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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凉凉不加班     酒剑四方txt下载     酒剑四方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百一十五章 敲个粉碎

    “红衣黑衣不重要,重要处在于黑衣少年所言,难不成有错?”颜贾清周身松弛下来,双手搁到桌中,不紧不慢笑道,“听那人说话,你觉得是有道理还是无道理,就算不认同,其实也说不出个对错来。”

    颜贾清向来同老樵夫吵嘴时节,从不提及条理,而是胡搅蛮缠,但自从云仲同这位钓鱼郎同行过后,便发觉教书先生终究是教书先生,无论腹中墨水多少,教书育人能耐如何,起码言语时节,常能一句戳中阵眼,辩得旁人哑口无言,也唯有老樵夫那等向来不讲道理脾性的混人,刀枪不入油盐不进,才可将这位颜贾清治得服帖。

    “客爷二位的酒水,当中铺上三两切好的桃花,下口时节多添两分小心,桃花入口终究微涩,莫要将酒水滋味搅乱。”

    正是云仲思量如何回话的时节,小二便是将两坛酒水端将上来,虽是已将酒坛口处泥封拍开,可小二端酒时节,丁点也不曾洒落,稳稳搁到扁石处,起身笑道,“倘若是别处地界,哪里能寻来如此新鲜桃花,最适缀酒。”

    云仲却是从未见过这等下酒的法子,颜贾清倒是见识更足些,轻声道谢过后,便是将酒坛托起,略微摇晃两来回,始终沉于坛底桃花,竟是无一浮起,至多不过微微挪挪身形,慵懒摇头摆尾,旋即又是落回原处,遂满意点头,也不继续同云仲交谈,自顾捧坛饮起,压根不用杯盏,做派相当豪迈。

    直到饮过半坛桃花沉底的酒水,颜贾清才不舍放下酒坛,同少年言道,“切桃花下酒这等讲究,颐章也唯有此一地周遭有这等民风,不得不说上一句精熟酒道,桃花瓣中清甜滋味,最是惹人快意,一来是滋味藏得奇深,并不曾过于影响酒水本味,唯独细品才能尝出桃花香气,二来与那般甜口的桃花酿不同,后者总是让人饮过两三口便是胸中生腻,而切桃花浸酒,却是最为中庸一途,可谓妙极。”

    云仲也是慢饮过几口酒水,初入口时,并不曾觉察出有何不同,但酒水入腹几息过后,舌根生香微甜,稍稍苦涩,但并不恼人,便是大抵觉察出这桃花就酒的妙处,点头赞许。

    “不晓得为何,身旁相熟之人,多半是酒鬼,似乎是常年饮酒身带酒气,才引来如此多的酒道混人。”颜贾清方才开口时,云仲便是多少猜出这位先生打算从哪处词切入言语,故而也不曾打哑谜,脸色平和道来,“不论取舍二字,哪怕是取中庸一词,到底也是要有个权衡度量,不愿做的事,走近一步便是心生反感,倒不如从头到尾,皆是一路走到黑,依后辈看来,才是最为令心头清净欢愉的法子。”

    颜贾清愕然,倒是不曾想到少年入湖中区区几日,便已能揣测出自个儿意思,难免神情略微有些欣慰,但还是摇头否定,“红衣那位,和黑衣那位,两人扔到江湖里头,必定是黑衣活得比红衣长久,起码报名的能耐,人家最是拿手,知晓打不过要逃,知晓明知不可为便不为,同红衣那位相比,赚足便宜,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等说法,在修行人或是江湖人看来,理应感触最深。”

    “可既是我不愿为之,就算明知道此事有理,恐怕也不愿去做,这便是方才后辈所言,为何独喜红衣。”

    云仲清清淡淡开口接话,抽空还饮酒一口。

    “你可知妇人之仁何解?”颜贾清不曾接招,却是并无手段应对,少年所言心迹,

    当真是解无可解,既是他人佯装睡去,又怎能叫得醒,不过还未等少年应答,颜贾清便是自行开口,“古时有名门大族,与一位出身草莽之人两争天下,前者兵强马壮,地盘宽广,却是自恃将门王公之后,不屑于施展在时人看来下作手段,或是因顾念旧情,迟迟不肯动手,最终拖延到那位出身草莽之人势大,兵败身死,且撇开视谋臣谏言如无物的念头,此等仁心,是否便是妇人之仁?”

    云仲凝眉。

    “分明夺取天下过后,可施大仁,广施仁政,爱天下万万数黎民苍生,却因一时恻隐之心失却整座江山基业,怎就算不得妇人之仁?而那位草莽之人却可坐拥金銮俯瞰苍生,仁业可得,不恰好是说那位红衣之人心中所想所念,其实也无需事事顺从他心么。”颜贾清仰头喝尽坛中酒,腮帮鼓动,吐出两片桃花,“分明可以日后做许多更好的事,能凭已然有山岳大小的拳头做事,羽翼丰满,说句不嫌害臊的言语,庇佑万民都是犹如探囊取物,生积小善没错,但如若是遇上那等管不了的事,退身一步,在我看来其实并不丢人。”

    “再退一步,就算是事事都顺从超然红衣,最重落得个舍生取义的头衔,有人替你小子铭碑立传,于世间传颂万载,赢得个生前身后的千秋名声,南公山上那几位等着你回山过年的那几位,心中又是做何念想,”说到此时文人甚至有些恼火,高声唤小二再添几坛酒,拿过枚灯盏前来,而后两眼盯紧少年,“温姑娘尚在山中苦守,期许有一日解去樊笼,同你一并安度余年,或是去求修行道末尾那个一字,我出山的时节,那原本容貌奇好的小姑娘,已是熬得油尽灯枯,被那心疾折腾去半条性命,倘若你又是行事不加顾虑只问本心,死讯传山白绫送丧,叫那姑娘如何消受?”

    “更莫要说你那位尚且立身北烟泽的爹,人要有良心,在世间走上一趟,可以因天资较差,修行停滞不前,但不可以活得过于自私,我无牵无挂,世上并无挂念之人,就算身死也算不得甚,可你却是不同,考量的时节,除却自身之外,尚要想想依旧立身世间,等你回去饮酒的那些人。”

    “性命有时小,只能换得个义字,性命有时大,大到变为在意之人心头常思常念的念想,所谓红衣,其实说起来最是薄情,因为他只在意自己觉得对与不对,何其蛮横。”

    这番话,颜贾清说得掷地有声,全然也无平日里那番淡然,听得少年一阵目眩。

    “另外还要告诉你一件事,”颜贾清面皮古井不波,平静道来,“起初我原本掐算,理应是温瑜前来接替钓鱼郎一业,将这尾黄龙挂到身上,可后来我却发觉,你分明处处与人为善,待人以诚,总是时常挂念山间人如何如何,但归根到底,最为薄情,虽并非是你过错,可那位红衣念头过于强烈,致使你已想不起人之初生要先吃饱饭,比起温瑜,更适合接过钓鱼郎下任。”

    颜贾清冷冷甩过如此一番话,竟是起身便走,将依旧满心纠结的少年独自扔到百里桃林当中,风聚起百来落地桃花,打到少年脸上,竟然有些生疼。

    轻飘言语,骤然砸碎湖中所思所想,这才是颜贾清身为钓鱼郎,最为卓绝的手段,入山以来心念,顷刻摇摇欲落,皆言说是当头棒喝,可云仲分明察觉出颜贾清话语中有些错漏古怪,却依旧被这番话将心境砸得粉碎。

    少年艰难撑起身子,将那尾狸猫搂起,后者不知何意,不过还是任由少年抱起,好奇观瞧此时少年眼中纷乱错杂念头,最终缓缓闭上眼,同狸猫低声问道,“你会为了除鼠害,宁可挨饿也只吃鼠不吃鱼么?”

    春夜来风,依旧清凉。

    回酒馆路上,颜贾清身形突然一顿,黄龙身形浮现,不知为何,磨动森寒利齿,瞪起两眼同颜贾清对视。

    “我可没骗那小子,所言所说,也尽是吻合情理的善言,就算是吴霜前来,所说也必定与我所言,道理相通,这便是世间的理,没有当神仙诸佛的能耐,便只能遵从人世之间的条条框框与常理,何错之有?”

    已然变为长衫文人模样的颜贾清,笑得竟是很真切,无惧无愧看向黄龙,“甭拿满嘴牙对着老子,本就是黄龙模样的窃贼,如今反倒摆出一副至圣先师的模样同我辩驳,我身后站着整座人世间的道理,即便是有天王托塔携十万天兵落地,我也没半点错,不过是要看那小子如何去领会,一来教他心安理得接过你这条麻烦,二来让他保住性命,听从您老调用,难道不是一件大好事?”

    黄龙瞅着颜贾清足足一刻钟,最后还是摇头摆尾重新化为一条安分黄绳,落在后者肩上,于是文人更加快意,脚步轻快,盘算着那桃花浸酒终究不解渴,回酒馆当中的时节,定然要再要上几坛酒,日后待到少年归来的时节,将账面皆是记到少年身上,教授道理,换得酒水,相当划算的一笔买卖。

    但直到小二灭尽灯火,打算收摊安歇的时节,少年也不曾有半点动作,只是托小二回酒馆的时节,将那尾狸猫带回屋中,递上三两枚鱼干,旋即便再不开口,依靠着一棵年岁极大的桃树,眯眼睡去。

    空梦其中,光怪陆离,纷纷而来纷纷而去。

    闲扯二三事。

    全文大概已经近半,还是要说说咱们这位云小子的。

    他会走错路,遇上不懂的事,也会偶尔变成墙头草,哪边风来哪边倒,觉得说得有道理就听进去,尽管这条路未必是对的,人都会犯错,这小子也只是个普通人,说到底来,也不过是人在世间诸般念头汇聚而成的一个书中人。

    总归而来这几章写得很郁闷,那就是明明知道最符合理性的思路,未必是人们喜欢的思路,但又不得不屈从。起初起标签时候,我加上了一个江湖不由己,其实在不由己上,已经着笔很多,但还是要多写点。爽文也罢,自以为有些底蕴能耐的作品也罢,归根结底,是希望看罢书中人遇上种种厄难,能维持如何的心境,待到放下这本书时,能强打精神应对眼前难关与不幸,世间不如意十有**,甚至很可能遇上凉水塞牙,糖饼烫后脑,接连交霉运的低谷。

    云仲也不例外,你我都不例外。

    关键并非在于所谓求神拜佛,而是明摆遇上些身不由己事时,见不如意时,依旧赤子心足,而非去一味怨恨自个儿福运微浅人世不公。

    因为不论如何难,都得咬牙过活下去,搁置下这本算不得成绩凑合的小说,嘿嘿一笑,觉得眼前难路似乎压根就不算甚,咬牙撑将过去便是,这才算是没白写。

第六百一十六章 舟船难倾

    湖中今朝,骤然清冷。

    挎剑少年依旧是早早踏上小舟,不过在此之前,同依旧守候到一旁的癫子随性聊过几句,虽说颜贾清昨日对癫子所说那番话,使得云仲心头始终略微有些顾虑,不过还是上前多说了两句,似乎是同自个儿说起,又似乎是同还未变为癫子的汉子攀谈。

    癫子还是一如既往问道大爷大爷,何时想通,而云仲此番却是并未反问,而是自顾答起。

    “想通了,但也没想通,人世之间模棱两可的事很多,可唯有自问两字,容不得半点马虎大意,虽只差那么一点点,可想清便是想清,没想通便是没想通,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云仲倒是并未再有那等形销骨立的模样,开口时更是平淡,伸出两指微微摇晃摇晃,看向癫子笑道,“你说得对,抬手捉月,看似已然将月捉到手上,但其中相距,何止万万里银河,人最无奈之事,并非是知其必不可为,而是明明能成,却偏差了这么一点点,允以盼头,而后再度将这盼头磨灭,杀人诛心,斩草挖根。”

    原本少年以为,癫子听罢这等言语,理应是依旧如同往常一般跑远,但待到云仲言语毕后,后者依旧没有起身离去的意思,而是从胸膛当中挤出阵叫人毛骨悚然的笑声,而后才起身离去,只是这次,走得很慢很慢,也不曾拍手狂笑,更不曾悲恸啼哭,只是径直走回棚屋,而后再无动静。

    就连守舟那位年轻人,瞧见癫子这等举动,都是略微有些悚然,连连朝云仲摆手,说下回千万莫要再说起如此莫名其妙的言语,免得让那癫子疯病再添一筹,而后便是催促云仲,快些登舟。昨日里那位守舟老者,确实前去找寻了那位村落当中的教书先生,却不知为何,今日请休,说是饮酒过度头痛欲裂,再不能起身,临时找寻了位赋闲年轻人前来暂替,还不忘嘱咐后者早些来此,免得耽搁云仲登舟游湖。

    云仲也不曾多言,只是略微行礼,递与银钱,而后撑舟远去,并未与那位面皮极生的年轻人交谈过多,只携两坛极烈蒸酒,瞬息驾舟闯入浩荡芦苇之中,电滚金檐,快似流行赶月,眨眼之间已近湖心。

    湖起烟波,万顷如雾,轻舟穿梭其中,不似游湖,倒是犹如上山樵夫误闯虎穴,西行僧众见孤山老叟对弈手谈,荒诞诡妙,不知彼岸。

    大抵便湖中骤冷,湖水却是极温,两者初一交汇,便是惹得茫茫雾气腾空,遮天隐日,原本瞧来大湖浩荡无边无沿,而今却只可略微瞧清脚下轻舟,与周遭三五步之内的昏沉水波。

    “如此倒是甚为贴合心境,难得见着苍天也有眼力见,允我孤舟,允我见雾,穿行其里,难知前路依稀。”

    云仲向来极少感叹,如今却是独自立身舟中,捧起一坛烈酒,灌入

    喉中,也不曾来得及品咂滋味,腹内秋湖骤然升腾,不过临行前却是使剑尖略微戳了戳那枚始终沉在丹田底处的虚丹,如是刻意寻衅那般,见虚丹依旧是古井不波,压根也未曾理睬,当即便是递出一道剑气,没入虚丹暗淡红纹之中,旋即便是于云仲经络内府之中搅动风云,闹腾得相当欢畅。

    舟中又是三人围坐,不过黑衣更黑,红衣却不似往日那般鲜艳。

    “可真要谢过那位文人,虽说他那张随心可动的面皮甚是不讨小爷欢喜,不过那番话说得却是极好,就连我也不曾想到有朝一日,能有帮着小爷说话的,但也恰好正中下怀,当真可谓是困时人递枕,饿时送肉食,不错不错,得赏。”

    黑衣那位少年精气神分明比昨日强出不止一筹,且时常以眼光挑衅那位红衣少年,面皮当中便可瞧出得意劲来,咧嘴笑起。而反观红衣,却依旧是无喜无悲,面带笑意,全然不去理会黑衣之人频频寻衅,转而看向白衣云仲,许久才开口问道,“无论我二人如何念想,终究还是你把持大局,路如何行,心念如何决断,旁人都难以插手,随本心行事,即便日后在下荡然无存,如若顺合你愿,在下亦是无半分怨言。”

    “呦呵,到底是大善人,这一手以退为进动之以情,咱当真是学不来,倒不如索性将此人抹去,总归是不显现世间,官府却也查探不得,所得好处,你我五五分成,将这小子扔到湖心之中,神仙落地也未必能瞧得分明。”黑衣少年猛然起身,眼中神光涌动,分明是有些跃跃欲试,伸出只手来探到云仲近前,咧嘴森冷一笑。

    “闭嘴,坐稳。”云仲言语如同刀剑磕到顽石上头,一字一顿,崩弹出无数星火。

    红衣微笑,黑衣悻悻坐回原处,舟船一时平稳。

    “性命,行善,两者其实可以得兼,兄以为如何。”待到黑衣落座,少年才转头看向红衣,后者却摇了摇头,瞬息反驳,“在我看来,后者永比前者重,人世之间如无义气,如无侠气,若不可将行善放到当头,事事皆虚,无异于富家翁瞧得路边乞丐,高高在上,就算赏赐百两银钱,对于其万贯家财而言,不过是一场酒席的分量,这样不好。”

    “给了便是情分,不给才理应是本分,”黑衣少年终究改不得插嘴的习性,瞅了眼红衣,倒也不曾言语过激,而是相对平和道来,“施舍穷人银钱,往往在人看来是一件好事,可身在京城当中,你小子也该知道前些年,有许多年富力强腿脚健全之人,瞧见此途有赚头,纷纷外出卖惨,借人善念做那等下作勾当,那时你所谓的善,又何尝是善。”

    “从古到今善恶两字,无人能允以清楚分明的解法,无论佛门道门,以及世上种种高明之人,阐论善恶时节,都是无力至极,说法或失偏颇,或是以偏概全,向来也无分明定义,你所以为的善,不过是自作

    主张,人世之间的善,从不以一人所念定其为善恶,况且事分两面,一人行善,未必所有人都觉得是善念,就好比手刃一位作恶多端烧杀掳掠的马贼,对于旁人而言,大快人心,善念侠气十足,可对于马贼或是马贼家中人而言,你所行之恶,足够令冤鬼缠身,夺取福运。这等事,白毫山中你也曾亲眼得见,无需我多加赘述,你也理应想得明白。”

    黑衣指指红衣,咧嘴笑道,“他可不是什么圣人,也不是这天地间的至善之理,只是多年来你所见所闻,于周遭人言论心意所幻化的物件,所以当真无需事事都依他所言,若是我起身离去,舟船必定倾覆,而他若是也身死道消,这船也难以稳当,虽说很不待见这位,但也不得不捏着鼻子说真话。”

    “要晓得从我口中听到一句对我自己有害无利的实话,难比登天。”

    少年无言,转而看向始终有些沉默的红衣,后者不曾开口,而是也点点头,并未反驳。

    “所以,别总想着走偏路,我从人之初来,便是跟随无数人潮而来,这位红衣也是如此,抛却他,只留我一人,便不可以称之为人,而是近似于山间兽属,饿了就要去吃,甭管那块肉是不是我的,明争暗抢绞尽脑汁,甚至不惜杀人得饱;如若摒弃我而只留他一人,古时也有这样的人,分明是家境优渥,外出时节遇见无数灾民,竟是将所携粮食钱财,连同拉车马匹都一并让与旁人,最终与无数流民一并饿死,不是神仙,却有近乎神性,也不可取。”

    云仲今日一反常态,不曾出言,而是任由眼前两人开口,红衣那位依旧是话极少,面皮带笑,黑衣那位依旧是极健谈,所说虽不中听,但的确是相当有道理,听得少年颇有些感悟,可分明是一闪而逝,捉摸不得。

    “所以只要是人,皆有两面,人常言道一念善而一念恶,说得其实正是我二人,我饿了便要吃,不达目的死不罢手,他饿了要先行考量,究竟吃下这口饭食,会不会抢占旁人性命,又累又蠢,何苦来哉,倒不如少听他絮叨,多听听我肺腑之言。”

    “那也不行,”云仲终究还是抬起头来,面皮平定,撒了个并不高明的谎,“我不会泅水功夫,这舟船如若倾覆,我会很不舒服。”

    红衣抬起头来,轻轻叹了口气,朝云仲拱拱手,眉眼低垂,顷刻已是无踪无迹,黑衣也是拖泥带水拱拱手,懒散流露出些许笑意,“那门联手摁死红衣的生意,你考虑考虑,一旦做成,我保你十载之内跃升五境,只是要听我话,大概要多遭些罪。”

    但少年很不开心,自然也就没理会黑衣所说,甚至瞧见黑衣之人并无离去的意思,抬起一掌,硬生生将后者扇飞出数丈,后者身形缓缓散去,似是湖中薄雾,天光明时,无地藏身。

第六百一十七章 泥鳅与黄龙

    舟行湖里,雾如薄烟。

    无端整枚小舟略微磕碰到什么物件,才使得云仲回过神来,向舟底张望去,却是讶然发觉,舟边竟是有处巨石,略微探出水面一指远近,如是不多加留意,当真却要当作枚嬉游湖心的老鼋浮上水来,刻意前去撞到舟底去,惹得舟中人惊恐。

    似乎从未有人提及,这湖中有枚一臂见方的巨石,盘卧于湖心之中,难得云仲此刻心境纷乱如麻,便是运足力道,持桨挑之,巨石纹丝不动,如同是足下生根,难以挑动半分。云仲却是一时想起些传闻,村中人言,此处原本并无如此湖泽,乃是当初有条险些蜕生五爪的老蛇在此盘地,丈二粗细蛇躯滚动之下,近乎盘出片深坑,当初有人远远观瞧,还当是天外落石,砸出片足有三五十丈深浅的巨坑,上前细看时,险些叫那头宛若山岭那般的大蛇唬得神魂皆丧,再不敢上前一步。

    不过多年之后,此地便是平添一处大湖,且直抵数片海波处,引得许多人家落户在此,渔樵为业,到头来也是从无一人见过那头山岭似得巨蛇,只是天气清时,多日不曾落雨湖面低矮,曾有不少人见过这湖心当中似乎探出枚湖眼,倒是向来无人胆敢近前,纷纷心中惴惴,想起当初传闻之中那条巨蛇,惟恐招惹来厄难。

    如今雾气弥漫,那枚足下生根的圆石,落在云仲眼中,倒是与村落中人所言湖眼,十足相似,且正中尚有道笔直长痕,瞧来倒是与蛇属眼仁分外相似。

    “咱掐指一算,这湖里定是有些好物件,大抵还能与你这已然稀松溃败的经络扯上些牵连,东西就在湖下,取还是不取,这回由你决断。”

    烟波中突兀走来一人,一苇渡江,离了足下鹅黄芦苇,自行坐到舟头,平平淡淡开口,并未改换面皮,抬手取回芦苇化为黄绳,搭到肩头。

    “想仔细再说,湖中的确有尾老蛇,但那枚物件,已是对它无用,想要在此人间化尽蛇身,转为蛟龙,本就是一条十死无生的断头路,即便是上前去取,也未必过于为难你,说句实在话来,那头道行不低的老蛇精,如今都未必还活在世上,既是无关痛痒,又可养你经络,这般好事,可不多见。”

    颜贾清极少威逼旁人,除却那日身在村落之外拦路,近乎从来都是任由少年作为,如今提议,却并无逼迫的意思,安定坐到船头,瞥过一眼那坛蒸酒,颇不满意撇嘴,“近来好酒喝得太多,将口腹养刁,当真不稀罕这等寻常酒水。”

    “颜先生是否一早就算到,这湖底蕴有奇珍?”少年也没动,安稳坐到原地,不经意间开口问询。

    “不然凭你的气运福缘,还能自个儿撞天运撞到此地来?有些话不说的时候你我心知肚明,可要是说出口来,那就未必有意思了,少年人面皮挂不住,我自然不会多言。”舒展周身,颜贾清分明昨日又是睡得极舒坦,抿抿嘴又说,“有黄龙在此,天下水中物都要退避三分,

    又何况是那尾大点的泥鳅,钓鱼郎这活计你还未接下,且放宽心,断然不会让你半途夭折。”

    少年褪去外头衣衫,只着短褐,淡淡看了颜贾清一眼。

    “只是想替我自己做些事罢了,搁在以往,断然是不会遂颜先生心意。”旋即竟是直直跃入水中,瞬息身形隐入连天湖水当中,再难窥见分毫。

    舟上颜贾清眉头一挑,笑意渐生。果真是黑衣那位今日占住上风,对于位还不曾于世间摸爬滚打过多少年月的小少年而言,变为一株墙头野草随风倒落,怎么看也不能说是坏事,起码有心前去争上一争自个儿的福缘,而不是再如往常那般,心头只惦记着会不会影响旁人,而是多惦记着些自己。

    于是颜贾清很是高兴,高兴到屈尊喝上一坛再寻常不过的蒸酒,且将手间黄绳甩入水中,瞬息延伸到远在几十丈外的湖底之中。

    云仲打小便知晓泅水法子,即便是许久不曾游湖,如今亦是尽数记起,划开湖水,直直没入深处。直到少年向下游过数息之后,才晓得为何方才撬不动那枚圆石,这哪里是浮于湖面的一方圆石,原是此石接连湖底,譬如一枚巨柱,足有几十丈深浅,若凭人力,恐怕是始终难以摸到跟脚处。云仲屏气,至多也不过五六十息上下,才入湖三丈远近,便已是觉胸口憋闷,不过依旧不曾瞧见颜贾清所言那枚物件,只得算计时辰,再度下深两丈,终究是瞧见枚通体荧光的兰草,与当初竹叶青变化人形的那位老者所赠蛇兰,有六七分相似,不过此刻却是镶于石中,通体生辉。

    湖水震动。

    一枚深青色蛇首分水而出,比起眼前那方小舟,尚要大过整整三五倍,黄眸盯紧尚且自顾饮酒的颜贾清,又是望向水中少年,蛇首昂起十几丈来,缓缓张口。

    颜贾清险些被狂风吹落舟头,抬头怒目而视。蛇口当中腥味甚浓,原本颜贾清手头这坛蒸酒还剩大半,如此一来,便再无心思去饮,而是将黄绳拽回,抬头破口大骂。

    “不过是头水塘当中的泥鳅,给你些脸皮,免得在后辈眼前妄动杀心,却是自行找上门来,知晓你已然通晓人言,那爷来问问你,个子高便很了不起?”

    黄龙摇头摆尾现出身形,不轻不重看过那头巨蛇一眼,略微有些不屑,而后便又是不屑,慵懒趴到正气不打一处来的文人肩头。

    分明黄龙仅是有三尺长短,那头巨蛇看过一眼,却是双眸猛然立起,收束蛇口,周身都是有些轻颤,而后似是作揖般接连躬身,分开水浪,唯独留下处湍流旋眼,再不敢久留。

    颜贾清却是狠狠松开口气,坐到舟中,神情略微庆幸。

    却是没成想此地的确住着位大个的,四境老蛇,当真如若是动起手来,未必就能言稳胜,好在是黄龙虽说并非是活物,可威

    势尚足,生生吓退方才那头四境蛇妖,不谈其他,妖物体魄本就是坚如金石,当真大动干戈,起码大湖四周村落,残垣断壁都未必能存留下来。

    “幸亏他娘的这世上已然不允蛇妖跃龙门,不然今儿个,当真要在这阴沟翻船。”好容易将心境稳住,颜贾清长长吐出口浊气,却是苦笑摇头,“明明劝人时候振振有词,可当真遇上此事,我都未必能忍住动手的念头,当局者迷,老辈人说得还真是一点没错。”

    足有山岭大小的老蛇入水过后,倒是并未急于离去,虽说方才所见那尾黄龙威势过人,但到底也不曾当真展露手段,蛇妖存世多年,心眼早已同世间老者那般通透狡黠,大抵算出此事当中有些蹊跷,但总归也未敢上前试探,而是先行退去,转而盯紧那位将蛇兰拽开大半的少年,却全然看不出少年此刻究竟身在几境。

    蛇穴毒窟多见奇珍,尤其兰草一类,最是繁多,此株蛇兰年份极久,但已是失却可解百毒的效用,唯独可捋顺经络,倒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故而老蛇也不愿因此事前去同那尾黄龙交恶,倘若当真是一尾黄龙,即便是境界再爬上几阶,也足矣落得个遭人剥皮抽筋的凄惨下场。

    正是这等时节,巨蛇浑身又是略微一颤。

    云仲向来便是剑不离身,即便是此番入湖,竟也将腰间水火吞口长剑牢牢系到背后,如今借水光一瞥,老蛇却是发觉那口如何瞧来都是极寻常的长剑,当中光滑却是惹得心悸不已,连忙头也不回钻到湖底之中,闭合双眸,如是身死那般蜷缩起来,再无丁点念头。

    舟上颜贾清愣了愣,将黄绳收回,仔细琢磨许久,依旧狐疑那尾巨蛇究竟是为何落荒而逃,分明已是身在四境,遇黄龙亦是不曾如此惊惶,怎么偏偏偷眼瞧过云仲之后,反而是险些吓破肝胆,苦思冥想一阵,直等到少年浑身湖水爬上舟来,才猛然发觉少年背的那口长剑,当即便是明悟,直言说云仲今日得来上苍垂青,逢凶化吉。

    少年不明所以,只是抄起足有人头大小蛇兰,不知该由打何处下口。

    “啃将下去便是,这还要我教?”颜贾清却是斜眉歪眼,冲少年使劲挤挤两眼,“你如今学拳,浑身虽说经络不曾重塑,不过好在已是拳劲递至皮肉,借此消去当中药力,将其中精华尽数赠与秋湖,而后便是候其成效即可,但兴许扛不住接连数日的刮骨痛楚,还是就留到这舟中为妙。说通透些,吃下此蛇兰的不是你,而是你小子腹中那枚秋湖。”

    见少年欲言又止,文人掏掏耳朵,伸出手来,“银钱拿来,想喝什么酒,提早一日告知与我,此番外出,咱就是替你小子跑腿的,不过既然是好容易想起为自己谋得些利,心甘情愿。”

    文人即将迈入浓雾的时节,少年还是勉强说了句多谢。

    颜贾清咧嘴。

    “客气,但咱不是一路人,拜把子就免了。”

第六百一十八章 目盲心清

    颜贾清一人回酒馆当中,此番却是颇有些财大气粗的意味,自行落座咳嗽两声,于桌间码出足足十几两散碎银钱,叩桌两下唤那位精瘦小二前来,瞧着当真有些富家人的架势。桃苑岛中物件便宜得紧,起码比起京城动辄一壶酒水便要得上足足一两银,此地一坛上好的酒水,也未必卖到京城当中一壶的价钱,故而这十几两银钱,的确算不得少数。

    精瘦小二也是狐疑,上下打量这位酒鬼两眼,迟疑凑上前来俯身问道,“桃苑岛虽不是什么大地界,可到底距离此地几十里外,尚有官府衙役,时时前来转悠,客爷倘若是偷来的银子,还是早些归还为妙,省的惹祸上身,就算是掌柜的替您老辩护几句,也未必能洗得干净。”

    颜贾清原本面皮傲然,登时垮塌下来,当下也无摆谱的心思,没好气瞅过一眼小二,“德行,与我同行那位少侠出的银钱,这两日他隐于舟中,兴许没那等闲心用饭,可必定是要馋酒,我替他前来购置些许,也好自个儿过过酒瘾。”

    小二闻言,瞥瞥桌间那十几两碎银,又望望颜贾清面皮笑意,嘀咕了句这点银钱压根不够您自个儿喝饱,旋即便是悻悻离去,同那位容貌极好的掌柜说起此事,后者亦是犯难,多日之间这两位酒量奇大的外乡人前来酒馆留宿,置办酒水反倒变为极累人的生意,桃苑岛外二里路的那座酿酒铺面,虽说也是乐得生意红火,可终究是人手不多,近来颇有不堪重负的架势,当真是经不起日日苦熬,从上至下,两眼皆是乌青,恐怕再这般熬将下去,到头来这酿酒铺面之中,都要熬出人命来。

    念及此处,掌柜还是自行上前,同颜贾清见礼过后,细声柔语将原委说清,言说倘若是少购置些,倒还能勉强应对,倘若再是一日一缸酒水,那当真是熬将不得,还望客官多行体谅些。

    “既如此,在下若是强求,到底是说不过去,”颜贾清也不曾愁脑,而是平淡问起,“还敢问这酿酒铺面,究竟是落在何处,在下自行前去讨些酒水,如若当真是无酒可饮,便令那小子忍将住酒虫,憋屈几日也可。”

    掌柜抿嘴,不顾一旁精瘦小二频递眼色,还是将酒铺地界如实道来,惹得后者面皮不停扭转,焦急得紧。

    那位唤作燕哥的小二赋闲,却是将眼下事看得清楚,神情骤然是有些低落,不过还未等掌柜看向此处,便是挪开目光,继续打量窗棂之外夜色。

    颜贾清挑眉,不过并未开口言语。终究是少年心思,恨不得将喜怒都写到脸上,一眼便可窥探出此时心境如何,倒是比起那等已然上年岁,熟知喜怒不形于色的暮年之人,瞧来顺眼许多。

    酒铺不远,出桃苑岛村口二里,得见小路,路边便是一处酿酒铺面,才近百步,便可闻酒香浓过桃花香。

    颜贾清露出本来面皮,索性连黄绳都是露出本相,并未化成其他物件,闲散迈步,踏入铺

    面。酒馆当中住过许多日,总觉得这酒水酿得奇好,但却唯独想不起在何处尝过,总归是闲来无事,故而径直走去铺面当中,权当是遛弯,不过瞧见屋舍当中悬有红绳的时节,颜贾清还是一阵心颤。

    屋舍当中走出位老者,两眼浑浊,似是已然不能视物,循颜贾清脚步而来,颤颤巍巍道,“是那酒馆当中来的小二?早说过咱这酒铺当中的伙计已然是熬将不住,怎得还是日日前来数回。”老者顿顿拐杖,瞧着便是相当不耐烦,大有几日死活不供酒水的意味。

    “前任钓鱼郎,如今倒真是隐居在此。”颜贾清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句话。

    老者分明是目不能视,听闻颜贾清这话,却是两眼登时立起,皱起眉头回身。

    “原本以为您老所说是假,竟当真是躲到这等好地界,置办下一处酿酒铺面,倒也是极好的一门营生。”入内屋后,颜贾清却是自行前去泡过一壶茶水,将茶盏塞到老者手上,面皮始终带笑。

    老者却是哼哼两声,举起茶盏缓饮两口,“我又何尝乐意做这门生意,多年来当钓鱼郎积攒下来的病灶罢了,你如今也应当知晓,那条黄龙不好说话,有时犟起来,着实难以应付。”而后抬手指指自己腿脚,释然道来,“这便是多年来饮酒落下的病症,你小子比我酒量好上许多,可也不能贪杯过度,到头来伤及身子,诸般不便。”

    “那这眼目,又是怎个一回事?”颜贾清下意识错开眼来,不曾看向老者。

    “通晓风水堪舆,或是占卜天象之人,泄露天机过重,总有五弊三缺等异象寻上门来,常常难得善终,更何况你我这等由雁唐州而来的人儿,与黄龙互相指使多半生,垂钓山河,总也要遭此地规矩记恨,老夫一日清晨时节醒转,并无丁点预兆,便眼不能视,如今已逾六七载,早就已是习惯这等滋味。”出乎颜贾清预料,这位当年脾气相当差劲的老者,如今说起此事的时节,面皮竟然淡然得紧,似乎目不能视这等厄难,只是如同门前晾晒咸鱼给鸟雀偷去,全然算不得什么苦楚。

    “所以啊,到如今我才想得明白,其实咱雁唐州出来的人,到头来多半已是流离失所,既回不去,也落不下根来,只得于这世间做个孤魂野鬼,潦倒终生,到头一无所有,也唯有带出的那下一任钓鱼郎来,才算是能给心头添两分慰藉。”

    老人难得健谈,原本皱纹堆累,苍老得如同墙头淤泥的老脸上,如今满是笑意,冲颜贾清方向咧嘴笑了笑,“你小子比我心思细,城府也深厚,且是行事总讲究个度,进退有章法,算是好事,但未必也算是好事,人世本就极难寻求些什么,金山银山到头也难带入阎罗殿,功名浮名,到底难铭生死簿,终归是有些时候,并不需要活得太明白。”

    “您老可不是这么教我的,”颜贾清笑笑,摇头叹息

    ,舒展肩头,“我也不打算这么教下一任钓鱼郎,忒累了些。”

    老者微笑,顿顿拐杖,“不妨仔细想想,当初我如何教诲你,其实本就是令你明白这等事,但同一句话落到不同人耳中,其中意味便是不同。你终究是那等人,故而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乐意往自己胸中所想去靠,本是两两迥异的事,想过之后,却又是变为说服自己的理由,任谁也难扭转。”

    这次颜贾清沉默了很久。

    里屋酒香浓郁,可文人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

    “如若你已然选好后继之人,切勿为保黄龙无忧,而让后人变为那般行事谨小慎微,终日苟且于世间东躲西跑的性情,说句难听些的话,烂命一条,生来未穿锦衣,不含玉匙,本就与己无关,何必去太过于在意那条黄龙呢。”

    黄绳抖动,猛然探出枚硕大龙头,不瞬瞅着那位老者,而后者目不能视,随年迈体衰,两耳亦不聪慧,觉察眼前铺面来风,竟是骂了两句乞食野狗又上门,旋即便是嘱咐颜贾清打狗,记得将门掩上,休要走了酒香气。

    “晚了。”文人低垂眉眼开口,却不知究竟说的是甚。

    “一点也不晚,我听说过句话,归来时节仍少年,不知是那位教书先生自行胡诌来的,还是从书卷当中抄录来的,但是每每听见此话,都要觉得腰腿浑然生出许多力气,一餐饭能比平日多吃不少,那时才觉得,我老头虽是暮年,但还算是相当年轻。”

    颜贾清临行时节,老者还是令伙计挖出十几坛好酒,搬到送酒车帐之中,送与这位下任钓鱼郎,说若是无事,便少来此地,省得听见那条黄龙动静,憋闷得紧。

    文人迟迟点头,而后竟是深深行礼有六,随马车缓缓离去。

    院落中又只剩那位老者,略微合上已瞎的双目,听夜晚微风过耳,神情一时平平静静。

    雁唐州之中,可没有此地这么好的酒水,虽说如今已不能饮,但能闻见酒香与桃花香,眼不能视,耳不能清,如此一来闻味的能耐却是增长许多,嗅上些许酒水醇厚滋味,与桃花幽香,解忧解忧,忘忧忘忧。

    心安难求,如今既得,感激涕零。

    颜贾清两日都不曾饮酒,任凭黄龙催生种种念头,折腾得心烦意乱,却依旧不曾忘却给湖中那少年送去几坛酒水,哪怕后者咬下口蛇兰过后,便要被秋湖动荡疼得口不能言,浑身痉挛战栗,却依旧是不曾忘却饮酒。

    湖面无风无波,唯独这一叶小舟当中,少年闭紧眼眸,眉头紧皱,浑身衣衫遭汗水打湿过后干透,而后又是叫汗水打湿,腹内秋湖犹如暴怒,接连斩去无数废弃经络,咳出无数丝缕血水,很快便于湖水之中散去。

第六百一十九章 剑气紫气,蝶影穿花

    三月初十,南公山屋舍当中的老樵夫,今日难得清晨起身,掐算掐算世日,距温瑜闭关,已有近乎一月,但后山当中那处新搭竹屋,而今依旧是死气沉沉,并无半点响动,摇头叹息两声,最终还是不曾前去后山转悠一遭,迈步出外,瞧见南公山外奇好的天色,神情舒缓。

    还当真不能说颜贾清那小子终日喝得酩酊大醉,搁眼前晃荡算是什么烦人事,起码老樵夫心生烦闷时节,瞧见这颜贾清摇摇晃晃走上山来,笑骂奚落几句,总能略微解去憋闷无趣,而今颜贾清一走,温瑜闭关,山上更是显得清净异常,依老樵夫平日的欢脱性子,没准再守上几月山,恐怕便要去到半山腰中的兔窝,同野兔山鸡闲聊扯皮,也好过如今孤身。

    “黄道吉日,今儿个适宜出关,再这般憋将下去,通体生出青苔来,还练个屁剑,打眼看去便是跌份。”

    老人骂过一句,倒当真不曾指望那山间闭关许久的吴霜能走出关来,可抵五境的修行道,零零碎碎算将下来也不过那几条,虽是后者天资过人,但想另辟蹊径,寻出条前无古人的通路来,终究是难比登天。

    原本老者只是随口说上一句,却并不曾想到,后山紫气猛然升腾而起,浩大紫气冲霄,近乎将整座南公山皆尽染得青紫,连山巅云海,都被这阵不知从何而来,盘桓近乎两年的紫气搅动得翻腾起来,好似是乌龙闹海,万丈紫绫连片浮动,滚滚如海河决堤,骤然倾泻而来,足足一炷香功夫,与剑气纠缠为一处的紫气才如大潮褪去,洗净南公山上下灰尘。

    剑气尽后,尤有春雨。

    天上分明无云无雾,而今倾盆雨水猛然砸落,触物则消,好似从来也不曾落下雨水。

    一道身影从后山缓缓走出,伸腰扭肩过后,深深吸气。

    八百里紫气,一千里剑光,连带半空停足春雨,尽数被那人吸入腹中,而后咽到肚里,心满意足拍拍肚皮。

    “两载不吃喝,一餐饱十年。”

    老樵夫依旧抬着头,好奇眨眨眼,而后便是看向那位长衫人,如今倒是身量相当轻快,并无当初那般胖,面色和善,神气十足。

    “走的什么路数?”老樵夫不解。

    那人凑上前来,故作高深,也是抬头望天,“高手修行从无定数,不过既然听见您老叫我,我便出来走走。”

    老樵夫神情微动,抬手摁住那人肩膀,已是运起六七分力道,掐得那人跳脚,刚要骂得几句,却还是强行忍住,嘀咕道若不是替南公山守山许久,定是不吃这份亏。

    “终究是破开五境,如今已可同天下那几人争争高低,不需再用那尊虚身走动,但不妨再消停消停,甭惹上太多祸患。”老樵夫分明心头震动,却是言语相当沉得住气,淡然说来,“出关出得忒突兀,也没预备什么贺礼,告知你小子几句消息,权当是报喜。”

    “你那首徒如今去到北烟泽,也已满一年,时常有书信递来,大概是当

    真给那帮守边之人,出过许多力,这一载之间下来,竟然又是听不着妖物作祟的消息,看来是将北路群妖竭尽堵到关外,不能入关一步。”

    “二徒找了处隔天绝地的古怪道观,每逢两三月便修书一封,告知近来安好,恐怕距四境也是不远,就是他这性情,老夫也不晓得究竟何事能改将过来。”

    “那赵梓阳跟随那位李三离去,学过很久很久的枪道,但去年年中时节,说是枪招已然学得熟稔,同李三前去找寻自个儿身世,多半是贵不可言,天晓得你哪来这么大的运气,他也是破入三境,同那位温瑜姑娘一般无二,不过回山时节,被这女娃狠狠敲打过几回,到底是胜不过人家的阵法。”

    樵夫说罢,而后却是不理会依旧听得认真的吴霜,神情略微不自然道,“两年没饮酒,喝两口?”旋即便是揣罢银钱,作势要下山前去买酒,后者却是摆手,瞬息行至后院,而后又是皱眉走出,恶狠狠望过一眼正四处打量的老樵夫,又是前去正殿当中找寻许久,再度迈步出屋的时节,已然是面皮涨红。

    “南公山上下我藏过足足近百来坛好酒,自个儿都不曾舍得喝上几口,如今全被你这老混人撬得干净,赔老子酒!”

    樵夫老神在在,一改往日时节的脾气,竟是好言相劝道,“刚出关来,需保心神清净安定,若是妄动肝火没准就得落下病根,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休要终日老子老子,叫我这前辈听见,那多不好。”

    颜贾清若是如今身在山间,定要开口奚落,这老樵夫身在山间的时节,向来是自称老子,一日便足足能说上百来回,且无论眼前有后辈或是四下无人的时节,樵夫皆是如此,眼下却是面皮平和,好生规劝。

    “若是非要老夫赔你,那咱先算算老账面,”也不顾一旁气得面色由涨红转为铁青的吴霜,老人舒坦坐到藤椅上,掰起指头算道,“当今颐章天子登基三十五年时,你曾去到飞来峰道观,借走两枚灵宝,说是要研究古时炼器的法门,顺带敲下道观之中两枚杏果大小的玉石,按当年市井之中的价钱,大概要有一千两银钱;颐章天子登基三十六年时,你去到那老道隐居地界,软磨硬泡取走两卷阵法图,说是要送与大弟子柳倾,悟透归还,过后却是音讯全无,问及此事时两手一张,说是从未见过,搁在家底殷实的修行人手上,起码也要卖个几千两银。”

    每掰一指,吴霜面皮便是要黑上两分,直到老者使完五指,再伸出左手的时节,其中银钱数目,已然能凑起一座银山。

    “得,您老乐意喝,日后再寻便是,为此伤了和气,多不值当。”

    老者斜眼打量打量吴霜凑到近前的嬉笑面皮,其中铁青还未尽数褪去,终究是慈悲心肠,不曾用上其余五指,云淡风轻点头答应一声,说是孺子可教。

    正殿当中茶香馥郁,吴霜双手奉茶,而后自己擎起茶盏,淡淡问过一句。

    “其余三位徒儿,我倒放心,但至于

    云仲,为何前辈迟迟不肯提及。”

    老者两腿架到桌案当中,打过个呵欠,懒散答道,“还用问?眼下就是那老道再豁出命去施展一手化腐为活的神通,也难以将经脉给他补齐,那水君不知底细,那几滴水着实神妙,但也只可解一时之急,倘若修补不得,至多也是落得个变为寻常人的下场,如若是运气差些,都未必能保住性命。”

    吴霜长长吐出口浊气,埋头饮茶,一时不晓得如何言语。

    “不过也有好事,颜贾清那人,大概是瞧上云小子天资秉性,打算将黄龙传与后者,如今登程跟随云小子外出,指不定要送一回机缘,没准就可将经络填补得当,再不济,有那尾黄龙跟随,亦能省却百年苦修。”樵夫看了眼正沉思的吴霜,轻声笑了笑,“都晓得那颜贾清来历古怪,且不少神通皆是闻所未闻,反而使得驾轻就熟,没准他还当真能解去云小子身上厄难,重回修行路。”

    “但归根到底,我这位当师父的不济事。”吴霜叹息,愁容分明。

    老樵夫乐呵,笑骂道来,“民间有言师父只管领进门,篡改经络,修补本脉这等事,世上唯独云仲腹中那枚秋湖做得,其余换成谁人都是无奈,无论那老牛鼻子,还是那位佛门高僧,或是五绝中人,都是有心无力,何苦自责。依你这般念头,天下那些有名有姓的大家仙宗之中,徒众时常逾越千数,每年都要身死许多,这么说来那些位仙家宗主,日日都要以泪洗面,胸中顿觉罪孽深重?”

    “云小子打入南公山以来,多蒙照料,虽说是同门和睦,师良徒恭,但终究是不能在你荫庇之下苟活终生,不妨就叫他自己做成一件事,在老夫看来,最是合宜。”樵夫摸摸腰间斧,突然有些手痒。

    “打一架?”

    吴霜摇头,但还是抬手。

    后山插于石中的两剑,蝶影穿花,轻快落到手上,一柄叫吴钩,一柄叫青霜。

    “饿了两年,不讲究那套垫肚说法,直奔宴席,才最是爽快。”

    一身青衫的吴霜迈步踏在吴钩上头,盘坐下来,身旁青霜上下翻飞,剑吟声似啼,欢快得紧。分明是坐剑而走,吴霜通体却是紫气缭绕,如被天际紫云裹携,瞬息千里。

    只剩老樵夫,并没阻拦,而是一口喝净茶水,没来由有些嫉妒当初为何不练剑。

    御剑携云,如此扮相,一看就是很高很高的高手。

    桃苑岛大湖之中,少年咬牙切齿抵住腹中痛楚,险些将牙根咬出血水来,掌心刺破足有几十处,身旁舟中,放着几坛酒水,与大半棵人头大小的蛇兰,时常趁秋湖松懈的时节,狠狠灌上些酒水,洒落酒水落在掌心之中,亦能稍稍缓解通体上下,似刀劈油煎的大刑苦楚。

    但少年无端抬起头来,往西看去。

    只有淡淡云影,如海长天。

第六百二十章 隐于南山,摘星食露

    大抵是痛楚刮骨时灵犀微动,云仲总觉得南公山上好像是有紫气涌动,无端便想到迟迟不曾出关的吴霜,反而是又添两分愁容。当初山门,有人递剑纵跨数国,叩破山门大阵,更是有五绝之首携一位童子模样的高手上门,若非是当日那位老僧远隔千里施展出佛门七妙之中的木砗磲阻敌,加之水君融与秋湖剑中的几枚澜沧水,略微惊退那位五绝之首,恐怕如今南公山,早已被削得平坦。

    可吴霜又是何等性情,必是有怨报怨以牙还牙,如今破开五境,没准当真便要亲至出剑之人或是五绝之首的地盘,想来若当真是如此,没准便要被五绝算计,吃过个大亏。

    山间虽尚有老樵夫坐镇,但依吴霜的性情,眼下既然破境,即便是老樵夫有心阻拦,也未必能成,故而一时间心神略微纷乱,当即便是被那柄跳脱秋湖钻到空子,瞬息痛楚猛烈起来,腹中如是有燎原火骤然升腾直起,闹腾得紧,顷刻就将云仲牢牢压到舟船当中,苦楚连绵不绝,再难起身。

    岸边立身的颜贾清,远远窥见少年抬头看向西方,不着痕迹皱皱眉,暗地之中掐算一瞬,却是并未除去烟雾缭绕的天机,事关吴霜事依旧是模糊不清,并未算出究竟破关与否。

    “倒是稀罕,原本破关动静奇大,如今怎的却是云淡风轻,丝毫窥探不出丁点端倪,反倒是这小子心头有觉,倒也是高明,能将越过五境的动静尽数遮掩住,这等能耐,着实不易。”颜贾清收回手掌心来,眉头却依旧不曾松弛,却是相当好奇以吴霜性情,如何把控得住破关时节动静,旋即摇摇头,释然自语。

    “被五绝盯上,总是件不舒坦的事,搁在往常凭他性情,没准恨不得天下人都晓得,他吴霜当年受五绝联手对付,负创极重,如今却依旧是仗剑跨进五境,虽说晚了些,但依旧是足以自傲。”

    癫子走进前来,今日竟然是衣衫整洁爽利,大抵是才洗去浑身灰尘,蹲到颜贾清一旁,望着湖波流动,神情半点也不像是个癫子,倒是面皮肃然。

    “兄台做不做买卖。”

    文人平静将目光挪到癫子身上,嘿嘿笑了两声,“免了,没有想买的物件,云小子不曾踏足修行一步,我便自然不会有什么其余心思,若你是个三境朝上的能人,我还有心将你收为死士,不过如此看来,你还不够格。”

    “年轻时候走错了路,总想着三年不出关,出关打死人,跌入了歪门邪道,致使一家老小逢难,尽数丧命与他人之手,浑噩多年,终究是想清楚很多,”汉子依旧蹲到一边,随手拔来枚芦苇把玩,望向远处湖心当中轻舟,神色安宁,更是感激,“还要多亏这位少年郎,说的那句一点点,当初在下入修行时,总觉得差那么一点点破关,差那么一点点就可触及高境,或说是鱼跃龙门,或说是飞上枝头,却忘了兴许就是那么一点点,大概要将人拦住半生。”

    颜贾清何许人也,汉子说罢这番话后,便当即是将后者身上旧事猜出个

    大概,嘴角微翘。

    “后悔不?”

    汉子浑身一震。

    “说不后悔是假,不过是扯谎罢了,可当初那时修行入痴,哪里还分辨得出好坏,和善老人,境界高深,总要叫人觉得,是凭空捡来个师父,恨不得事事都听他所言,致使今日。”

    颜贾清笑笑,指指湖水之中的少年,“这么说来,那小子也是你一字之师,若是无他提点,你如今尚且无智无识,同死了没分别,依旧痴癫。”

    “那你也要像当初一般,唯命是从,这才算是这笔买卖做成。”

    汉子满脸挣扎纠结之色,咬紧牙关,迟迟不曾言语,将手头那枚芦苇捏紧,干枯芦花粉碎,洒在身前。

    颜贾清掉头便走,丁点未有拖泥带水。

    “我当年不顾家中老小性命,唯命是从,却是落得个如此下场,如今孑然一身,便同两位赌上一赌,这笔买卖,在下愿意一试。”

    文人连头都没回,却是有一道黄光从肩头当中瞬息窜到汉子手头,“光说谁不会?胸前开道口,让这黄绳钻入心窍,将生死交与我,我再考虑考虑,要不要捏着鼻子帮你个忙。”

    “你这种人,双亲妻儿性命都不在意,惹祸上身,又怎能信你所说是真。”

    汉子呆呆托着那枚极细的黄绳,直到颜贾清身形离去,已不可见时,才缓缓苦笑两声,跪到湖岸前头,而后将黄绳扔到一边,快步起身,逃也似地跑去湖岸棚屋处,紧闭屋门。

    癫子不是癫子的时节,唤作宁泉安,家中虽于此地算不得大户人家,但终归是平安富足,宁老汉渔樵多年,尚有一手相当精妙的削木制物的能耐,无论是桃苑岛还是桃苑乡之中,不少人都是晓得宁老汉有这等本事,常年有前来置办家当的村落中人,就算是宁老汉向来不愿收取银两,依旧是不少人前来送上些物件,或是干脆将上好木料送到老汉手上,除却置办摆件与家什之外,尽数赠与宁老汉,故而这些年来,家中银钱倒是向来不缺。

    宁泉安少年时节,倒是学来一身泅水捕鱼的能耐,加之本就皮相不赖,才及冠不久,便是凭自个儿能耐娶来村落当中一位顶好瞧的姑娘,不出三载膝下便添两子,无忧且乐,倘若当年不曾于湖眼当中找寻到那枚记有修行法门的金书简,大抵如今膝下二子,大多已是快要及冠。

    从湖眼之下那方突兀显现的石柱当中找寻到那枚书简过后,宁泉安便是一发不可收拾,日日按书中所记苦修,不知是天资过人,还是那枚书卷当中所记修行法门玄妙,竟是不出一载便破入虚念念三的境界,可汉子无论再如何修行,却是死活都难以破入三境,一连两年毫无寸进,故而也是越发焦急,家中人不知此事,倒也是时常宽慰宁泉安,而后者向来不曾如实相告。

    到一位老者突兀走入村落当中,径直前去宁泉安家中,略微打量过汉子家中几人过后,却是当真传与宁泉安修行心得精要,后者自此一发不可收拾,日日苦修,且唯老者马首是瞻,恭敬万分,索性于家宅外再行修葺起一间住处,方便时时上前倾听教诲。

    而那一日之间宁泉安捕鱼回返时,却是无端瞧见家中火起,待到返家时节,却是发觉家中五人,已然是烧得面目全非,村落当中郎中前来入殓时,言说五人皆是误食毒鱼,可汉子分明晓得这湖中少有毒鱼,宁老汉更是捕鱼多年,怎会不识毒鱼模样,急火攻心之下,竟是当真疯癫过去,再未曾有丁点神智。

    汉子无声无息走入棚屋当中,从角落当中拿出枚已然烧走形的拨浪鼓,轻轻晃动两下,只听得沉闷声响。

    宁泉安如今还记得,当初火光当中,分明瞧见那老者满脸笑意,背上多了枚口袋,身形瞬息无影无踪。

    宁老汉那柄柴刀,依旧立在棚屋边上,汉子抬手拿起,猛然贯入胸膛,而后缓缓起身,从棚屋当中走向湖岸,任凭血流如注,走到那尾黄绳近前,无力跪倒。说来也怪,那黄绳倒是并未急切,而是沿汉子脚印,将血水一并吸入绳中,而后才不紧不慢,没入汉子胸口当中,伤势痊愈如初。

    “自打今日没有宁泉安,唯有黄龙座下死士一人,虽也不过是堪堪三境,但好歹能为我所用,这笔买卖,成了。”棚屋当中走出一人,文人打扮,肩头扛着一尾黄龙,从容走到汉子身前,手上还捏着枚已然焦黑的拨浪鼓,蹲到宁泉安身旁,摇晃两下手头的拨浪鼓,嘴角噙笑。

    “挺好玩,难得能瞧见此物,帮你个忙,本就是两两得益,不过还是要先说说,那老混账的底细。”

    “那人曾说自己隐于南山,摘星食露。”汉子如实道来,却发觉心头犹如古井,未曾起丁点波澜,连带语气也是生涩麻木。

    现出本相的颜贾清点点头,嗤笑不已,“话倒是说得出尘,但这障眼法,可真真算不得什么高明能耐,你虽说是修行天资中下,可这体魄却是难见,大概家中人皆是有这般古怪血脉,不然黄龙也断然不至于如此感兴趣,八成是被人瞧上了眼。前几日我曾见过这村落里的郎中,依他所言,所说那五具尸首体貌极似你家中人,但未必就真是葬身火海。”

    “若是有物件对你有用,与其放任其毁去,倒不如狸猫换太子,且大抵可避开世上那些自以为把持正道的仙家注意,如此一来,最是合理,但为何不曾将你也一并收去,这才是其中疑问所在。”文人将拨浪鼓放下,从怀中抽出一方布帕,仔仔细细裹将起来,揣到汉子怀中,“别弄丢了,倘若日后当真寻到那老王八,也好给家中人一个交代。”

    汉子木讷接过,仔仔细细放在心窝旁,恭敬行大礼。

    文人躲也没躲,而是心满意足闭上两眼,天晴云淡,很是有些想念那酿酒铺面当中的酒香。

第六百二十一章 青衣试剑

    还不曾见画檐山。

    坐剑携云的青衣,被一身黑衣拦住去路,略微皱眉,身侧青霜翻动,呼啸而去,却是将那人撞得趔趄不已,好容易才稳住身形,感叹一声当真是实打实的五境,而后挥散周身雾气,露出张黑纱缠绕的面皮,两眼淡然,望向浑身紫气流转的吴霜,竟是毫无退意。

    “五绝还真是闲得很。”

    吴霜玩味笑笑,将青霜收归掌心,不咸不淡笑道。

    却不曾料到一身黑衣,赤脚踏在毒蝉上的毒尊并不气恼,而是踏空两步,与吴霜对视,“上回山涛戎与那童子联手攻山,算本座触犯规矩,更是与五绝之首过招,如今虽是蛰伏消停许久,但我这五绝的名头,大抵早已被人摘去,俨然立身五绝对岸,隔江相望。”

    “如此说来,又怎能算是五绝中人。”

    吴霜不着痕迹蹙眉,倘若是这位毒尊寻衅,倒是正中下怀,方出关来,总想试试极境的手段深浅如何,手痒难耐,可这位向来行事古怪的毒尊,此番却是平和道来,意为南公山曾欠下个好大人情,对于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吴霜而言,此等情形,却比起一言不合神通对神通,更为棘手。

    “既然遇上,便是天缘使然,何不落下云头,好生攀谈一阵,”毒尊眉眼平顺,半点出手架势也无,反是开口相邀,去往别处一叙,“当然来与不来,皆由你心意,若是不愿与本座耗费口舌,揣测过后,觉得这曾经立身五绝的邪道之人,不配同桌共饮,那本座也不阻拦,只是下次南公山突逢厄难,恐怕我也是有心无力,至多是替你与座下徒儿,立上几枚衣冠小冢,请两位说书先生编纂成书,不温不火传颂上两三年,而后江湖还是那座江湖,并不缺人。”

    毒尊说罢并未停足,而是瞬息随倾城蝉群落去别处,毒蝉骤然簇拥而来,化为一双黑缎靴,慢慢向一处路边酒馆走去。

    青衣吴霜想了许久,依旧是满脸不情愿,也跟着那位身形相当纤细的毒尊落地,将两剑归于鞘中,不声不响随眼前一袭黑袍的毒尊缓缓往酒馆当中走去。

    “五境自然玄妙,但毕竟还未脱身于寻常修行中人,虽是所用神通手段,凌驾四境,但还远未达到见天地的境地,如是一叶障目,不见青天。”毒尊缓行,踏过无数春草野花,却皆尽承担不起那双由毒蝉化成的双靴之中奇毒,纷纷枯败凋落,瞧来十足瘆人,如是阴曹地府判官出游,判批人世生死。

    吴霜瞧着凋零百草,不屑冷笑两声,“春来时辰万物复生,却是当真有人非要同天地作对,行这等煞风景的祸事,要么怎说是天道不公,心无善念之人,尚可入得五境,何其可笑。”

    “本座如不是五境,南公山守不到那件砗磲前来助阵,凭山上人的手段,更应对不了两位五境与一位超脱五境的五绝之首。”似乎是咬定吴霜命门,前头缓缓举

    步的黑袍毒尊接茬,依旧平缓,“旁人我却不知,你吴霜的性情向来是人情大过天,但既然不想欠本座人情,有本事凭自个儿守住南公山,那才算本事。”

    “这些年来出世几度,瞧不上本座行事法子的倒有不少,但能打过本座的,并无一人,除却那位还没见识过全力出手的山涛戎,从未有敌手。”

    弦外之音,吴霜心领神会,不由得心头略微有动,不过嘴上依旧不饶人,撇嘴哼哼两声道,“对对对,天下第二,果真了不起啊,要不咱替你寻枚玉石,刻上天下第二四字,挂到脖颈上去?”

    熟悉吴霜之人,皆晓得此人遇得志同道合好友时节,时常好插科打诨,口舌油滑相当气人,即便是道首那般心性修为,都时常险些破功,坏了修行,但遇上那等着实瞧不上眼的人家,便是冷嘲热讽指桑骂槐,年少时节,曾同一位三境的老者隔空对骂,差点将后者气得急血攻心经脉倒逆,还未动手便已失却分寸,一时于修行人中,流传极远。故而当年西路三国中的修行人,时常津津乐道句话,那便是如遇剑仙,先行打嘴。

    如今便是如此,讽意奇浓,就连毒尊都是停下脚步,淡淡看过眼慵懒懈怠的吴霜,略微摇了摇头。

    “看来两三年闭关,倒是不曾憋闷到笨嘴拙舌,这戏谑讥讽的本事,未曾缩减一分。”不曾过多同这位混人计较,毒尊依旧徐徐前行,自顾说起,“山涛戎近来两载,从未露面,连带五绝其中那三位,也是杳无音讯,动静全无,那道人更是沉得住气,足足封山两年,就算是本座数次算起,都不曾知晓如今剑王山,究竟隐于何处,搬山运海说来是大神通,但其实也未必有多难,除却飞来峰道首,能借玄力移山千万里之遥,那装腔作势的道人理应也通晓此等手段。”

    “所以就算你今日出关,满天下去找寻那座剑王山,也未必能如愿,更何况你所使出的一方道基化剑,最不济也要让那道人吃瘪,封山缘故大抵也正是出于此事,”说到这处毒尊停顿一瞬,轻笑摇头,“当今世上也唯独你与南公山上几名脾气古怪的弟子,能做出这等出离怪诞的荒唐事,撇开迈入五境的跟脚,径直砸到人头上,与街心市井小民打斗,有异曲同工处。”

    “千金散尽还复来,老子想咋用就咋用。”后头吴霜白过一眼毒尊,“饱汉不知饿汉饥,眼下南公山树敌五绝,一个山涛戎便不知该要如何对付,倘若再添上那装模做样的道人,再来个五境之上,五座南公山也未必能挡得住倾覆定局,那方道基,用得半点也不亏。”

    毒尊停下脚步,突然笑将起来。

    “既然你不笨,为何还要出关过后直奔北方,北烟泽局势还算平静,你那位大弟子天资不低,起码可保近两载无忧,不还是要找那道人讨些旧帐?”

    “都晓得你毒尊常年窝在南漓一隅之地,消息却是灵通。”吴霜难得不曾出言针讽,而是叹过口气,望向瓦蓝长天,“出

    关时候,的确想去同那自诩剑道独步天下的道人比试比试,就算占不得便宜,也好估量一番我这五境,倾力出手究竟是能耐如何,但才出南公山,便觉察出其中不妥,但终究是放不下心气,憋闷许多年,叫那五绝压到头上,好容易踏进五境,与五绝中人平起平坐,却还是被山涛戎压过一头。”

    “可大势便是如此,山涛戎无论境界还是手段,依旧高过旁人太多,”毒尊接茬,依旧言语淡然,不过比起方才眼神当中肃然更重,转而看向神情萧瑟的青衣男子,“但我直至如今都不曾想清,那日山涛戎分明亲临南公山,怎会只出了五六成力,那樵夫根底本座尚不曾查明,但断然不至于将山涛戎一斧砸出,且掌心显现伤痕。”

    “要晓得此人召五绝一并集会的时节,要逐个指点神通手段,即便是我等四人联手,也未必能伤其分毫,天关终究是天关,龙门一道,五境之上一道,远远高于坐四望五那等难关。”

    毒尊此刻所言,已算在秘辛一流,听得吴霜连连皱眉,胸中波澜动荡。

    毒尊手段,前些年已然见识过不少,虽不曾分生死,大抵不过递出七八分能耐,但到底是本事奇高,说是天下第二,似乎端的并非自封,而是的确天资奇高,且修行才思,丝毫不弱于古时大贤,硬生凭旁人眼中邪道,修得倾城蝉这类凶顽物件,本身更是境界奇深,即便是破入五境,吴霜掂量过后,也终究没底,能否轻易言胜,就连勉强维持不曾败下阵来,也是未知。

    可偏偏是心高气傲,向来行事只从心所欲的毒尊,竟是平平淡淡将四人联手也难伤山涛戎一分此事说来,由不得吴霜疑心。

    “本座晓得你从来不愿审时度势,毕竟南公山山门处那句诗文,正如你本心所指,过刚易折,可如若无那等心气,也就不存在如此锋锐无前的剑气,但到底还是个做师父的,无论自己死生,还要想想自家弟子,委屈求取,好像也算不得可耻。”

    理应是瞧见吴霜眉宇依旧愤愤不平,毒尊竟是重新将双靴化为毒蝉,望向前者两眼。

    “真要试试剑,本座陪你走上几合,不过所欠人情,又要添上一个。”

    旋即也不管吴霜是否答应,再度冲天而起。

    吴霜抿抿嘴,相当不乐意骂了句,“事事较真,倒是真像个娘们。”可旋即也是运剑起身,高去万丈天边。

    风轻云淡,青衣南归,只是衣衫略微破损,不过面色还算平静。

    黑衣毒尊走入那间酒馆,同小二要来两壶酒水,自斟自饮。

    这地方,其实毒尊相当熟悉,按说吴霜也该认得,但就凭吴霜这等宽敞胸怀,大概事过多年,早已忘却得干净。

    窗边黑袍之人翻开左掌,其中有道深邃血痕,血痕周遭剑气缭绕,却被毒尊抖手挥散,使右手两指轻轻抚到血痕周遭,沉默不语。

第六百二十二章 颜贾清的颜

    人头大小老蛇兰,云仲啃了五日。

    五日里刮骨痛,尤其腹内双肋,就如同使刀剑刮开肋骨筋肉,生生剃去,唯独留有森森白骨裸露在外,受风袭时节,痛楚足以折腾得人难有寸缕睡意,而今这等痛楚滋味更是周身上下,无一处安然。

    云仲曾于夜半更深时节生出些困倦意,但还不曾等到睡去,便已是为光怪陆离诡奇莫测的空梦惊扰,连忙挣扎爬起身来,慌忙摸摸向自个儿小腹与两肋,发觉入手触碰的依旧是皮肉,而非被秋湖搅得肠穿肚烂,肋骨刺出,才略微放下心来,可已是再难入眠,只得撑起眼皮,又是啃上一口蛇兰。

    颜贾清所说并不假,长痛不如短痛,这蛇兰药力化开过后,最是折磨人浑身,故而倒不如挨到秋湖略微平复过后,快些续上,免得白白耗费蛇兰药力,更是能趁早将这犹如刀剑加身的苦楚挨将过去,多一日犹豫,苦头便要拉长一日,还真比不上索性一并承起,也好早些将经脉修补利索,日后修行,总也要比以往省力许多,一者举目破败,细枝末流,一者宽江大河,滔滔不绝,孰优孰劣,当然能想通。

    但说来容易,抵住无穷无尽痛楚,这等活计,云仲近乎做了两载,自身在漠城之中,那柄秋湖无端没入腹底,每逢饮酒,或是秋湖一时兴起自行升腾,这等如同切肤折骨的痛楚滋味,便时时跟随,甚至到后来,少年竟然是有些习惯,直到如今饮酒时节,秋湖游动这等苦头,已是习以为常,甚至面皮丝毫也无动静,谈笑自若,谁人都不晓得云仲肚里有枚剑神意,正左突右冲,譬如战阵冲杀龙虎滚地。

    不过这不晓得存世多少年月的蛇兰,却是引得那秋湖更为暴虐,原本似只是打闹,如今却是当真运出实打实的手段,劈削经络之外,尚将体内血水筋骨割裂重塑,如此痛楚,非人所受。入江湖以来,云仲总觉得自个儿胆魄比起以往,不知要壮大多少,以往每每瞧过血水,心头都要抖上三辆抖,而今哪怕瞧见横尸无数,亦不至于落荒而逃,但眼下这场苦难,却当真是令云仲胆寒。

    食珍馐赏佳人时,时辰渐慢,遇灼火见厄难时,时辰愈长。

    分明不过一两日时节,日头东升西落两度,云仲却是半点心气也无,望眼欲穿窥探天边春日,每每降落一线,却似是已然熬过数载,年级浅时总觉小镇之中那方学堂里,时辰最长,而外出折来木枝作剑玩耍的时节,时辰最短,可直到如今才晓得,原来学堂当中听先生讲书,当真算不得度日如年。

    到第五日时,云仲已然不再去观瞧天边高悬日头,困惧交加,连带数日不曾吃喝的饥意都是悄然褪去,只剩痛楚疲累惧意惊梦,斜靠小舟当中,任由湖水来去,却始终不曾离开湖心甚远。颜贾清数次前来送酒,奈何雾气早散,为掩人耳目只得撑舟前来,可惜撑舟功夫实在低浅,颤颤巍巍行至湖心时

    节,已是额头见汗,更莫说再将舟中酒坛一并挪到云仲那叶扁舟当中,弓腰驼背,惟恐小舟倾覆。

    可云仲一次也不记得,分明两眼微张,独自消受苦头,但什么也未曾瞧清,只是晓得每回舟中酒坛重新灌满的时节,必定是颜贾清曾前来,于是麻木将两手搭到酒坛两侧,使一张嘴扯开泥封,将酒水倒入像是被秋湖刺出上千万窟窿的腹中,而后继续咬牙半眯双眼,抵住势头巍巍直上的秋湖剜骨剃肉。

    有时就连颜贾清都是瞧得皱眉,远远相隔几丈,都能听闻少年牙关紧咬时的声响,面皮更是狰狞扭曲,时常竟然有哀恸意味,浑身战栗,惶恐摸索两下肋腹,额角当中冷汗如注,分明是已无多少神智,哪怕颜贾清上前,少年只是抬头看过一眼,却压根不像是瞧见了颜贾清,目中神采早已消逝得一干二净,空洞呆愣。好几日颜贾清难得醒个大早,前去湖心送酒,叫云仲这等诡异眼色瞧得通体生寒,如雨点落地似起了浑身疙瘩,连忙将酒坛换好,便是撑船离去,暗自嘀咕说这小子怕不是疼得魔怔,不过旋即摇摇头,还是并未阻止浑身颤抖的少年,哆哆嗦嗦抱起那枚蛇兰,狠狠啃上两口。

    修道路难,人人皆知,除却枯燥苦修,明心定意之外,尚且要遭受不少皮肉之苦,刮骨痛楚,曾有前人闭关时节念头不通,误入歧途,待到出关的时节,自个儿抓得浑身上下无半处好肉,最是惹人怖惧,这等厄难。天资高妙者尚且如此,何况是云仲这等本就无福踏入修行的凄苦人,但于颜贾清看来,与其待到少年踏至高境,再受这等杀人诛心苦楚,倒不如趁年少时节心性未定,先尝无人可尝之苦,未必就不是一件好事。

    “仔细想来,那小子其实也不过十五六岁数,离及冠年月,还差着不少年头,人家仙家之中的修行弟子,终日只需凭天资修行即可,最多不过受个风吹日晒的苦头,或是外出历练时节遇上深山老林当中隐匿的大妖,但终究是有师门当靠山,可云小子却是不一样,有些苦头就算吴霜有心相助,也要自己消受,旁人哪里能前来分担丁点。”

    第五日天色未明时,颜贾清便蹲到湖岸边上,手肘撑膝,两掌托腮,神情纠结望向湖心小舟,眼见得云仲似乎又是惊醒,颤抖摸向周身,发觉并未有恙,搬过一坛酒水,仰头猛然灌下,而后湖面波纹再起。

    湖面无风,那水波不过因少年腹中剧痛,浑身战栗。

    宁泉安就恭恭敬敬站在颜贾清身后,垂手而立,运起目力,望见湖上被折腾得浑身抖动的少年,从头到尾咬紧牙关,不曾有半点悲鸣哀嚎,眼神略微缩了缩。

    “这大概是云小子此生,为数不多替自己争来的福分,自从入修行以来,这小子似乎就没遇上什么顺风顺水的好事,天地有运势一说,多行善事福报自来,但别忘还有句话,唤作雷打真孝子,财发狠心人,麻

    绳专挑细处断,恶运专挑苦命人。”颜贾清淡淡道来,似乎很有些失望,依旧不瞬看向湖水波纹,“早年间我听过很多寻常百姓议论仙家中事,大多是嫉修行人命好,倘若是自个儿也有那般天资,八成已然是开山作祖,搅动天下风云,一步迈出九国皆震。”

    “至于为何如此说,吹牛又不花钱,放屁也不花钱。”

    “真要有人吃上这等苦头,莫说是压制住惨嚎,恐怕如今连一头撞死到岸边的心思都有,随意挑出次厄难,搁到我身上,都未必能挨得住,可哪怕是如此拼命,云小子到如今都不曾摸着三境,反而是跌落修行道,能不能再度爬将回去,谁都心中没底。”

    宁泉安点头,亦是叹气看向湖心。

    如今将神智寻回,宁泉安亦是心思通明,乡间人心善,但终归时常要说两句玩笑话,并未有太多恶意,却总有人要取笑两声癫子,似乎唯有那位相当和善的少年,多年来不曾取笑过自个儿,而是一本正经同自己讲过,有不曾想通的事,就差那么一点点。

    而如今少年所受苦头,连他瞧着都是心寒。

    颜贾清没去理会身后人,既是那截黄绳深入宁泉安心脉,念头一动便可诛杀,自然就不曾有半点忌讳,而是旁若无人说起一件事。

    山上那位老樵夫从未自报家门,不过似乎与那位道首李抱鱼相交多年,守山时节饮酒过后,曾无意间说起过,当年时节,向来抠门至极如是貔貅转生只进不出的吴霜,下过回极大的本钱,同李抱鱼交换过一回改命手段,以道门本命清气灌顶,强行打通一人经络,使其踏入修行,而那人正是云仲。李抱鱼狐疑,曾问过吴霜为何偏偏瞧上了这位并无多少天资的寻常少年,后者只是笑了笑,说其实也不知怎的,大概是我爷俩投缘。

    直到后来,吴霜才说起,自己已经很多年不曾见过这般心思通明,很努力活着的少年郎了,并非是可怜,而竟是有些自惭形秽,想起许多当年做得不甚尽善尽美的事,再者便是这小子瞧见剑招的时节,如狼似虎模样,当真是像极自己当年。

    “能让吴霜不惜耗费颇大本钱,也要从尘世之间拽出的小子,怎么反而要遭这么多罪。”

    天光渐明,舟中少年红着一双眼,将最后一截蛇兰咽下肚去,无声笑将起来,旋即便是昏将过去。

    岸边颜贾清起身,一步迈上舟船,扛起少年,却是发觉舟底有几枚模糊字迹,乃是少年神智尚存时,使酒坛碎块强行刻到舟底。

    有云亦凉的云字,娘亲的娘字,温瑜的温字,吴霜的吴字,柳倾的柳字,甚至还有唐字韩字,密密麻麻,足足几十个。

    文人突然乐了。

    最后几个字里,有个颜字,写得还相当不赖。

第六百二十三章 大日入夜

    有道是春风不度北烟泽。

    三月时节,依旧寂冷,还未出冬。

    虽天穹之外少见雪花,可这整片北烟泽关外尚且冷寂,人人都是将厚实衣衫披起,帐外多添毛毯裹缠,瞧着瓷实,刺骨冷风一袭,便可深入帐中,饶是炭火拨得再旺,终归是无一丝一毫热气吐露,唯独可见依稀火光,除此之外,帐内帐外,依旧冷如冰寒如水。

    前些日云亦凉受托前去置办过不少酒水,更有厚重甲衣,专为挨过这阵还不曾入夏时最为冷寂的数月,毕竟也唯独夏时,北烟泽尚且算是略微温热些,总归无需日日披起厚衣,但除却夏时,其余春秋冬三季,均是奇冷,饶是体魄再强的汉子,也需先行将骨节处缠裹住棉布,免得从千万里大泽当中吹来的阴冷湿寒长风,吹坏关节重地。

    今日晨时,唯独有一人走出帐外,托起坛烈酒,独步行至大泽堤岸前,寻处地界坐稳,慢吞吞饮酒,望向无边无涯大泽,周遭飞沙碎石涌动,阵眼落在额心,朝大泽深处不知多少里开外看去,两眼微眯,似是假寐。

    近一月中,邪祟又止住攻势,却是有不少尖嘴猴腮似人非人的妖物,施展遁地潜移的法门,打算不惊扰岸边这一众守边人,自行潜出关去,可惜无一不被柳倾大阵压住,显出身形,旋即便是被守边之人皆尽斩杀,遁土潜行的手段虽高,但架不住柳倾布阵时节,隔天断地,阵高几百丈,入土百丈,上天百丈,将整座边关护得飞鸟不渡,蜈蚣难出。

    面相颇年轻的书生窥探大泽深处百息,轻轻咳嗽两声,终究收回神通阵法,两手微抖,便是灌到喉中些许烈酒,擦净嘴角酒水,皱眉不已。

    此阵无往不利,奈何唯独观瞧北烟泽深处时,仿若沉沉黑雾阻隔,无论施展多少回此等阵法,除却一座不晓得到底占地多大的巨岛,难以望见其余景象。

    北烟泽中人,大抵都晓得那座时隐时现的巨岛究竟是甚,不过从来少有人提及此事,免得时常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夜半时节惊醒,便再难入眠。

    就好似使条年头极老的细绳悬起枚利剑,搁在头顶上头,早晚要有一日斩到脖颈处,落得个尸首分离的凄惨景象,可偏偏不知此绳究竟能撑到何时。

    “无需如此耗费内气精力,该让你看清的时节,那帮妖物自然会上门叫阵,如此急迫作甚,倒不如多睡上几个时辰,养精蓄锐,来日多杀个千万大妖,才算快活。”

    一袭大红锦衣的矮小汉子摸将过来,得意摇晃摇晃自个儿手头酒壶,“我这比你的贵,尝尝?”

    书生摇摇头,自顾吞下几口烈酒,叫其中辛辣冲喉,宛如赤龙走地的酒气呛得干咳两声,勉强微笑,“本来就不喜好饮酒,在南公山的时节,近乎滴酒不沾,再者少年时,看过许多回师父醉酒闹腾出的窘态,实在对此事提不起分毫兴致。”

    “但此物解忧取暖,却相当好用。”青平君还是将手头酒壶硬塞到书生两

    掌当中,温热酒壶暖意瞬息便已由两手递向四肢,舒坦得差点就抚平书生眉头。

    “上苍倒也待我不薄,常言屋漏偏逢连夜雨,如今好歹是有人雪中送炭,在此守过一年,少说也要救下几百上千人性命,过两日无事,我还当真想要去到寺庙道观当中求签,起码也要进两柱香去,感激漫天神佛护佑。”

    青平君说得相当随意,却是引来书生斜眼瞅来,“天下大五教中,人人都是只能择选其一,信奉道门,佛门便是假,信奉佛门,道门便是假,哪里有病急乱投医,将漫天神仙佛道尽数拜上两拜的,不合规矩。”

    可这话却是引来青平君一阵爽朗笑声,锤锤书生腰眼,“我这等人,能信个甚?年纪浅时笃信皇权,时常想着把持一国,让黎民苍生都有口饭吃,但如今天子比我做的只好不坏,所以就又将权字摒弃,跑到这苦寒无人的地界,念想着身后名,但随物换星移春秋数易,似乎后者也不信了,求求神佛天仙,将礼数使足,他们也舒坦,我也解忧,有什么不好。”

    边关人人皆知青平君为人,最擅胡搅蛮缠,压根就无讲理的时候,眼下书生虽向来少言寡语,却也是领会其中深意,但凡青平君一口咬定的事,便万万不能同他讲理,至于规矩,何等不讲规矩的人,才会独自撑舟前去北烟泽深处几百里,负创数十处,重新杀回人世间。

    青平君拳头硬,青平君嘴比拳头还硬。

    大概妖物晓得这句边关所流传的趣语,下回再度进犯,便是要先使尽浑身招数,将这位青平君嘴打瘪,再想其他法子应对一对拳头。

    所以此刻书生霎时便将话锋扭转到一边去,淡然开口,“多日不见大泽妖物动向,身在此地一载,怎么都摸出多少规律,山雨欲来风满楼,见日之前最是凉,这等话说得已然烂俗,可还是有道理。”

    青平君闻言长身二起,伸展腰腹,很是有些跃跃欲试。

    “有道理,天晓得这帮妖物又憋着什么坏水,这些年来会飞的会泅水的会隐匿身形土遁的妖物,见过不下五六回,依旧层出不穷,这一年间许多妖物老子都是从没见过,模样就好似是将世间百兽分肢拼凑到一块似的,起初瞧见过后,接连两三天都无甚胃口,眼下却是能下两三碗饭,大概已经不属常人。”

    书生眼皮都没抬。

    “劝大统领还是别想着再单枪匹马冲入妖巢这事,除却云仲老爹点头,再想逞威风,除非等到这北烟泽中人大多死绝,无人阻拦。”

    果不其然青平君望向岸边舟船的时节,发觉周遭尽数被大阵笼罩,密密麻麻,足足近十几层,除防备妖物毁船之外,恐怕便是专门替自个儿预备下的一份囚笼,于是悻悻撇撇嘴,又坐回原处。

    又是一人迈步出帐,嗓门极大,距两人近百步时开口,竟是震得二人两耳生疼,“娘的偷摸饮酒,也不给本宗主打声

    招呼,心眼忒小。”

    来人背负双锏,调门奇高,才入边关一日,便已是饮酒六坛,险些将青平君老底都一并扫除个干净,倒是相当蛮横,不出双锏硬与身处四境的青平君斗个平分秋色,拳脚过招数十合,才是频频摇头,说这矮汉拳头真他娘硬朗,这才略微停手,两者却是颇有些棋逢对手将帅相惜的意味。

    “江半郎,立身此地就甭卖弄那所谓宗主架子了,你那狼孟亭到底也没几人,徒众更是连个三境都难挑出一两位,比起南公山,更像是个草台班,人家起码有柳倾这四境坐镇,再瞧瞧你那地界,当真是江郎才尽,这话说的理不歪。”

    青平君何等胸怀,但凡是旁人多饮两口酒水,都要横眉立眼,何况是江半郎才入边关,就已是私自偷得六坛上好佳酿,故而时时挤兑后者,向来是口下不留情,才一相见便是专挑软肋出针,扎到江半郎要害。

    身负双锏的江半郎也不含糊,横眉冷对,哼哼两声,“那也比苦守此地强出许多,这地莫说是什么繁花浅草,腰肢细软的娘子都无半个,想要养活养活两眼都是难事,你倒好,分明身怀四境修为,依旧甘之如饴,比起老子更为无趣。”

    听着两人吵闹,书生叹过口气,施展阵法将两耳堵住,依旧望向北烟泽深处。

    其实见妖物如潮涌,比起如今这等清净死寂还要好些,不知前路的滋味,往往比饱经厄难还要引人怖惧,才入得此间一年,这等煎熬滋味,浅尝些许,便知胸中憋屈。

    “三位四境,能否一试?”青平君突然止住话头,眉头挑起,“云老弟距破入四境,只差一线,今日便可采办罢粮草转回军中,想来不需担忧后方失守,你我三人联手,深入大泽一二百里,起码可保性命无忧。”

    书生蹙眉摇头,“在下看来,并不适宜。”

    而一旁的江半郎却是有些兴致,拽出腰间两锏,“这回我与青平君站到一边,来此一载还没触及五境,老子当然是心痒,与其坐等妖物邪祟来攻,不如我等自行杀奔北烟泽以里,使爷爷这对双锏敲得妖物常穿肚烂,恰好也可瞧瞧这帮妖物,腹中究竟憋着如何坏水。”

    青平君望向书生,书生相当无奈,依旧是摇头。

    “不如捻阄,六枚字条,若是所抓三枚皆是去字,那你小子便要跟我二人走上一趟,入得泽中一二百里便归,如何?”

    舟船缓缓离岸,书生坐到船尾,望着手头那枚去字,心头顿觉无可奈何。

    分明六枚字条当中理应是去与不去参半,却是被向来不使心眼的青平君算计,钻空子将六枚字条皆尽填上个去字,不由分说便拽起柳倾袖口,登舟而去。

    “云前辈身在此地,倒不知要耗费多少心力。”

    舟船冲进大泽当中,前路漆黑,不知所向,而书生撑开阵法,周遭十丈光华烁烁,邪祟妖物无处遁形。

    大日入夜。

第六百二十四章 不见天日

    入大泽十里,周遭景致浑然一变,似是由道奇狭长奇狭长的昏暗洞窟当中伸出头来,周围天光云影,开阔自然,仿佛误入仙家地界,周遭尽皆是花繁柳暗,且舟船之下突兀变为条狭长河流,水草丰茂,清澈可见底。

    柳倾最是波澜不惊,两指轻屈,阵法升腾直起,隐蔽一叶扁舟,顺带再起大阵,将那枚阵眼落在眉心正中,四下扫视而去,眉头反而是深深皱起,而后凭阵眼仔细观望再三,竟是如何都难看出丁点虚境意思。

    “此地古怪,上回杀奔大泽深处的时节,可是从未见过这般景象,柳老弟可曾瞧出异样?”青平君亦是狐疑皱眉,望向一旁神情猛然肃然的书生,阵眼悬浮,流转不绝,却是迟迟不曾开口言语,一时握紧双拳。一旁江半郎也是掂起双锏,四下环视,却间河岸除却凄凄芦苇,与岸上田垄交错,远处阡陌村庄,再无半点物件。

    良久之后柳倾才缓缓收起阵眼,略微摇头,“按说此阵可窥穿幻雾,寻常四境所布阵法,亦是能随意看穿,唯独眼下这般情景,无论如何都是看不分明,只觉得此地绝非是真切地界,一处世外村落隐于大泽之中,且原本无边大泽骤然化为道寻常小流,若当真是神通,施展此法之人,却不知究竟修为神通要高到如何境地。”

    世间幻景,除却阵法之外,尚有虚境法门,再者便是蜃景,柳倾使阵眼观瞧许久,终究是不曾发觉半点阵法端倪,此处河流连同村落,大抵便有数千丈方圆,如何瞧来都是相当真切,如此巨阵欲要维持百息,任凭是五境,只怕浑身内气都要耗费得干净,更何况此地山水鱼虫俱全,且河岸野兔走地稚鸡,瞧见三人驾轻舟无端闯入,皆是狐疑,乃至有两尾野兔追逐舟船,许久都是不曾显露出异状。

    江半郎瞧着河岸种种安宁景象,皱眉再三,还是抄起腰间两锏,哼哼两声,“何至于如此纠结,人家皆言阵法诡妙,倒是不如叫老子双锏齐出,将此地捅穿,搅他个翻江倒海,以力破法,才算是我等这般武夫举动,顾忌太多,反而是心烦。”说罢两锏齐出,霎时化为一十二道长锏,便是要将那几尾野兔稚鸡打杀,瞧其架势,这方圆数千丈村落,大概这位汉子也打算皆尽以猛力破之。

    “江宗主收起神通罢。”对此柳倾只得是苦笑,分明是位颐章有名有姓的宗门宗主,按说审时度势这等念头,理应比起寻常人都要深重些许,可走到此地边关的时节,却是浑然一变,冲杀时节,时常是与青平君不分上下,一力猛冲,一对双锏不晓得绞杀过多少妖物邪祟,时常是妖物冲关一回,便要杀得浑身染血,饮酒时节,也是更添豪迈,虽说明言是为破境而来,但柳倾分明觉得,不曾坐镇狼孟亭宗主位子的时节,这位江半郎本就是如此心性,当真拦阻不得,莽撞至极。

    汉子瞪眼,“若是不寻觅法子

    破阵,难不成要困束到此地?既然如今寻不出端倪,瞧不出阵眼,不妨先行在此处冲杀一阵,想来也是能压住那布阵之人,逼得难以为继,自然阵法溃散。”

    “如今还不晓得此地究竟是否是五境手笔,至于阵眼,平定时节且难寻踪迹,倘若是江宗主执意出手,将此地拆个七零八落,这阵眼便更难找寻,”柳倾平静开口,依旧摇头,将两指伸出,阵眼悬浮头顶,望向岸边两三尾野兔,“以阵眼观瞧,岸上野兔稚鸡分明是血肉躯体,再者如若此地当真是一方大阵,施展阵法之人既然能维持住如此光景,即便是将此地尽数毁去,也未必能将那背后人逼迫到绝路,依在下看来,还是从长计议为妙。”

    青平君良久不曾言语,只是俯下身来,捻起枚河中旺盛水草,使指尖碾过两回,凑到鼻翼前头轻嗅两度,眉头更紧,不过还是转向二人,缓缓开口,“柳倾终究是通晓阵法,既是他已如此开口,此番倒也不好轻举妄动,虽说还不曾窥见妖物踪迹,但依我所见此地还是古怪,寻常水草当中,尚有老药馨香,诡奇得很,不如先行上岸,再行决断。”

    江半郎已然拽到手上紧握的两锏骤然松弛下来,冲一旁书生翻个白眼,相当不耐烦,却也不曾频频出言针刺,毕竟这位年岁尚浅的书生,如论镇守边关的功劳,算将起来,恐怕还要比自个儿这位前辈高过许多,更何况数度依靠柳倾阵法,才可全身而退,算将起来,已然欠下书生数条性命,从无人开口谢过,但柳倾身在边关地界,守边之人心头,总要有底许多。

    江半郎举动,青平君倒是看到眼里,凑到柳倾近前,低声笑道,“这老江性情孤直,平日里就算是我这大统领出言,也时常拦不住此人行事,你小子倒是有手段,令如此位犟驴脾气的四境前辈收束脾气,能耐不小。”

    如此距离,即便是耳力不差的寻常人也可听清细语,更何况是江半郎这等立身四境多年的高手,怒目回头,却见青平君神色平和,直直打量江半郎神情,眨眨两眼,摆明是要装成一副问心无愧的架势,两手摊开,肩头微耸。

    上岸十步,足下软土依旧,柳倾运起周身内气灌于阵眼之中,却仅仅窥出一丝妖物气息,莫说是此地有妖物停足,这妖气寡淡至极,恐怕已是离去几十日那般,近乎丁点不显,若非是全力施展阵眼窥虚,半点印痕也未必能瞧将出来。

    田垄当中,有老者牵牛,缓缓踱步,村落之中垂髫小儿扯起纸鸢,四下跑起,惹得两三位村妇笑意漫上面皮,还不忘多嘴嘱咐两句,言说千万莫要摔伤身子,添些小心,可孩童哪里顾得上将此事听到耳中,不过数息时辰便已是跑远,唯独留下串轻快笑声。

    三人步步近前,却是恰好遇上那位才收拾好田垄的老者,枯瘦老者上下打量三人衣着身形,却是满心狐疑,蹙眉走上前来,顺带

    将耕牛放到一旁,随意吃些野草垫肚,有模有样行礼,“三位打何处来?瞧这等衣衫却并非是乡间人,小老儿还敢问,几位是为何而来?”

    “误入此地,还敢问老人家此地地处何处,如何走出?”青平君上前拱手抱拳,旋即也是打量起老者衣衫,一时却是瞧不出多少端倪,只得是恭敬问起。

    老汉却是和善,连连摆手,“小老儿哪里是什么达官显贵,哪里能受得起一礼,三位既是误入此地,想来也是不晓得此间是何所在,小老儿替几位解惑便好,此地唤作归游村,正好是距离咱皇都当中极近,虽说平日里算不得富庶,好歹是天光颇足,能将此地庄稼孕养得不赖,已算是得上苍垂青,幸亏皇城之中大士拼尽性命,才有如今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对谈之间,老者似是将三人当作皇城中来的外客,即便是柳倾衣着寻常,江半郎更是随性,不过青平君那身譬如流火似的织锦,却是相当惹人惊异,皆以为是哪位达官贵人前来村中探访,不少人家都是有人出外,望向跟随老汉前行的几人,可眼中尽是冷淡,并无一人上前。

    “老丈,我等并非是什么皇城中人,不过也是寻常百姓,不欲久留,还敢问此地究竟如何走出。”

    柳倾此番却是上前,拱手行礼。

    而老汉并不理会,反而是自顾自带三人往村落当中走去,说起件年头相当久远的旧事。

    传闻此地近处有处巨坑,分列于皇城之外八方,坑洞其中有口,能张而吐息,每吸一度,星汉则出,每呼一度,大日穿行,可无穷年月前,这八方巨口却是皆尽无踪无迹,只留八处巨坑。自打那日过后,天地之间便并无日月穿行,唯独有极浅极弱日光落下,惹得苍生纷乱,民不聊生,还幸亏京城之中大士耗费性命修为,才得以有此时景象,可即便如此,天下依旧是不曾安生。

    老者说罢,便是回头看向三人,神情莫名,“老朽知晓几位乃是误入此地,更是知晓几位打算将这方大阵破开,得见天地,可既然我等难见日月,又为何要让几位瞧见天日。”旋即抬起一指,似是光华流转。

    江半郎举动最快,老者才抬手时节,便一锏穿胸而过,血肉破损,直教那长锏穿了个通透,可老者只是抬起手来,指向天上,面皮平和。

    三人依旧立身舟中,周遭依旧是深不见底大泽,足下漆黑。

    青平君长长叹过口气,望向终究不曾忍将下出手念头的江半郎,什么也没说,将舟船掉头。

    “江宗主,我等本有一场机缘,能听闻秘辛,如今却是尽毁,这等性情,当真要收敛收敛了。”

    柳倾也是轻叹摇头,望向那方漆黑不见底的大泽,只有沉沉一叹,再不回头。

第六百二十五章 米酒胭脂

    离桃苑岛的前夜,三人依旧坐到桃花林前,不此番却是不过人手一坛酒水,并未多饮,只是趁饮酒当口闲聊,说起平日里不常言的话语。

    颜贾清说起那处雁唐州,其中百姓不知是如何招惹上苍降怒,当真是水深火热,大多地界皆是地不生野草,又何况是庄稼,一到那等诡怪天时,饿殍遍地,伏尸近乎可拥堵江水河道,起初百姓倒是强忍腹中饥饿,并不曾做那等出离瘆人的举动,但实在难不住饥意时节,人便再难称之为人,莫说是树皮草木,耕牛皮绳,皆尽用于填饱肚皮。皮入肚中,始终难以为人所用,浸水过后,大多要将人脾胃涨破,即便是腹中分明填得满满当当,饥饿丝毫不减。

    就如此一番景象之下,年富力强者倒还好熬些,老幼最难存留性命,时常有家中小儿,担不住这等饥饿先行离世时,父母双亲便只得同别家交换孩童尸首,易子而食,从而保全下性命来。颜贾清说起此事时,面皮倒是平淡自然,放下酒坛仰望梢头几枚繁花凋落,苦笑两声。

    “云小子自幼家贫,可在我猜来,并不曾遇上什么天灾**,更是少见饥荒,想当初头两家易子而食过后,被无数人唾骂,言说是毫无人性,与那山间食子的兽属一般无二,虎毒尚不食子,怎能凭这等手段过活,最是惹得天怒人怨。”

    “但到后来,许多自诩公义光正的人,大多也是纷纷闭上口舌,只是因为无意中不少人瞧见贫寒地界,路边伏尸,除却肋条分明的饿狗咬食之外,还有许多已然饿到失却神智的灾民,手头尚有刀斧者,便抄起刀斧来夺尸,若无刀斧者,甚至要打折几枚尸首裸露在外的肋骨,同人分个生死,为的便是那已然被闻讯赶来的乌鸦鸟雀啃食小半的路边尸首。我曾经便见过昔日好友,被人生生啃去半边脸皮,两眼外突的景象,无数不知名的鸟雀,也不再指望找寻到什么草种,纷纷前来啄食人们五脏六腑,瞧着如同一阵黑潮,盘旋而来,虽说过去许多年头,始终却是记忆犹新。”

    文人停下言语,淡然望过一眼低眉不语的云仲,“生逢乱世,或是多灾多难的地界,生来便是命如草芥蝼蚁,摸爬滚打,从死人堆里爬将出来,都已是难比登天,如是没有这钓鱼郎一职,没准我如今依旧在雁唐州之中,大概会学旁人,自行扯起支军伍四处劫掠,哪里还有如今桃花下酒的好日子。”

    “从未听人说起过,天下尚有这么乱的地界。”少年摇头,颇有几分犹豫,不过还是抬头问起,“颜先生少有讲起过雁唐州事,如今既然说起,何不说说此地究竟处在何处,早在南公山上时,后辈便是问过大师兄雁唐州坐落何地,可师兄却是摇头不语,说是从未听说天下有这么处地界,今日何不借酒兴,提及一二。”

    可颜贾清怎会轻易搭茬,只是撇撇嘴后,便将面皮转向始终端坐的宁泉安,咧嘴轻笑。

    “依我看,还是疯癫时最好,起码话多,如今终

    究破开浑噩,怎反倒是木讷起来,今日离了此地,毕竟是替你小子出口恶气,始终不言不语,难道是心头惴惴难安?”

    “的确有些心事繁杂。”宁泉安不予置辩,点头应声,却也坦率言说,如今尚不晓得家眷生死与否,既是颜贾清难得动起恻隐之心,近乡情怯,临场心慌,总是避之不及。

    “要套我话,你小子的火候尚浅,倒是还不如不问,打草惊蛇,再要算计,可就是极难的一桩事,明知从我这再难试探口风,便莫要再试,平白浪费功夫。”酒水饮罢过后,颜贾清才冲少年笑笑,尽是狡黠意味。

    次日清晨,云仲结清住店钱与酒水钱后,同那位神色依旧有些躲闪的掌柜道别,后者却是言说,此两日之间大抵便有风雨欲来,今日上路,多半便要被风雨所阻,却是不如再留两日,待到停歇时再行不迟。一旁精瘦汉子不解其意,却是自行上前来同少年解释,言说是村中看天,便是撒盐于地,倘若入夜时盐粒粘连,近乎能搓将出水来,多半是几日之内便有倾盆大雨,如是里头干爽依旧,则必定是接连数日晴天,借这等法子断定天景,屡试不爽,相当适宜。

    云仲倒是头回听闻此法,便是同那精瘦汉子多谈两句,而后者无意瞥见那掌柜面带寒霜,当即便是缩回头来,费力咽下肚中话语,讪讪笑起,自行走到一旁卖力擦拭桌案,再不敢多言半句。

    “少侠此去,却不知何时再来此地玩赏?” 女子抿紧嘴唇,试探问道,却不知何缘故,还是将胆气运起,定定望向眼前笑容和煦的少年,旋即又是自顾自接起话头,“下次再来时,恐怕桃花都已然更迭许多季,大概再也不如今年这般旺盛,都说是百里桃花,其实往年也不过几十里,唯独今年最是开得艳丽。”

    云仲点头,回头略微扫过坐在不远处的燕哥一眼,后者低垂眉宇,依旧是自顾饮酒,似乎并不理会此处二人相谈,可仔细观瞧端杯两手,还是略微抖动。

    “的确如姑娘所说,今年桃花,的确开得相当好,桃花下酒,尤为甘甜,”云仲轻笑,不知笑意当中为何平添三两分杀气,眯眼笑道,“可色泽却是不甚合我心意,最好是如同江湖人喉头血红那般,瞧着才算是最为舒心,桃花长湖,到底比不过杀人红尘,托身白刃那般自在爽快,姑娘要是有空,理应前去江湖道上走走,处处血水飘零,才算是世上至景。”

    酒馆掌柜女子分明是有些畏惧,可望着少年面皮,不知是从何来的胆气,接茬答道,“也曾想过去江湖看看瞧瞧,可惜无人同行,早先时候并未习武,如今却是始终难以迈出门去,终日操劳银钱一事,已然是焦头烂额,实在难以随心走动。”

    云仲神情收敛,轻轻叹过一口气。

    女子心意,最是难测,可既是将心事已是说得分明,便是世上最难应对的事。

    “姑娘心意,在下心知肚明,不过一来是因已有始终挂在心尖上的女子,实在不敢接过姑娘的心思,二来行走江湖已有几年,实在已是习惯,不愿行那等处处留情的举动,其实有时尝鳟鱼之鲜,往往不过一时,可每日粮米白饭,却是日日都不能少。”分明少年说话时平静安定,但还是最终向那位燕哥方向望过一眼。

    “在下私以为,这江湖当中风刀霜剑,艰难困苦,遇不平事凭一人之力,只得无奈忍将下来,却当真远不如身在此地世外桃源,来得更为安宁顺心,正是天下盟约尚在的好时节,为何不愿瞧瞧眼前人。桃花飞声,我想姑娘其实打心眼里,还是更愿与他漫步,直至风雪白头。”

    说罢这番话后,少年抱拳深深行过一礼,将水火吞口长剑悬到腰间,行至那位燕哥眼前坐下,自顾斟上杯酒,同眼前人碰过一回,一饮而尽。

    “这事,当真帮不得。”汉子已然是醉意上涌,面皮发红,还是强撑醉意看向眼前笑意的确很是和煦的少年,叹气摇了摇头,望着高柜后头那位强忍哀意的女子,“垂髫时节,我二人便是相识,如今已有至少十余载岁月,村落中人,都晓得我从小便相当喜欢齐云,说这小子倒也很是有些恒心,能将一位女子视如珍宝,守过数载,乃至放下从小心心念念的江湖道,始终在这村落当中替她做些琐碎小事,旁人看来无甚出息,但我却从没觉得委屈。”

    “但云少侠入酒馆的头一日,我便是发觉,齐云多半是真有些动了心意,连带看向你时眉眼,都是与平日不同。要晓得从小时起,她性子便是泼辣有余,温婉不足,既然见少侠时能将泼辣性情压下,又如何不算喜欢,只可惜她也未能如意,我亦不可如意,只得这般耗将下去。”

    燕小五放下杯盏,竟是笑笑道,“她从不施粉黛,更是除却逢年过节外从不饮酒,少侠难道方才言语时,不曾嗅见脂粉香与些许酒气?酒乃是为壮胆,脂粉乃是为悦己者容,其中心意,我又岂能不知。”

    “但既然她不乐意,我又怎么好开口阻拦,归根到底是一厢情愿,天底下哪有我喜欢别人,别人就非要喜欢我的道理,但哪怕是一眼便能看到底的结局,咱也得将这次角演好不是?起码得看着她寻到心仪的人家,风风光光嫁将过去,才好离去。”

    云仲出门的时候,还是回头望了一眼。

    女子在看他,而燕小五在看女子。

    门外颜贾清颇不耐烦招呼,说是已然备好车帐,磨蹭作甚,倘若再晚将些,只怕晚时便赶不上行程。

    桃花落在街心。

    男子瞧着女子。

    天经地义,而又一厢情愿。

第六百二十六章 西风亦可下酒尝

    离桃苑岛时,路上颜贾清三番两回挑起指头,赞许云仲这事做得不赖,说起初装出杀人不眨眼的江湖败类,便是为逼迫那位女子不敢凑近,敬而远之,最好是索性不再留有丁点念头最好,但依旧是不曾奏效时节,便是锋芒再转,由原本刻意假装为刀口舔血的江湖败类,转为已有心上人的少侠,虽说那女子依旧不舍,不过如何说来,都算是留有些脸面,这一进一退,相当见功夫。

    云仲却是并不以为然,只是摇头言说,其实那位燕小五,对那女子相当倾心,这等神情,曾经见过许多次,八成自己看向温姑娘的时节,也是如此一番神色,只可惜有些事,终究不能顺遂人心,旁人看来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到头来也唯独同淋大雪,才可窥探白头。

    “小说话本,少看为妙,”颜贾清翻翻眼皮,相当瞧不起,“那些个诗经高台上的戏文,其实都比话本之流,瞧来真切许多,如今这些位舞文弄墨凭此赚银钱的文人,都是要耗尽心血,且先不提将那书中人写得一帆风顺,起码比起寻常人来,要有莫大能耐,总是摆出副莫欺少年穷的架势,慷慨激昂撂下几句狠话,而后过不了三年两载,便是修行有成,或是习武有成,打上门去讨回脸面,瞧来最长人威风,可真正迈入修行中的人,多半城府心性远远高过寻常人,又怎能始终将口舌之快悬到嘴边。更何况生不如意十之**,若非要将人写得如同先闲降时,那才是无趣之中的无趣。”

    “青梅竹马,尚不可见终局,又何况是修行,如若非要去瞧那等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戏码,凭此收拾起心头怅然意味倒好,不过若是痴迷于此,谁人还乐意再瞧瞧眼下不如意,终日浑浑噩噩,借此过活,无亚于平步虚境,到头仍是一场空梦。”

    似乎颜贾清突兀想起件趣事,于是鸡贼凑到云仲眼前笑道,“如是同人生死对阵时节,想起那些小说话本当中,仙家一剑斩尽万敌,是否能添些胆气?”

    “那倒自然,不过胆气壮大过后,剑势大多要乱上一阵,大抵都未必赶得上原本剑招精妙。”少年虽说并不愿听颜贾清这番言语,依然是如实道来,靠到车帐边壁,“都说是酒壮怂人胆,可其实饮酒过后出剑,如是适量倒还好些,出招时节愈发圆润通畅,凭空可得一点灵犀,但倘若是饮得过多,烂醉如泥,无数章法剑招大多要皆尽忘却,哪里还有还手能耐。”

    颜贾清学着少年模样,也是将肩头靠到颠簸车帐边,摇头晃脑笑笑,半眯眉眼,“所以说,我说的可并无半点错漏,与其是将自个儿藏匿到他人影下,觉得望见天地之宽江湖之广,还不如自个走出家中,练剑练刀或是练枪,哪怕是浅尝辄止,也得自己去见见,拜道观拜佛院,都需苦行数载,又何况是拜江湖,拜天下。”

    云仲神情异样,望向老神在在,踏实靠到车帐边壁的文人,正使两指逗弄肩头黄龙,后者狠狠扭转长尾,恰好落在文人面颊上,留下道

    印痕,而后便是化为黄绳,再不愿理会颜贾清逗弄,死气沉沉悬到肩上,再无动静。

    “我是行商商贾,练刀作甚。”云仲突然开口说过这么一句,当即便是引得颜贾清皱眉,却并未开口驳斥,而是合上两眼,静静闻听少年出言。

    “其实有时候当真不是不想见天地大,也并非是遇厄难时,需以小说话本来解心头忧虑,真若是这般,那世人也太过于小心眼了些,其实只是图一时乐呵,见见旁人一生中事,能明己心的便明己心,不愿耗费心力的便是远远望过一眼,也算增长见识眼界,甚至只是当作闲暇时节,一点赋闲而已。生来本就不易,何况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谁又能行商之余,再分出许多精气神习武闯江湖?”

    “看看可以,走就算了。”

    少年望着车帐窗棂外倒伏下去的繁花野草,舒展腰腹,登时觉得舒坦熨帖,随后也是不管对坐颜贾清对答与否,摊开笔墨,索性就坐到颠簸车帐上,一笔一划描着温瑜当初赠来的一副阵法拓本,一尾狸猫迷迷糊糊从包裹当中钻将出来,冲颜贾清没好气呲牙两回,同样舒展腰腹,将两肩险些撑到脑后,摇摇摆摆爬到少年肩头,打量颜贾清肩头黄绳。

    文人肩头挂着枚黄绳,少年肩头坐着尾狸猫,狸猫两爪将面皮洗净,就这么静悄悄张望少年手头笔墨,勾勾画画,小符如蝇头,大符如江流。

    颜贾清没来由舔舔嘴唇,使酒水润润喉咙,却当真是想要与眼前少年换换,叫少年背起黄绳,自个儿借来那尾狸猫好生逗弄逗弄。

    可终究是想想而已。

    “南公山倒是委屈你小子了,若是年少时再多下些功夫,没准如今真能变成位寒门起家的大才,而不是在这座江湖上摸爬滚打,直至如今尚不知前路如何。”

    少年聚精会神,描完眼前两笔,才抬头冲颜贾清一劲笑起,“得了,就凭我这城府与眼界,当个寻常官衙之中的巡捕倒还足够,真要有幸迈入官场,通体大骨都未必能剩下,尽数叫那些位精明人拆将开来,吃个饱足。再说肚里无半点学问,要是换成大师兄,没准还真能做个两袖清风的显官。”

    宁泉安驾车,却只是将云仲那头毛色杂乱的马儿挂上车帐,凭一己之力,竟是当真将整座车帐与其中三人拽动,且奔行时节,并未瞧出吃力,反而是脚步越发轻快,车辕挂风,瞬息可窜出五六丈去,压根不需汉子费力把持笼头缰绳,而是沿路自行狂奔,直至鬃毛都是有些汗浸,才缓缓降下脚步。

    原本三五日路途,一日之间奔行近小半,饶是宁泉安也曾见过那等肥蹄高肩的良马,这头不知来历的杂毛马匹脚力,依旧是令汉子结结实实吃过一惊。

    夜里歇息时节,守夜活

    计,自然也要落在汉子肩上,毕竟颜贾清向来不晓得客套,更何况如今宁泉安性命也是交与颜贾清手上,并不敢有一星半点怨言,将羹汤干粮预备罢后,竟由打随身包裹之中取出六七枚桃红点心,摆到二人眼前,说此物外皮乃是使正鲜桃花打制成,缀以蜜水,辅以红豆,最是爽口垫饥,见两人匆忙,于是自行前去桃苑岛正中地界,购置过些许,暂且用以尝鲜。

    颜贾清最是仔细,运神通窥探其中,发觉并无异样,才先少年一步捏起块桃花酥塞到口中,神情却一时变换,蹙眉望向那位汉子,肩头黄绳抖动,已是立起三尺余,似乎是觉察出这桃花饼中有异。

    少年狐疑,颜贾清向来是平淡性情,无论这桃花酥中究竟有何怪异处,皆不应当有此神情,当即便是蹙眉观望,并不急于取上一枚。

    文人好容易将酥咽将下去,可眉头皱得竟越发明显,险些簇拥出两枚绳结,神情凝重,而后连忙取来坛酒水,略微灌将下两口,咂咂嘴又是捏起一块,使左掌托碎屑,三两口便塞到口中,许久才咽将下去,咧嘴一笑。

    “方才没尝出滋味,如今才觉得,的确是好吃得很。”

    云仲骤然泄气,将按到腰间的剑柄松开,直直翻起眼来,也是上前捏过一枚桃花酥,搁到口中。

    红豆为馅,并不曾缀以过多修饰,胜在煮罢红豆磨得细软,略微掺以蜜水,破开鲜灵桃花瓣打将成酥皮,便得见陈年红豆内陷,滋味如是柳暗花明,豁然开朗,鲜香醉人,化而不腻。

    难怪颜贾清宁可装腔作势,也得舍弃一张面皮先行抢夺上两枚桃花酥,滋味的确是奇好,连云仲身在京城许久,去到过几处城中称最的酒楼,也未曾尝过如此滋味的点心,当即亦是细品过后,眉头都顺带挑将起来。

    清风下酒,酒水就酥。

    其实到底对于好饮之人而言,甭管是世间万万物件,还是世间种种奇景,或悲或喜或哀或乐,皆可拿来下酒,又何况是从未尝过的滋味,最是适宜下酒,仅是三四枚桃花酥,颜贾清便是饮酒两三坛,心满意足和衣睡去,此番却是将黄绳摘下,放到胸前,不一会便是鼾声大作,吵得那头杂毛夯货险些是怒不可遏,冲上前来踩上几蹄。

    不过望见文人胸前黄绳,终归是有些忌惮,只得自行找寻处僻静地,垂首睡去。

    篝火侧畔,仅剩少年与宁泉安二人,后者拨弄炭火,见少年依旧未曾睡去,依旧是盘膝稳坐,似是正行气通往周身百窍,也只得暗叹两声,不再言语。

    “还是那时候好些,起码猜疑算计,人往往不愿用到苦命人身上,可万一这人走出浑噩,猜疑算计,瞬息便至。”

    少年不曾行气,而是缓缓睁开两眼,望向篝火。

第六百二十七章 杀人见血,大阵扶摇

    “确实是这么个理,说得没错。”汉子放下随处捡来用以拨弄炭火的木枝,温和笑道,“起初觉得很是有些不习惯,虽说浑噩时念头模糊杂乱,不过对于那几日之间对谈,尚且能记得些,故而不得不心头感叹,此一时彼一时。”

    “大概在世为人,总是难以撤去防备,唯独望见那般痴傻或是苦命人,看清的确并不会让自己沾染些麻烦或是分去什么利益,才算能安然撤去多半防备,就譬如行军士卒,总要等到探马回营,枕缸听音过后,才敢安然睡去,可总也免不得枕戈待旦,更莫说是卸甲。”云仲并无多少睡意,一来是因腹中痛楚又起,二来便是因早些时候研习阵法,过于耗费心念,熬过困乏的时辰,如今竟是全无睡意,如今也只是平躺到柴草堆中,同守夜的宁泉安闲扯几句,权当是排解近来心头种种如飞絮似的冗杂念头。

    “不必太过自责,人之常情,两两换位,恐怕即便是遇上个癫子,我也断然不愿搭理,免得惹祸上身。”宁泉安耸肩笑笑,明显是颜贾清睡后,终究是松开口气,毕竟性命握在后者手上,白日时始终不愿开口,惟恐触过这位怪异文人的霉头,而今终是敢于同云仲说上几句,木讷面皮,终究也是鲜活许多。

    “从何处学来的修行法门?”云仲抱起水火吞口长剑,却是才想起这两载忙碌,竟是迟迟不曾给这佩剑取个好听上口的名字,当即便是略微晃神。

    从出得南公山过后,入泊鱼,坐湖潮,足足一载又余的年月,好像自个儿已是许久未有当年闲兴,当初于山上时节,四人围坐行雀牌的时节,虽说是输多胜少,到头来欠下自家大师兄与师父许多银钱,这两位算力骇人,尤其吴霜甚至不惜施展仙家手段,偷窥牌面,更是赚得盆满钵满,倒是苦了云仲与二师兄钱寅,将家底输得干干净净,云仲倒还好说些,本就是行最小, 柳倾时常照顾,故而到头来也不曾赔过什么银钱,钱寅却是险些亏光一年算卦钱,接连好几日无精打采,譬如霜打枯木,整日念叨着山上有俩山大王,成天不做正事,只晓得同自家人赚银钱。

    如今再想起,虽只过两载,却已恍如隔世。

    眼下大师兄柳倾孤身前往北烟大泽,已满一载,二师兄钱寅,听说是得了份了不得的造化,按平日里瞧见珍馐点心迈不动腿脚的脾性,大概如今正是狼吞虎咽,鲸吸牛饮,将那份机缘啃得面目狼藉;三师兄赵梓阳枪法大抵已是登堂入室,听说正跟着那位李三遍地走江湖,顺带寻亲,大抵还要顺带找寻自己那位心仪的姑娘。

    吴霜出关与否,少年着实不知,只是那日啃罢那株苦味冲喉的蛇兰过后,似睡非睡的时节,隐隐心神一动,觉察到南公山方向,好像有团极广极盛的紫气流动,起码比整座南公山还要雄浑些,但至于凭吴霜死活不愿走前人路的性子而言,究竟能否找寻到条坦途,顺顺当当破开五境,就算云仲深信,但总是胸中打鼓。

    “大湖之中,想必少侠也曾见到过那方湖眼,这才能取来那枚蛇兰,用以增进己身修为,当初我前去湖中捕鱼撒网的时节,也曾见过那方湖眼,灵犀一动,未曾如同常人那般远离,而是指望着湖眼周遭能捞得几尾肥硕大鱼,鬼使神差上前撒过一网,无意间得来本旧书,虽然字迹有些模糊,可并未被水浸得辨认不清,这才凭此书卷,自行修行。”

    宁泉安见少年略微恍惚,便是轻声出言笑道,“也许是前几日露面的那尾巨蛇垂怜,这才使得我有幸涉足修行,可惜世上哪里有那般只饮酒不花钱的好事,所以过后才会遇上那等心怀叵测的修行人,连累家眷。”

    “后悔过?”云仲好容易回过神来,歉意点点头,望向天边算不得分外晴朗的夜色,此刻更是浓云滚墨,沿似流苏,悬到天穹之中,大抵狂雨欲来。

    “这话问的有些多余。”宁泉安却是脸色平缓,也是斜靠巨石半躺,叹气道来,“原本觉得修行人那真是顶好,翻山过涧如履平地,要是摸到三境更是能踏虹登天,更不要说那等少数高手,最不济也能比平常人多活数十上百年头,怎能不引得人心驰神往。”

    “可要是人在世间孤苦伶仃,多存世一日,于我而言,就已经不是什么好事情了。花败可复开,人去无复回,起码我想不到究竟要在世间渡过多少年月,才能忘却当年的几人。”

    一滴雨水打到少年额心。

    而后便是起风,篝火四下晃动,旋即便有更多雨点砸到云仲脸上。

    汉子急忙起身,推醒正鼾声大作的颜贾清,后者睡眼惺忪,险些骂将出口,好在是发觉风云突变大雨来袭,也顾不上其他,连忙跑上车帐,却是迟迟不见云仲身形。

    世间网如雨帘,人情世事,数国纷争,心思揣度,杀人见血。

    还在雨中的云仲突然觉得,自己终究是看清了其中一星半点,可这件事,未必就是好事情,所以也不再躲避临近四月的春雨,反是将原本那副拓本掏将出来,托付汉子将膝旁惊醒狸猫带回车帐,自己则是拿起笔来,举到半空之中,仿佛蘸就浓墨似的挥动两下,而后便沿那枚拓本,笔走龙蛇。

    往往平常时节,少年运笔都是谨小慎微,生怕出错,所以即使这卷铁卷拓本,闲暇时描过不下数百回,云仲描得依旧是一丝不苟,甚至整篇不过六七十枚符印,便要耗费近乎半天光景。哆哆嗦嗦战战兢兢,八字乃是温瑜当初望见云仲绘阵时所给的评判,而今少年却是不再以平常时心境绘描,而是接连天狂雨,闭目勾描。

    “这小子,痴了。”颜贾清才看过一眼,便是如是道来,拍拍肩头黄绳,分明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不屑笑道,“前几日瞧见过这等阵法拓本,并非什么高明阵法,而是再寻常不过的入门手段,若是天资过人, 几日之间便能悟透,但这小子似乎除开练剑,阵法天资与修行天资,都是

    不尽人意,更何况是如今借雨水落笔,本就不曾摸透,还想着以初境修为踏剑腾空,却是有意思得很。”

    黄龙这几日分明是不愿搭理颜贾清,不知是因强行压住念头,助宁泉安寻回家眷,还是那日颜贾清一番话,说得黄龙有怒运不出,憋屈至极,如今这人却是越发放肆,又不可随手除去,只好现出原身,也随颜贾清眼光看去。

    盏茶时辰,少年将那拓本描过一遍,一手压到铁卷拓本之上,一手抚住眉心,强行由打腹中数枚澜沧水中运出丝内气,沿额头手掌通往另一掌之中,星星点点,幽蓝如火。

    宁泉安瞧得直蹙眉头,倒并非因云仲此刻施展的手段不曾见过,而是分明瞧见后者身形晃动,面皮亦是惨白,雨夜之中,尚能瞧出端倪,故而便想先行走下车帐,阻止少年举动,无端胸口吃痛,险些吐出口血水来。

    车帐中文人声音穿过雨水声响。

    “既已使了这等决心,不惜动用保命物件内气,也要将这阵法构成,你又何必上前阻拦,就算是阻拦,泼出去的水,难道还能回到碗里?闲事少管,最好将今日事忘却,休要随口提及。”

    雨幕之中,骤然撑开片大幕,高足十丈。

    还未来得及落地的雨水,而今纷纷被那片无形无影的大幕撑开。

    幕中无风无雨,更无雨声,万籁俱寂,仅剩少年缓缓抬起头来,起身时的簌簌声。

    外头雨水如刀剑,打得大阵摇摇欲坠,如萍浮沉。

    十息之后,大阵依旧是那座大阵,外头风雨声,依旧未曾闻听。

    车帐当中颜贾清微微一蹙眉,不瞬望向那座十丈大阵看去,无论如何掩饰,眼中诧异都是流转不停。

    阵法难修,难在迈步,如若此一方摇摇欲坠的大阵撑不得一炷香光景,再想成阵,便又要耗费无数心力,人常言灵犀一动福运自来,但要是错过灵犀,困足十载,也非是什么天方夜谭。但依少年如今浑身上下并无内气的景象,维持大阵一炷香时辰,又怎会是件容易事。

    黄龙摇头摆尾,瞅瞅颜贾清吃瘪神情,幸灾乐祸。

    而后便被文人强行扛到肩上,一步跨入大阵之中。

    “胆量不小,手捧空坛救火,当真不怕烧死在宅院里头。”文人诧异看了眼与大阵一般摇摇欲坠的云仲,刚想数落几句,便又是很快叹气一声,无奈看向周遭大阵。

    “以前听人说,吴霜这位小徒,平日老实巴交,老成持重,但如今看来,却是最不省心的一位。”

    黄龙骤然窜下文人肩头,落在云仲肩上,登时便是有无数道内气,猛然冲向大阵四角。

    摇摇欲落,扶摇而起。

第六百二十八章 顺眼一点

    从颐章出京城走官道,贴东郡而去,越数百里,转走偏僻小道,入数十里,便得见桃苑岛村落,甚至远远由高坡望去,湖面清波,几近映入眼帘。

    而子阴山地角却是更为偏僻些,比起距官道算不得极远的桃苑岛,此地偏僻得紧,正处在桃苑岛西北,距桃苑岛虽不过几日车马路途,不过周遭景致依旧与桃苑岛迥异,若说后者常年春日桃花旺盛,落英飞花,且是湖波浩荡,总有身在颐章往南漓烟柳婆娑意味,那这子阴山处,便是骤然变幻为大元景致,除却常年冷清寂静,少有人烟之外,山峦叠山峦,近乎要与远处画檐山交叠错落,山尖雪尘终年未消,倒真是犹如位风烛残年的耄耋老者,佝偻腰腹,艰难撑起花白头颅,坐北望南。

    并非说是子阴山周遭并无人家,而是常年清冷寂静,且多虎豹,多年前便有人传出那等骇人听闻的话语来,言说曾有一村坐落于子阴山脚下,村落之中大多乃是猎户,打算凭依弓刀陷坑猎来些熊虎,不提虎胆熊腰肉这等金贵物件,一张品相上好,平整无伤的虎皮,倘若是运到皇城之中,如何都要卖得个相当馋人的价钱。

    大概是这一众猎户相当老道,倒也向来不与虎狼熊豹厮杀,而是将山坳挖得坑坑洼洼,足足掘开几十处足有三五丈高矮的深坑,再使从别处求来的奇毒灌到兔鹿鸡鸭尸首中,专等到深秋苦冬的时节,将饥肠辘辘虎熊引到深坑周遭,虎熊只想吞食肉食,便大多是不假思索跃入坑中。尤其是冬日也未必深眠的山间虎,三五丈深坑,只需两度腾跃便可跳出,自然也是未曾加以防备,心满意足吃罢灌毒肉食,而后便再难跃出深坑来,或是毒性颇弱,困于土坑当中生生饿死,或是当即毒发毙命。

    说来这伙猎户也是老道,算准一山不容二虎,可唯独深秋冬日时,这等规矩并不适用,许多于自家地盘苦苦寻觅,死活找寻不见半点吃食的山虎,也只好将这等规矩抛诸脑后,去往其他山头闲逛,即便是遇上旁的山虎,也不过是两两对视一眼,少有斗个生死的时节。

    凭这等手段,在此许多猎户皆是分得不少银钱,只一趟去往京城,便携虎皮十余,时常还要搭上两张熊皮,两对肥厚巴掌,出于品相极好,且刀箭伤损,往往是供不应求,许多家中富庶商贾或是大员,此起彼伏叫价,赚得个盆满钵满。不过好景不长,大抵是此等举动惹得山中虎狼记恨,不出两年,子阴山山峦当中藏身的虎狼,竟是联起手来,将这处村落上下屠得一干二净,鸡犬不留,过后时常有行人来此,总觉得此地阴风阵阵,最是瘆人。

    深林生精怪,深山匿虎狼。

    头半句未见得有人亲眼得见,但也未见的有甚错处,本就是郁郁葱葱松林遍布,春深时节亦难生暖,更何况当年虎狼屠村一事,依旧有许多人知晓,时常挂到口上,于是子阴山脚下,便是只有稀疏几户人家

    ,大多是凭打柴削木艰难过活,再无人胆敢前去招惹虎狼,反而是终日提心吊胆,恨不得将肝胆悬起压到舌根,但遇风吹草动,必是钻到自家后院筑起的坚实栅栏当中,惟恐得遇虎害。

    人往往都是这般,非要吃上些承担不起的苦头,才想起钻心痛楚,而后再过上许多年,又会有一批猎户,揣着白手起家的心思,钻入这片深邃犹如天边画黛的沉沉深山。

    一架马车缓缓停到子阴山山脚,撒欢奔行两日的杂毛马匹,终究是有些困乏,少年走下车帐摘去笼头的时节,这向来脾气极暴烈的夯货竟是破天荒并未跳蹄,而是瞅了瞅少年依旧苍白的面色,咧咧唇齿,自行前去车帐后尾吞吃草料,难得不曾挤兑。

    “正经迈入阵法一途,觉得滋味如何?”颜贾清也是后脚走下车帐,望向云仲微白面皮,依然是恨铁不成钢摇摇头,“使保命澜沧水中所藏内气,莽撞冲开这道关口,倒也是上乘之选,不过要是我未曾在此,怕是便要伤及根本,想更进一步没错,可这等动辄伤损本身的事,还是少做几回,尤其身侧无高人护持的时节。”

    “上道就好,令澜沧水光华虚弱一分,要是日后真能踏入阵法之道,相当赚的一笔买卖。”少年学着吴霜与自家二师兄德行,摇头晃脑,笑意不加掩饰,似乎昨日事早已忘却,旋即便是又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那枚裂成两半的铁卷拓本,叹气不已。

    天晓得温瑜究竟花费多少功夫,才能将原本铁卷刻绘上密密麻麻印痕,本就是总觉时间紧迫,痴迷修行的秉性,耗上许多日刻印铁卷,又不晓得要分去多少修行功夫,可惜昨日阵法动荡时节,已然是将这铁卷损得崩为两端,少年捧到掌中,心境一时低落。

    “既然是人家送与你,理应好生留着才是,不过你似乎是忘却一点,那小姑娘将此物送你,并非是留做什么信物,而是盼望你能凭这方铁卷走进阵道一途,别忘了我还搭上半数黄龙之中蕴藏的内气,还不是为相助你这阵道天资不算好的后生,日后能借阵道手段伤敌保命?与其哀无用哀,倒不如好生担当起许多人期许盼望。”

    云仲愕然抬头,皱眉打量打量颜贾清。

    后者还是那身长衫,周遭无人,便是以原本先生打扮与面皮示人,并未改容易貌,肩扛黄绳,如何看来都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文人。

    “脸上有饭粒?”

    “那倒没有,不过看着是顺眼了点,”云仲抬起手来,抖袖伸出两指,“不多,就那么一点点。”

    一旁宁泉安正将地势图卷展开,研究走势,顺带安抚一番那头马匹,听闻少年那话,有意无意往两人方向瞥来,正好迎上颜贾清冷淡面皮,只得是将两眼挪开,只是神情略微松

    弛许多。

    子阴山周遭冷寂,哪怕三人都是换上颇厚重长衫,依旧抵挡不住翻越画檐而来骤然清冷的千里长风,丝丝缕缕扎穿衣衫,寒意逐升,连那头夯货背上都是被宁泉安搭披上枚毡布,悠哉游哉迈步山道之中。

    天下历来是有人欢喜有人忧。

    老汉拎起枚前头戳过六七孔洞的瓦壶,美美饮过一回茶水,只着短衣,颤颤巍巍起身,去到两边梯田上头浇灌花草,天光正好,暖意横生,终究是一处世外桃源那般的地界,有飞流巨瀑落地,汹涌瀑布凶狂砸落,溅起无数细微水珠,隐隐之间,虹光浮现。

    老汉已在此地住过许久年月,很少外出,除却一位面皮发青的童子始终陪同,偌大一片梯田屋舍之中,唯独剩下这两人,瞧来大抵是此地原本人家纷纷离去,唯独剩下位风烛残年的老者不愿背井离乡,这才留于此地。与子阴山别处不同,此地山清水秀,周遭虽是高低重叠,山尖挂白的连天山峦,只有此地平坦,倒是如同群山拱卫,端的可称上一句风水宝地。

    “爷,您老人家腰腿,亲自浇水作甚,再说这飞瀑常年灌溉,田中压根也不缺水,就略微歇歇腰腿,莫要逞强。”远处孩童踮起脚来,才将直通梯田当中,引瀑竹管撤回,便瞧见老者颤颤巍巍起身浇水,匆忙跑到老者眼前,接过瓦壶,将老者搀扶回椅上,很是有些埋怨。

    “不要紧不要紧,这胳膊腿终日不动,迟早便是要生出许多锈来,倒是不如活动两下,晒晒这大好的日头。”老汉笑眯眯摸摸童子面皮,和蔼笑起,“难得有人陪着,似乎在此地苦苦熬上许久,都没以往那般难熬,咱这一脉凋敝,其余人也是大多背井离乡,散去世上各处,若是咱们再不好生守着此地,世上当真再无人能记着喽。”

    童子却是相当不耐烦,连连答应,眼见得老者还要说些甚,抢先一步学着老人架势,老气横秋道来,“落叶归根,落叶归根,其实压根也不需靠外物续命,就如此安然老去,也不失为生来一件快然事。”见老汉愣神,童子嘀咕一句,“您老这话说过不下千万回,早已背得滚瓜烂熟,就甭成天絮叨了,此地向来无人,得个清净,若是住得腻味,我便带您老外出去透透风,去瞧瞧子阴山外头景致。”

    老汉张开无牙口,呵呵笑了笑,颤抖两手,将童子发髻梳理好,摘去上头悬着不知名的叶片,“终究是老了,时常翻来覆去念叨一句话,别嫌烦,没准再过几日,就再听不着老头子我絮叨喽。”

    面皮发青的童子瞧来瘦弱,似乎是常年种田挑水,身形单薄,听闻老汉这话,却是没来由叹过一口气,将手上瓦壶递到老者手上,很久才挤出一句话来。

    “爷,你得多活些年,不然这世上没着没落,多没意思。”

第六百二十九章 童子笑,人头笑

    “那倒是不重要,重要是很久没见过外头那座山神庙,实在想念。”

    老者瘦骨嶙峋,不过还是强撑着将身形稳住,浑浊老眼定定望向远处,许久也没回过神来,“当年拜别山神庙,如今驻足在此地,已有足足甲子年,怕是想出入也难,先祖所设的这处福地,时至今朝,依旧是历万代而不坏,着实是神妙非常。”

    “狗屁神妙。”童子神情阴沉,攥紧双拳,一字一顿骂道,“不过是当初一群老货,唯恐身死道消的时节被人偷坟掘墓罢了,当初还曾言说什么出入自由,而今再瞧瞧,压根是信口胡扯。”

    老者笑笑,下意识拿手摁到童子头顶,摩挲两下,很是语重心长笑道,“人之欲念无休无止,今日想站起身来浇浇花草,明日就想能否在身死之前,再瞧瞧世间大好景致,说不准一旬过后,就已然是想着再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常在世间。先祖到底是先祖,将世上生灵心思揣摩得通透,故而才有此困。”

    “那这些年来,爷究竟是否已然被此地束缚磨平心性,无欲无求?”

    童子分明是嗤之以鼻。

    这回老者沉默了半晌,摸摸下巴,苦涩笑了笑。

    世上盛景良辰如是,又怎能真个绝了百般念头。

    道门顾念成祖开山,虽是逍遥避世,清净自然,不过是与世间大多人所求不同;佛门指望超脱一世,求个问己无愧,多修善行得见正果,可要是仔细想来,终究也非是无欲无求。

    马蹄轻快。

    少年与文人汉子穿行山间。

    大抵是颜贾清这些日子以来饮酒过多,于是引路时候,记性颇差,那方从来此地便已瞧过不下六七回的怪石,三人兜兜转转,却总是要回到此处地界,瞧见搁置于此的车帐,只是颜贾清却将眉头皱起,暗地骂过许多回,最后竟是径直蹲到那怪石上头,扯起鬓发,口中念念有词,不住推演。

    “怪哉怪哉,这地界分明有条明光坦途,怎的偏偏找寻不得?按说本该一路深入山中才对,迟迟琢磨不着路径,未必忒丢人了点。”

    对于颜贾清时常的古怪举动,少年早已是习以为常,无奈望过一眼尚且蹲于石上的颜贾清,冲那汉子笑笑,旋即也是不理会那文人发癫,而是只顾盘膝闭目,惦记起阵法一事。

    练剑再遇瓶颈,经络依旧是纷乱如麻,便只好将心力搁在才悟出的阵法当中,才一闭目,便觉神志灵台,清灵如镜,周身虽无内气,却依旧心念通达,如今似乎已是不需什么外物,便已能凭自个儿构出座大阵来,冲天而起,隔绝外物。

    但终归是巧妇难为无米炊,就算已然窥清门路,通体上下无丝缕内气,绕是少年如今知晓该如何构架出四境五境的大阵来,寸缕不携内气,也不过是有心无力,仿佛是揣着万两银钱,偏偏未曾有徽溪编户,纵是家财万贯,也难落户。

    颜贾清依旧推演不止,到头来竟是掏出几枚龟甲来,扔到肩头黄龙口中,后

    者虽不情愿,不过还是使尖牙利齿嚼个粉碎,而后张口吐出道内气,稳稳落到怪石上头,石屑飞溅,且隐隐现出纹路来,光华稍纵即逝。

    于是原本抓耳挠腮的文人,当即就变得兴高采烈,欢脱跳下怪石,对着石间纹路仔细观瞧一回,眉开眼笑。

    “难怪不曾望见城隍庙,原来是叫人遮挡天机,好巧不巧,爷爷这黄龙专破天机。”

    文人眉开眼笑,转身看去,却见少年盘膝闭目,而那位汉子竟是由车帐之中搬出坛酒水来,自顾饮起,无一人往自个儿方向看来,当即嘴角抽了抽,神情低落。

    大抵是同一瞬,童子回头望去,瞧见那位颤颤巍巍的老者,自行走到那方飞瀑下头,坐起藤椅,甩动鱼钩,缓缓合上眼。

    说来也是古怪,那本应当被飞瀑拍落到水潭当中的鱼钩,竟然是逆流直上,不出片刻光景,便已是攀直飞瀑以顶,悬而不动,任凭流水依旧,稳如泰山。

    老人和善招招手,将那童子唤来,咳喘好一阵,才虚弱开口道,“你我这一族,历来不擅同人动手,多半是上苍起初便已是算好,只可变为那等闲云野鹤,但这手操持山水的本事,世上却是无人能比拟,倒退千载,先祖宗庙总是香火鼎盛,百姓既愿来拜,我等也自要护其无忧,风调雨顺。”

    “可惜如今,早已物是人非,世上再也无几人晓得咱这一族,除却那些个底蕴相当厚实的仙家,还时常外出追寻我等脚步,盼望有一日能得来好处。”

    “先祖留下的手段,为何偏偏学不会?”

    老汉转过头来,深深叹过口气,抚摸抚摸童子鬓角,“按人世间年岁,你也已是年仅古稀,观瞧事物理应比我这枯坐多年的老人家高明许多,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得遵守先祖所立的规矩,世人以种种腌臜卑劣手段待我,也不可走那等邪门外道的窄路。”

    童子盯着鱼钩,脸色阴晴不定,最终还是开口问了一句。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世人都做得,为何我们做不得。”

    “你总说世上好人多,可年幼时我也曾外出见过数国乱战,横尸遍野,并无人能讲出个谁是谁非,劫道剪径恶贼喝酒吃肉逍遥快活,秉持善心百姓却总为人欺凌,艰难存世已是不易。起初此地有六七位年纪相仿的同族,依规矩行事,行善积德,但到头来尽数被世上仙家擒杀,夺去身上福缘,最终立身在此的,唯有我一人。”

    “这随心使唤山水的神通虽好,但能保我性命么。”

    童子摇摇头,不屑笑笑,眉眼当中却尽是恨意。

    “明日去一趟山神庙,权当解去爷的心愿,但我所行种种事,您老还是莫要管最好,人世间并无那般容易的事情,您老不是我,不明白。”

    “天下还有我不明白的事?当真是笑话,也不瞧瞧当年咱从数座仙家联手围追堵截时逃出生天,如何的随性写意,风流潇洒。”

    颜贾清总算是

    听闻少年夸口一句,当即便是乐呵不已,刚要讲起当年豪迈事,仔细回想,却当真是没占着半点便宜,只是挨揍时节,被寻着一点生路,才得以脱身,于是讪讪咧咧嘴,再不愿提及。

    三人兜兜转转,踏入深山。

    子阴山连绵无穷尽,山山勾连,峰峰险峻,倘若半点不留神,没准便当真要走失于山峦当中,幸好是颜贾清运黄龙神通算清去路,这才得以摸进山腹以里。

    虎吼回荡,猿猴哀啼,阴沉山风由万丈高天落地,冷清孤寂,孑孓意味当即由后背直通前胸,绕是少年心性,也不由得蹙眉四下望去,总觉魑魅魍魉处处横行。

    “想当年去大元的时节,山势可比这险峻,其中野牛羊,早已是被那帮蛮人吓破肝胆,多年来躲入深山之中,竟是能贴到近乎笔直山峰岩壁上头,来去如履平地,才堪堪逃过一劫。”

    行至山腹时辰,颜贾清却是停住脚步,眯眼打量四周,旋即便是拍打黄绳,使其化为本来面貌,打量四周。

    “高手布置,果真是巧夺天工,分明是五峰环绕的升阳地界,却始终以山河大势遮掩,变为阴气森森,截然相反,不得不说是出自能人之手。”

    说罢文人冲少年伸手,撇嘴笑笑。

    “地方是已然找寻到,不过还需要个敲门砖,你那方碧空游坚固非常,使此物件,多半能敲开山门,直抵幽境。”

    少年却是半信半疑,倒并非觉得颜贾清所讲为假,而是那方碧空游瞧来通体晶莹,犹如绿玉通透,虽说灵宝通天物这等物件最是坚固,可想要凭碧空游敲碎此地禁制,难免有些说不过去。

    “且放心就是,与其说是枚敲门砖,不如说是一味药引,药到病除,方可通幽。”

    少年抿抿嘴,相当不舍将碧空游掏出,却并没递到颜贾清手上,犹豫道来,“这药引未免过于贵重了些。”

    “如是不贵,怎能包治百病,延寿去疾。”

    童子摇头晃脑答应道,依旧在梯田当中忙碌,对于老者问话,只是随口答来,“不然依您老这近乎油尽灯枯的状况,又自囚于此,倘若是无上好肥料,这药田迟早枯败。”

    话是这么说,但童子赤脚整理药田的时节,还是眉头一皱,旋即回头望向老人,见后者依旧是背对,这才小心翼翼将眼前物件埋入田中,使个神通,强行将其敛去,神情自如。

    老者方才问,药田长势喜人,却少有瞧见童子浇肥,就凭此地贫瘠土地,大概那堆肥也是是极贵重。

    童子浑身沾染湿润泥巴,赤脚蹲在梯田上头,面皮有六七滴水珠湿泥,搓搓两手,转而坐到梯田边沿,歇息一阵。

    药田当中,原本露着半颗人头。

    可童子收拾药田的时节,丁点惧色也无,将那颗人头摁到泥中,仔仔细细盖好。

    人头在笑,童子也在笑。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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