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酒剑四方TXT下载酒剑四方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酒剑四方全文阅读

作者:凉凉不加班     酒剑四方txt下载     酒剑四方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百六十章 世上蠢人不嫌多

    一日之后,原本打算同荀元拓知会一声,不接这等营生的四位车夫,终究是无人前来同那位公子开口,反倒似乎是从未提及这茬。

    为首老车夫不曾提及,其余三人也不曾提及。

    荀元拓分明听得真切,四人曾商议将这营生撇去,故而特地抽出些空隙,同老车夫讲道不曾预料到有收伏一说,而今倒是失却诚心,实在是顿觉羞愧,将银钱又提起两成,只当是估算有误,同几人赔礼。

    老车夫活过忒大年纪,自然晓得这位公子所言非实,毕竟有位身穿官袍之人,始终坐到头前车帐上头,既知此等举动乃是足够枭首发配的大罪,却是依旧如此布置,且携来几位身手极好的江湖人,多半是已然提前料到有如此一处遇袭的祸患。但老汉只是忙不迭躬身行礼答谢,半句都不曾提及离去之事,连带那三位车夫,亦是无人开口。

    对此邢邬峡却是相当不解,一日之间竟是追问过许多回,但那公子只是轻轻笑笑,并不作答,直憋闷到第二日清晨时节,才两眼通红坐起身来,沉沉叹过一口气,也不顾对座荀元拓究竟醒转与否,开口便问。

    “按说既然是惜命,生怕自个儿身死,家中妻儿老小无人照应,那纵使再添个五成银钱,也不应当闭口不言才是,为官多年,实在是不解其中意味。”

    荀元拓缓缓睁开两眼,亦不动躁怒气,眉眼平顺笑起,坐直身形,“若是在下不曾记错,邢主簿少年时节也理应吃过些苦,怎么此番却如何都想不通眼前这等简单事,为将为卒者又岂能不惜命,然身后边关里头乃是故乡千里沃野,不得不舍生,身在江湖中这些人,也知晓性命最重,但想起家中银钱尚缺,妻儿老小尚未必换上件新衣,当下便可将性命看得轻几分。常言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但眼下就算是我不添这两成银钱,大概这几位车夫都是舍不得离去,道理就如此简单,自个儿可挑起千斤重担,也不愿亲近之人受半点重压。”

    虽寥寥数语,邢邬峡却是神情猛然之间复杂,低眉不语良久,才抬头好奇瞅瞅眼前这位年纪尚浅的公子。

    “这等道理,从哪学来的?”

    “我那位先生授业向来极少,大多也不过是讲说些学问,但更多时候还是四处转悠,叫我自个儿去瞧瞧世间百态,自个儿琢磨出些道理,或多或少,聚沙成塔集腋成裘,到头来也能领悟些人世间的大事小情。”荀元拓摇头笑笑,安然望向眼前人,“既然是要问,为何不问问昨日我盘问那两位剪径贼人时使的手段,究竟是从何处得来的,是真是假,毕竟是要留到在下身边出谋划策的客卿,如若是在下行事无忌,总难免危及自身。”

    邢邬峡倒是不曾想到眼前公子竟是自行开口说起这番话来,神色一时变幻,到头来还是长叹,仔仔细细摘去肩头不知从何飘来的新叶,“既然话压至此地,那荀公子不妨明言,究竟是从何处知晓这等堪称凶顽狠毒的法子,还请劳烦讲明,不过荀公子许久也不曾出苏台,同那二人所言大抵不是真话,只怕这话乃是刻意扯谎。”

    荀元拓报以一笑,将棋盘收起,替面前人添上杯茶汤,“到底是两载之间时常相见,摸清了在下脾气秉性,尝尝茶汤,新由苏台县外收得,算不上金贵,但胜在新茶爽口,也好略解春深躁气。”

    “其实如若我手上真有腐蛊虫,我也会用。”

    邢邬峡举茶盏的手顿了顿,终究是没再言语。

    出苏台第七日,又见倾盆雨。

    说来也是古怪,一位牵着个女娃娃的书生走到几架车帐前头的时节,雨水恰好止住。亏是老车夫如今领头,这才将车马奔行放缓,如若不然突兀走出两人截住车马,要么便是落得个马失前蹄车帐倾覆的情景,要么便是拦路那位书生与女娃皆伤,倘若踏到要害,多半便要身死。

    如此情景自然是引得老汉一阵臭骂,虽说车帐无碍,仍旧心有余悸,指点那位书生鼻头便是骂起,说纵使是再不添小心,自家孩童跟随,怎能在瓢泼大雨时节走官道正中。

    而那位瞧来相当年轻的书生却并未恼火,而是嬉皮笑脸躬身行礼,冲那老汉作揖再作揖,言说的确是不曾留意,毕竟是凑近上齐东境车马稀少的地界,实在是羞愧得紧。

    大抵是深知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这年轻书生只将鬓发处梳起两枚小辫的女娃护到身后,甭管老汉如何训斥泄火,从头到尾都是笑脸相迎,相当恭敬。

    如此一来,就算老汉正立身到气头上,见这位书生如此恭敬顺和,反倒有些语塞。车夫终究算不得上等行当,纵使是寻常百姓都未必瞧得起终日吞风霜刀剑的车夫行人,更何况是向来眼界极高,时常有些傲气的书生。这么一番举动下来,当即便是心头火气矮下多半,言语也是中听许多,又是劝得几句下回千万小心,莫要冲撞车马,便是做势要握起缰绳离去。

    “老人家且留步片刻,还敢问这车帐中乃是何人?若是由打苏台县而来,在下倒是有事相求。”

    老汉蹙眉犹豫,当即欲要开口,却是又将言语吞回腹中,转头望向身后几位江湖人与那三位顶壮实的汉子,一时犹豫下来。

    书生一身灰布粗衣,仍旧是神情不变,笑脸相迎,牵着那位满脸懵懂却是衣衫相当讲究的娃娃,见老汉略微犹豫,当下也是了然,旋即躬身欲走。

    “在下的确是由苏台县而来,不晓得兄台何事。”

    老汉身后车帐之中迈步走出位俊郎年轻人,一身长衫挂玉,抬眼打量两眼书生,略微挑眉,“难不成又是寻荀姓人而来?”

    书生也不摆那等读书人自矜架子,闻言过后连忙拍净浑身灰土,恭恭敬敬躬身行礼,很是热络夸口道来,“原本倒以为不见得能认出荀公子真面目,而今看来却是气度不凡,荣曜秋菊,华茂春松,当即也就晓得公子便是在下要寻之人。”

    荀元拓神情却很是无奈,苦笑两声才缓缓接话笑道,“这两句本

    就说的是女子,我倒自认自个儿面皮勉强算在尚可,倒远不如兄台所说这般。”

    “话说的忒伤人心,”年轻书生撇嘴,顺带抹去自个儿面皮灰土,“在下不过是一路风餐露宿吃过许多苦头,但岁数却断然比不得荀公子,虽说咱们读书人向来不讲究皮相,可总不好时常想着以貌取人不是?”

    荀元拓瞧见过不少读书人,能耐或高或低,但多半皆是儒雅随和,莫说谈吐过人,最不济也是留有自矜心思,言谈时节便足见学识,可当真是少有瞧见这等嬉皮笑脸插科打诨的人物,当下便是连连苦笑,摊手请书生踏上车帐。

    书生叫骊况,荀籍书信中有言,说是这位瞧来并无定点好做派的书生,能耐奇高,且是难得文武双全,拳掌能耐过人不说,六艺精熟,且通晓音律,唯独性情过于跳脱,虽说本事过人,可惜并不曾为官。

    荀籍当年有恩,加之骊况如今本就乃是布衣之身,闲散得紧,正巧得知这位荀公子已然是飞花六百的大才,便是自行递信一封,旋即奔苏台而去。

    “骊家前些年虽说势微,可近些年来听闻已然有复起之意,你这骊家家主次子,就算争不过你家兄长,倒也绝不应当如此落魄才是。况且是谁人家的娃娃,竟也随你一并外出吃苦?”

    荀元拓引见车帐两人,倒也不曾避讳邢邬峡,开口狐疑问询。

    原是这位骊况衣衫的确破烂,且瞧面相便是饥一餐饱一餐,踏上车帐时节无意瞥见桌间点心,登时便是一劲吞下唾沫,落魄得紧。

    书生讪讪一笑,忒不好意思捋顺捋顺发髻,“出京城几日遇上贼人,叫人将大半银钱偷了去,正巧又是遇上这娃娃,便将剩余银钱大多买了吃食衣裳,当然是显得落魄。”

    说罢书生将仍旧满脸怯意的娃娃两耳捂住,轻声道来。

    “距此地还有十几日路途时,在下在路边遇上这娃娃,双亲遇上山石滚落,连同车帐一并滚落山涧,唯独剩下这小娃娃躲到路边。”

    书生原本面皮含笑,如今却出离平静,言语声低了又低,“初见时节,问我说能不能将她送回家去,又说能不能找寻到双亲,万一还有一线生机,托我请个郎中搭救。”

    “这么小的娃娃,当真叫人心疼。”

    书生揉揉孩童脑门,“明知道其实许多事已成定局,却依旧想着能凭自个儿这点银钱做些什么,哪怕是能趁尚且童稚时节无忧心性,暂且令她忘却些念头,那也是很好的一件事。”

    一旁邢邬峡长长叹出口气,两眼低垂。

    这次荀元拓没说什么,使单手撑头,打量打量脸上难有笑意的书生,又瞧瞧那位手足无措的娃娃。

    世上总有人蠢得紧,分明自个儿也立身厄难苦楚当中,瞧见旁人遇上苦事,却总是感同身受,想要替人家分去些许重担。

    但这样的蠢人,荀元拓觉得向来不嫌多。

第六百六十一章 寺中文曲

    上齐皇城纳安接连叫雨水浇灌过五六日,哪怕并未积攒下多少积水来,也是引得皇城当中富庶人家,一时间便闲暇下来,原本最不济也可前去茶楼当中听听小曲,琢磨琢磨说书先生所讲话本里头种种疏漏,趁机叫上两句倒好,权当是消遣解闷。可雨水连绵几日过后,就算是已然小有名气的说书先生,也不愿挣这份辛苦钱,两三日都是不曾露面,只令自家算不得伶俐的徒儿前来说上两段书,磕磕绊绊,错漏百出,当然也就叫人提不起兴致来。

    都晓得皇城当中寻常百姓,也是自有来头,当然也不缺银钱,一国皇城天子脚下,总不至于轮到贫苦百姓落户,饶是能侥幸讨得处宅院,柴米油盐价钱,也非是寻常地界可比,当然也就只剩下家底殷实者,能应付来这般价钱。既然是不愁银钱,便自然要省下许多时辰来,前去找寻些乐呵事,甭管是戏台茶楼,酒楼勾栏,纳安大抵便是整座上齐中寻乐地界最为密集处,曾有文人言说纳安勾栏铺面,一日十间,亦需数载,听来很是唬人,不过倘若真是住到纳安当中,便是晓得此话听来荒唐,可实则还当真算不得吹捧过度。

    雨水初歇的时节,纳安城中有座小寺,终究是有位僧人推开寺门,撞钟二三,旋即望望外头已然平静天景,与檐边串珠雨水滴滴而落,轻轻道过一句佛号,合掌笑起。

    寺院中并无住持,也无首座,唯独有这一位僧人常住,除这僧人之外,尚有位小沙弥,生得唇红齿白,小小年纪,却是时常引得街对过不远处的勾栏女子时常前来,趁这位小沙弥外出的时节,好生逗弄一番。本就是风尘中人,多半不晓得言语轻重缓急,且压根不顾及什么忌讳,常常是说得那位小沙弥面皮犹如血玉一般,乃至险些忘却出家人礼数,头也不回逃到寺中,许久也不敢再外出一步。说来倒是也怪,那僧人从来只是袖手旁观,不曾上前止住那些女子越发肆意言语,眉宇淡然双掌合十,直到小沙弥逃回寺院当中,才冲几人一一行礼,迈步回寺。

    纳安终归是大齐旧都,吃斋信佛者相比于别处,向来要多上不少,故而虽说小寺无名,可总也是时常有人上门,迈过堪称狭窄寺门,里头却是相当宽敞,除却佛堂之外尚有两三间草庐,金身一尘不染,院中菩提叶片新发,尤其春深雨后,枝繁叶茂,很是阴凉。京城大多时节喧嚣,偶然之间前来这处小寺当中,佛香缓升微风徐来,倒也是别有些滋味,便很是不缺香火钱,僧人也是不曾婉拒,而是每每收过香火钱后,便冲眼前无论富贵高矮的施主行礼,却是从不开口,一来二去,人人便都是揣测,大抵这位僧人是天生哑子,倒是也无人同僧人计较。

    今日僧人才开寺门,便是有位鬓发斑白的老者上门,捶打捶打腿脚,喘上过好一阵,才迈入寺院当中,瞅着略微讶然的僧人笑了笑。

    老者衣衫相当讲究,双袖勾金银双丝,针脚紧实

    绵密,很是有些出自黄丛郡的意思,不似锦织那般张扬鲜活,倒也很是贵气,此刻迈入寺中瞧见僧人神情,当即便是开口笑道,“法师倒是雷打不动,接连几日落雨,街上行人渐稀,还醒个大早开门撞钟,毅力可嘉,想来如若是始终如此,恐怕成佛也是迟早的事,实在是羡煞老夫。”

    僧人依旧无话,只略微摇摇头,双掌合十行礼,将老者让入寺院当中,自行前去取才接雨水煮茶。

    老者四处转悠片刻,登时便瞧着院落当中青砖为雨水淋透,越发青苍深润,几十株花草已然开得旺盛,几日无风雨滋润,佳人出浴,早有蝶蜂立在上头,便知晓纵使是雨水盖顶,也不曾压住丁点花香,佛堂当中烛火映金身,明明灭灭,倒是更添得两分色泽。分明是瞧来狭窄寺庙,踏入其中时节,却是每每都觉得这处寺庙当中,缤纷斑斓,竟是比起外头喧嚣京城,花色更是层层叠叠,尤其好瞧。

    不过沿窗棂张望草庐的时节,老者却是神情古怪,原是瞧见那位小沙弥依旧是躺倒床榻当中,睡相相当怪异,便是自行笑笑,猜是年纪浅者多易困倦,当下也不曾说些什么,自行去到相邻草庐当中,与那僧人对座饮茶。

    “荀家对出六百飞花的那位公子,不久前离了苏台县,急行再不过半月,便能到京城之中,据老夫所知,京城当中许多人都不乐意瞧见这位贬谪出京的荀氏一脉公子回到京城。我便要先行下手试探一番,如若是连这关都不曾闯过,那即便是安然回京,照旧是不堪大用。”

    老人饮茶极快,尚且瞧不出老态,虽说脚力大不如以往,但依旧是矍铄,此刻捧起茶汤一饮而尽过后,又是自行添上一盏,望向草庐之外青砖积水,映照朗朗天光,“虽然是圣上眼前红人,但这些年来徒有诗文书画本事,却是无治世出谋能耐的文人,朝堂之中实在是不缺,更何况荀相向来便是瞧不上荀籍那一脉人,既承恩情,多年来都是不曾找时机还上,此番替荀相一试深浅,即便是难以除去这心头患,给那小子些苦头吃,也是未尝不可。”

    僧人略微思索,抬眼瞥过一眼老人,旋即又是向上看去。

    “天子本就是通晓文采,爱才之心自是有,但万事总是有解法,”老人端茶,缓缓撇去茶沫,赞叹了句无根水煮茶果真是最妙,旋即便淡然答来,“何况起初老夫想的便不是将那公子除去,至多不过是羞辱敲打一番,灭灭其心气最好,省的不知天高地厚,惹是生非。这世上虽说是人生来无拘,可总有些地方不可触碰,既然是与荀相不对付,我这后辈也自当出手,杀杀那小子威风。”

    佛铃声响缓缓而来,手捧杯盏的僧人显然很是不晓得老人所言当中的弯弯绕绕,只得是客气笑笑,旋即便是再无动作,静心品茶。

    庐外繁花乱人眼。

    积雨自打屋檐上头滴滴

    串串,日光出其里,更是映得院落当中乱红青碧交错。

    小沙弥由打睡梦当中醒得,才发觉外头已然是天光正明,忙不迭穿罢衣衫跑将到隔壁草庐之中,却见香痕平定升起,两人饮茶,很是不好意思合掌道句佛号,同僧人与老者见礼。

    “说起来,你这小徒弟也是跟随你许久,就不打算传些货真价实的本事?”老人和蔼摸摸小沙弥光滑脑门,很是有些爱不释手,旋即便是狐疑问起,“毕竟是由大齐高僧手上接下的衣钵,不论是佛法还是身手,总要传给自家弟子几手,起码日后得有吃饭挣香火钱的能耐不是?”

    而僧人听闻这话过后,很久没言语,提笔写了句心宽便是佛陀,心静不需本事,旋即往草庐之外望过一眼,竟是起身离去。

    寺院当中又是来了位老人。

    老人腰背略驼,可腿脚却是相当利落,由皇城边到此地,不过耗费多半时辰,大抵便是出于平日里时常在京城当中闲逛遛弯,分明已是年岁奇大,腿脚却丁点旧疾也无,神情漠然,径直走入寺院之中,立身草庐之外,淡然看向草庐当中饮茶的老人。

    可还不等后者要起身行礼报喜,那老人便是上前几步,一掌抽到后者面皮上头,险些抽得个趔趄,一时间不曾站稳,坐回椅上,而后又是挨过狠狠一掌,满脸惊诧。

    “老夫都不敢触的逆鳞,你一个二品官却是胆魄不小,明知那荀元拓乃是圣上眼中腹有百斗才气的俊秀,只怕此番赴京过后便要平步青云,老夫都未必敢轻易招惹,你却胆敢半路设伏?”

    又是一掌,抽散老者发髻,“从两鬓乌黑的时节就随我学做官场事,无论是为人格局还是进退之能,早就已是教与你,圣上无论从何处瞧都是位有道圣君,可唯独脾性认死理,眼下就是认这荀元拓为忘年至交,又岂能如此唐突行事?”

    后进门这位老者姓荀,常在京城当中闲逛。

    无论是外来商贾行人,还是身在京城住过许久的百姓,都是时常能瞧见这位腿脚利落的荀相,不乘华轿不驾车马,悠哉游哉,穿过小半座京城。

    荀文曲多年来脾气都是极好,平日里就算朝堂当中文武不合,这位荀相也从来都是从中调解,从来不曾同人瞪过眼,更是未曾动起雷霆怒来,可偏偏是身在如此幽静地界,荀文曲接连赏给眼前岁数已然不小的老者三掌,打得后者半边面皮险些肿起,才堪堪散去火气。

    已然走到佛堂当中的小沙弥听得清楚,咧咧嘴,又是想起自个儿闯祸时节,僧人打手板时的滋味,浑身抖了抖,反倒是有些宽心。

    这般年纪尚逃不得挨打,自个儿这年岁,似乎多挨两下,也是无关痛痒。

第六百六十二章 齐梁学宫,落子收钱

    直到一炷香后,荀文曲铁青面色才略微好转,吐出长长一口郁气,舒缓许久心境,还是觉察出心中躁郁,晃晃额前尽白发丝,难得深觉胸口沉闷,定了定心神自行斟茶,小饮两三口,才是堪堪将心境舒缓分毫。

    身在朝堂当中,一人之下,消息自然是最为灵通一等的能人,前脚那位荀公子出苏台县不久遇袭,还不过两三日光景,便是有书信密函递到荀文曲手头,拆信才观瞧两眼,便是震怒不已,几近彻夜未眠,天边方挂得鱼肚白时,便已是穿戴齐整,直奔那位唤作屈胪的二品官府上,打听着后者天色未明时节便已外出闲逛,一言不发便是快步走到此地寺院之中,见面便是接连赏过后者三掌。

    也得亏是此地颇为僻静,倘若是搁在京城当中,只怕无人能信这位平日里便是待人宽厚和善的荀相,竟也有压制不得心头怒意的时候,且是半分脸面不留,分明年纪相差无多,却是抬手便打,无有分毫犹豫。

    “你屈胪随我头一日上朝,还不过而立年岁,还记得老夫当初是如何教你的,”荀文曲终究是开口,似是怒意似潮退去,周身再无多少力气,将青瓷茶盏撂下,“人非圣贤,总有不同处,兴许在你看来无关痛痒一件小事,落到旁人眼中,这事便是天塌一般的大事,人居庙堂伴君伴虎,切莫怠慢自傲丁点,但如此多年下来,似乎你屈胪并未曾牢牢记挂心上,才有而今始终入不得当朝一品的境地。”

    “人有好恶,前朝曾有位天子独喜木器,召得无数能工巧匠前来皇城当中,且还自行屈尊请教卯榫雕镂木器的能耐,虽说算不得圣明,除却这等古怪喜好之外,倒也是用人唯贤,并不曾有太大疏漏,天授圣上,可终究也有生老病去痴嗔怒苦,许多事你我又怎能轻言妨碍。更何况眼下那荀籍家中公子,尚未曾成势,而今最难应对者,当属齐梁学宫当中那位,没准贼心不死,尚且惦念着如何动摇国本,死灰已有复燃势,这才是最难应对的劫数。”

    屈胪没接茬,分明是面皮上头指痕深重,恐怕三五日都难消,却是不曾有半点愠怒色,低眉良久。

    “其实只是想替荀相分忧少许,官阶尚在微末一流,却见荀相腰背一日不及一日挺拔,实在心头忧扰,不得已才是出此下策,还望荀相莫要见怪才是,为官之道我向来不曾挂在心上,只不过想要尽力而为才是。”

    天光已然大亮,周遭鸟雀啼鸣轻快,佛堂当中金身晃眼刺目,刺得荀文曲眼目生疼,无奈摆摆手,不再打算同眼前人计较,转而慢条斯理道来,“也罢,念在你本就不曾私藏祸心,只是举止太过欠考量,姑且不再同你争执此事,过后应当如何解去此事,就不劳你忧心,老夫这引路人,总要再趁自个儿能挣动几日的时节,替你等这些后生将事抹平才好。”

    始终闭口的僧人听闻两人言语,止住脚步,从草庐之外迈步离去,自行扯起僧袍下摆,迈过很高的佛堂门槛,走到金身之下盘膝座地,闭口默诵经文。

    僧人已经有足足十年不开口,今日一如往日,也是半句不曾言语,只不过望向佛陀金身的时节,眼中金光涌动,旋即也不再默诵经文,而是重新站起身来,拍拍一旁小沙弥肩头,将佛堂外头那方爬满青苔的旧门槛搬去,旋即才是眼角含笑,又是坐回佛堂正中半闭双目,似是昏昏睡去。

    柳色青青。

    纳安逢春已久,许多地界连逢数场雨,已然是有些夏初滋味,原本长衫已是穿将不住,街上行人许多不愿讲究做派者,纷纷将袖口挽起,以免走不出几步便是热汗横流,唯独齐梁学宫处,尚且算在阴凉地,不需解暑。

    齐梁学宫旧址,本是大齐当年上阳室所在,以往专司藏书,将整座山体掏空大半,藏入其中不下万卷典籍书卷,后因大齐分崩离析,荒废多年散落小半,当今上齐天子索性便是将此地改为处学宫,供京城当中高门学子,或是学识深厚的寒门学子前来通读书卷,虽说前者数目远高过后者,但仍旧是整座上齐学子皆是心心念念的地界。

    山间挖空大半,听闻当年便是耗费无数人财,仅是由山中负石出山的壮丁,就有不下万余众,虽是山中陡峭且多青苔,时常有人跌落山涧,但壮丁仍旧是无半点怨言,一来便是银钱俸禄极丰厚,二来便是操办此事官员受天子旨,言说待到这些位汉子儿郎年岁渐足时节,可前来此地阅卷一载,足够使自家儿郎学问登堂入室。

    齐梁学宫当中狭路交错极多,终归是处在山中,许多地界虽是早先便已成型,但终归更改为一处学堂,出入走动时节,自然不可与原本上阳室那般,故而也是多出许多石阶,自下而上,得见山外日月穿行;而身在山中,却是不知日暮曦光为何,终日文墨书香为伴,对于旁人倒是件相当无趣的劳累事,可对于齐梁学宫一众嗜书如命的学子而言,身在此山之中,足够登时忘却天地之大,天塌不惊地陷无觉,生生将自个儿当成钱龙守宫那等喜阴湿生台地界的虫属,牢牢困到山中自囚。

    前几月之间,齐梁学宫来了位好穿长褂长衫的讲学,大抵四五旬模样,倒是不曾有人知晓这位先生来头,更是不晓得学识深浅,才至齐梁学宫头一日,便是于三层山中刻出方棋盘,从不讲学,只是取来炭火蒲团坐到石棋盘侧处,写过一枚木牌,上书手谈一局十两银钱,负则倍偿。

    自然是有好奇学子,或是自恃棋力高明者,路遇如此一位古怪的讲学,免不得起些相争的心思,每日便是有三两人坐到这位先生眼前,但行棋不过十几手,便察觉这位看似平平无奇更无高明做派的先生,棋

    力竟是犹如巍巍高山,莫说从头越起,即便极目远眺,也难见隐于云雾之间山巅,到头来便是愁眉苦脸,递出十两银钱,心中却不见得信服。世上道多,文坛之中棋道算不得小,但也绝非是那等高明至极的本事,归根结底,于这等俊彦眼中不过小道,终究比不得世间纵横捭阖,阴谋阳谋那般大,于是纵使是这位先生眼前已然堆积起几百两银钱,倒也无太多人上前,恭恭敬敬行礼。

    反倒是一连数月之中,有宫中外出中官时常前来拜访,言说圣上很是想念先生那位弟子,不知何时回京,却是引来许多齐梁学宫当中的学子,纷纷揣测这位看似并无多少学识的寻常先生,弟子究竟是哪位来头极大的高门后生,故而有许多分明棋力极低微的学子,倒是愿前来拱手奉上几回银钱,心思倒未必要落在棋盘上头,反倒是旁敲侧击,问起这位讲学弟子,究竟是哪位大才。

    但先生每次只是笑眯眯将银钱收下,而后便是摇头不答,日子一久,众人心思也就淡去许多,即便是尚有心思未解者,多半也是凭自个儿手段差出个眉目,于是前往这位周讲学眼前手谈对局的学子,越发少将下来,以至于到末尾冷冷清清,一日也不见得有三两人驻足。

    今日又是仅有一人前来,才见着这位周讲学的面,便是屈膝盘腿坐下来,由打棋盘上头拿起茶壶来,也不寻杯盏,仰头径直倒入喉中些许已然凉下来的茶水,心满意足抹抹嘴角,放下三十两银钱推到周可法眼前,“今儿个来得晚了些,讲学絮絮叨叨,分明已然是到歇息时辰,反倒是起了兴致,整整两三时辰都不曾讲完的艰涩文章,浑身上下酸臭气,偏偏想着再拖沓上一炷香,难不成就能讲完?明明是学问极高的主,却连这点微末小账都算不明白,当真是古怪。”

    “你这后生倒是有些意思,听圣人学说,竟觉得还不如来此平白耗费银钱输棋来得舒坦。”

    周可法无奈摇头,不过还是忙不迭将眼前三十两银钱收起,咳嗽两声笑道,“每日还就指望着你与另外一位小子前来捧捧场,空有一身棋力,可惜无人过招,当真可谓是屠龙技。”

    来人也很是感慨,将奇丑的面皮凑近周可法,好奇问到,“我说先生,您老这么一手棋力,怎么却偏偏无人前来讨教两手,这一手棋纵横捭阖诡妙变换,依我看却比起那些位只知晓教些古板文章的讲学,高明不知道多少,怎的就如此不受待见?”

    “当世人性情越发古怪,总是有人不愿承认能耐不济,就算是明知棋力不如人,也总会想方设法自个儿安慰自个儿,区区一个不知来历的老书生,兴许只通下棋,行文篆印大抵远不如我。”

    “本就是高门中的得意后生,不曾受过几番挫,又怎会懂得所谓谦虚恭敬。”

第六百六十三章 城关对子论八极

    城关之上,两人对子。

    一位面色始终和善平静,却是始终屈手叩指,只凭右手落子,长衫随风滚,一位则是身着短褐,时常将两眼由打棋盘挪开,向城关之外望去,不过棋力亦是不俗,粗窥棋局,竟是难瞧出谁人盘踞上风。

    但两人棋风却是并不相同,虽说如今依旧是旗鼓相当,可前者却是缜密周全,后者行棋频出妙手,瞧来便是迥异,偏偏便是交错盘绕,一时间难分高低。

    “南公山间人,棋力果是不俗,”中年男子抱起佩剑,皱眉望向棋盘当中,思索良久,也不曾寻出破局的法子,只得微微苦笑摇头,“本以为那位吴霜兴许不通棋,眼下看来,棋术也是高明得很,如此才能教出如此一位棋路高深的弟子。”

    兴许在旁人看来,两人不过是寻常对弈,借着眼下并无妖物邪祟搅扰的闲暇时节,摆开阵势手谈两盘,可云亦凉却是深知眼前这位看似专心行棋的书生,此刻却是一心二用,一手捻得大阵,另一手抚住白子,瞧来倒是正襟危坐思索棋路,实则却是将大半心神尽数沉入边关之外六座大阵之中,仅仅是分出二三成同自个儿手谈,却是依旧不露颓相。

    纵使是一连半月,大泽之中也未曾有半分异动,边关地界中人却是越发谨小慎微,分明是闲暇时,驻足于大泽边岸之人,依旧极多,纷纷忧心不已,将两眼望向始终平静无波大泽当中,纷纷很是忧心,不晓得下次妖物作祟的时节,究竟是如何一番浩大势头。至边关一载余,柳倾便是身经大小几十战,其中最为艰难一战,近乎数万妖物邪祟踏潮而来,而潮水之下,尚有一尾托潮,足有百里宽窄,险些将城关尽数拍得寸断,还是那位青平君舍生递出数十拳,才是堪堪将那道足有百里宽窄巨尾拦下,尚未曾添破损丁点,却是险险将青平君震得断去经络,修养三月,才堪堪能再施境界。

    除此之外,其余数十战中,时常亦是有人身死,一载之中,不下数百上千面孔,已然是深埋边关背后无名深冢当中,再不可见。

    “师父棋力自然不差,但唯独喜好单骑破敌的路数章法,从不行诡棋,更是只攻不守,”柳倾闻言连连苦笑,捏起一子,却并未落下,继续道来,“凭他脾气,一局棋输赢胜负无关紧要,乃是小道而已,最为关心处,还是自个儿那路攻棋,究竟能否建功立业,凿穿对手棋势,倘若是攻伐有成,就算是后来这盘棋被人杀得丢盔卸甲毫无丁点面子,亦是不曾放在心上。”

    “行棋与修行之前,终归是练剑之人,作甚都不忘自个儿原本喜好,当然是棋中有雄浑壮阔剑气,不吐不快。”

    云亦凉心有同感,这两月之间难得流露出些许笑意,刚要投子认输,却是被眼前人抢先,将棋子掷于棋盘正中,后者微微叹息口气道,“一心二用,实在是应接不暇,何况前辈本就是棋力高深,既要兼顾维持阵法找寻隐匿

    于大泽当中的妖物邪祟,又要应付棋盘当中攻伐,实在是为难晚辈。”

    “说来也是,”云亦凉将佩剑提起横在膝间,旋即便是往城关外大泽望去,却是开口问起,“数月之前大泽当中那枚通天巨尾,瞧着相当眼生,到底是这些年来困到北烟泽此地,眼界很是不宽阔,竟是并无丁点头绪,能生凭身躯,抵住青平君结结实实数十拳,毫无颓相,竟是半点伤势也不见得显出,如此本事,天底下妖物估摸着也能排到上上游,柳老弟不妨讲讲,自个儿见地。”

    柳倾双掌平复,暂且将大阵稳下,不再有动静,而是看向云亦凉,嘴角轻抬,“云前辈这句柳老弟,实在担待不起,本就是前辈,岂能如此随意。”

    “有甚随意的,这边关地界本就是生死难料的险地,为何又偏偏要行外头那套,用得上的时节,便是礼节规矩,用不上的时节,便可称为繁文缛节,何况已然是身在此地许久,性命相托,叫上声老弟,其实也无错。”托起手中佩剑,云亦凉却是一剑递出,飘飘摆摆直奔大泽中去,瞬息而去,瞬息而归,而剑身染血,随意使布帕拭去,咧嘴笑道,“别忘了我这前辈也是练剑的,虽说未必比得上那位吴霜高明,但终究也是位剑客,性情照旧是不拘小节。”

    柳倾则是心安点头,收起阵法,足足六座数十丈宽窄大阵,尽数缓缓变为无形,没入大泽周遭,再不显露踪迹。

    飞剑大阵,两门手段却是相得益彰,不需柳倾耗费太多心力内气,也可将始终隐匿身形前来近岸处妖物斩杀殆尽,就连才痊愈不久的青平君瞧见,都时常是艳羡不已,时常同那位身负双锏的江半郎诉苦。后者自打前来边关处,也是数度负创,倒不见得比起青平君吃亏深重,但亦是因其出招章法粗狂的缘故,也是时常负创,期间乃至有十余回,险些被妖物卸去臂膀,周身伤痕交叠,倒是当真靠自身境界与蛮横力道,生生在边关地界杀出些赫赫名声。

    边关中人,本就已然是抛却所谓生死,其中大多是已然走投无路,或是凭一口热气撑到如今的修行人,从来不论身份高低身世显微定人,江半郎接连一载之间悍勇,早已是争来颇大名声。而今这四位高手坐镇,虽说是妖物一日凶狂过一日,但依旧是令许多人心头怀揣些期许意味。

    没准有朝一日,当真能将北烟泽中邪祟妖物,尽数除去,再归故里。

    只瞬息之间,柳倾便是想起许多,旋即才是缓缓开口答道,“当初下山游历时节,我曾去到过东海周遭,见滔天白浪汹涌,分明是并无高低错落地界,却是不亚于飞瀑之威,曾有人言东海当中尝有蛟龙起伏,而今虽是踪迹不显,但尚有鲸鲵之物,大者上千里,小者数十丈,眼似明月珠,当初瞧其尾时,倒很是相仿。”

    闻言云亦凉却是顿了顿,犹豫答道,“东海当中鲸鲵,怎会平白无故前来此地容身,鲸鲵化妖,

    如何能不知不晓潜入此处北烟泽生根。”

    “或许此事当真无法以常理揣度,”书生无奈,收拾罢棋盘,黑白两子尽收棋盒,旋即便是沉沉叹过口气,“毕竟以我等四人本事强行撼动那条巨尾,却是撼之不能,原本以为,最不济也是可令那大妖吃痛,奈何似乎并未伤着丁点,如此修为体魄,若非是因些许缘故受制,我等几人连同这座边关中人,也未必能拦。”

    云亦凉却是深以为然,将佩剑捧起轻叹一声。

    “只可惜不入五境,终究难称得上迈出武道门外,触及天地,此剑威风,尚远不及那些位使剑的大高手。”

    “也许除了自个儿破境之外,还可以等小师弟迈入那等极境。”

    书生起身翻转长袖,似真非真提过一句,瞧向一日日明朗起来的天色,登时觉得这身衣衫,似乎也是有些燥热,终究是春深夏来,无论北烟泽平日里多是冷寂,也总有见得暖日升浮云的时节。

    “经络尽毁,眼下丹田也是炸碎,能借南公山那位吴霜保住性命,已然是尤为不易,日后就算是借外物行走江湖,也算是大幸。”提起此事,云亦凉原本淡然神情,骤然间便是低落下来,眉眼低垂,长长叹出一口气,“我这当爹的,总觉得很是亏欠自家儿郎,家妻病入膏肓时节,不曾寻来那等可缓百病的良药,更是不曾赶得回去,等到自家儿郎阴差阳错迈入修行道的时节,更是因这北烟泽边关束住身形,连去瞧上两眼的赋闲都无,又怎能奢求云仲日后踏入那等境界。”

    可书生还是满面笑意。

    “我在南公山上的时节,应当说最是亲近这位小师弟,倒未必是因心疼小师弟天资略差,也未必是因怜其修行之中受到的种种苦楚,而是小师弟的确有那等高手心性,天底下高手有很多,阴狠毒辣者有,光明磊落者亦有,小师弟出剑时节,我却觉得不像师父,也不像云前辈,只像他自己。”

    “上苍有识人之能,如是手段当真独道,又怎能忍心始终不得志,总有一天这座天下这座江湖,能瞧见一道纵跨万里之遥,澄清通透的剑气,垄跨南北,纵横东西,难有人可承一招。”

    难得云亦凉畅快大笑,起身拍拍书生肩膀,并肩望向才踏出边关几步,依旧有些微瘸的青平君,快慰搭茬,“其实能不能出这么招天下难觅敌手的剑气,老哥我还是盼望有朝一日,那小子能拽来位模样生得极好,心性又是不赖的女子,朝咱说上句这便是咱云家儿媳,甭管我这当爹的答不答应,到了还可共白头,那才算是将后顾之忧,尽数抹平。”

    “那位温瑜姑娘,大概就不错。”书生还是脱口而出。

    “何时这姑娘不再提及三境,何时我才会认这位儿媳,”云亦凉无声笑笑,“希望旁人有出息没错,但若是无出息便不喜欢,有出息便喜欢,那才是顶无趣。”

第六百六十四章 人世情意总相同

    南公山后山,少年今日借黄龙势起剑。

    虽说黄龙当中藏蕴内气极众,千丝万缕,一时难竭,奈何是先前也并不曾破开三境,只堪堪运出二境剑气,虽说瞧来依旧威势一时无二,但如何都难入吴霜眼底,终归是五境中人,观瞧二境剑气,无亚于早已于江湖中杀上数个来回的高手,无意瞧得偏僻村落当中,孩童抄起枝条扫落数截野草那般,实在难以入眼。

    而原本将自个儿锁到屋舍当中的温瑜,却也是不再坐关,一如既往那般将桌椅挪到后山,运笔墨勾描阵法图卷,且是时常抬头张望两眼,见少年不曾持剑,剑气也是不如以往锋芒毕现,神情亦是时有忧色,但到头来也不曾言语,继续俯身勾勾画画,周遭繁花生香茂草泛青,倒是比起始终置身屋舍当中舒坦许多。

    云仲的的确确是不曾持剑,早些日已然是将那柄水君祭炼的那柄水火吞口长剑送到吴霜手上,暂且保管一阵,自个儿则是数日之间,皆是跟随回山歇息的颜贾清研究如何操持黄龙,唯独今日难得腾出些许闲暇,前来同吴霜一并去到后山,以黄龙躯中内气,强行递出剑气。吴霜却是一如既往那般指点少年,言说倘若是步入高渺境界,无需手中剑,也可并指递出剑气,至于为何仍旧持剑,不过是一来心安,而来更是顺手些许,更何况凭本命佩剑施展剑气,威势更甚。

    不过既然眼下云仲暂且搁置下掌中剑,吴霜也没奈何,只得是传与其这等本事,起码除却黄龙神通之外,剑气也不可轻易撇下,终究是剑术天资高绝,纵使修行不甚如意,起码也承吴霜衣钵,无论如何也难轻易放下心来。

    “早猜着你小子不曾带剑时,剑气必然羸弱几分,倒也是人之常情,本就是嗜剑如命的性情,连剑都不曾握到手上,又如何能心境澄澈,杂念尽褪。”

    青衣吴霜始终盘膝坐地,观瞧云仲递出道道剑气,却是抬手略微止住后者动作,点出一指来,青霜悬空,剑光明朗。

    “身在那间茶馆中时,师父我也曾许多年不曾握过剑,平日里凭沏茶赚得些许银钱,当然也用不上什么剑气,数载以来不曾出剑,再出剑时候,反而是觉得剑招越发纯熟,剑气更是银河倒悬,威风一时无二,那时才晓得原来还有如此一说,原来多年不握剑,再握剑时节,却似是故友相逢,倒愈是得心应手。”

    “你小子既然是决定要暂且撇去手中剑,待到心思了然通透过后,再运剑而走,必然是思量再三才艰难说出,我这做师父的总不能阻,至多不过是再教你几手傍身的本事,也好待到日后再外出行走的时节,好生添两分臂助。”

    一席话吴霜说得淡然从容,好似是理所当然,不急不缓,而云仲始终低头,神色黯然。

    一来百般瓶颈,处处掣肘,二来心思冗杂,且多躁怒,早先握剑时节,少年竟是觉察不着丁点欣喜滋味,反倒觉得剑身越发沉重。

    “无甚大不了的,

    人人都要遇上这等艰难关口,毕竟谁都不晓得,匆匆百载之中,谁又能看清自个儿前头究竟还有几道难关,有什么一时难解的心思,不劳急切。”

    吴霜又岂能不晓得自家这位小徒弟的心思,不过也不曾急于点破,将掌中青霜托起,悬到眼前,旋即又是伸出两指,冲远山处略微一点,一缕流转紫气飘摇直起,悠然随风,瞬息间迎风暴涨,化为道粗重剑气,瞧着险些便是要压碎整座山岭。

    抬手收手,只在两指之间。

    “虽说人家常言,言说刀剑不过手足延伸,但唯独我等练剑之人才晓得,如若是不曾手握刀剑,想要递出剑气来,威势力道起码要折损七成去,且未必能圆润随心意。”

    “不过在为师看来,握剑入门,运剑登堂,可当真要修至山巅,最末一步却绝非是剑气二字,两两本就不尽相同,剑术剑势为本,剑气脱手为形,可倘若是要将你小子的剑势化入剑气之中,便已然是得心应手,即使是不曾持剑,剑气也未必要弱得半分。”

    云仲琢磨一番,揉揉眉心,苦笑试探道来,“可这剑势剑意,连徒儿自个儿都是不晓得究竟是如何一番模样,又怎能圆润无妨尽数显现开来,时常便是只晓得运剑迎敌,压根不曾惦记太多。”

    “那倒也未必有多难,”吴霜突然之间鸡贼笑笑,拍打拍打云仲脑瓜顶,“还记得当初时节跑山?其实为的便是教你除去万般杂念,劳累到已然只余喘息的能耐,而后再起剑学剑,就好似是将一件浸满墨浆的宣纸榨洗干净,而后再行作画题字,其实更能显出作画之人的能耐。”

    “师父意思是,再跑一回山?”云仲嘴角微抽,艰难看向眼前青衣吴霜。

    “当然要更难些。”

    吴霜微微笑道,旋即却是看向不远处时常抬头观瞧的温瑜,“为师也不是那等不近人情的性子,知晓你二人许久不曾见,当然是需要些时日,好生耳鬓厮磨一番,才可解去心头儿女情长的心思,但你小子可别忘了,于你这般年纪,遇上位十二分喜欢的女子,可未必是好事情,如若终生也难瞧其背影,更是无厉害手段,年岁一长,兴许你自个儿都很是有些自惭形秽,又如何谈长久。”

    终究是吴霜,寥寥数语,当真竟是将云仲心事尽数道得个分明。

    云仲也只是苦笑,也跟着吴霜眼色望向温瑜,终究是点头应声,“那依师父来看,此番这山应当如何跑才对,既然是三境遥遥无期,又该如何再令修为精进几分?”

    “南公山不只是一座寻常山,连同那头瞧来毛色古怪的马儿,都并非是什么凡物,云小子倘若真有心历练一番,其实这座南公山才算是这世上难觅的宝地。”

    “骑驴找驴?”少年咧开嘴,抚摸抚摸黄龙脑门,竟也很是开怀。

    吴霜也是开怀笑起,将两眼眯起,“等到你小子知晓这座南公山有多高,大抵也就乐不出了,趁眼下不知不晓

    的时节,还是趁早乐呵两日,毕竟到那时为师都是难以插手,这尾黄龙来头极大,但也未必能替你担着些。”

    温瑜将心神由面前宣纸当中抽出的时节,少年已是不声不响凑到近前,皱眉瞧瞧宣纸上头阵法纹路,一时间倒是眼生得很,旋即便是胸中了然。依自个儿这般初窥门径的阵法修为,欲要将如今三境温瑜钻研的阵法脉络瞧出个来龙去脉,怕只是虚言而已,随后便是勉强笑笑。

    “过阵子,兴许要去历练上一阵,温姑娘若是有想去的地界,不妨趁这等节骨眼,好生出外转转,当真若是要待到历练的时节,可是真未必能腾出空闲来。”

    “境界不曾稳固,更何况心结尚未解去,哪里来的闲心。”温瑜抬头,分明很是困倦,不过瞧得少年面皮上头很是低落神情,一时间还是顿觉心思流转,揶揄笑道,“阵法路难,何况是才踏足其中不久,自然也就难以领悟得透彻,何必如此心急。”

    “大概是虚丹损毁过后,那缕灯火气始终也不曾散去。”

    少年挠挠鬓发,顺势就坐到一旁,许久才仰起脸来,神情复杂,“温姑娘,在你看来,若是行路不如意,是否应当是急流勇退,寄情山水不再忧心,毕竟本就是难以行路,倒是不如停下脚步瞧瞧周遭景致。”

    温瑜沉吟片刻,还是点点头道,“倒也并无错处,明知山中虎狼行,又偏要向山行,说来倒是一腔勇,但实则却很是有些愚不可及,明知是凶多吉少,有些时候也需退让。”

    少年也不置可否,而是继续问道,“那如若是紫銮宫不曾逢厄难,温姑娘也从未来过颐章,更不曾来过南公山,待到年纪登对的时节,大抵会喜欢何等的俊秀?”

    这话说罢温瑜却略微蹙眉,疑惑打量少年一眼,可后者神情相当平静,瞧不出半点端倪,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如实道来。

    “大抵便是位门当户对,且天资对等的修行仙家公子,娘亲曾提起过三言两语,可那时节年纪尚浅,终究是不曾细问,小师叔问这话,可很是有些古怪,同平日里言语甚是不相符。”

    后山风静,少年倒是不知所措抬头,瞧见眼前女子发丝为风掀起,登时便爽朗笑道,“那还不是有心问问,得遇姑娘,究竟是占去谁人的福源运气,这才一时间问起。”

    后山远处草庐门外,有青衣长衫并肩而立,望着少年此刻瞧来很是淡然的神情,皆是微微摇了摇头。

    “世间事往往相同,总要令少年人在最是无能的时辰,遇上那位欲要厮守终生的女子,到头来却大多是竹篮打水。”

    “温瑜这番话,说得太过随意,而云小子又是心思细腻,究竟这桩缘分可否久留,恐怕也算不准。”

    ps.差点忘记更新

第六百六十五章 区区五境,何足挂齿

    朱日依山,自是飞鸟周身也裹得满身红绸,悠然由打一山之间,缓缓落去另一座山中,也不过只需翻动两翅数十回,山间穿行,翎羽扑扇,从容不迫。

    也正是这等节骨眼上,云仲单臂托起黄龙,坐到山巅之上,望向外头深重暮色,由天外而来,接山腹连树影,葱葱郁郁,甚是好瞧,残重暮色虽是不曾蔓上少年一身黑衣,可也依旧爬上少年眼睑面皮,也是染得黄龙通体譬如血染,鬃毛飘摆,竟也是相当舒泰,浑身金鳞抖动,老实趴到少年臂膀肩头处,好似假寐。正是游园赏景的好时节,北来凉风被画檐山所阻,南来暖风浩浩荡荡直冲颐章,天高云淡,山间时有清风起,撩人鬓发,抚人面颊,再难生出手擎刀剑的半点心思。

    少年替很是懒散的黄龙挠挠后脑,展露些笑颜,不过依旧能由打面皮当中窥见些许怅然,似是自言自语那般摩挲摩挲黄龙那枚足有两方棋盘大小的龙头,“又是夏日风起时节,却是不晓得那些位故人,究竟身在何处,说起来也甚是想念,诸如李扶风唐不枫,或是那位道门昔日道首,钦水镇当中的那位水君,不知如今依旧是立身一地苦熬,还是已然将浑身桎梏震开,四处在天下周游。”

    “叶老伯究竟有没有将那尾金鲤护住,又可否见过当初那位心上人。”

    清风缓行,吹开少年脸颊发丝,残阳如血,一时心绪起伏。

    黄龙入腕心意相通,倒也觉察着此时这位少年的心境,分明是周遭湖潮起伏,但唯独坐到湖水正中的少年,心神愈发平定,似是一块顽石矗立,任由周遭湖波挑起,复又砸落,岿然不动,安然如山,当即便很是意外,将两枚明珠大小眼眸落在少年身上,再三打量,可到底也不曾看出什么破绽来,只是觉得眼前这位下任钓鱼郎,似乎比起前几任来,兴许是年岁手段不如,但心性却着实算不得差上几分。

    云仲也是缓吐出口气来,然而并未搭理黄龙,反而向浓重云海之中望去,却见残阳如流火,无端传至茫茫无边云海之中,将后者也尽数染为火烧色,由嫣红走朱红,再递至深沉血红,形如于山腰之间镶得枚红瑙,辅以山间犹如碧玉一般的绿树翠竹,繁花浮土,犹似容身仙家绛宫。

    “也该是时候前去长长见识喽,见过人世间,也要再见见所谓的修行道,总是想东想西,却是无那般改换时局的本事,算到底才应当是最为悲哀的一桩事,要么便是两眼一闭浑然不知浑然不虑,要么便是知而后勇,当真能使得自个儿出言举动,可牵动天下四方,明明知晓世上疾苦不易,却是有心无力,在我看来才是最为憋屈愤懑。”一身短褐的颜贾清走上前来,冲黄龙脑后削过一掌,不顾后者狰狞神情,轻快笑道,“这钓鱼郎可还没尽数传给云小子,真向朝我出手,大可尝试几回,瞧瞧谁人更吃亏些,日后便是云小子替我指掌你这养不熟的畜生,可要多添些小心,性情越是和善正气者,动起怒来,连你都未必

    能安然接下。”

    少年似乎早就猜出来人乃是颜贾清,抬头含笑看过难得不曾饮至酩酊大醉的先生一眼,挪出片地界来请后者坐下,才是发觉自打那位五绝之首攻山过后,原本山巅地界相当宽敞的南公山,眼下其实也很是有些狭窄,起码原本观云悟剑的宽敞平地,已然失却大半,唯独留下那枚浅浅印痕,尚能记起当初观云所吃的苦头。

    黄龙悻悻,分明是瞧见颜贾清接连几日滴酒未沾,当即便是知晓了始末缘由,当然就不愿允给这位看似行事荒唐,实则却是工于心计手段层出的颜贾清半点好脸色,鼻头喷得两三阵狂风,瞬息便化为寻常黄绳绕到少年腕上,恰好落得个眼不见心不烦。

    “皆言说是万事开头难上难,可行路之难,我看比开头还要难些,”颜贾清不以为然,丝毫不曾觉得失却这尾黄龙乃是什么祸事,反倒除却脸皮皱纹多出数缕之外,神情愈发轻快淡然,摇晃脑门悠然道来,“从前没听过吴霜说起这茬事,倒总是觉得这南公山不过是处再寻常不过的地界,山水中有浩然气,可是此地怎么都不像处那等上佳地界,不论是风水格局,或是什么堪舆风穴,皆是处稀松寻常的地界,哪里知晓竟是当真很有些来头。”

    经颜贾清这么略微一提点,云仲也是无端想起些什么,当初柳倾曾言,南公山本就是一处深潭,那头脚力极强的夯货,当年还是头似马非马的走兽,曾游弋深潭当中,搅动无边浊浪,致使原本深潭当中升起座高山,如今仔细想来,只怕南公山并非凡山,那头极通人性的夯货,也断然绝非是寻常之物,想来成山时节,便是神妙异常。

    自然能瞧出少年有所思,一旁颜贾清嘿嘿笑过两声,“你小子自从迈入修行路以来,称得上是时运多舛,且运气实在是差劲得很,但唯独有一件事,算是捡来的天大便宜,那便是踏入南公山吴霜的地盘,且是阴差阳错承下吴霜衣钵,不然若是换为旁人,如你一般频频负创,且是险些从修行道上一头栽倒下来,九成是再无翻身能耐。”

    “既有此良机,换作是旁人,定不会犹豫半点,自然要迈步而上,最不济也该将浑身本事历练一番。”

    话说到末了,颜贾清都已是不再兜圈,径直劝少年前去历练,虽未必可动用黄龙神通,但黄龙体蕴内气,如何都算是有一手兜底的本事,常在山间却是原地停足不前,莫说是旁人,想来就算是云仲自个儿也是困苦得紧。

    “早就打定主意前去闯荡上一阵,而今犹豫不决优柔寡断,只是心头忧虑躁闷,竟也是许久难以迈出步子去。”

    山外清风托鸟雀,山麓藏蛇鹿,猛然之间袭来,倒是尚余两三分难再强撑的凉意,席卷山间,照旧抬起少年已然披散肩头的发髻,许久也没再言语,而是盘膝稳坐,眼望外头万里之遥处,神情错杂难名。

    饶是云仲不曾开口言语

    ,最擅揣测旁人心思,且精熟察言观色的颜贾清,心头自然是门清少年此刻忧扰之事,笑着敲打敲打少年脑门,可惜一字未吐,只是站起身来,单手指点北方,又是点了点东北,再点了点脚下,旋即步履轻快,飘然而去。

    一座南公山,山间有师门,山门前头两行篆字,纵使被吴霜抹除大半,却仍旧能望见当中字迹,流畅随意,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一座紫銮宫,宫中人战战兢兢,被一位老者威风压得难以抬头,或说是整片大元,几乎皆是朝那位境界不知已然多高的老者低眉俯首,难以挣扎动弹,茫茫雪尘当中,此时大抵已是生出绿草,良驹奔腾,却是始终难逃。

    一座北烟泽,边关中人更迭过一茬接一茬,譬如秋后镰刀割去麦秸,边关后身坟茔叠坟茔,接天连日,尚有一位运剑的中年人,一位始终眉眼宽和始终捏指的书生,盘坐城头,望向茫茫百里远近之外大泽,分毫不惧。

    颜贾清意图很是明朗,云仲不曾思索片刻,便已然是猜出个大概来,于是笑意越发浓厚。

    邋遢先生的意思,是让少年想想除却山上女子之外,天底下是否还有事要做,还有人惦记到心头。

    “本来就是位酒瘾奇大的糊涂先生,怎么如今身上的江湖气,侠客气却越发深重,倒真是将自个儿原本心性遗失大半,这才是近几月来,最为有趣的一桩事。”

    不知不觉少年便是笑得前仰后合,故而再看向山间云海的时节,登时觉得胸中海潮顿生。

    知晓明哲保身的钓鱼郎,而今反而是越发像是位从来不曾离开南公山中人,两袖清风,一身淡然。

    心头始终惦记着行侠仗义,将整座天下的江湖走上一趟,背剑走马的少年,如今却是深陷重围,每日受油熬火煎,刀斧加身。

    少年抬手又是呼来黄龙,站起身来,最后看过一眼外头残阳如血,霎时大好江山,而后头也不回离去,径直去向后山。

    “真打算让那小子去试上一试?”

    短衣先生撇嘴针刺,“可得想好了,照你那番话说来,这座南公山底下的险境,你都是未必能深入其中,倘若当真是耽搁大好时机,云小子遇险身死,你这当师父的岂不是要心境登时崩裂开来。”

    “修行到你这般境界的高手,心境最重,倘若真是如此,五境可都未必保住,况且失却一位衣钵弟子之痛,又要消沉几载,吴大剑仙可要想好。”

    吴霜不屑,抬眼一瞥。

    “自古来达者为师,既然是师父,这一身五境,不过是为座下弟子探路,而后指来条通天坦途,令无数身后人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区区五境,何足挂齿。”

第六百六十六章 青牛(新卷)

    八方街乃是踏鸿州一地最为热闹的地界,素来便是有八方冠踏鸿这等说法,虽然大致也是那等读书人信口胡诌而来,但却算不得过分吹嘘,虽区区一城,拢踏鸿一州大半钱粮,言说是宣化城占一石银钱,其中八方街独揽当中八斗,当真可称得上是足金抵砖,银钱垫脚,谁人也是不晓得这座宣化城中八方街,里头究竟住着多少位能耐泼天,家世显赫的贵人。

    至于为何得名八方街,原是宣化城相比于踏鸿州其余城池而言,起码要宽广上近乎十倍有余,而这条八方街,足足便是头尾八条长街并到一处,瞧来便是雄伟至极,譬如剑分八面,除却平坦之外,原本理应是青石为路,亦是更为白玉石阶,翠玉裱到各方牌匾处,楼宇当中女子环步袅袅,披纱赤足,行走于楼宇之中,婆娑烟柳,玉仪生姿。

    这八方街俗人自然不得进,除却是有名有姓大员巨贾,才可言踏进其中,可任凭是别地家底再殷实商贾,踏入八方街中,也唯有连连赞叹,却不敢问清价钱,生怕是见识过此地金贵至极的物件过后,还家时节始终念念不忘,免不得抱憾终生,到头来反而是越发萎靡,且是生出许多颓意来,倒不如浅尝辄止,略微增长两三分见识便可安然离去。

    但偏偏就是这么处放眼整座天下都算是最为富贵的地界,每日都有一位烂醉如泥的少年,骑着头青牛,缓缓由白玉长街当中安稳穿行,竟是无人胆敢前来说上两句,反而是许多女子瞥见这位举止很是无忌的少年,时常却是使眉眼撩拨,恨不得将本已薄弱许多的夏时薄裙,再展露出两分勾人仪态来。

    只是可惜世上大多少年郎皆是不解女子心意,至多不过是勒住青牛笼头,而后略微抬醉眼行个礼,而后又是倒伏到青牛背后,昏昏睡去,醉态尽显。

    百琼楼中便是有几位女子,时常守到楼台窗棂处,倒也不为赏景,毕竟纵使是这八方街景致再好,珊瑚碧树,皆垂金玉丝绦,缀以宝玉珠花,对于几位自幼便是前来百琼楼当中侍奉客爷的女子而言,确是已然瞧得心头生腻,终日守到楼台窗棂外,只不过是为瞧见每日午时,由打这街道当中骑青牛而归的醉酒少年。

    “乔兰,今日看来那位少年也不会由打这条长街过路,外头日晒得紧,莫要烫坏面皮,还是早些回屋为妙。”一位眼尾浅红高挽云鬓的女子瞧见是有人前来,当即便是笑皱梨涡,浅浅嗔怪两句,连忙要将那位唤作乔兰,衣衫轻薄的女子推搡回楼中,却不想被后者轻快闪过,一时间自个儿反倒是羞将起来,面皮含羞。

    “汀兰若是知晓那少年今日定不会途径此地,那为何又偏偏要耐着外头这等近夏暑气,不惜坏了妆容,也要在此苦守,分明是与我等年纪相仿,偏偏却是知晓护食,也不晓得那位骑青牛的少年,究竟是身具如何气运,竟是被咱们向来眼光高渺清丽的汀兰瞧上眼去。”

    乔兰口齿向来伶俐,甭管是在此间百琼楼中莺莺燕燕,还是百琼楼常客,皆是知晓此事,不过待到有人夸赞的时节,这位向来胆大泼辣的少女总是要嗔怪上一阵,似是相当不情愿落得这般名头。

    今日恰好是百琼楼不曾有几桩生意,大抵便是前阵子许多位怀揣千万两金银的高门王公或是外来巨贾,纷纷耗净了银钱,还未填补满钱囊,这才难得有两日清闲,估摸着宣化城外头游舫再至,恐怕又是要有无数前来百琼楼中寻花问柳的客爷,纷纷犹如湖鱼见饵,尽数汇聚来此,所以这一时清闲,当真是来之不易。

    乔兰汀兰两人,年岁也不过是十余二三,正是闲暇不得的年纪,哪怕是落在寻常人家,这般年纪也还远不曾到研学绣花织布的时节,更是无需学什么万方仪态,大抵便是立身街头携友同游的大好年岁,可两人如今瞧来,却似是已然绽得苞蕾,瞧来已是有几分出阁意味,亭亭玉立,眉眼晃人。

    但即

    便是楼中女子每日吃穿,皆可谓是锦衣玉食,哪怕并非时令吃食,也总可尝鲜,更何况是所谓人世间种种上好养身子的汤药,乃至餐饭过后茶汤,都是一两茶可抵一两金,但唯独不允这些位女子外出,唯独逢年过节时,才差下人仆从看守,一并外出游园或是赏景。时辰略长,当然就是兴趣缺缺,就算瞧得金缕织就繁衣,良马额间悬玉,亦是觉得好生烦闷,就是如此时节,一位素未谋面的少年,终日骑过头青牛,悠哉游哉乘醉性过街,霎时间便是引得许多女子很是新奇。

    “区区一个不知根底的少年郎,有甚好瞧的,倒是不如吃茶,恰好前阵子新到几匹品相上上等的布料,绣工天成,听人说是轻薄若蝉翼,却是望之不穿,倒也是能防备着些许八方街中的登徒子,最是适宜。”汀兰不在意,微摇发髻,佩环玉钗磕碰时节,叮当作响,甚是好听,可惜周遭几位女子却是压根不曾理会,反倒是一拥而上,将原本汀兰落脚处挤得满当。

    谁都晓得汀兰心上相当在意那位少年郎,几乎是每日闲暇过后,便要前来探廊窗棂处掀开窗来,往下观瞧,却是偏偏嘴硬,言说是楼中燥热,欲要前来吹吹风凉,权当是歇息。但眼下却是无人在意,只晓得汀兰让出原本位子,自个儿能前去瞧上一眼那位醉态很是乖巧的少年人一眼。

    而少年来头虽说是不明,但不知为何便是入得了这处八方街,且守街人对这位时常骑青牛闲逛的少年,很是毕恭毕敬,竟是比起那些位来头甚大的王公贵人,还要恭敬三分。听八方街中消息灵通者言说,这位少年还不曾入街时,曾凭身手搭救过八方街街主,大抵便是出于这等缘故,才是平步青云,传闻说这看似清秀少年,连刀剑也不曾携,便是破敌手二百,杀得伏敌胆寒,这才将险些身死的八方街街主搭救下来,奉为座上宾。

    半载以来,八方街中许多高手或是大员商贾近侍,曾有许多前来找寻少年比斗者,可向来便未曾传出输赢胜负如何,只是晓得那位守街人瞧见少年时节,越发恭敬,行礼时节,险些已然将头颅低到脚面上头,凭大多人猜测,大抵是全无败绩,毕竟倘若是胜过这位少年,八方街街主自是要许以重职,莫说是随意出入八方街,就算是这位少年时常烂醉如泥,也是不曾有丁点约束。

    但最是令八方街中人好奇处在于,少年府邸,没过六七日便是要走出一架车帐,驮金银钱粮,缓缓去到别处,却是无人知晓这位始终穿身素黑衣的少年,究竟是为何如此节俭,反而是将金银尽数散去,而正是出于此,百琼楼当中的女子,便更是觉得这位身手难寻敌手,且行事异于常人的骑牛少年,分外惹人两眼。

    不过是半炷香光景,街上却是响起牛蹄踏地响动,一头浑身皮毛色乱的青牛,驮着位看似已然是醉死的少年,由南到北,缓缓走过长街。

    青牛走得并不快,所以少年分明已是醉态深重,却还是强行撑起脑袋来,向楼上一众女子点点头,眉眼含笑,旋即又是趴到青牛宽阔牛背上头,任由鼾声微起,再无半点动作。

    少年一身黑衣,也算不上甚讲究缎面,更无什么佩玉香囊,瞧来便很是随意,身形欣长发丝散乱,坐下青牛也是瞧来稀松平常,似乎与田垄当中的耕牛一般无二,铜铃牛眼瞥见楼上一众女子,竟很是有些不屑神情,摇头晃脑,翻动短尾,步步走过街中。

    “如此一身打扮,当真与八方街中人迥异,但分明是得街主高看,理应是不愁银钱,却向来不愿添些上好衣裳,就凭此处,这位少年郎便是街中独一份。”

    楼台之外,依旧莺莺燕燕,似是群玉攒动,热闹非凡,当然是惹得街中人一时间抬眼望去,即便是囊中略微羞涩,暂且解去眼上瘾头,也算是无需银钱的好事。

    可是那位趴到青牛背上的少年却压根不顾身后许多女子眼光,自打方才起身点头过后,便已然是全无动作,单手摁住腕间黄绳

    ,浑身不曾施展半点力道,好在是青牛步稳,这才不曾跌落在地,悠哉游哉往宅邸之中去。

    难得欲有心境改,可惜世上总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总有扰心乱志的纷扰杂事,而今才至,便已身陷纷乱当中。

    “话说回来,这地界虽是纸醉金迷,人人皆是只想着将手头银钱换个乐子,浑然不顾及旁事,但是这酒的确是上好之中的上好,也不晓得是刮取多少苍生赖以活命购宅容身的银两,才有这等好酒。”

    “不叫朔暑,胜似朔暑。”

第六百六十七章 习剑不精

    少年酒醒,心满意足抻个懒腰时节,正是发觉青牛不知何时已然串入八方街街主府内,登时觉得很是歉意,原因倒也无他,这八方街向来不属宣化城城主所辖,与其言说八方街归于宣化城中,倒不如说是宣化城城主当初依人情,将这位来历不明的八方街街主留到宣化城中,不出六七载时日,便是将此处原本既无名头又算不得富庶的八方街整治到如今这等地步,公子下马,巨贾恭敬,纵使是大员来此,也需守街中规矩。

    而少年进出八方街,却是向来不需这般繁琐规矩,只是如今青牛擅闯街主府内,也是无人拦阻,竟就当真是任由青牛踏入院落当中,当真是使得少年很是有些面皮挂不住,抬头瞅瞅已然挂霞夜色,心头好大不是滋味。

    谁人都晓得八方街街主向来行踪无定,兴许昨日里家丁言说,这位街主外出周游,恐怕两三月间也未必能回府,而今已然是身在千万里之外,凡来客不得见,纵使是宣化城城主欲携高门大员前来此地拜访,亦是三番五次吃过闭门羹,后来便长起记性,再不愿携人前来,至多不过是三天两头拜访一趟,携来些稀罕物件,赠与街主府中守门护院家丁,并不停留,去而即返。

    如是超然地位,少年不曾知会一声便是擅闯街主府,自然是心头很是有些过意不去,敲打两下青牛后脑,“果真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凭劣马身形走动世上时节不省心,如今换为这副憨厚青牛模样,还是忒害人,如若是这位街主向来便是心境宽厚,恐怕此番擅自闯府,便要背下好大一桩罪过,没准便要摘去我通游八方不下马的名头,将你五花大绑捆个结实,再好生炖得瓮羹汤,分与街中人。”

    青牛摇头晃脑,分明很是不满少年这番言语,不过终究是周身晃动两三回,并未曾将少年由打背后甩下,旋即悻悻站到原处,再无动静。

    “终究是年少有为,就连这瞧来寻常的青牛也并非是凡物,实在令人赞叹,当然除却赞叹之外,尚要感怀上一句年华易逝,如你这般年纪的时节,也曾鲜衣怒马闯过天下,可惜本事略有不济,引以为生平憾事。”

    府中走出位面如冠玉的年轻人来,朱红衣衫,衣摆左右悬玉,瞧着颇是年华正好,但抬手时节,双掌当中褶皱堆累,分明不似少年人,虽是发丝尽乌,但如何都是瞧不出年岁来,此刻缓步由打正堂走出,端详这位不曾知会一声便闯入府中的黑衫少年,不怒反笑。

    八方街街主向来行踪无定,即便府邸当中最为亲近几位仆从,也未必知晓街主何时离去,去到何处云游,一载之间,往往露面奇少,少年人身在这八方街半载之中,除却起初相见时节见过一两面,而后便再也不曾知晓其去向,而今得见,倒是令方才酒意微褪的少年很是狐疑,犹豫片刻才发觉礼数不周,翻身下得青牛背,抱拳行礼。

    而这位街主却是略微错开身形,让过这一礼,面皮笑意不减,温和反问道来,“早先便说过,八方街中少侠无需同人行礼,即便我这街主,其实也得称少侠恩公,又何必如此拘谨小心,反倒见外。”

    本就是大醉初醒,少年身形也是稍稍踉跄,闻言赧然笑笑,勉强睁起眼来,依旧醉态尽显,不过还是规矩拱拱手。

    “依街主能耐,无需在下插手也定能杀出重围,与其说是在下搭救,不如说是在下反倒是借街主本事脱身,而后却是因此得来个通游八方不下马的高权,每日烂醉如泥,却仍旧接过俸钱,实在于心有愧。”

    街主听罢这番话,反而笑意更甚,抬手请少年入得正堂,差遣几位闲暇侍女备上解酒茶汤,同少年盘膝对坐,才是重新接来少年话头,边随手由身前握起枚掸尘玉杖,掸去周身微尘,挑眉道来,“少侠此番话,意思乃是无功不受禄,凭我手段,那些位设伏之人终究是难以得手,又何苦请少年前来此地引为客卿,月月耗费许多银钱为俸,于情于理,似乎都是相当不合常理。”

    街主举动向来慢条斯理,瞧着面皮不过三旬上下,举止却丝毫不似是这般年纪,反倒是暮气更深,向来并无半点急切,即便是掸去袖口轻尘,也是从容流畅,花去不少功夫,故而待到少年点头时节,侍女却已然间将醒酒茶汤端得眼前,恭敬倒退出正堂,前去促人奉的时令果品。

    “身在八方街这些年来,许多人都是揣测我这街主究竟是何来头,为何不到十载,便可令这原本鲜有富贵人家的八方街,整治到而今这等地步,莫说是于宣化城一隅之地,放眼天下,也绝无多少如此富庶的地界。”

    似乎唯有提到此事,这位街主面皮当中才浅浅生得些许波澜,抬眉眼看向眼前醉里少年,从容道来,“但既然是八方街枝繁叶茂,自然就容易招风引祸,自前两载起,便是有不少来历冗杂纷乱之人,欲要试探一番我这街主的深浅,明枪暗箭,总也防不胜防,若是那日之间不曾有你这少年郎相助,恐怕还当真要让旁人试探出深浅来。”

    少年也不曾急于搭话,而是先行捧起眼前茶盏,不错目望向茶盏底处,神情不由得一滞。

    穷奢极侈事,少年也曾见过许多,不说是旁的地界,只颐章皇城当中掷千金买清倌一笑,二万钱换得小碟珍馐,便已然是见惯的寻常事,更莫说什么一座新起宅邸仅是飞檐便需等重金银堆砌,才可算是富贵,与邻里攀谈时节尚不算掉价,更何况是皇城外头街畔府邸,更是寸土寸金。但纵使见过许多巧夺天工器物,挥金似土,也是不曾见过这等精妙茶盏,盏底印有一尾红鱼,随茶汤走转,竟似是游弋于盏底处,神态鲜活,连同尾脉都是纤毫毕现,通透分明,不消上好眼力,便可瞧清。

    “这么说来,街主算是花费许多银钱,将在下变为身前人,也好遮挡住街主一身本事,如此说来,倒也是手划算的买卖。”少年摇动杯盏,将茶汤饮下,一时明了,并不曾生怒,倒是盯着空当茶盏之中那尾归复平静的红鱼,咧嘴笑道,“如此说来便是赚得街主好大便宜,好在是不曾肆意花费,不然到日后更添愧意,反而不好。”

    街主一眼不瞬打量少年面膛,可原本预料之中少年本应当流露出的拘谨或是不自在,竟是丁点也无,就好似是即便眼下自个儿这位街主将少年名头扒去,逐出街后,少年也是分毫不曾在意,两眼当中除却释然之外,再难瞥清丁点异状。

    凭街主岁数,当然是见过许多世间形形色色人,但如此年纪便可将事瞧得如此事不关己,淡然不挂心间的,实在少之又少,一时自然是狐疑片刻,不过旋即又道,“话虽不假,但如此数月下来,前来八方街周遭寻衅滋事,妄想借自个儿身手同少侠过招,谋得些许好处,最好取而代之的江湖中人,可当真是不少,既然少侠不曾败过,这位置自可坐得心安理得。”

    “那在下便是先行谢过街主。”少年呲牙笑得很是随性,耸耸肩头,“其实既然是只需在下替街主分担些眼光,大可不必耗费如此多银钱,身在江湖当中闲散惯了,也无需什么金银囤山,累帛成海,大半银钱在下已然是赠往别处,助无家百姓安居,助贫病之人渡苦,虽是不曾假借街主名头,说到头来借花献佛算不上什么义举,但总也是利大于弊。”

    早在当初少年出手相助时节,便是发觉这位八方街街主算计奇深,虽是遇袭,但周身左右实则却是有暗侍护卫,只不过是瞧得少年手段实在高深,便将潜藏左右暗侍护卫撤去,佯装落荒而逃,图的大抵便是明面示弱,令周遭步步紧逼之人,略微松弛些心神。故而即便是少年身在这八方街中每月俸禄奇多,将金银送出城外,也并未曾借八方街主名头造势,惟恐受人猜忌,以至于再度兴风作浪。

    而言罢过后,皮相俊朗的街主却是并不曾接过话来,反而是看向少年掌心虎口当中深邃茧痕,自个儿也是端起新茶茶汤饮尽,云淡风轻问起。

    “少侠大抵是使剑的好手,虽说是那日多以拳脚伤人,且期间曾夺枪数柄,但瞧使枪架势,绝非是内行人,只凭筋骨力道与熟稔拼斗取胜,再者而今匆匆一瞥,望见手掌茧,便是可大抵猜测出个一二来,却是不知为何偏偏不用剑,在我看来很是古怪。”

    少年登时便神情很是难为情,咳嗽两声,顺带将眼前那方红鱼茶盏揣到怀里,起身离去。

    “剑太难使,怎么也学不精,告辞告辞。”

    身后街主哑然失笑,瞧着少年翻身上得青牛背影,心境竟很是舒坦。

第六百六十八章 镜花水月

    既是来头相当诡秘难测的八方街街主,莫说是八方街一隅,即便是宣化城城中大小事,凡若有心去查探个通畅分明,饶是宣化城城主前两日去过哪处勾栏小楼,饮过价钱几许的茶汤,唤得过几位清倌,林林总总,皆可查个底漏,就好似是万抹蛛丝网结,将周遭风声消息尽数笼入其中,半点也难外泄,牢固瓷实,密不外露。当然这方牢固蛛网究竟可否伸得宣化城外,弹出墙来多少里,饶是身在街主府上,跟随这位街主近乎十载的家丁随从,也压根无从揣度。

    而至于这位不知由打何处而来的云姓少年,八方街街主足足耗费近半载时辰,将整座八方街上下暗探人手,乃至于宣化城内外人情皆尽动用,也是不曾查出这位骑青牛少年郎的来头,只是盘查时节,偶然之间听闻有人言说,似乎于宣化城外二百里唤作走云的大川处见过这位少侠,依旧是赤手空拳,未携刀剑,除却一头行路极缓的青牛之外,别无他物。

    街中高手向来不乏,仅是百琼楼当中便是坐镇四位千金难请的大高手,尤其枪棒本事高强,早已是誉满江湖,走天下各处江湖十数载间,难逢敌手罕求一败,早已是眼高于顶,平日里已然疏于出手的世外高人,可偏偏是遇上这么位平日只晓得耗费银钱吃酒的少年时节,百琼楼当中这四位高手,竟也是知晓何谓收敛二字。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的说法,早已不是什么新鲜话,好比连年冬雪时节,梢头总存下两枚枯叶摇摇欲坠,却偏不如人意,直摇晃到来年开春,虽是老生常谈,也无人言其错处。

    能与八方街处安然稳坐铺面助人提起面皮者,早已在这江湖之中混得出人头地鹤立鸡群,当然心气尚要高过那座唤作走云的戳天险峰,能教街中武人莽汉低头,收尽锋芒的,当然不属常人,任凭其面皮瞧来还不过及冠,青牛懒散,腰间无悬刀剑,也定然是能耐高过旁人许多,才可于此间堪称险恶街中立足。

    暮色愈沉,壁影流墨。

    八方街上空之中,有鸟雀当头而过,蝠走云遮,反倒是令周遭更是越发静谧,白日时节热闹喧嚣尽褪,由打百琼楼豪掷千金,终究是抵不住羸弱身子骨,撑之不济的公子缓缓踱步而出,身后是莺莺燕燕,大多是凑上前来,使鬓发垂落到公子面颊上头,眼见得强留不得,但当然也要好生招呼,也好使得这位公子下次来时,多朝自个儿望过两眼。

    百琼楼楼顶水雾缭绕,那位唤作乔兰与唤作汀兰的女子一并由打浴房之内走出,相顾无言,皆是走到窗棂外廊处,向少年方向张望两眼,神情繁杂。

    街主起身走到府邸门后蹲下身来,拨弄两下耗费无数银钱由打位通晓风水的先生处讨来的五鬼运财相,当中稳坐五位鬼怪,乐呵握住长鞭,朝另一位衣衫褴褛的小鬼望去,戏谑嘲弄,嚣狂恣肆,神情各异。

    衣衫破烂小鬼手中推着枚磨盘,浑身仅剩筋肉,眼前摆着一叠纸钱,也许是出于雕

    工精细,故而分明是石刻,那叠纸钱瞧来却是张张分清,即便是暮色渐深时节,也可瞧个清楚。

    外头走来四人,身形皆是健硕,不过挺稳脚步过后,为首之人规规矩矩上前叩门,而后便是立于廊下等候。

    “可使鬼推磨,可使理自来,所以视粪土为粪土之人,当真很是难得。”面皮仅三旬上下的八方街街主嘴角微掀,摇摇头,迈步走入正堂当中。

    少年打道回府,栓罢青牛,倒也不曾忘却替这头脾气十足的主儿供上些青草嫩团,毕竟虽说眼下这青牛动作相较以往慢上许多,可终归是近来时时醉酒,自然也要好生伺候着些,前阵子仅是一日忘却喂得些新摘嫩草,这头瞧来举动慢条斯理的青牛,却是半路将少年撇到街心,直等到有巡街挑灯笼夜巡时节,才发觉少年睡到街边,竟也是鼾声如雷。

    从南公山后山步步而走,迷蒙三日,云仲才是发觉自个儿身在此间,身旁尚有头神情相当不情愿的青牛,见少年醒转,险些抬起碗口牛蹄,将前者脑门踏到山中。

    就算是不晓得此地身在何处,究竟算在何处地界,云仲也只得是步步而行,却不想阴差阳错,置身八方街之中,纵使是日日赋闲,到头来月末所得银钱,竟是比起当初身在京城的时节,仍要沉甸数倍,倒是使得原本已然很是有些害愁如何赚得银钱的云仲,一时反倒很是有些手足无措,于是除却些衣食饮酒钱,便是索性将钱财一并散去,反倒更是引得八方街中人狐疑,大多是言说这位少侠仗义疏财,善念可褒,不过也有不少人瞧向少年的时节,恨不得多奚落上两句,只是畏于云仲曾出手搭救过八方街街主,后者财重位高,这才不敢招惹。

    诸如此类种种事,云仲皆是心中有底。

    少年曾于无人时节同那头无故变幻为青牛模样的夯货说起,很是感慨,言说才入江湖时节,大多便是只顾着自个儿保命,或似是游鱼归海畅快练剑,至于世间事,未曾记挂心上,直到而今将剑撂下,才发觉周身左右,似乎才是缓缓浮现而来许多值得动动念头的冗杂事。百琼楼莺莺燕燕,八方街中众人神情指指点点,落在醉态深重少年眼里,分明是醉眼朦胧,瞧来却是一清二楚,大抵可将形形色色人心事看个**不离十。

    不过就算到如今,云仲也还不曾想清,自个儿身处这片八方街,与这座宣化城,究竟是立身何处,瞧屋舍飞檐倒也与颐章上齐并无多少出入,可每每问起城中旅者商贾,皆不知颐章所在,更是不晓得少年口中所言说的西路三国,皆以为是醉言,故而回话并无多少好气。

    而之所以自打入得宣化城过后终日烂醉如泥,却是因手腕当中那枚黄龙,虽说已然离了颜贾清之手,瞧来乖巧许多,却依旧是时常左右少年心智,譬如身在街中的时节,百琼楼当中莺莺燕燕时常注目

    观瞧少年骑牛过街,黄龙便是暗地作祟,险些要将少年心性举止强行改换,三番五次少年都是险些压制不得心境,迈入那座百琼楼当中,若是不曾以酒水制住,恐怕而今已然是变为花间客,日日难得消停。

    直到那时节,云仲才知晓分明酒量极差的颜贾清每日必饮酒两瓮朝上,到了落得烂醉如泥神志难清,究竟是为何缘故,但怎奈何而今丹田不曾愈,经络又差上些许不曾填补妥当,即便秋湖醒得,也未必将那处缺漏补得,黄龙就自然是变为行走此间依仗,起码剑气仍旧不可从心所欲收发自如,借黄龙神通内气,也可将那位凌老所授拳招展露开来,才有数月前替那位八方街街主解围的手段。

    “知晓你老牛并非凡物,大抵也可口出人言,不妨说说自身所想,师父使神通将你我送到这地界,究竟是图个甚,是将经络修补齐全,还是将丹田养活痊愈,还是想着身在此间,能破入三境?”

    云仲蹲下身来,冲那青牛吃吃一笑。

    府邸很是宽敞,少年却执意不请家丁下人,一如当初身在湖潮阁中时,整座湖潮阁当中,唯独有少年孤身独坐,要么便是修行,要么便是练剑,只是如今不再练剑,富贵府邸之中,唯有晚来凉风。

    “想来身在南公山上的时节,除却云海之外,最好看的便数得上日暮将晚,红霞渐生的时辰,高处层层叠叠繁茂梢头晃动,恰似碎玉缀朱红,总像是缠上层晕影,飘飘摆摆不甚真切,那时候当真想要快些踏进三境当中,亲自踏剑而去,凑到近前瞧瞧那些梢头叶片真假,自行破开梦空知觉,而今却是不然,这八方街中树梢倒是真挂起珠玉,反而是风吹难动,失却轻快意味,故而也不再想要去捞到手上。”

    “大概人总也难以免俗,明知晓眼前大多为真,免不得胡思乱想,总觉得眼前不真,偏偏要去触及一番,就好似是镜花水月,捞之即散。”

    少年垂下眼来,靠屏风坐地,两膝微屈。

    就连青牛都多半知晓,每每少年将眼睑低垂的时辰,多半又是想起了那位时常穿身红粉襦裙的少女,又是惦记到心上,可真要是教少年瞧见那女子身在眼前,却又未必知道应当说些什么。

    既是那头极通人性的夯货都是心知肚明,云仲又怎会不知不晓,只是再望向街外已然挑起灯笼,其中烛火最不上讲究者,亦可低寻常百姓一载柴钱,云仲神情又是一阵黯然。

    本来无物,何地染尘。

    于是一个很是蔫头耷脑的少年借着醉意未散,朝缀满碎玉红瑙的树梢,与无数灯笼,狠狠打出一拳,罡风乱抖,震起无数碎叶。

    ps.记错时间了忘记更新,爬起来补上,所以今日两章哈~

第六百六十九章 千金难买爷舒坦

    宣化城外头百里之遥,还不曾至那座走云山,山下有一处村落。

    村落常年隐于山石草木当中,繁花开遍,绿树成荫,溪流缭绕期间,腰横玉带,头戴绿瑙,远处春山之中云雾四时遮掩,虽是不及宣化城八方街那般富庶,却也算在景致秀丽一列,树无玉瑙悬梢,湖无游舫穿行,同宣化城或是八方街相比,不过连小家碧玉都难算上,浑身上下朴实去饰,倒也真是犹如山林当中,面颊常年乌黑抹泥的姑娘,瞧着便亲近。

    按说是毗邻官道,此间村落理应富庶些许才是,但好景不长,自打八方街初建前头,官道改走,却是使得村落当中百姓生计颇为害愁,除却老幼之外,大多正当年汉子,皆是外出谋生,故而平日里有不知何处来人出入村中,却是并无几人在意,除却门前借大好深春日头晒懒的老汉,村头闲逛玩耍孩童之外,便唯有几条黄犬无意间瞧见位一身黑衣的少年踏入村中,仗着身后便是自家院落,犬吠两三声。

    可少年自从迈入村落当中,神情便很是低沉,时常将双目眯起,不晓得是天上烈日光闪眼,还是村落当中凋敝土墙为风侵蚀,险些将松散土灰吹到眼中,始终眉头微皱,瞧不得喜怒,可断然算不上有丁点欣喜。

    云仲月末时节由打八方街中所领银钱,大多便是差人驾车送往此地,起初便是闻听这处村落贫瘠,周遭耕田不生粮米,更无甚学堂书舍,世代在此百姓大多都是靠山水天象讨些温饱,或是上山或是入溪,辛劳困苦;后因官道折迁,比起往常则更是要困苦许多,使得有人言说,此间地界,不过是空有个景致秀丽的表象,实则村落每日之间,十家有九,都需饿着腹皮入睡,苦楚良多。

    但半载间,少年差遣车帐运送来此的钱粮,断然算不得少数,八方街街主厚待,所盈钱粮,大抵也可教这处算不得大的村落富庶许多,起码此间处处断墙,也理应余出些钱财好生修葺,以免每逢风雨,都需提心吊胆。

    可入目过后,村落依旧是荒凉破败,唯独村中修起三两座大宅,向阳敞亮,瞧来便足够三进三出,气派得紧。

    穿两三大宅,得见一座小舍,藏身繁花草木之中,不过当中传出动静,却是相当粗鄙,大抵便是有耍钱人输急,急赤白脸冲其余几人吆喝,听来像是输过忒大一笔银钱,大有倘若是这银钱要不回,便要与同屋之人分个死活的意思,骂街声响,近乎已然将屋檐掀起,不多时便是骂骂咧咧走出屋舍来,抬头便是瞧见屋舍外头有位黑衣少年站定。

    今日风起,吹折散碎百草,盘桓少年周身,枯枝碎叶,来去忽然。

    但身在百花碎叶之中的少年,神情平和不曾眯眼,似乎并不忧心周遭碎草细沙铺面,吹迷两眼,而是朝穿身讲究缎面的汉子直直看去。

    “谁家儿郎,不晓得此地不允外人凑近?”汉子一怔,不过打量眼少年年纪,登时便又很是不以为然,朝后者挥挥袖口,“既然是外头来的,尽早离去便是,倘若是再停足于此,免不得被屋里头那几人好生打骂一阵,不想吃皮肉苦,听劝最好。”

    少年略微挑眉,望望这位中年上下汉子这身相当讲究衣裳,眯眼笑道,“兄台当真不想听听,在下是由打何处而来,又要去到何处而去?”

    问话实在突然,惹得那位刚抬脚步欲走的汉子脚步停顿一瞬,不过旋即面色又是不善,冷哂骂道,“你这般年纪,学甚不好,却是偏偏学会蒙骗旁人,这等招式前些年便已然算不上新鲜,打听得有人家出外,旋即便是佯装善人前来,同那人家中人言说是此人路上跌折腿脚,此时正身在医馆当中接骨,需得讨要些散碎银钱,凭这手段发些小财,却也是不知羞。”

    汉子分明是满面醉意,不过提及此事时节,咬牙切齿,瞧来大抵是早些时吃过许多次亏,故而眼下再看向眼前黑衣少年时节,也不复方才轻蔑,反而很是瞧不惯,多半又是要好生骂得两句,可挪步时节,却恰好闻听少年泰然自若道来,“此间村落当中,理应并无几人与兄台一般富贵,当然就能猜出兄台便是在下此行所寻之人。”

    “宣化城八方街无名小卒,特来此地,与兄台报个信。”

    说来也怪,原本很是有几分醉意,且因输去牌局满脸怒气的中年汉子,闻听八方街三字过后,当即便是失魂落魄,再不敢看少年一眼,颤颤巍巍,骤然之间敛去原本浑身怒意,伸出一指刚要指点眼前人,却是发觉少年衣衫下摆,悬着枚形如八面长剑的腰牌。

    一身黑的少年眉宇无波无澜,漠然望向眼前已然是跪倒在地的汉子,轻启嘴角,“自家儿女尚于楼中吃苦,兄台这位当爹的,却是终日在这地界耍钱,若说能赢个盆钵皆满倒还好说,可分明便是险些输去多半数家底,难道就不曾瞧出来,其余三人联手做局,唯独将你这位本事不济却瘾头奇大的赌徒看做砧板鱼肉,依旧是日日前来,输得个钱囊干

    净。”

    “但别忘了,兄台如今能在这村落当中,称上个富贵人家,是靠甚本事得来的,依在下看来,很是有些不光彩。”

    字字句句,杀人诛心。

    但汉子依旧是满脸殷勤神情,忙不迭搭茬,满脸堆笑,“您可是八方街来的大人,自然是眼力出奇好,穷乡僻壤无从找寻乐呵,唯有每日同这几位村中富贵人家来上七八回合,而今得您老出言,咱日后定是不敢再掺和这档子玩闹事,还请大人莫见怪才好。”

    二人同行,少年倒是也不曾多过问许多,只是轻描淡写不在意问起,那几位乡绅富人究竟是何来头,分明是偏僻穷困村落,如何能应付得起如此大价钱,一回牌局,至多已然能足够此间百姓数月家用,自然很是惊奇。但那汉子殷勤回话,说是前半载来,这几位乡绅富人,还只是比起此地百姓日子稍稍宽些,断然算不上什么家底殷实,不过这几人早年间皆是游手好闲,横行乡邻的泼皮无赖,仗着自个儿学过两三招不成章法的拳脚功夫,很是蛮横,故而即便是这些年略微收敛些,村落之中照旧无人胆敢招惹,因此由打别处前来此地的车帐,尽数被这几人扣下,不知为何便是一日日富裕起来,乃至比起汉子自个儿,似乎家底还要殷实许多。

    “若是不曾记性有谬,每月末尾由打八方街而来的车帐,理应是由车夫将钱粮分发与百姓手中才是,这几位所谓乡绅贵人,如何强占?”

    云仲倒是并不曾记错此事,早在数载前远走齐陵的时节,便是知晓即便是寻常小村之中,亦时常有抢占算计举动,故而特地吩咐车夫,将各户钱粮依照人头分罢,而后亲手递交与各家,向来如此,而今闻言,当然是一时怒意隐起,只是面皮上头依旧是风轻云淡事不关己,狐疑冲那汉子问道。

    那汉子倒也是很有两分精明,闻听此言,又是恭敬许多,连连作揖行礼,绽得一张生得稀松平常且很有三分粗厉的面皮,“这话您算是问在点上,那位由打八方街而来的大人,的确是将钱粮递到每户手上,可奈何那几位乡绅原本便是有些积蓄,眼见得这份钱财数目极重,难免要动些心思,由打外头请来两位身手上乘的江湖人,待到那位分钱大人去后,上门讨要,倘若是抵死不从,轻则是要打个眉眼淤青,重则便是伤筋动骨,哪里还有人胆敢将那份银钱藏下,也是没奈何的法子。”

    少年脚步停顿。

    “此事无人去管?”

    汉子倒也是知无不言,摇头叹息道,“此地偏僻,官府又怎能腾出空来管辖,至多不过是差遣几位不情愿的衙役前来,本就是大人怜悯百姓送来的钱粮,查无实证,更无此等法度,再经这几位乡绅好生伺候一番,前去宣化城中饮过三两回花酒,当然便是不了了之,哪里还有为百姓出力,讨还公道的道理。”

    云仲点头,可还是不轻不重笑言,“不过明知是错,你从那几人手上拿来的封口钱,可真是不少,只可惜已然尽数输去,到头来并未占着丁点便宜,又因瘾头作祟,明知晓眼前几人多半是联手算计自个儿,却依旧要日日前来。”

    “如你这等人,其实已然算不上可怜,唯独剩下个可恨罢了。”

    这次汉子并不曾陪笑,而是勉强点点头,神情终究是阴沉下来。

    少年也并未再说些什么,淡淡瞥过汉子此刻神情,一改方才语调,转为很是愉悦宽厚,咂咂嘴道,“上天不公,却是让位分明无能,面皮生得粗厉的寻常庄稼人,养出这么位娇柔可人,皮相身段足以送去宫门当中的绝美女子来,实在是叫人艳羡得紧。”

    “下回再去百琼楼,莫说是千两共度良宵,再添个几千两又能如何,毕竟是千金难买爷舒坦,值当这价钱。”黑衣少年俯下身来,拍打拍打身形很是矮短的汉子面皮,眯眼笑笑,“所以兄台将自个儿闺女卖上一千两,对于我八方街而言,可谓大功一件,只是价钱卖得有些贱罢了。”

第六百七十章 卖儿卖女

    “大人这话说笑了,如您这般年轻气盛的俊彦,如何能放下身段,前去那等地界,”汉子听闻少年这话,嘴角抽动两下,强忍住心头怒意,还是勉勉强强冲眼前黑衣少年干笑几声,“小女何德何能,能侍奉您这位气度仪态皆在上上品的高人,容小人斗胆猜上一句,只怕是大人记错了人,我家那小女分明是百琼楼当中的清倌儿,起先便说好不侍奉客爷,多半是您贵人忘事,将小女与旁人混淆了。”

    汉子这番言语,听来没扯谎,且是相当谦恭谨慎,就连云仲都是禁不住多看向这位五短身形其貌不扬的汉子几眼,但依旧是不依不饶,略微俯下身来眯眼乐呵,不留半点情面,“我曾听人讲起过,兄台家中独女,到如今也只不过十余二三的年纪,莫说是兄台家中当初家徒四壁,连件像样摆设都难找寻得出,又怎能托人教授什么琴棋书画,饶是那等高门大户,自幼逼迫自家儿女学艺,区区十余二三年纪,又能有几位当真可凭琴棋书画讨得饭食?”

    八方街向来扬名,便是因其中人奢靡,已然是隐隐高过天下各处,风光名头一时无二,皆晓得宣化城中有八方街,富贵奢靡,足可与天下皇城比拟,自然便是人人听闻八方街三字,皆不生分。既然是奢靡富贵,其中擅琴棋书画的文人,始终是待价而沽,当然要前来撞个天运,最不济倘若是可留于八方街铺面之中,同那些位铺面身后腰缠万贯的老爷攀得些许交情,想当然便可不愁银钱,往高里说,一身耗费多年积攒下的本事学问,终可摆到台面上,挣得些许锦衣玉食。

    故而即便街中能人,未必便是腹有文墨,许多其实仅是自幼起就知晓如何持家如何挣得银钱的寻常人,经数十载如履薄冰,似蹈雷池,才是挣得一片堪称厚实的基业,辗转至此安居,学问不见得深,但见识思虑却是奇长,因而时常听得乐师鼓琴,高手行棋,连带邻里好友所携来的名贵字画,久而久之,自然也是磨出一对眼力奇好的双目,倘若是本事稀松,断然不会买账。

    这等事,云仲心知肚明,而汉子亦是心知肚明。

    “其实兄台早就猜到个**分,更是知晓那座八方街中,唯有价钱没出足一说,而无物件不能卖一说,即便是人,也是这么个景象,”少年说话声音低矮下来,“早两月之间,街中有位富庶商贾,家中夫人相当吃宠,可怎奈何后者年岁终究渐长,时常独对铜镜闷闷不乐,那位巨贾便是差遣无数下人乃至江湖人外出打探良方,纵使自个儿不在意,也得替自家夫人稍稍缓去些心头忧虑,终究是得来个方子,其余药材倒是好寻,唯独着处子腕血浸泡面皮,使得巨贾很是害愁,只得张榜贴文,请宣化城周遭肤若凝脂,面皮细腻的少女前来,一碗血水,可换百两银钱。”

    “六七碗血水,便足以使得常人昏死过去,但那日之间,几乎前来应征的女子,皆是放出十碗血水,乃至有四五位身子骨疲

    弱的女子,当即便是身死,饶是有郎中左右观瞧,末了也是无济于事。”

    “家家有苦楚,虽然是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但明知道要给人糟蹋,又何苦要走这条路,悔之晚矣,”抬头瞧瞧天上悬起烈日,少年缓合两眼,啧啧两声,无端怅然叹起,“是对是错,谁人也不可言说,不过想想就能知晓个大概,若非万不得已,谁人又想卖儿卖女,还不是就图一个自个儿能解燃眉之急,儿女又能衣食无忧吃穿不愁?”

    汉子浑身战栗,分明是相当上讲究的衣衫,而今却是沉入浮土之中,双目圆睁,牙关咬得直响,渗入长风之中。

    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无颜,自从将自家闺女送入那处百琼楼后,汉子一直也不曾寄去封书信,终日除却醉酒,便是前去那几位乡绅所摆的牌局当中,近乎是日日都要倒贴许多银钱,可分明是输了许多银钱,汉子反倒觉得 心中能略微好受些,就好像那些输去的银钱,向来不是自个儿亲手接过,也并非是自个儿亲手将闺女送到那百琼楼中。

    穷乡僻壤,易生疾症,自然是要惹出许多乱子来,束手无策,有心无力。

    少年又是撇过已然满面赤红的汉子,轻轻叹气一声,“但纵使有万般理由,我还是很看不起你。”

    一直强撑到如今的汉子终究是认不得这句听来轻描淡写的言语,周身颤抖,猛然举起双拳朝少年面门上砸去,力道之大,似乎这些年来从未糟践过自个儿体魄,但偏偏是被云仲抬手拦下,眉宇神情不曾变幻。

    “存世多年,照理说你也理应很是精明才对,今日我能同你提及此事,且不告而来,多半是对于此事心中有数,大抵便是想要伸手管上一管,这一拳倘若我当真挨得瓷实,只怕你唯有等到垂垂老矣,才能瞧见自个儿心心念念的闺女。”淡然甩开汉子拳头,少年仍是无波无澜,拍打干净双掌浮尘,自顾自笑道,“也对,本就是那等能舍得儿女换银钱的主儿,同你讲这些,对牛弹琴,反倒不如不说。”

    二人前后行于村落当中,却是恰好遇上位瞧面相很是有些尖嘴猴腮,面颊生有枚指腹大小黑痣的妇人,臂弯挎有枚极旧竹篮,大抵是由打近处小集当中还家,多半是那竹篮当中几尾还不足一指长短的鱼儿不曾卖将出去,故而神色阴沉得很,才瞧见汉子与那位少年前后迈步朝村落西处走去,便是笑吟吟凑上前来,同那汉子攀谈。

    起初倒是奉承,言说汉子这身衣裳,单瞧料子便是奇好,自个儿多年前出嫁时节,怕是也比不得这身衣裳,不过旋即言语当中便是针讽多将起来,旁敲侧击指桑骂槐,说是汉子命生得极好,大抵是祖坟落在村东风水极好,坟头冒青烟,才养出这么位还未出阁便能赚得千两银钱的姑娘来,没准如今便是身在那八方街中的

    百琼楼享清福,可是比起这些寻常布衣百姓,活得更是像个人。

    旋即便是问起那位少年究竟是从何而来,瞧着面生,刚要攀谈两句,发觉少年那身黑衣相当平常,便自然是淡了心思,又是信口扯上几句不着边际言语,针刺了汉子一番,而后才是心满意足离去。

    汉子很是有些垂头丧气,攥紧双拳,却是有力无处使,可一旁少年却是盯着农妇背影许久,平淡道来,“别看是拐弯抹角,话里有话,但我倒觉得,这位大娘,像是打心眼里便很是羡慕兄台。”

    劲风过而百草折,烈日灼灼。

    一身黑衣的云仲皱眉,使手掌遮挡日光,觉得相当刺眼。

    才入走云川时,便是初夏,而今已逾半载,却迟迟不曾见夏时挪去,接连五月,皆是当空烈日,若非是夜里凉风冷,且时常落雨,恐怕如今宣化城内外绿树繁花,都已是蒸得叶片打卷,再难强撑住天上似流火滚地的日光灼浪。只是可惜自打初来宣化城中,便是连日狂饮,为驱黄龙念头,很是浑浑噩噩不知冷热,更是不曾发觉这身薄薄黑衣,断断续续穿过半载,从来不曾觉得冷。

    如今难得平心定神,不消多少周折,云仲便是理所当然想起此事,故而一时间也不再在意那汉子神情如何,而是缓缓前行,心中思绪起伏。原本还误以为此地不过是天下一处消息甚是闭塞的地界,依照如今看来,南公山下大概是藏纳有一方小界,饶是云仲还未听过这等说法,也可由打从前自家大师兄同师父只言片语当中揣测着些许,而今想起,登时便是深以为然。

    毕竟天景四时转换,不论身在何处,皆是理应如此,眼下不消思索过多,也能大致揣测出此地并非什么寻常地界,夏时似乎始终凝到这座宣化城周遭,只待到他日赋闲时节,好生远走赏游,才可能略微瞧清此间种种古怪。

    而那位妇人还家过后,没好气将那竹篮仍到一旁,旋即便又朝斜靠床头打盹的自家汉子狠狠骂上一通,言说是村中那几位乡绅近来又是得了多少好处,成天只晓得为难同乡,说那位卖女的汉子近来又是过得如何滋润,就连新置办不久的衣裳,都足够抵得过汉子奔忙大半载,如今又是赋闲,忒没出息。

    可汉子越是不愿搭茬,妇人骂得便越是起劲,到头来竟是快步走出院,提起正使枯枝在浮土当中比划字迹的女娃右耳,狠狠扭转两下,骂道是面皮怎么就不捡好处像,却是偏偏生得黑瘦,分明已然是比那卖女汉子闺女年纪长上两载,怎就是还未长开,且终日只晓得涂涂抹抹勾勾描描,瞧着便很是不讨喜。

    但黑黑瘦瘦,发髻泛黄的少女却并不在意,分明右耳被拧得血红,却还是直直瞧着土中写的那两行字,嘴角竟是微微抬起。

第六百七十一章 曲有误

    琼楼对饮,当是生来一桩好大快事。

    宣化城富庶,虽说有抱八方街这棵枝繁叶茂摇钱老树的意思,可数载以来却着实是捞取得不少好处,且莫要去言说锦衣玉食何处赚得,最起码人人外出时节,身上穿戴皆是价钱不菲,极上讲究,而眼下人往往是嫌贫求富,城外家底不在殷实一列百姓,纵使明知道宣化城中富庶人家,发迹手段算不得光彩,但人人瞧见考究车马时,自然心头很是不舒坦,除此以外,最多还是不忿艳羡,连连叹上两句人家命好,这等事求不得。

    既是宣化城中富庶,城中女子也自然无需同穷乡僻壤当中女子那般,并无需终日操劳家用,要么便是身在家中织布缫丝,要么便是随自家汉子外出渔樵,分明是与男子无二,到头来除却落得浑身病患湿热,就是将双掌当中纹路磨得踪迹不显,饶是有幸遇上位通晓看手相的先生,大抵也是无处算起。相比于外头家中银钱短缺,家底微末的人家,城中女子衣衫大多便也是随心,盛夏时节,大多是通体燥热难耐,便是有无数着薄纱的姑娘少女,时时隐现,却是分外好瞧;搁在平常地界出阁姑娘不可饮酒这等说法,于宣化城中亦是废去,故而踏遍城中酒楼,时时可瞧得三五成群妇人少女,挽臂同游颇觉倦怠,便是随处挑起座酒楼,叫得三杯两盏酒水,饮得面皮正好微红,划拳行令,待到尽兴过后,谈笑而去。

    宣化城中且如此,又何况是富庶至极的八方街,上至八方街中顶顶富贵的人家夫人,下至身在八方街之中讨生计的织女丫鬟,皆喜闲暇无事时节,唤得三两友人一并饮得浅醺,仗醉兴赏遍八方街,倒也可觉察着何谓豪气,何谓意气,以往瞧来很是顺眼的繁花绿柳,胭脂水粉,似乎远不如那些位江湖人精瘦腰间所悬刀剑,那等原本瞧着书卷气浓,且时常轻言慢语的细皮嫩肉小厮,倒还真是比不得那等瞧来一身风霜江湖人,来得合乎心思。

    今夜无事,时常是彻夜不归那几位公子,眼下大多要么已然是散尽此番前来所携银钱,要么便是被自家险些气得急火攻心老爹遣人强行携回家中,故而一时之间,除却零散十来桌饮花酒客爷之外,楼中上下很是安生。

    此夜寻常,但见夜色入户,窗棂墨淌。

    乔兰汀兰二人平素斗嘴最多,两人性子更是迥异,百琼楼当中人尽皆知,这二位才送至百琼楼不久的姑娘,多半是初生来便很是不对付,汀兰喜静,就算是置身此等风月地界,时至今日仍旧是时常羞红面皮,尤其听闻周遭女子荤言,两耳面皮不多时就得由剔透白玉,转为百琼楼飞檐之上所镶红瑙,落荒而逃。

    此间定然是不缺那等瞧不得人好的主儿,毕竟被这二兰夺去许多生意,赚不得银钱不说,尚要挨这百琼楼掌柜唾骂训斥,将原本上好茶汤更替为散碎茶末,屋舍中讲究摆设,尽数撤去,且如若是

    长久并无生意上门,到头来没准便要落下座次,改为端茶送水丫鬟,莫说欲要赎身,只怕终生也难逃得个自在。也正是出于此,许多楼中女子瞧见这两位二兰时节,明面上头规矩客气,悬着张和善盈盈面皮,背地却恨不得使手段,将这两位近来敛财无数的姑娘面皮毁去,才可略微好受些许。

    时久日深,两位年纪相仿,脾性却迥异的两人,却是交情愈好,虽说于旁人眼前仍旧很是有些水火不容意味,时常呛火斗嘴,或是乔兰时常给汀兰使些坏,将茶汤中注得三两滴酱醋,或是汀兰暗地将乔兰所惹祸患,自行前去说与掌柜听,使得前者好生挨两句训斥,虽都是无关紧要的微浅小事,却足够将楼中女子唬住,误以为这两人亦是不和,从而略微使得众人手段收敛些许。

    “酒量见长,殊为不易。”屋舍窗棂侧畔,乔兰瞥过眼身前女子,后者虽已然是眼尾晕开抹奇好瞧绯红,醉意倒算不上深,比起初来时节轻抿口淡酒便昏昏睡去,当真高了不止一重楼,而今勉强饮得半壶果酒,尚可勉强不倒。

    闻言常挽云鬓的娇弱女子摇头,“还是比不过你,却不晓得究竟是如何练出这等酒量,若是不曾记错,前阵子同几位公子饮酒,姐姐仅凭一人,便是将几位公子灌得服软,糊涂将银钱奉上,并未做甚举动。”

    乔兰却只是轻轻一笑,眯眼点点汀兰脑门,同平日里那等颐指气使神情迥异,“你我本就家世不同,你家中尚且算不得极清贫,我却不同,不足**岁年纪便是随我爹外出,帮衬些不消太过耗费力气的活计,早就知晓应当如何饮酒,更是知晓何谓瞒天过海的躲酒本事,莫说是前阵那几位只中瞧的公子,倘若是外头市井之中莽撞汉,大抵也可应付得来。”

    乔兰罕有提及家事的时节,估摸是今日畅饮过六七壶酒水,一时便难得同对座已然红了面皮的汀兰,说起家中事,即便平日里再泼辣,而今提及家中事,也是一时间红了眼眶。

    乔兰其父嗜赌如命,自打自家独女尚幼时节,便是时常烂醉如泥,连衣裳都时常撂到外头,却偏偏不忘耍钱,早年间辛勤积攒下的家底,三五载之间近乎败了个干干净净,就连值些钱财的摆设,也教其父皆尽扔到城中典当地界卖了去,到头来落得个家徒四壁,自家媳妇连同尚幼乔兰,冬时竟是凑不出一双厚实鞋履来,却依旧是阻拦不住已然魔怔的汉子,偏偏是想要翻回本钱来,撇去活计营生不做,终日沉溺于赌坊之中。

    终是一日之间,乔兰娘亲日日饥寒交迫,悲怒相加之下一病不起,不出几日便是撒手人寰,而乔兰其父却是只惦记着今早草草将乔兰娘亲下葬,未曾出得头七,便又是去到赌坊当中,直到乔兰踏入百琼楼,似乎才略微有些悔改意味,迟迟不愿来信,多半是因羞愧难当。

    “家家且不易,你我二人来此的缘故,都是极相似,

    ”汀兰眼尾樱红,无声笑笑,将杯盏举起,柔弱身子却是伏案,挑杏眼笑道,“若非是姐姐面皮生的比我英气许多,且自幼不曾记着家中有位长姊,妹妹倒真以为你我二人本就是一家,缘至此地,当浮一大白。”说罢竟也不顾乔兰是否拦阻,仰头饮尽杯中物,而后竟是勉强撑起身子,将眼前人杯盏一把抓到手上,添得满当。

    “当初幼时,还以为那些书中所讲的卖儿卖女的混人,距我遥不可及,可直到迈入这处百琼楼中,才晓得其实这等事并不稀罕,银钱可使鬼推磨,更是能使得人变鬼,”汀兰发髻散乱,一时竟看得乔兰有些心惊,前者自个儿倒是浑然不顾,将衣衫褪去大半,分明是醉意已然深重,险些埋头不起,“可我却不怨爹爹心狠,身在此间地界,不说享何等富贵,最不济也算得上是衣食无忧,既能解燃眉之急,也可使得我眼下并不需费神忧心吃穿,虽说是这份营生见不得人,只凭一身华贵衣裳与平日珍馐吃食,强撑两份颜面,但也算是容身世上的法子。”

    汀兰平日里言语极少,唯独今日醉后,似是略有触动,将腹中憋闷不知多少日月言语,尽是吐露而出,倒不像是同眼前乔兰出言,反倒像是同自个儿对谈,入喉尽是酒水,道尽满腹心酸。

    乔兰就在一旁,一杯杯一盏盏,将桌上近乎一整坛素果酒,尽数吞到腹中,听得眼前伏桌少女近乎呢喃梦呓声响,神情始终未曾有半点改换,抬起来张顶英气好瞧的面皮朝窗外望去。

    百琼楼楼高**层,自上而下,本应当瞧不清街中行人,可每每一众人前去窗棂处簇拥,观瞧那位骑青牛的黑衣少年时节,都觉得能瞧清后者清秀眉眼,好似连天上日光都是垂青这位少年郎,将面膛照得光彩夺人眼目。

    但当真是倾心的,只怕并无几位,不过是很是有些艳羡,这位少年不曾将自个儿卖去,便能凭一身本事,闲庭信步悠然过街,而来人大多避让,醉里游街,骑牛而来。

    像是一群笼中鸟雀,虽是日日饮食讲究,笼镶金玉,到头来却依旧很是羡慕外头野鸟,终日于冷风之中梳理翎羽,振翅而起。

    而汀兰便是这座名为百琼楼的巨笼中,毛色顶好瞧,却最是盼着飞出窗棂的名贵鸟雀。

    “被人卖了,还记着替旁人数钱,既是已然能卖儿女,这等人又何尝能称之为人,虎毒尚不食子,说你甚好。”乔兰饮尽最后一盏酒水,将那枚金银双丝勾镶,缀有珠玉的杯盏扔出窗外,抱起一张丝弦上好的竹琴,略微拨弄两下,清风过肩,而面皮忧阴晴不定。

    “弹错两音。”

    乔兰错愕回头,却是瞧见已然烂醉如泥的汀兰略微抬抬手开口,旋即又是昏昏睡去,登时哭笑不得,刚要骂得两句,却又是收回手来,微微翘起嘴角。

第六百七十二章 几十息

    大半下晌日暮,云仲皆是身在汉子家中,或是闲谈,或是时常问询两句这村落之中种种事,却是始终不曾提及饭食这等事,倒是令汉子颇为束手束脚,前脚打算自个儿置办些菜肴好生款待,随后少年便是微微摇头,又是问起来另一桩事来,却是堪堪拖延至子时,也不曾有离去迹象。

    闲谈当中,云仲才知晓汉子姓华,早年间凭浑身力气讨得温饱,虽说于这村落之中,尚且算不上家底殷实者,不过依旧算是尚可,不过而立就凭自个儿卖力积攒下些许家底,娶妻生女,虽说是打心眼欲要个男娃,日后也可早些替家中赚得些许银钱,怎奈家妻身子骨疲弱,便只得作罢。云仲从头至尾,都大多是浅浅问起一句,随后便是抚摸手腕黄绳,静静听汉子出言回话,始终是低眉沉思。

    听到如今,却是越发难以明了,那座百琼楼之中二兰,究竟谁人是这汉子家的姑娘,一来是两人经历实在太过相像,二者便是凡百琼楼中女子,大多便向来只用花草名头,而不晓得本名,况且就连这二人经历,都是由打与宅邸外头邻家老者闲谈听来,故而今日前来瞧上一番。可无意中所见,似乎此处村落中人,人人都并未有那般瞧不起卖儿卖女之人,连这位汉子外出时节,许多人都是敬重有加,起码相见时候礼数言辞周全得紧,竟全然无丁点瞧之不起的意思,恭恭敬敬,神情也是时常流露出艳羡来,却无半点鄙夷。

    如是思量,云仲反倒是一时间很是犹豫不决,大概对于此地常年无衣食的村中人而言,旁人眼中那等下作至极,并无人性的卖儿卖女,反而是一件两全其美的善事,原本一家忍饥挨饿,没准还未至寒冬腊月,腹内无食体外无衣,便要险险沦落为野犬啃食瘦骨,如此一来家中不缺钱粮,在外儿女,多半最不济也可混得口饭食,无需整日像是贫瘠山兽,衣衫破烂,难得饱腹。

    汉子倒是不知这位来头甚大的少年如今深思事,热过两三回茶汤,早已是昏昏欲睡,本就是多年饮酒已然将年浅时节体魄败得空荡,加之耍钱费神,耐不住困意,屡屡撑桌岸频频点头,不可阻困意。怎奈三番五次欲要开口,可抬眼瞧见那位少年神情,与手腕当中瞧来相当古怪的黄绳,不知怎得又将话语咽下,陪同少年一并稳坐桌案两侧。

    “常言今日事今日毕,可惜已是入了子时,还是难免有些拖沓懒散。”少年自行剪去缠缚烛芯,神情略微舒坦,旋即便是站起身来,低头朝已然困至东倒西歪的汉子道,“既已困意深重,不妨带我这外乡人出外走走,权当借月散心,想来要比枯坐于此好。”

    汉子惊醒,狐疑不已,虽说是少年今日所展气度的确并非常人,不过苦苦熬过许多时辰,确很是不乐意,念叨道来,“大人要想外出转转,明日理应也是好天景,何苦子时夜半出门,不说是忒古怪了些,起码也是无景可瞧,倒是

    不如于鄙舍下歇息一夜养足精气神,明日小人再引您外出闲逛,不知您意下如何?”

    即便是不曾去过学堂,更是未曾同那等富贵人家打交道,汉子言语功夫,依旧是令云仲觉得很是稀罕,不过后来旋即转念再想,就已是猜测出许多来,位微钱浅,纵使人人都不愿太过于低三下四,总不可同一家人赖以吃穿的银钱过不去,故而自然是将原本所谓身段放到最低处,而后才可勉强挣来温饱。

    当初初走江湖时节,商队当中人言语功夫也是极佳,尤其是遇上富贵人家车帐,或是一眼便能瞧出显官大员车轿,领头当家与老三斤,往往是要催促商队中人赶紧将车帐挪开,令前者先行,且免不得要说上几句客套话,搭茬个三言两语,恭敬有加。起初少年初入江湖不晓得多少规矩,纵使皱眉不语,很是看不惯这等行径,还是过后同人闲聊时节,才发觉自个儿所想还是过于短浅。商队本就依商贾大员脸色过活,寻常百姓恐怕终生也未必能请商队替代送物,到头来生意多半还是由商贾大员包揽,故而即便素不相识,同人打个照面说两三句恭敬话语,有意无意将商队所在地界透露几句,没准便叫人记到,日后自然是有生意可做。

    酒香不怕巷子深,但到底也要前去外头吆喝许多日子,才可将名头送将出去,为人所知。

    说到底并无甚所图,只是为几两散碎银钱奔忙费心,长此以往,自然是见了富贵人,便要好声好气。

    “无需如此客气,”少年回过神来,神情转而温和许多,倒是不知是想起了当年商队当中举止极不讲究的一众故人,还是觉得眼前汉子无缘无故顺眼许多,霎时间便心境要比方才好过许多,将手头茶汤饮尽,手托黄绳笑笑,“有些事还是夜里最好办,华兄虽说知晓我乃是由八方街而来,但大概还不晓得我是做甚生意的,正好趁此夜色深沉时节,告知兄台一声,也好令兄台自打还家过后,便藏于衣衫下摆的短刀搁回原处,不再需提心吊胆。”

    夏夜湿热,何况是隐于深山老林当中,且周遭花草繁茂,更是觉得周遭暑气奔涌而来,阻无可阻。

    汉子终究是趁少年要出门时节,将怀中揣到温热浸汗水的短刀撇到门边,快步走到少年身前,替后者引路。

    村中人近乎都晓得那几位乡绅所请来的江湖人,住于村外二里处,府邸当中常年酒水滋味奇重,除此之外,时常有别处女子前来,彻夜不出,待到第二日天色初明,才衣衫褴褛而去。

    既是乡绅收取银钱所用爪牙,当然是所予银钱分量相当足,故而即便通宵达旦,畅饮取乐,理应应付得起。还不曾至村外时节,云仲便可瞧得远处府邸当中灯火通明,人影晃动捧杯擎坛,似乎尚有几位女子,不过瞧来皆是瑟缩到一旁,并不敢

    起身。

    “还不曾来八方街的时节,杀人不多,头一回将人险些一剑斩得毙命时,其实过后接连数日都不曾安生,总觉得那人罪过虽有,但远不该死,更何况没人有那等权柄,随意决断他人生死,红尘白刃本就是极难的事,免不得日后收良心责问。”黑衣少年手抚黄绳,早已经是醉意尽去,眉眼之中也是明朗,但旋即看向远处府邸的时节,略微黯淡下来,“起初我曾以为世间人都可以不害旁人利,便能过得安生,纵使每日操劳银钱,也多半能得温饱,后来才发现不过是自个儿一厢情愿,想要世间都是如此,但往往事不从人愿,有些时候啊,还真是没得选。”

    “你不愿动杀心,旁人却是恨不得将你斩个粉碎,哪怕是剩得最后一口气,也总想着从身后给你来上一刀,所以许多时候,可以留人性命,很多人却不愿留,一来怕是鱼死网破困兽犹斗,二来便是后怕不曾斩草除根,来日被人寻仇上门,江湖里也自然没有那么多点到即止,更多还是要分生死。”

    汉子听得云山雾罩,只大体明白眼前这位看似断然不在壮硕一列的少年,大概身手真的是极好,登时便有些后怕,此外还要庆幸方才将那柄短刀抛去。

    “依大人身份,如何做这等事,况且手头并未有兵刃,倒是不如请那等江湖人来此,可保万全。”思量片刻汉子还是多说一句,毕竟眼前这位少年郎虽说大抵是身手极好,但终归是覆巢无完卵,二人唐突闯入,难免刀剑无眼,故而才壮胆道来。

    少年笑了笑,仍旧相当和善,但分明汉子浑身上下寒意奔走,似乎是大雪隆冬天,树梢落下两三雪花窜入衣领,寒气一时灌注浑身。

    云仲终究不曾令汉子同行,而是一人跳下村头断墙,瞧着走得并不快,悠哉游哉直入府邸之中,单手推开宅院大门。

    几十息后,少年又是走出大门,让一众衣衫不整女子先行,过后又是叫住,递去些许银钱盘缠,不过旋即便又瞧见其中两位女子神情有些纷乱,终究是没有再多说什么,叹息一声,缓步离去,走到汉子身旁略微点点头。

    “明日大概就有信来,那几位乡绅多半是要再换一批江湖武人,所以今日其实并不治本,还是要明日前去一一拜访,才算是将此事安顿下来,日后再此村落之中的百姓,无需卖儿卖女,也可过得安定些。”

    “银钱不多,想要家家户户大富大贵有些难,但最不济也是活得像人,而不是如今这等情景,已然是饿到恨不得同野犬争食的境地,谁又顾得上什么礼义廉耻,仁义道义不值钱,但也得有不是?”

    说这话的时候,云仲瞥见汉子眼眶通红,于是拎起从那府邸当中拿来的一壶酒灌入口中。

    黄绳轻震,又是归于平静。

第六百七十三章 阴曹落有昴日官

    次日清晨时节,云仲便是去得几位乡绅家中拜访,并未告知汉子来龙去脉,清晨既出,正午方归。

    不过汉子却是并不曾瞧见少年神情之中有何端倪异状,犹豫一阵还是没吭声,将满腹狐疑憋到肚中,独自一人前去灶台地界安置菜式,终究是没顾得上问询两句情势如何。

    少年却也没理会,安心坐到藤椅上头,轻轻摘下黄绳,略吹口气,后者当即便是化为条摇头摆尾的黄龙,吐得半截猩红长舌,凑到云仲身前,瞧着便是打算叫少年好生梳理梳理皮毛细鳞。终归是时常捋顺梳理狸奴皮毛,撇去其余不谈,少年捋顺皮毛的手段章法,倒很是贴合黄龙心意,起码最不济也比起那位颜贾清手段高超许多,甚合黄龙心意,于是不论周遭有无生人,那条黄绳便时常跃跃欲试,禁不住要化为黄龙本相,令少年好生揉搓两三下脑门,倒也瞧来很是乖巧。

    “今儿头晌去见了那几位乡绅,说是乡绅,话说得难听些,就是几位地头蛇生角,总想着自个儿兴许使旁人骨肉,再塑出浑身细鳞与四足,吞云吐雾直上重霄。”云仲仔细理顺黄龙鬃毛,倒也不曾耽搁言语,不过听来倒不像是说与黄龙听,却很像自言自语,将两根算不得齐整鬃毛拽去,继续道来。

    “直到今日见过那几位的面,却才发觉,就算是地头蛇的手段城府,都比起我起初想的要更为错杂深厚,大概是揣摩着我此番上门是兴师问罪,毕竟昨日所作的事,恐怕早就收着风声,故而这趟前去拜访的时节,几位都是恭顺有礼。有两位还不等提及这强掳豪夺的事,便已经是拍打胸脯,言说不过是为了将这些银钱堆叠到一处,按序替此地百姓修葺屋舍,不过既然是发话,那如今便将这些银钱纷纷交还给此地百姓,话说得滴水不漏,想要借故发难,都是无处开口。”

    “果真是好大的本事。”少年一时手抖,拽去黄龙一撮鬃毛,后者吃痛回头瞪向云仲,却是发觉少年的脸色清冷异常,不由得竟是心虚起来,不敢去瞧其面皮。

    “昨日事,想来你我的记性都是不差,趁我不曾饮酒的时节,使手段左右心境,险些将那几位胡作非为的江湖人一并除去,不会以为在下忘却了吧?”果不其然少年冷冷看向黄龙,无半点神情,“虽是晓得颜先生终日痛饮,为的便是祛除心间诸般杂念,可轮到你当真出手的时节,还是险些抵不得住穴窍经络当中古怪,只差一手便可将那几人性命收去,若非是修得阵法,大概那几人已然走到了奈何桥上头。”

    黄龙可操持旁人心智,其手段高深莫测不说,且最为难挨的便是悄无声息,时常是压根不晓得黄龙作祟,心境便已然改天换地,如若未曾尽早回过神来,只怕已然是依照黄龙所设心思诸事行毕,过后才是后知后觉,察觉着滋味不对,已然于事无补。

    昨日云仲倒着实起过些杀人心思,原是瞧见那几位女子,很是有些衣不蔽体,且听闻这伙江湖人,虽是受那几位乡绅托付强夺银钱,可除此之外,时常欺凌乡众,每每除却强取云仲托人散去银钱之外,尚要多抢些,故而一时间心间杀意渐生。大概便是正好合了黄龙心思所想,故而原本云仲打算仅是敲打一番,逐出村落,当真迈入府邸的时节,却是借黄龙内气施展那门内家拳,险些将其中两位汉子头颅擂碎,好在是及时收回劲力,急忙灌得两三口酒水,才是堪堪将心间念头逐去,到头只是打断几人单臂,才缓出府邸。

    分明是少年无半点表情,却压得黄龙不敢抬头。

    “起初以为颜先生过得逍遥自在,且平白得来堪比四境的修为神通,乃是一桩好事,虽是不曾想接下钓鱼郎这门营生,但依旧觉得还算是不赖,眼下当真接过这门营生,才发觉寸步难行,更是不晓得你究竟所求为何,很是叫人狐疑。”云仲不再细究方才事,而

    是缓缓起身,同身在灶台当中忙活的汉子招呼一声,说是此间事解,竟然就这么收起黄龙径直离去。

    出门几步,汉子追将上来,却支支吾吾难以开口,直到云仲神色狐疑望向汉子时,后者才勉强讪笑,由打很是宽胖腰间抽出封书信,斟酌片刻言语,才言说是许久不曾给自家姑娘送去家书,起因就是自个儿很是羞愧,也是有些觉得面皮上头挂不住,这才接连两三载不曾去一封书信。眼下虽是依旧觉得亏欠,但云仲这两日间,大抵是将自个儿骂得有些醒转意思,发觉这些年来,非但不曾补上些当爹的职守,反而亏欠得更多。

    如今少年要走,汉子说直到这时候才将今日清晨爬将起来,写下绞尽脑汁写下三五篇幅满满当当书信,却一直拖延到眼下,才肯撇去面皮,委托少年将这封鼓囊家书携回八方街百琼楼之中。

    “还得是您骂得狠,一番话将痴长如此年岁的小人,骂得浑身冒汗,听着怪文雅,可就是面皮一阵红一阵白,那时候还险些同公子您动手,想想忒没良心。”难得收起恭敬,汉子这次鞠躬行礼,云仲却没瞧出丁点恭敬谨慎。

    “现在在下倒比昨日,要略微看得起兄台一些,不多,就一点点。”

    黑衣少年浅浅一笑,不过还是不曾给汉子多少好话,只是两指接过信件,比量比量信封厚薄,“大概就这么一点点,人家如今身在百琼楼当中不愁吃穿,缺就缺这么一点点厚薄的书信,既然已经是这事做得有违良心,何苦折腾自个儿,终日流连牌局当中,或是喝得酩酊大醉,别忘了那些银钱,是用自个儿闺女换来的,怎么用在下管不着,但起码也不能这么挥霍。”

    少年头也不回上路,身后汉子坐到地上,嚎啕大哭。

    一路之上原本乏善可陈,少年本就不曾骑青牛,悠哉闲逛时节,也不需太过急切,倒是乘兴游得山水,见深潭见碧树,见深林见麋鹿,当即便是将心性松弛下来,游山玩水不亦乐乎,就连阵法修行也是暂且搁置下来,两三日路途,要么便是困意来时头枕青苔眼望星月,要么便是忽而折返,前去逮来两头幼兔,好生逗弄一番再放其归山,闲散悠然,一时竟是有些不愿思八方街中事。

    不过第四日,云仲游兴渐解,欲打道回府的时节,却是遇见一位目盲先生,打扮却与道人不同,只穿寻常百姓布衣,背过两枚口袋,同云仲擦肩时节叫住后者,言说云仲近来大抵是有喜事,若是不嫌弃,愿为卜卦一二。

    目盲先生并不提银钱,反而是将背后包裹展开,其中除却笔墨纸砚外,尚有一方罗盘,上头密密麻麻,皆是墨字。

    “少侠不妨将姓氏写到罗盘正中,虽说咱老朽这身本事,并非是由打道门学来,可这罗盘却是一等一的好物件,能测吉凶可探祸福,只需写就姓氏便可推演出少侠日后运势,虽是不可泄露过多天机,但无论如何,遇吉相身心皆舒,遇凶相诸事小心,没准就能化解去许多劫难。”

    这先生当真是目盲,且毫不在意,自个儿撩开空荡荡眼皮咧嘴笑笑,说是不收银钱,本来就不凭这本事吃饭,不过是喜好研究这等玄妙法门,若是耽误云仲太多功夫,尚且打算给些散碎银钱,聊表谢意。

    闲来无事,云仲也自然是应下,眼前老先生性情很是惹喜,自然也就盘膝坐下,取得笔砚写就一枚云字,将罗盘递到老先生手上,安然等候。

    “依老朽这罗盘中言,少年郎是由打外头来的,兴许没多远,可想来也是难比登天,寻常人想走到这周遭来,想都甭想,不过你这命数,”老先生咂咂嘴,长眉耷拉下来,犹豫片刻,“瞧这字写得不错,初看时节锋芒毕露,但再看却是锋芒尽收,此番前来,理应得些好处,可惜少侠这命数实在是古怪,就算

    是好处落到眼前,也未必能接得住,少侠既然是心善,愿意让老朽耗去许多时间,那便赠少年两句箴言,且要记仔细了。”

    待到打扮很是古怪的老先生离去过后,云仲才是微微蹙眉,将老人留下的一根竹简端起,仔仔细细观瞧。这目盲先生分明浑身上下也无半点修行人模样端倪,就算是云仲多留心些,使黄龙窥视老者周身,也无零星异状,但这番话,说得却很是靠谱。

    竹简上书,阴曹落有昴日官,上苍常生苦命人,双掌沙数如福散,柴门刀马过云山。

    云仲默念许久,终究是不解其意,蹙眉思量再三,不过还是将竹简踹到怀中,回头望向目盲老人背影,却是发觉老先生攥紧一根已然发黄干硬的竹杖,敲打前头拦阻,步步而去。

第六百七十四章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静谧山中有僧来。

    不过这位老僧,向来不讲究所谓推敲,入山门时节,不曾叩门,更是未有那等作揖行礼举动,硬生生擂鼓似锤开南公山护山阵,单手拍开山门,便径直闯入其中,浑然不顾及什么出家人礼数,来时从心所欲。

    若是换旁人,无故闯入山门大阵者定是大有来头,自然得上前好生问问来历,但南公山山间吴霜又是何许人也,压根不管不问,还没露面的时节,两剑穿花猛然而至,带起罡风万条,瞬息同那老僧纠缠到一处,剑气接连起伏,竟是比起以往还要炽盛个两三分,浩浩紫气携威,竟也是生生压住老僧脚步,任凭后者体魄无双,细小剑气临身不能近半分,可也是叫接连数道锋锐剑光所阻,难以上前。

    故人相逢本来便是一桩极好的妙事,可老僧与正稳坐后山吃酒的吴霜二人,分明是与常人不同,还不曾见着,便已是将看家本事尽数施展开来,禅杖对上双剑,捉对厮杀,一时间犹如山门处溅落雷霆。一者是凭深厚剑气行事,一者凭金身当中所蕴力道,将无数剑气尽数敲个粉碎,唯独对周遭遍布紫气很是束手无策,撑过两三炷香,便是撇嘴骂道,说是吴小子耍赖,不使剑气,反倒学来那等练气的低微法门来,实在是无趣。

    直到紫气散去,青衣吴霜才是托着枚酒葫芦由打后山踱步而出,瞧着老僧灰头土脸面皮,好生嘲笑一番,这才躬身行礼,请那位老僧前去后山坐坐。倒并非是后山眼下百草丰茂繁花尽染,而是生怕那僧人底气十足,惊扰温瑜养神修行,这才很是不情愿将老僧携到后山之中,也是不管不顾,撇撇嘴便是自行坐到竹木下头,接茬饮酒。

    “你小子倒是好兴致,是觉得破入五境过后,天下便无人可伤,尽管高枕无忧?”老僧难得穿起身上讲究袈裟,瞧得吴霜眼下正酣畅饮酒,周遭已是搁置得许多空坛,当即便是戏谑笑笑,撂下禅杖,也是盘膝坐定,打量周遭繁花百草,几只黄鹂踏得竹叶,竹稍却不过是微微晃动,瞧来便是通体舒泰,意兴极浓。

    吴霜一身青衣,还是那般百无聊赖神情,一口酒水咽下肚去,摆摆手道来,“那倒铁定是难以独步天下,光是说使剑的能人,前头还有那位剑王山上的死老道,虽说看不惯此人的做派与剑术,但既然能稳稳吃下我藏匿五境道基的一剑,虽是封山两三载,但多半也已然是抵住那等天下最大的伤人手段,不曾跌下五境,反而大抵是有许多裨益,就凭这事,这位装腔作势的道人,便很是有几分手段,更何况那位早就超脱五境的五绝魁首,虽是心气不弱于人,但这点自知之明,在下还是揣着明白。”

    剑王山封山足足两三载,纵使在吴霜看来,那道人未必有能耐将蕴有五境道基的剑气尽数除去,却

    依旧放心不下,接连走过许多回土楼,但到头来还是一无所获,便是大抵揣测出那位道人最起码也不曾跌落五境,兴许可暂缓踏入五境之上,可打算凭这方剑气强行困死那位道人,终究是无稽之谈。五绝虽许久未曾出手,但五绝之所以敢称无绝,自然是有其诡秘莫测手段,可为尊一方不说,更是心境奇高,欲要凭一方道基毁去一位五绝,倒实在是看低五绝中人。

    “你小子难得要了回脸皮,”老僧大笑,中气十足,并非是像那等世外高僧,反而是江湖气极浓,依旧是谈兴不减感慨笑道,“依我看来,有你这么位师父,定然是要教出来许多混账徒弟,旁人倒是少有见过,纵使相见如此多年过去,也未必记得住,唯独你那位小徒弟,老衲却是记得很是牢靠,分明便是比你还要变本加厉三分,自毁经络这等事,从修行路途伊始到如今,估计历朝历代加到一块去,也不过五指数目,一个还不曾见过三境的小子,哪里来的底气尽毁浑身经络。”

    吴霜斜眼,没好气道,“得了,一个多少年前便摸着五境门槛的前辈,却是被人困住,非得靠小辈舍去半条命才堪堪救下,怕不是身在古刹当中年头过多,将自个儿也憋得痴傻,本就不是什么值得嘲弄的事,却是说得像是您老占据许多便宜似的,这人啊岁数越长,大概脸皮也越厚实,忒膈应人了些。”

    原本吴霜很是淡然,但老僧戏谑讲出这番话后,面皮却很是有几分怒意,满脸不乐意。显然是云仲自毁经络一事,吴霜很是介意,乃至于将方才闲谈心思都是搁置下来,瞧着颇为有些怨意,斜眼瞅瞅老僧,不住撇嘴,所以也不顾及什么前辈晚辈,言语之中嘲弄意味,登时迎风而起,并无丝毫忌讳。

    老僧瞧着吴霜如今很是不耐烦面皮,当即便是咧嘴笑笑,倒也是浑然不在意,将禅杖横到膝上,嗅嗅酒香滋味,啧啧笑道,“许多年不曾尝尝酒水滋味,为免遭寺中人非议,许多年来就连那等滋味奇寡淡的素酒,都不曾尝过,眼下闻着你小子手中酒水滋味,倒真是有些馋虫上涌,若非是眼下已然打定主意于钟台寺当中呆到圆寂,兴许今日便要好好破个大戒,喝到七荤八素,才算作罢。”

    不空禅师此番前来,却并非是趁闲暇时节许久,而是同吴霜托付一番,言说是钟台古刹周遭那几位四境布局,已然被老僧一人清理的干净,虽说是不曾凭雷霆手段毙敌性命,倒也是将无数马贼流寇,尽数逐出关外地界,且是将群贼尽数押至一处,令寺中人轮番讲经说法七日,生生险些将众贼念得昏死过去,这才作罢。依老僧自个儿话说,起初时节自个儿也是听过几个时辰,却总觉得两耳之中,有蚊蝇遍布,扰得人心头烦闷至极,恨不得自个儿上前敲打敲打寺中僧人脑门,便自然是无心再听。

    如此言语,

    倒是惹得吴霜一阵笑骂,说是身为寺中住持,竟是听不得经文与讲经说法,倘若真是要传将出去,还不得惹得江湖人笑得前仰后合,既是如此难忍,不如就卸去住持一任,前去江湖当中周游几载,也算是略微散心。

    但不空禅师面色之中喜乐,闻言却是忽然远逝,呆愣一阵,勉强咧咧嘴,“甭这么说,有违佛门本心,这些年记性略微差劲了些,忘却一句话,叫什么君子做事,别管是怎么想的,到头来如果是做了,那就是无愧君子,老衲虽说算不上君子,但既然是师父师弟将那孤寺守了终生,咱也定然是要好生守着,纵使是嘴里闲出个鸟来,那也得好生忍着不是?”

    青衣吴霜也是收起笑意,不过怎么听这话怎么别扭,可再瞧瞧老和尚雪白眉头,又是将那句话咽将回去,摇头道,“咱们这些位同代修行人,属您老与道首前辈岁数最大,后者如今尚在飞来峰训徒,恐怕下次出山,便是要自个儿徒儿代自己行走江湖喽,您这身本事,可否找寻到传衣钵者?”

    “江湖啥都缺,缺人情,缺平定,唯独不缺人们口中俊彦大才,可远看像是人,凑近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心性也差劲,更是不对脾气,唯独有一位瞧着顺眼的后生,可惜又不是佛门中人,只得将这身半壶不满的佛法传给那小沙弥,将一身修为身手传给那小子,一分为二,或许更合适些。”

    “甭总觉得老衲总是时常骂你小子,纯是因你小子年纪浅时不是东西,还因为你小子座下这几位徒弟,实在叫人羡慕嫉恨,眼下五境也破得,衣钵也传得,似乎天底下修行人能得的好处,全数被你小子占了个齐全,没准那山涛戎都要因此事眼红。”老僧撇撇嘴笑道,“甭管如何说来,上回你小子遣那两位后生相助,无论如何,都要好生答谢,虽是拖沓许久,可真要是让你小子寻上门去讨要谢礼,那才最是丢人。”

    不空禅师近来两载并未外出,如今特地前来,便为答谢,不曾逗留过久,打算下山而去。

    “知道山涛戎定然是不会蛰伏过久?”

    “自然知晓,同五绝之间旧仇怨,当然是要好生算算帐。”见老僧面皮嘲弄,吴霜也很是不好意思,挠挠脑袋笑道,“大概是找我来算算帐,但怎么说都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硬着头皮也得应付不是?万一是五绝联袂上门,也得抵住。”

    “北烟泽也得去看看,”老僧收回眼光,往山外看去,略微叹气一声,“人之将死,往往能瞧见日后大世,北烟泽那处,定然是要生出无边霍乱,如若是抵不住外头邪祟妖物,恐怕整座天下尽数要浸入血水当中,连年烽烟,终难避过。”

    这次吴霜很久也不曾接茬,拍拍老僧肩头,犹豫良久也未言语。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0519/ 第一时间欣赏酒剑四方最新章节! 作者:凉凉不加班所写的《酒剑四方》为转载作品,酒剑四方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酒剑四方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酒剑四方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酒剑四方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酒剑四方介绍:
读者裙824498525凡夫俗子有几多岁月。一入江湖岁月催。垂髫小儿至独挡四方。凝酒剑虚丹,运剑如月,掀翻重关。世家宗门九国二表,儿郎轻抬足底,浩浩江湖行。四玄五境二天关,从未孤身。酒剑四方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酒剑四方,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酒剑四方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