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酒剑四方TXT下载酒剑四方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酒剑四方全文阅读

作者:凉凉不加班     酒剑四方txt下载     酒剑四方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百二十章 狼烟流火琵琶声

    也正是城头之上弓弦震响的一瞬,庭帐之外高坡与低丘之中先前伏兵,便是尽数冲出,足有近万数伏兵,由庭帐城外两侧疾驰而来,直袭中军大阵之中,登时便是马蹄炸响声起。兵马本就脚力奇足,如今由打两侧冲杀出的时节,瞬息便如两柄解牛尖刀刺入城外铁骑本阵当中,来势之快,如是秋风落叶。

    而大多巍南部汉子并未挂甲,索性连鞍桥足镫也是卸去,使手中刀剑锥刺马儿两度,于是冲阵便是更为迅捷,近乎只不过十息时节,便已是擎双刀杀入军阵之中,专择肩颈处挥刀,当即便是十余骑遭难,坠落马下,当即命陨。可终究是接连征战许久的精军,虽是无端受伏略微吃过些亏,但亦是秉性悍勇,并未惹出甚大乱来,周遭铁骑也纷纷是围拢而来,刀枪撞到一处,生生将两股呈剜心之势的巍南部骑军困住,每前行一步,则是必要多坠下数十具尸首来。

    旋即便是场中万千道流火袭城。

    巍南部汉子早已是竭力杀奔中军帅旗处,可饶是悍不畏死,也仅是将刀尖推入阵中二三百步距离,距离远处帅旗尚有三五百步,可周遭的铁骑已是围拢而来,蚕食鲸吞,左右五千人马,已然折损近半。而自从无数流火落入城中过后,许多巍南部的汉子便是失神一阵,险些自乱阵脚,反观城外铁骑,却是瞬息之间士气再度涨起,故而两部巍南部人马前行快慢,又是迟缓下一回。

    岑士骧自由藏身处冲出,便是一骑当先,本就是身强马快,反倒是将赤台侯甩开十步远近,右手挽枪左手擎刀,冲阵在前,专寻那等手擎火把松油的铁骑出枪,单枪匹马硬生生贯破数人喉咙,挑枪再震,甩出一抔极长血花,左膀拧转长刀,瞬息杀出片空地来,引兵当先。虽已有许多年月不曾投身沙场,但终归是自幼习武,挥刀递枪不知多少回,更是孤身在外一人护住家眷,也曾同数目近百群狼当中冲杀数度,为搭救自家牛羊,而今冲阵时节,刀枪骑驾功夫,一时显露无疑。

    抵住来人声势极猛的一刀,岑士骧将枪尖倒转握到掌中,左手刀顺那敌手刀身之上瞬息滑将至腕间,锋刃微扫,便是使得那人弯刀脱手,还未等有甚举动,岑士骧探出身子,瞬息便一刀抹入此人喉中,顺甲衣缝隙探入,汹涌血水沿甲胄自下而上喷溅而出。而脑后凉风已起,岑士骧倒也不曾急于调转马头躲闪,先行抽刀还鞘,旋即贴到马鞍之上,闪过身后铁骑来势狠辣一刀,单足甩开马镫,凭靴底挑起枪尖,而后单肩运力,牢牢扎入身后敌手前心,险些刺了个凉风通透。

    也正是因岑士骧这等堪称干净利落的杀人手段,此一支伏兵前行快慢,始终不曾放缓,纵使是方才有人略微失神,如今眼见得岑士骧冲杀,亦是重振旗鼓,随之冲阵,耗费许多人性命,又是朝本阵帅旗下凑近八十步,已然能隐约借灯火,瞧见帅旗之下端坐的白面书生。

    “赤台侯暂停,眼下情势,怕是已然触及不得帅旗,兵贵在奇,可既然是敌手已然稳住阵脚,这万数奇兵应对眼前十倍之数,早已是无望冲入中军阵帅旗当中,不如变阵。”岑士骧此番并未跃马朝前,而是等候数息,截住从后杀上前来的赤台侯,沉声道来,顺带将面皮上血水抹去。

    赤台侯同样是浑身血染,花白胡须已是瞧不出本色,胸膛起伏,喘息愈难,听闻岑士骧这番话后,神情亦是焦急,再望向远处另一支伏兵,已然是动静愈发微弱,大部人手,多半是尽身死乱军当中,蹙眉问道,“依你所想,如今应当如何变招,才可稍稍解去城中危急。”

    “由直冲帅旗改为杀入中军,需先行将持弩之人除去,方可解去城中危局。”岑士骧并未多犹豫,两眼看向再度持弓弩上前的铁骑,当即便是神情肃然下来,“原以为此阵铁骑并未携云梯城槌这等器械,但眼下瞧此势头,大抵那位把持大军的将帅,早已是存了那等心思,要将此城毁去,自然便就无需多少攻城器械,巍南庭帐,便足能变为一座死城。”

    赤台侯点头,苦笑不已。

    不止是岑士骧想出了其中症结所在,城头之上神情低沉似水的吕元俭也是知晓城外这一众铁骑主帅胸中所想,蹙眉不止,吩咐手下撤去遮挡在前的重盾,一时难以拿定主意。

    古来时节,便少有此等攻城的手段,一来便是有伤天和,如此乱箭之下百姓定是遭创极重,且不说要有多少处府邸屋舍燃起,仅是头一轮强弩纷纷涌入城中,便是已有数十处火起,尚有躲闪不及百姓中箭,虽未曾射中要害,但箭头周遭油松引火,已然是响起惨嚎声响,周身火起。城中本就已是人心惶惶,经过如此一轮燃火箭羽齐射,更是徒添无数乱象。其二便是强弩价钱极高,仅一柄硬弩价钱便是寻常人家数载所得银钱,箭杆箭羽价钱亦是不菲,更莫要说城外尚有弩车数十,箭羽近乎一拳粗细,两臂长短,贯入城中的时节,近乎可将寻常屋舍摧垮,连坚实城墙亦是被那等摧坚箭羽破入一寸余,颤鸣声数息也不曾消去。

    “看来胥孟府已然是不再有丁点忌讳,我部族既是不愿与胥孟府为伍,便打算施展那等至狠毒的手段,并不顾及城中百姓。”何颖眉头更是紧锁,眼见得城外中军又是换上一列持弩铁骑,当即变色,喝令城头守卒将重盾立起,留待迎上下一茬纷纷扬扬箭羽。

    城中街上尽是嚎哭声响。

    有人家中失火,引燃柴草,虽是来回疲于奔命担水数次,可依旧是止不住火势渐起,且有家中幼子尚在襁褓之中,遇上流火入城难以脱身,只得拱起背来护住幼儿,已是有几人身死街外。弩车射入城中而来的粗重箭簇凿穿屋舍,不知使得几人身形断去,城中街上除却流火之外,仅是剩余百姓恸哭哀嚎,不绝于耳。

    余钗还是坐在勾栏三层楼角落之中,听闻城外破空箭响声后,缓缓站起身来,手中还是抱着琵琶,缓缓弹拨。

    “余姑娘,族首吩咐我等携百姓由城后撤去,即使再难寻着容身之地,最不济也可去到大元北境,找寻那数部还未归顺胥孟府的大部,暂且容身。”

    勾栏三层楼中有三位披甲汉子走上前来,朝余钗抱拳。

    此刻余钗才是发觉,周遭几地百姓已是无踪迹,当下便是知晓自个儿那位恩公,大抵是早已有过打算,可旋即还是摇了摇头,将抚琵琶手停下笑道,“不过是个勾栏中寻常清倌儿,想来城中如此数目百姓,若要尽数离去,恐怕也要耗费许多时辰,何德何能先行离去,再说本就是倦了四处躲藏,还请先行护城中百姓尽数离去,不劳替小女子费心。”

    来人犹豫片刻,还是微微施礼,便是要作势离去。

    余钗也是低头行礼,不过旋即便脖颈受创,歪歪斜斜倒将下去。

    “这乃是族首的意思,虽说是姑娘不情愿,但在下若是当真不顾姑娘生死,实在难以复命,只得委屈姑娘,如若是怪罪族首,也需先活将下去才好。”

    为首之人低头,看向街心之中还未离去百姓,也不再多言,教身后两人搀扶住余钗,快步下楼。

    “设伏这等事,实在算不上新鲜,只可惜伏兵数目仍是略有不足,并不足够能将这些各部族调遣而来的铁骑打疼。”帅旗之下白面书生叹过口气,似是自言自语道,“眼下这些大部多半都是指望能凭胥孟府之势,多分些好处,说白了人心也从未向着胥孟府,只不过是各自争利罢了,府主欲要坐拥大元部上下,断然不可凭墙头草,所以若是损兵多些,反倒对于胥孟府而言,并非是祸事。”

    “毕竟天底下最是不缺的便是人手,在我看来这部足有近十万数目铁骑性命,都未必有胯下马匹金贵。所谓的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我想许多大部也是深知此话,只是为眼前利蒙蔽了心思,待到大元平定之时,难说究竟要生出多少乱象来,故而眼下至关紧要的,就是需得找寻个法子,顺理成章将他人之军,变为胥孟府羽翼爪牙。”

    “更是有一件事莫要忘却,胥孟府府主,当年还是位赫赫有名的商贾,虽是不曾有人透露过这茬,但想想也晓得,能身在大元这等地广人稀,本就极难起势的地界,摇身变为眼下最负盛名的仙家宗门,总不会只晓得修行。都说排兵布阵是门学问,可撇开韬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银钱堆将起来的箭羽,大概要比起一位文武双全的将帅,还要更管用些。”

    书生狂傲笑笑,“不过凑巧,我还真不愿意多使计谋,能用银钱摆平的,何苦动心眼。”

第七百二十一章 昨日刀光靛苹来

    靛萍江清净了足有两三载时日,身在黄从郡周遭与齐陵以北的许多知晓靛萍江此地的文人书生,也皆是猜测原来落户在此的那位修行界内赫赫有名的老者,大抵是早已离去,并不在此,就连靛萍江江心之中那方竹楼,都已是显得旧了许多,眼见得是足足有两三载都未必有人住在其中,于是大多便是壮胆前来靛萍江中乘舟泛游,接连几月,也是无人遇上什么生人,自然便是越发热闹起来。

    在于文人瞧来,靛萍江未必是什么上好的去处,但人人皆是有那等古怪心思,便是越是罕有人烟的地界,越是觉心思清净,如是多年以来黄从郡周遭与齐陵北境名胜好景,都早已是去得腻味厌烦,纵使是再好景致,也不见得能叫人心头舒坦,连山石草木排布都是记到心上,故而多年来越发无处可去,唯独靛萍江景致上乘不说,且从来便是少有人踏足,自然要心头好奇。

    只可惜知晓一二修行事的望族之后,早就有言在先,言说靛萍江此地有位境界极高的老者,倒是不晓得究竟有多高的境界,只大抵听闻过恐怕身在如今天下,亦是足能行在上三甲,故而如此多年下来,始终无人胆敢前去靛萍江中泛舟游江,于是近几载下来,那位老者踪迹始终不显,总有那等饮过三两酒的文人权且发起癫症来,直奔靛萍江中,舒舒坦坦泛舟玩赏近一日,而后才是从容离去,即便心头略微有些忐忑后怕,与三五好友吹嘘的时节,定然是不忘添油加醋,好生说上一番靛萍江美景,兴许还得引出几句今日里新寻思出的几句诗文,自是引得许多人动起心思来。

    近日便是来过三五人,拆迁家中下人家丁,由打靛萍江外头携来枚舟船,携上数坛好酒文房四宝,便是踏入舟中饮酒取乐,顺带提笔落两句诗文,也好留待归家时节,好生同旁人吹嘘一番。黄从郡虽算不上富庶,但总也有那等家世显赫的文人居于此间,故而不需为所谓生计奔忙,只需饮酒取乐纵情诗赋便可,更是莫说齐陵北境更是有许多显赫人家旁脉,纵使生来一事无成,也总犯不上为千百两银钱害愁。

    靛萍江江水平缓,除却初春时节最急,夏秋冬三季皆是流水平缓,断然算不上什么险江,再者是两岸连绵青蒿苦艾灌木丛生,且河床因流水浅缓,积攒下许多泥沙来,纵使有心令舟船疾行,也是难上加难,不过却是刚好贴合这几位家世显赫的文人心思,吃酒闲谈赏景赋诗,自然是恰好登对心意。

    酒水过三巡,自然也就藏不得话,更莫说本就是私交甚好,当然就将那等平日谨言慎行的举止撇去大半,转而变为无话不提,纷纷抛却忌惮旁人的心思,畅快直言。

    “楚家乃是黄从郡之中少有的望族,消息自然也是比起旁人来得快些,更何况兹事体大,旁人断然不会同几位说起,不过在下却是愿如实相告,权且当做是醉话,今日听罢便暂且打住,大概过不几人,几位都能听闻着

    此事。”

    有位头系方巾瞧来衣裳素雅,约有而立上下的文人,饮罢坛中最末一盏酒后,满心欢喜拍开另一枚酒坛泥封,唤周遭几人将杯盏搁到桌中一处,将酒水斟得满当,而后便是自顾啧啧道,“前几日听说,大元境内近两三载都是算不得太平,那座唤作胥孟府的仙家宗门,不晓得是依仗何等能耐本事,竟是将大元境内多半大部,都是收归己用,眼见得已然生出吞并整一境的气魄,更是削除异己,算到当日消息来报的时节,已然是有两大族被连根拔起,其中便有巍南部一族,庭帐都是遭人毁去,当真是手段毒辣至极。”

    在场几位文人都是晓得,黄从郡楚家消息灵通,且距大元算不得极远,仅是相隔半境紫昊,故而此则消息,多半便是信得过,当即便是大半变色,纷纷将眉头皱起,面面相觑,许久都是未曾平复下心绪来。

    “先前不曾说起,便因种种忌讳,却不想楚兄比起我等性情爽利许多,先行开口,倒是令在下很是觉面皮羞愧,”一旁有位瞧面皮岁数尚浅的书生叹气,仰头饮过盏酒水,“饮此盏酒水,权且当做是自罚,便沿楚兄所言续将下去。”

    “年家曾扶持过几位身在齐陵名噪一时的商贾,去到大元当中走商,这些年来始终不曾断过书信往来,前几日误入家父书房,本是打算窃走方好墨,留当己用,却是无意中瞧见封书信,上系鹿尾,偷眼打量几番,也算记住其中大概。信中言说,巍南部起初倒是凭城坚守过一夜,可城外胥孟府所引铁骑,足有近十万骁锐,其中小半数皆是持弩,使用松汁火油裹起箭簇,箭簇连波,近乎于城中下起足有两三时辰火雨,纵有重盾护住城头,亦是生生抹去城中大半守卒,仅耗费不足两日便毁去巍南部庭帐大城。”

    “而巍南部族首吕元俭,于城头浇火油滚木,这才是拖延过近半日,待到铁骑下马凭长梯冲入城头的时节,抵死奋战,负创大小百余处,刀口卷刃六度,生生战死在城头,寸步不曾退。庭帐之中尚有千余百姓,待到铁骑入城时节,尽数诛杀,并未留有活口,原本足有十余万部族的巍南部,经此一场硬仗过后,再也难称大部。”

    舟中一时无人出言,纷纷是蹙起眉来,长长叹息两声。

    “此等堪称绝户的攻伐手笔,却是不晓得出自何人之手,”有人吞下杯酒水,很是气愤难平,横眉立目,“虽说是战时无情意可留,但此屠城举动,自天下盟约未立之前,便已是罕有,此人当真不怕有伤天和,使得天怒人怨不成?!”

    “自古而来,世上苦战久矣,而道义两字何尝有过,”楚公子摇头,分明是并不认同方才那人言语,怔怔搁置下杯盏,叹气道来,“说得浅显些,少时远游,最常瞧见的便是途径城中,有习武江湖人搭起高台来捉对厮杀,比武前必是要立生

    死文书,凡有此文书,纵使是官府中人也断然不会前去管上一管,别人的拳重腿沉远高过你,所以你这位登台之人,究竟是活着下高台,还是遭人白绫遮面抬下场去,皆是在人家一念之间。”

    “不妨想想,箭羽价钱几何,仅是攻伐一座庭帐,便是足足两三时辰箭羽未歇,就依这点,胥孟府便也是富可敌国,底蕴极其厚重,既然是远强过巍南部,那如何对待巍南部中人,在胥孟府看来,大抵也不为过错。”

    文人又是唏嘘一阵,终究是只能摇头不已。

    唯独有手中笔墨可抒胸意,但往往盛世太平天下,可卖文人两分薄面,凡遇战时,文章笔墨,最是徒劳。

    撑舟那位老翁在舟头听得仔细,起初很是不屑这些位只晓得提笔指点江山,腹中无才的书生,只依仗自个儿家世游手好闲,并无半日闲暇,不过自打听罢那位楚公子言语后,也是觉得很是有些认同,于是就将手头钓竿由江中抬起,扛于肩头,缓缓合上两眼。

    靛萍江向来少人烟,哪怕是今日这波来头很大的文人书生,也是头回前来,但不晓得为何这江畔有位抱橹的老者,见几人来此便是走上前来,说是舟楫摇橹的本事不赖,且并无需甚银钱,这才是勉强踏上舟船,缓缓摇橹,技艺倒也是非凡,快慢适宜。

    不过凭旁人眼目去观瞧这片靛萍江,倒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其中,但见那些芦苇苦艾并无灵智,但见江流便是江流,无需有人凭什么高深修为,令木石生出种种异相来,且需应付靛萍江江流错杂怪异,在老人看来,比起如今世上纷纷扰扰破事,还要自在许多。

    撑舟老人安安稳稳坐到舟头,可不久后还是轻轻叹过口气。

    大元历来太平,虽其中民风彪勇,但如是多年下来也并无甚大事,如今蛰伏山林两载之间,却是搅动出无边风雨来,饶是老者再沉得住气,乐得瞧着天底下有稀罕事层层递出,也难以袖手旁观,反而是要耽搁自身心境,远走一趟大元。

    疏懒得久,再想到日后倘如是一步迈出靛萍江,便又是要耗费去许多辛苦,饶是老者高居五绝之中,早应当是心性坚固,也是没来由阵阵烦闷,自然也就略微迁怒起大元境中那位很老的后生,这把年纪还是不晓得消停两字如何写,琢磨许久,还是将一指点死那老混账的心思搁置回肚里,转而盘算起其他偏门手段。

    “想走我山涛戎的武道,却是又止不住这等祸乱天下,沾染尘世的心思,到头来必是要竹篮打水两两皆空,就别替老夫丢那份人了,正好新想起了手神通,不妨就代老夫外出走上一遭,恰好杀杀那人威风。”

    “看来还不算太老,这主意想得真不赖。”

第七百二十二章 皇城游,明月铢

    距宣化城不晓得多少里之外,皇城里头秋风萧瑟,已是隐隐之间有入冬迹象,不过胜在日头高悬,才替整座皇城上下笼络些暖意,阻挡寒凉秋风。绵延宫阙飞檐滚金玉缀琅玹,落于群山上头,飞鸟愁越,虽山风渐起,而身在皇城当中却并未曾有丝毫冷意,许多由皇城街巷当中信步闲游书生公子,仍是着薄衣,竟是半点秋意也难瞧得。

    由打外乡而来赴皇城游玩,意图凭此行增长些见识的文人书生亦是不在少,瞧见皇城坐落高川之上,需得仰视,自是要生出些豪迈念头,却是迟迟不晓得应当如何登上皇城,只得是四下打听。

    而身在皇城之下终日赤膊出力的汉子,最是腻味厌烦这些位家境富庶的读书人,自打眼前这些位衣裳讲究腰悬佩玉的读书人凑上前来,恭恭敬敬问上句敢问如何登皇城,周遭几位坐于市井街边等清风来的汉子,便很是有三分厌烦,没好气连连摆手,说本就是下人,即便是问了倒不如不问,如何能知晓应当如何上皇城去,还是尽早去旁人那打听最好。

    一行几人本就是趁渠道别处周游现有学懂得间隙,顺路前来皇城之中,来时乘兴而来,带式遇上这几位丝毫不晓得同情答案里为何物的汉子,一时间便是我活不易,其中有两人已然是将眉头立起,眼见得便是要上前理论,不过在悄悄汉子双臂筋肉虬结,一时间心气又是无端弱将起来,指点两下,再无甚动作。不过论其究竟,是怕同人有口舌之争乃至动起手来有辱斯文,还是忧心这些为已然被繁重劳役压到怒意隐生的汉子,并无甚顾及,将自个儿那细嫩臂腿拆了去。

    “我等一行几人,多是自幼只晓得舞文弄墨,自然也就不懂世上种种规矩,倘若是装腔作势写上一通倒还算拿手,但如若当真是做起来,倒是未必贴合此间的规矩,”为首那位读书人面相十分敦厚和善,挥退众人,自行去到位赤膊汉子身旁,也不顾那等文人矜持气度,笼顺衣裳下摆抱膝坐到街边,很是憨厚朝那汉子笑道,压低声响,“更何况这些位公子,连在下也是不敢招惹,得需时常哄着些,毕竟在下家世亦是低微,远不及这些位,非要说来,真还未必赶得上老兄,可惜占了个年纪最长,需照拂书院这些位年轻人,您老不妨就将如何去到皇城如实相告,在下这有薄礼相赠,您看如何。”

    而立上下面相敦厚的读书人嘴上慢条斯理,手头却不见得慢,趁笼衣摆的功夫,便是将两枚物件递到汉子手头,低声笑笑,“既知几位辛苦,这点钱财算不得多,但起码也可舒坦购置上几月的好酒好菜,还请兄台如实相告。”

    汉子亦是心领神会,测过身去将那两枚物件仔仔细细打量一番,旋即便是愕然,大抵是有些信不过这位文人,于是又将两枚物件托在掌心,使劲吹上两口气,侧耳去听,当即便是眉开眼笑,连忙起身朝依旧满心愤恼

    的几位读书人躬身行礼,将上皇城的法子如实相告,连同身在皇城里头需遵循的规矩,事无巨细,足足说过一盏茶时辰,这才拱手告退,携周遭三五位不明所以的汉子,一并奔酒楼处而去。

    皇城既是皇城,自然其中不乏申通手段高明的昴日官,当年皇城定于此间的时节,听说有许多大臣出言进谏,说是此间高川,皇城倘若是遭天灾**,恐怕粮米都未必能供至京城当中,更莫说倘若遇上那等连月大雨,山石泥土剥落,难免是要伤及皇城中人,天子岂可居于危崖侧畔,故而进谏之人近乎要将整座皇宫内道排得满当,许多老臣撑不得如此久时辰,险些昏在原处。

    但当年天子却并未曾将心思改换,而是令皇城当中昴日官分出数百人手来,凭各类神通法门将整座高川固住根基,再将皇城周遭数百里地界尽数凭大阵覆住,风雨难侵,雪电不近,足足耗费十余载功夫,将整座皇城连同高川犹如筑基擂鼓一般夯得牢固,终究是将皇城定于此处。

    至于上下皇城所需器械,方才汉子却是略微卖个关子,只言说去到南边有处道台的地界,找寻道台之外一位老道模样的昴日官,如何登去皇城,同那老道言说一声,递上八枚明月铢,便自可登至皇城。

    一众读书人亦是不知方才为首那位敦厚人,究竟同那恶汉讲过甚话,竟是不消几息功夫,那汉子便是换去方才嘴脸,反是显得恭敬至极,非但是同几人躬身致歉,还顺带将皇城里头所知规矩尽数说起,一时皆是不解,其中两三人都是不曾耐住胸中疑惑,要去同为首那人问询个三言两语,可到头来皆是不曾上前,反而是抱臂朝南而去,也恰好能瞧瞧周遭景致。

    这倒也在情理之中,一行几人皆是出自五湖四海有名士族,本就是家世大抵相仿,明争暗斗向来是极多,甭管是学识深浅,或是诗赋才思,皆可拿来比过,再者是年纪尚浅,心气极高,纵使是明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此话,也总要将心思寄与无疆清风,与天外长云,如何能认旁人比自个儿高明。不过对于家世低微,且年纪已长的姜抗,则是向来无人生出攀比心思,只是从未有人因姜抗身在书院当中多年,便与姜抗私交甚厚,反而是越发瞧之不起。

    “两枚明月铢算是不小一笔钱财,师兄如此手笔,师弟倒当真是想不明白其中症结,此间本就不缺人,为何偏要问这几位汉子,还不惜递上两枚明月铢,搁在市井之中,这两枚明月铢可断然不止数月吃喝钱财,而是近十载家用。”姜抗瞧着几位汉子勾肩搭背走远,嘴角难得有些笑意,揉揉酸涩两眼起身,却是不想身后有人开口,定眼仔细观瞧,才是模糊瞧清来人模样,挠挠鬓发,当即便是有些苦涩。

    开口这位乃是北地一家士族的长族长公子,平日里心高气傲,不过腹中的确是学问极深

    厚,单凭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天资,便是冠绝书院,但怎奈言辞过于刁钻,每每同这位交谈的时节,都需事先在心中盘算一阵,打上三五通鼓,才敢听这人极尽埋汰挖苦的回话,时至如今,已是无人胆敢招惹。

    “尚温师弟有所不知,如何登皇城的确不是非问这几位汉子不可,但毕竟是多年身居此间,最是知晓皇城规矩,请这几位与我等讲讲最是适宜,”姜抗多年伏案苦读,眼神很是差劲,此刻眯起眼来,才可瞧见眼前人模样,不得不叹上句清秀,本就是唇红齿白的俏少年,何况是书卷气足,意气也足,比起自个儿来,当真更是像位读书人,犹豫一阵继续道,“何况一路之上,众师弟早已是心思有些放荡,并不受书院当中拘束,言谈举止最是欠奉,当然需找寻这些位脾气极差的恶汉磨上一磨,即使是此事经我之手解去,依旧存了几分余力,也好令他们规矩些。”

    “再者说来,之所以由少年轻浮变为老成持重,本就是因瞧见的事愈多,想的愈多,我今日送于那几位汉子两枚明月铢,顾及不出今日,大多师弟便已然是想通我所用的手段,可那接钱的汉子也并未私吞藏匿,如此想来,纵是穷苦之人,照旧有意气二字,反倒比终日念叨仁义礼信的文人,还要多些共患难同富贵的人情滋味。”

    姜抗自以为这番话说得还算不赖,于是便打算起身而去,身后郦尚温却是冷冷笑过两声,“话术高明,但仍有两处不曾说得明白。”

    “身为师兄却始终无师兄的气派,眼下已然是有些无从管辖,便想着凭这等旁人做不成,自个儿却做得成的事增添几分威信。第二件,若是那汉子将银钱私吞,过后还是可教旁人琢磨出些滋味来,独善其身,仗义疏财,无论是正反理,理都在姜师兄身上,果真是好算计。”

    姜抗苦涩一笑。

    但郦尚温却并未说些难听话,反而是与姜抗擦肩而过,想了片刻道。

    “但的确说不出个对错,师兄不曾说出口的两件事,我也自然不会去点破,至于能从中悟到甚事,全在各人心思,有见月色如洗者独登楼台,诗文萧瑟苦楚,凄清冷凉,有人却可借月影呼朋唤友,饮至酩酊,顿生豪迈意味,所以所想出何事,师兄不过是引路人,并未拎刀逼人,算不上有错。”

    直到郦尚温走后许久,姜抗才是回过神来,无奈瞧瞧前人背影,嘀咕了两句当真是妖人,当真是妖人。

    皇城悬崖峭壁之外,有宽百丈大鼋腾空,悠哉游哉,直上皇城。

    高崖之侧,百千赤红衣冠者立身九层高台之上,层层叠叠,不计其数。

    天阳越暖,秋意全无。

第七百二十三章 非我

    深谷里头水气最重,迷迷蒙蒙水气笼住眼前,却是山河渐隐,草木无形。

    递出莫名剑气的云仲停足原处,大梦才惊,疑惑瞧向眼前被这阵剑气携瀑浇至浑身湿透的白发白须汉子,很是不明所以。凭自个儿这等极浅境界,饶是接过这位西岭君递上前来的内气,借此所使出的剑气,也是断然不应有如此威势才对,更莫要说凭二境境界,竟是生生压住眼前这位境界不知何其深厚的西岭君,全然是痴人说梦的古怪事,但眼下却是顺理成章,男子衣袍尽湿,双袖止不住落下水来,显然亦是不曾猜到如今这番情景。

    虚境之中这四位修行境界深浅,云仲直到如今也不敢轻易揣测,倒非说是自成一界听来多唬人,而是几人举手投足之间,便可轻易改换次方虚境当中诸事,何况那位当年掂量秋湖的剑客,境界本就已是不知有多少重楼那般高,而借云仲神魂登此高台的时节,仅以晚辈自居,即便是抛开辈分不提,手段又岂能逊色分毫。

    所以云仲愣了愣,连忙赔笑,“定是您老不曾动用真章,算不得后生的本事,咱还是另寻时节,过后再来同前辈讨教,今日不妨暂且到此,各自还家,您看如何?”

    也怨不得云仲有此番言语,早便想出许多终局来,却唯独不曾想过此一道秋湖剑气,非但不曾被西岭君抵住,反倒是将人家前辈高人衣裳淋了个通湿,哪里还顾得上甚其他,苦着一张面皮点头哈腰,登时便没了半点剑客底气,更是不敢轻易言胜,生怕眼前这位瞧来就杀气极足流转浑身的前辈,今日偏要比个高低上下,却是一时间不曾收住力,一掌将自个儿摁死到此间异乡当中,那才算是血本无归。

    可饶是云仲点头哈腰,好一通告罪,西岭君两眼当中本来包裹云仲浑身的飘摇云雾,却是半点也不曾再度显露,全然未有过铁索时节那等浑身惧意,因而眯起两眼,上上下下打量了云仲许久。

    “上次瞧见你这等泼皮性子的世间人,还是很多年前,本座与其余三人遇见那位无端闯入此境的少年游侠儿,浑身上下穷得叮当响,唯独擎着柄在我看来都是极好的一口剑,跌跌撞撞,剑气随步走,险些便将几座高台尽数撞得粉碎,还是我等几人联手,才瞬息将其剑气压住。”

    “早别江湖多年,我等几人境界却是并未松懈半分,说上一句世间难寻,断然不属自夸,却从未见过那般圆润浩大,堪称如意的剑气,当初虽是送那小子吃了不少苦头,但依旧是有了些忘年交情。”话到此处,西岭君亦是生出稀薄笑意,有意无意之间望了眼云仲丹田处,“但绝艳如他,也是照旧未曾触及那方门槛,虽然是差得不算多,可差上一筹便是一筹,终归是身死道消,连点剩余残魂都不曾挺足世间,想想还是挺贴合那小子的脾气,干干净净,来时干净,去时更是不曾拖泥带水,倒也是舒坦。”

    “那位前辈能留下这柄秋湖,自可见境界极高,

    却不知何日能望旧时途,凭晚辈的天资,兴许得要许多年。”云仲松过口气,偷打量两眼西岭君衣衫,却是发觉不知何时衣袖已然干透,更是无甚不满神情,瞬息便是将心思搁下。

    毕竟是自打入江湖以来,也不曾遇上身有此等神通的大前辈,纵使是当年那位钦水镇中的水君,都未必如身在此间高台上的四人境界高深,再者说来,自幼由打书中瞧的种种事,历来便是境界越是高深者,心思秉性便越是古怪,当然是添了数重小心,不过见此景象,终究是放心不少。

    “那倒也未必。”眯起一对黄眸,西岭君端详两眼云仲,旋即便道,“这方虚境算是本座修行地,置身其中,并无甚境界一说,但可依稀窥见前路,凭这一手剑气,姑且算你境界不见得多高,也足可应付天底下大多敌手。其实世上人人口中相传的天资二字,最是唬人,似乎是生来经络窍穴比旁人通畅宽厚些,落在人口中便是成了天资高明之人,可在我看来,区区经络窍穴修至二三境后,则已然是后继无力,只以那等所谓天资修行,兴许可开宗立派,可不见得便能走到至高处,更不消说什么攀至武道山巅,一览众山秀景。悟道心性,方可称得上是天资,而身后所负山峦的分量,大概更可以归结到天资上去。”

    云仲点头,倒是心安理得接过话来,“照前辈所言,小子师门当中由头青牛,虽说起初并非是青牛,而是头花色古怪的马儿,但心性从来便是淡然,万事不挂心上,且力道奇足,纵使背负千百斤重担也未必能压垮脊梁,照此说来,晚辈需得好生同那青牛套近乎才是,毕竟是日后可踏到武道高绝处的大才,得恭敬着些。”

    也许连云仲自个儿都不见得察觉,自个儿不甚自在的时节,便极好说这等荒唐逗趣的闲话,抬头却是瞥见西岭君古怪神情,才是自觉失语,连忙望向别处,佯装打量周遭山谷景色,两眼乱转,再不敢多出言半句。

    狂风过谷,周遭万物消去,仅是剩余西岭君一人独立此间,脚下依旧是高台,不知其尽处。

    两人落座,周遭上前数位侍女轻施万福,递上茶汤果品,而后诧异扫过眼云仲,旋即便是纷纷退去,去到别处高台,分明是极晓得规矩。此间高台上头往日除却四君之外,绝无外人前来此间的道理,更莫说是瞧来年纪如此浅的一位少年郎,何德何能迈入此间仙家府邸,更是惹得一众原本便终日很是闲暇的侍女心生诧异,只可惜并无人胆敢上前探听,只得远远瞧过两人对坐,私下议论两三言,便是纷纷散去。

    西岭君饮茶一口。

    少年也是饮茶一口。

    “南阳君托我转交与你一枚物件,今日难得有些空闲时日,不妨就此交还你手。”白发白须的汉子由袖中拎出枚拨浪鼓来,隔空送到云仲手上,微微一笑,“择日不如撞日,何况本座试探一番,亦算是认可你这后生,虽然

    是嘴上说如今并不需急于求境界,但还是将经络丹田修补妥善最好,剑气锋锐与否,气势可否算得上登堂,眼下还需一身高妙境界,才可施展无碍。”

    “好处占得忒多,今日反而是不习惯了。”云仲瞧见那方拨浪鼓,神情却是蓦地转为平静,瞧过一眼拨浪鼓,缓缓将茶盏搁在身前桌案上。

    “晚辈知晓几位与那位持秋湖的前辈私交甚厚,但在下也不过是个再寻常不过的练剑之人,姑且抛却面皮,自称剑客二字,不过也绝非是什么高明人,境界稀松天资平常,当不得几位如此青睐重看,今日有幸见西岭君一面,才知为人直爽,便是斗胆讨个亮堂话。”

    云仲抬起眉眼来,眸光清澈,很是坦然。

    “世上哪里有甚无故好处可取,走南闯北也经几多年头岁月,从来也不曾听过几件这等事,一来是觉得蹊跷,二来倘若是因在下取了几位故友的秋湖剑神意,故而另眼相看,或是捏着鼻头打算替故交提携一手,在下当真是无需这般好处。”

    “没来由便携来此间高台,几位前辈不甚厌烦,在下却是心境不宁。”

    云仲还是笑意极实极稳,可分明又是瞧不出丁点笑意来。

    西岭君皱眉,朝对坐云仲点过一指,恍惚可见丝缕赤芒,当即神色再变。

    “虚丹法,却是不曾想到当世依旧有此等法门,倒也是难得完满,可惜本应当是除却鼎炉炉火之外不沾五行,此番却是染得火属,致使通体时时躁火难消。”

    “倒是本座想的有些理所当然,以为即便是经络算不得生来便通达宽敞,踏足二境,也断然无需动用这等法子,忘却世间食不得肉糜者,依旧在多数。”西岭君双眉稍低,却是不曾动怒,良久无言,最终才是抬头看看已是眉间隐生恶怒的云仲,轻声叹了口气。

    久去尘世避去车马喧嚣,反而是越发淡忘人世种种,故而此番云仲此问,竟是使得自个儿都是一时哑口无言,无从说起。说来也是自然,眼前这位年轻人亦是如当年那人一般,即使是身有那般精妙剑术,剑势滔滔,每每来此时节,也定是要多添几处新伤。

    起先凭西岭君性情,多半是要冷言冷语奚落上几句妄自菲薄,但转念想想南阳君提及少年时节热切神情,眉飞色舞,当即又是将那般心思压住。

    世上有许多事已经是身不由己。

    “兹事体大,不能明言。”

    “但这处虚境当中,无人有加害你的心思,虽然是有所求,但还需你安稳踏出几步去,起码不逊色与我等太多,才可透露一二。”

    “先前有所隐,我代他几人赔个不是。”

第七百二十四章 诸事莫强求

    “从前我想的是见天地,见己身,见人心,总要和我心头里站着的那两位辩驳个对错是非,红衣那位终日是一副悲天悯人的慈悲相,虽说是他口中的善字同我所想,大半皆是相同,可无论如何看来,少了点尘世之间的烟火气,反倒有些庙宇道观里头金身泥塑的意味,总觉得不太像人。”

    云仲饮过三盏茶汤,将两眼垂下,无端右侧便是多出道人影来,悬空坐好,朝对坐神情疑惑的西岭君点点头,略微拱手,面皮和善从容。

    “还有一位黑衣的,如今想来更像是我蒙昧无知,尚且年少时节的自己,言语无半点忌讳,如何想的便要如何说,乃至于不吐不快,也未曾将心头欲念贪念遮掩起来,就好比是想饮水时饮水,想吃饭时吃饭,做事最是从本心而行,并不会去考虑种种,反而言语也挑不出太多症结来,起码对于他自个儿而言,很是忠心。”

    言罢云仲瞧瞧左侧,见那位黑衣之人依旧是那番厌烦神情,上下打量自个儿,又是翘起二郎腿来,朝别处看去,似乎压根不愿给云仲个正脸,可云仲脸上反而是显出些许笑意来。

    “我曾经问过这两人善恶应当如何去分,但左听有理,右听有理,就好比红衣这位所认为的善恶乃是大多人所想的善恶,而黑衣这位所以为的善恶,乃是对自己的善恶,两者亦有共通,亦有相对,可惜晚辈天资驽钝,直到今日也不曾选出谁应当为主,谁应当为辅,总归是以为这两人各有各的道理,各有各的妙处。一枚堪称愚鲁驽钝头颅,少却几窍的心肝,连当年学堂之中最浅的学问都不见得能学得通透纯熟,又哪里来的本事要去界定个所谓善恶是非。”

    西岭君抬头看了看眼前容貌一般无二的三人,点头笑道,“的确如此,说句难听些的,谁人也并非是那等圣人,谁人也难经得起推敲考量,自幼而暮,纵使留名青史之人,都不能说上一句无愧于人,连无愧于心都做不成,又怎能恬不知耻将自个儿放到善字上,说来到底便是凡人,又怎好教人人都是满意。”

    “嘴上说是修行人,走的乃是仙人道,但终究也是与世上芸芸众生并无多少差别,哪怕是得道飞升,当真是坐到天边绛宫里,也未必能讲明,也未必事事皆令人满意,所谓善恶,还需是你自身心头有柄尺,从心无为便可隐隐贴合这人世间的善字,便已然算是尘世成圣。”

    “你乃是一头山间青牛,突然一日之间不愿吃草,并以为吃草便是恶事,难不成还要令其余的青牛都不可吃草?事不可强求旁人,且往往做事的时节没法令人人都觉得极好,人人都觉得是善,那又何苦强求,从己善念便可。”

    许久也不曾言语的黑衣人挑挑眉,肘肘云仲臂弯,“这人哪来的,说话还挺中听的。”

    旋即便也不再去理会同样穿黑的云仲如何出言答复,而是冲西岭君打量了几眼,呲牙笑来,“虽说是一身白,不招人喜欢,不过这番话说罢还算是合我心意,大概红衣那人也是觉得有理,眼下却是可惜无暇共饮,下回再见着,定要同你拼个酒才是。”

    分明很是轻佻言语,落在西岭君耳中,却是引得白发白须的汉子略微一愣,随后便是爽朗笑起。

    “本座恭候。”

    待到云仲再睁眼时,云雾散去,高台不显。

    洞窟当中篝火已是熄灭大半,唯余细碎浅火尘灰,依旧是泛起金红,大抵不出一阵便要尽数灭去。

    洞口处一条青黄色长绳盘绕,也正是云仲睁开两眼的时节,青黄绳索微微一颤,瞬息落在云仲腕上,唯独龙头显化出本来模样,蹭蹭云仲鬓发,不知为何便是有些露怯,小心翼翼观瞧两眼云仲面皮,而后便再度化为绳索,再无动静。

    一袭黑衣的云仲手上多出一面拨浪鼓。

    当初随颜先生一并去往子阴山时节,颜先生受困,曾舍去丹田连同其中虚丹,将那位害过无数百姓的山鱬除去,丹田病灶直到如今才是归复如初,还要多亏那位强取豪夺来李紫境躯壳的崖愚残魂,不知何时取来这么枚老药,仅是数日光景便已是将丹田补罢,且隐隐之间丹田涨涩,多半是其中内气丰盈,连带秋湖都是再度醒转,雀跃腾空,在丹田当中盘桓多时,如鱼得水。

    而云仲端详了许久这枚被山鱬所害孩童的拨浪鼓,到底还是不曾当即将经络补齐,而是起身走出洞窟来,去到处溪流当中洗罢浑身热汗,换上身白衣,而后才是头也不回离去。

    韦沪舟同乔兰汀兰仍旧身在原处山中,大抵尚要逗留几月,难得脱身樊笼,纵使是乔兰这等跳脱性情,亦是一时不愿离去,终日同汀兰嬉闹,云仲临行时节,两人才同韦沪舟学来泅水功夫,虽说是瞧来依旧畏水,且踏水时节仄歪极重,蹩脚得很,瞧得云仲都是哭笑不得,但也的确是每日皆有事做,并非是百无聊赖,再者宣化城中风波不见得太平,即便是打听着城中已是有位少街主接过手来维持大局,但亦算是涉险,便也就顺二人心思,独自外出。

    且尚有一事,云仲至今也不曾相通,便是当初尚在八方街中时,无论如何都是难以走出宣化城去,可那位寄于李紫境身间的崖愚经黄龙吞去过后,出城便是无碍,浑然不似当初那般,纵是运起阵法神通也断难出城半步,如今却是处处皆可去得,脚步无滞任意来去。原本云仲有心前去别处走走天下,起码是将这片不知西路三国的怪异地界逛上一逛,找寻出些许蛛丝马迹来,而再转念想时,却是依旧惦念温瑜,三载期约已是迫在眉睫,依照温瑜的性情,多半是欲要自个儿解去此事,于是思量再三,还是打算先行找寻出脱身此间,回返南公山的法子,便将走天下一事抛却。

    出宣化城不足百里,唤作铜球的孩童已是身在客栈当中挺足几日,可依旧悻悻,无精打采趴到桌案上,故而直到云仲回返客栈,踏入屋舍里头的时节,孩童枕着医书半睡半醒,似是压根不曾知晓云仲回房。

    孙掌柜言说,自个儿年岁已深,眼窝子越浅,见不得什么离别事,恰好前阵瞧好了一处地界,恰好便是郎中所开的医馆,因家

    中老母年岁渐长,便是打算将铺面卖与旁人,恰好是甚合孙掌柜的心思,故而先行离去,将尚在睡梦之中的铜球托付与云仲,再无二话。

    云仲有心劝慰,但到头也不曾想出什么话来。

    人人念头里总有许多坎,许多事大抵垂垂老矣暮年已至,记性比不得当初,也可时常自行回想起来,总觉多有亏欠,于是宁可撇去所谓天伦乐,忘却世间功,只图将本来已不可补的旧事好生补得妥当些。都说万事朝前看,斗之胜之,才可得个脱身二字,但比武斗拳哪里有不输一场的高手,排兵布阵何曾常言不败,能斗得过自身念头的人,也断无理由令旁人也瞧个通透。

    所以此番云仲什么也没说,只是摘下斗笠蓑衣,也学着孩童模样坐到桌案前,侧过面皮来瞧着双目无神的铜球,毫不留情面地无声笑将起来,瞧起笑意,相当不正经。

    “笑什么,这般岁数尚不知何谓仪态。”

    小铜球很是不耐烦,冷冷说上一句便是要将正脸扭去另一侧。

    “笑你长得像个铜球,脑袋更是像一枚中间空空荡荡的铜球,唯独留了一根筋条,动辄便将自个儿塞进牛角里头,拼命钻尖。”

    孩童怒极,坐起身来瞪向嗤笑不已的少侠,恨不得将那张分明清秀却是欠打至极的面皮摁到桌案里去。

    “你师父教你医术的时节,非但不曾收半分好处,还想方设法送与你双亲不少银钱贴补家用,凭他那等堪称孤僻怪异的性情,走到哪都是孤身一人,带你这么枚四处洒油的小瓶罐,已属大恩。”

    云仲还是将脑袋枕到桌案上,顺便将腰间刀摘下搁到身侧,舒舒坦坦打个呵欠,才继续道,“其实这几人都是心知肚明,无论是韦沪舟,还是孙掌柜,或是我这等自折羽翼的落魄人,皆是那等选好一件事便打算走到头的性情,韦沪舟是痴于拳术,我是最喜剑术,孙掌柜则是将心思尽数搁到医术两字上头。”

    “且不说是因年少时心有愧疚,始终觉得自个儿乃是个罪徒,但孙掌柜终生所得的医术,都尽数交与你手上,又有甚不知足的,难道还非要你家师父搀你再走上个几十载,才算是心满意足?”

    孩童欲言又止,但已然开始胡乱抹起脸颊。

    “孙掌柜前半生兴许做了一件令自个儿都没法谅解自个儿的事,直到如今都不曾彻彻底底走将出来,也自然就不会去顾及太多,”云仲有些困倦,趴到桌案上头,枕起包裹,“所以与其强求你师父走出那件事,倒不如好生走起这条路,也算是不辜负你家师父耗费如此多的心力。”

    “诸事莫强求,且勉力不负重托就是,况且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年岁渐长点,再去伺候伺候你家师父,比起今日萎靡不振,不知道要好上多少。”

    小铜球还想说上几句,可再转头时,云仲已无太多动作,肩头起伏平缓,眼见得已然是睡将过去。

第七百二十五章 尽力而为

    辗转十几日,身边多了位小铜球,云仲倒并不曾生出甚腻烦心思,反而是那头青牛厌烦得紧,原本好歹还算是收束了些许身为劣马时的脾气,如今又是隔三岔五便犯起抗拒心思,时常撂挑子不愿再动弹半步,且时常要同小铜球哼哼几声,很是不怀好意将足有碗口粗细后蹄调转,眼见得便是要踢上一脚,但每每都是被云仲瞧出端倪来,朝青柠脑门上头狠狠削过两掌,依旧收效甚微。

    不过凭云仲的心思,这头由劣马无端变幻的青牛,虽是灵智不低,可惜同人比将起来,还是要差上许多去。虽说是牛皮厚重,接二连三递掌出拳都不见得能将这头青牛打得服帖,便又是琢磨出个损招,一连两三日都不曾急于赶路,而是住到一处小城中落脚,牵着青牛四处打听,可否有卖上好马匹的地界,同人攀谈时节,还时常有意无意点到身后那头青牛,说是那牛儿性情躁戾最喜伤人,过后买着匹好马,大抵便是要将这青牛送到处百姓家中耕田,并不愿再花心思。

    起初青牛倒是不觉有异,始终跟到云仲身后,双唇翻动嚼草,但很快云仲便是寻着一处马栏,由打包裹当中翻找银钱,当即便是有些惊惶,连忙衔起云仲袖口,生生拖过十几步去到对街檐下,两眼恶狠狠盯起。

    “总是不撞南墙不晓得回头二字如何写,这点脾性,同我相仿。”云仲好容易才由打青牛口中拽出袖口来,没好气白过两眼,拍打两下袖口,抱臂望向青牛,好整以暇笑道,“留你在跟前倒也不是不可,只是你这秉性难移,始终总要想着如何压过旁人一头,如何都吃不得亏。小铜球本就乃是孙掌柜托付与我,不过是因背上多添了位孩童,又何苦处处针锋相对,总惦记着踢上一回。”

    青牛悻悻,将两眼四下转悠许久,这才再度盯向云仲,迟疑片刻,上下晃晃脑袋,很是不情愿。

    云仲又是想了想,周遭人声鼎沸,于是凑到青牛耳根处,“无端多加一人,自然是心生厌烦,想来倒是我有些疏漏,不妨这般,只让小铜球一人身在牛背上头,凭我脚力,想来也可勉强跟上,将小铜球送至吕圣手处安置妥当,过后再骑牛归南公,这般如何?”

    青牛眼神诧异,上下打量打量一身白衣的云仲,似乎是默默盘算一番,小铜球分量比起云仲,终究还是轻快得多,当即便是忙不迭点头,使脑门使劲蹭了蹭云仲臂膀,很是讨好谄媚,生怕是云仲反悔。

    大抵同属疏懒货色,心意最是能相通。

    这些日以来云仲并不急于赶路,反而是牵起驮着小铜球的青牛,沿路闲逛,遇城则入见景则停,路程足足行了六七日,银钱却耗费得极多。

    原是小铜球平日里只晓得同自家师父外出采药学医,连宣化城中大半都是不曾逛过两回,只依稀晓得从城门前去到药铺当中,大抵应当如何走,除此以外,什么唤作糖球蜜浆,哪个称是花饼,皆

    是见所未见,既是云仲将银钱拱手递到商贾摊贩手上,小铜球起初倒还佯装并不在意,但终究是孩童心性占大,自也是搁置下医书,欢欢喜喜唱过许多吃食,见过许多景致。

    “云少侠,此去那位吕圣手家中,还余几日路途?”

    这夜时节,周遭并无甚城池人家,云仲便是将厚毡扯起,四周碎木草杆尽数除去,又拽过刀来斩下几枚枝条撑起厚毡,以免夜里骤雨突来,生起篝火,旋即便是坐到小铜球身侧,却不料后者无端问起这么一句,当即便有些为难应当如何作答。

    “游兴一起,反而是能发不能收,倒已经是许久没瞧地势图卷,大概少说也还有很多时间的路途,不过好在囊中尚有余银,也就自然不劳费心。”

    小铜球放下手头医书,诧异看过云仲两眼。

    “师父前些年同我絮叨过,说是这位吕圣手乃是位大隐,终生大概也不曾走过几回远路,几日之前,我便自行打听过,距那位吕圣手隐居城池,也不过数里的路途,为何眼下几日已然逛遍周遭景,唯独不曾去到过那座城中。”

    孩童伸手指指山下那座大城,狐疑看向云仲。

    到底还是不曾隐瞒过,云仲也是许久无言,挠挠发髻,吞吞吐吐答来,“你家师父离去前,曾同我长谈数度,提及其余事倒还是平淡,唯独说起你这弟子的时节,很是意气风发,说是老夫少时好斗鹰走马,散去家财,暮年时节又总觉自身并无甚治病救人的天资,唯独收了这么位好弟子,可同人吹嘘一二。”

    “你家师父瞧着很是严苛不假,更是言语刁钻,就连我这功底,吵将起来都未必能取什么便宜,无论怎么看,好像都只是个再烦人不过,无趣的老郎中,但同我说的那番话,如今都觉得很是惊讶。你师父说,他终生所学所悟的医术,半点也未曾保留,尽数交到你手上,但就是有一件事,如何都觉得对你不起。”

    孙掌柜曾言,自个儿行医大半生,起初求的便是一个心安,于是将什么赏景远游,已然当做是不务正业,同那些豢养鹰犬终日无所事事之人也相差无几,每每瞧见,总能想起自己少年时做得蠢事,故而宁肯屈居一隅常年不出,两耳不闻窗外事,这才将医术研究得越发透彻。但唯独自个儿这位弟子,本就过惯了苦日子,自打前来宣化城中认了他这便宜师父,就从来也不曾好生看看外头天地,好生尝尝市井之中顶好吃的吃食,算是他这做师父的考量不周,险些将一位年纪尚幼的徒儿,教成个老气横秋的古板先生。

    “你家师父既是如此说了,又怎能置之不理,不舍得怀中银钱。”

    云仲笑了笑,揉揉一旁小铜球的脑袋,意味深长道来,“在我看来,你师父乃是个顶古板的人,连泡茶功夫都未必有多高明,更是不通什么旁门左道,活得很

    是无味,可在你看来,不应当是如此,起码连他自己都不愿做的事,搁在你身上,想得却是极细。”

    小铜球肩头微抖,将脑袋缩起,许久也没言语。

    云仲也是不再说起什么,合上两眼,周遭风吹草动,已是渐清。

    分明是在此停留不下半载,乃至已近七八月,风中也仍旧是暖意极浓厚,丝毫没有丁点入秋的迹象,照常理这等时节,理应已是秋寒料峭,乃至要见到冬时飞雪,但入夜清风仍是和畅,照夜月光,依旧润极。

    “其实我晓得云哥心头始终有件事不曾做,却依旧是携我四处周游,但奈何还是面皮薄,不愿出口提及,也是因存了些私心,毕竟直到如今,也不曾玩赏得如此尽兴。”

    小铜球抹干眼眶,抬头酸涩笑道,“云哥时常由打怀中掏出两半铁卷拓本来,仔仔细细抚摸端详,连日暮将至都是不晓得,我曾随师父学过字,虽说是从未瞧过那铁卷上头所勾纹路,想来也大抵是女子执笔。”

    遭旁人点破心思,云仲大抵心中还算是舒坦些,可眼下遭孩童戳破心迹,当即便很是有几分面皮挂不住,悻悻咧嘴,可如何都没法抵赖,半晌才是憋出一句顶干涩的话来,“小小年纪懂个甚的喜欢,还不如早早歇下,明儿个再多转悠一阵,闲话不说也可。”

    小铜球无辜摊开两手,冲云仲眨眨眼,“我可没说你喜欢那姑娘,自个儿说的,犯不上找我过错。”

    孩童终究是易困,才是又瞧过两页医书,便耷下头来沉沉睡去,连不远处青牛,都是不知从哪学来的睡相,缩起四蹄窝到灌木当中,起初牛尾翻飞,还顾着赶去蚊蝇,到眼下这般夜色时节,已然是无心去管,本就是皮糙肉厚,压根无妨,且是将两耳合起,望了眼守着未熄篝火怔怔出神的白衣少侠,很是不耐烦扭头睡去。

    温瑜入阵道已是年头算不上短,故而勾描此处铁卷拓本的时节,已然很是精熟于心,故而纵使是许久也没修补,两半铁卷之中纹路依旧圆润流畅,很是惹人眼。当初悟阵的时节,还是颜先生相助才堪堪稳住那方阵,只是可惜借此拓本施展阵法神通,实在是不可估其后果,才使得这枚物件震成两端,可惜时时忙碌,竟是直到如今也不曾补好。

    “我总以为行事时节无愧于心,无愧于行才算是最妙,只可惜现如今才发觉,想要无愧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少年低声喃喃,捧起两截铁卷,仔仔细细端详。

    “生来时欠过天地气,去时总觉还未曾将事做得圆满,亏欠后辈,执于修行练剑,山中事山外事,又觉得亏欠爹娘,许久也不曾腾出功夫来还乡瞧上两眼。取舍事多,又岂能求无愧二字。”

    “尽力而为罢了。”

第七百二十六章 圣手

    五日之后,周遭城关景致终是看遍,即便云仲钱囊当中尚有所剩余,也实在无处可去,更何况多日玩赏,最是容易毁去小铜球数载以来秉持医道的心境,奢入俭难,倘如是真已习惯游山玩水终日赋闲,对于这位虽是少年老成,但怎奈年纪实在过浅的孩童而言,心性未稳时节,倘若是心境野将起来,没准便当真要落得个极难回头的境地。

    对于云仲此番顾虑,小铜球倒也是心中有数,起初倒也是不以为然,可随后夜里挑灯夜读医书的时节,掐指算将起来,亦是有些愕然。自家师父这卷医术大抵是将平生所得尽数写入卷中,且不说当中有多少眼生的药材,且单论冗杂药方便是不计其数,往常时节精读,大抵一日可记下四五篇药方,多半篇药理,不过自打外出游赏过后,却是日日趋萎,至多一日之间能瞧上两三篇药方,且隔日再想,总觉得有始终未曾记透彻处,还要耗费些空闲再回头观瞧,眼见得已是误了修行。

    也正是如此,云仲艰难开口同小铜球言说,要将小铜球送往那位吕圣手家中时,后者也不过是犹豫片刻,便是爽快应下。

    出大城过狭窄小道,得见村落一处。

    虽是日头渐隐,村外尚有数位耄耋老者舍不得天外残阳,依旧将浑身舒展开来,卧到椅背之中,打量天外已是不再刺目的日头,纷纷说起年少事,自然难免添油加醋,原本浅走过江湖的,都要吹上两句当年自个儿乃是外头赫赫有名的剑客刀客,一人一剑走马闯江湖,杀退不晓得多少流寇贼人,却每每都要教人噎上几句,说是此人家中耕牛都不见得能骑稳当,偏偏要扯这份谎,言说什么骑顶烈的好马闯荡天下,倒是越老越不嫌害臊。

    不过既然是添油加醋自吹,那说话的老者遭人戳破,却也不恼,斜眉歪眼瞅向身旁几位戳窗纱的老汉,撇嘴道倒退一甲子,几人联手也未必能在眼前晃过一合,便能撂到地上再难起身,由打世外高人手头学来的错骨手,岂容儿戏。

    云仲牵青牛入村,自然是令村外这些位耄耋很是热切,一来是村中常年无人拜访,除却那等知晓吕圣手名头,又害了古怪病灶走投无路的苦命人上门,便常年无外人踏足此间,二来便是虽云仲多日不曾出刀,但依旧是悬到青牛背上,白衣青牛,尚有一柄由八方街中夺来的镶玉刀,落在旁人眼中兴许依然是见怪不怪,但搁在这村落之中的几位老者眼里头,真真便要叫上少侠二字。

    “暮时来访,叨扰得紧,还敢问几位老人家,可曾知晓吕圣手身在何处?”云仲拴罢青牛,携小铜球上前,便是抱拳行礼,朝几位鬓发稀缺的老者开口问起的时节,便是发觉这几位神情很是热切,似乎即便是自个儿不开口,过不二息,这几位老者也得开口好生盘问几句,故而便是先行开口,将礼数使全。

    “少侠可是遭仇家敌手伤着了根基?”不过出乎云仲预料,其中那位方才自吹的老者答复的时节,神情很是怪异,上下打量打量云仲,再瞧瞧面皮,狐疑道来,“这村中的确是有位吕圣手,但凭我等瞧来,也不过是位很是寻常的

    郎中,外人来此无非是有怪症,或是江湖中人伤了要害,才是不得不前来一趟撞撞天缘,少侠连同那娃娃似乎并无重伤隐疾,又为何来此。”

    “慕名而来,况且故友托付过一件事,纵使是不愿做,也不好违背。”

    云仲倒也是如实说来,将一旁孩童满头鬓发揉了又揉,分明便是使坏,却不料小铜球压根不曾在意,而是两眼观瞧几位老者,面色很是狐疑,但旋即又是压下,又是转为平日里淡然模样。

    “怎么,那几位老人家,面皮有甚怪异处?”

    二人并肩入村中的时节,云仲还是开口问起。

    小铜球蹙眉,“医道行当的,多半都晓得察言观色四字,不过意思却是不同,治病时节多半是先行望气,而后闻息,再经数步才可依稀将病症定下,可方才使望气闻息两术观之,那几位老者通体无碍不说,且气力极足,虽说是自称耄耋,但至多不过是花甲年岁的景象,所以一时间便觉得那位吕圣手,兴许当真是顶顶高明的郎中。”

    云仲不曾言语,而是若有所思瞧瞧满脸疑惑的小铜球,反而是心境松弛下许多。

    毕竟是孙掌柜亲自交代,倘若是那位吕圣手名不副实,小铜球若是入其门下,便多半是要废去一身上佳天资,而如今既是如此,能使得村中耄耋身子骨犹似花甲,这般本事必定高明,自然是使得云仲心境稍平。

    吕圣手家宅落在村落近中地角,也并未有甚差别,不过是在门前另立座屋舍,上头悬起药铺二字,笔法亦是稀松平常,像是无心书就。

    叩门两三,便是有人将宅门大开,狐疑瞧瞧两人,而后便是发觉云仲腰间悬过一柄长刀,叹气两声,引二人入户。

    吕圣手家中时常无人,唯有一双儿女在外玩耍,尚未归家,妻室才去外浣衣,仅剩吕圣手一人身在家中,头悬儒巾归置药材,恰好见云仲乃是江湖人,便令云仲入门,而后好生打量了一阵,旋即才是失笑。

    “宣化城孙掌柜书信,在下早已是收着,不过着实不曾想到,两位直到今日才登门,多有不周。”吕圣手年岁不惑上下,瞧来很是白净儒雅,胡须齐整穿身素袍,待两人落座过后,连连摇头笑道,“方才小憩片刻,还以为又是位走江湖受重创的少侠登门来访,直瞧见身后这位娃娃,才是想起还有这么茬事。”

    不过还未等云仲开口,小铜球便是挑起眉来,恭恭敬敬施过一礼,“既是有圣手名头,可否替晚辈解惑,人之暮年颓势难挽,村中耄耋,如何能变为花甲年纪气力,且通体上下并无甚隐疾。”

    中年男子愣了愣,眨眼几回,指起自个儿鼻头。

    “谁人同你说,圣手乃是个名头的,若是深究起来,还是我那远在几十里外乡间双亲,耗费数月光景想出的名,鄙人姓吕名圣手,同那世上流传的郎中圣手,并

    无半点干系。”

    一旁云仲眼皮跳动,单手扶住脑门。

    “不过要是问起这村落当中那些位老人家,为何分明耄耋年纪,却是并无甚隐疾,身子硬朗底气十足,那鄙人还是有些见解。”吕圣手无奈摇摇头,“来此地的生人,都以为是我医术高明,最知晓如何调理体魄,乃至能使得枯木逢春,可说句实在言语,纵使是没我这郎中,这些位老者自幼便吃过无数苦头,更是躬耕为生,既已有了这等安逸地界,心境早已不是旁人可比的,一无烦心事,二来体魄底子奇佳,岂能会寿数短暂。”

    “在我以为,行医之人,并不需盼着生意多些,好凭一身本事使得家大业大,反而如若是天下人人皆无病疾,皆不受苦楚,即便这行当日后不存,那也算一件好事。”

    话音落后几息,云仲才长长吐出口气来。

    看来孙掌柜虽是近些年有些眼花,但看人的法子,却并不见得逊色半点。

    小铜球若有所思的时节,吕圣手又是转过头来看向云仲,使两指搭到云仲腕上,屏气凝神,很快便是将手撤去,微微一笑,“孙掌柜也曾同我说起过,少侠体内有与似丹毒而非丹毒的火气流转不觉,起初以为算不得顽疾,但此刻探脉,却是发觉少侠的病症,不见得好解,躁火隐于经络当中,时隐时现,还是头一遭见过这等古怪病症。”

    “但与我看来亦有解法,若是将这股流窜无定的虚火比做裹油柴薪,倘若是不沾染明暗火,则是与平常无异,半点动静也无,但要是将此间柴薪点燃,则足能焚尽五内,饶是不曾实打实伤着经络,也必定使人性情突变,压制不得,故而制怒制忧,才算是少侠如今良药。”

    日暮将晚时节,云仲辞别。

    吕圣手还要挽留,不过想起自个儿手艺,没准今夜便要凑合一阵,一双年纪尚浅儿女倒是不劳记挂,总能在旁人家中蹭上一餐饭食,于是咧咧嘴,到头也不曾再多言。

    身后小铜球已是泫然欲泣。

    “过上一阵,还回来的,犯不上哭鼻子。”云仲蹲下身子,将腰间银钱替小铜球塞入袖口,又是拽过两下后者面皮,柔声道来,“等到下回身至此地的时节,大概还要等上几载,可万万不能马虎,荒废医术,留下这些银钱,若是想念师父了,便去瞧瞧,耽搁不得多少时日。”

    孩童还要说些什么,云仲却是站起身来,欣慰笑笑,冲吕圣手抱拳行礼。

    “往后世上能否多出一位高明郎中,就暂且托付与吕前辈。”

    “就此别过,他日再相逢。”

    直到云仲身影渐去,靠在门槛上的吕圣手才是啧啧两声,上前拉过小铜球右手,替孩童抹去面皮上头鼻涕眼泪。

    “走,带你尝尝我的手艺。”

第七百二十七章 走云川讨酒

    天外更有走云高。

    耗费数日,穿白衣的剑客与披蓑衣的青牛,才又是回到走云川上。

    只是当时穿黑,眼下来时却着白。

    送罢小铜球过后,云仲路上遇见几座集市,好容易是想起给自个儿添置些行头,不过奈何囊中羞涩,到头来也是不曾咬紧牙关多购置物件,仅仅是瞧上过条新制的蟒皮束带,耗费足足近半时辰口舌,才由打那位很是不耐烦的商贩口中往下讨了三成价,这才系到腰间。

    之所以游走多日,还是回到走云川上头,倒也并非是云仲妄自揣测,而是来时便是走的此路,连自家师父吴霜都是不曾明说回南公山的法子,故而云仲即便打听过许多人,可并无人听闻南公山或是颐章,或是西路三国这等名头,便也只好将心思收将回来,思量再三,再上走云川。毕竟来时就是由此处来,既别无他法,便只得是前来此间,寻思碰上两番天缘。

    不过身在走云川上头,也不见得比平日闲暇,毕竟今朝不同以往,丹田已是修补妥当,经络也是因那枚许久不曾动用的拨浪鼓修补,而今已是无恙。通体上下数枚澜沧水,早已是黯淡下来,恐怕再过阵子,便是要尽数毁去,由当年身在钟台寺外出剑直至今时,已有近乎三载,水君神通高渺,可那数枚澜沧水,虽是有造化之能,可凭此抵过人之经络,但除却稳固住一年中浑身经络之外,更要兼顾借黄龙内气之用,时至如今,已是尽归无用。

    由这场历经三载,九死一生困局之中闯将出来,饶是云仲平日里并不曾露怯,一时也是莫名感慨,上走云川将经络尽数修补齐备的一日,云仲便是将腰间葫芦中酒水饮尽,饶是秋湖瞬息暴起,再度重塑经络,面皮上头也尽是笑意。

    三载时日说长倒也是算不得长,可三载当中纵使云仲从未流露出丁点偷生畏死的意味,眼下终是赶在澜沧水再无效用的时节,将经络艰难修补齐全,当真不下于抽身躲去无常勾魂索,跳涧避过穿林虎,千斤重担卸去,通体舒坦。

    “关关难过关关过,此一关过得,足足耗费了三载日月穿行的功夫,却是不晓得下一座关,不晓得要有多难。”

    日照晚霞,天外挂绯,云仲将浑身内气游过足足**回,才是心满意足睁开两眼,旋即将腕间青黄绳摘下,缓吹上两三口气,笑吟吟瞧起那头鳞片愈青的黄龙,一时兴起捏捏黄龙鼻头开怀道,“而今我已是将经络修补齐整,若有朝一日发觉,自个儿并无需外物相协,大抵也会与颜先生一般,急忙摆脱这条无形索,到那时节,可千万莫要见怪。”

    黄龙早已是摸透眼前这少年钓鱼郎的心思秉性,竟是压根连两眼都未抬,索性将一方足有半人高矮的脑袋搁到云仲怀中,很是自在蹭过两下,并未有丁点举动。

    依云仲的性情,黄龙一路尽心尽力照应,且不说递出过多少积攒多年的内

    气,仅是八方街中一场死斗,明知云仲不敌那崖愚傍身的李紫境,向来便是神通百出的黄龙,却并未有丝毫退意,反而是三番五次自行出手,或是将内气灌入云仲身间,这才有末尾那式夜照霜,生生将近乎四境的崖愚神魂打得崩碎,尽数没入黄龙口中。

    相助的理由倒是不见得少,可既是黄龙如此相助,饶是云仲明知兴许其心思,也断然不会进境过后便弃之如敝屣,其余或许见不分明,但此处人心,黄龙却是最能瞧清。

    “也罢也罢,越发不好糊弄了,”云仲很是无奈,费力将黄龙龙头挪到一旁,咧嘴笑道,“听旁人说,走云川亦是不知在此矗立多少年月,没准还真能钓来许多山河气,正好是闲来无事,也找寻不着回南公山的法子,今日权且钓上一钓,撞撞天缘。”

    黄绳落在云仲手上,另一端却是破开层层云雾,直冲山腹之中,云霞升腾,晚照愈红,如此重重云雾遭黄绳搅动,立时升腾直起,红霞喷薄,如见仙家洞府福地。

    黄绳轻跳,白衣剑客眼前无端多出三人来。

    不过还未曾等云仲瞧个仔细,黄绳便是腾空,劈头盖脸便是朝那三道人影狠狠抽上百来回,而后便是化为黄龙,接连递出数道神通法门来,险些打碎山巅,足足闹腾过半坛酒水的功夫,才是消停下来,可依旧是盯住眼前几人身影,半点不曾松懈。

    黄龙罕有如此出手的时节,除却遇上大敌时节,才是将神通尽数运出,且必定是要抢着个先机,纵使是八方街中遇上崖愚寄体的李紫荆,黄龙也不曾似如今这般焦急,近乎是一瞬未停,便递出无数神通来,水流焰火尽数裹缠住这三人,许久才是散去手段。

    “我说这位少侠,我等三人本在这山间手谈,何苦差遣这黄龙前来搅合,何况使的还是顶高明的神通,老腿脚当不起这份揍,不妨同我等几人解释两句?”

    烟尘散去,里头三位老者皆是面皮焦黑衣裳湿透,连棋盘都是裂成两截,棋子散落满地,也不朝黄龙看去,反而皆是瞪着一旁盘膝垂钓的云仲,神情不善。

    “三位前辈,在下实在不晓得这尾黄龙能有此番举动,不想伤着了几位,还请恕晚辈罪过。”云仲面皮抖了又抖,连忙撇去手头黄绳瞪过一眼黄龙,忙不迭上前躬身赔不是。

    走云山险峻,纵使是云仲自入修行来,见过不少怪事,可一时也是不曾想通为何这山腹当中,有三位锦衣老者趁暮色对弈,只得是好言致歉,接连点头哈腰数次,这才堪堪将几位吹须瞪眼的老者火气压下少许,不过仍旧神情低沉望起面前云仲与那头黄龙。

    “不过话说回来,我等在此枯坐不晓得多少春秋更迭,却从无一人瞧见踪迹,你这后生手段倒是了得,虽是借了这头黄龙的巧,但也算是手段不差。”其中一位短髯的老者蹙眉,端详黄龙许久,又是打量打量后半截黄绳,大抵

    是想起什么,同其余两人低声言语几句,神情皆是讶然。

    “这黄龙的来历,乃是由当年一位功参造化的绝强高手祭炼而出,本形虽是黄绳,可黄龙也是来历匪浅,当初这天下黄龙尚未销声匿迹,被那人擒去剥离大鳞,同这黄绳一并炼成的法宝,后因天下变动化为数截,散落四方各处,而后有人便发觉这黄绳可垂钓气魄,而后才有钓鱼郎这一业,你这后生年岁不深,却是能持此绳,当真是不易。”

    云仲心思微动,也是同样蹙眉打量两眼黄龙,而后又是躬身,如实道来,“此绳乃是位前辈交与在下,深知其神通莫测,但唯独不晓得来历,便是糊涂接下这钓鱼郎的营生,三位倘若是知晓其来历,不妨细说。”

    三位老者自打烟尘散去,便是时常偷眼观瞧不远处几坛酒水,不过既然是年岁长,更是因无端受黄龙一通法门敲打,自是无暇提及,不过云仲问出这句后,那位坐在正当中的黄须老者便是咳嗽两声,有意无意朝酒坛瞥去两眼。

    “兹事体大,实在不好轻易相告,何况这黄龙已是隐约有大成意味,浑身黄鳞转青,眼见得便要引得四方云动,若是我等山人随意相告,没准便真要惹祸上身,少年要真想问,依老朽看来。”说罢这位黄须老者便突然止住言语,神情平淡,倒当真有几分仙家气派,不过两指却是搓动,瞧得云仲直挑眉。

    “那既是如此,凡俗银钱,几位高人多半是瞧不上,特相赠一壶好酒,顺带赔个不是。”

    三位老者齐齐摇头,尤其短髯那位很是不屑,低声嘀咕道来,“一壶酒水够谁喝,倒不如一人一坛,来得更痛快些,多少年也未见过生人,可得好生宰上两刀。”

    “那既如此,在下就不问了。”

    白衣云仲头也不回走到酒坛前,似笑非笑道,“一时半会不愿下走云川,这两三坛酒水算是家底,当真不能割爱,几位要是细究,在下赔礼一壶酒便是,可这几坛倒是断然不能少。”

    这等言语,搁到三人当年,恐怕整座天底下都未必有人敢如此开口,但眼下云仲说罢,三人皆是愣了愣,随后便是咬牙切齿,但并无一人出手。云仲也是大抵瞧出这三位的根基,于是便刻意举起枚酒坛,敲开上头泥封,很是欠揍咂了咂嘴。

    短髯老者手头棋子掉落,另一位宽袍戴方巾的老者也是凭空喉咙滚了三滚,连那位从始至终都神情淡然的黄髯翁,都是再难假扮成仙家中人,瞬息起身,身形落在云仲眼前,却是被一旁始终留有提防的黄龙截住去路,眼见得便要出手。

    “少侠有话好商议,三坛不给,那便给两坛如何?”

    黄髯翁吃瘪再三,面皮也是垮将下来,讪笑凑到云仲跟前。

    哪里还有半分仙家气度,反而像极酒虫上脑的酒鬼。

第七百二十八章 长筵有散,一人登高

    经一整时辰狂饮,山巅三位须发花白的老翁,皆已是心满意足。

    倒也是出于云仲瞧见这几位饮酒时节的德行,连连蹙眉,到头来实在是于心不忍,将最后那坛原打算留与自个儿的酒水也一并送上,生生瞅着三人犹似风卷残云大鱼汲水那般将三坛酒水喝个底掉,才是心满意足捧腹开环,活脱像是市井之间秉性跳脱,游手好闲的后生,直饮得东倒西歪,满面通红才算罢休。

    天下从来不乏嗜酒之人,但究竟为何嗜酒如命,除自个儿之外,任谁人都是说不清道不明。

    “少年人倒是上路得很,这下却是先行掩住老朽几人的口舌,就算眼下不想说出些古来秘事,也要折损去这三张老脸,更是跌份。”黄髯那位老者饮罢酒水,看了不远处正乐呵不已的云仲,当下便是无奈,顺便就恨起自个儿这堪称顶薄弱的心性城府来。久在山间,说是烂柯客也已不贴切,年头之久,三人都需掰起十指,数数究竟过了多少足矣烂柯的年月,山溪草鱼落籽不知千百度,雨涸雪化,竟也不知其数,加之上走云川的过客实在罕见有,更莫要说能瞧见这三位深山中对弈过无数年月的老者,故而一壶酒水,更是显得金贵无比。

    而始终远远观瞧的云仲,亦是心中有感。

    早在得知黄绳可钓山水的时节,云仲便是想过所谓的钓山水,其意为何,而颜贾清又似是处处顾忌,因而即便是绞尽脑汁同云仲解释过其意,大多也不过是模棱两可,晦涩难懂,也只得是就此作罢,不再去细问。但八方街中黄龙吸吞那崖愚魂魄的时节,云仲瞧得分明,加之过后黄龙由黄转青,层鳞渐改,也算是受了些提点,稍稍明悟些许,再瞧瞧这几位老者衣着打扮,尽不似身在当世,心中猜疑便又是坐实几分,也不先行开口,而是等眼前三位酒足的老者率先出言。

    一边年少,一边不晓得存世多少年月,不过倘若论及面皮厚薄来,谁也不敢言稳胜。

    “世上有修行路,还请问一句少侠高低。”

    云仲也不犹豫,内气流转到那柄长刀上头,刀芒穿鞘而出,“境界微末,不过能使刀剑光长上几尺,不算本事,就连踏空而起的本事斗不见得有,天资更是奇差,直至如今都未必能胜过岁数比在下还要浅的俊才。毕竟虽说是修行苦楚,甘之如饴,那也不能随便骗自己,觉得自身便是天地之间最负天命的翘楚。”

    “话说得漂亮,但未必便是本心。”还是黄髯翁开口应答,很是好奇打量云仲两眼,“遇上那等好事,除却是知晓其必不可得,大抵头一个念想,便是能做成此事,得此好处的,怎就不能是我,人人才气不同,可说到底相差也并不见得如此悬殊,故而才有野心赌性这等字眼,少年人年纪既浅,谦辞与心中所想,往往并不一致。”

    云仲反而挑眉,乃至觉得很是古怪,于是思量过两三息,才是开口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若是能取,则必定要耗费去不少心思手段取来,只是不动用那等有违心

    思的法子即可,天底出过枚至宝,落在旁人手上,既想去取,那便同人商议论价,手段大者便可许以其余好处,而断不可强取豪夺,或是借势压人,手段浅者,自也有浅者的法子,既不违逆我之心思,取与不取,不取与取不得,本就是同样的事。”

    “看来相比境界,少侠还是觉得自个儿本心更好些。”黄髯老者叹息,“但这二字本就是虚无缥缈不可捉摸,此一瞬本心,未必日后便不可改换,而真要是到了那般时节,兴许进退皆不可为,你所谓的本心向善,或是依自身念头行事,又算得上什么本心,做事自然也就无多少顾虑忌惮,更遑论天下人。”

    白衣云仲突然笑将起来。

    “与其信人生来即是贪念欲念占大,晚辈还是觉得人心向善四字更大些。当年还未踏江湖时,故里曾流传过一件事,说是曾经有位日日游手好闲的乡间人,终日只晓得调戏良家女子,仗着自个儿会些拳脚,每积攒下些许银钱来,便是要前去青柴中赌个精光,多年下来镇中无人不嫌弃,更有那等好嘴舌的妇人家常常戳此人的脊梁骨,说哪日风雷大作,必是先劈死这人。”

    “此人而立之年时,镇外江河决堤,听人说连镇外那条小流都是无端粗壮了数十倍,接连有几十户人家遭灾,孩童接连落水,还是这人凭早年间学的泅水功夫,一连救回六七位孩童,到头来却是因力有不济,随凶狂潮水而去,三日之后才是有人找寻着尸首。”

    “我原本也不信人性人心,也晓得天下好人坏人并非一家之言便可分得泾渭分明,但见过江湖过后,还是得给善字留下一席之地,且并非是你我独有的东西,更不必自个儿去绞尽脑汁,细想善恶两字。若是人人本心所向都是相差无几,古往今来,前路灯火常燃,世上也无需有甚做为,也无需出几位圣人**,便可得至善。”

    黄髯老者蹙眉又挑眉。

    “有意思,当然不算是世上独一份,但既然有了个模糊眉目,也比终日不明本心要好许多,这番话说得中肯,甚合老朽心意。”

    “那边来的,自是要回那边去,兴许这片天下的隘口,也仅是剩余这一座,能多年之后再见到位落到走云川的年轻人,当真不易,而言语心念合乎我几人的心思,更是不易,所以日后即便成不得圣人,也需好生想想,旁地凭二目瞧不着的地界,还是有许多人饱受磨难,可以无为,但如若有那份能耐,莫要忘却添份臂助。”

    说罢黄髯老者扭头看看左右两人,满脸堆累纹路尽是绽开,很是傲气道来,“瞧瞧,早就说这后生能如意,甭管过后究竟能走到什么高矮,起码对脾气不是?”

    “愿赌服输,往后你观棋,随意开口就是,不需遵什么观棋不语的规矩。”短髯老者很是不乐意,撇了撇嘴,夹起一枚白字扔到上空,竟是悬到半空之中,灼灼光华直上九霄,褪去大半青天。头戴方巾的老者也是朝黄髯翁揶揄两句,不情不愿拾起枚黑子抛到天上,当即便是有半壁长天

    尽染墨色,泾渭分明。

    走云川外前两日就是来了三位头戴斗笠的汉子,倒也是不曾惹起人侧目,近来往往便是无端落下雨来,赶路急行的行旅之人常携斗笠蓑衣的更是不在少数,不过这三人来此过后,并未进宣化城,反倒落户到走云川外不足五里小峰之上打尖,大半时日也不居客房,而是耗费许多力气爬到小峰峰顶上头极目远眺,望走云川山巅看去,入夜才归。

    小峰上头客栈乃是位猎户所开,虽是经年累月,来此下榻打尖来客并不算多,可本就是凭行猎为生,此一处小楼不过是凭自个儿喜好所设,除却两位同乡后生守着,再无旁人,大多时节乃是留与自个儿赏雨饮酒所用,眼下无端有三人上门,也是心中疑惑,但依旧是招呼两后生好生伺候,并未怠慢多少。

    分明是三人,却是要过两间屋舍。

    三人来此的第四日,又是有一位年岁不浅的老者驾马而来,同样是在此住下,小楼当中人手便是有些捉襟见肘,一时忙碌起来。

    奇怪之处在于这四人似乎皆是相识,自这位老者来后,不论腿脚是否如年纪浅时那般灵便,抬步上山时,总是要随那三位带斗笠之人一并前去,每日数个来回,时常劳累得喘息良久,才可缓将过来。

    “是咱几人找错了地方?”

    今日暮色深重,本就无人,群山里最末一缕暮日尽收,旋即便是黯淡下来,除却半山腰小楼当中几盏孤灯,别无光亮,为首那位戴斗笠的汉子叹气,摘下斗笠来,很是懊恼望向走云川山巅。

    “韦少侠不需忧心,既是云少侠钦奎言说是由打走云川而来,那便自然是由走云川而来,想来去时也是如此。”一旁却是有女子开口声,同样是摘去斗笠,抬头望去远山。

    “我等这几人里头,最不愿瞧云小子离去的,大抵便是汀兰乔兰这两个女娃,老夫见多识广,虽是终生不曾娶亲,但也是晓得哪里有女子年纪浅时,不曾瞧上几位银鞍白马仗剑来去的少侠,更何况心思纯善武艺高强,且面皮生得还有老夫当年的**成。”

    孙掌柜一路薅来不少药材,难得乐呵,喘息着将手头药材搁到包裹之中,打趣笑道。

    “这话我可不乐意听,哪里是什么银鞍白马,分明是头老青牛。”

    韦沪舟撇撇嘴。

    走云川上空黑白两色骤然闪动。

    一人登空。

    几人连忙起身,朝走云川上头使劲招手。

    上空那道人影似乎回了回头,也很是用力招招手。

    而后人影也无,青牛也无,仅是剩下片很是寻常的走云川。

    见时容易别时难,世上长筵终有散。

第七百二十九章 筋骨相连

    颐章东北境处,关内有处歇脚的酒馆。

    酒馆铺面算不得大,不过酒馆掌柜乃是一方出名的和气人,且最是心善,往往遇上那等过路歇脚,但瞧来囊中羞涩的江湖汉或是赶路人,总是要趁后者歇脚的时节,增上一壶酒水,也不劳多费心思讨要,只需待到酒馆小二上前的时节,低声说上句要三坛掺水米酒,小二自然是心领神会,自会将一壶不要银钱的酒水送上。

    酒馆掌柜的家业并不算大,也是耗费近半生才是艰难在此间开起一处酒馆,起初那两三位小二皆是疑惑,纷纷私下同掌柜的言说,江湖上头得好处忘恩情的不胜枚举,更何况老去这么点零星口碑,当真算不上什么挣钱的活计,没准便是出力亏钱也不讨好,何苦如此,但掌柜的只是笑笑,依旧是照规矩办事,每逢有囊中羞涩之人,亦不问清究竟是无银钱傍身,还是特地前来蹭上一壶酒,更是不管来人衣裳是否像个穷苦人,照旧是奉上酒水。

    直到后来留下的那两位小二同掌柜的渐熟,无话不谈,才是得知这位掌柜心中所思所想。

    掌柜的年轻世界遇上灾荒,无米下炊,只得外出讨个生计,半路饥肠辘辘时节遇上过一户人家,同样也是余粮不多,但瞧见尚在壮年的掌柜满脸菜色,当即便是有些忍心不能,留掌柜的在家中用过数餐饭,这才暂时解去燃眉之急,如若不然,恐怕当真要饿死到半路上头。那时节,还不是掌柜的掌柜问过那户人家,说倘若自个儿本就是游手好闲懒得外出做活计,故而才特地前来蹭上几餐饭食,这户人家是否还能允他平白吃饭。

    那户人家中的汉子却只是憨厚笑笑,说谁人终生不会遇上什么麻烦事或是窘境,既然是已然饿到撇下面皮上门,家中尚有些许余粮,就自然要分上一点,即便是佯装的,万一缺了这两餐饭食便饿死到路上,罪过可就是天大。

    于是掌柜的也是如此说来,言说江湖上头走南闯北的江湖人,身在许多地界都是遭人瞧不起,其实骨气不浅,反而比常人还要傲气些,打断骨头尚要拧着脖颈费劲挺直身板。既是已然低头打算上门讨要点酒水解渴解瘾,那便指定是已然酒虫犯起浑,或是实在渴得走投无路,虽是自个儿家底浅,兴许供不起什么菜式饭食,些许米酒清水,倒也还算出得起,万一人家当真是无地饮水,或是无钱财饮酒,凭这等心照不宣的暗语,正好两边都不至于下不去台,来人饮了酒接着上路,酒馆送了酒也亏不上多少银钱,世上相逢,不过一壶白给酒水,算不得什么。

    故而不晓得为何,分明颐章东北道关内有几家酒馆,唯独这家生意最是红火,倒也不晓得是人人都知道此地可白饮酒,还是都觉得这位掌柜的心善,言语时节慢条斯理,从来便是满面笑意,生意总归是日日红火,少有来客稀疏时。

    “颐章这些年来少有来过,倒是比多年前富庶不知多少,看来那位虽是年老,可依旧是有一口精气神撑起,治国才气,依旧不减当年。”

    酒馆外头坐着两人,其中一位尖嘴猴腮,浑身精瘦干瘪,相貌很是一言难尽,歪歪斜斜坐到长椅上头,使单臂搂住椅背,似笑非笑瞅着对座神情颇冷清的年轻人,晃晃杯中酒,登时有些喜色。

    “还别说,原以为此地白送的酒水,定是粗制滥造的下等品,如今见了,却觉得其实还不赖,起码是滋味醇厚,这掌柜的也是位妙人,平常瞧见恨不得将浩然正气缝到脸上的那些位,真要是做起事来,可不见得能比过这处寻常小酒馆的掌柜。”

    “出门在外少说几句,尤其休要评头论足世事,教有心之人听了去,当真是不畏祸端上门?”年轻人面皮很是冷清,不过眼见得眉眼已是长开,剑眉入鬓,此番正将桌间一杆长枪由布鞘当中抻出半截,仔细使布帕蘸酒擦拭,听闻眼前人一席话,便是皱起眉来。

    “放心就是,达官显贵又怎会来此饮酒停足,不过权当茶余饭后戏言,算不得真。”尖嘴猴腮形如瘦猴的李扶安笑笑,又是抿过口酒水,啧啧称奇,顺带却是朝桌案包裹上摸去,不想被年轻人抓个正着,一指点出,死死将前者手掌摁到桌上,便只得是悻悻缩回手去,嘀咕两声当真抠门。

    “与其终日惦记着这点微末银钱,不妨想想日后应当如何作为,才是不曾辜负重托。”年轻人揶揄,上下打量打量眼前人,“李三,你小子这身皮,可当真不如年平之,人家文墨本事极高明不说,还有张姑娘家倾心的面皮,再瞧瞧你这副模样,难怪这般岁数还寻不着心上人。”

    李扶安大怒,拍打桌案叫道,“帮主这话可是不厚道,咱年纪浅时也是风姿如玉,更是身手迅如雷霆,虽说是学问不及姓年的高,可也是一身好功夫,说这话忒埋汰人,再者说来帮主那意中人不也是还不曾找着?百步笑百步,咱谁也算不上那等风流人,你也甭装成那等万花丛中片叶不沾的能人。”

    赵梓阳面皮抖了抖。

    由南公山至夏松境内,再由夏松归南公山而来,一路之上虽说是耗去九牛二虎之力挤兑这李扶安,可千真万确是没占着什么便宜,这位看似疲懒无能耐的精瘦人,说起话来的时节譬如是豆荚崩溅,且专挑扎人的地界下口,当真极是惹人恼火,饶是赵梓阳近来养气藏拙的功夫愈发炉火纯青,一时听闻这等挑心窝下刀的坏话,亦是有些怒意。

    眼见得赵梓阳神色不善,李扶安也是不敢再招惹,咳嗽两声过后,却是眼望别处,将那壶米酒推到赵梓阳眼前,犹豫道来,“要不这半壶归你?”

    赵梓阳无奈,眼皮一翻,却也是不推辞,接过酒壶倒上一碗米酒饮过,这才是将神情放平,“放起正事不说,扯闲作甚,年平之明知如今夏松京城乃是龙潭虎穴,可仍旧打算闯上一闯,算到今日,已是去到京城两三月,却始终不曾有书信递回,没准便是遇上甚难事,毕竟是凭画工起家之人,很是不入朝堂中那些位老臣的眼,即便是朝中公事繁忙,但毕竟是跟脚极浅,恐怕略施些细微手段,也足够应付一阵。”

    自赵梓阳李扶安两人入京而后出京,年平之便是离了深居多时的点兵关,直入夏松京城,到如今犹如石沉大海,并未闻听有甚风声,也是无书信回反到赵梓阳手头,而今想来,绝非是什么上好兆头,反而像是无暇他顾难以脱身,致使许久也不曾腾出空隙来。

    “我劝帮主还是莫要担忧年平之那人,”李三闻言,微微挑唇一笑,“那小子可是见过世面的文人,说得难听些,帮主从小便是身在深村中长成,而后又是再上南公,虽是如今修行境界并未落下,可如何说都是未见朝堂,还需历练上许多年。而年平之却是深谙此道,再者说来,朝堂上头那些位,也总不至于触圣人霉头,既然仍旧是眼前红人,则多半可规避去许多,想来不劳烦帮主费心,遇过几回厄难,总可化险为夷。”

    赵梓阳自是能听出李扶安话中意思,半晌无言语,摩挲手上那柄黢黑长枪,许久才是抬头无奈笑笑。

    “终究是不曾如愿知晓家室,虽说仅是相差半步,但这趟外出许久,总是觉得挥霍太多年月。”

    此番出南公,身在夏松京城之中不过数日,其余时日大半皆是消耗到路上,饶是李扶安劝慰过许多回,言说只是时机未到,可未尝见着自家双亲问个究竟,到底是算不上合乎赵梓阳心意,故一路返程时候,兴致缺缺,但落在李扶安眼中,这位年纪不大,已是逾及冠近两载的年轻人,练枪时节,多添了不知多少分力。

    大概面上无论说得多轻快随意,踏足京城一瞬,赵梓阳心头也是惴惴难安,似是近乡情怯也好,是怨欣交集也罢,还当真如那位大人信中所言一般无二,凭其如今的心性本事,做事手笔,如要见自个儿双亲,依旧是不够瞧。

    “若是这趟见着了双亲,得知自个儿身世,帮主打算要对家里人说什么?”

    见赵梓阳饮尽半壶米酒,李扶安却是眉眼中好奇色愈重,当下也顾不得什么规矩忌讳,将这句攒过许久的话语问出口来,旋即便是盯着赵梓阳面皮,打算窥出零星端倪。

    “说当年为何要将我留到那等贫寒至极的地界,终日不得饱食,还是混百家饭,才活到遇上师父的岁数,说既是生而不养,为何当初还要使我降生到人世间。”

    李扶安眼角微跳。

    “这些我都不想问。”

    晒黑许多的赵梓阳看看远空天色如洗,喃喃道来。

    “不过想要问上一句,可否还会时常惦记着外头还有我这个儿郎。”

    “血脉同根,本就是打断骨头筋且相连,纵使是有无数怨恨愤懑常在,郁郁不平,但既然到这等年岁,也仅是想知晓他们身子还算硬朗,近些年来过得好还是不好。”

    以往总要插科打诨的李扶安,这次破天荒没接话,而是朝小二挥挥手,要了两坛酒水,却给了三坛酒水钱,神情复杂地望了眼对坐身形笔挺如松的年轻人。

第七百三十章 平地来风

    恰好是暑气最盛,由盛渐衰的月份,上齐皇城也是难以免于酷暑,纵使是置身其中达官显贵巨贾世家,数不胜数,远要胜过别地,至金贵的地界,也是不可使皇城纳安受天公另眼相看,天下大多皆尝着夏时酷热时,单单挪来浓云薄雾遮住纳安,使得酷暑稍降。

    不过到底是富贵处,连同京城当中百姓家中亦是纷纷换起冰竹凉塌,家底殷实的人家更是不惜耗银钱购置来水帛悬于家中四处,蘸得由凉井中才提将上来的清水,登时便可使得屋舍原本燥热,削减大半。

    此时炎夏,再勤快外出奔走的京城中人,经烈日炙过个五六回浑身湿透,再瞧瞧向外头的时节,都是心中发颤,饶是京府衙门中人尽出,连带携过足足百来小厮杂役,于城中大小街巷四处泼清水去暑,奈何清晨寅时才是撑着眼皮将清水泼洒各处,却是不曾想到辰时才过,街心当中空空如也,已然是叫逞威天日蒸得一干二净,半点踪迹也无,只得是再整人马齐齐而出,险些忙得焦头烂额,再度将清水泼于街巷当中。初听时节还当乃是个容易营生,故而许多勤快杂役连带不少京城中无事可做的百姓,皆是前来应召,奈何当真做将起来,才发觉全然与当初所想不同。

    京城富庶,但人家数目亦是极重,行人车马比肩继踵,寅时无人外出的时节倒是便利,但辰时一过,当即便是有些无从下手,尽管是外头天阳炙热,依旧是有许多外出之人,四面街中尽是行人百姓,或是由别处前来京城办事之人,或是行商之人,正值此事泼水,最是麻烦。且不说能否将清水浇到行人身上,单是泼水,便极容易将旁人鞋履染湿,惹出不少乱子口角。更是有那等本就性如烈火的主,盛夏时节无异是柴薪添油,沾边即燃,几日前便是有几人教泼水杂役湿了鞋履衣裳,揪住后者衣裳,险些动起手来,好在是周遭有许多百姓瞧在眼里,上前阻拦,这才不曾闹出甚乱来。

    行当皆有不易,街两旁做生意的人家亦是苦于此等炎夏久矣,这等时节,与大雪隆冬也是相差无几,铺面里头狭窄,只得沿街摆上几处桌椅供人停足饮茶或是吃喝,值此时节,哪里还有人愿顶起头上高阳外出坐起,便只好是纷纷琢磨法子,要么便是将自家铺面外头挂起方黑纱遮挡日头,要么便是咬牙购置来许多芭蕉扇,上门客爷皆递上一柄,用以笼住来客心思。

    但也便是前半月,京城中足占有四五家楼宇的会英楼,却是不知由打何处得来些车帐,乍看之下倒与寻常木车相仿,可置于楼中的时节,便可由车帐之中绵延不绝透出凉风来,酒楼当中处处有凉风,即使仍是有热意,但已是能堪堪坐下,若是将心底躁意收起,还算惬意。

    京城乃是繁华地,酒楼生意自是客似云来,并不乏生意,可如会英楼这般能于京城寸土寸金地界,夺来足有四五座楼宇的,已然是隐隐间有独占鳌头的架势,单论酒楼生意,纳安能与会英楼相提并论的,也不过寥寥二三家。不过这等可于无风处起风的木车一出,其余酒楼皆是被会英楼压得起身不能,一来是谁人都乐意前去这等凉爽地界,纵使是前来要上壶酒水,三两碟小菜,也可好生歇息阵,二来便是会英楼中那位大掌柜心气奇高,手笔更是雄浑,生生将数家酒楼当中菜肴酒水价钱往下压过足有五成,当即便是惹得京城无论百姓还是达官贵人,皆是心生惊疑,纷纷欲来瞧上一番会英楼这枚葫芦里头,究竟灌得乃是何等古怪汤药。

    仅木车投入数座会英楼不过三日,京城当中其余酒楼皆是门可罗雀,唯会英楼之中人声鼎沸,已是无半点空位,外头尚且站有近乎整条街食客,当即也是不顾盛夏光景,也得前往楼中瞧瞧,其一是惦记着一睹那能凭空生凉风的木车,其二却是因会英楼平日酒菜价钱极贵,而今压下足五成,明眼人皆是能瞧出,会英楼已是让出大半利来,乃至算在是赔钱生意,琢磨一番,还是拖儿带女举家前来,打算瞧瞧会英楼中菜式,乃是何等滋味。

    会英楼中最大一处,距皇城也不过两三条街远近,虽是并未凭此地发迹,但光算起此地的地角钱,便不知究竟要耗去

    多少金银,且知晓规矩的都多少能窥见出些许门道,这会英楼大掌柜,八成是身后有手,可遮去不小一片天穹,寻常巨贾即便家中存有金银山,也不见得能将此等顶顶金贵的地角握稳,于是便将主楼的牌匾撤去,以此间为主。

    今日宾客满座,但楼宇最高处一间雅舍中,却并不是外人,而是会英楼几位掌柜,并未留于各自管辖的酒楼当中,而是纷纷齐至,等候正座上那位不惑年岁的大掌柜出言。

    “诸位理应晓得,近三日会英楼皆是将酒菜果品价钱压下五成一事,倒也就不卖关子,虽同在京城,可惜俗世繁忙许久不曾相见,今日借吃酒的空隙,不妨畅言。”大掌柜不惑年岁,身形消瘦,却是举止之间不显劳累,言语更是底气十足,浑然不似是瘦弱人,说罢这句过后,难得露出些许笑意,恰到好处,“毕竟这亏本生意,会英楼近些年可从未做过,如今教几位常胜之人自行求败,当然心头要有微词,可若是不讲,这微词积攒过多,到头来不见得便能似如今这般敞开心胸说话,反倒不美。”

    酒席宴中不过六七人,皆是会英楼掌柜或是重职,听闻这番话,却皆是蹙眉。

    “会英楼说到底来,也并非是在下几人的生意,不过是承蒙许掌柜提携,故才有这等契机替许掌柜携管一处,若论将一座酒楼经营得尚算是妥当,我等倒还有些眉目心得,不过提及整座京城当中布局本事,岂敢同许掌柜相比,既是如此布置,自然是有道理。”

    许子卫笑脸真切了几分,端起杯盏朝开口之人示意,仰头饮尽杯中物,而后才是不紧不慢道来,“陆掌柜也无需如此客套,毕竟今日席上可并未有生人,无需如此斟酌言语,尽可畅言,诸位皆是晓得在下许子卫的脾气秉性,虽是浸淫商道多年,说句不自惭的话,尚算是光明磊落,今日不过是取众家念想,何苦迟迟不愿直言。”

    筵席中居正坐最近一人犹豫片刻,还是叹气,端起杯盏行礼,也不开口,反而是饮尽杯酒过后,才是忧心道,“许掌柜的手段,其实在座皆有些猜测,依这些年来商道沉浮,必定不会无的放矢,大抵便是要依托那木车,再将酒菜钱压到极低,强行将京城中人的心思搁在会英楼中,最好日后想起宴请喜事,头一个念头便是会英楼。”

    “但木车虽好,且落在谁人眼中都算是稀罕物,但不过区区三日,恐怕也难令人心皆向会英楼,待到酒菜价钱重回原本模样,只怕是上门宾客,又是仅如往常那般,并不可成,平白亏损银钱,不合乎许掌柜平日所为。”

    不熟许子卫其人的,多半皆以为这位不惑年纪,凭自个儿本事平地起业的能人,乃是从不拘泥念头,随心所欲妙思百出,可熟识许子卫秉性的,才是知晓这位尤以怪兀招法取胜的会英楼大掌柜,本就并非是那等赌性极重的生意人,瞧来虽是章法无迹可寻怪诞至极,实则却是步步为营,看似荒诞不可成,但经几手布局过后,便是豁然开朗,也正是出于此,多年里京城当中酒楼生意起伏动荡,而会英楼却始终稳稳霸占魁首,无人可出其右,除却身后山之外,更因许子卫一身本事。

    “说得不错,其实此事伊始时节,我还当真不曾存有这般心思,可思量再三,还是要行这一步险棋。”

    正座之上许子卫点头赞许,不过又是不轻不重扫过一眼席间众人,而后才是自顾自道,“我与诸位命好,不曾瞧见多少那等烽火连天的战事,如今太平年月,人人便是多少有些疏懒,但若是错过这般时节,便再无多少合宜做生意的时辰,既然手头尚有应对亏损的本钱,何不搏上一搏,如若事成,日后旁人提及京城,乃至提及上齐,皆是要想起会英楼三字,那又是何等气派。”

    “既然是一掷千金,不妨将三日变为三十日,或是三百日,致使人人日后出门,双足都是不由自主朝会英楼中来,酒菜价削去,日后缓缓再增,总不会吃亏,日后提及京城内外,会英楼名声大噪,岂不是天大美事。”

    四座皆惊。

    “那穷乡之中来的小子,虽是有些本事,要价可是极狠,仅是十余木车,叫的价钱便是令我都有些肉痛,倘若不凭此时机做些大事,那我岂不成了个冤枉鬼。”

第七百三十一章 公子也是人

    眼前无端含沙数,空梦总引游子茫。

    荀元拓由一场接一场空梦脱身时,外头已是日上三竿,临街外杂役泼水声响入耳,却很是显得突兀,好似人虽醒得,可念头胁迫一魂三魄,依旧停足到梦境里头,醒转时节,仍是不觉半点舒缓,却觉得阵阵揪心,起身过后连声咳嗽几声,许久才将心神稳固下来,由无边幻梦中挣出半截身。

    入京城已有一阵,期间圣人数度请荀元拓入宫,除却商议些近来可否得来几篇文章,便是闲谈些近来纳安文坛变动,虽是夏时万物皆是肆意绽绿的好时辰,可依旧是有两位由前朝活到如今的老文人,终究是撑不得病体,不久前相继离世,仅是留下几篇堪称名噪一时,甚至于直到如今,依旧是口口相传。

    提及此事,就连圣人亦是连连摇头,却是无可奈何,只得言世事无常四字。

    但除此以外,对于苏台县里荀元拓所做大小事,这位上齐天子却始终是闭口不问,哪怕是荀公子数度旁敲侧击隐晦提及,似是压根也不曾听出言语之中的意味,只顾畅谈文墨事,或很是欣喜将自个儿新得来的字画展开,邀荀元拓一并观赏评点,倒也并无太多天子架势,反倒是像极了位痴迷诗书画印的文人,引得荀元拓心中很是狐疑。不过幸好早年自家先生便是好生教诲,何谓喜忧不表于色,何谓城府,又经苏台县中砥砺磨练,荀元拓自始至终,也不曾直白问起,而是耐性极足,每逢进宫时节都是规矩至极,莫说是沐浴更衣如何行礼,即便是朝堂当中一些可有可无的细微举动规矩,也是做得相当足,陪同天子时节也是分毫不提政事,仅言事关文墨言辞,倒是回回都使得天子大悦。

    毕竟虽说是受圣上天子另眼相看,但终究如今乃是人臣,且是至微末小吏,许多看来可有可无的规矩,也定然是要做足,即便是天子仁厚,亦不可有丁点恃才傲物之嫌。

    除此之外,回京城已久,荀元拓还从不曾听闻周先生消息,更不曾接着书信,连荀元拓都是揣测不出,自家这位师父究竟是忙于甚事,以至于分明已是将书信寄去齐梁学宫,却是迟迟不曾接着回信,一如泥牛入海,如何也难等着音讯。依荀元拓猜测,凭周可法的手段本事,多半是不曾遭什么算计,而是有要事并未腾出空闲来,想来要受人为难,但并不至于疲于应对,一时也是放下心来,静候回信。

    “荀兄近几日怕是操劳过度,很是有些劳心费神,估计是累乏交加,这才直睡到这般时辰,在下醒来过后都是蹑手蹑脚,半点不敢搅扰荀兄清梦。”

    一旁郦况早就换上身缎面顺滑的衣裳,才是好生梳洗罢,后脑歪歪斜斜插过枚发簪,瞧见荀元拓依旧低眉沉思,便是难得起了调笑揶揄的心思,凑上前来小声道,“郦家有头懒散马儿,其余马儿醒得皆是极早,唯独这马儿迟迟不醒,且脾气极大,那马儿两耳尖长,蹄小结实,且叫声亦是古怪,如今看来,也当真是与兄台相仿。”

    荀元拓回过神来的时节,险些破口骂来,不过转念一想脾气极大这四字,又是强行忍下,瞪过两眼本就是脾气跳脱的郦况,很是无奈摇头道来,“虽说是已然入了京城,赐下这处宅院,可家中亦无多少金银,区区一个微末小官俸禄实在低下,而今家徒四壁,真是供不起大佛,郦兄既是本事忒大,不妨自个儿外出挣上份衣食钱,想来凭你字画上头的天资,总也能秋个饱食。”

    郦况当即颜色变了又变,想当初外出京城的时节,还是位穿金带玉,包裹中皆是银钱的阔绰人,却是不想贼人手艺高明,除却身衣裳之外,浑身上下佩玉包裹皆是搜刮得一干二净,唯独剩下贴身散碎银钱,足足吃过许多日的黄土,才堪堪见着由苏台县回返的荀元拓,更莫说大半碎银皆是替捡来那位女娃买了吃食衣裳,若是再晚几日遇上荀公子,大抵便是要生生饿死到路上。

    郦家比不得荀家,可打小郦况也不曾吃过这等腰间无银钱的苦头,经此一事过后,自是后怕得很,而今听闻荀元拓这番话,当即便是惊惶,连忙讪笑凑到荀公子跟前,躬身告罪,言说是小人自知失语,如今想来,反倒是自个儿更像那头古怪马儿,终日游手好闲不说,甭管是才学家世乃至面皮,都是比不得荀兄,还

    烦请高抬贵手,莫要逐出此地。

    两人自幼熟识,郦况艳羡荀元拓这等堪称近妖天资,虽说自个儿亦是聪慧,可比起读书过目不忘,且文章清丽奇谲收发自如的荀家公子,如何都是差起一截来,不过终归是不服,于是便时常前去荀家斗文,上至比腹中古时名篇诗文,下至比起口舌之争,可惜回回皆是输得狼狈,甭管是做文章还是背诵足有数万余字偏词的名篇,都始终是难求一胜,唯独埋汰人的功夫,郦况还可时常得胜两回。

    “从前你郦况很是艳羡如我这般读书如饮水的本事,当年还因此事闹腾出不少笑话,旁人家孩童时常是外出游玩,蹴鞠斗百草,总要有输不起的时候,打得鼻青脸肿哭嚎还家,唯独你我两人最是有意思,分明垂髫年纪,斗的却是腹中诗赋文章,连许多年岁已长的文人听了都是生畏。”

    难得今日闲暇,荀元拓起身过后穿着齐整,便是走到二层小楼窗棂处,望着外头堪称灼人通体的夏日,眯起眼来,扫过小楼临街旁热汗淋漓的杂役小厮,正将清水泼在街道正中,又是惹过两位行人怒视,只得是撑起疲惫身形连连行礼,这才使得那几位行人略微降了火气,扬长而去。

    但究竟是出于几位杂役连声赔不是,才将火气消去,还是因为瞧见街两旁有挂刀衙役,这才不得不压下火来,荀元拓也不晓得应当如何区分,所以将两眼望向一旁郦况,浅笑继续道。

    “虽说想来那时很是荒唐,但好像我也曾艳羡过,为何郦家不是青柴最大的一族,为何你也是终日被囚于家中,除却打着前来找我比斗文采的幌子,年复一年也是足不出户,可并无半点怨气,也无丁点怨气,反而性情越发豁达跳脱,虽无多少正经,也仍旧叫我羡慕得很。”

    “怎么熬过来的?”

    郦况捻住发丝一缕,皱眉头想了又想,“我郦况的性情,大抵算上那些京城之中的好友,你应当是看得最为仔细的一人,更是知晓幼时与你一般,也是不情不愿留于家中,连得知四时都仅是能从衣裳厚薄勉强窥探。纵使是有你这般大才的俊彦,年纪浅时也是不喜读书,又何况是我,初来乍到天地之间,太多景致物件不曾见过,谁又愿由那些堪称冗杂生涩的文章之中,窥见这座天下,想来也是少之又少。”

    “但我有一样强过你荀元拓。”郦况咧嘴,指指自己鼻头,“跟你这份人比斗,输的次数多了,一来是变得没心没肺,二来便是早早就知晓一件事,比上不足乃是常事,总有一山高过一山,便无需有太多同人比较的心思;比下有余,倒是让我瞧见许多分明很是喜好舞文弄墨的同岁人,许多因家中贫寒,不得不撇去那方桌案与书卷,故而没来由觉得自个儿还算是老天垂青,使我衣食不愁,不操劳体魄,不尽染世故,就凭句话,才一直撑到我瞧见书卷很是欣喜的时候。”

    荀元拓没料到郦况当真能讲出这番话来,眨眨两眼笑了。

    儿时不多得的玩伴,虽是时常吵得面色涨红,两两较劲,有许多回甚至话不投机扭打到一处,还要尽量压低响动,免得被荀籍听着,再听闻如今这番话,当即便是感叹年如流水。

    但郦况不曾笑,反而是愈发正色,一字一顿道来。

    “你荀元拓也是堆血肉筋骨堆起的寻常人,虽说还未同我说起过此番前来京城,究竟有甚大事要做,但私下揣测,也是件极重的要事,所以不得不困心竭虑,以至于顾不得太多,不过纵使是上天赋予大才,你也不过是个人罢了,长此以往,活得忒费劲。一张落在谁人手上都是顶金贵的宝弓,需得张弛有度,才最是合适。”

    避过外头日光,荀元拓诧异挑挑眉,“你都能瞧出来?那看来本官近来还是过于操劳俗务了些,能叫粗心大意的主儿瞧出端倪。”

    两人依旧是打趣,只是这次刻意将话头挑走的变为了荀元拓。

    “也罢,何时想清楚,要同我讲讲你来京城要做的事,何时再同我讲个明白即可,如你荀元拓一般才气的人,要是终生无名,岂不是浪费上苍所赋的才华。”

    “我是我,郦家是郦家。”

    郦况两肘撑窗棂,往窗外看去,似是无心说上了一句,可背对窗棂,面皮有些低沉的荀元拓,却是在无人得见处,微微摇了摇头。

第七百三十二章 一身脏污周可法

    齐梁学宫里头近日来也是与往常无儿,只是同京城之中的会英楼一般,亦是不知从何处弄来许多木车来,起初还是极引人生出疑惑来,不过旋即着木车便是散出阵阵凉风,当即便是惹得许多闷热至极的学子好奇,纷纷上前观瞧,皆是啧啧衡器,当中有不少平日里便喜好这等器械物的学子,竟纷纷是摩拳擦掌,要将那木车卸去外皮,好生窥探一番构造,却是无奈发觉,那木车奇重,好似以铁木包裹,甭管施展多少力道,取来刀斧运力劈去,到头来只是落下个极浅白痕,压根不可窥探。

    学宫想来便是如此古怪的地界,说是繁文缛节较重,除却尊师重道之外,尚有许多平常人都是未曾听闻的稀罕规矩,乃至于楼中许多教习,各人的规矩亦是不同,兴许见一位教习请教学问的时辰,需得沐浴更衣,衣衫得体浑身整洁利落,连半点这周都不可有,而要见另一位教习请教时,却得尽量将发髻揉搓得乱些,择选旧衣,才可得来一番尽心尽力的教诲。

    不过除却见师请教之外,齐梁学宫之中近乎无半点规矩可言,乃至于都可瞧见三五成群学子,围绕一周掷箭投壶,或是两人盘膝坐而论道,说得却是事关佛门道门舌辩,甚至于引来不少人旁听,到头来胜者一方,总是要往败者一方脑门上头敲打两下,算是赢下论道的彩头。齐梁学宫之所以乃是整座上齐当中,最出能人的学宫,起因便是在于凡是入此地者,无论是喜好为何,皆是能找寻道志同道合敌手或是好友,每年末尾世界,只需将此一再之中所得的学问或是本事,尽数摆开,受齐梁学宫之中大先生与大教习评点一番,如若是不曾空费年华,即便是旁人瞧来再不入流的学问,亦可算是上甲。

    昔年便是有一位喜好钻研屯土水利,河川漕运的学子,同先生知会一声,便是外出怔怔两载,专门前去各处江河地界,将原本白净面皮晒得黝黑,而后才是回返齐梁学宫之中,掏出本足由近乎洋洋洒洒百万字的书卷,递与学宫当中的大先生掌眼,惹来不少嬉笑,言说这等难登大雅的学问,竟是还要请学宫大先生观瞧,当真是不怕触了霉头,逐出齐梁学宫。

    可待到大先生将这卷书看罢过后,却是大为欢心,连夜写过一封书信送往京城纳安,竟是替这位痴迷建渠修坝的学子,讨来个六品官,专司为上齐境内各处时常生出汛灾为祸一方的江河起坝疏流,不到三载时日,便因治水有功平步青云,踏足四品官位,虽是时常不曾身在京城,而是赶往各地江河过道处探查周遭山水地貌,但既然是好之乐之,且亦是得了重位,自然是惹得许多人艳羡。

    周可法仍是平日便坐到一隅,眼前摆上棋盘,但也是多出不少营生,大概也是几位学宫当中的教习,瞧这位周先生中日无事可做,才是特地将几位弟子送到周可法座下听讲。起初时,几位学子皆是心气极高,皆以为周可法不过是为只精通棋道的庸才,终日闲暇无所事事,不过真是受周先生提点过几回,兴中一抖纷纷解去,便也是多添了几分恭敬,反观周可法倒也是随性,并不允这几位学子多少可也,反而时常是劝几人外出走走,好生去往那等偏僻地界瞧瞧,切勿将求学一事,当做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任凡事顺遂自己心思即可,并不需日日惦记当成个营生。

    今儿个周可法又是闲来无事,倒是也同样被那木车所引,由人群之中挤将进来,仔仔细细观瞧一番,也不曾说出什么话,转投便走,继续回到自个儿那处棋摊闭目养神觉察到丝丝缕缕凉风过侧,反而时不由得裹了裹衣裳。

    “先生可是好兴致,但甭管学问多高,都是要记着照应些身子,这等三伏天猛如虎,依旧穿着身厚重长衫的,可不多见。”

    “人老年岁涨,也是无法的事,总不能痴心妄想,分明已是五旬年纪,还能同你们这些位年轻人相比,总是有些不知好歹。”周可法摇头,不许奥抬头去看,也知晓今日来的乃是另一位时常前来学棋的后生,丑书生近日外出游学,棋摊常客,也仅是剩下这位俊秀的年轻人,故而头也不抬将棋盒递将过去。

    “老规矩,执黑先行。”

    俊秀学子露出些为难之色,不过还是喉头滚动两下,很是艰难地接过棋盒,而后又是伸

    手往怀中摸了又默,这才低声试探问道,“周先生,这回没带够银两,倘若又是不敌,您看可否先赊着,待到明日再还。”

    周可法不动声色,却是瞧见这俊秀学子挑了处顶古怪的地界落子,不由得挑挑眉头,“虽说这齐梁学宫之中多半是大有来头的学子,但并非人人家中家底皆是殷实,譬如你这后生,同周遭人打扮行头上比将起来,即使面皮生得好,且举止气度很是不赖,但多少都有些不及旁人衣衫华美,故而仅凭这点,便能瞧处家境不在厚实一列。”

    “世家公子比起寒门书生,自然是步步容易,兴许旁人苦苦奔挣许久,到头来才发觉,还不如有些人降生时.asxs.更高些,你也在此列之中,故而眉宇之间郁气,久久也不曾消,我说的可对?”

    周先生挑了处同样怪异的地角落子,抬头望向对座之人,“倘如上苍有觉,就从来也无什么将一碗水端平的事,有人降生时节肢体残缺,兴许都活不到垂髫年纪,死在襁褓之中,有人却是生来便身子骨强健,过目不忘有窥人之能,说起这些事,谁人都是无法更改,命由天定,起码降生时节便差上一截。但世家寒门里头的学子,却也并非是唯贤是用,高门良将怯如鸡的童谣,你想必也听过,有何感想,不妨趁此时说来听听。”

    “只是区区一盘棋而已,先生说远了,”俊秀学子眉眼微低,又是落下一子,“齐梁学宫已然是个很好的地界,除却世家之后,亦是有不少寒门中的学子,受各处能吏引荐而来,已是当世绝无仅有的幸事,还能有甚不知足的,依我家世,齐梁学宫未立时便只得四处游学拜师,学来的本事参差不齐高低有别,如今已是知足。”

    “何况先生,无论如何落子,你我所说的也仅是一方棋盘,既并无掀翻棋盘的本事,又何苦多想。”

    “总要有人尝试的,何况本身便是利国利民的好事,肩头压的山越少,天下便越发太平,凭那两个字拱卫稳固住位子,进而同周遭数国制衡,在我看来原本就理应是个不甚瓷实牢固的法子,更莫说要有多少大才流落民间。”

    俊秀书生打量了两眼棋盘,却见周可法棋势一变,处处占住大势,稳稳将自个儿研究数日的古怪棋招杀得七零八落,还未行至中盘,便已是颓势不可挽,深深皱起眉来,思量再三,还是没奈何投子认输,由怀中掏出些散碎银钱,却是被周可法止住。

    “早就说过今日不收银钱,反而要给你些银钱。”

    周可法从袖中掏了掏,手掌空无一物,却是扯过俊秀年轻人一只手,以手代笔,在上头划过两道。

    “世人皆存私,故而这字最大,岂不比银钱更贵。”

    周可法又划了一道,满脸笑意道,“如若这便是大势,那做第一个破局之人,又该是何等风光万丈。”

    “总有人要试试这条道行不行得通,倒也无需忧心什么身后无人,如果是对的,何愁太多。”

    俊秀书生愣愣打量过许久空空如也的掌心,可无论怎么看,都能瞧见那两字,于是连忙起身行礼,逃也似离去。

    但这次,从来便不拘泥礼数的书生,却是深深行过一礼。

    “这条道多泥泞,更多阻碍,兴许到头来走过许多步,图穷匕见的时节,便要承许多人迁怒,毕竟许多人在那等位置上呆得久了,不过是仙家宗门所扶的一条野犬,也要给自己套一层高高在上的皮囊,总觉得高旁人一头。”周先生放下棋子,并未收拾好棋盘,而是自行登高,走到齐梁学宫顶楼,走到山坡之上,望向远处京城。

    京城当中有自家那位极疼爱的徒儿,但却偏偏不能在此节骨眼上往来书信,更不可因明知有很多人不愿瞧见自家徒儿登上朝堂,将自个儿放到白日之下。

    京城中还有无数前来试运气的年轻后生,学问或高或低,但终其一生,大抵都难以凭此谋得一官半职,乃至取不得温饱。

    京城之中还有几位身在皇城中的中官,三番五次前来齐梁学宫,为的是再往上爬将两层阶,如今也是得偿所愿,所以即便不出齐梁学宫半步,许多旁人不知的事,也能落在自个儿耳中。

    五旬瘦高先生抬起双袖,拍去土灰,目光平静吐出三字。

    “周可法,你小子真脏啊。”

第七百三十三章 老蚕豆

    齐梁学宫并非没有棋院,而是棋院距离学宫较远,隔山相望,除却学子当中顶好棋艺的学子之外,往日并无多少人走动,故而本意乃是令齐梁学宫中学子习棋所建的棋院,反而是终日门可罗雀清净得很。

    一来是因去棋院需绕过两座山,路途不近,齐梁学宫当中日日苦学的学子,自然不愿去浪费这般大好时辰,前去棋院当中学棋,其二便是人人皆知齐梁学宫之中多了一位棋术高明至极的教习,虽说是大多不清其底细,但人人皆是知晓,时常是有宫中之人前来此间,与这位教习讨教,但这位五旬上下的瘦高先生究竟是何来头,不过棋力着实是强横,听闻前阵子大教习同这位周先生手谈四局,亦是三负,自是引得不少学子前来讨教。

    周先生教棋的章法极为古怪,从来便不曾讲解,只是将一盘棋落罢定盘,而后便只是略微指点几枚棋子,则再不言语,并不言传,只令前来学棋的弟子自行悟法,不曾指点过多。

    可即便如此,这位周先生也是被棋院中的许多先生惦记,纷纷记恨。文人其实许多心眼算不得大,周可法这般举动算是将原本棋院的活计占去,使得整座棋院上下越发冷清,免不得要遭上些惦记。

    头几日便有几位棋院中人不惜翻山越岭,气势汹汹找上门来,要同这位教棋的周先生比过,统共三人要同周先生对局,先得两局者为胜,却是引来学宫之中许多难得有空闲的学子前来观棋,大半皆是觉得虽说周先生棋力极强,可对上这些位终日钻研棋艺的棋院高手,难免翻船,故而皆是仔细观瞧棋局。

    三人皆是操一手快棋,压根瞧不上这位名不见经传且不知来历的周先生,更不觉得此人能下出什么好棋来,但头一场下来,便是大败,颐章棋盘上头,被杀得丢盔弃甲人仰马翻,对弈之人连额角都是渗出冷汗来,到收尾十余步棋时,已然是需足足半炷香时辰,才可犹豫落子。一连三场,棋院中三位教习皆是输得体无完肤,饶是欲要端起棋院中人得架子,到头也不曾成,纷纷是羞得无地自容,瞥过严面皮仍旧四平八稳平淡从容得周可法,甩袖而去。

    而经此三场棋斗对弈过后,虽说是棋院三人尽数败下阵来,可明眼人皆是能瞧见者三场棋斗得高低,实在费事寻常人能染指,即便是到头来不曾得胜,棋院当中那三人得手段亦是展露无遗,由擅奇攻者,也有擅鼓手之人,不过落在周可法手上,似乎拱手都是无用,譬如以往不可减低神探,哪怕是来人使百丈长杆,还是绳头系上一枚顽石置于深潭当中,皆是不可功成,身至连神探之底都不曾见上一面。

    不过对于历来事少且热闹不多得齐梁学宫而言,似乎这已然是极大得一件新鲜事,第二日学子闲暇时节提及事,大多都是昨日那方瞧来平平无奇,阵仗不大,棋局却是峰回路转云破月来,光是能瞧出得明暗算计,三局棋中便是无数,端的是高明。听说大先生昨日棋局散后谋害特地选了两位记性极好的齐梁学宫学子,特地将者三局棋复盘足足数时辰,直熬到天色发白的时节,才是暗暗叹出可畏两字,也更是将这位周先生抬到众人风口浪尖上。

    上齐棋道虽是不在低,可在许多人看来,总也算不上那等顶顶高明的门道,终归是小道,可棋艺高明到这般,却又是另外一码事,单从棋局之中算计与度量,乃至心思念头多变看来,这位周先生的棋,更像是集百家之长,尤擅算计,攻守皆是上上品。第三盘棋局初时,棋院那位高手开局时节曾落过一番险棋,却是不知为何周可法并未阻拦,而是当真让此人将险棋行罢,牢牢钳住自个儿攻势

    ,仅凭固守本事生生熬过最为凶顽的头三板斧,而后才是展露锋芒,摧枯拉朽将整座棋盘扫个干净,此一手攻伐擅守,足能见城府之深,心思之细,且更兼文武韬略,尽数显露。

    世人总是尊强,甭管是否是学宫以内还是学宫以外,周可法从来便是不显山水的淡然性情,此番才一出手,便是使得齐梁学宫上下皆知这位先生棋力高低,已然远非常人所及,又因由棋局之中窥探出此人腹中必多良策,便是有许多连周可法都觉面生的齐梁学宫学子,纷纷拜见,打算同这位先生学些治国之道,或是韬略良谋。

    但无一例外,周可法并未曾多收一人,只是将那几位大教习送来的弟子留下,每日摆上局古怪至极的棋局,教那些位学子自行推演。

    那些位学子本就是嗜棋之人,周可法前日接连胜过三位棋院教习,自已是五体投地拜服得紧,故而摆的这方棋局,几人近乎已是忘却吃喝安眠,更有甚者夜半时节秉烛思索,恨不得取来枚尖锥刺腰维持神志,却依旧无果。周可法摆的这盘棋,白子已是稳胜,黑子即便再多出几步来,也不过是苟延残喘,可谓大局已定,只怕神仙落地也难解,极为古怪荒唐,接连两三日废寝忘食,终是有人同周先生开口,言说此局不可破。

    “我可没命令你们几位瞧这盘棋谁输谁嬴,”周可法狐疑,挑起眉来,回头狐疑看向这位两眼乌青的学子,很是哭笑不得,“虽说是大教习令你等来我处学棋,不过既是有缘,总要教些与棋盘里头瞧不清的学问。头一个道理,大抵你们已是明白了,那便是大势身前,纵使才气再高,也未必便能有本事逆势而行,胜负天定,尽力而为就是,但还有些棋盘之中的道理,你等几人并未看出,兴许连想都不曾想起过。”

    “我几人只为学棋而来,先生此举,着实有些不明其意。”那位学子大抵便有些不满,揉揉青紫色眼眶,念头微松,当即便是有些困意,焦躁之下哪里还顾得上礼数,皱眉望向眼前的周先生,很是恼火。

    “何谓见微知著,叶落知秋,身在齐梁学宫的学子,总该有几分体悟,”周先生不急不恼,指点眼前棋盘笑道,“有些人足不出户,仅凭些靠得住的消息,便可揣摩天下事,并未遭受过世上疾苦,即能感同身受,知晓时间种种喜乐怒哀,棋道不大,比起治理一国,或是排兵布阵韬略,小之又小,但亦是千古无同局,虽不可等同,依旧可从中望见世事。”

    “齐梁学宫从不拘泥凡俗,更不管束学子研究学问,各路各途尽可行之,哪怕是独喜钻研五教兴衰亦可,不过从不养活庸才,既然大教习托我教授你等,则必不可教出几位只晓得下棋,却无法将棋盘挪到世间的庸才。”

    学子拧眉,想了又想,而后作揖离去。

    周先生则是无事发生一般,由打不远处炭盆中取来半碟烘过蚕豆,仔细逐个褪去外皮,搁到口中一枚,碎灰落在胡须上,也并不拍打,乐呵得紧。齐梁学宫说是处能养贤才的地界,但放在周先生眼中,也实在是无趣了些,每日便是挤到这处山中,连见些日光都是麻烦,很是不待见当初建这处学宫的工匠,分明是打算建成一座大狱,哪里像是学宫,但好在苦中作乐的本事,周可法也是通晓,便取来枚炭盆添上炭火,因那数驾木车当中汹涌凉风,倒是不觉得灼热,终日烤些零嘴吃食,却也是难得闲趣。

    “能比过棋院之中那三人的棋道大家,没成想今日却是身在此间烤蚕豆,齐梁学宫怎也沦落至此,连点荤腥都不沾,长此

    以往,先生不得瘦到脱相?”

    棋桌对面突然坐下位神情玩味,身量适中的五旬男子,仔细端详端详棋盘,啧啧称奇。

    “许多年没见过这等残局,看来这白子不论如何都是稳胜,乍看持黑白子之人棋力相仿,但持黑先行之人似乎是有些托大,行了手顶偏僻的棋路,这才一步错步步错,致使不剩丁点赢面。”

    “一股脑问得太多,都不想答了。”

    周先生撇撇嘴,瞥了眼来人,没好气道,“找场子今日不接,若是想替那三位讨个脸皮,也得等到那些位学子将这盘棋看透,才好另摆开一局,还是请回吧。”

    来人更是不紧不慢,却是抬手将剩余碟中蚕豆抓到手上,搓去外皮搁到口中,还不忘评头论足。

    “不曾添上盐巴,无甚咸淡,再者此时蚕豆大抵还未长成,往年蚕豆搁到如今即便是肉肥,也不见得能剩下七成分量,但好处却是搁置时间不短,理应有几分嚼头,一同说起来,食之无肉,品之无味,也仅是剩下点年头,还能叫人高看几眼。”

    “我家夫人都未曾嫌我老。”周可法眼睁睁瞧对座人将蚕豆尽数塞到口中,吃罢还不忘奚落,当即便是瞪起眼来,扫光棋盘,愤愤然将棋盒扔到那人身前。

第七百三十四章 掀山之人不束手

    明面上头乃是周先生当真接下了这盘棋局,但落子时候,二人所谈的,却与棋盘武半点干系。

    “早就知晓你来了京城,却不知这回又是藏了何等心思,听说还管带了一位得意弟子。怎么,终究是放下了你那等祸心,变为老实本分的教书先生,指望着教出个好弟子替你出头?”

    男子搁下一子,平平淡淡闲谈似问起。

    两人相识极早,多年前还算上是半个同门,但此刻行棋的时节,两人面色都是有些冷淡,乃至于落子时节,都属不曾有两眼对望的时候,皆是低下头来附身望向桌中棋盘,寡淡开口。

    “磨刀不误砍柴工,教出位得意弟子,和将我抱负尽展于朝堂天下,并非是只能取其一,互不耽搁,又何来的回心转意四字。”

    说到回心转意四字时,周可法嘴角浮起,拈过枚棋子落到棋盘当中,看似寻常的一步棋,却是杀机尽显,半点不曾遮挡,如是兵锋所指,朝对座男子黑子营盘中而去,威势之盛,令对座男子都是蹙眉,不过还是不轻不重落下一子来,无端叹气。

    “多年前咱两人对局,就从来是平局最多,数十局下来都未必能分个胜负,这些年来身在朝堂,岁数越来越长,可官位也是越来越高,更是晓得何谓如履薄冰,步步艰辛,故而也能由棋艺中看出些来,越发是不攻仅守,依我看来今儿多半又是和棋,何苦费劲。”

    “下棋也是你说,不下棋也是你说,好话坏话都被你说了,我这张嘴倒是闲出个好歹来。”周可法冷哂,又是令白子锋线朝前推过两分,终究是抬头道,“无论如何说来,你都算我半个师兄,虽不见得才气高过常人,但这份心思的确是细极,换成是旁人做此事,只怕那三人输棋过后,需得等上十天半月,才会大摇大摆前来齐梁学宫之中,你倒是不同,专挑这般谁人都不觉得棋院会有人来的节骨眼。”

    在周可法看来,上齐的文人最是傲气,且大多行事时,并不以方便二字当先,反倒是处处都要将自个儿面子顾着,就依靠棋院先前三人皆吃过败仗一事,棋院当中那些位眼高手却未必低的教习先生,纵使是想亲自出手,替棋院讨回这面皮来,也必定是要蛰伏拖沓个近一月,再行前来齐梁学宫同自个儿比试斗棋。原因倒也是一目了然,一来存心将此事压下,起码不可愈传愈深,借棋院当作踮脚方砖,将周可法自身抬将起来,断然是跌份,二来便是得秉持所谓文人自矜,急雨天景人人都是四散而逃,唯独自个儿一步三摇雨中踏歌行之,才是最涨脸的文人行径,故而断不可急不可耐找上门去讨回面子,若是胜了,旁人只道棋院也不过是这般格局,仅是胜过三位教习,便连忙前来找回场子,即便胜过自个儿,也未必便是涨脸举动,若是不胜,便无异于将棋院牌匾摘将下来,白白送到人脚底踩上两下,更是丢人现眼。

    但眼前人却是不同,偏偏却是施出一手怪招来,故而学宫之中谁人也不曾想到,这位面生至极同周先生对弈的来人,究竟是何来头。

    “如若你将

    这些堪称细碎谨慎的念头搁在学问上,我必是要持师弟的礼数,但可惜人各有志,宁可在朝堂上束手束脚,也不愿将心思搁在安心做学问上,自然也就不愿行礼。”

    分明觉察出周可法言语之中戏谑针刺,来人也不急,挑起单眼来瞥过眼周可法,突然发觉自个儿这半个师弟,两鬓也已是斑白,没来由便是缄默一阵,再想想当初随师父学文的时节,眼前这半个外门师弟,总是稍稍想上一阵便能问出极高明的问题来,不由得也是一阵恍惚。

    “你啊,总是这德行,明明知道走这条路,如何都绕不过朝堂二字,却还是始终看不上这些位朝堂之人,就好比是去到一处酒楼吃酒,掌勺厨子做菜,大多人都是交口称赞,唯有你觉得滋味欠妥,分明不是厨子,还要嫌厨子做得菜难以入口,还要犟嘴说舌头长在我自个儿身上,好吃与否乃是我自个儿说了算。可你周可法的敌手,并非乃是朝中人,多一份助力,总要好过树敌无数。”

    “你我岁数都不小了,何况当年五绝联手,纵使那位绝艳的剑客替你挡下九成来,所余的年月,也不见得多富裕,人在屋檐下,低低头算不了什么,能躲雨见日升便好。”

    说话功夫,黑子营盘早已是被白子冲阵,瞧局势已是岌岌可危,但营盘中的黑子,却是朝四面八方散去,虽是守势且营盘不存,但瞧阵势来看,却是愈发固若金汤,生生将白棋锁住,虽难以取甚好处,但仍旧步步为营,稳固得叫人咋舌。

    周可法亦是晓得眼前人的本事,琢磨片刻,还是不曾落子,而是举着一枚棋朝后者望去。

    “荀文曲可曾在棋盘上头胜过你?”

    “自然胜过,跟你差不离,但下手更为狠辣些,尤擅对攻,跟你这棋怪处处都是相似,攻守兼备棋路多变,但要更狠些。”

    “我那位徒儿回京时候,京城中似乎有很多人都是并不乐意瞧见,半路遇过数度劫难,好在是荀籍还惦记着自家这位独长子,不然估计如今已是被人所害,这件事,你可曾知晓?”周可法紧紧盯起眼前人,神情终究是冷清了些,“之所以身在此处,赋闲许多日子,那便是为令我那位初入朝堂的徒弟,能正经脱离我这位人人喊打师父的羽翼,顺顺当当平步青云,可如此做事,当真是叫人生怒。”

    五旬男子摊摊手,很是无辜,“我一个朝中二品官,不知身死之前还能否触及当朝一品,都已是闲暇到前去棋院做位副院主,闲云野鹤,哪里知道你与荀相明争暗斗,此事问我,很是不妥。”

    周可法知晓眼前人的脾气,于是便将白字攻势放缓,棋路浑然一变。

    “既然是不愿说,那便无需说,荀籍的手段虽不及那荀文曲,但好在身在青柴这些年来,也不曾闲将下来,明知晓自家儿郎乃是大才,铺路铺得还算稳当周密,就凭如今这些人手,我那徒儿必是能在京城当中落下脚来,再磨剑一阵,想来即便是尔等这些浸淫宦海多年的老狐狸,也腾不出太多心思去遏制我那徒儿。”

    “怎么样,不妨跟我站到一边?”

    周可法眯眼笑笑。

    “你这边是哪边?”男子反问。

    “你既未曾尊圣,也恨极世家乃至于大多仙家,权势二字,我看你也从不曾记挂心上,你这边究竟是哪边,我倒是越发不明白,但也想出了些意思来。”

    “继续说。”周可法不理会,又落下一子。

    “上齐容不得你,最起码这座京城容不下你,大抵过去许多年百姓能知晓曾今有一位心中只有上齐的大才,但如今的上齐,不需要你这等人。”

    “你也说了上齐两字,但还是有些浅。”周可法咂咂嘴,还是由怀中摸出两枚提前藏起的蚕豆,搁在口中嚼过两下,“天下别处的世家,就不是世家了?况且上齐一地,不知多少百姓,那究竟是谁人能代替百姓来说这句,不需要我周可法。”

    男子失笑,很是无奈看了眼手脚不老实的周可法,“还是那番德行,说不通理。”

    可究竟是说不通,还是没法说,男子最终也不曾说明白,只是看向四周,唯有一座草庐矗立,草庐外头一枚火盆,一方棋盘,与两三张木椅,于是话到嘴边,又是咽了下去。

    “兴许你是对的。”

    “可你要整座上齐怎么做,天下未定,昔年狼烟味直到如今我都能闻出些来,在你看来,如若上齐与整座天下数国皆是病入膏肓之人,这一剂猛药灌入病患口中,要么便是日日登高国运昌隆,要么便是经不起这等猛药,当即分崩离析沦为他人鱼肉,这等豪赌,上齐败不起。”

    “局势已明了,你该走了。”

    男子一愣。

    旋即看向棋盘的时节,神情便瞬息古怪起来,却见镇守四方的几枚黑子已是不知所踪,周可法单手背到身后,正朝自个儿挤眉弄眼。

    “师弟不是圣人,同样兴许做不得好官,可师弟从来眼神不差,眼见百姓身上驮着世家这座山,飞扬跋扈行事无忌,且将万千寒窗苦读多年的寒门学子尽数阻拦到门外,怎么都无法袖手旁观。旁人做事,要么求得乃是当世名利,要么便是身后青史,我却只是个搬山人,虽是愚不可及,且未必能替自个儿争来些什么,日后动用的手段也未必干净,可如若能将这座山掀翻,便是痛快。”

    男子出门的时候,日头正好。

    齐梁学宫外头不远处,便有处村落,炊烟平静高升,几位牧童七手八脚挂到老牛背后。

    有银钱吃饭,有出头之日。

    好像的的确确很好很好,所以男子也不去在意被周先生藏在手中的黑棋,反而站在原地,很久都没动。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0519/ 第一时间欣赏酒剑四方最新章节! 作者:凉凉不加班所写的《酒剑四方》为转载作品,酒剑四方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酒剑四方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酒剑四方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酒剑四方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酒剑四方介绍:
读者裙824498525凡夫俗子有几多岁月。一入江湖岁月催。垂髫小儿至独挡四方。凝酒剑虚丹,运剑如月,掀翻重关。世家宗门九国二表,儿郎轻抬足底,浩浩江湖行。四玄五境二天关,从未孤身。酒剑四方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酒剑四方,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酒剑四方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