姓,非但不会松口半点,反而是要指着县官主簿鼻头,狠狠骂上几句粗野话语,罚又难罚,审又难审,当真是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区区七品官官阶,在这等穷乡僻壤如是气出个好歹,确是有些不值。

    故而这苏台县之中,历来知县便难有几人能稳坐住一载光阴,频频轮换,竟是有那一年一县官,官官皆蹙眉的意味。

    去年才开春的时节,苏台县又换上位县官,换任时节,那位上齐南腔口音极重的老县官,瞧见那封更迭文书,险些老泪纵横,家宴之中难得多饮几杯,冲那新来的年轻县官连声言道可惜,说才这般年纪的俊彦,没准当真要砸到这帮刁民手上,别说是日后青云直上,连胸中做官的心气,恐怕都要磨得一干二净,连连劝解说年轻人不妨坐过几月半载此地县官,便向上头修书一封,说是身子骨不堪折腾,换个清闲地界过活。

    临行时节,老县官将自个儿那柄太师椅留到府中,又是对那年轻人一阵长吁短叹,说分明是年少有为的年轻后生,怎得偏偏要来此地试探一番深浅,就算是将这块顽石盘得顺滑,当算是一桩极好的功劳,但来此之人,甭管腹中学问多少,皆是无一能成,叫那几家势大的商贾挤兑得难以落脚,到头来还不是当头浇过一盆冷水,太过欠考虑。

    但无人能想到,这位从京城而来的年轻人,竟是当真落足于苏台县,时至今日,已是呆够足足一载年月,仍旧是坐得稳固瓷实,以往那几家富商时常闹事寻衅,但除却开头那一番下马威施展过后,已有多半年功夫消停,连带着县中百姓,也是勉强认了这位年纪轻轻的县官,并未有几人闹事。

    唯有随年轻人一并前来的主簿知晓其中的弯弯绕绕,虽说心头

    始终觉得颇为不妥,可仍是不得不承认,这位年岁极浅的文人县官,治地治民,进退有度,心思过人。自打这位县官落脚到苏台县过后,县中那几家商贾,全无半个例外,皆是时常前来官衙后身赴宴饮酒,天晓得那来头甚大的年轻人,究竟是何其海量,硬生生架住数人轮番敬酒,来者不拒,生生将那几位满脸恶相的商贾灌到桌案下头,再令衙役将几人护送回府,自个儿却是全然无半点醉酒的意思,独坐衙门,摆下盘棋局,也不请人,却是对影手谈。

    主簿也通晓棋道,有意无意之间,时常前去观瞧几盘器局,过后便是心头惴惴难安,只因那年轻知县落子排布,分明从未在棋谱之中见过,却是步步杀机,一人分持两方,只攻不守,黑白两大龙纠缠扭错,步步心惊,随手拎出一盘来,纵是棋道大家也未必便能下出如此一盘杀机透盘而出的高棋。

    而杀机远不曾止住,无论棋盘当中,还是这苏台县当中,年轻人手段,都堪称是布局绝妙。

    自从上任过后,上头所令修桥铺路,修葺官衙或是疏浚河道这等活计,荀知县向来便是开诚布公,不曾加以半点隐瞒,尽数交与这几家商贾,虽是难免有些坏规矩,但此般举动,着实是令官衙清净太多,向来无丁点麻烦上门,接连两三月之间,衙役巡捕每每前来官衙处的时节,瞧见门前街道与官衙外墙整洁爽利,均是心中错愕,甚至是疑惑自个儿昨夜贪杯,是否尚未酒醒。

    头一步棋,荀知县走得通顺,四平八稳,已然是高过前人许多。

    但既是这等四平八稳的官招,前头自然也有人用过,这四家商贾之中,同气连枝,不过总有接活计甚少的一者,起初倒还不曾挂在心间,但天长日久,总要积怨许多,倒是并未同其余几家较真,而是心中对这年轻知县有怨,若是再这般下去,没准便是一人心头火,同其余几家递出些谗言来,没准便又要愈烧愈旺。

    今日正是如此,董蔷在家中窝火许久,终究是忍不得心头火,踹开屋舍门,惊得屋舍当中小妾惊呼,回头骂上两句,便自行抱起一坛酒水,直奔官衙之中而去,却是听闻守门衙役言说,知县老爷如今正于田间散心,胸中郁火又是多添两分,冷哼两声,险些将酒坛甩到两位衙役眼前,不过还是勉强忍住心头火,快步离去。

    守门衙役见状,待到那壮汉离去,咂嘴摇头,使手肘戳戳一旁衙役的腰眼,叹气言道,“瞧见没,咱这位新来一年的知县老爷,好容易使出浑身解数,给每人都喂过许多油水,这才勉强得来一载的安生日子,眼下的症结又是变成不患寡而患不均,能否在这苏台县多坐几日官椅,就看此事,咱们知县老爷如何应对喽。”

    一旁衙役神情古怪,却是狐疑道来,“你小子斗大字不认得两枚,扁担落地不知是个一字,怎么如今反而学会咬文嚼字来了?再者说知县老爷去留,与咱这等下品衙役有何干系,操

    劳此事作甚?”

    先前开口的衙役咧嘴一笑,“若是同知县多闲谈几月,你小子就算是不晓得自个儿姓名如何写,也能变为半个读书人,咱俩不妨打个赌,再过两年,若是荀大人不曾升迁,苏台县令仍旧是荀大人,就赌你小子那几坛替日后闺女出嫁时预备,埋了十来年的女儿红,如何?”

    衙役仔细想了想,还是没敢接茬,咳嗽两声,悻悻抹抹鼻头,再不愿开口。

    县外有好田,不过大多是归这几家商贾所持,躬耕农夫,只不过岁末时节,能分发些钱粮,苏台县偏北,冬月奇长,虽说已然是破近三月末尾,大多依旧穿厚袍,春耕还未到时辰,故而田间并无几人,不过却是有一位牧童,正与一位穿长衫的年轻人对坐与田垄旁,不知闲谈何事,见是董蔷铁青脸色上前,颇有些惧意思,同年轻人深深行过一礼,虽是生涩,但分明是相当恭敬,旋即便骑上那尾水牛,缓缓离去。

    “荀知县倒是好心境,如此情景,还不忘与这牧童对谈,可咱家养活过几十上百号人手,再过个两月无生意上门,恐怕便都要前来这田间地头吃土。”董蔷毫不客气自行坐下,将酒坛扔到一旁,斜眼瞪向眼前这位满身文弱书卷气的年轻人,颇为不满。

    荀元拓丝毫未恼,微微一笑同汉子对望,“的确如此,这一年之间大小活计,属董兄接得最少,起初时节,在下便是出言,说五家平分这官府大小活计,虽不能确保家家所赚银钱相差无几,但起码里外面皮,要人人兼顾,但既是如此,哪里有那般易事。董兄在小弟看来,当属五家之中最是明理之人,腹中更是有学识,绝非旁人心头的粗俗人,不妨细想,既然官衙生意油水,终究要交到几位手上,谁多谁少,其实对于在下这微末小官而言,当真并无多少区分。”

    董蔷面色稍霁,不过依旧是狐疑,沉声言道,“既知如此,为何要厚此薄彼?”

    荀元拓摇头苦笑,随手拿起一枚枯枝,于田间画过个圈,诚恳答道,“不瞒董老哥,每年这官衙生意,唯有这么一方圆,原本是五家共分,可倘若有一家两家施展外力,又该如何?”说罢荀元拓将原本等分为五份的圆饼抹去两道长线,使左手摁住持枝右手,轻微一抖,原本相同两份,却变为一者多一者少,后者当即便是瞧来相当可怜。

    “人心隔肚皮,原本几位县官不知进退,五家尚可同气连枝,但在下明理,想要舒坦在此做官又不惹是非,无一藏私将营生送出,怎奈总有人威逼,将原本董兄这份占去,即便是在下有心同那几人争个道理,的确是有心无力。”

    旋即便是起身深鞠一礼。

    “在下私以为,这苏台县,其实还是一家独大最好。”

第六百零五章 三计(二更)

    一载又余,苏台县中人皆知,年轻知县历来喜穿一身长衫,向来少有着官袍外出,瞧来不似那等年少有为,举止得体的官员,却像是那还未取功名的读书人,待人接物,相当通晓礼数。光是这一年有余下来,便走访过许多人家,甭管是家徒四壁只晓舞刀弄枪,四处吆喝着言说自个儿要找寻处大帮扬名立万,平日里却是游手好闲,身手却是外行人都能瞧出绵软无力的县中年少之人,还是那等只晓得背负长天,替五家富庶商贾躬耕,岁末却难以维持吃穿的穷苦老汉,均是一一走访,从未落下一户,一载时日当中,竟是当真被荀元拓走访过多半人家,除却那等性子古怪之人,尚不曾进门,其余人家皆是相谈甚欢,官衙门外时常有人走动,倒也是惹得守门衙役相当好奇,纷纷揣测这位分明学问相当高明的知县老爷,究竟葫芦当中卖得什么**药,或干脆就将腰间葫芦劈为两半,索性使瓢。

    待到回官衙的时节,算算时辰,大抵已是正午过后的时节,官衙门前已然换上两位值守衙役,见是荀元拓来此,当即便是将疏懒心思收起,恭敬抱拳,毕竟是官阶高低一目了然,顶头官爷大过天,这等道理,任凭谁人都是晓得其中二三。

    荀元拓倒是极好说话,连连摆手笑起,“早已是熟人,如此多礼作甚,倘若讲究那套法子,在这苏台县中,岂不是要将身边人都得罪个干净,日后更难成事,四下无人的时节,就无需如此拘泥礼数,随心便可。”旋即寒暄几句,便是摇摇摆摆迈入正堂当中,面皮始终悬有一丝笑意,并无半分掺假或是逢场作戏那般做派,自行去到正堂当中,抱起棋盘,又是静心研究棋谱。

    官衙当中都晓得荀元拓好棋,哪怕耽搁用饭的时辰,也定要将眼前残局解得,而后才想起腹中饥饿,偏偏乐意给自个儿出些难局,时常要耗费一两时辰才能堪堪解局,主簿起初还同这位新来的知县手谈对弈两场,可过后才晓得这位年纪轻浅的知县,棋力之高,同自个儿下棋时节,往往是刻意将自个儿逼出一手妙棋,而后才稍稍提起些许兴致,将原本稳稳当当落在下乘的棋局接过,十手之内,扭转败局。

    主簿年少时也曾嗜棋如命,借阅抄录过名家棋谱,算不得少数,却从未见过如此霸道的走法,近乎是荀元拓每手落子,年过不惑的主簿都要皱眉瞧上良久,才由一众下下手中好容易挑选出一手下手棋,尽管如此,亦是难免丢盔卸甲,杀得溃败而逃,仅是对局五六盘过后,便是失魂落魄逃也似地离去,无论荀元拓再如何苦劝,死活再不愿同这位年轻人对局,说是倘若再不知好歹苦撑几回,日后瞧见棋盘就心中恶寒,还是挑那等臭棋篓欺负欺负,来得畅快。

    但荀元拓今日才抱起棋盘搁稳,却是听闻后堂有脚步声近,抬头观瞧的时节,发觉那主簿却是自行落座,正对荀元拓而坐,神情肃然。

    荀公子挑眉,略带揶揄语气试探问询,“走一盘?”

    中年主簿嘴角不着痕迹抽动两下,将身子往后挪过寸许,“属下看来,今儿个不宜行棋,择日再言此事为妙。”

    “当年我也曾觉得,凭自己棋力,已然可与大家平分秋色,且未必赢面低过败面,但遇上我那师父过后,才方知距离高手,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分明手头捏着棋子,眼观六路十几道,全然无一处可连气,最为可气处在于,我那位先生,压根未曾以寻常路数落头一步棋,而是稳稳占住天元,无异于让子,偏偏就是如此猖獗的下法,处处受制,到头来实在苦撑不得,投子认输。”

    “自入棋道以来,从无一回投子,饶是对上家中耗费不少银钱请来的棋道大家,也是有来有回,难见颓势,连着数盘尽皆是被人凭这等近乎羞辱的路数杀得败逃,那才是心中火气险些焚毁五内。”

    主簿沉默片刻,还是径直道出来意,“荀公子棋力高明,手段也不差,但接连一载之中,放任这五家富贵商贾为所欲为,牢牢占住好处,可曾想过万一这几位向来不讲道理的混人,有朝一日时局变转,又该是怎样下场,恐怕比当初那几任知县,还要狼狈些许,不知知县大人,能否解去这手棋。”

    荀元拓神情一滞,皱眉看向眼前人,这话说得无遮无拦,主簿已是做过许多年官,本不该如此单刀直入,按说如何都要兜些圈,圆滑问出,可说得的确有道理,故而也将眉目舒展开来,从容作答。

    “苏台县不属那般大县,为官者操劳忧心处,其实并不多,但往来不下十几位知县,无一不是对此地束手无策,归根到底,便是此地偏僻穷山恶水,一来不识法度,二来不认朝廷官员,反倒是多年来受这五家商贾盘削,很有些逆来顺受的心念,起码最不济也能落得个活命;五家商贾虽是做事颇为下作,但不得不提一句,确实是将此地的百姓把持得相当牢固,恐怕多年来并无人胆敢生出其余心思。”

    “譬如说我是此地势力最大的一家,朝廷好容易想起此地依旧归属上齐所有,指派几位官员前来,却不得不捏着鼻子被人家压过一头,起码明面上的确是如此,谁人又能心中不生出些怨念。”

    主簿点头,荀元拓此话,确是中肯无误。此地修葺官衙也不过几十载,原是太过偏僻,当年立国时节,并不曾将此地填补入上齐版图当中,于是才使得此地中人,恶人越发多,致使行至如今这般情形,当年曾有大员得知官员受辱,险些一怒之下启奏天子,兴兵清理此地,却是被至交好友规劝,此事便始终搁置下来,使得许多来此知县,纷纷是心头哀念横生,均是受苦几月过后,上书调离,哪怕再自降一品官,也不愿留于此地。

    “起初来此,其实我定有三条计策,一来是凭百姓同力,无论拜访教诲,或多或少提点两句,在人心头种下枚树种,知晓这五人并非是什么神仙老虎,进而生出力争的心思,届时略微催动一把小火,最终还是要使得此五家商贾,再无容身之地,不出几年便要背井离乡,再不敢踏回苏台县半步,此计于我所想,理应是上策,不战而屈人之兵,民意攻心。”

    主簿双眸闪动,显然是自行推测一番,深知此计可行,忙不迭开口问询,“既然是

    已有良策,此番又是时机尚好,为何不愿催上一把火?”

    荀公子低眉,“草木十年可生,人心百年难改,就算学来先生两三分嘴皮功夫,又恩威并施,好容易得来民心,但将整一县中人心念扭转过来,起码也要再搭过两三载功夫,身在穷山恶水一载,总有些担忧京城中事与我那位先生,犯不上再搭进太多时日,那便要说起第二策,不过手段颇有些卑劣,只能屈居中平策。”

    “以往在此的知县,要么便是逆来顺受,要么便是咬紧牙关,不允此五家商贾半点好处,苏台县地界偏僻,凭此五家商贾的本事人手,欲要外出寻些商路,说破大天也是勉强够个温饱,哪里有赚官府银子来得容易便捷。以往官府未至时候倒还好说,可万一被人这几人盯上官府当中亦是有利可图,再想撒口,就像是被小巷当中饿过几天的恶犬咬住腿肚,无论棒打狗头,还是戳瞎两眼,都始终难以将嘴掰开,五家同进同退,就凭官衙在此地的微末根基,当真是难以撼动。”

    “如此,何不令这五条癞皮狗互相下口,斗得筋疲力竭时,再随意扶持一家,将这五路商贾与人手皆尽收归官衙所用,”荀元拓笑起,收起眼前棋盘,仔仔细细擦拭干净,“不患寡而患不均,历来如此,乍看之下我这知县当真是位好人,既知进退又晓得拱手送甜头油水,其实不过是祸水东引,将这五家所对的矛头,从官衙中人转向其余四家。毕竟一向只晓得唯唯诺诺的老实人,谁也想不到也有笑里藏刀的本事,若说破招也是容易,只需静下心来,便可想通,这五家缺了一家,即便是被人悉数吞并,对于官衙而言也是好事,何苦为争些蝇头小利,失却大局。”

    “但要是这等事五家都能想通,早已将眼光放到苏台县之外,而不是如眼下这般得过且过,退两步说,这五家商贾好比一篓之中的荷塘泥鳅,有一人动手,其余四家,想不接招也难,那便是死局,但可惜之处在于,他们并无解局的本事。虽是中平策,却是最为对症,不出两三月,大概我就可解去此局,安然回京。”

    荀元拓笑得相当欢愉,但对坐的主簿却是险些落下滴冷汗。

    乍看之下,此计并无高明处,但也恰巧是因此,年轻人估算人心的本事能耐,已然是炉火纯青,才是最为令人生寒之处。

    主簿无意抬头问起,“敢问荀大人,下策是如何布局?”

    年轻公子原本起身欲走,听闻这话淡淡瞥了主簿一眼。

    “更简单,既然不愿学何为法度何为官威,刀架到喉头,任谁都能将上齐律背得滚瓜烂熟,一手拿刀,一手擎酒,不过是不愿动刀,故而劝酒,但迫不得已要动刀的时候,总也要学学那位大员不是?”

    一张顶俊秀的面皮,开口却是至狠辣的言语。

第六百零六章 京城不京城

    少年拾掇好行装的时节,恰好听闻湖潮阁大门外头,细细簌簌响动声,当下便是起身开过阁门,一尾狸猫蹲坐到台阶上头,抖净浑身露水,见是云仲迈步出门,绵软叫上两三声,倘若是换做姑娘人家,多半是一枚心肝也可化去多半,纵使少年也流露出些许笑意,侧身将狸猫让到屋内,一如往常那般递上几尾鱼儿,神情和善。

    “再过几日,恐怕你便要去凌字楼乞食,身在京城身不由己,盘算过数月想要外出转转,到头来却只不过返乡一次,回山两次,喧嚣吵闹,终究不能静下心来,好生将许多事想得分明。”少年瞧得欢喜,待到狸猫心满意足咽下鱼儿过后,捧起皮毛顺滑如缎面的狸猫,小心拽拽狸猫面皮,难得咧开嘴笑了几声。

    “精气神比起前几天,好过不少。”湖潮阁今日门外,来客很是有些多,老者也不打声招呼,径直上门挑个地界坐下,望向少年此刻眉眼,“如今看来,还是当初坐在满屋刀剑之中,瞧来更有威势,怎么如今反倒将刀剑收起,当真打算将这兵器铺面改为茶馆了?”

    云仲报以一笑,还是将狸猫放到一旁,规规矩矩起身行礼。

    “再怎么说来,也是留做砍人杀头的物件,常年坐与刀剑侧,没准浑身上下早已灌满寒气,起码到如今,都觉得心尖冷凉异常,还是收起来最好,免得日后伤着旁人。”

    至于少年言语当中的深意,凌滕器也不愿细想,而是由袖中掏出卷书来,不过二三百页,瞧着却是十足厚实,少年恭敬接过,却见书面上头唯有两字百川。再翻书卷,却发觉当中尽是凌滕器笔迹,每页上头皆是绘有人形,或是单掌探出,或是双拳各分左右,运力路数与修行手段,密密麻麻,每页皆是写得满满当当,无一不是凌滕器笔迹,虽说算不上好字,可依然是气势非同寻常,譬如信手拽来片山岳,横亘纸上。

    “哪怕是你小子跑到大元散心,也不能落下学拳学掌,正是筑基的好时节,早就知晓你小子于修行道上未必有什么超凡脱俗的天资,好容易练老夫这门内家拳,颇有些歪才,可万万不准浪费。”凌滕器咂咂嘴,却是早已算出少年心性如何,平日里瞧来虽说是和善,脾气相当不赖,但要是咬定青山,恐怕如何都难以拽动,故而也不曾劝解,而是趁此几日之间,日夜不休,将平生所悟的内家拳章法路数,皆尽写入一书之中,算不得拳谱,只可说精要。

    “前辈如此重礼,如何敢接。”起初时节少年并不曾仔细观瞧凌滕器面皮,此刻点起灯火时节,才发觉老者此刻也是两眼通红,眼圈周遭乌青,显然是许多日已不得安睡,心急火燎将这卷拳书写就,趁少年还未外出的时节送上门来,最是伤神劳心。

    当日庞清风已然是通体冰凉的时节,云仲与凌滕器方才闯到屋舍之中,才发觉那年轻人身死过后,风池穴溃散,原本易容为的憨厚面皮,转为俊秀,却再也难开口,云仲足足半日都不能开口,而凌滕器竟也是许久不曾出言,直至此事解去过后,依旧蹲在村口外头滂沱春雨之中,良久都不曾挪动脚步,末尾

    回京城时节,老者才开口说了一句话。

    凌滕器说,要是老夫还在四境,哪怕是山涛戎在此拦路,老子也敢打上两拳,怎会如今日这般憋屈。

    已无四境境界修为护持,凌滕器虽是身子骨依旧硬朗,可终究是步步迈入暮年,接连熬上许多夜,早已压制不得困倦意味,明明白白在面皮当中表出,瞧得少年一阵心酸。

    “怎么,要不老夫陪你小子走上一趟?半点修为拳劲也无,真个走到那等乱地界,若是身死事小,倘若遗落老夫这本内家拳精要,那才是最叫人生怒的一桩事。”

    云仲面皮之中,笑意微生,掏出怀中那枚足足用过许多年的火折,狡黠一笑,“死前定会留着一口气,将书烧个干净,放心就是。”

    湖潮阁外,京城未醒,几只麻雀早起捉虫,却不曾有定点收获,悻悻落在人家灯笼墙头之上,如是初开灵智,恐怕要将当初言说坌鸟先飞灵禽在后的人儿狠狠骂上个两三时辰,才可解去心头恨,不由得啼鸣声便带有三两分火气,惊得两三户人家幼子哭闹,不过是十几息过后,又堪堪停下,倒是惹得双亲再无睡意,不得已起身。

    “活到这般岁数,其实老夫也还有许多事不曾想通,年轻时节,也打杀过不少为图一口饱饭劫道剪径的贼人,过后想想,却怎么也想不明白,究竟是该杀还是不该杀,如若该杀,应不应当由我去杀,倘若是不该杀,这罪过又要深重一分,故而时常要骂上几句佛门的秃驴,合着到头来好人都叫他们做了去,老夫却是变为那等双拳染血的恶人,上何处说理去。”

    凌滕器也不饮茶,更是不曾去觊觎云仲那几坛好酒,自顾道来,似乎是想起年少时种种事情,嘴角挂笑安然讲来,“直到年岁渐长,由迎风喷泉三丈的年纪,变为顺风一鞋湿的岁数,才堪堪想通一些事,何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如有半点悲悯意味,大多是要害死自个儿,你不去做恶人,劫道剪径的贼人,或是瞧上你手头好物件的歹人,定然是不会手软,你我都并非是那古籍当中的高僧,不消出手,就可凭一张口舌说得旁人撇下心头恶念与手头刀剑。”

    “这时才知,所谓九国乱战无义,究竟背后所藏深意为何,莲花出淤塘,到底也难得干净二字,世上种种不平事,搁在江湖之中,无非是放大或是缩减,人心经不起推敲,这时再想那位颜贾清,其实也难说他究竟是善是恶,归根到底,也只不过是想让你小子活得久一些,能做更多善事。”

    云仲没点头,也没摇头。

    事实上少年很希望从老者肩头瞧见一条黄绳,口不由心,故而才讲出最末尾那番话来,但足足等候良久,终究是不曾窥见。

    “似乎的确说不出个对错。”少年低头,眼皮略微耷拉下来,“可我分明知晓此事难言对错,世上更是向来无人定善字何解,恶字何解,束手无策什么也不做的时候,却偏偏觉得浑身上下难受得紧,困心竭虑,终究是想不通其中种种。”

    凌滕器不知可否,只是点头,“是应该外出转转,京城当中诸事纷杂,人也繁杂,常年若是不独思,难免容易觉得武道修为已然如同策马冲出十几里,可自个儿依旧立身原地,追不上脚步,心境高低高过修为,难免生出避世心思,瞧诸事无用,而心境低过修为,则是会发觉左右分明皆可行,却迟迟不能迈步。”

    这回少年终究是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那便抛开诸般杂念,畅快外出走上一趟,漫无目的也好,前去始终心心念念的地界也好,总之想在何处停脚,那便在何处停脚,海上起明月,碧海有潮生,逍遥一阵过后,觉得能想通透了,或者无需多想也能继续习武处世了,便再抬脚回京,你这铺面不大,更是少有人上门,老夫替你同铁小子打声招呼,派人前来看守些日。”

    而云仲也是神情温和下来,恭恭敬敬鞠躬行礼。

    老者挑眉,而后又将眉头收回,脸上笑意却不减反增。

    少年说,先传武道,乃是半个师父,又授心境,又多添半个师父,两两合一,哪怕是自个儿已有师门,其实还是应该叫一声师父,总不能令人寒心。

    狸猫不晓得这二人所言为何,只是玩耍腻味过后,自个儿蜷缩到少年脚面上头,轻声叫过两回安然睡去,不过多时,却又是被少年抱起,略微摸摸狸猫鼻头笑道,“老头子不愿收留,便随我一并外出,虽说指不定鱼儿带的足够,但也难得能见见除却京城之外的种种景致,如何?”

    狸猫不曾解人言,却是不逃不躲,钻到少年衣襟当中,兴许是出于暖和,很快便是又安然睡去,慵懒得紧,任凭少年起身打理行装,也始终不曾醒转。

    云仲收拾好行装,唯独没有带上那方剑匣,后者安然横在桌案上头,少年背起行装,并未急于出门,而是盘腿坐在那方剑匣眼前,很久都没言语。

    外头天边已然泛起些鹅黄,京城由打安眠当中缓缓醒转,骤雨初歇几日,商贩沿街吆喝卖炊饼糖球的声响,接过更夫打更声,当真是生得一副好调门,隔开三五条街巷,依旧听得分明,惊起无数藏身于寻常人家屋檐之下的飞鸟,震起许多运河两畔的劳累汉子,念念叨叨骂上几句,旋即起身观瞧,却发觉那原本暴涨运河,如今流水泄去,咧嘴憨厚一笑,旋即又是回帐睡个回笼好觉。

    春日不曾吝春阳,斜落枝条,影落屋檐,摇摇晃晃,比起往日多生许多嫩芽,抵下滂沱春雨,终归也是润物,只不过往日乃是似女子洒秧,而今换成汉子挥锄。

    “早知如此,问什么剑术,倒不如问问三百年间,究竟想通了甚。”

    湖潮阁依旧大门紧闭,纷繁树影落在飞檐上,只是马房当中那头时常惹祸的杂毛劣马,与院外矮墙那尾狸猫,始终不见踪迹。

    京城还是京城,京城不是京城。

第六百零七章 狸奴,马,清瘦少年(二更)

    到底是天子脚下京城重地,近来风声紧俏,把守京城门户的军卒,巡查时节,比起以往仍要苛刻几分,上上下下打量少年许久,又是略微探查过一番包裹,当中并无他物,而后又是望向少年腰间剑,神色略微有异, 盘问半晌少年究竟是有何来头,这腰间佩剑分明是上上品,怎的偏偏落在个未满十六七岁的少年人身上。云仲倒也不急不躁,缓言说自个儿乃是泊鱼帮中人,平日时常出外走镖押货,有枚护身兵器,如何说来都是理所应当,而那瞧来面生的军卒还要问些什么,却是被一旁年岁稍长的军卒拽住,几不可见摇摇头,示意莫要多问,这才勉强放行。

    泊鱼帮势大,京城当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这泊鱼帮身后,究竟是何跟脚,许多人也曾私下揣度过,但到头来皆是略微心惊,再不愿同旁人提及,但多少心中都是有数,更何况是消息相当灵通的军中,明知少年乃是多半年前升为泊鱼帮偏舵主的老卒,自然是晓得其中轻重,这才令那位不知深浅的军卒收声,老实放行。

    “你小子昨日里开荤,将脑袋也睡拧了不是?那人分明是泊鱼帮中的江湖人,莫说并非是什么偏舵主,只是一位寻常帮众,也理应放行才是,皇城根底下的帮派能存留到如今,指不定背后靠山是何等来历,没准便是咱朝中的一品二品大员,怎好招惹,况且正好是天子眼皮底下过活,哪怕是泊鱼帮中粗野人,也必定比我等知晓该如何行事,你啊你,不长眼。”

    可那年轻军卒却很是有些不服气,哼哼两声,望向那位白衣驾马悠然出城的少年人背影,颇为愠怒道,“皇城乃是何等重地,倘若泊鱼帮之人,人人皆可挎刀背剑,那这规矩法度,岂不是变为戏言,每遇泊鱼帮帮众都要退避三舍,无人胆敢上前管上一管。”

    “规矩是规矩,与法度不同,规矩是死规矩,人却是活人,”老卒撇撇嘴,显然是已然对于这等才入京城值守的新卒,早已是见怪不怪,“不听劝倒也可,但过后要吃多少亏,全在你自个儿念想,倒是不至于危及性命,遇上那等心眼相当狭隘之人,至多也不过给你下些绊子,回心转意,向来不晚。”

    云仲却是不晓得身后两人议论,只是松开缰绳,令那屈居厩房当中的夯货,随心去向,当然也是生怕这夯货生疏脚力,撒欢跑起伤了踝掌,平添许多麻烦。那头杂毛马匹倒也是心情尚好,沿官道直往东去,沿路已是有急不可耐伸头探颈的野草小花,恰好平白便宜了这憋闷多时的马儿,卷动舌尖,竟是险些将官道路边新发野草吃得绝户,足足小半时辰都未曾停嘴。

    日上三竿的时辰,少年胸前衣襟当中,钻出只狸猫,两眼懵懂往四下观瞧,发觉周身颠簸,显然是不晓得究竟置身何处,四爪便不由得探出,牢牢挂到少年贴身短衣上头,神情略微有些惧意

    云仲瞧着好笑,揉揉那狸猫脑袋,拍打狸猫后背,“莫怕,不过是从一地走到另一地而已,性命无忧,吃喝不愁。”

    马上人与狸猫,摇摇晃晃,颠簸而去。

    少年的确有想去的地界,听闻皇城之外几百里,临东地界有片浩大湖泊,随湖末而下,竟是接连跨越三地国境,能直抵东海,听人说不止是可通东海,更是能直走东南大越国前面那片南海,只是可惜中途峡谷高低错落,从来无舟可渡。从入京城以来,少年便时常惦记着外出游赏的时节,能去亲眼瞧瞧那片可通两海,直抵三江的浩大湖泊。听人说来,湖岸边上险峰重叠,渔家甚繁,传闻尚有片足足绵延百里的桃花林木,花开时节,远隔十里尚能入鼻,芬芳馥郁,酒水更是顶好,向来便有小南漓别称,意为四时如春,少有冷寂,花草树木奇峰险峻,如是仙家居所。

    云仲见过许多高崛诡奇山峦,或是黛青如画,兴许是苍凉枯黄,更曾见过水浪排开大泉湖的奇景,似是那般策马狂奔,鬓发翻卷的江湖豪迈女子,但唯独少见那等如若小家碧玉的清幽静谧地界。虽说前者入眼,亦是心头震悚豪气隐生,但后者才最合少年心意,见之眼笑眉舒,最是忘忧。

    如今难得将心思拿定,好生前去观瞧一番,就算接连多日兴致缺缺,少年也觉得心头重担,略微轻快些许。

    几百里路途,并不算近,饶是这头夯货脚力相当上乘,少年亦不愿日日狂奔,反倒缺失许多意趣,估算下来,起码也要一旬半月时日,恰好沿路瞧过些周遭胜景,亦是相当舒坦。若是往常时节,每逢外出的时节,云仲都要由各处寻来山势水路图,好生研究几日,走访许多人,才敢确保万无一失。但此番却是不同,只是背起包裹行装,便是登程上路,唯有卷相当粗略的通路图,被少年悬到马鞍上头,时不时观瞧两眼,确保不曾走错方向,便任由那夯货随心走动。

    几日之前少年写过一封长信,原本打算凭碧空游送信上山,却是无奈发觉浑身上下也无半点内气,只得唤来久留与京城当中那头青雀前去山间送信,一来二去竟是使得心境愈乱,苦等几日过后,才是接着来信,并非是温瑜所书,而是已然在山间闲出个鸟的老樵夫回书,单看笔迹便是相当不耐烦,说人家姑娘也要修行,况且正是心境难平,隐祸丛生的时节,想要出外转转,总也不能成天将人家温姑娘绑到身上,想去便去,甭耽搁修行就是。

    另外那封堪称字迹相当杂乱的书信当中还说,颜贾清于山下学堂请过足足一月病假,说是自个儿身子堪忧,要前去别处求医问药,至于学堂,却是暂且托付给一位村落当中的年轻人,学问不见得大,可胜在口碑极好,想来也能镇住春日

    时节玩心大起的一众学子,自个儿则是连抢带求,讨走了二百两银子,下山而去,算算时日已快身至京城。

    而云仲并未曾等候颜贾清,而是自行外出,原本少年便是打算独行,当然若是温瑜腾出空来,少年还是有些私心,有心仪姑娘陪同,出外游赏,想来心境也能好上许多,未必就需自行苦思冥想,却已能压过这阵以来的种种杂念。

    出京城三日,酒水已尽,云仲望着手头足大过市面水囊三五倍的水囊,撇了撇嘴,意兴阑珊。

    而始终趴在少年肩头或是前襟的那尾狸猫,亦是心境有些低落,出湖潮阁时,少年原本随身携来一整袋晾干鱼儿,却是夜里不留神的时节,被那狸猫钻入口袋当中,吃了个肚圆。且兴许是四爪多时不曾磨过,锋锐难当,将那口袋划来一角,当中足足近百干鱼,近乎皆是遗落,待到少年察觉时节,已是不剩几枚,干粮难咽,久无荤腥,狸猫也是无精打采,时常要立身马背上头,狠狠挠两回那头杂毛马匹,当即便是惹得猫啸马啼,乱象横生。

    不得已之下,少年还是将路途略微调过,偏北而行,去到一处村落当中,暂且添补些酒水吃食,况且临近江河小流甚繁,大抵也可购得些干鲜鱼儿,用以将狸猫干瘪肚皮填补得当。

    一整年下来,每每帮中发月俸的时节,少年向来不去观瞧锦缎钱囊当中的银钱多少,早晓得泊鱼帮富庶宽裕,云仲反倒是更为小心谨慎,生怕自个儿瞧见那钱囊当中的丰厚银钱,当即压不住性子,外出当个散财童子,故而向来不曾估算自个儿究竟已是攒足多少银钱,直到出门前掀开屯钱木箱时,云仲将银钱抖出钱囊,才发觉自个儿似乎已然是城中那等还算富贵的人家,仅是多半年时节,偏舵主月俸攒将下来,竟足足有数百两银钱,虽尚且不可学那些位公子,为讨青楼女子欢心一夜掷出千两,可已然是相当一笔银钱。

    纵使知晓泊鱼帮上下皆富足,云仲依旧叫眼前银两刺得两眼生疼,好容易压下心头颤颤,掐算一阵,才发觉当初镇中那位安婶因修葺佛堂亡故的夫君,也不过是赔给百两银钱,自个儿查过几回账目,走访过两家铺面,到头来竟是攒齐足足数条人命钱,当即看向那箱银钱的时节,神情黯淡许多,只是从中拿出近百来两,便再不去惦念此事。

    可即便是近百两银钱,于寻常村落当中,也足够许多年吃穿。

    将纷杂念头收回,少年轻声叹过口气,翻身下马,转而牵着那头已然安分许多的杂毛马儿,肩头立着尾无精打采昏昏欲睡的狸猫,往层林深处村落当中走去。

    日暮将晚,马儿不瘦,肥蹄大肚,狸猫面皮宽胖,唯独少年身上白衣奇宽,瞧来怎么都有些不合身。

第六百零八章 暴雨梨花

    村落之中,竟是并无一家客店,更是无酒楼这等地界,云仲接连去到过数处,问过少说六七位村人,也是无果,正值是进退两难的时节,才有位扛锄的耕夫自行上前,给少年人指路,说这村落向来并无几个行人上门,哪里有人会乐意做费力不讨好的事,修起一家客店白白耗费银钱,不过村北口处却有户人家,一位老汉独居,倘若是有瞧来顺眼的来客,倒也能让出间空房来,兴许尚能填补酒水干粮,不妨前去试试运道。

    云仲抱拳谢过,却总觉得这耕夫面皮,颇有些像那位南公山间的老樵夫,仔仔细细端详端详耕夫肩头那柄铁锄,倒当真是一如汉子黝黑面皮那般,通体乌黑,大抵是用过许多年,这才牵马离去。

    村北口那位老汉,性子倒真是如那耕夫所说,古怪孤僻,听闻有人叩门,亦不搭腔,大开院门过后,不加掩饰上下瞅瞅少年打扮,撇撇嘴说又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江湖人,旋即便要关门离去,不过无意之间望见少年前襟当中那尾狸猫,神情又微微一动,颇有些不情愿错开身形,言说只能住上至多两日,酒水干粮,还需自个儿前去村中添置,一概不管。

    大抵是这位性情孤僻的老汉,也不曾想到真有那等闲来无事的江湖人,携猫出游,当即便是有些难以开口驱赶,不过依旧无甚好脸色,待到少年安置好马匹,再度上前道谢时,老汉正稳坐到院落当中,使双筷夹起片蒸鱼,且不忘往喉中灌上两口酒水。见少年上前,老汉斜眼打量打量少年腰间剑,斜眉歪眼,当即便是相当厌烦。蒸鱼滋味极鲜灵,云仲倒还把持得当,怀中那尾狸猫却是已然压制不得心头馋虫,由打少年胸前跳下,紧紧盯着老者眼前石桌上那碟蒸鱼,分明是腹中饥饿得很。

    老汉竟是也不藏私,抬手便夹起一筷条理分明的鱼肉,刚要扔到地上,却是觉得有些不妥,而后又是起身,从屋舍之中取来两片荷叶,颤颤巍巍铺到地上,而后再将鱼肉仔细搁到荷叶之中,老脸上罕见流露出些许笑意,“慢着些,老朽家徒四壁,不过幸亏是村口便相邻着条微末支流,鱼儿向来是不缺,顶贱的物件,今日管饱。”

    可待到老汉抬眼观瞧少年的时节,又是有些横眉立眼,揶揄说道,“成天知晓打打杀杀策马运剑,怎么连尾狸猫都养不起,省下些无味念想,好生前去找寻个营生,也比终日惦记着行侠仗义快意江湖强出许多,你们这些个年轻人,老夫在村中落户四十余载,见过无数,狸猫尚且养活不起,何况双亲与自家婆娘。”

    云仲苦笑,刚要讲清此事原委,却是发觉老汉左手缺了两指,一时间呆愣,竟是忘却挪开眼光,尽皆被老汉看到眼里,连连摇头,而后又是夹来几筷蒸鱼,放到晾干荷叶上头,摆个请邀上桌的手势,请少年对饮。

    老汉自言,

    当年时节自个儿也是位终日惦念着行走江湖,成侠做客的年轻人,恰好故里正巧有位擅使枪棒的高手,见少年天资不差,身子骨更是健硕,便传与十二路枪招,凭此安身立命扬名江湖,理应算在情理之中,入江湖五载,着实也闯下些虚名,可虚名哪里能换得口饱饭,整年下来,怀中也不过揣着几十枚铜钱,就连喝上碗酒,都已算是相当奢侈的一门花费。家中双亲震怒,硬是传出风声说是害了恶病,没准数月之间便要驾鹤西去,强行将自个儿挟回家中,威逼利诱,找来户门当户对的人家,不出几日便嫁娶事毕,指望着能凭此事将少年脚步拴住,起码也有家室,大抵也能令少年收收心思。

    老汉自嘲,说当初自个儿哪里顾得上其他,总觉得江湖中人,说话中听,且皆有妙才,怎肯始终置身家中,受人摆布,才是婚嫁过去六七日,便又是提枪外出,却不想当初得罪人过多,被人寻上门来,取走那位才嫁来的女子性命,少年急火攻心返家时节,虽说力拼近乎一日,使手中枪穿过不下三五十人喉咙,但仍旧是遭人卸去两枚指头,且伤及肺脉,就算是想再入江湖,恐怕身手也只退不进,只得身在家中,将双亲安养得当过后,自行寻了这么处村落住下,一住便是四十载。

    推杯换盏,云仲问及老者,还练枪不练,老汉却是满脸鄙夷,指指屋檐上头,说本就不是什么顶好的兵器,经如此多年风刀霜剑,恐怕早就锈穿了枪头,已然变为那烧火长棍,再不能使唤。

    “老人家是不敢看,还是不愿看。”三两盏酒水下肚,少年抬起眼来,颇有些醉意。

    “怎会不愿看,年轻时就算是容貌顶好的婆娘,搂到怀中,也未必有搂着这杆枪来得踏实,乃是那位高手自行花费银钱锻造,乌青泛光,枪尖甚是狭长,瞧着譬如柳叶那般,理应怎么看都看不够。”老汉倒是酒量怪好,接连三五杯酒水下肚,面皮连红都不曾红,摇头叹道,“只可惜从那件事过后,每每观枪,便总能想起那徒有夫妻名的姑娘,当初也算是十里八乡当中的大家闺秀,容貌也是相当不赖,逢人都说是有旺夫相,日后必定富贵,可偏偏因我招惹是非过多,无端领死。”

    “当初我借来好友一匹好马,听说是由一位无恶不作商贾手中夺来,我那好友摸黑杀了商贾,牵走那头正经的大元驹,通体没半点杂毛,通红如炭,唯有额头之间一抹白,当真可称得上是追风逐电,不出一日便赶回家中,却还是不曾赶上,只赶上还未干涸的一抔血水,”老汉叹息,面皮瞧不出悲意,只略微有些怅然,“到那时我才有些明悟,骑再快的马也追悔莫及,再猛的枪势枪招,也只能杀人而已,许多事过去就是过去,再想捡起,不过是悔恨难当。”

    云仲一阵沉默,老者所说,听来稀松平静,但倘若落在心头,就譬如

    静池见石,波澜难抵。

    “所以自从那以后,老朽便有些皈依佛门的心思,终日礼佛烧香,静心读经,可仍旧是有些看不起同乡,觉得这些人从来就不曾见过天地,从来就没见过己心,活得相当不通透,”很快老者便将面皮松弛下来,乐呵笑起,而后又是抬起筷子夹住块鱼肉,见少年眼色蹊跷,自是揣测到此刻云仲的心思,促狭道来,“老夫可没遁入空门,吃鱼吃肉,与我其实并无半点忌讳,毕竟参禅悟道,烧香礼佛,对于老夫而言不过是图个念想,与心境当中安宁,其余诸等罪业,一人挑之,若是有半点佛**业,愿皆尽送于那位无辜受难的姑娘,起码佛门讲来生一说,休要让人家再遇上我这等人,无辜受难。”

    “往好处想想,以您老当初在故里的名声,门当户对,既然那位姑娘肯嫁,想来也是对您老有些喜欢,不然怎会心甘情愿,嫁与一位如此不靠谱的江湖人?”

    老汉一愣,老脸略微抖了抖,无声笑笑,指指屋檐,又抬头看看少年,“幸得此言,老儿我今日又想瞧瞧那柄枪了,只可惜年老力衰,已然爬不得屋檐,还烦请少年替我代劳,权当结清酒水钱。”

    云仲宽慰一笑,竟是当真站起身来,费劲稳住身形,总觉得今日这酒水分明入口甚柔,却相当上头,不过依旧是缓步走到屋檐之下,不凭两手,只是两腿缓缓登梯,步摇乾坤倒,身晃神魂清。

    少年晓得,老者想看的不是枪,而是当初那位姑娘。

    屋檐之上竟当真静静躺着柄长枪,可浑身并无丁点锈迹,乌青光华迎月,瞧着便是想当不俗,少年打个酒嗝,单手握住长枪,而后再归桌间,插到院落土中,微微笑道,“老伯这柄枪,的确是上好兵刃,数十载不坏,当真是不容易。”

    老人一手握住枪杆,缓缓起身,将诸般所学,尽数递了个畅快,虽并不如年轻时节那般力沉招快,但依稀之间,尚能瞧清年轻时节威势如何。

    云仲瞧着老者舞枪,醉眼朦胧,狸猫也是吃饱喝足,抬头疑惑瞧着那位病虎似的老人,不知为何突然起身,运枪如弓,递枪如松,倒是觉得怪好看,索性使两爪搭住脑袋,懒散望向月下抖擞精气神的老者,足足递出十二路枪招,暴雨梨花。

    分明是气喘吁吁,却是眉眼温和。

    月光照入老院之中,照在老者手中长枪枪刃上头,院落外不知何时已站着一位扛锄的耕夫,饶有兴致地望着院落当中的少年狸猫与老汉,念叨了两句,肩头那枚铁锄,又挂到肩头。

    耕夫说的是,怎么江湖里头的人都一个德行,粗野时比谁人都粗野,心地柔和时节比谁人都柔和,当真是怪人。

第六百零九章 诉与飞花

    第二日云仲补齐干粮酒水,顺带由街面上添置过些晾干的鱼儿,同那位老汉告辞上路的时节,特地由外出所携银钱之中,挪出半数,藏在屋中枕下,却不知为何那老汉为何如此眼尖,还未等到牵马出门的时节,老汉却已是追将上来,不由分说将少年所留的银钱塞回怀中,面皮当即便是阴沉,说搁在三四十载前,定是要抄起院中枪,使枪杆好生揍上云仲两回,说虽是身在穷乡僻壤,但好歹衣食无忧,总不能令出门在外之人,耗费如此多的盘缠。

    争执不过老汉,云仲只得是将银钱收起,恭恭敬敬抱拳行礼,自报家门姓名,到底是闯荡江湖极早的前辈,这点礼数,起码要识,但老汉却是侧身让过这一礼,老脸当中似笑非笑,“老朽年纪大了,恐怕就算你如今言说姓名,过后几日便已抛到脑后,再难以想起,相逢何必相识,投缘便好。再不济倘若是腾出空来,待到三年五载,老朽驾鹤西去后,再来瞧瞧这孤寡伶仃坟茔,浇上一壶酒水,便已是足够,如此多礼作甚。”

    云仲很想说两句言语宽慰宽慰,诸如您老身子骨,想来就算是再活半甲子也是绰绰有余,休要言说那等晦气话,但望见老者通透两眼,不知怎得便是将言语收回肚中咽下,略微点点头,“只可惜无物相赠,总觉得是有些心中过意不去,来时总想无物一身轻,却是未曾算到这茬。”

    老汉笑皱了面孔,咧嘴往身后指指院中立着的那枚乌青长枪,“这便是你这后生送的,如是昨日不曾提起这事,恐怕直到老朽离世之后,那柄老伙计都要在屋檐之上,寂寥得紧,于其说是捡回这柄长枪,不如说是拾起许多旧念头,愧对已是不可改,但仍旧有人时常惦念,与她与我,都是最好不过的一件大礼。”

    少年乘马,摇摇晃晃,不过百来步出村口,却是频频回头,瞧着那位风烛残年的老汉立身清晨之中挥手,没来由酸楚意味,直上灵台。

    “少年人,尽早退身江湖为妙,总不能因自个儿爽快,搭上旁人,来日若是想起此地有处坟茔,坟茔前头,必定插着枚长枪,那便是老夫同你作揖,恭送出江湖。”

    出村口时,老汉高声喊过两句,瞧那少年置身晨光里,侧回身来遥遥一拜,心满意足走回院落之中,望着眼前那枚乌青长枪,多年间未有锈迹,依旧是枪锋冷冷凉凉,上前轻抚一阵,眉眼顺和。

    “年头譬如羚羊飞渡,总要是年轻一辈人携老者的念想,出入江湖,见形色景致,声色犬马,天高水阔。”

    “出入平安,常携喜乐。”

    少年驾马出村落的时节,身侧无端多出来位耕夫,肩扛雪亮铁锄,任凭云仲马匹步快步慢,竟是寸步不离,瞧来且尚有余力。

    “从前怎么没发觉,颜先生易容能耐如此高明,原本总要留下条黄狐狸尾,如今竟连狐狸尾都藏得极深,当真是好手段。”云仲抚抚胸前那尾吃饱喝足的狸猫,后者摇头晃脑,已然

    颇为熟悉马背颠簸,且时常要站到马颈处,拍打两番马头,分明已是老猫,却是好奇心思半点不曾衰退。

    “就许你们这帮年轻人隔三岔五破境,不许我这钓鱼郎日益精进?”耕夫哼哼两声,甩甩肩头锄,“黄龙还是黄龙,只不过化为这锄尖一点黄泥,较真说起来,不过是个小障眼法,只是天下绝大多修行人挑不出毛病罢了,算什么本事。”

    “先生可知阴魂不散何意。”云仲摆明不愿搭理这位来头诡秘的钓鱼郎,从始至终都不曾侧身看向耕夫,而是端坐马上,轻声道来,分明想将颜贾清轰去别处清净地界,莫要跟随。

    可那耕夫却是好大不乐意,撇嘴骂来,“早晓得你这少年人没良心,前日若是我不曾指引,你又怎能由那老汉口中听闻这些江湖事,虽说算不得稀罕,但终究也可观人生来路途,倘若此番外出真要将心思捋个通透空明,多听些陈年旧事,这不也算是一桩机缘?”

    云仲侧目,依旧冷言冷语,“在后生看来,先生若是不再跟随,或是莫要将自个儿所想所思灌到后生脑壳当中,那才算是天底下最好的一桩机缘,本就是打算自行外出转转,何苦学那附骨之蛆,路数不同,就算接过那尾黄龙能直达五境,又能如何。”

    旋即也不理会樵夫开口出言,略微夹紧马腹,杂毛夯货有觉,登时窜出足有一丈远近,撒欢跑起,将那位始终亦步亦趋跟随左右的樵夫甩到身后,不消十几息,便已远去。原地站立的颜贾清尴尬摸摸鼻头,很是有些羞恼,而后竟是也不顾举止,抓起锄头朝那黄泥狠狠扇去两掌,“瞧给人家嫌弃成这样,若是能凭你直入五境,想来也要容易些,省得老子豁上一张面皮死乞白赖贴到人家身上,倒贴钱都卖将不出。”

    樵夫衣襟当中,钻出一尾黄蛇,不过一掌长短,好奇瞧向正朝那黄泥接连甩掌的颜贾清,后者身形猛然止住,僵硬回过头来,哭丧着面皮赔笑道,“这可没说您老,说的是这锄不顶用,送将不出,成天遭人白眼。”

    沙石滚动,耕夫费力从足有半丈宽宅土坑中爬出,半空那尾黄蛇倒也丁点不客气,瞬息盘到耕夫肩头,后者敢怒不敢言,只得是揉揉被一尾抽出乌青的面皮,悻悻运起神通,直追远处一人一骑,只抬足两三,便是迎头赶上近百丈远近,继续凑到那头杂毛马匹旁,不过却再未开口,终究消停下来。

    桃苑岛算不得岛,只是恰好临近谷湖,又因村落多半都是世代打鱼为生,便与同湖对岸那片桃苑乡区分开来,索性于桃苑两字后头缀上个岛字,听来也算是新鲜上口,故而多年来从未改换过名头,提乡便是桃园乡,提岛便是桃苑岛,两地之间虽需过湖,倒也是往来甚多,尤其每逢婚嫁时节,乡岛之间渡船扯起红帆,悬起红缎面,总要映得这湖水譬如女儿抿红,搽黛添罗,热闹得紧。

    虽是于颐章京城也曾传起名头,但此地依旧是向来少有外来旅人,多半因是颐章诗风

    雄浑,最重势大,如此景致之下,百里桃林,便是才由疆场当中安顿下的汉子,亦是难将心头金戈铁马,说与飞花听,如何都是紧别扭的一桩事,更何况山高路远,终年也是少见外人进出。

    而昨日时节,却是有一位少年人驾马而来,身后还跟着位书生打扮的中年人,少年面皮极瘦,不过依旧可辨清秀之姿,那位中年先生却显得颇有几分百无聊赖,才入桃苑岛不久,便是前去酒馆当中,接连饮过半缸酒水,瞧得酒馆小二都是连连咋舌,说从未见过这等外来客爷,此地所酿酒水本就相当浓厚,外来此地游赏之人,大多是三杯两盏便已不胜酒力,文人吟诗,江湖莽汉划拳,不出五六碗酒水便要搂住桌案一腿,同路边黄犬称兄道弟,如此豪饮,当真是少见再少见。

    一同前来的那位少年,酒量亦是极好,小二试探说起寻常人不过三杯两盏就要醉倒,却不想这少年亦是饮过足足两坛,面皮才略微升起些醉意,颇嫌弃地替那中年人付过酒钱,才是缓缓上楼歇息。

    今儿个正午时节,酒馆当中几位小二好容易应付过六七拨登门来客,难得闲暇一阵,五人便是围坐到张桌案前,纷纷出口揣测昨日那两位外乡人,今儿个要喝多少酒水,再者便是害愁,倘若是将整间酒馆所储酒水喝个底朝天,又该如何。

    “我猜终究还是那中年长衫之人海量,昨儿个晚间你们不曾掌眼,我与燕哥却是看得分明,那人饮酒时节,恨不得将脑门都探入酒缸当中,起初还是使海碗,后头似乎是觉得不尽兴,索性将长凳挪到酒缸前头,使酒舀朝口中倒酒,险些醉死到酒缸前头,还是那位少年将此人拽将上楼,那架势当真不似是饮酒,倒是如同渴死鬼托生,没准能将肚皮撑破。”其中一位光起上身的小二,分明是精瘦,却是丁点不觉冷,眉飞色舞同几人说起昨儿个见的奇事,拍胸脯道来,“今儿个必定是那位长衫人饮酒更多,不信咱走着瞧,燕哥你说是也不是?”

    一旁那始终笑吟吟的年轻汉子闻言却是摇头,“那位岁数极浅的少年郎,在我看来却是更为深不见底,两坛酒水竟只是脸红,哪怕是我向来自诩酒量深似海,两坛酒下肚,就算挨掌柜的两拳也未必能醒,依我看来,今儿个那少年郎赢面也是不小。”

    那瘦弱汉子一拍腿根,旋即又是压低声窃笑道,“既然如此,不如赌上一赌,两三枚铜钱,权当是添些彩头。”

    但旋即由柜后便是风风火火走出位高挽云鬓的女子,本是相貌极好,此刻横眉立眼,不由分说将酒舀砸到桌案当中,环视四周骂道,“成天只晓得耍钱耍懒,真到做营生的时节却是个个不济事,昨日若是那少年人不曾将那长衫醉汉拖走,老娘便要帮着搭手,今日还敢提赌这茬,总归是输,这月月钱索性不发如何?”

    几位小二连声讨饶,见那女子依旧是不依不饶,当即一哄而散,逃出酒馆撒欢便跑,比往年更早些的桃花滋味,正是漫街飘落。

第六百一十章 沧海谣

    果真如同那伙闲散欢脱的小二揣测那般,似乎是那两位爷有意错开正午时人多口杂的时节,直到时节偏晚,才悠哉游哉迈步下楼,那位少年分明昨夜歇息得相当不赖,迈步下楼的时节,尚且瞧不出昨日多饮,而是将立在肩头的狸猫搁置到长椅处,请小二上过一碟干鱼,而后才要过三两碟小菜,一壶温酒,迟迟不动筷,却已将一壶酒水重新添过六回,瞧得四周还未吃好的来客连连皱眉不止。

    酒馆并不算大,与京城酒楼比起来,大小尚且不足十之一二,且摆设大多不上讲究,烧酒小炉,瞧来相当古旧,多年不曾更换,原本乌青小炉遭数年柴烧火燎,早就已是显得灰白,上头炭烬堆叠,即便是有心擦拭,也已同小炉近乎烧成一体,再难使之回转原貌,就这么随意落在屋舍当中一角。精瘦赤膊的那位小二见是少年下楼饮酒,当即便来了兴致,接连替少年添过六回酒水,丁点也不觉麻烦,而是始终目光炯炯,瞅着这位腰间挂有枚卖相奇好的水火吞口长剑的少侠,热络搓搓两手,直等自个儿赌赢。

    就算是女掌柜时常拿眼斜楞瞪来,并无半点耍钱的空隙,汉子也是相当乐意赢上个口头赌约,终究是没奈何,桃苑岛之中实在是闲暇日过多,家家户户并不愁银钱,更是无几人愿外出。原是湖中每年两季休鱼,经这两季歇息,再者湖水当中水草丰茂,致使鱼儿大多养得膘肥体壮,前些年来更是有人使厚实渔网,生生罩住条足有近两人高矮的老鱼,四处显摆一阵,又赶忙将那搁村人心中已然成精的老鱼放归湖中,生怕掺染什么忌讳,倒不如将其放归湖中,祈盼鱼儿收成愈好,到底也是图个念想。

    这岛乡当中人人富庶,自然便是允了酒馆便宜,嗜好饮上两口的村落中人,向来是不吝啬酒钱,倘若是通体疲累,同自家婆娘吵嘴两句被赶出门来,或是三五好友熟人泛游湖心过后,意兴未消,也是定要来此地饮上几回酒水,虽说这些年亦是有人瞧见酒馆当中生意甚为红火,也是始终念想着开设另几处酒馆,但眼见得那模样生得俊俏的掌柜,依旧是要天还未良时节便聚起伙计酿酒,气蒸面颊热汗淌落,自是要惹得大多人将心思收起,连连咋舌,不愿前去遭这份罪过。

    如此,除却酿酒等等时节之外,酒馆当中几位小二便更是闲暇,譬如这精瘦赤膊的汉子,如今只将开褂松垮穿起,敞怀坐到一旁,盯紧少年举动,但凡是客官有唤,必定要上前几步热络招呼,比起云仲几年来所见的小二,都要勤快许多,且如何都瞧不出烦闷意味,酒馆当中贪饮几杯的来客衣衫也是相当讲究,知足且乐,时常有三两位不胜酒力,随口哼起渔歌乡谣,周遭人非但不曾斜睨暗骂,竟是多数也应和此声,叩桌踏步,性情相当随和。

    今日更是如此,两位年岁极大的老者背琴持箫落座过后,酒量相当差劲,才不过三两杯米酒下肚,便是斜依桌案,鼓琴鸣箫,时常凭沙哑腔

    调唱上两句,其余几桌酒中客亦不厌烦,却是大多面皮挂笑,时常应和上几句,倒是显得相当快意。

    “客官是外乡人,兴许从未听过,但这曲子于咱这等渔村当中,却是传唱极久年月,近乎是家家户户,甭管是否通晓音律,其实都能跟着哼来几句,相当上口,唤作沧海谣,调门粗犷大气,畅快得很呐。”精瘦汉子恰巧闲来无事,替云仲添过一壶酒水过后,自行凑到少年桌前低声道来,眉眼带笑望着两位老者,咂咂嘴道来,“您还别说,这两位爷虽是气力略显不足,更是调门奇差,破锣嗓门,却偏偏与曲调相当衬合,听来十足舒坦。”

    少年侧耳听去,却是从未听过这般曲调,与京城当中那般工整曲音迥异,那两位老者唱来时节,近乎是手舞足蹈,浑然不顾已然叫酒水打湿的胡须,畅快对望一眼,摇头晃脑,尤其鼓琴那位,早已是忘却鼓琴,面红脖粗敲打桌案,吼得兴起,灌上壶酒水,于是腔调越发粗野,乐而忘形,恣肆旷达。

    “唯有一湖,何来沧海。”云仲回神,看向眼前那位跟调摇头晃脑的精瘦汉子。

    “客官低头看看,壶中有沧海,抬头瞧瞧,湖里也有沧海,就算是仔细望到那两位老汉眼中,那也是沧海大浪涛涛,客官理应是念过许多年书,昨日就算微醉,举止亦是得体大方,应当比我看得清楚分明,总之心尖有沧海,看啥都是沧海恣肆,是这个理不是?”敞怀小二惊奇看过眼少年,嘿嘿笑起,竟是自行起身,搬过一坛酒搁到两位老者脚边,“今日小店送酒,两位多呆一阵,权当歇脚,唱个痛快便好。”

    两位老者衣衫朴素,哪里曾想过还有如此殊遇,于是相视一眼,腔调愈发快意,倒当真是譬如狮子下山,沧海动摇,又是重新起调,惹得许多街外之人都是上前,或是迈入酒馆之中要过一壶酒,或是靠到门槛处,眉眼挂笑,拍打双掌,相当入痴。

    就是这等节骨眼上,酒馆二层楼上,有位长衫先生连滚带爬跑下楼来,虽是衣衫不整,但还是凑到两位老者桌前,从腰间抽出枚竹笛,正襟危坐,却是险些吓着那两位老汉,但旋即笛声起时,这曲调意味浑然一变,由沧海雄浑转为舒畅写意,泛舟沧海,安宁无潮。

    来人却正是颜贾清,云仲倒是从不知这位醉酒过后的酒鬼先生,吹笛能耐相当高明,同两人应和一处,旋即竟也是同两人一并唱起,同样是调门粗粝沙哑,然豪情自生,到头来竟也忘词,摇头晃脑,似已是相识许多年。

    清风也笑,桃花香流,不远处长湖湖心,天光通明,有渔樵声响。

    沧海也笑,壶中胸中,三人扯起破锣嗓,仅是一句唱词,里头便有六七处破音,但偏偏是如此堪称粗俗的调门,硬是将整座酒馆唱得寂寥皆去,虽非晚照斜阳时辰,豪气顿生。

    一曲毕后,酒馆门前看热闹的停足之人,不知为何将腰眼挺直,皆如寒冬腊月饮过壶劲头极冲极猛的烧酒,将肝肠烧热,面皮滚烫,笑意起时,平添两三分匪气豪气江湖气,神采奕奕。

    云仲望向那位容貌极好的女掌柜,后者分明是亏过一坛酒水,却也是将两肘立到柜案上头,笑意明光烁烁,不知为何自个儿也是随口哼起曲调,胸怀一时通畅。

    “却是不曾想,外乡人竟也是有如此一手妙笛,将我二人原本略有缺失的谱调补足,还敢问兄台名讳。”两位老者尽兴,相视一笑,一同开口同眼前宿醉未醒,依旧红着张面皮的颜贾清抱拳问起。

    “姓颜,相逢何必相识,此一曲心有灵犀,便是生来快事。”颜贾清自个儿饮酒一壶,也不去擦拭嘴角酒水,拱手见礼。

    两老汉微惊,旋即便是畅快相视一眼,“我姓黄,他姓金,老夫谱曲添词,这人原本乃是位使木剑的混人,后来将木剑折去,我俩一并游荡江湖,来日有幸再见,咱再奏上两曲,不为旁的,全因胸中沧海潮声,不亦快哉。”说罢这位面皮方正,满头短茬白发的老者由怀中抽出两张泛黄谱卷,递到颜贾清手上,宽慰大笑道,“此为初谱,老夫写了许多回,故友依旧是不满,才将原本曲调倒弹,再不修改,如今得见知音,便送与你这后生,权当是留个念想。”

    说罢过后不再抱拳,而是拽起那位已然饮到面红耳赤的老者,洒脱走出门去,大笑声铺满街巷,缓缓远去。

    颜贾清许久才起身,同小二要过一坛酒,坐到尚未回神的云仲眼前,将图谱递到后者眼前,打个酒嗝,“可得千万收好,日后天下,再也出不得这等好曲喽,多瞧瞧看看,传与后辈人。”

    云仲疑惑好一阵,抬头问询,“为何那两位不携颜先生同去,补足缺漏?”

    “江湖里头哪有那么多尽善尽美的事,茅庐之外刀剑光起,难不成还偏要凑齐个会吹笛子的侠客?若要如此说,那就应当再找来几个嗓子譬如金石桃花的人儿来唱这曲,可他娘的甭管嗓门再好,终究也唱不出此中滋味。”

    门外笑声渐行渐远,云仲轻哼曲调,突然觉得很后悔不曾同那两位老汉攀谈几句。

    原本立身酒馆看热闹的行人纷纷散去,纷纷称赞这两位老者唱腔好极。

    门外桃花,已是开得紧旺盛,花期比以往提前许多,大抵是为迎送这两位老者,嘻嘻闹闹,身形远去已不可见,湖波定宁,有游舟上头立身渔夫,孤舟走湖,碧波声散,何处不江湖。

    依旧是有位少年坐在酒馆之中,喝空许多许多酒坛,可面皮已是略微鼓起,原本形销骨立,已是缓缓解去。

第六百一十一章 桃苑福地

    桃苑岛中人,皆知湖边住着一位癫子,岁数大抵是而立上下,衣衫破烂时常不着寸缕,可谓是疯癫入骨,再无回转余地。岛中人多半知晓原由,大抵是当年癫子还不是癫子的时节,家中人误食条毒鱼,一家上下五口,年迈双亲,发妻与膝下两子,皆是误食毒鱼,唯独这癫子外出撑船打鱼,才保得一条性命,待到归家时节,请来乡间郎中的时节已是回天无力,自此以后便是患了疯疾,时常发癫,再无半刻清醒的时节。

    乡间人心善,许多人家都是刻意多做些饭食,送到这癫子住处,后者神智较为清醒的时节,还晓得作揖,不过大多时节都是浑浑噩噩,沿湖岸走动,或哭或笑,衣不蔽体,哪怕是乡间人心有怜悯,置办上一两件衣衫送到棚屋当中,癫子也是向来视若无睹,不论三伏或是冬月,皆是穿得单薄破烂,时常惹得前来游湖的女子羞红一张面皮,暗地里骂两声不端庄,倒也从未有人前去欺凌此人,如此安然过去十数年,癫子竟是依旧不曾瘦弱下去,更不曾饿死到湖岸旁。但癫子唯独怕鱼,甭管是巴掌长短小鱼,或是半人高矮的大鱼,每逢捕鱼之人归来时节,癫子总要使两手遮住面皮,浑身颤颤瑟缩到路边,尽力避过瞧见湖鱼。

    时候一久,村落中人便发觉这癫子的脾性,便商议过后,将舟船岸口略微挪到远处,尽量不由此处上岸,吓坏那位可怜人,尽管是劳民伤财,不过依旧是无人出言辩驳,是因民风淳朴,心有善念,于是耗费数月功夫,硬生生将口岸挪开些许,而从未有人前去将那癫子棚屋挪动。

    毕竟如今棚屋,正好落在汉子原本家中旧址处,无人忍心将那疯癫汉子赶跑。

    今日癫子又是无事闲逛,时哭时笑,沿湖岸遛弯,每年不允捉鱼的时节,癫子总要比往常清醒许多,只不过是时常恸哭两声,而后又邪邪笑起,前仰后合,倒也算不得碍事,可瞧见一位白衣少年租用过一枚小舟的时节,癫子竟是跑到近前,手舞足蹈比划道,“大爷大爷,何时想通?”

    云仲今日早早起身,神清气爽,携起长剑外出,打算着租上一枚小舟,前去湖心当中平定心境,哼起沧海谣信步外出,听闻隔壁屋舍当中依旧是鼾声如雷,震得耳鼓生疼,自然是晓得昨日颜贾清又饮过半缸酒水,睡兴正浓,便也不打搅清梦,自行下楼。

    精瘦小二今日当值,随那位唤作燕哥的精壮年轻人才踏入店中,恰好便是遇上少年郎缓缓走下楼来,当即便是热切上前招呼,说昨儿个少年整整饮酒一缸,竟然是比那位颜先生还要多饮整一倍,今日却不想依旧能早早爬起,当真可称上一句酒仙,不过正巧因此输了赌局,虽不曾亏银钱,却被燕哥狠狠弹过六七下脑瓜,险些脑壳生出枚红包。

    云仲无奈笑笑,此事唯有自个儿知晓,哪里是什么海量,分明是腹中秋湖将酒水汲取大半,好生于腹中搅动过半宿,任他也不晓得分明是无名无姓的村中寻常烧酒,为何秋湖竟是险些魔怔,汲取大半酒

    水,于腹中翻腾过半宿,重塑无数细末经络,而后才堪堪沉静下来,于是只是摇摇头道逞能而已,算个甚本事。

    那位燕哥却也是相当直爽,言说过阵子清净些的时辰,定要与云仲拼上几回酒,分明少年年纪还要浅上许多,怎的便是如此海量。云仲浅笑应下,旋即便是外出,寻过一枚瞧来轻快的小舟,同立身舟旁的老人家攀谈时节,后者却言此时舟船并无大用,不消花银子,自行取用便可,着实是令云仲略微有些狐疑。

    而正是此刻,癫子凑上前来,含糊说了句没头没脑的痴话,听得少年云山雾罩,眨动两眼问起,“兄台可是同我言语?”

    癫子似是鄙夷,点点头又是道来,“大爷大爷,何时想通?”

    云仲不明所以,而那位看守舟船的老人家却是开口解释道,此乃是桃苑岛上头人人皆知的癫子,早年如何,眼下如何,讲得相当清楚分明,而后瞧瞧少年打扮,低声道来,“被此人缠上,莫说是你身家千两银钱,或是剑路高超颇有威名,一时间都是摆脱不得,毕竟已然疯癫,银钱无用不说,曾经发善心的几位乡间人送他不少铜钱碎银,皆是被他丢到湖中,向来不用,到底是癫子,银钱对他而言,全然无用,少侠可要仔细斟酌言语,莫要冒犯了这人,倘若是终日缠着,总是徒添烦闷。”

    云仲听得倒是有趣,且虽老者乃是出言告诫,神情却是望不出丁点厌恶意味,劝罢过后便是扭过头去,沉沉谈过一口气,言说分明当初也是位憨厚人,怎生突逢厄难,上苍当真是不愿允半点福报,旋即便再不言语。

    而一旁癫子还是期盼瞅向少年面皮,口中念念有词,翻来覆去说那句大爷大爷,何时想通,云仲一时间福至心灵,并不作答,而是冲癫子笑着反问起来,“那以你所见,应当何时想通?”

    一听这话癫子眉眼都是欢快起来,连连拍掌憨笑起来,“正是今天,正是今天。”旋即也不顾云仲如何回话,痴癫跑远,时常还要回头跳起,瞅瞅依旧立身原地的少年,似乎是相当欢喜。

    云仲不禁笑了笑,自行登舟,同那位守舟的老汉再一躬身,摇起船桨,如是离弦箭羽,顷刻便窜出百步远近,直奔湖心之中。

    老汉却是没想到这位看来紧年轻的少侠,当真是只耗费一言,便将那癫子哄得眉开眼笑,似是得了那般泼天便宜,当下也是觉得蹊跷,摘下斗笠挠挠经多年风吹日晒,毛发稀疏的头顶,纳闷不已,心说这向来顶难缠的癫子,为何今日偏偏转了性子,不过转念之间,又望向那挎剑的少年,距湖心尚有极远距离时,已经是躺倒在小舟当中,荡开无数波纹,只是伸出两手,缓缓撑船,当下便明白了些。

    江湖中人,多半寻的乃是快意二字,举止瞧来与疯癫无异,前些年也来过位江湖中人,滂沱大雨时节外出,愣是在雨水之中手舞足蹈,比癫子还要疯癫些,

    可能癫子与癫子之间,才算是知己。

    天朗气清,云仲倒是不曾疯癫,而是这湖极大,离岸几百步,竟依旧是身在芦苇当中,去年旧苇泛黄干结,已然剩余不多枯败芦花,随风摆动时节,极易撩人心意,枯黄犹如秋来蚱蜢,连天接岸。少年无端便想起当初那座小镇当中,也有相似一片芦苇,虽不如此地这般势大茂盛,可无论经多少孩童使坏踏倒,好像隔不几日便又是挺起腰背,随风而动,细细碎碎声煞是好听,左右皆秀水通透,轻舟如是悬空过,不由自主便躺到舟中,望向时时淡云飘摇的长天,一时心思旷远。

    那位极好打人手板心的先生,曾经说为何许多文人受贬谪或是疑案牵连时节,最落魄的时节,专好挑选浩大水泽,或是层叠无垠山峦大川栖身,皆因是前路遇阻,时时容易将心思毁去,免不得还要误入歧途,失却为官初心,不过直到如今流传极为广远的诗文,大多赋诗之人还是将本心守住,故而多半都是终生失意,并未有妥协之举。

    先生说这话时,云仲恰好叫李大快闹腾醒,而后便听先生说起,其实文人心思胸怀,也未必极大,所以要常常寄情山水,眼前见大湖大泽,浩瀚海潮,便将其偷换为自个儿胸怀与心境,念想着海纳百川,湖容万雨,原本心心念念,始终横在心头的大事,此刻便已不再能称之谓大事,而是随江流湖海,一并东流而去,起码此时看山,山作胸襟,此时看水,水平心事,这才是所谓仁智之人,最为高明的自宽学问。

    听这话时,云仲还只是位时常好动,与同窗打闹的小小孩童,听得云山雾罩,可分明记得当时先生看自己时的神情,肃穆平定,仔细品品,倒当真被这话语当中藏匿的山河壮丽,胸怀酣畅惊出一身热汗,那日时节,云仲再不曾走神,而是规规矩矩,摇头晃脑背起书来。但书中文字,已是再记不清,只是依稀能念起这段话来,如今却才略有体悟。

    昨日沧海笑,今日探湖来。

    心思宽阔时节,阔如海波湖聚拢,欲踏歌唱时节,乐而忘忧酒落须,两者亦有相同。

    未曾入修行时,少年总觉得那些话本当中所云仙家手段与修行,玄之又玄,妙之又妙,但当真入修行后,才知其实事事不易,哪有什么虎躯一震剑气千里,哪又有什么提剑杀人血溅十步,尚有心饮酒作诗,尚要撇下几句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话。

    于是云仲再也不端着始终缭绕心间的几问,舒舒服服躺到舟中,望长天依稀见云,猜云间可否有仙,眉目轻盈,甚至有些眉飞色舞,与那癫子无二。

    “桃苑福地,汇川可当洞天,”酒馆楼上屋舍中,颜贾清翻个身,面皮已然变回本来样貌,嘟囔一句,而后嘿嘿笑了两声,“酒水也不赖,一夜春光,看得我这钓鱼郎也险些把持不住,好大馒头,好香醪糟。”旋即再度沉沉睡去,笑意贼贱。

第六百一十二章 坐忘

    一连三日,云仲皆是早早起身,先往村落之外百里桃林练剑,琢磨凌滕器所赠那卷拳书图谱当中种种章法,时至清晨,收剑平拳,而后再是径直迈步回酒馆,吃上两碟小菜,清粥点心,同才进门不久的小二随意闲聊几句,扯扯家常,或是问起桃苑岛当中种种民风民俗,倒也是自在快意。

    不晓得是否乃是桃苑岛此处水土上佳,才住过五日,少年原本塌陷消瘦面颊,渐渐已是恢复如初,再不复当初模样,那位精瘦小二瞧到眼里,总觉得掌柜看这少侠时的神情有些不对滋味,便时常同燕哥提起,说万万得留心些,可休要让人家终日走马仗剑的白衣少年侠,将掌柜的心思都勾了去,过后倘若当真落得个两情相悦,岂不是要白忙活许多年。

    不过对此,那位燕哥总是摇头,压根不曾放在心上,说下回不妨仔细瞧那云少侠双眼,通透清澈,譬如此地大湖那般,似乎仅是两三眼下去,都能一窥见底,这等人如无意外,想来必定是终生都是心念江湖,哪里有什么闲暇心思,更何况如若有那般闲心,自家这位掌柜,虽说相貌极好,不过也恐怕难入人家法眼。精瘦汉子不解,瞅瞅那位比平日来得更早些的掌柜,与言语温和的云仲,终究是想不出究竟这少侠心中总有念想的女子,究竟得是何等风华绝代,面皮又该是如何的清丽绝尘。

    可那位燕哥说,其实云少侠心仪之人也未必是容貌顶顶尖的女子,但肯定是腰间挎刀,或是身后背剑,比起终日只晓得拎着枚酒舀四处高声叫骂的泼辣掌柜,不晓得高出多少。精瘦小二还想着应和几句,但略微一合计,还是不曾在背后损人,只是意兴阑珊道来,看来这江湖人也没啥了不起,其中男女不过是背来柄刀剑,骑着头劣马,况且时常还要增进身手,练武不止,每日醒的比他这小二还要早些,相当不自在。

    颜贾清这几日,总是要饮酒无数,而后舒爽睡到天光大亮乃至晌午的时辰,可算暂且撇开在南公山下教书的营生,心境好上许多,倒是更为放浪,向来是不醉到雷动不惊,挨揍不醒的境地,才算是饮酒到量,偶尔闲散时节,便是将长褂洗罢,换上身整洁衣衫,外出前去走街串巷,最喜瞧桃苑岛中街边三五老者手谈下棋,乐呵呵前去指点一二,压根也不顾及什么观棋不语规矩,立身一旁指手画脚,同老者争个面红耳赤,得胜归来,再将自个儿灌得烂醉,待到日暮时节云仲游湖归来时节,再将已然烂醉的颜贾清拖到屋舍之中,睡上个日出三竿。

    日子一长,岛中许多人都晓得,近来有两位外乡人来此,其中一位少年分明是行走江湖的练家子,一位却是不知是何来头,终日只晓得饮酒观棋的酒鬼,先生打扮,不过听起言语,丝毫未有寻常先生那般中意咬文嚼字,且行事并无规矩,棋术更是臭得惊世骇俗,连岛中棋力最差的老者同他手谈,都要被磨失心气,让九子开局,尚不能得胜。

    云仲仍旧是练剑罢后,要在舟中坐上近乎一日,虽说是那位守舟的老者向来不曾同云仲讨要租舟银钱,但云仲却是时常携来壶酒水或是鲜灵吃食,自个儿擎起酒囊,同老者对饮一阵,而后才登舟离去,轻舟闲庭信步似飘摇过芦苇丛中,且往往是躺倒舟中使桨划船,而向来不曾出错。这手撑船的功夫,就连那靠湖船过活大半生的老者都是啧啧称奇,逢人便说这小少侠倘若不曾习武,恐怕如今已然接连钓来两三尾鱼王,就算是靠湖吃湖,也定能赚得一份厚实家底,着实是有些不俗才气。

    癫子依旧时常趁少年老者对饮的时节上前,云仲曾递过酒囊,不过癫子略微抽抽鼻,便是摇头往后退去,似乎相当不待见这酒水当中所蕴的辛辣冲鼻滋味,瞧得老汉大笑不已。待到登舟时节,癫子依旧是要问上那一句大爷大爷何时相通,而云仲依旧是未曾应答,反问癫子,后者拍打双手撒欢离去,口中喊着正是今日,沿着湖畔跑远。

    但云仲自个儿晓得,并非是不愿作答,而是当真无法作答。

    有时习武比起念想,当真要容易许多,对敌时节,多练过一招,便可决断生死,偷懒不曾递出过一剑,没准胜负颠倒改换,世上习武练家子大多好言,两两身手不分高下,胜人一步,七分灵犀两分苦练,剩余一分在于天运落在谁人头顶,但倘若是那两分苦练不及人,就算是天运灵犀皆至,也未必能言稳胜,一份功夫,十年功夫。

    但比起想清一件事,习武当真算是门不亏的买卖,多练一日,天资或高或低,皆是大多有收,唯独胸中思量二字,想个通透之前,皆是死寂横生,即便借这等时节,顺带捋顺清许多其余细枝末节,未曾想分明前,便是满心狐疑,推敲二字最难,而最难处在于孤身推敲,但眼下云仲只可自行解去此处疑惑,旁人所言,不过是为一者徒添些论据道理。

    可无论道理大小,人总归还是要决断出条路来,未必尽数靠道理两字迈步决断。

    云仲见过许多事,听过许多事,更是于这短短两载之间,结识过许多江湖中人,有的知名知姓,有的甚至到头来也不曾知晓来历,更是不知姓名,但做的选择,往往是相差甚远。或是因审时度势明哲保身,选上条论理论念都是再好不过的一条路数,但到头来未必舒坦;或是因执于一个义字与心之所向,迈步走上条断头路,终究无悔,只是许多人看来,不过是愚鲁武夫一腔孤直,最是不智。

    云仲记性还算尚可,虽没法同自家大师兄或是幼时学文那等过目不忘的大才相提并论,但终归是年岁且浅,尚不能算是那等忘性奇大的一类,可若是想不通透分明,且觉始终搁置心头劳心伤神时,少年总是会不由自主将种种所见所闻,抛诸脑后,暂且忘却个一干二净。这门不是神通却近似神通的能耐,云仲极少同人说起,而是时常接天昏孤身时节,将

    种种驳杂念头藏匿埋罢,过后待到想起时节,浅尝辄止,尽己所能往好处转去。

    更多时辰,少年都是觉得自个儿譬如那等手艺不精的雕玉匠,每每接过一事,觉察着凭自己手艺,恐怕唐突动手,只怕要浪费枚好玉,又是不愿同人提及,生怕人家瞧着自个儿这枚玉赞叹不已,却又因此怪罪自己手艺相当粗鄙低下,心生愧疚。

    而此刻借来巍巍大湖作胸怀,粼粼水光当雕刀,云仲无端便觉得,似乎可以试手两三,于是便由原本平躺,缓缓坐起身来,突然想起大师兄柳倾曾传过一门手段,乃是专为修阵所用,全然算不得神通法门,归根到底化繁为简,不过是找寻个静谧所在,双掌摊开,闭目松眉,舌不需抵上颚指无需捏印决,双脚交叠盘坐更是无需讲究上下,如何舒坦便可安心生念,心头空明无尘,最是能修阵法。

    柳倾还给给这动作取过个名讳,唤作坐忘,毕竟是位向来不晓得麻烦为何意的出尘人,而今身在北烟泽中,尚不觉麻烦,时常有家书递至南公山山间,竟是比起当初身在山上的时节,字迹更精。

    云仲也是记于心头,只是总未曾用过。

    而今却是猛然回想起此举,连忙坐起身来,伸展腰背,双肩落低,一时却当真觉得心事通透。

    轻舟过湖,湖波光彩万道,四面来风,八方云影悠悠转转,步踏年月,头枕乾坤。

    桃花林开得极旺,虽花期颇短,而此刻正是盛期,即便离岸极远,前有湖心,层林当中桃花香气,也足可溅落湖中,沁人五内。不知为何云仲回想起那两位嗓门相当粗粝沙哑的老汉,念想这二位顽童似的人儿,大抵也曾来过此间,泛舟湖心,分明不见沧海,而沧海横流,碧波潮生,万千桃花迎风吹入春湖的时节,浩浩荡荡,壮丽凄高,竟是不晓得应当如何感叹,只觉桃花艳,忘却飞花声。

    且不去拘束所思所念,任由胸中野马脱缰,信步闲游,步步摇晃上兜率,两指做剑遥问斗牛。

    今日轻舟吃水深,原是云仲购置过许多坛酒水,置于舟中,却是发觉经酒水如此一压,原本距离颇远的湖水,如今近乎已要漫入舟中,抬手可捉,于是依旧合眼,摸索拍开坛酒水,饮酒一口,拍水二三,缓缓将念头收回。

    自如舒畅,就像是孩童腹中觉饿那般,少年盘腿坐好,而后似乎是觉得不算舒坦,索性斜倚于船头,依旧闭目。

    湖岸桃花林中,睡眼惺忪的先生愣了愣,却是没曾想少年竟是直接将自个儿撂到桃花林中,无奈摇头,发觉一旁竟是摆着两枚酒坛,旋即又是眉眼笑眯成一团,抓来几枚早夭桃花,做起焚琴煮鹤的举动。

    俗人只知桃花香,伴来下酒最适宜。

第六百一十三章 黑衣,红衣,白衣

    两日后湖心之中,少年抬起头来,原本小舟当中,却是坐得满当,一位白衣,一位红衣,一位黑衣,五官分明是相同,神情却是迥异。

    黑衣那位神情相当冷峻,且始终阴沉着张面皮,才现出身形,便险些将那位白衣少年打翻到水中,还是红衣那位抬手相阻,才使得白衣少年堪堪稳住身形,挑眉诧异不已。原是此间原本唯有他一人身影,不过所想愈深,红衣黑衣两人身形便越发凝实,黑衣云仲出手的时节,云仲竟是能从身手当中瞧见隐约有凌滕器内家拳意味,且似乎南公山间那位樵夫的刚猛劲,也被黑衫少年化为己用,难以硬接。

    最令云仲好奇的,还是那位红衣人,无论是方才动手相阻,还是平平静静坐在原处,面皮上都是若有若无挂有些许和善笑意,只是虽面皮相当年少,可举止动作,暮气奇深。

    “两位打哪来?”云仲稳固心神,抱拳开口。

    “你这小子却是有趣,分明是自行唤来我等二人,替你解去胸中疑问,到头来反而要问我等来历,天下修行人,如何说来都是少数,能悄无声息显现身形的,这偏僻渔村当中可是并无一人。”红衣那位先行开口,脸上笑意愈深,日光落在面皮上头,甚是明朗。

    “就凭这如今一事无成,经络尽毁的无用人,怎能分辨出你我二人究竟是游魂野鬼,还是什么修行道上的高手,”黑衣接茬,阴惨咧咧嘴,随手捏捏白衣少年的面皮,似笑非笑道,“倒是有本事,二境修为独对几位四境,就连我也得冲您挑起枚指头,好生称颂称颂,赞叹两声义气千秋,护人心切。”

    虽是如此说,黑衣那位分明只是皮笑,分毫也瞧不出笑意,甚至面皮当中尽是鄙夷,打量少年两眼,便将头扭到一旁,专注盯着湖中还未长成的几尾小鱼,俶尔轻舒背臂,抓来两三尾鱼儿,溅起许多水花,刚要将那鱼儿收起,却无意间瞥到今日随云仲出外的那尾狸猫,正不瞬盯着自个儿手头鱼儿,冷冷哼将两声,竟是径直将鱼儿放入口中,生生咽下,压根也无送与狸猫的意思。

    “湖中不满巴掌长短的鱼儿,向来不允捕,此乃是渔村当中的规矩,兄台既来,也应恪守。”云仲神情微动,但眼色却是越发狐疑,开口同那黑衣少年讲道。

    后者咧嘴笑笑,全然无顾忌,“吃你家鱼了?终归是早晚要叫人端盘上桌,早死晚死,都算是一般无二,何苦在意。何况你将自个儿身子毁到这般地步,老子还没找你讨债,如今腹中饥饿吃上尾鱼,倒是如同踩上你尾巴那般,忒小气。”

    而红衣那位却是看向云仲,神情赞许,略微点了点头,并未去同那黑衣之人计较,而是径自朝云仲抱拳见礼,“从未谋面,今日一见,的确是亲近得很,黑衣这位脾气本就如此,虽说是行事无所禁忌,但也算不得坏人,既是今日打算解去心结,就无需同他过意不去,暂行己道,无需管那般冗杂念头。”

    黑衣少年撇撇嘴,使劲捏捏狸猫鼻头,

    后者吃痛险些抬手便是一爪,却被前者闪身躲开,面皮当中尽是得意,不过再看向云仲与那红衣少年时,却又嘀咕两句伪善,而后便斜依舟边,不再理会两人。

    “我二人来历,你应当也猜出些许,毕竟虽是经络差劲些,悟性理应属上游,学剑两年,已然罕逢敌手,且阵法亦是初窥门径,至于那门内家拳,锦上添花,可谓是不易。”红衣人气度随和淡然,缓缓道来,却是很快被那位黑衣人接过话头笑骂,“谁人活于世上容易?就凭他这悟性与修行天资根骨,原本还应更好才是,更休说如今将通体经脉折损个干净,连区区二境也难保到手上,这才是愚不可及。”

    “那依兄台说来,如何才算是堪入法眼。”红衣少年也不恼火,见那黑衣之人分明积怨已久,便是只得歉意向云仲递去眼色,点头又摇头,意为且安心听着便是,莫要再逼迫这位火气极大的少年,免得惹火上身,闹得一拍两散。

    云仲也略微看清如今场中两人根底,红衣那位,分明是那等善念寄心的良人,只是浑身暮气可比行将就木的耄耋老者,举手投足间,观瞧自己的时节,竟是有些观瞧后辈人的意味,且赞许颇多,分明是同路之人;而那位黑衣却与红衣极不对付,顺带着也是怨念诸多,且听话中意味,似乎很是窝火云仲不遵趋利避祸一事,多番出手,致使如今经络溃散,尚未修补。

    “依我看?”黑衣少年不屑,坐起身来,小舟一阵晃动,“那山涛戎亦非什么天生地养的天人,怎就不能迎头赶上?倒退几步,就算过不得五境,三境向来也非难事,你小子以为终日练剑行气,已算勤勉了?若是让咱出手,每日除却半时辰留与吃喝,其余时日,哪里还顾得上安眠,尽可练剑行气,不出两载,破开个三境绰绰有余,且剑法也大抵与你那师父并驾齐驱。”

    红衣无奈摇头,但还是面皮和善,“人之生来,除却所谓修行境界,尚有缤纷乐事,倘若是真如你所言,那这少年岂不要变为个痴人,除却修行习武之外,无念无想,只怕是不能再称之为人,而是枚只晓得吐纳行气的通天物,浑浑噩噩,不知年月。”

    “不妨自行问问这小子,这些年来,做成甚事,”黑衣言语丁点不留情面,冷嘲热讽笑道,“倘若少年得意成名,买得起世上数一数二的宝药,娘亲怎会孤苦离世,倘若是修行再下些功夫,又怎能眼瞧商队中人尽皆陨于武陵坡,却尚不自知,依旧将所谓善念挂到心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就好比明知前头深涧,落地即死,却是偏偏不信邪往下跳,美其名曰要护人性命,或是为义字出头,见不得世上种种恶事,到头来不过是满足一己私心罢了。”

    黑衣少年将面皮凑到云仲近前,“我图的乃是吃饱,不舒服时候要想法子舒服,做不成事时苦练自个儿的能耐,瞧着最为简单容易,你图的却是令自个儿虚心受满,让人比划起拇指,说上两句高义,不妨自问,你所图种种,何其可笑。”

    云仲神情越发疑惑。

    衣少年,从始至终说过许多回吃饱,且方才更是不假思索抓来两尾鱼儿,似乎于山间兽属无二,饿时杀生,渴时饮水,倘若看上枚物件,便打算无论使何等手段也要取到手上,如此念头,也唯有云仲幼时时常显现。

    未曾做课业时,留于学堂当中奋笔疾书,窗棂外头飘摇饭香气,最是惹人眼红,那般时节,云仲竟曾想过索性撇去眼前课业,冲到旁人家中,就算是明抢也要吃上几口热腾饭食,且如此念头,随天上月色愈浓,越发纠缠于心,但孩童终究也不曾如此举动,似是有念想阻拦,冥冥当中令孩童觉得这么做不对,就如同始终立身一旁的那位红衣,同黑衣少年相对,时常出言,同后者针尖对麦芒,且瞧来本事便是奇高,黑衣少年只落得个敢怒不敢言,至多也只是哼哼两声。

    黑衣少年说完这话,云仲沉默很久,最后竟是释然一笑,同前者点点头应道,“我觉得兄台说得很对,其实听说过不少小说话本当中,那等舍生取义,致使丢去性命之人,落笔续文者恨不得将这人临死前写得慷慨无比,置生死于不顾,本就是一件极难的事,似乎始终也无人去想,这人若是未死,或是死后亦有念头存留,会不会后悔。”

    “自己说起,其实多半都要说句无悔,但心底究竟是如何想的,是否有些后怕,尤其是分明无需豁上性命那等兄台口中的愚鲁人,大抵过后也要略微生出些许悔意。”

    云仲说到此地,笑意反而愈轻快,近乎是不假思索便开口道来,“人未吃饱时,总想着吃饱,与山间兽属一般无二,若未得势前,总要图自己能否取来无数银山金山,手中权柄越大越好,而后便转为求身后名。满足吃喝这等维系性命之事过后,总要想着再得些什么,贪念欲念无穷无尽,便是人之生来。”

    黑衣少年皱眉,可依旧不曾有举动,略微上心了些,但依旧是面皮阴沉如旧。

    “也许我所贪图并非是开宗立派,天下难寻敌手,而是更高些的东西,譬如高尚,譬如得人夸赞,但如是世间无人夸口,并未有人感恩戴德,事事念及,红衣这位,依旧会告诉我应当这么做。”满面笑意的少年抬头看向红衣云仲,后者也是开怀。

    “黑衣兄台乃是生来本意,既然是世间之人,劣根常有,因此也不能说错,饿时要吃饱,困时要歇息,旁人如何,终究也不能放在我这个字前头,这样很好,但我还是更偏向这位红衣兄台,大抵是生来喜欢赤色。幸亏是少年时遇上的大多是好人,倘若如今有半点善念,皆是出自过去种种,双亲所言耳濡目染,先生言传身教,故而才使得这红衣鲜有染尘。”

    “两位都是我,既如此,又何苦分得那般清楚,可人人都要向喜欢的一处走不是?就像是南飞老雁,明知可能终生都飞不入那处古柳依稀如是仙家的地界,也要尽力一试,其实两者也并无矛盾可言,因为向南飞,也会让我很踏实。”

    少年独自对着空无一人的小舟之中,笑得明朗。

第六百一十四章 就一点点

    归舟时节,湖畔那位癫子尚且未走,而是依旧蹲在湖岸边上,正用手捞起捧湖水,拍打面颊,面皮倒也是清秀端正,一旁老者狐疑这癫子为何今日偏偏好干净,于是凑上前去打量,却是被满心欢喜的癫子也掬起一捧清水,泼到面皮上,狼狈离去,瞧着癫子嬉笑模样,心头当真是纳闷不已。

    云仲归还舟船,同那老者深深一礼,“不出两日,游湖事毕,届时大抵便要离去,还要再三谢过才是。”

    老汉倒也不曾推辞,心安理得受过少年一礼,而后再打量打量面皮已然再度充实起来的少年,老脸亦是横生许多笑意,“话不能这么说,因你这少年郎的缘故,咱老头也难得饮酒多回,往常身在家中,儿女惟恐我这老汉饮酒过度,伤及身子,故而多加管束,却早已忘却老头子年轻时节,外出捕鱼养家糊口的时节,最劣的烧刀子一夜时节,便能喝下近乎两坛,全为止住困劲,眼下儿女倒是颇有些出息,自然用不到老汉我再外出顶风迎霜捕鱼。”

    “但总归是年岁渐长,无论是怀念那时节一餐饭食能吃三尾肥鱼六钵香米,还是湖中游鱼,便总想着来湖边瞧瞧,毕竟在此湖中卖力气的年月,同身在家中的年月近乎是两两等分,甭管如何,都要时常念想,如今恰好也饮酒数度,却是解了老朽几载心愿,按理说,我得谢过少侠。”

    老者面膛黝黑,此刻开口时节,整张经日晒多年的面皮,似乎细纹末处都尽是欢颜,憨厚笑起拍打拍打少年肩头,“到底说来,老朽前些日都能瞧出你这后生面皮上悬着的郁气。而今看来却是不劳忧心,想必也是自行解去大半,我打渔半生有余,并无甚忧心的时候,除却湖中鱼儿惰怠不愿吃食,一网下去尽是巴掌长短小鱼的时节,最是心头忧患急切。家中小儿学堂钱,妻儿老小米面钱,当即便入脑,搅动得再难深睡,便是老朽看来最烦闷的一桩事。”

    “听来毫不相干,可实则皆是一般无二,都是困心竭虑,如今两两得解,倒也算是同喜。”云仲浅浅一笑,“家中事江湖事事事忧心烦扰,不过也正是如此,云破月来花弄影,初见遮拦,而后明心。”

    老汉念叨两回,显然是相当中意这句云破月来花弄影当中的意味,不似柳暗花明那般百转千回,见之震喜,亦无守得云开见月明那般心念奇强,此句当中,花影月云,倒当真是闲淡超然,当即便是记下,指望着过后去找寻村落当中那位眼光极高,瞧谁都要矮三分的教书先生,卖弄一番,最好是后者从未听过,这才算舒畅,旋即也不顾其他,自行离去。

    云仲含笑回头的时节,却是望见那位癫子乐呵不已,将面皮洗得干净爽利,竟也是位不过而立有余的汉子,瞧来五官十足端正,除却眼神依旧是有些古怪,当真便像是疯疾痊愈,此刻咧嘴望着少年,还是说出那句重复近十几日的话来。

    “大爷大爷,何时想通?”

    云仲瞧得乐

    呵,蹲下身来想想,而后伸出两指比划,“还差最后那么一点点,如若是想通此事,日后便再也不需时常念想,就好比朱笔批卷,落笔能成。”

    但癫子今日并不曾欢实跑远,而是拧紧眉头似懂非懂,哦了一声,而后抬起头来瞧着眼前少年郎,疑惑半晌才答道,“大爷大爷,夜里捉月,也差那么一点点,怎个就是捉不到?”癫子似乎有些困恼,抬手往天上擎去,比量如今已近暮末的日头,挤眉弄眼,瞧来似乎是癫疾再犯,古怪笑起两声,又是嚎啕哭起。

    就如同不是没捉到月,而是不曾救到人,肝肠寸断,悲恸万分。

    云仲下意识皱眉,望着眼前时哭时笑的癫子,两手青筋凸起,似乎用尽浑身力道,往天边斜日伸去,当真想要抓来一枚红日。

    “甭跟癫子废话,你若当真想通癫子言语当中的意思,便当即会觉得这人乃是天下看事最为通透的圣人,到那时节,你小子也要多半跌入无智无识的境地,还不速离?”

    云仲身后,断喝声响传来,一位先生打扮的中年人背负条黄绳,瞬息踏到少年近前,隔开癫子,横眉立眼朝眼前少年额头便是一拍,当即便是令少年回过神来,捂住发红额头,怒视那位终于归复原本相貌的颜贾清。

    颜贾清也不耽搁,径直走到癫子身前,不轻不重点出一句,“自身误入歧途邪道就算,莫要拽旁人下水,更何况这小子既然出山门又出京城,便是由我护其周全,倘若有恙,老子可吃不消山上那老汉的拳头,不然带你去试试?”

    癫子狐疑看着眼前颜贾清,很是有些纳闷,撇撇嘴不吱声,而是捡起枚石头扔到湖中,震碎斜阳倒影,嘀嘀咕咕说了句一点也不好玩,而后径直离去。

    桃苑岛当中百里桃花林,桃花旺盛。

    少年跟随前头的颜贾清迈步入内,依旧有些惦记着癫子方才所言,可再要细想时,却发觉其中黢黑阴森,念头不可通达一步,只得作罢,不情不愿跟随颜贾清脚步,缓缓走入百里桃花之中。

    虽近日暮,可花香依旧四溢,林中灯火常有,且有两三人时常照看。

    颜贾清挑过一处天生平坦的扁石旁坐下,经风吹过后,许多跟脚不硬的桃花落在地上,已是近乎铺满整片村路,残阳晚照,桃花愈红。

    “到底是吴霜徒儿,仅是如此年岁,便可寻出心头常住那三人踪迹,相当不容易的能耐。”颜贾清打过两声呼哨,却是走来两位小二,不消云仲细看,便是认出乃是酒馆当中两人,后者二人亦是讶然,旋即便是说起,这桃花林开得正旺,许多人便觉得坐到酒馆当中,还不如前来此地饮酒,便是将不少酒水挪到此地,虽唯有小菜,但往来之人亦是极多,没奈何只得分出些人手。

    “两坛春酒,切三两桃花缀起,过后若是不曾尽兴,还劳烦两位掌灯,再送

    几坛。”

    分明身上无银,颜贾清此刻却是相当豪气,一指眼前少年,同那两位小二道来,“这后生出外时节,所携银钱颇丰,尽可记到他头上。”

    理直气壮,天经地义。

    少年也只得苦笑,同两人点头,而后却是问起桃花如何缀酒。

    风闯桃林,落红不宁,颜贾清却并不回答,而是继续道来,“别人看不清你小子心中所想所念,我却是看得分明,也无需去疑惑是否自个儿念头出了差错,那两人本就与你同气连枝,除却遇事念头不同之外,其余处处相同,而之所以请出那两位来,可谓是坐忘当中至高的一境,火候虽尚不到家,却也可解一时心忧。”

    与颜贾清所说无二,柳倾所传,本就是修阵法门,需于心神不定阵法有缺的时节,好生放空心中杂念,才可使得通体舒泰念头专一,进而寻出阵法当中错漏谬误,但除却修阵之外,更能使心事通畅。颜贾清直言,自个儿也瞧到了那两位身穿红黑两色衣衫的少年,不过却是更为看好那位黑衣之人,并无俗世中人优柔寡断,而属杀伐果决,有求便行的性情,最是适宜走修行一途。

    “颜先生可曾在我身上留有黄龙一角?”云仲面皮冷清,突兀问出这句,将一旁同飞花玩耍的狸猫抱入怀中,后者却仍旧是不曾老实,飞花掠过,总要使两爪捂住,动作奇快。

    颜贾清将面皮一绷,瞪眼瞅向云仲,“咱可是教书先生一行的好人,不说是终日举动效法圣贤,起码下作手段不可常用,怎要凭空污人清白?”

    对此云仲笑笑,并不指望眼前这位行事向来不遵循规矩的混人如实言语,而是平静抬起右臂,搁到扁石之上,拳劲略微流转,便是瞧见手腕地界,有段鹅黄细线隐隐扭动,而后便抬起头来望向颜贾清,“那当教书先生的人儿,为何只晓得嗜酒的圣贤先师,却是只学醉酒,不学说实话。”

    颜贾清嘴角抖了抖,虽说入得桃林前,已是将面皮改换,变为这几日来示人的面皮,可终究是面皮发红,咳嗽两声,不着痕迹收回那段鹅黄细线,干笑道来,“这不是怕你游湖的时节遇上什么五绝四境的高手,害你性命嘛,甭那么小气,桃林当中人可不少,总要给咱留点面不是?”

    清风穿林,三五零星桃花落,本该是平添伤怀意味,但村落中饮酒者,却是并无半点此等滋味,多半是因晓得,这些桃花落地,待到一旬有余过后烂入土中,而后又是能将桃树温养得当,再度生出许多花蕾,周而复始。

    “那两人本就是我,不劳颜先生解惑,”少年远远望见小二端酒而来,却是淡然开口,“红衣黑衣白衣,三人皆是我,可我究竟如何行事,还是要这个我来决断,与颜先生不同处在于,先生喜欢黑衣,我却喜欢红衣。”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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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剑四方介绍:
读者裙824498525凡夫俗子有几多岁月。一入江湖岁月催。垂髫小儿至独挡四方。凝酒剑虚丹,运剑如月,掀翻重关。世家宗门九国二表,儿郎轻抬足底,浩浩江湖行。四玄五境二天关,从未孤身。酒剑四方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酒剑四方,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酒剑四方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