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酒剑四方TXT下载酒剑四方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酒剑四方全文阅读

作者:凉凉不加班     酒剑四方txt下载     酒剑四方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五十六章 夜潮暴涨

    四月方才过半,吴霜归山。

    按说清明时节早过,如今已是立夏一旬余,不过西郡尚且难现那般夏时风貌,三天五日阴天小雨,倒真如出阁女子迟迟不愿踏轿,明知已不可改,依旧是三步回头五步垂泪,相当割舍不得那般春深时节,朦胧天雨的上好景致。

    而吴霜今日归山,却是难得瞧见个尚且算不得阴沉的天景,蒙蒙细雨照旧,瞧来却是天景晴朗许多,大抵也是揣测到这天景欲变,故而提剑迈步时节,神情不知为何便舒坦许多,即便山路泥泞,还是不曾腾空御剑,而是信步走上山道,远眺山外譬如蛛丝轻雾呢喃的细雨远天,当下便很是欢愉。毕竟身在山中闭关破境两三载,除却那道虚神时常外出,吴霜竟是半点都不曾分心,说破大天即使是如吴霜这般修行天资,欲要顺当跨进五境门槛,亦是要如履薄冰,不可有半分马虎轻看。

    不过既是已入得五境,依吴霜性情,定是闲暇不得,山门大阵修补妥当过后,写过四封书信,转念一想却是有揉皱两封,只使青雀携去其余两封,一封去往京城周遭,一封去往北烟大泽当中。

    老樵夫临行前早已将这几人去向推算出十之**,如实告知吴霜,钱寅尚且在人世不显的道观当中学艺修行,恐怕一时半会难以脱身,多半要吃些前二三十载中不曾吃过的苦头,但也是大有裨益,可等吴霜细问时候,老者却是撇撇嘴道,起码能清减些,修行人中哪里有那般体态宽胖的后生,还未至而立便携八分富态,即便修行天资尚可,外出时节同人攀谈自报家门时,也总是忒跌份了些。至于赵梓阳,老樵夫到是不曾多提,言说那小子来历,吴霜比他尚要清楚些,此番既然是练枪有成,排兵布阵那等手段还不见得能登堂入室,但也仅是相差一把火,闭门造车,任凭将古时那等失传已久的兵书卷帙搜将出世,若是不可亲临沙场,到头也不过是纸上谈兵只懂唬人。

    于是吴霜干脆将已然写就的两封书信揉做团,只寄两封信去,一封送往京城泊鱼帮地盘当中的湖潮阁,一封送去许久也不曾有异动的北烟大泽,一来乃是放心不下自个儿那位运气始终颇具颓势的小徒弟,二来更是放心不下身在北烟泽,凭微末人手应对大泽当中不止百万数妖物的大弟子。

    直到书信随青雀展翅而去的时节,吴霜才想起早年间走江湖时听过村落当中老者的说法,言说家中子嗣若多,一长一幼最是受宠,至于排在正中那几位,向来是娘不亲爹不疼,即便是终日在外同人掐斗,末了还家也不过是挨过一通好打,只因长子年纪最长,家中重担,尤其日后长子要替双亲扛起;幼子最小,多半是大小便多添些疼爱,用饭时节,大多要护着幼子先行吃的饱足,且添衣也是最先。

    那时节吴霜不过是嗤之以鼻,而如今瞧着两头青雀携信腾空,一身青衣的吴霜啧啧两声,原本瞧过淡远长天过后很是舒坦的心思,当即

    似乎便是消去大半,慵慵懒懒松开两手,吴钩青霜撒欢似穿梭山路之间,带起无数斩至细碎的雨花,洒落青衣肩头。

    才入山门,温瑜却是已然出关,此刻正盘膝坐到院落当中,瞧面皮又是清减两三分,原本称身衣衫,而今竟也是宽大,两肩消瘦,已然不到半拳厚薄,不过此刻合眼时节,周遭阵起,雨水落于阵中而不散,观来像极是将天上如酥雨匀到那方阵面之上,水波盈盈,恰似平地浮现出枚清秀水团,直至**十息过后,才是缓缓散落地上。

    “闭关当中便糊涂当了个师祖,倒也不晓得究竟是好事坏事,”见温瑜将阵法收去,吴霜迈步上前,挑眉瞅了瞅温瑜清减面皮,没来由笑道,“云小子眼神倒是不赖,当初你上山时节,其实云小子便已很是有些喜欢,倒未必是所谓见之钟情,身在那等年纪,谁人还不曾稀罕模样俊俏的女子,只是着实不曾想到,依他那等瞥见女子便面皮发红的性情,究竟耗费多少周章,才终归能有两情相悦的好事。”

    温瑜起身,规矩行礼。

    依照辈分而言,如今理应行大礼,不过还不曾等温瑜屈身,吴霜便是摆摆手苦笑,“本就是世外宗门,江湖当中那套徒孙师祖的规矩,无需生搬硬挪,身在南公山山间,即便是柳倾弟子,也可执弟子礼,三跪九叩屈膝来拜,反倒是相当不自在。”

    自温瑜上南公以来,除却见过这位南公山山主寥寥几回,除此之外,吴霜皆是身在后山修行,也唯独后来吴霜遣出一道虚神,才又是见过两回勤勉修阵的温瑜,更是得知自家小徒弟相当倾心,却是不知损耗多少心力,才使得原本便性子很是有些清冷的温瑜,将少年也当作自个儿心尖上的良人。更莫要说单论修行,温瑜天资着实要远高过生来经络驳杂的云仲,细想之下,一时便很是意趣盎然,倒是还不曾想好如何旁敲侧击问出两句隐情。

    “古时有言门当户对,修行路中更是讲究这等事,倘若两人天资相仿,到头来皆是立身四境五境,多出些寿数,大抵也可共白头,可倘若是天资相差过多,难免要早早瞧见所谓生死别离,且如若遇得劲敌死战,势必要拖累一方。譬如云小子十年也不曾触及三境门槛,而你这女娃却是修行一路增进,六七载之间便已是坐三望四,或已是凭阵法可抵四境高手,到那时节,云小子纵使跨马加鞭日夜无休,都未必可窥你蹄起扬尘。”

    吴霜没来由提起这句,看似无心,却是将两眼眯起,静候温瑜出言对答,两剑电转而来,悬于头顶,冲天剑光将连绵细雨,尽皆遮挡在外。

    “师祖所言,其实本就是两回事,”温瑜望过一眼高天之上明光烁烁剑气,盘坐下来抿朱唇笑起,纵使身不见日光多日,面皮略显苍白,笑起时节依旧淡然娴静,“况且兴许师祖并不知晓,外出去

    到种台古刹的时节,虽是小师叔与我同在二境,但一路之上,多半是要承小师叔照应,期间负创不知几处,更是将浑身经络废去,舍生递出那一剑,才使得徒孙性命无忧,依晚辈所见,纵使是小师叔终生难以跨入四境五境,也并无大碍。”

    “嗜橘之人喜与橘商交好,并非是时常可蹭得两枚柑橘,而是后者家中尚有数车柑橘,我又并非是那等嗜橘之人,故而有人手上唯独有两枚柑橘,却愿将两枚柑橘皆递与我,任由自身渴意深重,这便是理由。”

    说到此温瑜面皮微红,略微将言语声放低,“况且小师叔面皮,我看生得也不赖。”

    吴霜愣了愣,终究是宽慰笑起。

    看来天底下当真不曾有那等十足完人,即便是心性了得,修行天资高明,到头来眼神亦是有些教人咋舌。

    先前少有交谈,更何况吴霜本就存心打算为难一番这位徒孙,不曾想相谈一阵,竟是发觉这年纪尚浅的女娃,像极南公山中人,起码听得此番话语,不明不白便做了师祖的吴霜很是畅快,眺望南公山外蒙蒙细雨时节,倒是再添过两分忧色。难得自家这小徒弟得见良人,破天荒行得一番大运,可此番有那颜贾清随行出京城,虽知晓后者本事奇高,但未必便万无一失,更莫要说拱手送与颜贾清一位钓鱼郎传人,依吴霜性子,当真很是有些忧扰。

    天似水洗,墨色渐轻,眼见得细雨初歇。

    温瑜反身回屋前,坦言说自个儿心关依旧不曾破得,似乎距三载期愈近,这心结便越是虬结栓堵,虽然不见得太过于耽搁修行,但时常难以静心平气,忧闷苦烦常常作祟,故而依旧不可轻易出关,免得日后修行有恙。温瑜还言,前几日碧空游似是捎来封书信,可惜吴霜不曾身在山间,来而复返,大抵近日要再来上一趟,还请师祖等得一阵。

    倒是不曾出温瑜所料,不过半日光景,天方擦夜时节,吴霜便是接着碧空游书信,展书卷观后,一时勃然。

    南公山间剑光若吐息,夜潮暴涨。

    浑身青紫气流转的吴霜并未停顿半刻,两柄飞剑托靴,登时远遁,直过盏茶时辰过后,剑啸声响犹未停歇。

    南公山周遭数十里人,皆听剑鸣,误以为雷霆震怒,纷纷归家,不敢出户半步。

    仍旧身在屋中写蝇头小字磨去心结的温瑜也闻听这阵剑啸声响,手中笔锋微凝,原本细密工整小字横陈的宣纸上头,当即绽开片大朵墨迹,不知怎得便是鼻头微酸,再难落下笔墨,怔怔出神。

    自少年出过无悔一剑,经络尽毁过后,似乎每每有碧空游回返,皆是撞到肝肠上头,忧惧皆足,任温瑜再不愿挂念,仍旧阻之不能。

第六百四十七章 少年远,额生纹

    镇霞宫恰好坐落颐章东北方向,因是周遭数座山峰勾连,常年云霞缭绕,到那出山口外的时节,却是再难窥见云霞踪迹,就好似是群山将那萦绕云霞尽数锁到山间一般,故得名镇霞二字,传闻乃是头位驻足此地的仙家所取,听来最是气势雄浑浊厚,倒也十足契合此地山水地貌。

    群山连绵处,雨水最众,几十里外尚无丁点阴云,镇霞宫却已是六七日倾盆雨纷纷而下,好在是山口地势较低洼,否则水漫山峦当中,难免要生出许多麻烦来,不说其他,镇霞宫宫主多半要先行冲几位亲近徒众发上一番脾气。

    此地仙家山门,已然传过双掌指数,自打初位宫主定名过后,已逾千百载,虽是日益势弱,座下弟子本事渐低,天资渐短,不复当年威风,不过既然绵延如此多年头,镇霞宫亦是从不曾叫人轻看过半分,毕竟当年春秋鼎盛的时节 ,谁人也揣测不准,此地仙家当中底蕴如何,故而纷纷敬畏,从来未有一人胆敢刻意上门寻衅。

    “再接连下上两日雨水,只怕老子这双风寒腿,便当真要叫这湿气浸进,终日也未必舒坦,忒是晦气。”

    镇霞宫山门外头坐着位衣衫单薄的汉子,瞧来也不过是不惑岁数上下,重鼻阔口五官硬朗,并不曾系罢发髻,而是披散两肩,算很是有两分闲散人家的意味,唯独出言时节相当粗野,言罢过后,还不忘朝两旁守门童子骂上两句,“教你两十六路道箓,瞧这架势多半已然随饭食咽将下去,如今还不晓得正搁在哪处水渠当中, 如此倾盆大雨,就不能使两手给老子瞧瞧,也好叫我这做师父的心头舒坦些,老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两个疲懒货色,倒很是清闲自在,瞧着实在是碍眼。”

    两位守门童子也是无奈,互相看过一眼,皆是满眼劳心费神,竟也不理会那位性情相当古怪的镇霞宫宫主,摇头叹息两声,继续安安稳稳立在阶下,远眺雨幕,压根不在意那衣衫单薄的汉子会不会抬脚踢上自己后腰。

    大抵是汉子有些馋睡,见蒙蒙雨幕遮挡,总是有些不耐烦,当即便是侧躺到山门前,伸展腰背,不过两三息功夫已然是打起鼾来,竟当真是横卧山口舒坦睡去,浑然不在意什么举止做派,尚且不如世间寻常人。

    不过这代镇霞宫宫主,的确也并非是什么寻常人,生来便是黄发,才及冠时,胡须花白,需日日割去,才可窥探本来年纪,幼时也曾三载不曾开口,直到一日间偶然得见群峦似鞭剑,长空翻云电,才堪堪说出句好他娘气派,恰好被上代镇霞宫宫主瞧上眼,携之同归,将一身衣钵尽数相传,年方及冠,上代宫主举霞逝去,便将宫主一位交与汉子,如今已然有二十春秋。

    此代新入门弟子,无人晓得这位终日堪称放浪形骸无拘无形的黄发汉子,究竟是凭何等脱俗手段将整座镇霞宫牢牢捏到手上,更是无人得知分明山门当中有数位辈分奇大的宗

    老,如何放心令一位年仅及冠的少年人稳坐宫主位置,虽是汉子少有出手的时节,但并没人胆敢生出一星半点忤逆心思,尤其近些年来,威势愈重,竟是压得镇霞宫当中几位宗老,亦是有些憋屈,不过到头来依旧是敢怒不敢言。

    搁在往常,镇霞宫终年隐与雾霭云霞之中,常人莫说欲要糊涂摸上山门,全然未曾有一人胆敢踏入此间,生怕落得个有去无回的凄凉境地,守山门的几号童子也是乐得如此,毕竟每日要挨这位师父来回骂上个十余回,已然是胸中烦闷憋屈,倘若再日日有客上门,终归是一件劳累至极的琐碎事。

    但今日却不同,两位童子好容易听惯自家师父如雷鼾声,远眺雨幕的时节,突兀发觉有紫气冲霄而来,方才望见,人已落地。

    睡梦当中的汉子依旧未曾醒转,吧嗒吧嗒嘴,翻身将面皮冲向山门以里。

    “敢问是由何处而来,往何处而去?”

    两位童子见来人一身青山,身前两剑流转,自知并非乃是寻常之辈,又恐自家这位师父在外人眼前跌份,便装作不去理会依旧熟睡的汉子,上前两步恭恭敬敬拱手行礼。

    来人却是并未搭话,而是自顾望望镇霞宫门前牌匾,翘起嘴角讥笑道,“果真是仙家地界,童子气度亦非常人可比,虽只是寻常发问,每回前来这座镇霞宫,总有些高山仰止自惭形秽的滋味,晚辈同前辈搭话时节,都是不曾轻易说上句敬称,倒当真是惹人心头不甚欢快。”

    两童子蹙眉,终究不曾揣测到这位口气奇大,身携两剑的修行人是何来头,不过其中年岁稍长的那位仍旧是再度深揖一礼,平和答道,“实在不知前辈名号,晚辈二人才入山不出两三载,且不说见识微浅,师父向来也未同谁人提起过,于颐章地界有甚亲近至交,或是同门亲朋,故而才略微疏忽礼数,还请前辈责怪,这便引前辈前去中府歇息片刻,我等去请师父前来,同前辈寒暄一二。”

    青衣男子神情微动,旋即便是摇摇头,一脚踢到那熟睡汉子背上。

    “不劳烦你等这两位后生,堂堂镇霞宫宫主躺到门前酣睡,在旁人看来算是极荒谬的言语,可在我看来,如是有朝一日镇霞宫宫主变为安分守己之人,那天下才当真算是变天,没准头前这小子安分,第二日便是有日月落地,将世上种种尽皆毁个干净。”

    汉子猛然惊醒,起身要骂,回头却是瞧见青衣男子神情很是怒急,面皮微扯,竟是瞬息之间递出六七道符箓摁到胸前,两指掐印合眼许久,才堪堪缓过一阵,不过依旧不敢瞧上那青衣人一眼。

    “且放宽心,依你如今境界,尚且遇不上所谓四玄境,更是不曾有传闻当中真假难辨的心魔一说。”青衣人见汉子这等神情,收起两剑,竟是将汉子脖颈搂住,满面笑意望中

    府当中走去,“许久未见,倒是招来不少好徒儿,可惜镇霞宫上下倘若皆是如同门口两位小童那般,知晓进退分寸,擅明事礼,那为兄今日便无需来此走上一趟,更是不消您老这位镇霞宫宫主赔些金贵物件。”

    汉子原本还算勉强缓和些神情,闻听得此话,却是连连摆手,蔫头耷脑苦笑道,“吴兄这境界如今看来深不可测,怎么仍要惦记在下镇霞宫那点陈旧谷堆,哪里有家财万贯之人出门劫掠柴草这等稀罕事,今日在下身子骨抱恙,不妨来日再访山门,且容愚弟歇息几日再行招呼如何?”浑然不顾两位守门童子诧异神情,只絮絮叨叨言语,哪里还有平日里那般粗野气派,倒当真是如若小家深闺当中女子,言语越发细软。

    吴霜也不言语,只是面皮挂笑,将汉子半推半搡拽至中府当中,迈步过九阶虎鹤云纹台阶,直入府中,而后才将牢牢锁住汉子肩头的臂膀挪开,神情一时间亦是清冷下来。

    “若是不曾记错,镇霞宫中府当中,相谈理应无碍,起码纵使隔墙有耳,也难听出丁点动静。”

    青衣吴霜将腰间两剑搁到桌案之中,先行一步坐下,却是并未选上座,而是随心选了柄太师椅,缓缓落座。

    “旁人不知不晓,吴兄还能不知?”汉子亦是收回方才神情,面皮平和,自行落座,可同样也不曾往上座瞧过一眼,而是与吴霜对面而坐,抬眼笑笑,“既是暗中言谈,不便请人上茶,莫要见怪。”

    “我猜吴兄难得来此,必是镇霞宫中,又是生出些乱相,为兄台所知,这才上门而来,未必是兴师问罪,但也绝非只为叙旧。”

    “坐过许多年镇霞宫宫主位子,到底是比当初精明许多,也算没白白与那群老不死周旋,”吴霜吐出口浊气,将两指点到眼前光滑似镜桌沿上头,“我那位小徒,前两日曾途径子阴山,虽说与他同去的那位口风极严,且来头很是古怪,但也大抵能猜出,理应是误打误撞找寻着山鱬洞府,归途时节,遇得你家镇霞宫弟子,同我那位小徒与另一人讨要由山鱬洞府当中携出的物件,险些便动起干戈。”

    “你这镇霞宫宫主,我最是清楚,明面上头言说,是坐到宫主座位上头,实则总有半数多悬在外头,尚要时常提防那帮宗老出难解棋局,最是不易,但真倘若是如此下去,镇霞宫中弟子举止越发出格,且是非不分善恶不明,早晚有一日,你这宫主要惹事上身。”

    言罢过后,吴霜看向中府周遭,没来由笑了笑。

    想当初这汉子还不曾当真坐稳镇霞宫宫主的时节,曾有两人在此对座,不使内气,只拼酒力,时常便要饮得酩酊大醉,两两搀扶,拍打后背,想着如何吐出片上佳墨宝。

    而来已是年少远,而来已显额生纹。

第六百四十七章 老十三心猿意马

    镇霞宫后山,佳人点茶,却是眉眼含羞,将位老者手掌由打细软腰肢处拍开,嗔怪望过一眼后者,倒也滋味十足,刹那便是引得那位胡须花白发髻也尽白的老者很是意兴盎然,才将手收回,便又很是有几分心痒难止,搓搓两掌,端起面前千金簇茶汤,也顾不得品咂茶香,一股脑皆尽咽下。

    茶汤名头古怪,倒也易懂,千金买得一簇,尤其落在到杯盏当中的时节色泽鲜亮剔透,更是茶汤金黄,融金去杂,倒当真如是一汪掺金清泉,瞧来便是是金贵至极的上号物件,莫说是当今天下除却皇城当中富贵之人得以尝鲜,可谓是有价无市,一载到头下来除却皇城,整座颐章都未必流落出几钱叶片,而今却是被这老者一口尽数灌入喉中,压根也不甚品咂其中滋味,奇煞风景。

    “好兴致,外头急雨嘈切,却是在此美妾侍候,素手点茶,最是知晓身在尘世之间如何寻欢作乐。”往常这般时节,镇霞宫后山断是无人来访,更何况这位老者历来便是性情古怪,不擅与人交,同其余六位权势奇高的宗老,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除却那等至关紧要的时节迈步走出后山之外,其余时日,但凡外出,必定要找寻两位容貌堪称上上绝顶的女子,一同返山,便是再少有出门的时节。如此一来,倒是与剩余几人交情越疏,近些年来已是不理会镇霞宫中事,倒也是乐得清净自在。

    来人亦是年事已高,不过同仍旧瞧来筋骨健硕的老者相比,则是暮气更深些,身披旧袍,且是形销骨立,全然不曾有饮茶老者那般威势,此刻悠哉走入屋檐下头,将斗笠蓑衣摘下抖去满身雨水,静静立在檐下,鼻头微动,旋即便是笑道,“老十三常年闭门不出,可嘴却是刁钻得很,好些年不曾尝过千金簇这等好茶,看来今日误打误撞前来一趟,恰好遇上这等好事,见者有份,劳烦姑娘替老朽也沏上一盏,好生解解瘾头。”

    女子点头,却是才要回身沏茶,却是叫那斜躺到藤椅之中的老者叫住,不明所以的时节,旋即便瞧见后者回头,看向那位神情依旧洒脱的清减老者,很是没好气道,“成天姑娘姑娘,却是连问也不曾细问,便要人家替你斟茶,这般岁数却依旧不晓得礼数,叫声弟媳,总也不会委屈师兄您老的舌头。”

    身形瘦长那位宗老面皮略微扯动两回,还是强忍心头无奈唤过声弟媳,才将眼光挪到那得意老汉面皮上头,一时无话。

    可那位分明方才及笄年华的年少女子,闻听弟媳二字过后,却是满面羞红,戳过两下老者面皮,才抿紧朱唇,朝后宅而去。

    身形瘦长的老者望见那女子背影,后者快步躲雨,青葱身形摇曳生姿,很快便是去往后宅,不过瞧步态依旧很是有些欢喜,无言瞥瞥眼前这位师弟,摇头苦笑,“虽说你老十三修为不见得高过我等这几位师兄,行事更是无忌,不过唯独这眼神,在师兄看来相当不赖,随意出手一回,迎来镇霞宫后山的女子容貌身段便是世间罕求,这才是你小子的能耐。”

    老十三嘿嘿笑了笑,终究是有几分

    受用,往口中添过两枚酥,不过仍旧摇头。

    “其实不止这能耐最长,师弟尚有一处,远长于天下人。”

    身形瘦长那人当即便是眉头立起,作势要走。

    “师弟我换过许多回府宅,连带两柄佩剑剑名都换过许多次,这后山当中的女子更是不知换过多少茬,当真犹如连年春秋更迭,物换星移,沧海桑田,”老十三却并未说出什么粗鄙至极言语,而是眉眼越发淡然,指点周遭,“前两年院中栽的乃是一株琵琶,原是听人说起过两句话语,觉得栽琵琶一事当真是情意深重,深觉人于世间念想最重,可不出几日便嫌这琵琶长势过于慢了些,旋即一剑劈碎,又换上这株菩提,倒也并非稀罕那帮诵经吃斋的秃驴,而是一时兴起。”

    “咱最擅长的一处,便是既拿得起,也搁得下。世间少有长生不灭者,凡尘中人也好,修行中人也罢,总要惦念着什么给后辈积攒些什么物件家当,在我看来都不过是扯淡,自个儿开怀便是好,如我这般无牵无挂,今日饮甘露,明日醉酩酊的性情,才算是当真不枉来这世上走一趟。那些位瞧我锦衣玉食,出外时节总是簇拥仆从数十,车马华贵的女子,当然是绝美好看,她取银钱,我取其大好年华,虽大多是浅尝辄止,不过向来于她们而言,已然是相当划算的买卖,你情我愿各取所需,倘若是瞧着腻味,便再换一位,往复不止,谁又能言说师弟我不曾领略世间大好江山,柳叶弯眉?”

    很是惊诧于自家十三师弟说出这番话,消瘦老者沉吟片刻,到底是坦然一笑。

    “谨言慎行,食甘霖辟谷,与尽享人世间繁华种种,如今看来也无甚差别,想当年乃是师弟出招,才堪堪将大师兄留下的那位镇霞宫宫主稳稳架住,只余下个名头,倘若是无那吴霜阻路,只怕如今的镇霞宫宫主,已是我等几人说了算。可既然是师弟能放下所谓权势,已然能从中窥探出道心淡然,凡事不曾记挂心间,其余不谈,做人比起我等这几位师兄,真是要高明太多。”

    老十三瞥过自家六师兄一眼,同样也是犹豫片刻,才佯装不经意开口,“那小子乃是大师兄亲自挑选的此任宫主,说句难听些的话,大师兄境界与修行能耐虽不见得于历代宫主之中可排上号去,但眼光未必差劲,如是多年来,你我这些位宗老近乎将人家架得剩个空壳,真以为是高枕无忧了?若是不愿鬼敲门,先少做些亏心事,你几位师兄所挑的那几位内门弟子,在我看来皆是那等心怀叵测,不堪大用之辈,平日里看着乖巧且心思过人,但终究无那等高手气魄。占权可行,但若想要将权势握在手上,这座镇霞宫存留得久些,有害无利不是?”

    身形颇瘦弱的老者眉头微拧,侧过脸来瞅着一旁师弟。

    “我脸上有幅字画?”老十三哼哼。

    “今日南公山吴霜上门,多半是兴师问罪,言说是镇霞宫几位内门弟子威逼自家小徒弟,大抵为的便是那座山鱬洞府之中的物件,虽是不曾有性命之忧,却也是叫吴霜那位小徒教训一同,颜面扫

    地,此番前来便是为此事,同师弟商议,应当如何应对。”老者叹气,很是害愁。

    “也罢,既然已然是惹事上门,便去会会这位多年前便大闹山门的苦主,如今境界走到何等地步,不过师弟我可已然是不再过问镇霞宫中事,此番出于同门情谊才愿替几位师兄试试深浅,下回倘若再有这等事,师兄还是莫要登门,搅扰师弟观雨品茶最好。”老十三无奈笑笑,同才迈步出后府的那位女子喊道,“且招呼老夫这位师兄,遇得些小事,去去便来。”

    女子上前,将茶汤双手递到老者手上,面皮绯红依旧不曾退却,轻施万福。

    老十三门前除却那株还未长成的菩提之外,尚有两枚石龟坐镇宅前,虽是不上讲究,但那两座石龟雕工的确不同寻常,妙手频出。

    这片天下学剑的人向来不少,镇霞宫中门人,学剑者也自然是络绎不绝,大多皆是闻听过这位与上任镇霞宫宫主同代的老人,于剑道之上走得极远,但近二三十载中,不曾有一人能入老者法眼。

    石龟光华大作。

    两剑由打石龟口中猛然跳脱而出,环绕老人身前左右。

    一柄心猿,一柄意马,也是一对佩剑,用过许多年从未换过,只是名字时常更改。

    原本衣着相当华贵的老者握紧两柄剑时,竟是忽然之间由一位富家翁,变为江湖之中冲杀过许多个来回,无数个冬夏的剑客,连带着眉眼之中的笑意,也是真切许多许多,横剑立身飘摇雨丝之中,凛冽剑光,滴水不近。

    “要去同人切磋?”

    瘦弱老者狐疑望向开口的女子,却发觉后者面皮很是有些忧色,且此时言语很是急切。

    而更是令这位行六的师兄狐疑,乃至于顿觉荒诞之处在于,那位原本握紧两剑,周身气势犹似长江大河凶狂奔涌的师弟,听闻这话过后浑身气势猛然收敛,掉过头来赔笑不已,甚至将两剑撇到院中不曾顾及,凑到女子跟前道,“许久不曾使过剑,同人过两招,绝不论生死,媳妇你瞧瞧我这老弱身子骨,总不能始终囚到院中生锈不是?就这一回,打罢过后,下山给你买些上好胭脂,多半生下来不通琴棋书画这等喜好,唯独愿练练剑,就破例一回如何?”

    女子思量一阵,摇了摇头,旋即径直走回屋舍之中。

    老十三登时浑身气机溃散,无奈冲自家师兄耸耸肩,“媳妇不答应,可不敢逆着来。”

    但没成想那女子很快便是去而复返,携来两身蓑衣,两顶斗笠,递到老人手上嗔怪道,“春日雨水也伤人,我与你同去。”

    一旁的老者,登时便没来由有些嫉妒自家这位师弟。

    原来如此多年师弟也不曾闲着,竟当真是找寻来个弟媳。

    (章节排序有错,休假后才能修改,抱歉抱歉)

第六百四十八章 剑气回首再回首

    镇霞宫外,心猿意马对上吴钩青霜。

    既是外客,当然无有那等于人家山门当中过招的道理,饶是吴霜此行前来并不想讲理,却依旧是听从那位宫主苦劝,退身于镇霞宫外十里提剑而立,过招的缘由,乃是进来有所悟,愿同镇霞宫七位宗老过上几合,生死不论。

    依吴霜的脾气,很是瞧不上那位虽与自个儿岁数相当,但行事却是极为软弱的镇霞宫宫主,年纪尚轻的时节便是因镇霞宫中事,同那几位宗老很是不对付,奈何汉子苦苦劝慰,才不曾再多管那等于己无关的闲事,一等便是许多年头。镇霞宫仍是那座镇霞宫,汉子依旧是那个性情软弱外强中干的汉子,吴霜两掌当中的两口佩剑,依旧唤作吴钩青霜,比起以往,却快了不知多少,乃至于方才坐镇场中的那几位宗老,唯独有两人瞧清吴霜身前左右翻飞剑气。

    其中有一位便是那位老十三。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更何况是剑道这等最是半步不让的手段,一剑送出,好便是好,败笔便是败笔,明眼人瞧来一目了然。

    大抵是因吴霜手段过于高明,才是令那位老十三很是技痒难耐,也不去管那几位师兄如何出言,先行站起身来,不沾丁点分毫犹豫,便是走到吴霜近前,上下打量打量一身青的吴霜,嘀咕了句果真是小觑了当年那小子,如今甭管是境界还是剑术,自个儿这先行之人,都未必讨得半分便宜,也不曾多说,只是冲那位替自己怀抱两柄长剑的女子招招手,先行一步旁若无人走下山门。

    青衣吴霜望了望场中人,从头戴道冠身披麻衣的老人,再看向身形壮硕使黑纱裹住单目的老者,揶揄一笑,旋即也是迈步出山门。

    都说是许多老者年事已高,整日闭门不出琢磨那等长生续命事,且老之将至,未必再有盛年时那般城府,而今看来,那位吴霜自己瞧来最是看不上眼的老十三,不知为何却比眼前六位镇霞宫宗老,顺眼太多,起码分明窥见剑气其中紫气环绕,依旧能面不改色上前接招,压根不曾瞻前顾后,更是像块身在江湖里头摸爬滚打过许多年,纵使刀剑加身也是不服的滚刀老肉,退开一步言说哪怕无人说句好,也总是满身的江湖气烟火气。

    时常无赖至极,醉卧市井之中,且时常拔剑呼喝的江湖人,有时远比那些位独坐高台,似是行将就木却从不做人事的所谓宗老,所谓大员,好过不止一星半点。

    “前几日外出踏景,遇上处不知名的地界,其中棺椁匠手艺极佳,两掌宽窄上好棺木,能镂鸟兽鱼虫,回头替你捎来几套,毕竟偌大镇霞宫,总有人时辰无多,僵着一张近乎枯槁的面皮,尚在胸中盘算那等蝇营狗苟的脏事,倒是不如早些躺好,留待无常上门割舌剔骨,来世变为条山间野狐,最是登对。”

    吴霜淡淡瞥过一眼镇霞宫宫主,无端说出这么句言语,遂迈步而去,左右两剑携风带雨,欢畅雀跃。

    在场中人唯有那几位宗老,皆

    是已然城府心思深重的人物,又怎会听不出吴霜这番浅显易懂话语,尾后针指到谁人头上,但并无一人戳破,乃至于面色都是几近古井无波,看向吴霜背影,虽说人人面皮皆平淡,可终究是无人知晓心中何想。

    那位衣衫单薄的镇霞宫宫主讪讪笑笑,搓搓两手自言自语笑道,“这小子倒是蔫坏,竟是言说本宫主瞧来年老,若是不曾深思,还当真以为他吴霜不曾暗地损人,仗着境界了得,忒欺负人了些。”

    可惜在场几位宗老,并无人肯搭理这位欲要和稀泥的镇霞宫宫主。

    山雨仍未止,两人相对立身,青衣吴霜却是先行笑笑,瞥过一眼那位环抱住两剑的女子,挑眉问来,“怎么,许多年不曾握剑,嫌剑柄冰凉动手,还不忘找个女子前来暖剑?年岁越长,境界无处增进,倒是添得身毛病。”

    “你吴霜依旧是尖牙利齿油嘴滑舌,说话无半点忌讳,得罪那几位天底下站到绝高处的五绝,仍能存世至如今,倒是不容易,”老人压根不曾动怒,赔笑接过女子怀中两口剑,好生哄过几句,这才继续笑道,“但这回你却是找错人喽,老夫起码有这么位知晓冷热的姑娘相陪,虽说是年纪不甚登对,可着实是已然将随后十几载或是几载,尽数托付与这姑娘,甭管待老夫驾鹤西去后,这姑娘如何过活,起码身在镇霞宫中,无人敢动,你小子也已是岁数不小,却并无这么位极好的姑娘相随,百步笑五十步,这才是当真踮起石头砸自个儿脚面。”

    吴霜却只是摆手笑笑,珍之又珍将吴钩青霜两柄剑捏住,畅快道来,“天大地大一剑行之,何苦急切儿女事,倘若是真要找寻,想当年咱走江湖时,那也是凭俊秀二字十足有名的后生,再候些时日,未尝不可。”

    老人很是鄙夷瞅瞅吴霜面皮,啧啧嘴道,“你等这些位练剑入痴的后生,夜里时节压根无需婆娘,掂量着两柄破剑就足矣,恨不得与之同寝而眠,要真是待到日暮西山的时节,老夫还真是好奇究竟如你小子这等人,究竟会不会有半点悔意。”

    青衣此番并未言语,而是静静望着衣衫华贵的老人脱下斗笠,褪尽蓑衣,将那形如柳叶的心猿意马两剑握到手心之中,小心翼翼朝剑锋处吹上口气,剑鸣声起,而老人的嘴角也随剑鸣声翘起,很是欢心,竟已是忘却掩饰。

    “都是一个德行的剑痴,哪怕是三千美娇娘,恐怕也不如手上真切攥住剑柄,来得酣畅淋漓。”

    这回老人不曾反驳,而是将两剑横起,迈出一步的时节,剑气已是逼人。

    最初这两柄剑的剑名,唤作白日依山,后改为断江折云,末尾才是改为极不中听的心猿意马。初见白日依山长河入海,胸怀随潮头高压百丈大楼,拨云见月闲淡洒脱,后谙世事,发觉人间无常,风霜刀剑苦苦相逼,只得期盼一日之间剑气升千里,扫落斗牛,断江折云,凭修为剑道杀开条血路。而至于为何诹取心猿与意马二字,恐怕唯有那位女子,才知晓其中一二。

    镇霞宫老十三年轻时节,亦是运的一手精妙快剑,于江湖修行人中已不算是甚稀奇事,但愈至年老,剑路却反倒是慢将下来,但剑气却是瞬息而来,乃至还要快过当年。

    吴钩青霜接连抵住三道剑气,自行脱手,于是其间沾染紫气的剑气骤然而起,稳得阵脚,瞧来平平无奇,却是渐渐压住立身原地双足不动的老十三剑气,剑光纵横,周遭**,一时俱散。

    剑气回首再回首。

    似是身在铺面当中赤膊汉,抡圆锤凿,将炙红铁胎生生砸得飞花四溅。

    不论剑道,只以剑气浩荡与否分高低,近乎蛮横。八方剑气剑光尽来,老人身形却也如一叶小舟,随波翻涌来去,将倒时节偏偏又是拦得两道剑气,身形动摇,颓势已定,竟是始终也不曾败手。

    远处女子望得心焦,本就并非那等修行人,一时剑气如潮,压根不曾观瞧着那位老十三身形,狠咬牙关,直直朝那片剑光流转暴涨的地界迈步而去。

    千万剑气散去,老人衣衫破损,却是并不曾有多余举动,抬步腾空拦到女子身前,原本圆润无碍剑气,登时溃散,腰腹吃过一缕剑气,当即血水横流。

    “没劲没劲,拳怕少壮,就依你这般无理章法,老夫今日认栽就是,切莫伤着外人便好。”

    青衣沉默好一阵,而后将两剑入鞘,收敛满身紫气。

    “你这等精于算计,凡事利己者,必定是城府极深心性极稳,心猿意马四字本就应当与你无关才对,却是不成想你这等行将就木的年纪,仍有改头换面的时节,倒很是叫人刮目相看。”

    “人嘛,本就是多变,兴许一念之差谬以千里,年纪浅时做过许多谬以千里的事,临了到底是遇上位贵人。”

    老十三捂住腰腹,却是仔仔细细打量女子从头至足,不曾有分毫损伤,这才放下心来,将气息喘匀笑言道,“其实每位接下镇霞宫宫主大任的年轻人,当年皆是一步步走到如今的,谁也非是那等生来手段过人的主儿,反倒是因避世修行,往往心思无瑕且多善念,与其说是老夫那几位师兄抢权,倒不如说是那小子不上心,总是不会或是不愿使那等手段,将这几位拦路宗老除个彻底,威逼一步便退一步,自个儿拿不起镇霞宫宫主手头权势,当然觉得这座椅烫得慌,即便是愿意想让,他也没那个本事将本就越发势微的镇霞宫,引到条通天坦途上去。”

    “不过既然有你小子帮衬出言,想来老夫那些位已然雀喙镶枯木,难以自拔的几位师兄,也是撑不得几载,”老人自嘲一笑,神情也是和善下来。

    “说到底,就算是那小子不作为,生生将我等几人熬得先行驾鹤西归,到头也能将镇霞宫牢牢捏到手上,不过捏得稳不稳当,能否见镇霞宫中三境难数清,苍霞雾起万道飞剑腾空起的盛景,还要看这小子,到底有多大本事。”

第六百四十九章 终难断江

    世间精明者,向来最擅察言观色,饶是旁人自个儿都不知不晓,亦是能由打顶细微的地界瞧出种种端倪来,且往往并不容易出甚差错,大抵是将那人此刻所念揣测琢磨出个五成,才算是长于算计的精明人。尤其那些位身在市井当中并无真才实学,却是撑起卦幡

    招摇撞骗少有被人事后算账上门的先生道人,最是精熟此道,仅是凭闲扯几言,便多半能将此人种种猜出个大概来,倒是与奇门遁甲卜算这等本事并无半点干系,而是只凭来人心性家境,衣衫行头或是面皮气色,生生猜个**不离十,说来不过是信口胡诌,但能耐亦不在小。

    市井讨温饱的假道人尚且如此,更何况是步步如履薄冰的修行人,倘若在这修行人前头再添得个钓鱼郎三字,来历莫测,各路仙家闻之齐来,如此境地,颜贾清自然更是精明。

    距南公山尚有一两日路途时节,身后车帐当中静养的云仲,突然是言语稀疏下来,一日之间往往说不过两句简短言语,其余时日,多半是闭目合眼,两三时辰丁点也无动静,至多不过是拿起膝前那柄剑,而后又缓缓搁回远处,将越发冷清单薄的眉眼望向别处,譬如帘外车辕由泥泞处过,留得两趟印痕,空山雨歇,沃土腥鲜气,山间过路风向来是不解人意,不为天子止,不理文人念,欢实雀跃,浩浩荡荡闯过连绵山弯。

    尚有半日路途时,化为汉子模样的颜贾清终究是憋不住话语,趁歇息时节将马儿栓到青石官道旁的拴马桩上头,瞧着失神少年走下车帐,深深吸过口气,而后神情玩味,将身上破烂衣裳褪去,只留身短褐,擦去脑门热汗笑道,“天景一日热过一日,再这般下去,再过个两三日,身上重袄厚褂便要穿不住喽,你小子原本好穿素色白衣,而今却是穿起这身黑衣,本就面皮惨白,不似翩翩公子,却似无常,倒是不如换得身薄些的白衣,总要顺眼很多。”

    “原本穿得起,眼下穿不起。”云仲回神,却仅仅是淡然一笑应之,旋即又是向远处张望,见燕子低飞,蛇虫过道,没来由心头舒缓些,于是几日来头一回多说过两句,“上次离山的光景,还未见这般小的乳燕,两载时日说来也长,说来也短,可惜于这其中并未一路行进,而是大多时日萎靡不前,无论修行还是心思,都是未必干净到哪去,眼下终究是要见山门,惭愧惭愧。”

    胡须奇杂乱的汉子,递给那头毛色亦是杂乱的马匹两把干透柴草,后者难得不曾冲颜贾清甩起面皮,而是安然嚼过几口,旋即自行前去近处山溪饮水。说来古怪,颜贾清改容换貌的能耐本就极高,倘若是拿去肩头上黄绳化为的物件,纵使是云仲也难窥探出得丁点踪迹,饶是以往看来这颜贾清怕是做过许多亏心事,外出时节只得将原本面皮隐去,实在算不得什么高手做派,少年也是认了颜贾清这等易容功夫,确实高深。但偏偏无论颜贾清将面皮改换成何等模

    样,且由打别处特地找来身破烂衣衫,那头夯货亦是能一眼瞧出此人乃是颜贾清,时常便要抬起蹄来,冲后者面皮踢去。

    “穿不起,这话说得新鲜,可又很是没意思。”汉子使鼻翼哼哼两声,相当不屑,将肩头黄绳递到少年手上,黄绳自行攀到云仲手腕处,瞧来很是慵懒,并无太多动静。即便是颜贾清闭口不言,云仲也大抵能揣测出当日身在那山神庙中时节,前者恐怕是耗费许多力气,才勉强摆脱那位分明临近五境的老者,虽知晓颜贾清神通手段诡妙难测,不过想来也是于刀尖热油之上勉强脱身,更何况先前本就替自个儿担起那座初窥门径所立的大阵,如今即便黄龙时常依附少年自身,看来也是并未缓过劲来。

    颜贾清思量一阵,竟又是将后半句话强行咽回肚里,咧嘴笑笑,“这等话才一出口,我便能猜着其中的意思,不过此事本就应当是吴霜操心,我又何苦去替他耗费口舌,待到上南公后,师徒二人闲聊一阵,总比起我这等说话不好听的人插足合适许多。”

    “只说一句,很多人其实也穿不起那身白衣,嘴上仁义道德警世恒言,实则却是明面一套背地一套,做过许多见不得人的脏事,可到头来那身锦缎衣衫不还是穿得牢固至极,使烫油浇灌几回都未必扒下身来,你小子还没到取表字的年岁,就成天想着将自个儿甩到泥塘以里,实在很是有些糊涂,说难听些,全然便是愚痴二字加身。”颜贾清此番出言,相当直白,不曾给眼前少年留得半分面皮,可后者竟是神情淡然点点头,“的确是愚不可及,说得确实在理。”

    如此一来,就算颜贾清难得想借少年犹豫时节,再损两句,当即也是无处下口,撇嘴咳嗽两声,旋即将话锋错开,“人总是近乡情怯,更何况你这等年纪的小子,明面上淡然得紧,可实则心气却不见得低微,谁人没想过上苍日月皆为我转,乾坤太虚任我取之,嘴上说是什么命由天定尽人事则好,实则却巴不得自个儿便是那位天下地下独一号人物,外出南公山两载,修为停滞不前,且此番又遇厄难,毁去丹田,又怎能心甘情愿铩羽而归。”

    “乡间汇考,只取得个丁末,又怎好厚着脸皮去见自家先生。”

    云仲沉沉叹过口气,坦然望向一旁举止不端,正将两指伸入鞋履当中的汉子,很是钦佩笑道,“颜先生果真是颜先生,三言两语便能将人人都不愿听的言语尽数说个通透明了,着实是一桩相当不易的本事,但还真是相当不中听,搁在那等脾性如烈火的人耳里,只怕已然是心头愤懑一时难敌,当真要狠狠骂几句。”

    “咱周身上下最为值钱的黄龙都快交到你小子手上了,损两句,你小子也不吃亏。 ”

    自打那日云仲将黄龙身展至十丈,颜贾

    清心境倒是越发舒爽起来,虽仍旧止不住时常逗弄两句,且举止也随那身不知从何处捡来的破旧外衣,越发无高手风范,不过每日面色确是比以往好上许多,前两日无酒水可饮,竟也是无半点不情愿,面皮挂笑,时常是哼起曲调甚是古怪的戏腔小调,眼下更是咧开嘴来,活像是田间地头老农瞥见庄稼雨后窜尖。

    但少年还是有些失神,望向已然可看清踪迹的南公山,沉沉叹过一口气。

    其实云仲还有半句不曾说出口来,颜贾清也大抵猜到些许,可谁也不曾先行开口。

    修行无进境,所想疑窦也不曾想得通彻,只凭这两处,云仲望向南公山时,神情便是骤然萧索下来。

    依吴霜性情,云仲修行即便停滞,可起码剑术不曾搁置下,八成也断然不会怪罪,运走低谷的时辰谁人都有,十载前头吴霜被五绝险些废去修行,照旧是不曾觉半分失意,但该想通的不曾想通,恐怕便不是件小事。至于温瑜,三载期眨眼已至,纵使吴霜肯替这位徒孙出头,亦难去心疾根症,修为良久不前,云仲心头自然是顿添烦闷。

    更何况虚丹分崩离析过后,其中缭绕不绝火气竟是未曾散去,当年那盏灯火落入丹炉当中,化为流火似浅淡纹路,而今直抵四肢筋骨,尤其肝经之中拥塞奇多,更是惹得少年三番五次险些制不住忧躁念头,险些将那几位拦路镇霞宫中弟子,尽数凭黄龙碾个生死不知。

    “与其说是近乡情怯,不如说,是我这徒儿做得不够好,更是不曾替温姑娘分担些肩头重担,愧疚难当。”云仲将腰间剑横到膝间,眉眼低垂无声笑笑,“从前懵懂年少时,总觉得人世间存留最是简单不过,想到何处便如何做就是,但似乎仔细想来,谁人也难活得如此张狂恣肆,本已进退两难,身后却偏偏有万道洪流,压得人不得不选上一条,哪怕是万般不愿,哪怕是有违本心。”

    “从京城至桃苑岛,再走子阴山,心绪常常不宁,便是出于时常将自个儿念头放到许多人身上,或是受山鱬先祖庇佑的一方百姓,或是自幼躲藏,已然是惊弓之鸟的那位老者,再或是无辜受难,尸首迈入药田当中的苦命人,似乎人人眼前,皆是有座难以逾越的雄浑长关,横亘在前避之不得,阻之不能。”

    “相比之下,我眼前这几道关,也真个称不上是难事,故而迟迟不能越过,才使得心头有愧,乃至于已然走到南公山脚下不足半日路途,越发忐忑惴惴。”

    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而念头常有,举步维艰,分明徒增忧躁,制之不能。

    所以少年收起那柄水火剑吞的长剑,安安静静坐到原地,全然无出剑的心意。

    总是有看似犹如浇金铸铁山岳迫近,而掌中剑纵是剑鸣声急,也终难有断江川时。

第六百五十章 养通天

    方才至南公山山脚,以往溪流,似又是低浅许多,原本当中错流而游的溪中鱼,眼见得不如以往那般数目甚多,盯过一盏茶功夫,才不过两三尾鱼儿过溪。

    云仲才迈出车帐一步,瞬息便是有人快步奔行而来,三五十丈距离,刹那已过,旋即便是两剑翻飞,当即挑落少年发丝,可待到后者欲退得两步,出剑相迎时,连绵剑光竟是如蛆附骨,似影追形,分寸不让,强行逼迫到少年近前,犹似是两道清冷勾月,避无可避。

    剑招快字最是难解,江湖当中两者生死拼斗时节,剑势尚在小,剑快才算是安身立命的本钱,起码这位还不曾瞧清面相的剑客,双剑频出丁点不乱阵脚,剑风吹开周遭一丈叶片杂草,乃至于先前几日遗留到坑中的春雨,也是吹散开来,倒当真是猛虎过涧,大蟒走林,奇为迅猛。

    十息功夫,任凭云仲闪转腾挪,躲避剑气,袖口肩头亦是破损多处,虽还不曾负创,但眼见得并无招架之功,还是凭踢起水坑当中泥水阻挡那人出剑一瞬,才勉强由打车帐当中将佩剑取来,瞬息递出数手剑招。

    吴霜亲传剑招,何其高明,哪怕是不曾自个儿化出些神意,亦是相当难以应对,乃至仅凭剑招章法,已然可同江湖上头那些位所谓宗师,分个高低强弱,可对上这位头带挂纱斗笠的剑客,也唯有堪堪抵挡的能耐,勉强不曾落败。自入南公山以来,云仲从未见过这等堪称高绝的剑招,除却那位赠剑匣的白毫山叶翟,尚且大抵可同此人过手之外,其余所谓江湖当中的大宗师与老辈高手,绝非是此人敌手。

    但哪怕是危急时节,来人剑锋距云仲咽喉唯有一线距离,一旁终是化为原本面皮的颜贾清,都是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甚至面皮略有些笑意,揶揄看向眼前两人剑光四溢,自个儿将那头夯货缰绳辔头解去,好生撒个欢。

    “旁人仙家之中见面,且不忘寒暄照应两句,这南公山果然是不同寻常,见面便是刀剑伺候,当真是比不得。”

    来人见云仲出剑,当即便是撤剑,将原本稳稳占住的上风拱手让出,反而是将双剑擎起,安稳抵住少年剑势,不论是如何招法,皆尽是以迅抵之,纵使少年凭流水剑气对敌,也是丝毫未露败相,两剑横空,生生将少年运剑阻格在外,滴水不漏,甚至将流水剑谱当中招数章法,也一并施展开来,饶是少年胸中郁气层叠而起,一时半会也不曾扭转颓势。

    “为师的剑招,在你小子手上变了味道,本应当是好事,可如今出剑过于优柔寡断,竟是能瞧出些妇人之仁来,可见这两载之间,念头不曾通达,心神不曾稳固,与我教你的那套章法,可谓是格格不入,甚是不得老夫心意。”

    云仲收剑,虽说依旧气喘,不过还是咧嘴笑了笑。

    眼前人披斗笠,且身形已然清瘦许多,可无论如何,少年都不曾忘却身在

    那座小镇中时,那位堪称宽胖的茶馆掌柜,当年是如何一副德行。况且南公山下,怎会无端多出一位剑术如此高妙精深的剑客,故而一时间欢欣得很,将手上佩剑收起,规规矩矩冲男子行礼作揖。

    “师父既是有心试探,弟子怎敢不从,只可惜这一两载之间,实在进境颇微,很是愧对师门。”

    面皮清瘦许多许多的吴霜掀开面皮披纱斗笠,冲少年仔细打量几眼,哼哼道来,“起初你小子可是学的快剑,而非坐剑,眼下看来却是平添许多烟火气,虽是与为师我估量相差甚大,不过似乎也是隐隐之间,身负些许气势,难说而今究竟能否于世间占住一席之地,可起码有些剑招路数,乃是自个儿走过万千重山水,见过千万余世人所得,倒也是一件好事。”

    一旁颜贾清略微撇撇嘴,将一团草料喂给那头毛色堪称杂乱的马儿,哼哼两声,似乎很是见不得吴霜与少年如此客套言语,将二目斜视,不再去打量场中事。

    人人皆有心忧事,更何况是这位来历堪称莫测的钓鱼郎。

    山门荒草凄凄。

    门旁两边字迹,已然是被吴霜抹去大半,只依稀可见那两句言语。

    “抹去作甚,倒还不如始终留到山门之中,为后来者立起心境,最是适宜不得。”颜贾清匆忙离去,少年只得将马儿牵起,缓缓行至山上,神情霎时间暗淡下来,冲前头吴霜笑道。

    “倘若是替后来者立下心境,平日里近朱者赤,耳濡目染自可成心境,但倘若是必须要搭上一位瞧来极顺眼的徒儿修行天资,为师又怎会乐意。”吴霜摇头笑笑,很是无奈道来,“当初上山初立南公山时节,的确想过令天下人见了南公山三字,都要胸怀些许敬畏憧憬,但到后来才发觉不过是年少轻狂时,替自个儿立下的一道绊马索,世间哪有这般简单容易,说说而已的夙愿,浑然忘却年纪轻浅时节,其实也是狼狈不堪,险些叫人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区区两行字,怎又比得上性命之贵。”

    南公山依旧是那番景致,连带被山涛戎那日削去半数的山峦,吴霜都是不曾使而今已然逾越五境的修为强行修补妥当,仍旧是那片屋舍,草棚泥瓦,炼丹药炉,就连云仲当初悟剑时节盘下的一片浅坑,都仍旧不曾为山风所填,安然无恙落在悬崖侧处。

    可少年只是觉得欢喜,除却欢喜之外,更是感慨不已。

    “这趟外出,大概是身在南公山中,出外最久的一回,不消考虑多少便可晓得,一路之上遇见过许多人,见过许多世间事。”青衣吴霜眉眼淡然和善,径直走到山巅处盘膝坐下,冲少年招招手笑言,“如若能乐意同师父讲讲,那便是再好不过,也算是一两载之间听闻过些许天下事,讲与不讲,皆在于你一人心念,毕竟有些忌讳话语,无论是如何亲近之人,都难以说

    出口来。”

    少年只是安然盘坐下来,将一身黑衣拍打个干净,沉默良久,才絮絮叨叨讲来,言语无重处,面色无波澜。

    从泊鱼帮说起,言及江湖当中大小帮派,囊括铁中塘,乃至于那位平日难得一见的帮主卢老,又是说起其余京城周遭帮派,多年来所遇厄难,所受不易,连带京城当中,何事不可触,何事需以雷霆手段震之,使其稳固安定,而泊鱼帮之所以长治久安,帮众尽是富足,皆是多半出于身后靠山,近乎是权势横推一国国运。

    从那位兰袖亭的亭主,到那位战战兢兢酿酒耳聋口哑的老者,云仲讲得很是仔细,近乎是言无不尽,将所知所闻尽数道来,其中不曾加以丁点感慨,更是不曾评判几人对错是非,而是一股脑尽数说与一旁盘膝坐定的青衣人,说着说着便说到桃苑岛中,所见桃花,所遇两人,见过那位模样十分俊俏的掌柜,求而不得的那位燕哥儿,乃至于那位抄枪立身院落当中的老者,运枪时节是如何一番风雷大作,炉火纯青。

    直至说到那座五色玉楼之中,藏匿的那位山鱬,与其中那位似死未死的老者,和虹桥当中见过的数百游魂。

    “如此说来,你小子大抵距离那四玄境,已是不远,倒是为数不多的好事之一。”吴霜耗费好一阵功夫,才缓缓开口道,苦笑不已,“两载时日说长,不过人之生来刹那,但若言短,两载之间沧海桑田,原本南公山周遭鸟雀,为师大多已编出个姓名来,可惜闭关足足两载有余,此时已然辨认不出那群开春才长成的幼鸟,究竟是谁家子嗣,谁家孩童。”

    “两载时日,实际已然足够人看清天下之大,看清乾坤之变,窥探见许多世事无常,望得许多生来不由己,所以出剑时节,愈发是难得心境通透,可终究是难以分清,人世之间,究竟是善事之始,还是恶念才生,故而忧心困乏,终不知是该如何出剑,如何做人,如何为人处世。”

    吴霜从未有这般神情,云仲望向自家师父的时节,只觉后者悲欣交集,酸楚欢欣,竟是复杂万分,但窥探眉眼深处,尽皆是宽慰。

    “人生来懵懂,难说究竟是善意多些,还是恶念多些,但说些实话,倘若是人之初生,已然将善恶两面分得清清楚楚,各占数成,终生不曾变改,那生来世间走得一遭,又该是如何无趣的一桩事。古来时常有温养通天物一说,如是事事皆利己,那这通天物生来有灵,便通晓明哲保身,知进退通世故,而倘若是其主心中时存善念,非因外物惶恐胆怯,时念常情,那又该是如何一件嫉恶如仇的通天宝。”

    “人之生来,也无异于养通天物,倘若是自个儿觉得非这般不可,那又有何不可。”

    吴霜说这话的时节,难得正襟危坐,望着南公山山外无穷云海,似是呓语一般念出这番话来。

    说得少年无端舒坦许多。

第六百五十一章 古柳西风言剑快慢

    “知道为什么我出剑始终比你快上一线么?”青衣吴霜将话锋转开去,身前左右两剑翻飞环绕,收归剑鞘其中,略微斜躺下来,松散笑道,“与所谓筋骨强韧,剑术纯熟其实也并无太多干系,你小子刚好是年富力强的时节,且剑术天资高明,断然不会逊色于为师分毫,就算是所下共功夫尚浅,而今也是可称登堂入室,但为何迟迟赶不上为师我出剑快慢,道理不过几字。”

    “心事冗杂?”难得回山,云仲盘膝坐到原本观云处,眉头一时松弛下来,一身黑衣猎猎,随风扯动,此刻缓缓试探问起。

    吴霜却只是笑笑,“前头有五绝阻挡,身后便是这座耗费无数心力,珍之又珍的南公山,况且眼下天下,不过是山雨欲来难听叶浮声,北烟大泽当中魑魅魍魉妖魔横行,其实皆在为师心头,更何况早年间闯荡江湖的时节,结识许多故友,若能凭依而今的境界帮衬两手,亦需耗费不少心思。说句不中听些的话语,你小子如今眼前难关,心间惦念,不过是身在北烟泽老爹,与南公山中人,尤其是那位很是合心意的温姑娘,除此之外,便是境界两字,尚有江湖当中所见所闻,故人旧交,怎又比得上为师肩头担与胸中石。”

    云仲了然,点头笑笑。

    吴霜向来极少蹙眉,倒是平日时常是面皮挂笑,同人插科打诨,乃至于时常说些荤腥言语,常常惹得柳倾满脸无奈,至于钱寅赵梓阳两位,却是听得相当有滋味,只凭那位老樵夫言语所云,吴霜不曾入得五境倒尚能说得过去,可倘若是入得五境,便是如今天底下独一档的古怪人,全然也无那般高手风范,更是少有闭关的时节,这回能踏踏实实坐稳两载死关,就连老樵夫都是有些诧异。

    “没过五境关前,总觉以我这番天资能耐,不曾凭南漓毒尊那等邪门外道的手段,于这般年纪就已是破入四境多年,无论如何都理所应当破进五境,但人甭管是时过境迁,被长蛇咬过几回,都是不长记性,真正站到五境城头之下,才发觉原来那座关当真是高得骇人,也难怪你这小子精明,从小便晓得畏高,为师御剑不下万千回,唯独此番闭关时节,觉得那座关,穷尽此生也是未必能见着城头,天晓得是如何扛将过去,这才堪堪有了保命的本事。”

    按寻常脾性,就算是雀牌胜得盆满钵满,吴霜也要好生吹嘘一阵,可一旁的少年看向吴霜的时节,后者竟是不曾有半点波澜,面皮平和舒缓,似乎只是说起昨夜落雨,淡然非常。

    所以少年无缘无故笑将起来。

    “身在那处桃苑岛中想心事的时节,徒儿曾不知为何心思灵犀,见过浩荡紫气冲刷南公山上下,忽而来去,如今看来却当真是猜得没错,恭喜师父迈得五境,能见天地之宽。”

    “口说无用,这一趟出外许久,要是不曾带回些贺礼,为师可是要好

    生罚上一罚你小子。”吴霜斜睨,瞧着少年浑身上下黑衣浮动翻飞,宽敞大袖,被山巅罡风吹得摇摇摆摆,似是墨滴晕染开来,心头不知怎得便是突兀一动,没来由开口道来。初听似是插科打诨,又是做起那等无良事,但云仲愣了愣,竟是察觉自己这位师父,除却一瞬流露出些许打趣意味,便很快收敛而去,就好似乎风前雾霭,溪畔微火,瞬息尽散。

    但就算是吴霜戏言,倒也真没曾想到,少年当真是自行起身前去车帐之中,搬来几坛泥封新酒,搁在自家师父面前,顺带尚有三枚木匣,三尺有余。

    离京城时节,就连颜贾清也是不曾发觉,少年竟是背着自个儿将京城当中的云濯酒携来数坛,埋到京城之外百里地界,虽说返山时节已然察觉,但少年只是赠与这位酒鬼先生区区两坛,剩余瞧来便是成色上上品的云濯酒,连少年自己也不曾使劲儿地喝上一口,每日皆以市面上头寻常酒水对付酒瘾,一忍便是数月,气得颜贾清三番五次险些骂娘,话到嘴边才堪堪忍得,悻悻前去别处讨酒。

    三枚木匣当中存有两剑,一柄长刀,瞧来皆是上上品,云仲离京前曾特地前去铁中塘府上,打过回欠条,这才将湖潮阁当中,堪称镇阁的两柄好剑携回,赠与自家师父。

    剑芒清冽,譬如雪片走梁。

    “徒儿那间湖潮阁当中,少有成对好剑,数得上名头的除却两柄弃马卒贵,赠与位苦命人,也仅剩这对镇阁剑,其一唤作古柳,其一唤作西风,两剑本来迥异,古柳重宽瞧来笨拙,而西风却不足三尺,且剑刃纤细略弯,不似寻常剑,倒是犹如长匕,可偏偏是这两剑,似乎最是与吴钩青霜登对,如今赠与师父,没准能在这两剑之中,找寻到一缕剑意,使得佩剑再上层楼。”

    吴霜瞥见古柳西风两剑,接过木匣好生端详一阵,突然有些不知要如何说自家这位衣钵弟子。分明是经络未曾修补妥当,分明是入江湖以来尝到甜头远逊于苦头,却仍旧是不忘外出归来时节,替自个儿这做师父的挑来两枚打眼观瞧,便是来头不俗的好剑,心思何其细。

    “分明乃是个男儿郎,心思却与女娃一般,你小子性情,算是这十几载中,瞧过最为古怪的一人,”以吴霜如今境界,怎又会瞧不出古柳西风二剑来头甚大,剑意内敛,却堪称深厚,虽说不曾知晓曾是谁人佩剑,但不消细想,便可窥探出些许端倪,摇头苦笑叹道,“分明是使剑走江湖之人,最该是无所忌惮,醒时饮酒醉里观剑,可你小子却是心思奇细,倒是比起许多女子念头还要齐全些;但又不可说是知进退懂强弱,明知是同人交手过招,非但占据不得丁点便宜,却还要拼起性命,搭上一身经络,也非要递出剑来试试。但要说你小子愚笨,这般年纪时节,为师浑身上下依仗的也唯有手头两剑,懵懂无智,近乎只是因上苍垂青赠于这份天资,强行冲杀出条血路来,才算是在江

    湖之中立稳跟脚,故而愚笨之人,你小子也不在此列。”

    青衣吴霜眼含笑意望着手头两柄剑光凛冽的长剑,无端笑道,“待到哪日腾出空来,去到北烟泽处,可是得好生同你爹攀谈几句,没准当真是子随父性,耳濡目染出你这么个很是古怪,瞧着又烦不起的小子。”

    云仲咧嘴笑笑,指指自己鼻头,“大概是谁也不像,唯独像我自己。”

    “出外两载,油嘴滑舌越发病入膏肓,医无可医。”

    “还不得亏您老教的好,师父的言语能耐,比起剑术不知要高深多少。”

    雨后空山,师徒二人相视一笑,师父不曾问起弟子修行有无进境,弟子同样也是不曾说起起,自个儿究竟出山一趟,遇上过多少回困心扰神,只像是市井里头的说书先生,添油加醋,从皇城泊鱼帮,说到子阴山山鱬,谈笑之间,已然将这两载之间事,尽数道来。

    倒是不远处的颜贾清偷来一坛云濯,瞧着对坐饮酒扯皮的师徒二人,轻轻撇了撇嘴,将那尾狸猫揽入怀中,挨过三五下抓挠过后,终究是跳脚骂将出声。

    云仲也不曾隐瞒,直说是遇得机缘,经络大抵已然重塑,但却是喜忧参半,如今丹田又是抱恙,恐怕一年半载之间,照旧递不出像样剑气,更是不见得能将境界提入三境,百般忧扰之下,还是将颜贾清那条黄龙接下,如今已然习得其中六成本事,虽不见得可依此横行无阻,但起码亦可护自身无忧。

    对此吴霜只是略微思索过数息,便是爽快点头,言说这颜贾清来头莫名,但身在南公山几载之间,除却醉酒垂钓之外,亦是不曾有半点古怪举动,难测其心意,不过大抵也并非什么心怀叵测之辈。少年一时不解,吴霜却只是笑言,可曾见过那等心怀叵测之人醉后胡言乱语,既是酒瘾奇大,且时常胡言乱语藏不住话语,多般也坏不到哪去。

    “知晓你小子不乐意,觉得此乃是外物而已,剑客就该是除却腰下马与身后剑之外,无牵无挂不屑什么外道的能人,除却一剑在手,理所应当不该用偏门手段,但谁说只管耕田之人不会除虫的?何况你小子如今这修为一年半载也不见得能抬至三境四境,依靠黄龙,若能令师父我放下些心,又有何不可。”

    少年神情一时古怪。

    “想想我当初那剑仙名头,再想想跑去那处小镇之中心甘情愿支起个茶摊,搁在寻常修行人身上,估摸着都是件难以启齿的事,可老话怎么说来着,技多不压身,一位通晓剑道,且阵法修行有成,再添拳法过人的修行人,论生死的时节,手段层出不绝,就是比单独练剑者强上那么一线。”

    “专心虽好,但也无需只重一处,而抛却其余本事。”

第六百五十二章 暖人长风白木阵

    直到吴霜离去,云仲依旧不解。

    道理很是简单,吴霜这等练剑二三十载,向来将剑道挂到心尖上的人,搁在平常断然是要嗤之以鼻,言说这些外道本事,同剑道剑术相比起来不过是低微到尘土里头的破败布头,弃之可惜,可捡来更是无用,反而是平添冗杂交错念头。其实就连少年自己都是狐疑不已,手腕之中缠绕黄龙,究竟应不应当接下,但转念想到南公山中几人,想起温瑜初入山上时节,面皮之上寒霜,武陵坡一众孤冢,不知怎得便是将黄龙系在腕上,神情一时愈坚。

    同样不明所以的,还有始终佯装闲逛,耳目却始终观听两人言谈的颜贾清,吴霜说罢那番话后起身离去,径直走到神情古怪,眉头挑起的颜贾清身侧,犹豫两息,还是不情愿道谢两句,抱起一坛云濯酒,冲后者笑笑,迈步去到正殿。

    春深时节,一日难见春归,可待到留心端详的时节,窗外鸟雀啼鸣,已然是渐渐鼎沸,以往冬时冷风割面皮,眼下吹拂,徒添暖意。

    “难得吴大剑仙能请我这檐下雀饮酒,您老抠门这件事,近两载之间可是听过无数传闻,如今突然请咱饮酒,倒很是受宠若惊,四境时还好,如今迈入五境,很难令在下心安理得,毕竟剑道乃是天底下攻伐最是锋锐无双的手段,实在不得不防备着些。”

    “真打算让颜先生饮上路酒,过后算账,凭我的性子,必定是前去买来十文三坛的差劲米酒,又怎会舍得这云濯,好些年不曾尝过这等红尘烟火气奇重的酒水,这区区几坛,我一人都未必能饮得尽兴,又怎会同你分饮。”吴霜分明很是肉疼,瞪过两眼颜贾清,作势将那两坛酒水收回,后者果不其然伸出两手制住,讪讪赔笑道来,“别介,两三载之间光算守山,也该给些甜头不是?何况此番外出,还将那小子顺带也劝回南公山一趟,哪怕不曾久留,也该是一桩功德,总要给两三枚甜枣尝尝。”

    两人饮酒皆是奇快,不过三两盏茶时节,已然是下肚近两坛云濯,吴霜倒是馋酒足足两载,并未有半点异状,但颜贾清却是不然,本就酒品奇差,且自身原本酒量就算不得奇好,只是强行咽下而已,行话言说,不过是多两分拼劲,云濯才下肚数口,面皮便是已然涨红开来,言语越发无束。终归是黄龙如今正附到少年手腕当中,故而如今饮酒,已然不需借酒水压制黄龙念头,越发是头昏脑热,三五回险些滑落到桌案下头,醉意深重。

    干喝许久,到底还是吴霜先行开口。

    “云小子方才言说,他如今无练剑的心思,想着暂且将手中剑搁置下来,四处走走瞧瞧,待到心思通畅,丹田修补妥当过后,再将手中剑捡起。”从来是无甚心思,嬉笑怒骂的吴霜放下杯盏,怔怔望着窗外春光,神情复杂得譬如山间而今已然繁茂到难辨花草,青衣随风,却是萧索。

    “愚不可及,本就是磨刀砍柴两不耽误的事,觉得出剑不舒坦,心头不晴朗,边想边瞧边练剑修行,想来也是无碍,何苦非要如此,”颜贾清却是哼哼道来,醉眼朦胧强撑起眼皮,“你这徒儿哪里都好,唯独一点心思太重,且难以疏浚,修行事有时想得越多,反而无助,徒添犹豫不绝,更何况是天资本就差劲,如此心性,没准待到他能迈入四境五境的时节,咱二人两鬓早已染白。做个算不得糊涂的高手,还是做个心里澄明却毫无本事的二境,还是前者更好些。”

    “秧苗遇水患,有能耐的老农不消三五炷香,便可解去忧患,而那些位

    平日里杞人忧天的年轻人,除却束手无策之外,别无他法。欲令世上无雨天晴,先是要有那等一手撼风云的能耐,再想其他不是?先得有那份本事,再言先天下之忧。”

    吴霜含笑看过颜贾清一眼,赞许点头。

    “在山间两载,你这位只晓得独善其身的外来人,如今也变得有了些山中人的意思,但能将此事想得如此分明,当真是自个儿在世上摸爬滚打,吃过许多年苦头,才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我头回见云小子,认得小镇当中有这么位少年的时候,这小子课业不曾写罢,大抵是随口扯谎,跑到我那茶楼当中奋笔疾书,便是发觉这小子笔墨之中剑气舒展,过后让他瞧见过两手剑术,更是同雪海长林当中饿过许多日的虎狼一般无二,那时节便知晓,这小子终生怕是也搁置不下手头长剑,果不其然虽是修行很是受阻,但不出两三载,已然比得上我当年。”

    “但就是这么位嗜剑如痴的后生,如今竟然舍得将掌中剑撂下,就算我这师父,也猜不透这小子究竟为何事困束,以至于无暇他顾。”

    “但必然是对他而言很重很重的担子,落在肩头,只得苦苦支撑,实在排解不得,才将这话说与我这师父听。”吴霜望向正殿之外,浮云生暖意,草长留莺飞,不知这些年岁当中,第几回含苞欲放牡丹,随云仲两人前来的狸奴躺到花丛之中,使纤细前足够着一枚牡丹,仔仔细细闻闻香气,眼神猛然便是舒缓下来,淡淡笑了笑。

    “倒也想过开导两句,但有些事总不能尽数相助。那小子心里剑的分量如此之重,既然决定搁置一阵,我这做师父的,总不能强逼着这小子,非要将剑握到手上,待到想清了,再出剑不迟,莫说他及冠前不曾破得三境,就是年至不惑才迈入武道后三境,又算得上什么。”

    颜贾清似笑非笑瞅过吴霜一眼,嘀咕了句全是疯子,旋即才继续问道,“今儿请我饮酒,恐怕不止想要说这些,藏着掖着,并非你吴霜性情,还是直截了当问我最好,不然待到咱再度外出转悠的时节,可就难说何时再回南公山,此地虽好,但也要做活计不是?”

    “去到镇霞宫前,我曾远走一趟齐陵夏松,打听过许久,终究是由打一位已然无几日寿数的老者口中,听来过三两句旧事,其中便是提及过钓鱼郎三字,言说是身负黄绳,向来便是行色匆匆,去的皆是那等古时沙场,或是修行之人道场仙家,使那枚无钩黄绳垂钓,最是来头莫测。”

    吴霜也是收起杯盏,平平静静望着向眼前人。

    眼光倒是与凛冽无干,不过望向颜贾清的时节,却是犹如锋刃剖骨,隐生寒霜。

    伏于桌案上的颜贾清抬起头,摸摸鼻头,很是有些心虚,“老人家昏聩,早已是记不得什么年轻时节所见所闻,更何况雁唐州本来就不显世间,大多人不知晓,也是自然,吴大剑仙总不会觉得,在下来头甚是高深莫测,真若是那般,怎还会被天下仙家惦记上,撵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旋即摆摆手,纵使是醉意深沉,已然有些压不住腹中话头,也分明是不愿如实相告。

    “黄龙钓溪,不钓鱼虾,且放任山水气不顾,觅浩然大气,寻百代意气,纳于绳中,不知去向。”

    “这话你应当听得相当耳熟,初听时节我也不解其意,过后却是想得越发清楚,也难怪那些仙家纷纷出山,缉拿你这位平日性子瞧着断然不会作恶的文人,

    原来如此。”

    颜贾清挑眉看看吴霜,略显局促,不过旋即便是眼前一黑,躺倒到桌案之上,瞬息已是睡去。

    待到青衣男子出门的时节,面色依旧平和,将手上那柄水火吞口长剑也随身带上,遥望南公山山外,丝丝缕缕云海,与由南而北暖人长风,将一身青衣都扯得平顺许多。

    云仲依旧立身在温瑜屋舍之前,但屋门未开,其中女子多半已是倦意奇深,即便是山巅马蹄才响二三声,也是不曾听得,昏昏沉沉睡去,两肩已然是消瘦不知多少。一身黑衣的少年就这么立身在窗棂旁,让出大好日光落在少女面皮上,很久很久都不曾舍得将眼目挪开,略微失神。

    那年也是这般好光景,可那时节温瑜上山时,面皮尚有两分稚态,并无眼下这般为心结困束的枯萎模样,就好似四月春光天,万千花草迎风借阳,唯独一株青莲凋落。

    少年静静蹲下身来,索性靠到屋舍墙外坐下,默默地掐起两指,将原本就很是生疏的大阵挑起,笼住整座屋舍,盘膝静坐。一尾黄龙由打手腕立起头颅来,内气流转,尽数没入云仲浑身上下。

    大师兄柳倾曾言,白木阵主清心降躁,行此阵时节,春风更绿,滚日更金,且可缓肝经胃脉,除却耗费心力奇大之外,算得上阵法当中催人悟境,脱开心关时最为适宜的大阵。

    少年牢牢记到如今,却是依靠黄龙内气,生生盘膝坐到灯火初上。

    整整三时辰,阵法不散,引得百鸟来歇,长云凝聚。

第六百五十三章 夏时蝉

    夜半掌灯时,温瑜方才由交错繁杂梦境当中缓缓醒转,抬眼一瞬,却是发觉整座屋舍外笼有一方大阵,瞧来便是生疏得紧,绝非是柳倾那等圆润流畅手段,当即便是蹙起眉宇,披上件素色衣衫,迈步出屋。

    虽是近夏,奈何山高风寒,仍旧是能由丝丝缕缕来风,追寻着零星料峭,一位黑衣少年靠到屋舍之外,浑身衣衫早已是叫汗水浸透,周遭湿痕瞥眼可见,听闻是有人迈步而来,扭头望去,却不知为何将嘴角掀起,旋即挪动僵硬身形,将阵法收拢,连忙将臂弯黄绳藏起,也不急于开口,而是自顾憨傻笑笑,望着少女越发清瘦面皮,瞧不出丝毫忧心之色。

    “温姑娘,好久不见。”

    浑然不曾提起自个儿究竟在檐下候过多久,究竟维持过几时辰大阵,只是平平淡淡七字,像是昨日才见过。

    前阵接连数场雨,屋舍石阶满是苔痕爬遍,山巅之上灯火通明,云仲就这么蜷缩到一角,使黄龙内气撑过足足三五时辰,将那方白木阵横是布置得滴水不漏,虽摇摇欲坠,而始终未曾松垮溃散,热汗横流凉风吹拂,吹冷一串接一串鬓角汗水,浑身黑衣本不该显,但如今灯火之下,分明瞧得水光时现。

    温瑜不知怎得向上望过一眼,而后眨动双目,拽起少年右耳,径直走回屋中。

    “本就是经络未曾痊愈,身子骨薄弱,难得回山却还是叫人很是不省心,”少女使布帕将少年脑门凉汗擦净,很是嗔怪,撇嘴道来,“倘若这方白木阵对症,我又怎会不自行施展,知晓你心头始终惦念着,但下回倘若再做这等不加考虑的愚笨事,下回便不去京城了。”话虽如此,可温瑜还是不着痕迹轻轻挑起嘴角,望着少年很是不敢怒不敢言的神情,到底是将笑意尽数铺到脸上。

    “下回只怕不消去京城相见,此番回山,那泊鱼帮的偏舵主,来日还要托那位铁中塘另寻他人,做过一年半偏舵主,分内事应当如何做,分外事应当如何做,其实已是心知肚明,”云仲被布帕抹得面皮生疼,哭笑不得含糊道来,而后才是发觉,似乎眼前女子压根便不曾替人擦过鬓发,更是从未请自个儿入过屋舍,当即言语声便是微弱下来,“仔细想来,也并非那等身在帮派之中,能将上上下下打理得有条不紊的纳等人,旁人知晓我乃是由打南公山而来的修行人,大抵才舍了这么位偏舵主的职位,好生供着,除却算账功夫之外,只怕由帮中随意挑出位心眼活络的帮众来,身在此位,都要比我合适得多。”

    温瑜却是笑笑,压根不曾意外少年这番言语,使指尖点过少年额间,“小师叔性情一向便是如此,说是妄自菲薄倒也不尽然,总之握到手上的物件,总觉得自个儿才不配位,或是觉得乃是旁人出于其余缘由,才将这桩好事拱手相赠。殊不知我前去京城那几回,路旁商铺与酒楼中人,皆是交口称赞,说那位才继任偏舵主不久的少年,虽说很有些老气横秋,但向来是与人为善,比起那些位时常走动,恨不得将自个儿那微末权势裱到胸前的泊鱼帮中人,口碑好过不知多少,依我看来,这偏舵主位子赠与小师叔,非但不是送上一份人情,而是性情使然,好令家家商贾能塌下心思好生赚取银钱。”

    云仲望着一时间很是有些眉飞色舞,比起前阵多出许多精气神的女子开口言语,一时间竟很是有些安心。

    秉烛长谈的时节,少年

    讲起泊鱼帮中所见,乃至桃苑岛中所见,与子阴山见过的那座五色玉楼,温瑜听得仔细,面皮也是改换多次,说到那位宁泉安不曾保住性命的时节,终究是长长叹出一口气来,良久也不曾言语。

    “我在京城之中,曾借闲暇时节听过回说书先生讲戏,听罢过后,温姑娘且安心歇息,心结难解,若是不曾好生歇息,到头来熬到形销骨立,便当真不是一件好事。”少年撩开女子碎发,瞧见后者额角越发单薄,神情一时很是有些难言,破天荒将温瑜揽入怀中,娓娓道来。

    温瑜面皮略微潮红,才要推脱,才发觉少年已然开口,抿紧嘴唇,合上双目,却当真是仔仔细细听闻少年言语。

    说是古时天上不曾有天庭,黄泉不曾有地府,天地初开似仍是眼前事,地上有巨灵,溪中有龙蟒,就连天上高悬大日,都不过是金乌遁形其中,照耀四方,无数仙家或是赤足,或是横躺于葫芦蒲扇上头,时时显于世间,同人世间百姓,全然瞧不出差别来,兴许寻常村落当中的一位邋遢老汉,百年过后破开棺椁,便可驾鹤而去,重新化为天上闲散仙,来去无定。

    那时节曾有位巨灵落地,受仙家册封,落到一处时时有云雾遮蔽的地界,便是时常想着要将始终压到自个儿头顶上的那片云朵震开,但那云朵似是天上仙家所豢,虽说是巨灵震怒,不下千百回跃起,尝试将云朵震散,依旧徒劳无功。即使是巨灵甚不喜终日阴云盖顶,但与周遭百姓相处极好,无论是孩童纸鸢落在枝头,还是哪家百姓外墙被雨水浇塌,巨灵皆是出手相助,虽说高出常人近乎十丈,但到头来依旧是有许多孩童,愿趁巨灵歇息的时节爬上臂膀,眺望那道始终遮蔽日头的长云。

    原来村落当中并非皆是百姓,更是有几位化为寻常百姓模样仙家,明知那片云朵来头甚大,但瞧巨灵终日闷闷不乐,还是狠下心来,不惜得罪仙家当中高手,将那片云朵驱往别处,于是原本难见日光的村落,里头多了一位眉开眼笑的巨灵,也多了几位瞧来颤颤巍巍,实则却是有道神仙的百姓。

    “故事讲得很好,”温瑜低眉,面色却是平淡下来,“但世间哪里有什么巨灵,哪里有什么神仙,更多时候心结要解,别人帮不得,假若是南公山山间人,瞧我这后辈可怜,再掺染上小师叔这层,仗义相助,将那人境界打落,那才可说我这心结,只怕终生也未必能解。”

    “南公山可以庇佑我一时,师父也可护我一时,但到头来真要走出自个儿一条路,还是要靠自己。”女子侧过脸来,面皮越发清减瘦弱,凄然笑笑,“这些年来,小师叔你也是如此做的,不论是练剑还是修行,都是要强撑起十二分精气神来,明知三境兴许都难以逾越,仍旧是勤勉,归根到底,是不愿始终在师门羽翼护佑之下,而是始终惦记着自个儿能独当一面,将南公山遮到身后,哪怕有一日师父抱恙,也能吊住这座南公山一口生机,为人弟子,便应当时常想着将这处宗门扛到肩头,起码令门中师兄师父多放心些。”

    云仲张张嘴,终究是嘴角颤动,自个儿都不知道如何将已然到嘴边的一句话强行咽回肚里。

    温瑜的性情,自来南公山后,和缓许多,更是难以再觉察到起初时节,腰间悬刀满面污泥,却是冰凉如霜雪的神情,但云仲知晓,无论是此时少女言语如何温和,带刀之人,心头总是有一点地界始终堪称薄

    凉清醒。

    其实少年很想开口问上一句,如若是自个儿能破入三境四境,是否就可顺理成章解得女子心头疾,但低头时节,少年无意望见自个儿小腹,又咬牙将那句问话强行刹住脚步,双唇抿紧,却还是抬头勉强笑笑,不过即使是温瑜,也不曾瞧出丁点勉强。

    天公最好戏弄世间情意,总要在两情相悦时节,添上些零零碎碎,比如是无力许诺,比如是难得所愿。

    即便是无心言,即便是不曾开口道个分明,少年依旧听出了些许滋味,不知怎得由打两耳直冲心脉,脸色不由得比之前又要惨白两分。

    只是温瑜不曾瞧见,将下颌放到自个儿肩头的少年,眉宇瞬息低矮下来,喃喃道来。

    “早些歇息,当初听过一首童谣无字,今日哼来与你听闻,权当是借此安眠。”

    屋舍之外吴霜酒醉,突然却是停下脚步,仔细倾听晚风当中裹携出的无名小调。

    似乎是由北面那座小镇当中传来,兜兜转转,过上齐走齐陵,抵武陵坡,上京城越黄沙,途径十万山再走古刹,去到桃苑岛,再入子阴山,到头来还是随风流至那座小镇当中的坟茔之中,数载年月,刀剑生光,浮云悠然而去悠然而来,山上繁花,年年岁岁皆相似,岁岁年年皆不同。

    野马穿行驮童谣,可能听出轻哼当中究竟掺染多少艰难辛酸,风刀霜剑磨人鬓的,大概也唯有吴霜一人。

    院落墙头有尾老猫半睁两眼,随哼唱声响甩动尾巴,搅碎月华。

    何来闲云野鹤,不过身不由己,一山放过,万山阻拦。

    青衣的中年人突然就明白了少年为何要将视为自个儿性命那般重的水火吞口长剑,随古柳西风两剑,一并交给自个儿这做师父的手上。

    如此年纪,单薄身板,如何抵得住万千山峦相压,只得腾出手来,似市井当中挑夫颤颤巍巍,涕泪横流背起无数山岳,抻断筋骨,压烂肚肠,却将一路困心劳苦求而不得,尽数藏到哼唱当中。

    “这小子想的,看来比我都要多些。”

    春深处最末一缕春风,停到最末一声哼唱当中,夏蝉已然破土,悬到树梢晒月光。

第六百五十四章 无愧乌纱

    任凭是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四方难辨的荒唐世家公子,都是晓得由打这处至偏僻的苏台县,欲走京城方向,唯有条偏僻官道,顺官道而下,自能望见京城方向,往年由打此地逃离的县官老爷,多半都是一人灰头土脸上路登程,待到走出这片穷山恶水的地界,才是长长吐出一口憋闷许久的浊气,倒是不知想起那位方才继任的新官,心头能否生出些许同病相怜,兔死狐悲的念头。

    事至如此,又何谈百姓送行,不止如此,且是有许多扛起锄耒的汉子,无意间瞥见那位落魄而去的县官老爷仓皇离去,非但不曾心头感叹,反而是要将锄耒拄到田间,好生骂上两三言至难听的乡间骂街话,狠狠啐上两三口唾沫星,这才算略微解去心头恨,继续面朝黄土背枕青天,躬耕不止。

    但无人能说得出,那些位仓皇而去的县官老爷,究竟有甚错,也无人能讲个分明,那些位县官,究竟是否是好官。

    今日乃是荀元拓离苏台县日子,按说原本乃是铁打主簿流水县官,官衙当中本就应当留一位知根知底的主簿,也好替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新官出谋划策,虽是手头权小,起码也可帮衬着些,令新来县官坐得稳当些,跟何况是这可称臭名昭著的苏台县,上齐县官一流官阶,纷纷是避之不及。

    荀元拓不晓得是使了何等手段,竟是当真由打京城当中讨来一纸文书,将这位已至中年的主簿一并携往京城,任凭后者面露难色,到头来也是不曾松口,只说可携家眷同去京城,倒是未必许以重职,起码可在荀府上头,做位闲来听棋落子,忙时出谋划策的入幕之宾,比起身在此间耗费无数年月,到头来垂垂老矣未立寸功,无甚奇谋,要好上不知多少去。

    起初主簿只当是这位年纪尚浅的县官说笑,虽是知晓此人本事手腕分明与年岁不甚相衬,且大抵京城当中靠山根基匪浅,但也是不能尽信,毕竟是由打京城而来的一纸文书,太过难求,许多身世稍逊些的寒门读书人,至多也不过是做到这等县官主簿官阶,再要往上走得两步,没准就得触及那些位世家或是世代为官老臣子嗣的位置,如今上齐文风盛行,可总也绕不开这两座绵延无穷大川。更何况这位荀元拓,年纪实在是过于浅了些,纵使是那些位相当有来头的世家之后,家中辈分高者为避嫌一说,也大多要刻意拖延至近乎而立之年,再教子嗣前去讨得个官职,一来是已然成家许久,早先那些少年心性,早已是磨得十不存一,其二便是年岁愈长,心性与为官手腕也是由家中老辈学来个六七分,足可担当大任,故而平步青云,也算不得甚稀奇事。

    但荀元拓说破大天,也不过是才及冠二三载有余,哪怕是主簿相当瞧好这位年纪轻轻,眼界手段便已能从容立身八面来风中的县官,亦很是有些信不过,更何况京城江河,又怎能是苏台县这般沟渠可比,堪称是深不见底,莫说是打算迎潮头而

    上,稍有差池,殃及池鱼也未可知。

    不过荀元拓倒也不曾勉强这位身在苏台县兢兢业业许多年的主簿,直说眼下情景已然摆到台面上头,身后靠山虽比不得什么当朝齐相,倒也是差不得太多,既然是那纸文书其中朱笔批篆印皆尽齐全,是真是假想来早已是心知肚明,但至于究竟去不去京城,趟不趟这趟浑水,皆在主簿一念间。

    “京城中有能耐的有许多,只怕是堵在京城之外待价而沽的文人,里头不少人有谋臣之姿,为何偏偏看重我一个渺小主簿,该不会是荀公子瞧我性情温吞老实,打算将我拽入京城,做那等见不得光的事?”荀元拓提前数日便已打点罢行装,替这位主簿也雇得三五辆车帐,似乎是早已猜算到这位身在苏台县呆过许多年头的主簿,此番定是要随自个儿前去京城,今日外出闲逛,听闻一旁中年主簿如此言语,当即便挑起极好看的眉宇,畅快笑笑,不知可否。

    苏台虽说许多人曾言,此地属穷山恶水,但当真熬到这般节骨眼上,景致却也比那些早富盛名的地界不知要好上多少,已然是近乎夏时,田边纷生花木,水泽丰茂,更是有无数身披莹白羽衣鸟雀,不知从何而来,落在碧水潭边,额间生红,点缀周遭碧绿其中,倒真稍稍添些许惊艳意味,鸟雀低头,繁花隐朱红,无边潮气裹四体,分外舒坦。

    “这水潭最是有来头,苏台县立县多久,这水潭便多久不曾干涸,大抵是周遭山腹之中有甘泉长留,由打石缝之中渗出许多来,纵使连年大旱的时节,苏台县中百姓倒是也从未因无水可饮害愁犯难,水尤清冽,相距潭底二三丈距离,窥之即透,游鱼水草似是落在半空当中,最是灵动。”邢主簿先行开口,还是替这位多日以来只顾前去百姓家探访,始终无空外出的年轻公子讲起,眉眼当中难得有些舒畅意味。

    荀元拓看得分明,却依旧不打算言语,径直去到一处延伸出奇长的湖岸边,瞧见离岸三五步处,水潭底稳稳搁着枚玉壶,玉壶周遭铜钱洒落,乃至有两枚铜钱恰好落到壶口处,游鱼安然经过,而玉壶始终不动,周遭已有青青水草生根,当即便是有些不明所以,也不消开口细问,只凭眼色问询一旁主簿,神情很是有些好奇。

    “此间乃是处县中人祈福求财的地界,听说乃是当年一位善人所设,言说此地水潭当中神妙非常,大抵是有仙家栖于此间久住,每每要行大事时节,先行来此投上枚铜钱,倘若是落入玉壶当中,则行事有天地之间仙家庇佑,必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自可能成;但如若是心思不正,所行之事不合仙家心意,则铜钱不得入玉壶。出于灵验,多年以来,已然是有零零散散数千枚铜钱落在此地,但无人敢来取用,”邢主簿娓娓道来,瞥见一旁的年轻人神色有异,当即浅笑道来,“身在苏台县许多时日,大抵荀县令也是不曾来此,今日恰逢辞去离京的时节,不妨一试,虽说下官不

    信世上鬼神仙家,倘若真能取来个好兆头,不也是一桩好事。”

    “没准世上当真是有仙家呢,临出门时节拜上一拜,总是没错。”

    荀元拓躬身朝那枚玉壶行礼二三,竟当真是由打腰间掏出枚铜钱,两手托住,轻轻抛向玉壶方向。

    铜钱遇水,来去飘荡,两三次险些偏离壶口极远距离,却又是不知为何,重新荡回壶口,顺带还将那两三枚悬到壶口的铜钱,也一并砸入壶中,升腾起几枚水泡,炸碎到水面上头。

    可荀元拓神情却越发肃穆,又是拜过两拜。

    “那位善人,想来才是多年前苏台县中,心思最正的一人,既大势不可改,便只得凭这等通鬼神仙道的手段,将百姓所行之事束住,以此区分善事恶事。”

    “虽说是最低微不过的神通手段,但对于此地苏台县的乡间人,少有人去到过私塾学堂,故而所谓神鬼,已是世间最大。”

    荀公子也不顾一旁神情诧异的邢主簿,抬手推掌,水潭当中那枚玉壶周遭,青苔一时尽去,皎皎如月,通体莹白。

    “这手段其实比我那所谓上策,还要高明不少,只可惜手段尚且低微,多半是苦苦坚持过数载便已是损伤本身,但饶是如此,也令山间百姓知晓了许多事,何事乃是为善,何事乃是为恶,扯神鬼虎皮,若能教人区分善行恶行,那即便是世间大不敬,又有何妨。”

    邢主簿看得分明,眼前这位荀公子不过是单掌推出,便已然是使得水中那枚玉壶当中污垢水草尽清,当即便是怔在原地,两眼圆睁望向眼前人,一时难以出言半字。

    “我们做官的就如同方才投出的那枚铜钱,势微力浅,到头来连一地格局都难以改换,可如若是有泼天手段,便可道出那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能耐越大,虽是递衰,送到百姓眼前的好处便要更多些,就如同那枚铜钱落入玉壶当中的时节,无意间便可将百姓所求,也一并触入玉壶其中。”

    “安贫乐道,情深意重绝非是那等贬义奇深的词句,可只有站得更高些,才能将人一身抱负施展开。”荀元拓说话时节言语轻轻,一眼不瞬盯着潭水当中那枚玉壶,如同眼前立着的并非是一枚玉壶,而是位慈眉善目的老者,每日盘膝坐到湖岸边,仔仔细细打听来此百姓为何事求福兆,而后两指轻捻,决断那枚铜钱究竟是落入壶中,还是落入壶里。

    “不谈整座天下,起码上齐一地之中,苏台县并非独一无二,尚有许多座苏台,邢主簿倘若打算真个将这些苏台县治理妥当,匆匆不过百载,又怎能在世家眼皮低下,断其根脉去其糟粕,使得万民无忧。归根到底高处不胜寒,但若受冷风吹拂,可使得世上多些春夏,在下以为,这才算是初入官道时节,所谓无愧乌纱。”

第六百五十五章 暗箭难防,明枪难躲

    邢邬峡生在上齐东,距离黄从郡也不过区区百二十里山路,但相比起后者盛产锦织与曼丽姑娘,自是不可一概而论,乃至于早先年少于街畔玩闹的时节,一次都是不曾尝过路边叫卖的糖块,纵使搀得满口淌涎,到头来依旧是冲一众玩伴得瑟道来,言说家中时常食肉食,倘若再是终日吃糖,到头难免要落得个不足及冠年纪便已然浑身肥油的景象。

    众人都是晓得邢邬峡家中,接连两辈皆是屠户,虽是算不得富贵,但起码每日外出时节,邢邬峡双唇上头皆是涂油,故而即便是数年以来邢邬峡身形从未改瘦弱,旁人也大多是觉得这小子乃是生来不长寸缕肥膏的体魄,倒是也无人发问,怀疑这位精瘦的少年郎家境如何。唯有少年郎知晓,家中的确是钱粮吃紧,一家四子,饶是这屠户行当算不得少油水,但那位胡须奇密的爹,却是将家中三子皆是送去学堂私塾之中,除年纪尚小四弟之外,其余三人每载学堂银钱,便是要牢牢占去家中每载所得。

    所以邢邬峡每每出门时节,为充脸面,总要在门前悬着的新肉面前,狠狠蹭上两回双唇,这才敢坦然上街,同周遭玩伴显摆上三言两语,可一年到头下来,其实压根也不曾尝过几回荤腥油水,反倒是拮据至极,不过十步屋舍当中,六口人挤得满当。

    身为邢家长子,自然是惦记着替自家双亲扛着些重担,不过每每提及退去学堂,转而外出奔波的时节,邢屠户总是要发上好一阵子脾气,指点邢邬峡鼻头,言说是缺筋少智,糊涂至极,自个儿这当爹的在外头苦苦奔争,到头来也不过是为了家中几人,能同达官贵人之后分庭抗礼。虽是无人铺路搭桥,凭一身学问,即便去到京城沿街卖些字画,也比起自个儿终日顶着个屠户名头好上许多。

    十年年岁,生生将原本身形壮硕,饮劣酒论斗的汉子,熬得油尽灯枯,可膝下四子仍旧是未曾取得寸许功名,唯独是邢邬峡凭学问了得,前去京城之外一家书舍做那等伴读,终日做那等清理藏书伴读研墨的行当,竟是无一人能踏上仕途,皆是艰难度日。

    但直到这位屠户临咽气前,都是不曾说上一句四位儿郎的不是,只是难得将言语和缓下来,说慢些来,就算是当真不能成事,起码明事理知是非,那便已是足够,至于能否吃上两载官俸,倒不见得是重中之重。自个儿粗鄙不识文墨,不过既然是有先生与书中道理,替自个儿教导膝下四子,也理应是很好,起码不会逊色旁人太多,以至于家中儿郎,日后处处作恶而无向善之心。

    邢邬峡伴读近乎十载,勤恳恭顺,才叫一位大员瞧上,遣人写过封推举文书,才捞得个主簿官职,还是在这苏台县最是惹人厌烦的地界,但纵是如此,走马上任的时节,以往乡间那些位眼光高过顶的富贵人家,皆是出门相送。瞧着这位已然算不得书生,而立有余的读书人佩胸花离去,很是艳羡,当然也不忘

    好生训斥几声自家那几位忒不争气的后辈,终日只晓得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白白毁去数代苦苦挣下的银钱。

    但也唯有邢邬峡晓得,自个儿所谓读书人矜持自傲,不知自行砸碎过多少回,身在学堂当中做半个伴读,半个杂役,早已是将满腹文墨连同面皮,尽数抛却,才讨来这么一官半职,倒终究是了却邢屠户一桩心事。

    正是知晓世间不易,所以整座苏台县中,即便是几家势力最大的商贾,撺掇百姓前去衙门前添堵,倘若是遇上这位平日里兢兢业业,常怀善念待人宽和的邢主薄,多半都是自行羞愧离去,向来不曾同这位文人闹起。

    “想好了就随我而去便是,眼下这几方势力已然是水火不容,不出几月怕是已然只剩下一两家残破势力,新任县官我已修书一封,将如今境况尽数告知,就算是拱手送他桩上门功绩,恰好赠与顺水人情,”荀公子起身,瞧见依旧狐疑不已且满面惊容的邢邬峡,不住往自个儿两手之间张望,却是强行忍住腹中狐疑的模样,当即便觉得很是有些可乐,拍打拍打主薄肩头,“小把戏,倘若真是有大神通能耐的那等人,怎还会贪图官场步步为营,抢破头高升,早就已然撇下尘世中事,转而求那高深缥缈长生道。”

    “你可不像那等人,”邢邬峡突然畅快笑起,摇头晃脑指点道来,“荀公子倘若当真有那等仙家手段,若无意外,到头来依旧会步入此间官场,倒非说是贪心不足,而是原本生来便注定要冲进此处修罗场,虽既无刀枪也无剑戟,但注定要比寻常人世难行许多,一步错兴许便由座上宾转为阶下囚,免不得杀头株连。”

    “纵使如此,荀公子也打算走将下去?”

    秀水青山,苏台县眼下深春,全然不复原本那等景象,倒是犹如女子正盛,点起绛唇,轻披罗裳,饶是见过平日里蛮横粗鄙的相貌,此番委身花木潭水之中,更迭妆面,一时竟是也可引得人念头愈痴。

    “双脚不由己,跟那些位上桌吃饭双腿抖个不停的孩童一般无二,”荀元拓畅然笑笑,打趣接话道,“何处都能争上餐饭食,只可惜师父不允,再者本就是自认有做官的零星天资,既是上苍赠予,怎能甘心只守起眼前一亩三分地,而忘却自个儿初心。”

    “也罢也罢,道不同不相为谋,荀公子且奔京城,咱这小小主簿当真无那般志向,才浅志疏当不得大任,穿得官袍也未必像是大员,如今只在意那眼前短浅事,还请荀公子先行上路最好。”邢邬峡拱手作揖,小心翼翼踩起那些潭边上青苔布满的乱石,步步离去,竟然不曾留得半点回转余地。

    寒潭之外,有牧牛童子甩起长鞭,却是难以听见声响,缓缓而去。

    “到底是身在世上摸爬滚打许多年的做官人,许多事倒真是算无遗策,叫人佩服得很,只是

    可惜下头人做事时节,不曾尽心。”

    荀元拓这次安然坐下的时节,话语声压低不少,但还是并未有多少顾虑意味,平淡望过眼水中莹莹放亮的玉壶,旋即便是合上两眼,闭目沉思。

    自京城之中而来,大抵其中本就有人暗地使力,苏台县虽说本来便是棘手地界,可要借此地局势令自个儿狼狈离去,未免还是有些小觑周先生弟子。更何况身在此间,本就是欲要踏入京城官场前先行磨刀,早晚亦要回去京城当中,到底是天子时常惦念的少年贤才,离京足有一二载时日,依旧是每隔两日便是要念叨上一回,使得许多近臣中官很是焦急。

    就连身在京城当中蛰伏许久,安然做齐梁学宫讲学的周可法,都是见过这些位中官不下几十回,除却问询其弟子何日归京之外,便是催促写上封书信,顺带将圣上心意点明,即便周可法很是不愿允这些位中官好脸色,到头来仍旧很是相熟,中官当中也是流传,说那位天子眼前炙手可热的荀公子,有位能耐高深的先生,名声不显,可既然能教出这么位本事莫测的学生来,本事定是也不在小。

    京城当中卧虎藏龙,原本过江龙入得京城,恐怕都未必斗过皇城护城河里头短小水蛇,自家先生学问了得,荀元拓自然心中有数,眼下更是身在上齐最富盛名的齐梁学宫,竟是接连两载也不曾扬名,境遇可想而知,大抵已然被那位荀相压得难以抬头。而如今最是令人难以决断的,还是这些自从入苏台县以来,始终不曾露面的幕后之人,究竟是何方人物。

    荀文曲虽是对自身一脉中人,多加防备,但终究是官拜宰相,只逊天子一步,纵使是对于自己这位荀家另一脉当中后生很是不满,其实也未必会递出这等堪称下品的手段,况且如此举动,实在很是有些疏漏良多。

    “早晓得皇城当中风云际会,能人犹如过江之鲫,但要猜得分明却是极难的一桩事,看来还是小觑了这大齐遗留下的皇都,网络铺天盖地,林雀难越,纵是羽翼渐丰,也难揣测出个其中一二。”荀公子自语,旋即站起身来,自顾眯眼笑将起来。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等事于江湖之中不鲜见,说来倒也直白,可如若身在朝堂之中,两者可都未必能躲得及。

    潭水之中有人泛舟,却是出于撑舟能耐显浅,故而一时身形晃动,险些跌入水中。

    才是四月末尾时,纵使春风见温,潭水依旧冷冽,荀元拓抬头蹙眉,摊开双掌。

    何处来风,直将那舟中人身形托住,虽说依旧身形不曾稳住,但到头来也不曾落入水中,而是被那阵清风连人带舟皆尽吹到湖岸旁,这才心有余悸走下舟来,回头时节,隐约望见位公子迈步离去。

    袍袖展动,步履轻快。

第六百五十六章 雷池层楼

    邢邬峡回宅头件事,便是言说是过两日便有新官上任,以往从来是不行那等场面事,如今已然中年,倒是打定主意欲要好生折腾一番,纵使是难从这位新官那承什么好处,最不济也可在人家离去时节美言几句,没准便由打这等不上讲究的主簿,摇身变为县令老爷。

    发妻闻听此话自是欣喜,自家相公学问极深,却是迟迟难以平步青云,在发妻看来多半是性情过于木讷刚直,总觉得腹内学问饱足,唯独因不通世故,才使得多年不曾有高迁福分,而今倒是破天荒领悟,当即便是要携府中老仆与另外一位丫鬟忙碌,悬起家中仅存的两枚玉镯,打算一并前去替那位新来县官接风洗尘。

    而邢邬峡却是不由分说,将自个儿已是不复当年容貌的发妻拽入正堂当中,无言坐下,好一阵才缓缓开口,将今日潭水畔所听所见,尽数道来。

    “终我此生,都是想要做个替百姓做事的清官,如是多年来,自认并非是撑不起县官肩头担,而是上齐世家势大,纵是自认有些天资,到头来也是僧多粥少,又如何高迁。”中年主簿叹口气,望向正堂当中那方许多年都未曾更换,以至于锈迹斑驳的铜镜,自嘲一笑,“两鬓乌黑时节,心气最足,总想着饶是不需卑躬屈膝,也能迈步登台,而现如今两鬓已见雪,早些年心头盛气早已浇得再无零星剩下,反而是看得通透,身在此间,纵使是大才身后无人,也难进寸步。”

    “前头十几载,亏待你了,为图那所谓两袖清风只凭借微薄俸禄过活,人近不惑竟也不曾置办得几样像样首饰佩玉,尚要凭这点银钱接济百姓,传扬除去,说是主簿夫人尚于家中日日织衣填补家用,忒不像话。”

    已然容貌不复当初的妇人闻言,眼眶瞬息红了大半,支支吾吾要说些什么,到头来却是使紧粗糙的两手抹抹脸颊,强行将呜咽意味咽下,满面笑意。

    “既是有此良机,随那位荀公子前去京城,起码也可施展些抱负,出嫁时节爹娘曾说过,邢邬峡腹中才大,日后即便是做不成身在朝堂当中的大员,起码也是位举止端正的父母官,故而纵使是夫君家贫,也不曾讨要什么彩头钱,反倒是多添许多嫁妆。”女子神情很是古怪,分明是嘴角噙笑,眼眶却尽是泪花,一时失语,许久才断断续续道来,“可本就不图什么功名利禄,不过是图你一人罢了。说到头来,你这人本就意趣极少,更是木讷,起先时节面相倒还算俊秀,而今操劳苏台县大小事,亦是越发清减,面皮生皱,其实并无半点好。”

    邢邬峡也是笑得险些淌出泪来,“那还同我这一事无成的木讷秀才耗费如此多年作甚,早晓得夫人心生退意,当年得知再无寸进可能时,就应当递交给夫人一封休书,另寻好人家过活,也未有往后许多年来吃苦时日。”

    难得说上两句玩笑话语,可二人眼角淌落水滴,却是很久都不曾止住。

    方才年月娇俏女子初嫁,男儿才气,两两登对,而年月愈老,诸般风雨走帘纱,浇去丹心,踏皱红酥。

    邢宅当中物什足足屯过两三架车帐,历来便是邢夫人操持家业,哪怕是枚古旧盆钵也不曾舍得抛下,苏台县近十载光景,流年艰辛,饶是邢邬峡无奈念叨过三五回,却依旧是坚持要将这些物件尽数携去京城,中年主簿问起时节,自家夫人却是避而不答,只是令自个儿夫君与那位老仆将物件一并放入车帐当中,只说是来日就算留下些念想也好。

    哪怕平日里邢夫人性情温良,眼下瞪起眼来,做过许多年主簿,见识过苏台县险恶情景的邢邬峡也只得听从,横是累得浑身淌汗,耗费足足半日光景,这才将邢家宅院当中物件,无论大小尽数搁置到车帐当中,这才随车帐挑小道,直出苏台县。

    从始至终,邢邬峡一行人都不曾露面,就连荀元拓所请车夫也始终是斗笠遮挡面皮,佯装成过路商贾,不紧不慢由打小道而出。就连终日立足苏台县一隅的邢邬峡都晓得,白日里那位骑牛牧童想来也并非是无意间旁听二人言语,且一时神情慌张,当即便是调转牛头离去,若要换了旁的节骨眼此举未必有恙,可偏偏是这等时节,容不得人马虎半分。

    既然是邢邬峡都能瞧出端倪,便自然觉得这位胸有大才的荀公子,理应也晓得此事当

    中的忌讳,故而口风一时变转,直截相拒,却是趁闲暇时节遣出几位心腹杂役暗地封住离县路途,耗费好些功夫,这才安心动身离去。

    而果不其然,荀公子不曾令邢邬峡失落,依旧是暗地将车帐排布妥当,将邢家宅院中人尽数接出,自个儿则是先行去到苏台县以外十里当中等候,直至观瞧得几架车帐缓缓前来,才是和善迎上前去,请主簿前来自个儿车帐一叙。

    “白日邢主簿可是提前说过一嘴,说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如今反而是手脚利索,依在下看来,很是有些心口不一之嫌。”

    公子落座到车帐当中,燃起灯盏,初听似是戏谑,但凡是添些心思,邢邬峡自也轻易能听出这位荀公子话语当中深意,随和笑了笑,看似无意扫过两眼车帐周遭厚重布帘,当即频频点头。

    “这事可不能变卦,”中年主簿摇头晃脑,难得面皮有些舒畅,“井底之蛙,将其捞将出来见过天大地大,更是知晓何谓山川湖海,再将其扔回井中,这才是杀人诛心,以荀公子为人,想来也不会做这等事,当真若是将卑职晃点得焦急,没准当真要脱靴打人。”

    荀元拓大笑,又是上下打量眼前人一番,啧啧称奇。

    “先前相交日子算不得短浅,倒从未见过邢主簿将心事撇开,同人打趣两句,今日瞧来却是终究放下心头重担,且不提前去京城有何好处,眼下瞧来,摆到桌案上的好处,便是解得了邢主簿多年旧结,既然如此,这趟京城便是走得不亏。”

    “若按年纪,我倒是痴长荀公子些许,但苦于见识浅薄,便总想凭这些年来所吃苦头,提点荀公子两句,但到头来才发觉乃是杞人忧天,许多细微事里,荀公子见解灵觉,远胜我这罕有迈出过这片苏台县的微末人物。”

    听来很是有些拍马之嫌,且并不曾讲明,但荀元拓还是知晓其间意味,叹口气道,“前头两三载同师父纵游时,他老人家的算计,那才算是滴水不漏动如雷霆,前头一瞬兴许觉得自个儿应对还算妥当,紧随而来后手却一浪高过一浪,被算计得晕头转向,乃至于有些先棋,丝毫也难察觉到分毫。纵使是如此,在下那位师父仍说,自个儿不善递出什么计谋算计,起初以为是过于自谦,后来待去到京城才发觉,的确是如履薄冰寸步难行,只怕如今我那位师父,也不过是能勉强保住自身无恙,被朝堂当中那些位手段高明之人,压得未有喘息之能。”

    “所以即便是潜藏于苏台县周遭窥探之人,究竟是何来头,手段有多错漏百出,皆是不敢掉以轻心,惟恐惹上祸端。”说罢荀元拓有意无意朝车帐前头那位驾车马夫方向看过一眼,轻轻叹过口气。

    马夫身侧分明还坐着一人,体态端正,却是穿身县官官袍,始终低头不语。

    依上齐律,凡官袍不得外借,倘若是并非官员却着官袍者,大抵要落得严惩,轻则刺配重则枭首,乃是多年来铁律,故而邢邬峡虽并不曾出苏台县几回,眼下也是相当熟悉此条律法,不由得深蹙眉头,看向神情低落的荀公子,三番五次欲要开口,却又是不晓得应当如何评判,只落得两两无言。

    “手段脏污光洁与否,对在下而言,其实真不见得有多重要,唯独有一件事搁在眼前,于我而言最重,那便是登高远眺,栖身飞流,得安黎民。”

    还是荀元拓先行震碎车帐寂静无声。

    “皇城里头恐怕不止一两人不乐意瞧见我这荀家弃脉长子起势,甭管日后会不会妨碍这些位心思算计极深的重臣,起码我若是入得京城,如是圣上不曾允以高位倒则罢了,如当真是取得此间高位,则势必要占去一柄官椅。朝堂当中统共仅有那几处官阶,我若顺利成章占去,世家如何想,那些位世代身居高位,打算为子嗣谋福的老朝臣又是如何想,因此如今境况,正好立身到风口浪尖之上,容不得丝毫马虎。”

    邢邬峡眉宇低过,而后又是扬起,很是有些举棋不定意味,终究还是点点头默许,透过布帘看去,却是遮挡得严丝合缝,难见天日。

    欲走雷池,需先裹蟒,要上层楼,早抛重箧。

第六百五十七章 夺刀有二,生挟贼人

    由苏台县至京城官道之上,四架车帐急行。饶是领头车夫年事已高,言说上齐东太平,若是此行外出算不得急切,还是将车马放缓最好,如若不然距离京城如此远近,恐怕三五日内便是人困马乏,需得歇上好一阵,休养几日才可赶路,到头来也是不见得能比起徐徐前行快上一两日,还是缓行最好。

    上齐马匹亦不在多,且马儿无论足力耐性,尽皆是比起大元紫昊马匹差上许多,平日里驮一人快步,也不过堪堪撑上一两日,而今车帐沉重,当然是苦撑不得,才出行不过半日,已露颓相,喘息响鼻声愈虚。可既是那位瞧来家底厚实来头不浅的公子执意如此,四位车夫中为首的老车夫也只得应下,不过心头却很是有些不屑,分明是位从未出过远门的公子,而今执拗如此,难免到头要吃些教训,倘若是驮车马匹倦怠,或是扭折前蹄踏毁蹄掌,到头来当真便是要困到路途之中,亏去多少银钱,总归找寻不到旁人头上。

    故而即便是其余三位车夫颇有怨言,老汉仍旧是止住几人话语,说是出门在外总有急切人,不吃上一两回教训,便从来觉得自己才是这世上顶顶精明的旅人,向来不愿听人劝阻,既是如此,马匹如若是抱恙,这位公子照旧需赔得许多银钱,既是好事上门,又何苦去劝阻这等年少气盛的后辈,倒还不如叫眼前事狠抽一通,才算是能堪堪增长些记性。

    那公子并未携什么侍女家丁,倒是令几位车夫很是狐疑,毕竟是苏台县外之人,从来便不晓得此地情景,只瞧过这满身书卷气的公子,无论衣着打扮还是言谈举止,除却令人觉得很是倨傲之外,确是出自高门,故而纵使人人心头很是算不得舒坦,起码面上依旧恭敬。

    可虽说是无侍女家丁相随,这位公子爷外出时节,身边却是跟着六七位瞧来便是练家子的江湖武人,人人驾马,古怪处在于其中尚有两三位赤手空拳的汉子,身形壮硕却是偏偏不曾看清究竟使的乃是何样兵刃。依那三位车夫揣测,大抵便是使惯鞭锏挠勾,或是精熟暗器的能人,故而才是瞧不出兵刃藏匿到何处。

    “瞎扯,你们三人才驾车走过几趟子江湖,有个甚的眼界,依老汉我瞧,那三位莽撞汉子,倒并非是什么江湖人,多半是由打军中走出,单看策马架势便是精湛得紧,虽说不晓得为何不曾亮出兵刃,想来也是有数的高手,不知要比起江湖武人高明多少,”老汉捋顺捋顺花白胡须,使筋肉松散许多的两膀束住拴马绳,摘去胡须当中藏身细沙,偷眼打量道,“人都说是落地生根,行走时节最是能窥见此人下盘稳固与否,但实则迈步跨到鞍桥上头才是最显本事,双足悬空踏到马镫上头,力道浅了掉镫,力道沉了马儿却是难承其重,难免要不听人使唤,而这三位力道却是堪堪稳在一线上头,九成便是军阵中人。”

    “您老这话可不见得对,”三位车夫当中有人狐疑,借递酒壶的时节凑上前来,低声道来,“咱上齐可并无什么铁骑,那可是紫昊大元两国才有的玩意儿,休说是上齐,就连整片西路三国当中,也未必能凑足一支当真能沙场建功的铁骑来,更何况若要真是这般本事,又怎会接此等护送高门公子的下等营生。”

    “就凭咱们上齐疆域,商路兴隆繁盛,且当今天子正值壮年,老汉我就笃信,哪怕是咱寻常百姓布衣不知不晓,上齐也定能养活出一支足够同紫昊争雄的铁骑来。兴许不需再等上个三年五载,咱百姓也能瞧见犹如天边滚墨云来的如

    潮铁骑,踏破数座边关国门,得胜班师,最起码咱们承大齐旧都祖宗庇佑,如何都不能丢人现眼。”

    三人面面相觑,皆是望向老汉那张笑意舒畅爽快的面皮,纷纷打趣说是老汉酒量忒差,净说醉话,可人人面皮当中,都是添起两分神采。

    始终稳坐不见日光车帐当中的年轻公子,微微抬起眼皮,目光起伏。

    大事小事天下事,历来并非是为官之人心之念之,尚有无数双眼望向朝堂,或是有理或是无心,皆要事事掺些心思,虽难变时局,但仍旧是费神许多。

    同样听见方才老车夫出言的,还有那几位或背剑或横戟的江湖人,本就是身手不差耳聪目明,听闻二三丈内闲谈,当真算不上什么稀奇能耐,奈何既是江湖中人,自是心头很是不服。才待到那几位车夫说罢,几人其中两位年纪较浅的练家子便是哼哼两声,一唱一和随口道来。

    “要搁这位老汉说话,我等这些终日凭身手过活,鬼门关前少说走过十几趟的江湖武人,过起招来,倒是断然不如军中人,起码扮相总要少两分威武,倒是不晓得真动起手来,能耐是否逊色。”

    另一人磨罢手头两枚短戟戟枝,心满意足使随处拽来野草擦净,心不在焉答来,“没瞧见人家三位军爷连兵刃都不稀罕亮出?没准是瞧不起我等这些个游手好闲,三脚猫本事的江湖人,毕竟是虎死不倒架,纵使是如今落得要凭这等寒碜营生糊口境地,终究也是眼光高得紧。”

    纵使是两人出言不逊,周遭几位江湖人,亦是不曾加以理会,反倒是时常瞥向那三位始终端坐鞍桥上的汉子,神情似很是有些玩味。

    毕竟江湖军中,两地中人一向是瞧不对眼,要么便是军中人瞧不起江湖人本事,搁在沙场中断然连保命能耐都无,要么便是江湖人顶风冒霜才堪堪得来温饱,最是瞧那等凭军饷俸禄便可足够衣食的军中人。

    但任凭那两人言语处处寻衅,三人仍旧还是神色如常端坐马上,其中有位身形算不得顶魁梧的汉子闻言,两手松开缰绳搁到马颈处,一言不发,却是被为首那汉子不轻不重瞥过一眼,旋即才将两掌收回。

    走出苏台县第三日,本是无风无雨晴朗天色,骤然落下雨来,然仍旧是日光明朗,雨水却愈急。

    “苏台县有说法,说是晴天下雨浇王八,后者做事温吞,倘若是平白无故落下雨来,来不及脱身,多半要给浇个通透,每每想来都是极有意思。”

    车帐当中,邢邬峡难得开口闲扯两句,将厚重布帘撩起望去车帐之外,神情一时很是悠闲。

    荀元拓原本正舒坦靠到车帐之中,且听雨声闭目养神,闻言也是睁开二目笑语,“早些年听人说起东诸岛中,有晴天下雨狐仙嫁女的说法,一说金玉良缘,可使得那日嫁娶两家,皆受福报,又一说是那日多生古怪异相,凡人皆需回避,不然有厄难临身。”

    “世上传闻与讲究,实在是过于多了些,人人皆说是老辈人所留,等到在下老迈之后,也要好生胡诌几句,好让后生摸不清头脑,误以为高深。”

    车帐急行,难免颠簸。

    荀元拓神情却是定点也无异状,反观是少有坐车马出行的邢邬峡双眉紧锁,勉强压制住

    喉中倒胃滋味,瞧来很是难耐。

    “再不出几里,车马自停,邢兄自可歇息上一阵,还请先忍着些。”

    “一路车帐疾驰,为何停足?”邢邬峡强忍住腹内翻江倒海,诧异开口。

    “别忘了那日你我都瞧见那位牧童,既是忍到那般节骨眼才露出马脚来,如此耐性,你我一路出苏台走京城的时节,倘若不使些绊子,平白耗费一番周章,岂不是太过亏欠自个儿。”荀公子爽朗笑起,手头茶汤端得却奇稳,同车帐摇摆,竟半滴不曾外溢,满不在乎道来,“既然是人家已然费去许多心力,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又何妨让这些人尝试一番,始终畏畏缩缩不敢接招,也不合我性情。”

    未曾出荀元拓所料,才过不出一时辰,便有一哨贼人斜杀而出,身手竟是出奇高明,前头几位江湖人方才过招时节便险些折损两人,眼见得难挡。

    不过自那三位正襟危坐的汉子出手过后,足足几十号人马却是竭尽丧胆,叫三人出手诛杀大半,其余人皆是胆寒,败逃而去。

    为首汉子尚不见其究竟使的何等兵刃,反倒是仗着自个儿马快力猛,催马上前夺刀两柄,来回冲杀数度,生擒两人使刀逼咽喉,横在鞍桥上头,径直催马走到车帐前头,请荀元拓问话。

    “辛苦王兄,一路承照应,待去到京城之中,理应好生谢过。”

    而迈步走下车帐的荀元拓并不急于问那两贼人从何而来,反是冲浑身血水的汉子微微行礼,仰起脸来温和笑道,“家父曾提及过数次王兄名头,只可惜距京城过于远了些,到头来竟是如今才得以谋面,还望梁兄海涵。”

    两肩筋肉虬结,形如一轮满月的汉子神情无分毫波澜,闻言眼底略微泛彩,到头来却是一字未吐,躬身告退。

第六百五十八章 上齐刀铩不逊分毫

    车马才歇,年老车夫却是连忙将马匹栓罢,由打怀中拽出几枚黑帕,抵住几头马匹两眼,生怕是这专门跑山过涧,从来鲜有瞧见这等死斗场面的几匹马儿受惊,耗费去浑身大半力气,才是堪堪使几头马儿平静下来,坐到一旁自顾气喘。

    虽说这几头马匹品相还算尚可,脚力亦是比起寻常上齐马匹略微高上一筹,能接连急行一两日尚无太多颓相,不过眼下亦很是劳累,再经方才遇袭血水飞溅,自然再难挪步,嘶鸣不止蹄脚颤动,若非是老车夫手段,莫说是稳住惊惶,恐怕已然是挣开栓绳。

    “这营生银钱倒是允过不少,但依咱瞧来未免太过凶险,才出苏台县区区几日,便是遇上这等袭杀事,倒是得亏有那三人勉强支撑,勉强不曾出甚差错。可此去京城尚有相当路途,一回得生天,但若是再遇得个三五回,只恐咱四人都难保下条性命,到那时即便是再多挣得千百两银,终究也是无命消受,倒不如同那位公子明言,这回营生不如另请高明,真若是要我等几人搭上性命,未免得不偿失。”

    说话汉子依旧是心有余悸,方才那伙剪径贼人同几位护车之人厮杀时节,有位贼人距车帐不过五步,生生教一位掂刀江湖人削去半截头颅,红白血水险些溅至汉子面皮,险些吓破汉子肝胆,平静许久腹中依旧翻腾,如今忙不迭开口,面如土色浑身筛糠。

    “你小子可要想好再说话,”老者瞥去一眼,“你倒还是不曾娶亲,每日清闲自在自个儿吃饱家中不愁,其余这两位才娶亲不足两载,正是费银钱的岁数,这公子给的银钱可是相当丰厚,寻常时节就算是纵跨整座上齐,驾车帐十余也未必能到手如此多银钱,你小子不要,这二位却是急需。”

    “可先前并无人知晓能遇上这等事,这伙剪径贼人身手可是相当不赖,此番不曾得手,倘若远远盯起,隔过三天两日再前来冲杀一番,凭这点微末人手,即使身手了得,未必就能抵挡得住,”思量一阵,其余两位汉子也是开口,皱眉言道,“我二人的确是如今急于求银钱,但只怕是这银钱有命看没命拿,到头来如若落得个人财两空,更得不偿失。”

    老汉也是犹豫,到头来由怀中摸出已然磨得很是黝黑放亮酒囊,灌过两三口去,随后便是沉沉叹过口气,局促搓搓两手,咂么两下嘴,艰难吐出句话来,“要不我老汉前去同那位公子商量两句,到前头三五十里路处,我等便卸去这营生,银钱固然重,倒也重不过性命。”

    车帐当中,邢邬峡才悠悠醒转,早先厮杀死斗竟是都不曾惊醒这位满身劳累的中年主簿,此刻揉揉两眼,很是疑惑外头喧嚣与几位负创江湖人闷哼。荀元拓却很是耐性十足,将方才事一一道来,饶有兴致问起,教邢邬峡猜猜那四位车夫,今日究竟是要去要留。

    “银钱虽重,但凭我猜测来看,那位为首老汉与尚未娶亲的车夫,大抵还是要留到接着银钱的时节,而至于另外两位方才娶亲不久的汉子,私以为多半惜命,估计要先行离去。”虽很是惊异眼前公子算准有今日收伏一事,可稍做思量,邢邬峡还是如此道来,毕竟挂念事少者多半胆量高些,挂念尚少者,多半则是要胆怯许多,再者方才危局不曾落在眼里,始终觉得理应算不得凶险。

    “猜对了一半,”荀元拓依旧是坐直身形,将眼前棋局顺掌心棋谱摆罢,微微抬头展露笑意,却并未再多说,而是话锋变转,“既是休养得当,何不手谈两局,本就是闲暇至极,聊以消磨时日。”

    邢邬峡咧咧嘴,却当真是答应下来,并未有原本那等百般躲避退让的举动。

    一局棋毕,邢邬峡小输三子,心满意足,旋即无论如何都不再接话,迈步下车而去,趁着歇息的节骨眼上,去到自家发妻车帐当中瞧瞧。

    细说起来邢邬峡棋力算不得微浅,除却细枝末节地界尚不尽如意之外,观大势走妙棋的本事并不见得差上许多,但唯独就是不愿涉险行棋,尤其稳重,同荀元拓多变棋风过招,自然是力有不逮。不过自从此番出得苏台县,这位身在其中兢兢业业许多年的主簿,却是厚积薄发,撇开许多冗杂念头,猛然之间将胆魄抬升起来,数度行险棋,局至中盘时节,竟是由打荀元拓手上占去些许上风。

    “终归是有了点脱俗气,可惜还不够。”荀元拓自顾笑笑,身形未动,黑白两子悬空,纷纷似是孩童归家,乳燕返巢,尽数落入棋盒当中。

    至于被那汉子生擒,依旧在车帐之外跪坐的贼人,荀元拓倒是并不急于上前询问,更是不忧心这两人逃去,原是汉子将两人摔到地上时节,早已是双足运力,折去两人腿脚,而今即便是无人看守,只怕一时半会也难缓将过来。

    几位江湖人中有两位负创极重,一位遭重刀劈入肩窝一寸,多半是搅碎锁骨,分明衣衫穿得单薄,如今疼得汗滴滚落,血水如注相当难止,左右两人艰难摁住刀口,却是依旧有血水迸溅而出;另外一位负创更重,乃是那伙剪径贼人当中有位擅使挠钩之人,趁交错时节将挠钩挂入此人腰腹之间,催马而去,生生扯开条奇深沟壑,更是血流如注,片刻不曾停。

    江湖人负创,大多是草草了事,一来那等立竿见影的金疮药价钱奇高,实在无闲暇银钱购得,而来行走江湖惯了,其实到头来也不曾落下如此重创,大多是一方自觉能耐不及,略微负创便已然撂下两句狠话,头也不回离去。说到底来,上齐江湖气,终究比不得齐陵或是颐章那般,时常有生死赌斗,反倒是近些年来,江湖愈发不似江湖,倒是犹如少年人好勇斗狠,争起寥寥名头的地界。

    “这么个疗伤法子,离死更近

    ,倒不如将这两人扔到此地自生自灭为好。”那位肩头奇宽汉子将夺来的手头刀撇到一旁,走上前来,却是不屑开口,“谁人教尔等的手段,要于负创过后使脏污布帕遮住伤处?到头来就算堪堪止住血水,三天两日不曾遇上高明郎中,伤患地界必定是溃烂多地,没准连几日功夫都撑不得,便要身死,按说也是行走江湖许多年的人物,怎的连这手段都是不知晓。”

    汉子神情多半木讷,且少言寡语,即便先前收这几人群起嘲弄奚落,也不曾多出言两句,不过方才出手时节的确悍勇,如今迈步上前,登时便引得周遭江湖人怒目而视,但并无一人前来阻拦,任由汉子走入圈中,由打贴身包裹当中取出枚水囊,俯下身来,接连朝两人伤处倒上两倒。

    酒气四溢,旋即便是两人惨嚎声起,而汉子却是并未在意周遭人纷纷蹙眉,乃至险些抽刀拽剑,反倒是由贴身包裹当中取来两方整洁布帕,运力扯散些许纹路,而后打个呼哨,从那两位端坐马鞍汉子处接过方瓷瓶,先撒药粉再裹布帕,而后才是缓缓起身。

    “此番外出所携金疮药实在有数,倘若三五日后尚未痊愈,便自行前来同我讨要便是,身在江湖之中挣来些许银钱不易,若是再将性命搭上,没地方说理,许多事讲究些,其实并不吃亏,更不繁琐。”

    果真汉子动手上过金疮药后,那两位伤势奇重者不久便停下哀嚎声响,昏昏睡去,瞧着面皮血色也是越发浓重,比起方才不知好过多少。

    但汉子还是不曾离去,反倒是被江湖人中为首一位背刀男子抬手拦住,见汉子蹙眉,才拱手行礼笑道,“切勿敌视,在下乃是由上齐路南点翠门而来,微末小帮,并无甚名头,却很是好奇方才兄台手段,究竟是由打何处学来,毕竟是搭救二位兄弟性命,顺带前来道谢。”

    “才入军中二三载的士卒,其实都晓得应当如何包扎伤处,眼下天景已暖,倘若是布帕不干不净,难免溃烂。”

    而那位背刀男子却是摇头,“起先我点翠门当中有曾入军中的帮众,从来无人知晓这般包扎手段,瞧来相当讲究,不过若是兄台不愿提及,便自行将在下方才所说当作信口胡言便是,自是知晓规矩。”

    “江湖人军中人,其实本就并无多少差别,又怎会有瞧不起一说。”汉子倒也难得面皮浮出一线笑意,摇头叹气道来,“非是我不愿提及,而是已然不在军中,有些话实在难以勉强说出口来,但也可略微同兄弟透露两句。”

    “常言上齐无驹,不过上齐刀铩,不见得比大元逊色分毫。”

    背刀男子思量好一阵,不禁动容,望着抽身离去的汉子背影,念叨了好一阵。

    登时血水倒灌,由天灵盖冲刷直下。

第六百五十九章 食腐而肥

    “同这群江湖人说这些,下官看来,未免有失妥当。”

    王甫柝才翻身上马的时节,身旁两人当中却是有一人突然开口,皱紧眉头摇头叹道,“本就是军中事,如何都不该平白讲与旁人听闻,纵使我等皆已是不在军中,也不应当如此轻易提及此事,如若是走漏风声,又要如何自持。”

    另一人也是将眉头皱起,但犹豫片刻,终究还是不曾开口,而是望向王甫柝,许久都不曾开口。

    但王甫柝却是淡然得紧,自行稳坐马鞍过后,轻轻朝两人瞥过一眼,无故笑起。

    “江湖人与军阵中人,差别在何处?本就是身在世间寻常人,只不过军阵中人守国门,江湖人则更是清闲自在些,倒也要操心每日衣食,何苦要摆那等架子,更何况如今我等已然离了军营,如若是直到如今,你两人都不曾将自个儿念头扭转,恐怕身在江湖之上,也难得所谓富贵。”

    “一日身在军中,则行事不可提及营盘事,乃是我等入军时节秉持铁律,王将官如此,未免很是有些失格。”那位双肩较消瘦的汉子摇头,似乎很是见不得王甫柝这般举动,长长叹息一声,“你我三人皆是因那位心思变换,不得不卸甲去铃,但说到头来,也是自军阵当中走出的人物,这些年来虽无战事,但平日也是来回冲杀过无数回鬼门关,险象环生,理应将军阵中规矩牢牢记挂心间,如此轻描淡写便是将这番话放将出去,难免有些考量不周。”

    王甫柝并未搭茬,而是望向另一位汉子,后者并未多言,只是轻轻点头,目光不挪。

    “看来两位都是相当不满我方才言语,倒也在情理之中。”肩头奇宽厚的汉子自嘲一笑,将言语声压低一截,缓缓讲起,“窦兄弟与魏兄弟可曾记得这些年来,于军阵之中负创几回?”

    此话出口,两人默然,纷纷将眼皮落下,不曾出言应答。

    “咱记性忒差,当然不能尽皆记起,只挑重伤险死处说个畅快,”王甫柝还是那副神情,指点那位身形壮硕的汉子,一字一句道来,“擎铩卫窦冲,入军阵十载,头三载便是凭武艺身手扬名军中,不出三载便已然立身到上齐从未露面的精军之中,赐铩两柄悬于马颈处,专为冲阵官持铩,更兼护住阵脚。入军中七载余,大小经百八战,皆是以弱击强,曾应对十倍数目山贼流寇,与紫昊边关外前来刺探的精锐骁骑碰面数十,重伤二十余回,负创最重一回,刀尖离心肝不过一寸,昏睡近十日才勉强醒转,并未身死,肩甲腹甲护心镜更迭数十次,直到如今老疤尚如新添,肩头负创地界直到如今阴天落雨的时节,仍旧痛痒难耐。”

    “绳镖官魏如山,入军六载,凭一手出神入化绳镖如愿踏入这支精军,曾生擒得紫昊齐陵探马九人,使绳镖杀敌不下千百,虽并非一马当

    先冲阵者,亦是收强弓硬弩射穿过不下几十回腰腹,失却一枚小指,脖颈处疤痕数道,两肋为弓弩长枪扎穿十余次,换马五回,到如今老伤复发,饮酒时节时常觉通体上下生疼。”

    “可就是这么一身旧伤,背起身搁到兵荒马乱时节,足矣取得上品武官的功勋,到头来仍旧是被人赶出军中,反倒还不如一同投身军中的同乡位高权重,如此世道,又为何要恪守军律,始终只字不提。”

    两人都是晓得王甫柝从未忘却此事,一时间皆是不再出言,蹙眉良久,皆是想起满身旧伤,神情当即便低落下来。

    “得罪将官,自然是要承其责罚,可的确是不曾想到,会是凭这等堪称卑劣手段将我等几人逐出军中,落魄至此。”

    军中有将官,一向同王甫柝极不对脾性,大抵起因便是有位听说是靠山相当瓷实的新人,正打算入得这支骁锐军伍的时节,身为冲阵官的王甫柝却是无论如何都不愿松口,说是那位才入军伍不久的新人,身手实在是不如人意,莫说是上阵杀敌,纵使是征讨流寇或是同旁地探马暗探厮杀,也未必能活过两月,如此身手怎能堪大用,生生将那新人阻拦到外头。正是因旁人看来的微末小事,落在那位权势颇重的将官眼中,大抵是觉得这位王甫柝刻意为难,同自个儿作对,故而时常刁难几人。

    两载前军阵比武,本就是择军中身手高明者补之,一年总要比斗一番,却是毫无端倪将几人由打军中剔除,分明是未过三合便已取胜,可名册当中赫然写有三人姓名,任凭是数度上书,依旧难改。而那位两载前被王甫柝力排众议阻拦在外的年轻人,却是顶替冲阵官名头,大摇大摆迈入军中。

    “如此下去,本是为上齐天下守国门的一众军阵之人,恐怕到头来便是要烂到根处,可惜权势微末,更无那般手段,就连打算前去将军府中伸冤,也是无路可走,如今想来已有两载,仍旧是记忆犹新。”王甫柝冷笑,直直盯住两人,“若非是那位荀大人知晓此事多加照应,你我三人又非江湖人,也非军阵中人,就连凭自己一身武艺讨得温饱的能耐都不见得有,所以此番前来相助这位荀公子,如蒙不弃,兴许还可活得体面些。既是如此,透露个只言片语,难不成真就有碍江山社稷?”

    “说上两句上齐亦有铁骑,便是不合规矩不顺军律,那这浑身旧伤与所遇不公,又哪里有人替我等讨来句公道话。”

    正欲外出问询那两位剪径贼人的荀元拓,恰好将几人方才所言,听了个一清二楚,于是原本打算俯下身来的动作微微滞住,啧啧两声,面皮终归是流露出两分感慨意味。出青柴年头不短,荀元拓却是极少收得荀籍家书,一载之间大多不过寥寥两三封书信往来,且皆是短短三五行,倒是不晓得究竟是放心周先生训徒的

    本事,还是本就无多少言语好说,随意嘱咐两句便已撂笔,而荀公子早已习惯自家父亲这等心境习惯,并不急切于问询其他。

    而前阵子一封家书,荀籍却是难得洋洋洒洒写过满篇蝇头小字,言说这三人来历,算是自个儿老相识。正巧此番由苏台县去到京城,倘若是手段得当,没准便可添得三人助力,终归是由骁锐军阵当中走出,不论身手心性还是见识取舍,都是上上之姿,不如路上凭自个儿手段尝试一番,能否收归己用,京城到底也是龙盘虎踞的险地,添上三位身手极俊的军阵中人,总能使得走薄冰的时节,心中添些底。

    除此之外,荀籍也是难得提起句自家夫人事,言说多年来皆是留于京城,前阵子听闻身子骨颇弱,如若是局势稳固,可自行前去相见,唯独得多加谨慎,切莫于时局不曾稳固时节贸然相见,弊大于利。

    想到此处,公子面皮上头,略微有些复杂,于是也不再始终提起笑意,望过一眼面前两人,依旧是面皮温和,抬手由怀中拿出枚剔透如玉的物件,揪住一人发髻,旋即便是扔到口中,单手捏稳喉头,任凭那剪径贼人挣动,依旧是落入腹中。

    “两位身在江湖,大概都是听闻过腐蛊虫一说,原本乃是南漓独有,前些年倒是被许多人瞧中,引入天下九国,不论是逼迫旁人招供,还是不着痕迹除去心腹大患,极为适宜,乃是以白蜡封得只露蛊虫四足,吞到腹中过后牢牢悬到五脏当中,剔之不能,待到白蜡尽数化去,则多半是要被那蛊虫咬穿肚肠,痛楚难忍,且一两月见都未必身死,滋味最是难耐。”

    “知晓你两位多半是为人所挟,或是有甚把柄搁在他人手上,但这蛊虫之威,纵是好汉也需服软。”

    公子言语时节淡然得紧,反倒不似是威逼两人供出身后人,却似是风花雪月,飞花行令,儒雅得紧,可两人闻言过后,已然是浑身筛糠,难生出半点侥幸心思,皆是怒视眼前手段狠辣的年轻公子,牙关紧咬。

    可荀元拓并不急于令两人开口,反而是屈膝起身,冲二人点头笑道,“本官外出的时节,车帐当中携过不少上好酒水点心,乃至许多市井当中难寻的金疮药种种,起码也能将两位性命,留到临近京城的时节,不过既是有得必有舍字随行,两位一路要吃多少苦头,在下也实在不晓,权当是尝试两回,想来也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好事。”

    说罢过后,也是不再理会,倒是步步朝那三位汉子方向走去,浑然不顾身后两人浑身冷汗,已然淌地,究竟是双腿断去痛楚所致,还是腹中腐蛊虫所惊,旁人不得而知。

    迈步走出的公子无意间抬头,望见邢邬峡由打车帐中才走下不久,复杂神情不加掩饰,却只是轻轻点点头,不曾解释半句。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0519/ 第一时间欣赏酒剑四方最新章节! 作者:凉凉不加班所写的《酒剑四方》为转载作品,酒剑四方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酒剑四方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酒剑四方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酒剑四方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酒剑四方介绍:
读者裙824498525凡夫俗子有几多岁月。一入江湖岁月催。垂髫小儿至独挡四方。凝酒剑虚丹,运剑如月,掀翻重关。世家宗门九国二表,儿郎轻抬足底,浩浩江湖行。四玄五境二天关,从未孤身。酒剑四方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酒剑四方,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酒剑四方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