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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凉凉不加班     酒剑四方txt下载     酒剑四方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百三十五章 雾里寻枝

    正是破关的好时节。

    茫茫白地,原本穿短褐都嫌浑身极容易引热的季节,身在此地却是不同,抬眼望去周遭尽是茫茫大雪摧压而来,遍地一人高矮野草纷纷经此雪尘浇得满身素白,天地之间除却滚滚浓云,便仅剩飞雪莹白。

    从南公山山腹之中踏入此间神妙地,由原本天上高阳远悬,街中行人尽皆思渴,至眼下三五百丈远近处入目尽是莹白,也不过是刹那,不过离去的时节,也许是心意有觉,也或许是黄龙再度施展什么叫不上名讳的神通法门,强行使得云仲目力更上层楼,隐约之间似是瞧见山外山上,站着四位行头年岁皆不同的故人,虽来此不过多半载时日,可望得依旧是分明。

    其中两人,不知路过时瞧见过多少次,终日心心念念得见天地之宽,得偿所愿。

    最喜练拳那年轻人虽说是平日话多,但的确是练的一手很高明的拳术,如何说来,都是有过命的交情。

    大半生钻研医术那位药铺掌柜,性子相当不讨人喜,知晓仅是嘴上不积德,且拧不过弯弯绕绕,不过在云仲看来,仍旧是位顶好的郎中,毕竟能从崖愚胁迫的李紫境身中窥出些善念的,怎又是无心之辈。

    所以离去时节,云仲瞧见这四人时,笑得很是舒心,以至于分明周遭严寒冰壑,也是浑然不觉,而是仔仔细细回想一阵,神情和缓朝前漫无目的走去。

    这回踏走云川的时节,不知是灵光一现,还是起初时吴霜便已是留有指路的后手,登山过后,云仲便总觉此地总能寻出回返南公的无名幽径,却当真是没想到黄龙借自个儿这重钓鱼郎头衔,竟是钓出三位老者一缕残旧魂魄来,末尾也是不知这三人的来历,唯独能揣测到的,便是那几位老者必定是来头甚大,说是看守走云山这方隘口,也并不为过,只是如此轻易放行,倒是引得云仲狐疑不解。天底下从来也无那般平白取利的道理,落在云仲这等年纪虽浅但已算是位老江湖的剑客眼中,也并无多少牵强谬误。

    举步百九十步,周身渐冷。

    原本就是一袭夏时单衣,如今迈步积雪之间,除却身后青牛与云仲鬓发以外,再无多少杂色。

    青牛肉厚,自然也是不畏雪地严寒,打过三辆个寒颤过后,便是如往常一般摇头晃脑跟随云仲步步前行,只可惜周围尽数被积雪所覆,哪怕是口舌始终不安生,也总不好将草木上积雪尽数舔舐干净,而后再吃几口枯草。对比于青牛这般淡然,云仲则是并未有那般防冷,百来步距离,只觉那身白衣分明是遭隆冬凉风吹得通畅刺骨,频频蹙眉朝前观望,却始终不曾看清前路,似乎茫茫雪域,空无一物。

    白衣剑客有一搭没一搭同身旁青牛搭话。

    “真要是饥寒交迫,你可得担待着些,没准便要割去几块肉来填肚皮,若是能走出这鬼地界,往后甭管是多金贵的草料,都得给你买来尝尝鲜。”

    先身在宣化城中挨过足足半载多的酷暑,而后又是得见崖愚附体的八方街街主,这不足一载年月之中,云仲已见过太多古怪事,还有从旁人口中听来的昴日官这等称呼,皆已是令云仲见怪不怪,于是即便分明离了走云川,腾空而起,却又无端遇上眼前这等不知几千里雪原的景致,亦是不曾惊惶,只是裹住衣裳,还不忘同青牛打趣,半真半假。

    只是再度朝前行时,身后有马蹄踏雪细细簌簌声响入耳。

    三骑由远及近。

    云仲回过头来时,神情略微有变,不过很快又是尽收,扫过两眼手腕娜美由黄入青的黄绳,还是不曾惊动黄龙,而是立身原处,等候三骑将自个儿围住,才是抬眼仔细打量。

    为首汉子容貌最是古怪粗犷,方巾勒住发髻,胡须鹅黄,马鞍桥悬过双刀,且身后尚背起柄短槊,两腕锁蟒皮,如何瞧来,打扮都是像极大元中人,可也略微有些不同,催马匹上前时节,上下端详端详白衣空手的云仲,不着痕迹皱皱眉。

    “小子,出门在外,不带趁手兵刃,怎么闯荡天下,钱财也未必能护住,更何况是扬名。”

    云仲一咧嘴,摊摊两手便打算耍混,“在下可没说自个儿乃是闯江湖的人,更是浑身上下也挤不出几枚铜钱来,要刀枪剑戟握到手上,忒不像回事了。”

    黄须汉一旁两人皆是发笑,其中胡茬较短的汉子拎起枪来扛到肩头,同身旁那头戴布巾方士扮相的年轻人道,“瞧瞧咱兄长多半又是技痒难耐,见着个少侠模样的后生便要讨两招,没准人家不过是位文弱书生,偏要同人争斗,当真是欺负人,生在这荒凉地又不缺银钱,何苦处处同人比斗。”

    “他若是书生,你二人便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黄须汉紧紧盯住云仲

    两掌,面露喜色,头也不回骂道,“就凭这两掌之中未曾褪去的老茧,此人便并非是寻常人,年岁不大,右掌老茧却分明是消过些许,足能知晓是练剑许久的行家里手,倒是未必打得过我,你俩出手,多半走不上几合。”

    “练剑的?”黄须汉突然止住话语,很是兴致高涨,瞅向立身原地的云仲。

    云仲却只是微笑摇头。

    “休要哄骗咱,练得是刀是剑,一眼便能瞧出根底,今儿若是不同咱狗过两手,你小子就算是身无分文,咱几个也得将你这牛牵走,许久不见个荤腥,刚好开一日荤。”黄须汉也不多话,驾马倒退两步凑到头戴方巾那位年轻人身前,伸出只手来,“甭成天背着那一对剑佯装自个儿乃是什么世外走出的天师,驱鬼斩妖的本事半点不识,每逢喝酒吃肉时,你这假道人却是比我二人都要眼热,咱不欺负手无寸铁的主,借柄剑给那后生,吃不了甚亏。”

    三人之中唯这黄须汉生来力道便是刚猛,双刀不见得快似云雷穿山,但胜在膂力奇高,常人难以托举双刀,落在黄须汉手头却可耍得生风,只看这莽汉肩头足比常人宽出近半,便知其力道极强,而反观其余两人,走得多半乃是凭技法取胜的路数,非但未曾显得壮硕,竟是比云仲消瘦许多,那位身负对剑头戴方巾的年轻人也是拗不过这位黄须汉,只得是神情苦闷解下柄长剑,拽出剑鞘甩到云仲眼前,仔细打量几眼,却已是记不起究竟何时见过这位年轻人。

    云仲还是不曾接剑,眼前剑贯入雪地时激起数片飞花来,神情却是微微一动。

    “比试的胆量都无,就莫要学江湖中人打扮,白瞎咱难得想同人过过招。”

    黄须汉目露鄙夷,抬手便使右手刀挑起剑镡,却是发觉眼前云仲不知何时已是握住剑柄,纵使是运了五成力,那口剑仍旧纹丝不动,唯有剑穗迎风飘摆。

    时隔数月。

    当初自打见过自家师父雪中剑舞,便从来是剑不离身的那位穷苦小镇中的少年,终于还是握住了一把剑。

    好像那柄剑中原本就有汹涌似天河落地的浩大剑气,也自云仲握紧剑柄的一瞬息,顷刻席卷周身三丈雪地。

    黄须汉攥紧双刀大笑两声,便是翻身下马,任由受惊马匹朝远处疾驰而去,将掌心双刀拧成两朵凛冽长叶,迎向眼前已是浓郁堪比飞雪的条条剑气,相接时候火星迸溅,生生为这股剑气撞出数丈余,周身负伤多处,畅畅快快呕出两口血来,才是止住身形。

    站在原地的云仲皱眉,提起剑来横在当胸,分明已是一击令那汉子吃瘪,眉眼之中却是无半分喜色。

    秋湖于丹田当中沉眠许久,虽先前递出那式夜照霜,已算是略微解去瘾头,不过此番才一握剑,便是将无边无沿剑气灌入长剑周身,再无分毫保留。

    但在如今云仲看来,这一剑乃是秋湖所递,而非是自个儿的本事,故而蹙眉良久,握住手腕黄绳。

    “这一剑算是在下取巧,理应让你两招。”

    黄须汉愣了愣,随即咧嘴。

    平平无奇一刀。

    那汉子压根未曾递出甚神通,也不曾见刀芒百丈,在旁人看来此一刀兴许尚有些拙劣,更算不上中看,只是快步上前力劈而下。

    白衣剑客身后雪壑炸开十丈,分明已是举剑相迎,可牢固剑刃上头依旧留有一处极分明的崩口,连同云仲握剑右手虎口一并皴裂开来,血水落地,很快同脚下雪尘相融,化为朱红一片。

    “咱曾经赤脚走得天下,谁人阻路便是一刀迎之,山河拦路便断山河,仙人止步便斩仙人,由东山日起地直行到西垒落日地,行无可行,去无可去,方算刀意圆满无暇。”

    “你的剑很好,可惜还不够,起码方才那磅礴剑气,并未将我斩为两截,空有一身剑气,却尚未得其神,不过镜花水月,雾里寻枝,逃不过落在空处。”

第七百三十六章 怎止千里

    分明这一阵剑气不曾使黄须汉溃退,可后者仍是收回双刀,并未再进步上前,而是拎起双刀望了望云仲,又是仔细瞧了瞧云仲手腕处的那枚青黄色的绳索,眉头皱起许久。

    “总觉得似是在何处见过,可惜记不清了。”

    本就并非是那等性情拖沓之人,黄须汉摇头,也不去理会太多,起身擦去嘴角血,似笑非笑看看云仲,“这一剑的威势,不过展得十之一二,下回倘若相见,不妨让我瞧瞧,其余那十之**,剑术高低,与剑气丰繁与否,到头来也只不过是小道,若无剑意,不过无根之萍,无源江河,不入大道,且不算在高明。”

    “无念无想算不上甚错事,反而比心思冗杂多变更是适宜走这条修行道,可既无心思念想,又为何要练剑练刀,没有想走的路,走上万千里,亦不过是徒劳磨坏靴底。”

    黄须汉并未再啰嗦,而是朝远处呼哨两声,将方才受惊马儿重新唤到身旁,翻身跃上马背,丝毫瞧不出才为剑气所伤,眯眼瞧瞧身前依旧无举动的白衣剑客,便是要携身后两人离去,丁点未尝拖泥带水。

    似乎细想下来,除却那位面色一阵青白,头戴方巾的年轻人险些损去一柄剑,云仲也不过是虎口被方才那阵凶悍至极的力道震裂,黄须汉那刀瞧来并不简单,只差分毫,云仲便险些压不住手腕黄龙现出原身,但那刀里蕴有的力道,却是实实在在绕开阻挡在身前的云仲,转而朝其身后而去。

    身后不知多少丈雪壑似乎是被这一刀吹散,坚岩雪浪,恰如轻飘无物。

    最觉晦气的便是那位身背对剑的年轻人,没好气由云仲手中接过剑后,龇牙咧嘴心疼过好一阵,轻抚摸两回剑刃上遭黄须汉断去近半的缺口,又是狠狠瞪过两眼无半点举动的云仲,很是迁怒于这剑客不争气,将自个儿佩剑险些崩断,不过还是捏起鼻头来扔给云仲一瓷瓶刀伤药,调转马头,随黄须汉一并离去,马蹄踏出行雪花,纷纷扬扬,很快便是无踪迹。

    刀剑之争历来是寻常可见,不论在哪片江湖里都惹得许多人争执不休,乃至于切磋半生的敌手到头也没争出个高低来,还不忘去到世上走一遭,挑选个甚合心意的弟子,将这切磋赌约交与下辈人。

    方才那使对剑的年轻人看向云仲时,也是如此。

    待到三人去后,黄龙才是化为本形,腾空盘桓一阵,朝四方扫视,见那几人的确是无踪无影,才又降到少年肩头,不过浑身青鳞纷纷张合不止,分明如临大敌。

    “这三位瞧得好生面熟。”嘴唇已是遭风雪吹得发紫的云仲喃喃道来,抬起右手端详两眼虎口,一时竟是笑将起来,“恐怕当年那三位醉鬼,当初也是得尽一时风流,自那唐疯子过后,还真没见过如此难望烟尘的刀。”

    黄龙闻言最是不屑,倒不晓得是不屑云仲这等故弄玄虚言语,还是觉得那三人手段也不

    见得有多高,见白衣云仲再无多少言语,便是再度懒散下来,重新化为条青黄相间的绳索系在后者手腕上,再无动静。

    那一刀杀开无数雪浪丘壑,云仲倒也是不曾理会自个儿虎口早已是皮开肉绽,回过头来,沿那道奇深奇深的沟壑前行,时常瞥过虎口一眼,神情并无异样,单手牵牛,缓缓而去。

    初看时节,不过以为裂地数丈,但当真是置身此间的时节,才是之下这一刀绵延出不知多少里,左右断崖足有近数十丈高,由断崖缝隙之中落下无数飞雪,零星落到云仲白衣肩头上,起初倒是很快化去,过后便是积攒下许多来,连带满头雪尘堆积,形同棵雪松。

    行十几里,沟壑愈深,惨白天色已不可见,周遭尽是昏黑,难见来路。

    青牛一反常态,总使两眼朝最深邃处望去,可始终也不曾瞧见丁点光亮,总觉四周阴风四起,后颈之中尽藏冷风,盘踞浑身,饶是牛毛厚实,也始终难以遮挡,只得是撇开以往的桀骜脾气,跟随前头云仲步步朝前,四蹄艰难挪动。

    而头前也已是眼前一片昏黑的云仲似也是觉察出青牛此刻胆怯,挠挠牛头揶揄笑道,“仙人指路,人家已然代我走了九十九步,最后这一步若是我再不愿走,那便是糟蹋了旁人善念,走云川上头那三位乃是大才,却不知为何心甘情愿自封于山腹之中,既然是看得起我这后生,愿指条明路,实在顾不得前路莫测,也愿一试。”

    黄龙青牛都未在意,云仲除却埋头前行之外,更多时候还是望着血水淋漓的虎口一言不发,一直走到行无可行,眼前无路的时节,才是堪堪停下脚步,将黄龙遣出引着周遭杂草,才是定神观瞧石崖,久久不语。

    石崖青灰,却是平整,经黄龙引火过后,便可依稀瞧得石壁之上两行字迹,且算不上出自名家手笔,字迹且不在壮阔纤柔一列,筋骨算不得强硬,皮肉亦未见舒展,大抵不过是信手书之。

    天分阴阳问图己,门开左右自为君。

    云仲打量过许久,隐约琢磨出其中零星滋味,可依旧是窥不分明,借周遭篝火盘膝坐地,稍稍将周身养得暖些,而后蹙眉望向石崖。前些年身在南公的时节,虽是不曾学过其余学问,但亦是随大师兄与师父瞧过不少有名有姓文人书卷,如今这句并不高明言语印到此方石崖上头,自然是可揣摩出其中意味,可饶是瞧出个大概来,云仲依旧是不晓得这两句话深意,故而先行搁置下来,怔怔看向右掌掌心中的干涸血水。

    早先时节练剑,吴霜就未曾令云仲先行握剑,而是先练钝斧劈柴,起初不通要领只凭蛮力,柴不见得砍来多少,双手虎口却早已震得血水淋漓模糊,足足往复多时,老茧绽裂而后再添新茧,直至到知晓剑应当如何刺劈斩削崩格挑转,才是令虎口难得安生许久。

    尔来比之今朝,恍若身在世外。

    纷纷细雪

    落到篝火上头,青牛也是熬将不住,收拢四蹄挑过一处杂草丰茂的去处歇息,看过两眼始终盘坐篝火前的云仲,响鼻两声,旋即合眼沉沉睡去;黄龙经宣化城一战过后,亦是时常献殷勤,原本云仲不曾令黄龙护卫,如今入夜,反而是自行化为本形,环绕云仲周身,时时提防山崖外风吹草动。

    而身在篝火前闭目盘膝的云仲,则是通宵达旦坐过一整夜,也没半点动作。

    黄须汉白日里那句话落在云仲耳中,平地惊雷,而上南公山几载之间,吴霜也是三番五次告诫,言说莫要在他这做师父的路子上走顺腿,忘却找寻自个儿的神意,如今细想之下,似乎还真是应吴霜那话,大抵是出于修为迟迟不得高升,再者便是心思过久不定,递剑招时,总是更像吴霜,而非云仲自身。

    所以枯坐一夜,白衣剑客站起身,翻过掌心看了眼虎口淤血,轻声笑了笑。

    秋湖剑神意瞬息暴涨,似是百万条剑气由打云仲掌心当中探出,可旋即便是被黄龙以神通抵住,迟迟也不曾破得周身一丈远近。

    反而是默默立在原地的云仲抬起手来,虚掂两下,好似是握住一柄长剑,分明空无一物,却是依旧朝眼前石崖斩去。

    起初剑气也只有寸许,始终不离五指,更休要说触及眼前石崖,花草初绽,芽蕾吐馨,无有剑气锋锐,却唯独显得柔弱,哪里能劈开石崖,不过云仲挥动千余次后,剑气却是越发粗重,更是已然有近乎一丈远近,眼见得便要触及石崖,沟壑底处分明无甚风雷,风雷势起。

    直至云仲右手虎口再度崩裂的时节,剑气起伏,竟是无需黄龙抵住秋湖剑神意所迸溅出的剑气,只需凭云仲本身单手递出的剑气,便是牢牢锁住周身流转剑气,半步不得进。

    “多年来承蒙恩情,若无前辈这柄秋湖神意相助,莫说进境,饶是性命都未必得以保全,天资驽钝,性生闲云,总是追赶不及前人,还要多亏此剑护住性命,免遇厄难。”

    “可此剑如何出,我说了才算。”

    少年时节那碗馄饨,已是因诸事缠心头未必吃得上,但当初雪里看剑,劈柴无数,今日总算废许久功夫回想起来,使得云仲笑意盈盈。

    从小镇中好不容易走将出来,好不容易活到如今的云仲的确很是欢心,却并非只因将红衣黑衣两人皆是留下,也并非是因自个儿此番入南公山山腹得过多少好处,杀过一位近乎四境的高手,而是因为想起当初一坛庆三秋,与耳边缭绕劈柴声。

    所以云仲挥臂的时节,顺手将眼前不知多高多厚的石崖,一剑斩为两端,大笑失声,接二连三将通体内气尽数化为剑气,朗笑声震沟壑,很像是当初凭钝斧畅畅快快斩断一截硬木。

    关关难越关关越。

    步顺念延,剑随步走,怎止数千里。

第七百三十七章 公子与小吏

    一昼夜,剑气前推不知多少里。

    沟壑当中已无飞雪容身地,唯有圆润无缺剑气,高矮犹如叠浪似起伏翻涌,与先前秋湖所递剑气,分明瞧不出甚差别,可在挥剑不止的云仲手中,并未有那般一剑既出江河遂止的强横意味,却是轻快来去,剑光翻飞时,气势却不比方才低微些许,只是两者剑意,泾渭分明,全然是出自两人手。

    若言当初那位身在虚境当中瞧见的负剑男子,所递剑气皆是霸道强横,想当初身在那处钟台古刹外递出千万剑光的时节,连同寻常时节对敌,亦是如此,从来便是如此,剑出则身前无人,威势一时无两。而如今却是不同,云仲仅是耗费一夜光景,便将原本由秋湖所递的剑气,转为亲手递出,剑势不见得萎靡几分,剑意浑然转变,由原本摧城拔寨,转为羚羊挂角,浩荡无妨碍,分明掌中空无一物,眼前不知如何厚重石崖,却是纷纷让出条坦途,经剑气破开重岩纷纷滚落下来,落于云仲周身,转瞬之间已是被剑气扫做齑粉,轻飘而去。

    秋湖拓过许久经络,仍旧算不上条宽阔长河,相比于那些位生来便得天独厚的修行大才,云仲通体经络堪称寻常,似是涓涓小流,可此时剑气,一时无二,已是将周身上下内气尽皆递出,到头来依旧觉得兴致未歇,又是单手抚住身旁黄龙头顶,不绝内气似是飞瀑倒转,尽入云仲周身,于是剑势再涨,挥剑愈疾,前行愈快,起初只是举步慢行,如今已是奔行时节递剑不止,石崖正当中云墨乘风,江河汹涌,滔滔剑气来去。

    云仲也已是许久未曾搁下无数心头事这般畅快挥剑,往常总惦念着可否将这境界再抬一重,要么便是何日才能将经络修补妥当,或是令丹田完好如初,除却修行事之外,更是要时常惦记着南公山内外事,更莫说先到京城,再走宣化,其中耗去的心神,早已不是当初身在小镇当中可比。原本不过是个只晓得瞧绘卷话本的孩童,当真入江湖过后,才是知晓人在世间,本就是极费神的一件事。

    故而如今撇去种种冗杂纷乱念头,畅快递剑一番,着实是令云仲很是舒坦,笑意难止,直到黄龙身形萎靡下去,变为两掌长短,这才是放缓脚步,呼出口长气。

    此一夜剑气如雨,竟是生生将黄龙浑身囤积内气尽数抽了个干净,云仲才是堪堪停手,青牛醒转时候,瞧见前头隐约有一道白衣进步再进步,脚步愈快,也是心不甘情不愿追上前来,半步都不敢落下,唯恐上空巨石滚落,致使平白祸端掉到头上去,哪里还顾得上同云仲争个短长,连忙甩动四蹄夺路而逃,直至云仲挥剑停住,这才歇将下来,喘息不停。

    白衣剑客身前已无石崖,唯有条深邃甬道,一眼不可望其尽处,虽是不知为何其中有莹莹微光,似是有流萤翩动,可仍是难以瞧清尽头。

    至于那黄须汉为何一刀劈开无穷沟壑,而后又凭石崖上头两行字迹将自己引来此间,云仲亦是还未想通,不过先前石崖字迹,却是还未得解,也自然就不愿去在意这等冗杂事,平日里要决断之事已是纷繁,不胜枚举,眼下既已找寻到自身剑意,便自然是难得想要从心所欲,故而也未曾停足过久,抬步上前,直往甬道而去。

    甬道起初狭窄,身侧皆有壁雕,千磨万凿而来,虽落在云仲眼里断然比不得现世能工巧匠技艺高明,但深浅不一刻痕里头,似是由打古时便已长存,踏空仙人,与周遭驾马操戈军卒遥遥相望,身穿长衫的无数寻常百姓围篝火挽臂而坐,不知乃是祈求上苍风调雨顺,还是求得神灵庇佑,连绵十里,落在云仲眼底,好似凭空铺展开张亘古长存画卷来,无论如何观瞧,皆是窥探不出个所以来。甬道底处有流萤身携青光,来去忽悠,时常还要落到青牛背后,或是云仲白衣之上,惹得青牛很是厌烦,不住将牛尾摇起,驱赶流萤。

    绕是云仲自入修行以来,已见过许多稀罕事,不论是仙家踏剑而行,还是那处子阴山里头的五色玉楼,或是更早些时节,倾城毒蝉与递簪借剑气,搁在从前年少蒙昧的时节,大抵皆是想也不敢想的奇事,但走下南公山山腹后,先是无端踏入宣化城中,见接连七八月盛夏,而后再窥见此地这等古怪山崖连同此间甬道,依旧是觉得心头颇惊,倒是脚步未停,直朝前复行数里,才终究窥见甬道尽处。

    尽头地界有三座木门,皆已是腐朽,前头各摆起几枚物件。

    头一道木门外,摆起方桌案,上头搁有枚两掌长短镶玉裹金的马儿,雕匠技艺极高,将个寻常马匹雕得活灵活现,翠玉为目,黄瑙为鬃,两蹄离地,气势极足,不过怪异之处乃是这马儿头生鹿角。一旁尚有尾红鱼,神态亦是灵动,只不过肋生双翅,于是瞧来相当古怪。

    第二道木门外并无桌案,反而是有钺槊两柄长兵立与门前,且搁起身铁甲,不晓得在此放过几多年月,可无论

    如何瞧来,铁甲光寒,槊钺刃锋,虽是尘灰尽染,但分明并非是寻常物件。

    相比于前两道木门,第三道木门则更是腐朽,不消推门,凭身旁流萤通体微末青光,都可瞧着木门枯朽大半,已是遮不住去路,唯有道极长极宽大路,不知去向何处。

    云仲很是有些不知所措,双眉拧紧朝那三道门看去,径直走到头一扇面前放有马匹鱼儿金塑的桌案,挠挠发髻左右观瞧一阵,却是许久不曾瞧出门道来,倒是有心占去些便宜,将这两枚看似便相当值钱的物件收入囊中,不过仔细想过一阵,还是摇头叹气,未曾伸手。虽说是不知谁人搁置在此,但也算有主的物件,更何况这三道木门前所放物件并不相同,凭云仲想来,大抵便是依这三道门前的物件择选,倘若是不假思索,没准便是自断后路,再想找寻出条坦途,多半要再耗费许多周章。

    递出一刀的黄须汉,大抵也正是那位走云川上的黄须翁,既是如此,也无甚道理要害自个儿,既是劈出条极深极深的沟壑来,便不妨沿路而去,权当是尝试一番。

    南公山山巅。

    盛夏时热潮尚未褪去,反而是连番倾盆雨,浇到深山之中,蒸腾至起,怎么都觉得通体潮气奇重,尚不如日头高悬晒得面皮生红,不过这话搁在无雨时,大抵又是会怪罪天公,为何多日不落雨,也不知是家中代代相传,还是生来天赋异禀,从幼时里许多人都晓得理要占全,利要攥紧这等事,前朝今世,总是难有变改。

    立身山巅上的吴霜今日难得拾掇拾掇屋舍,却是由打衣物里头翻出一枚铜钱,仔细回想多半日,才是想起当初由小镇中离去前夕,那位枯瘦身高的先生曾经冒挨自家夫人敲后脑的严苛家法,送给自个儿三枚铜钱,当初被那位使大戟的五绝偷袭得手,用去一枚,云仲走江湖时身负重创,再用去一枚,唯独剩下这一枚,安安稳稳躺到吴霜手心之中,显得相当古旧。

    近来山间无人,颜贾清更是指望不上,终日忙着山下学堂中指点学生,偶尔早归,也是总要将自个儿喝得酩酊大醉,早早歇下,似乎少了那尾黄龙,颜贾清酒量也是与日俱减,已然是萎靡到还未等吴霜起兴,便已是醉倒。

    大概也是出于此,吴霜近日以来时常是不由自主想起些旧事,尤其是端详这枚铜钱,总能想起那位穷酸教书先生的一张老脸来。

    那穷酸先生曾说,早年间游历世间,见过许多至善美景,或是圣贤提碑的文章,可年岁渐长,总是记性差了些许,每每想来都是有些含糊,不过却唯独有一件事,记得最是清楚分明。

    说上齐以西同齐陵相接的地界,曾有位小吏,乃至算不得官衙中人,不过是看守此地一处名声不小的大湖,之所以能求得此职,亦是因当年寒窗苦读,去到京城当中老鱼湖对过两句飞花令,才是受赏来此,俸禄不高,但亦可得温饱。恰逢周可法前去此地游赏,同那小吏交谈一阵,倒是觉得这年岁不大的小吏,腹中文墨不浅,原本想在离去的时节,再交谈几回,可隔日却是听闻这位小吏险些教人打断双腿,已是难以下地。

    京城中世家子新谋了官职,前去湖中游玩,却因将许多杂物抛入湖中,才是引得那小吏出口制止,当即便是教随行家丁打得头破血流,下手极其阴狠,但畏于权势,周遭无人胆敢上前阻拦,生生打断数条骨头,才是扔到岸边。

    那世家公子说,区区小民,只识书卷竹简,如何对上两句飞花,也配取俸禄?

    那位世家公子来时,五花良马,侍女穿绸。

    那位寒窗苦读多年得小吏从领俸禄起,足足耗费五六载时日,才是令家中双亲迁入处寻常宅院,乃至比不得富庶地界的寻常百姓。

    公子富贵权重,青楼一夜花酒钱便足够小吏数载忙碌,小吏从也没享过那公子的富贵,更也不曾做过那公子的拦路虎,可饶是如此,那位公子依旧要令手下人毒打一通小吏,将本就不多的微薄脸面踩得细碎。

    立身山巅的吴霜回头看了眼南公山山腹,又看了看掌心里的铜钱,缓闭双眼。

第七百三十八章 不拦

    今日狂雨如注。

    南公山脚下学堂地角偏低,正好经此番急雨过后,险些将整座学堂尽数漫灌到雨水里,颜贾清不胜其烦,又是苦于无黄龙相随左右,使不得神通,便也只好是挽起长衫衣角,褪去鞋履,赤足外出,使盆瓢费力舀去学堂周遭积水,还要提防着外头不见褪去的雨水免得再度灌入,自个儿前去菜田之中搬来许多方石,裹以茅草,勉强遮挡。

    颜贾清性情,从来是自身独安便好,少有管顾旁人死活的时节,不过此番学堂为雨水所淹,却并未留下哪怕两三位学子来,而是令这些位学子先行还家,自己留到学堂之中,费力舀水。原本便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哪怕使出浑身力道来,也不见得能同那些位壮实汉子相比,如今更因年岁渐长,越发力道微浅,辛苦之下,早已分不出一身湿衣上是雨水居多,还是热汗居多,且常常要歇上一阵,学堂里头齐膝积水,忙活半晌,亦不见得消退多少。

    好在是一众孩童与半大少年各自还家过后,纷纷将此事同家中人说起,不过半时辰时节,便有足足数十汉子掂起自家水瓢盆桶前来,不消多少功夫,就是将整座学堂中积水舀了个干干净净,却也不曾离去,反而是扯起自家儿郎衣裳,围住颜贾清,要先生说说近来自己儿郎课业做得如何。

    颜贾清倒也是顾不得换上身干净衣裳,同那些位神情不善的汉子一一如实讲来,其中课业极好,且读书时节极认真的学子,自然是幸免于难,还家时尚可受爹娘夸奖一番,不过却是苦了那些位玩心重的孩童,明知也逃不得,还要立身此地听先生评点,过后也免不得遭得皮肉苦。

    但颜贾清话术本就高明,言语时定是将诸如玩心过重,课业疏懒搁在轻处,反而是拎出孩童生来长于旁人的地界,同那些位汉子说起。不甚聪慧乃至有些驽钝者,课业自然比不得那等天资聪慧的孩童,便言说这孩童本分,心思专一,即便是如今学业力有不逮,待到哪日开窍的时节,未必就无多少出息,反而从古到今朝堂当中被言称庸才的许多大员,亦是国之砥柱,切勿忧心;聪敏而不好学的孩童,便言这孩童倒机敏,有朝一日倘若知晓奋发,知晓书中有万千好,自然可奋起直追,课业落不得多少。

    倒也并非是颜贾清不愿将言语说得过于直,而是起初便有许多孩童双亲,并不愿令自家孩童前来学堂当中,更莫说若是孩童分明不喜学那些圣贤文章,恐怕便有许多人便生出退意来,儿郎倒还好说些,尤其是女娃,在这些位村落中人看来,大抵便不需做学问,起初便不甚乐意,但经不住颜贾清几番登门拜访,辩得哑口无言,这才是勉强应下。如此一来,纵使这孩童未必是做学问的良苗,颜贾清言语,也从来不会过重,时日一久,许多村中人发觉自家儿郎比起从前懂事许多,亦是乐意送将到学堂当中,哪怕是明知日后能讨功名领俸禄,亦是觉得甚好。

    耗去半日口舌,颜贾清难得将这些位汉子送走,瞧架势这些位孩童还家过后,大抵便皆是能逃去这通揍,才心满意足换上身长衫,将鬓发浇洗干净,翻出坛品相不佳但年头不浅的黄酒,独坐学堂之中点起炉火,静静温酒。

    身在南公山方圆不过二三里处,已有几载光景,吴霜的性子虽是难以捉摸,但在颜贾清看来,这人虽是剑客,却也懂得些闲趣,即便无关风雅,但亦是知晓应当如何行乐,同自个儿见过那些位犹如苦行僧人似的修行人,不见得乃是一条船上的俗人。

    一坛上年头的温热黄酒,最是能引仙人下山。

    所以酒水才刚散出几分热来,颜贾清便靠到藤椅上不住哂笑。

    “一个做先生的,还能淋成落汤鸡?忒没仪态。”对桌坐起的吴霜从来也不是那等甘愿吃亏的主,不等眼前人来口,便已是揶揄道,“原本还以为颜贾清乃是个寻常先生,却没成想还能自行舀水,免得淹了学堂,大抵若是要我亲力亲为,宁可待雨停后再做打算,总也能歇息一阵。”

    “闲话少叙,前几日温瑜离去的时节,你吴霜可是双脚极稳,竟是不曾下山一步,如今却是因为一坛黄酒下山,论仪态道行,还是你深些。”颜贾清奚落,似笑非笑看过眼吴霜。

    后者没言语,使手背覆到黄酒酒坛上头,仍觉得差着些火候,于是又悻悻缩回手来。

    可颜贾清却是不依不饶,逼视青衣吴霜,“自古而今亲疏有别,原本以为兄台高义,如今看来倒也是逃不过此话,实在是教人无可奈何。”

    吴霜还是没吭声,将烫罢酒水倒出一碗来,微微嗅了嗅,吞下两口去。

    “颜先生想要问,若是将温瑜换为云仲,举止是否会有变。要么便是下山时节阻拦一二,要么便出手帮衬,直到凭我这身修为将那胥孟府连根拔除,才是尽师父的本分,倒也没错。”

    “如使天下寒门士子人人皆可尽己力,山下学堂日后有数十人皆可踏足朝堂中,颜先生这做先生的,难不成还要跟到京城里去,挨个指点学生如何做事,如何为官?”

    吴霜苦

    笑,指指眼前神情稍稍舒缓的颜贾清,又是指指自己,“有道是师父领进门修道看个人,三番五次替云小子出头,其实说回来,本就是做师父的本分,但总不能长此以往皆是如此。云仲这小子很是对我脾气秉性,但温瑜无论如何算起,都是我南公山的后生,从来我就最是护犊,徒弟在外头受了气挨了打,恨不得都管上一管,但若长此以往,如何历练。”

    “所以日后倘若是同代人欺负了自家徒儿,纵使是忍无可忍,也得忍将下去,除非是老辈人仗着自己修道年长,欺辱南公山弟子,再行出手。”吴霜喝尽黄酒,又添过一碗,再度一饮而尽,旋即才是抬头平和看向颜贾清,“你说这村落中孩童,现如今已是多半皆入了学堂,孩童所求,或说是这些孩童双亲家眷所求是甚。”

    同吴霜相熟的,多半晓得其年少便嗜酒如命,不过除此之外,亦有许多人知晓,吴霜囊肿羞涩的时节,乃是个时常贪便宜的主儿,可倘若是身家足时,乃是位相当讲究的老饕,倒不见得遵循那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那套说辞,不过最是知晓酒中意趣。黄酒温罢,大抵便并非是一口饮尽,而需先好生品上一番酒水之中生姜干枣滋味,才算是一美,但此刻吴霜却是并无这等心思,一饮而尽。

    连近来不愿动心思的颜贾清,都能将吴霜此刻心头郁结烦闷瞧得分明,故而一时间也不知应当如何开口,只得是先答。

    “为的乃是能将学问揣到自个儿怀中,即便学不成,亦能知礼义廉耻。”

    “南公山也是如此,免不得俗,即便徒儿不是这么想的,我这做师父的,也断然不可变为其武道途中绊脚石,村中孩童前来,要么便是为学问,要么便为知晓礼义廉耻,由书卷中知晓这连绵山外,尚有一座极大的天下,可不是为了日后出学堂时,身后绑着位酒鬼先生。”

    “险些被你绕了进去,”颜贾清突然是有些回过味来,拍打桌案,“那燕祁晔如何就不算倚老卖老之辈了?假使借温瑜十载,未必就不能成位四五境的大阵师,但以如今修行尚短的年纪,如何能胜得过燕祁晔,况且胥孟府如今风头正盛,不少苦于其威势的修行山门也已是不得不变为虎伥,凭温瑜一己之力,怎能功成。”

    外头雨声愈急。

    吴霜出奇平静。

    “我当年也是如此选的,有不少江湖之中的故交好友也曾劝过,说是五绝势大,切莫螳臂当车,但我并未听取,故而才使得这五境,足足迟了十年。路乃是自己选的,身在南公山所学,并非唯有修行,谈不上知天下,但最起码要明己身,三境的修为不高不低,可能否胜过胥孟府与燕祁晔,温瑜应当有数,但仍旧一意孤行,饶是我一意孤行阻拦下来,使其囚于南公山中,又有何用。”

    至于吴霜所言之中的对错,颜贾清听得分明,连他这等向来嘴皮子利落,精于舌辩的文人,都是不好辩驳,逼急了只得开口,“那倘若是温瑜前去大元有甚不测,你吴霜真就能心安理得坐到南公山山顶上,任由八方来风岿然不动?”

    吴霜放下酒碗,向南公山山顶看过一眼,反而越是眉眼平淡,托起碗来,沿碗边嘬过两口黄酒。

    “好像颜先生忘了早已无黄龙傍身,再说了,既然是南公山弟子,倘若是真遇上性命之忧,还能真不去管?”

    “再说了,又不是没留后手。”

    浩浩剑气直贯天外,震散滂沱大雨。

第七百三十九章 两先生

    此一剑威势,险些由南公山山腹中涌出大潮来,剑气齐头并进,横是压砸到山巅护山大阵中,来势之凶狂,甚至连整座南公山都险些摇动起来,扑簌土石飞溅而下,惹出几位学堂周遭的百姓朝山巅望过两眼,嘀咕道大概又是地龙翻身,又是将山体震松下许多土来,故而纷纷将信传到各家各户,莫要令孩童外出,免得磕碰。身在此间百姓都是晓得,山脚下历来太平,周遭许多山峦中前头几十载曾有地动,听人说起声势极大,有两座险些够着云头的大山,都是教地动晃得矮了几截,唯独南公山一地,从来无此天灾。

    可饶是如此,这阵威势节节递涨剑气依旧直到数十息后,才是堪堪停起,在吴霜抬眼仔细观瞧的时节,那座经剑王山道人万里借剑破开而后重新修补完满的护山大阵,经这阵高绝剑气劈削过后,已是多出五六处碎裂地,剑气散逸到山间,仅是一缕空明无色剑气垂落时,便足足削去数棵两人合抱古木,锋锐难当,饶是翩然来去,初窥相当柔和,其中锋芒,也是凛冽至极。

    护山大阵遮挡凡俗眼目,山下也唯有吴霜与如今修为已是大不如前的颜贾清能瞧见南公山上这阵媲美狂澜怒涛似纵横剑气,惊得颜贾清险些将那碗黄酒灌到鼻孔里头,直到酒水烫着鼻头,这才想起放下碗来,看了眼神情依旧不动的吴霜,好大奇怪。

    “这剑气可不像你所留,分明同你那紫气缭绕剑气不同,倒是神意俱足,就不担心将你这大阵冲开?后院失火,还有这闲心饮酒,当真是犯了疯疾!”

    瞧见吴霜心平气和又是品过一口黄酒,颜先生险些将两眼掉到酒碗里头,气不过骂道。

    “我记得颜先生刚上山时,分明就是位局外人,那山涛戎兴师问罪带人来山上造次的时节,先生也只是动用过五六分力,怎么如今反倒比我这山主还要急切些,倒是不像你了,略微有点认不得。”

    但还没轮到满脸通红险些再度骂些难听言语的颜贾清开口,对桌吴霜已是忍不住笑意,起初是勾起嘴角,旋即便是放下酒碗来,放声大笑。

    被这阵笑直笑到满心狐疑的颜贾清不明所以,不过随后又是勉强平复下心思,再度想了想,似乎南公山中练剑的除却吴霜这泼皮外,还有个嘴皮也同样利索的云仲,虽说境界停滞不前,可一手剑术,亦是观之顺眼。

    “真是那小子?”近乎是瞬息之间,颜贾清也是笑起,不过还是将眼前半坛多黄酒抱到怀里,任凭吴霜三番五次来夺,仍旧牢牢抱在怀中。

    吴霜探手三五番,虽未动用内气修为,却是不曾占着甚便宜,而后才想起眼前这厮也曾练过掌法,且是最为油滑的一类,只得是悻悻收回笑意,望向山巅,重新咧嘴笑道,“那还能有假?瞧见这剑气没,同从前相比,威风八面,形神俱备,连剑意都不见得比我低上多少,假以时日稳固下来,南公山剑仙这名头,可就得退位让贤喽。”

    早在吴霜下山前,便早已是掰着十指数起,自个儿这位忒不省心的徒弟,算算时日,也是应当回山,再者山腹当中时常缭绕云光,经吴霜仔细掐算,多半不日返山,且多半是要闹腾出好大声势来,故而先行下山,借前来颜贾清学堂之中饮酒,暂且躲上一阵。倒未必是忧心云仲当真闹腾出什么令他这做师父的都难以招架的动静来,而是存心想着躲到远处,好生瞧瞧自家这位承下自己剑术衣钵的小徒弟,究竟能令自己瞧见何等一番壮阔景象。

    不过随那阵水盈盈似灵气极足的剑气冲出过后,吴霜憋到胸前一口气,终究是缓缓吐出,脸上笑意,如何都收不回。

    “说真的,心里头有甚滋味?”颜贾清也是笑皱面皮,乐呵捅捅吴霜腰眼,“五味杂陈,先是觉得自己衣钵传人好容易有了出息,而后又是感慨年华不复老之将至。”

    闻言吴霜很是诧异回头,瞪过眼颜贾清,“能有啥五味杂陈的,哪怕日后这小子比我境界还要高,那也是我教的。”

    山巅足足近半时辰光景过去,纷繁似飘花霜落江河倒灌的剑气才是消退,却不知是多少参天古木因这等锋芒奇胜的剑气毁去,护山大阵摇摇欲落,山外云海翻涌,许久也不见平复迹象。

    山腹里走出来位一身白的剑客,右手托着条已是瘦弱至极,不足两指长短的黄龙,左手牵着头同样疲惫不堪的青牛,两眼望向四周时,很是有些欣喜,不过旋即便是眯起两眼,像是很不适瞥见还未天晴的朦胧日光,直到近盏茶时辰过后,才是睁开眼来。

    早先身在甬道里的时节,左思右想,到头云仲也不曾去触及前两道门桌案上放置的物件,无论是头一道木门前长相怪诞的金鱼金马,还是第二道门前钺槊与铁甲,落到云仲眼中,大抵皆是不如条通畅坦途,更何况才是悟出自身神气意气,饶是平日时节囊中羞涩,相当稀罕银钱,但到头思来想去,云仲还是将第三道门推将开来,步入木门坦途之中。

    头前石崖上镌刻两行字迹,饶是不曾想通其中意味,凭这数载来身在山间听大师兄所讲学问,与书中种种所见,亦是可想明其中一二,饶是依旧不甚分明,糊涂居多,但亦是生出些揣测。马生鹿角,多半乃是古时典故,昔年天下大统,然不过二世而衰,曾有近臣权倾朝野,为清理朝堂臣子特地有一出指鹿为马的手段,大抵这分明通体与马无二,唯独生鹿角的器具,亦有此意;况且早些年间时,古时天子尤喜池鱼,便言说是鱼归水中,如若生出双翅来,岂不是天地虽大处处可去,这等讲究,直到前朝才是罕有人听闻。

    至于第二道木门外钺槊,则皆是算在锋锐病人之中,何况斧钺此等物件,携之有威仪,再添上这身铁甲,大抵便教人要想起霸道二字来。但云仲两者都是不甚合心意,反倒是第三道木门后宽敞坦途,最适将剑气舒展开来,故而只是犹豫片刻,推门便走。

    行数昼夜,由头上悬满星斗,直至天色发白,路途无穷尽。

    分明是瞧着眼前不过数里远处有座雄关横亘,但急行数日,那雄关却是距云仲愈远,迫不得已之下,只得是再借黄龙内气,朝那座雄关递剑数十,顿觉雄关距离越发近,索性也不再赶路,而是双足稳稳站住,挥剑不止,将无数道剑气朝那座雄关扫去。倒是苦了黄龙,原本便是被云仲斩石崖时耗去不少内气,如今虽说是云仲经络初愈,可仍旧是抵不住这般消耗,只得借黄龙内气强行展露剑气,直至将这些日来黄龙好容易囤积下的内气挥霍一空,通体萎靡下来,才熬到如今。

    山上的剑客直到将双足踩到南公山山巅,脸上的笑意才更像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四下观瞧,试探叫过两声师父,却见周遭无人。

    山下的青衣目光穿过云海,脸上笑意褪去大半,直至转为苦笑。

    颜贾清诧异看过吴霜一眼,“徒儿回山,做师父的就不上去瞧瞧?”

    “没替云小子留下温瑜,如今看来,却是当真难以开口。”吴霜叹气,眉眼低将下来,方才瞧见剑气时节已是起身,如今又是颓然坐下,苦涩笑道,“也罢,还是让云小子自个儿瞧见那封温瑜所留的书信,再上山相见最好,虽说未必埋怨我这做师父的,但心里总有芥蒂。”

    颜贾清突然揶揄笑起。

    “那倒未必,云小子心思虽细,但也未必如你所想那般,心胸断然不至于如此窄,你吴霜对他如何,估摸着谁人也比不过他自个儿心里清楚,恐怕就算你做了甚坏事,那小子也会费尽心思找寻出些牵强理由说服自己。何况既然是温瑜执意要走,凭云仲同温瑜相知许久,温瑜那姑娘的性情如何,估摸着南公山上,没人敢言比云小子了解,既已是离去,怎会怪罪你这当师父的。”

    “那小子是生来第一次做弟子,我也是头回当师父,虽说是平日里最是容不得这几位徒儿受欺负,护短得紧,但平心而论,这小子最是对我脾气,故而心思也搁得最多。当师父的,但凡是一心为徒儿好,怎么会担心遭自己徒儿记恨,仔细想来,怕的从来都不是云小子埋怨,而是怕他们习惯依仗师门,此番突然转变,由奢入俭难,难比登天呦。”

    吴霜低头坐到藤椅上,言语平缓说出这番话的时候,颜贾清才想起眼前这位少年成名,极好插科打诨,且很有几分胸无大志闲云野鹤意味,唯独没多少高人架势的南公山山主,归根到底也是一位先生。

    况且这先生,好像比自己要更操劳些。

第七百四十章 徒儿,接剑

    漫天剑气收尽。

    云仲长出口气,瞧见手腕处皇陵这副凄惨模样,当即也是有些于心不忍,难得好言好语道谢几句,使满身青色都褪去几分的黄龙重新化为黄绳模样,好生绕到手腕上歇息一阵,才四下看去,先是前去后山竹林四处找寻,而后又是前去正殿里头张望,皆是不见人踪迹,猜着自家师父多半又是出门远游,倒也是不甚出乎意料,伸展腰腹走出正殿,旋即便是朝温瑜屋舍之外望去,旋即又将眉眼低下。

    入南公山山腹前,温瑜那番话尚在耳畔,故而即便是数月未曾见,云仲仍旧记得分明,所以朝温瑜住处的脚步略微缓将下来。

    始终跟到云仲身后的青牛,自从走出南公山山腹后,便是突兀变回杂毛马儿,一反常态很是欢欣雀跃,忙不迭蹬过两下马蹄,围绕山巅小跑两圈,大抵是相比与那副青牛沉重躯体,还是这毛色杂乱的马儿最是合它心思,于是瞧见云仲犹豫,亦是跟到那袭白衣身后,衔起枚物件,用马头蹭蹭云仲肩头。

    乃是两截铁卷,当初温瑜不知耗费过多少心思,才是将这些堪称古怪刁钻难难上加难的阵纹拓到这方铁卷之中,虽是被云仲起阵时震得崩断为两段,可始终带到身侧,已然过去近一载,却是迟迟不曾修补。

    云仲回头默默无语,接过那两截铁卷,勉强笑笑拍过两下马头,“还是这样看着习惯些,剑客骑青牛,虽然稳当,可总有点古怪。”

    事到如今,云仲才是发觉,自个儿其实从来也不曾明白温瑜的心思,哪怕是数次携手步入江湖,生死与共,但温瑜所思所想,知之甚少。除却山间事修行事,与玩耍嬉闹之外,从来便罕有提及家事的时节,而温瑜不愿去提,云仲也从来不曾出口去问,生怕是提及温瑜心头痛处,惹得自个儿这位心尖上的女子伤怀。

    轻叩屋舍两三,无人应答,云仲亦是不好擅闯,只得是绕到窗棂前,佯装是四处闲逛,这才壮起胆来向屋中看去,却见空无一人,窗棂微开,桌案之上已是积过层浅浅尘灰,桌案左上角摆起封书信,瞧字迹便是娟秀细润,分明是出自温瑜笔法,熟悉得紧,上书云仲亲启四字。

    踌躇许久,云仲还是自行推门入屋,却见屋舍里头摆设皆是放得规矩,并无多余物件,似是已有多日不曾住人。

    恰如飞鸟早归,深林无踪迹,燕子离堂,而无报晨音。

    空空荡荡,四野皆空。

    云仲拾信双手便是颤将起来,随意挑了枚藤椅坐下,展信细瞧。

    信中字迹算不得多,粗略观之也不过是十六七行,乍看之下,皆是言说的琐碎事,譬如后山当中的竹酒,前阵子闲暇时已是抽空灌得满当,倘若是云师叔久久未归,来日回山时候,多半已是将青翠竹香气浸入,不过还是要少饮些,连日狂饮无度,不亚于久病数月,最是伤脏腑,虽是习武修行之人体魄不差,万丈堤坝总溃于蚁穴;柳倾所留的阵法,亦是另拓下一份,未必是高强手段,可是最能练手,无论是驳杂繁复,还是简明清楚,皆是搁置于窗棂下,足有百十页宣纸,师叔初踏阵道,倘若实在瞧不分明施展不出,尽可同师祖问上一问。

    端详书信的云仲面色始终都无丁点变化,丁点也不曾停歇,直到看罢最后一行字迹,才是将书信重新叠放整齐,放回原处,起身正打算离去时,又是将那书信拾起,愣过半晌,揣到怀中,还没忘将窗棂合上,免得被重新落地的天雨打湿了摆设桌案,又是仔细掩好屋门,缓缓退去。

    等云仲离了温瑜屋舍,走到檐下时,不久前被剑气逼得倒转的雨水,又是再度落将下来,密密麻麻,如是百万珠帘降下,将山间笼得不透分毫。

    白衣剑客看着天上茫茫泛白,似是湖鱼吐珠,靠在屋门前墙边,很久都没有动静。

    雨幕中走来位中年人,穿身青衣,腰间挎起三柄剑,怎么瞧来都是怪异,雨势极猛,淋得这位挎剑的青衣男子很是狼狈,跳脚跑到屋檐处连忙藏好,抹去脸上雨水,神色很是不悦。

    “分明瞧见你家师父了,怎还是无动于衷,照以往来,早就点头哈腰问好,这回怎如此不上道?”

    云仲如梦初醒,连忙朝自家许久不见的师父行礼,连连躬身赔笑道,“您瞧,外出这一趟木讷许多,险些忘却规矩礼数,给师父问安,还请师父恕罪。”

    一番话说得吴霜反而是有些不明所以,再瞧瞧自家徒儿此刻脸上笑意,挑挑眉头,还是摆手道,“免了免了,你我师徒不兴这套,何况你小子心眼现如今越发活泛起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可断然不能上当。”

    云仲干笑几声,见吴霜并无离去的意思,旋即便是冒雨前去正殿拿来两枚蒲团,索性搁到屋檐下,请自家师父先行盘坐,而后自个儿才是坐到蒲团上去,望向山巅急雨。

    “此番入南公山山腹,必定

    有许多狐疑,不妨一桩桩一件件,都与为师讲来听听,就算未必能尽数解惑,但总也好过自己个儿憋着。”吴霜出言意有所指,不急着令云仲答复,而是频频看向自家小徒弟眉眼面皮,虽说只隔月余未见,但云仲眉眼,已然是不似当初那般,稚气褪去大半,而今已是不好称之为少年,反而更是像一位心性渐稳的剑客,亦是大感宽慰。

    白衣云仲摸摸鼻头,瞥过眼自家师父薄衫,仔细思索后道,“南公山腹,其中有座极高极高的山,有座宣化城,非但不似是处仙家开辟出的虚境,反而当真似有一方天下,且怪异处在于,起初只可在宣化城中走动,除去一人过后,反而是能去往别处云游,还请师父稍解心头疑惑。”

    吴霜思索,旋即便点道,“你如今已是入阵道,即便修为不见得高深,但起码应当知晓一个道理,凡阵法必有阵眼,如要以巧破阵,则定要先寻出阵眼来,而后才可安然进退,你所言那座宣化城,虽是一座城,可多半亦是一座大阵,阵眼恰巧便藏到那人身上,一旦人死,阵眼也就平空消散,自然可随意出入。”

    说罢吴霜指指云仲右腕,“颜贾清曾与我闲聊,无意中提起过,这尾黄龙背后鳞由黄转青时,必是吞得什么大补之物,多半是残魂余魄,且上了年头,更兼神通,故而食之,才可由凡俗物步步登高,若是为师猜得不错,大概那城中人,便是如此。”

    话音落去半晌,云仲也没接茬,孤零零看雨,看雨水砸在青石上,看青石开出无穷无尽琼花,就像是八方街中镶美玉翠石的青石路,路上曾经走过无数人,有个唤作李紫境的街主。

    吴霜也没在意云仲此刻神情,而是仿佛并不在意似说道,“有些人杀了后悔,有些人不杀则会很后悔,人有好恶,世事也是无常,你的路怎么走,也该有个念想喽,兴许说不出,但做事前后,要想多些。”

    云仲回神,朝师父点头。

    “入那方天下时,乃是夏时,足足**月过去,仍旧是盛夏,天日从来不曾减去多少炙热,今日回山,似乎依旧是未出夏,倒很是古怪。”

    吴霜依旧平静答来,“天上一天,地下一年,你去的那处地方,为师亦是知之甚少,只是曾经听人讲说,南公山还不是一座山时,大抵是处玄妙所在,无人曾踏进山腹,只是由古时卷帙里能隐约读出些许隐晦言辞来,便是那处地界,只怕寻常四季与此处世间不同。而身在其中七八月,其实也不过是月余。”

    “敢问师父,为何能有如此怪事。”

    南公山这些位弟子,属云仲话多,连赵梓阳都是不及云仲问得多,而吴霜眼界极高,对于云仲所问的些许事,相当不耐烦,不过还是细心讲来,待到疑惑解去过后,免不得同云仲斗上几句嘴。而如今当初那位劈柴劈得双手虎口绽裂,前去青柴求医时摔得满身泥土的少年,如今已是变为一个念头渐渐通达,剑意愈高的剑客。

    但这小子的疑问还是这般多。

    “大河湍流,见狭谷遂化小流细支,何解?”

    “泥沙拥塞囤积,要么便是河道狭窄,堤坝逼仄。”云仲忽然便是有些明了,疑惑看向自家师父,而后竟是有些悚然。

    “有些事不能言传,只可意会,咱们总觉得天也仅有这般高,可事实上寻常人以为武道琼楼再高,也不过十层百层,谁又能瞧得穿。”

    吴霜拍打拍打双膝,将腰间一柄剑递给云仲,轻描淡写,“弃剑也弃了,估摸着困惑你许久的疑虑,也解得差不多,仅差分毫,再要是不将这剑接下,为师可就得收银子了,典当铺都得多少要点好处,亲师徒也得明算账不是?”

    “徒儿,接剑。”

    云仲笑着接过剑来,朝吴霜深深一礼。

    剑吞水火,仍旧夺人眼目。

第七百四十二章 携猿翁

    “温姑娘所留的信件,你理应是看过了,今日恰好颜贾清那老小子不在山中,有什么想说的,给师父说说,无需顾忌太多。”

    云仲收下那柄水火吞佩剑,吴霜亦是心头石落地大半,瞧瞧身旁人面皮,也只得是自行提及此事来,面容惨绝人寰的婆娘总也需见人家双亲,藏着掖着,总不是吴霜的性情,更何况本就是心头有愧,倒不如自个儿揭开这重窗纱,说几句敞亮话来得自在。

    白衣剑客不明所以,皱起眉头朝自家师父看过两眼,很是狐疑道,“温姑娘下山,本就是再好不过的事,这已是许久不曾下山,专心应对心中郁结,既是现如今能自愿下山,已是再好不过的好事,师父为何如此问起?”

    温瑜所留书信,吴霜倒是有心去看,不过奈何顾及面子,既是身在山间比起温瑜高出近两辈来,为人师长,明知晓这封信教云仲瞧过后,多半便是要心寒,可依旧是不好径自拆开信件,直拖延到如今云仲由山腹中回返,也始终拿不定主意。云仲家世吴霜最是心头门清,因此温瑜上山过后,虽是不曾费神费力撮合,但瞧见二人既是两情相悦,自然很是合意,眼下温瑜不管不顾,径直下山,多半也已是打定主意背向而行,很是忧心自家这重情的徒儿,接不下这分量极足的拳头。

    久在山中,云仲亦是知晓吴霜所想,因此不等师父再度开口,便是微笑道来,“徒儿知晓师父心中所想,可此事不能总遂人所愿,就算是温姑娘决意打算同我断去牵连,亦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山路独行,瞧见朵相当中意的花来,未必就需摘到手上才好,缘分天定,强求也未必能合心意。”

    “更何况这书信里头字字句句,并无半分师父所想的意思,不过是嘱咐徒儿身在山间的时节好生照应自个儿,再度外出游历江湖的时节,莫要罔顾生死,与人交时勿要太过口松,除却嘱咐这些大小琐事之外,并未曾提及太多,师父还是多虑了些。”

    纵使吴霜有心再问,云仲却是无奈摊开两手,言说徒儿从小便不知何谓喜怒不形于色,倘若真是温瑜在书信之中提起些坏事,此刻有心掩饰,多半也逃不过师父的眼,但既然是不曾提及,又何苦如此忧心,路途劳顿,还是令徒儿先行歇息一阵,也未尝不可。

    而其实吴霜也的确是三番五次观瞧云仲神情,可除却略微疲惫,加之两眼当中光华愈发内敛之外,神情自如,竟是全然看不出有丁点烦忧或是低落意味,反而是跳脱得很,就同寻常游子还乡一般无二,卸去浑身提防,只想着畅畅快快睡上一宿,也只好作罢,没好气挥挥手,叫云仲速去沐浴歇息,傍晚时分再忙活吃食。

    毕竟是柳倾云仲两位手艺不赖的徒儿不曾身在山间,老樵夫这位老饕亦是早已离山前去外头周游,吴霜近一阵的饭食,可谓是极差,三番五次都是将那位懒散的颜贾清强扯到山间,勉强做出顿还算能入口的饭食来,聊胜于无。

    到这般境界早已可辟谷,可凭吴霜的性子,无菜式酒水万万不可,那等落雨时节还不忘施展手段,使得周身无雨的仙家,全然不能算是仙家,并无半点人世之乐。

    云仲忙不迭答应,而后便是回到自个儿住处,关门时瞧见师父依旧是坐到檐下观雨,咧嘴傻笑两声,才是掩住屋门。

    外头雨水滂沱。

    颐章今年夏时,全境皆不多雨,与往年相比算得上小旱,然而这一场雨,却是下得极广,由西境茶棠郡直至东境,近乎整整大半颐章国境处处是雨,久旱甘霖,自是给些事桑耕的百姓脸上添了些零星笑意,公子王孙达官贵人,亦是终于能借这场雨,好生赏赏景色,小饮佳酿。

    颐章东境东国门关隘处,早已是放任人通行,当年旧事,已是听不着半句。

    隘口外几百步酒馆里,坐着位腰悬刀的年轻人,始终不露面目,只以斗笠挂纱遮挡面孔,不过往来之人亦是习以为常,这等走江湖的最容易结仇,虽颐章太平,但见不得光的地界,仍旧是不乏有人客死在外,连衙门官员亦是无从查起,自古以来化大装掩面目走远路这等道理,近乎是人人都能想明白,也就见怪不怪,无人会因此多看那人几眼。

    但投来视线的汉子,大多乃是外出护商行镖的老手,看人的眼力未必高明,但相马却是打眼便是能窥出良莠来,这位刀客登门时,马蹄声极浅,可再细看时,登时便令许多人瞧得有些异色,高头大马蹄宽肩高,却是落地极有分寸,瞧着便是良驹,没准还是大元境中能叫上名讳的良马,霎时间引得许多人朝那头马儿瞧去,眼中炙热。

    出门在外,马贵过人,说得兴许有失偏僻,可一头良马,不知要省下多少日跋涉,且遇贼人仇家的时节,若是抵挡不得,凭撂挑撒腿的能耐,也可争得几分生路,最是惹人稀罕。

    柴不嫌少,青山可比柴金贵。

    而那位刀客踏入酒馆里,只是要起两碟小菜,一壶洗剑酒,便是端坐到原处,将包裹搁在桌角,长刀横膝,就再无多余动作,清冷得紧。

    萍水相逢,哪里识得深浅,故而虽然是眼热,周遭也无人上前寻不自在,大抵皆是埋头继续饮酒闲谈,三三两两,唯独留下正当中桌间一位一身黑的刀客,静静等候小二端酒前来。

    “兄台马不

    错,刀更是上讲究。”

    有位形容枯干不系发髻的老人家坐到刀客近前,朝刀客微微一笑,“小老儿不才,也算见多识广,这些年来最是喜好打听些小道传闻,毕竟是颐章中混江湖的人不在少数,庸碌才高,过江之鲫,跳龙门的未必有几个,但消息却是相当多,指望这行当吃饭,未必大富大贵,未必顿顿饱,可也总能大半饱。”

    在场许多吃酒之人,皆是熟悉这位老翁,大概是两三载前,颐章东国门处便是来了这么位邋遢老汉,身后携着头小猿,却是不知怎得这小猿经足足两载余也未长大,两掌长短。可老汉并非是耍猴卖把式的人,反而是老神在在悠然自得卖起了消息,专门卖与那些位江湖人,诸如边境马贼前几日又是杀了几口行商的人,有的是将脑袋连脖颈一并削了去,有的是乱刀砍得崩碎,压根瞧不出囫囵人形,有两位模样还算俊俏,随商队外出游玩的女子,只留下些破损衣物,不见人去向。

    大小事江湖事,老翁皆能说出个来龙去脉,哪两位有名有姓的高手外出死斗,胜负如何,谁占上风,老翁皆是能讲个**不离十,这两载之间,已然变为这城中脸熟的江湖人,不论是谁人上前,管几餐饱饭赏两枚铜子,便能将江湖中不大不小的事问个水落石出,且与实情相差无几。

    却不知近日来是无生意上门,还是遇上位脸生的刀客,打算狠狠敲上一笔银钱,故而凑上前去,显得很是热切。

    可老翁开口时,却是引得周遭人很是狐疑。

    “一则消息,老朽只卖一枚铜钱,除非是大事,问啥都是一枚铜钱,大侠要是有兴致,要不赏小的两枚钱,也好买得一餐饱饭。”

    老翁身后跳出头小猿,蹲坐到老汉肩头,好奇打量打量眼前刀客,惹得周遭许多人笑骂。

    “老猴子可莫要招惹这少侠,人家兴许是腰缠万贯的主,若是有心要些消息,还用得着自跌面皮问你?”

    可那刀客却是动了,也不曾瞧清究竟是如何出手,桌上立马多出一枚铜钱。

    “前阵子我曾听过,大元境内乱象横生,似乎是有大族被灭,还请问老先生,可否告知是谁人所为?”

    刀客说话声很低,所以铜钱落在桌上的声响,反而盖过大半去。

    老翁皱皱眉,同样是压低声。

    “这问题不小,我看少侠打扮也不像大元中人,何苦要问些与自个儿不相干的事,要不换个?”

    小猿跳下桌,朝周遭调笑之人呲牙,穿着身孩童衣裳,相当滑稽。

    “有甚不便开口的,老人家不妨明说。”

    “得加点钱。”老翁掏掏鼻孔,憨厚笑道。

    刀客索性掏出枚碎银推到老者眼前,“我只有三问,第一问问完,还有两问。”

    发髻散乱的老翁连忙将银钱揣到怀中,仔细使不干不净老手盘了盘,喜上眉梢凑上前道,“灭族之事,那必然是近来风头最盛的胥孟府,听说这大元正帐的赫罕已是前去紫昊夏松乃至于上齐求援,可多半是不得行,眼见得势不可灭。”

    “第二问,敢问老先生,燕祁晔死没死。”

    刀客一本正经,老翁却是皱了皱眉。

    “当然是安然无恙,少侠这问题,不算数。”

    刀客点点头,大概也已是猜出这回话,饮过口酒。

    洗剑酒酒烈,传闻是经此酒洗过的沾血剑,干净至极,但瞧刀客灌酒的架势,分明很是有些酒量。一旁的小猿凑到刀客膝边,闻见桌上小菜滋味,连连朝刀客拱手作揖,像是乞些小菜填填肚。

    然而刀客不曾理会,而是放下杯盏笑道,“第三问却是问老人家来此,究竟有几年了?”

第七百四十三章 斗刀猿奴

    江湖里头除却那等死在马贼仇家刀下的,最容易客死他乡无全尸的,便属没眼力见的最多,仅颐章此一提的武人勇夫,就口口相传过一件老事,乃是早年间此地有位刀招高明的刀客,原本是自凭本事挣银钱,凭手顶顶高明快刀,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甭管是刺杀仇家,还是出手替人讨地盘,一概尽接,凭这买卖难易定价,价钱合适必定出山。

    但这刀客身在此间名气愈大,心气愈傲,由接生意变为抢生意。毕竟是本事极大,刀实在快得紧,不论是单打独斗还是一一敌多,向来无失手,乃至足足数载之间都不曾负创,杀人手段越发干脆利落,从不曾失手。既是身价愈足,银钱也是积攒下无数来,于是愈喜挥霍,常常是一夜楼台红袖,要足足花费去千百两银钱,到头来终是收不抵支,只得是四处前去接生意,倘若是无生意可做,就自行上门凭腰间刀胁迫,近乎与明抢无异。

    可总有失手的时候,一日京城当中来了辆相当讲究的车帐,连马匹都是高肩耸颈,且悬鸾铃,瞧来都是比旁人车帐尚要金贵不少,这刀客正苦于无生意可做,亦是上前逼停车帐,这回反倒是着了道,却不晓得是因懈怠还是技不如人,遭车帐中人一刀削去右手,还未等到回神,头颅已是落地。

    直到后来,此处久居的人家才是听来些风声,那车帐既是由打京城中来,必定是眼里容不得细沙,再者是寻衅在前,车帐中人接连婉言相拒再三,又因行程急迫,索性差遣下人动手,不过刹那之间人头落地,也是自找的事。

    那刀客的刀从来无人能破,也更莫说什么讨取丁点好处,可纵使是如此的快刀,亦是教别处高手两道削去三魂七魄,尸首分离,故而此地江湖中有言,说是七分眼力三分忍,饶是能耐不济,活得亦能长久些。

    但这位常年披头散发的老翁却是不同,从来是主动上门招揽生意,且一概不论那人能耐本事大小,许多回甚至有人瞧见这老翁带着那小猿,径直踏入这边关当中最为势大的帮派主舵之中,并不曾遭人毒打,反而是安然无恙,且当真是讨来了些生意做,便是知晓这位寻常老翁当真是有些能耐本事,起码听风声探消息的手段,很是高明。

    高明人做事,全然不似高明人,从来不曾听闻这位老翁同人起甚口角,更莫说两两比斗,不论是骂上两句,还是瞧不过眼埋汰三言两语,朝老翁身旁狠啐几口,后者向来是不动怒,反而是笑脸相迎,顶多不过同始终坐在肩头的小猿一同连连作揖,问上句客爷可否愿要些稀罕消息。

    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这老翁虽是无甚来头,不知是凭甚本事得来的消息,故而许多人不过是时常埋汰几句,倒也不曾欺凌得太过。

    “敢问老先生,来此地几载。”

    黑衣戴斗笠的刀客又是重复问过一句,轻轻敲了敲桌沿,“既然银子老先生接了,按规矩办事,也莫要管在下问的是甚,若是这问不愿答,那这银钱,在下还是要不惜面皮将其收将回来,毕竟行走江湖,多一份银钱,能添不少便利。”

    说到这等份上,老翁也是将手揣到怀中,咂咂嘴沉默良久,终究还是舍不得银钱,又是低眉看过眼那凑到刀客身前的小猿,已然很是有些形销骨立骨瘦如柴的端倪,很是艳羡朝桌上望去,明是知晓有吃食,饥肠辘辘却依然是守着规矩,并未上前,咬咬牙凑上前来,压低声音道来。

    “实不相瞒客官,小老儿在此,已是等了足有两载。”

    猿猴瞬息跳至刀客膝前,身形凌厉至极,全然并非是方才饥肠辘辘模样,探出前爪来猛然抓向那柄长刀,来势之快,周遭饮酒汉子皆是不曾瞧清这猿猴如何出手,已然堪堪攥住刀柄,眼见得便要将刀夺去的时节,桌中一对竹筷腾空,贯入那猿猴双肩,死死钉入地里,酒楼当中,登时便是震颤。

    而长刀出鞘时,刀客依旧是无多余举动,单刀横前,轻飘飘递出一刀来,平平整整滑过老翁脖颈,头颅滚落过后两息,血水才是奔涌而出。

    谁人也不曾见过这等场面,那不知来路底细的刀客才动,便是将那老者除去,雷霆过巷,一瞬尘埃落定,回过神来的汉子连忙朝酒楼之外跑去,哪里还有凑热闹的胆量,七尺壮硕身形也已是压制不住惧意来,哆嗦逃命。说是江湖人,虽是平日里意江湖人自居,但身手也未见得高明,甚至于少有瞧见尸的时机,如今这刀客突兀暴起杀人,当即是惹得周遭汉子如鸟兽一般纷纷散去,连掌柜望过一眼也是三魂惊走两魂,仅是留那刀客一人与老翁尸首。

    猿猴仍旧嘶哑吼叫,身形却是渐渐由两掌长短涨起,不过两三息过后,已是比原本高出足足一丈,偌大身躯当即将一对竹筷震出双肩,连血水都不曾渗出,双拳朝那刀

    客压将下来,桌案长椅炸碎,而刀客身影已是不见踪迹。

    而最为瘆人处乃是那位原本已被斩去头颅的老翁,竟是撑起身形,在周围摩挲片刻,旋即便是将头颅抱起,遂安放回项上,扭转脖颈,刀痕已然是痊愈,朝二层楼上抬起头来,阴惨惨笑起,“没想到当年出紫銮宫时不过初境修为的少宫主,如今已是攀升到这般境界,方才那刀虽不见得刀招有多高明,但境界已是可窥见些许,三境不高不低,但还是浅了些。”

    酒馆二层楼梁上,顷刻由昏暗处递出接连数道刀光。

    这刀光不见得锋锐,来势却诡秘莫测,恰似楼中渗入条冷电来,忽而来去,接连曲折数度,才是落在那足有一丈高矮猿猴两肋处,血花迸溅,直使得那猿猴暴跳,一跃腾空跳上大梁,却是仍旧不曾找寻到刀客身影,旋即窗棂处又是多出数条刀光,尽数落在猿猴周身,生生砸落地上,而后才是现出身形来,撩起斗笠边沿黑纱,微微笑起。

    “三境不高不低,杀你足够即可,只可惜似乎胥孟府中人,常年累月叫血蒙了眼,眼神未免有些差。”

    老翁并不动肝火,委身此间时日愈长,免不得日日遭些嘲笑乃至于欺凌,早已是对于刀客这般言语习以为常,晃动两回脖颈,“姑娘可莫要自恃天资,瞧不起老夫,饶是你已揣测到老夫乃是胥孟府所遣,也照旧未必是老夫的对手,不过也无需忧心老夫手下无轻重,毕竟府主要的乃是令老夫将你带回大元,自然不会伤了姑娘。”

    酒馆外头狂雨如注。

    几只燕雀还不曾找寻到地界躲雨,却是不知怎的落在酒馆门前,歪歪斜斜倒将下去。

    酒楼之中刀光闪动,已是使得那猿猴遍体鳞伤,老翁也是不晓得浑身添过了几处伤来,但每逢刀光暂停,披头散发老翁不消耗费几息,浑身伤势就已是痊愈如初,与同样似是毫发无损的猿猴立身一处,笑意很是松散。

    反观刀客的刀与身形,却是愈发慢将下来,刀光也全然比不得方才那般。

    到头来老翁已是浑然不在意那刀客递出刀光,索性坐到桌中,拾起一壶旁人还未喝完的酒水来,自斟自饮,还不忘抹去脸上血迹,自在笑道,“既已是强弩之末,何不坐下来好生交谈一番,这酒楼里头待不得,算上方才炷香光景,毒已是入髓,并无甚解法,倘若是老夫心境不赖,还能令温瑜姑娘少受些苦头。”

    温瑜此时的确是动作愈缓,躲闪那猿猴势大力沉双臂,已是有些勉强,时常咳出两口血来,跳出数步,抽身立在酒馆门前,冷冷望向老翁。

    大抵是温瑜撤步最末的时节,仍旧有道刀光划过,转瞬切落老翁捧杯右臂,酒水洒了一地,可老翁只是觉得可惜,旋即便将右臂摁将回去,不消几息痊愈如初,动作也是自如。

    “女娃,你是如何瞧出老夫底细来的?不妨从实道来,兴许老夫看在府主嘱咐的面上,还能放过你一马,安分随我一并前去大元即可。”

    “听说冒狄部已为胥孟府走狗,今日一见,果真是如传闻所言,”温瑜使长刀撑起身来,随言语嘴角亦是淌出些猩红来,仍旧咧嘴取笑,“我曾听闻冒狄部族之中有猿奴,古时乃是专门训猿猴的下人,脖颈处有猿首烙痕,虽说不见得瞧不起猿奴,可你马脚都藏不住,如何外出走江湖。”

    老翁心头了然,咂咂嘴叹气。

    “猿奴本就是大元最为轻贱之人,况且时过境迁,已是不再凭这耍猴的手艺讨人欢心,老夫年过不惑才机缘巧合踏入修行,却还是逃不过做旁人的手中刀。”

    “这些常人都已记不得的旧规矩,少宫主乃是紫銮宫的贵人,却是记得清楚分明,老奴代那些大元世代受苦的奴仆,谢过少宫主。”

第七百四十三章 满城阵

    “想当年老夫也不过是个最为卑贱的猿奴,家中世代都是侍奉权贵,凭驯猴做些小把戏取悦主子的奴才,双亲皆是因些许小事被人处死,估摸着都如今坟茔已是不存,也不过是个极不起眼的土丘,大抵早已是被大风与大员马蹄扫平。”

    老翁坐在桌间,将自个儿手臂接上,平静从容道来,似乎是在说一件事不关己的小事。

    “许多山间的猿猴,生来便是桀骜不驯,早年间这行初兴的世界,不少人曾经都是犯难,因是这猿猴一类最是像人,所谓心猿意马,的的确确有几分道理,甭管如何敲打,如何恩威并施,由山间寻来的猿猴,都是极难驯养,更莫说能事事顺遂,总有耍混撂挑子的时候。不过终究是斗不过人,后来这些位大员境内的猿奴琢磨出个法子来,但凡是去往山间捉猿,必定是将才落世间的小猿与其双亲一柄捉来,当着这小猿的面,将双亲生生折腾去半条性命,要么便是直接打杀,日后这小猿畏惧,比起往常要好驯养太多。”

    “而猿猴为我等猿奴所驯,我等这些猿奴,又是被自家主子捏到手上,生杀不过两字之间,轻描淡写,故而从来无人听说过猿奴私自出逃,源头就在于降生时,就已是鱼肉,又如何敢同刀殂过招。”

    酒楼之中的毒相当古怪,任凭温瑜欲要凭内气抵住,逼离体外,到头来不过是杯水车薪,已然是站立不稳,只得靠到酒馆前门槛处歪歪斜斜坐下,才能勉强喘息一阵,听闻老翁这番话后,却是冷笑不已。

    “天下果真是不缺怪人,既是知晓在旁人眼中不过是家中豢养的玩物,大抵尚不如牲畜,又何苦如此自甘坠到泥里。”

    老翁什么也没说,只是起身佝偻腰腹,从一旁桌上举起柄被人遗落的长刀,朝自个儿手腕抹去,而后又是回到原处,将温瑜剩下的洗剑酒泼洒到刀刃上,冲刷去血水。

    洗剑酒果真是极烈,触及刀身血水时,便是尽数将刀身血水冲刷得一干二净,明晃晃森冷刀光透出几步远近。

    “洗剑酒果然是好酒,能将这柄刀上血迹冲刷干净,可虽然是干净了,就能说这柄刀上没沾过血?”老翁摁住手腕上迸溅血水,举止怪诞荒唐,咧嘴朝着已眼见无多少气力的温瑜笑道,“许多时候知晓了自己乃是个最不入流的奴才,妄图凭本身一己之力扭转,可有些事不是知道便能做的,洗剑不难,但那刀剑上头沾染过血水,沾染过人命,这事也已然不可改。就好比是奴性深重,纵使旁人于幼年时,在眼前斩去老夫双亲手足,生生浸到坛中足足半月才是死去,事过许多年,我已然不曾敢生出什么叛离的念头,依旧替人卖命。”

    “机缘巧合踏足修行,但冒狄部中的高手,又怎能是我一介奴才所能比的。”

    老翁从始至终都是面皮平淡诉说,也好像是同温瑜言说,也好像是同自个儿自言自语,最后望了眼那头巨猿,轻轻开口道,“取两坛酒跪到一旁去,不可将泥坛跪碎,倘若是跪碎了,老子便再换一头猿猴。”

    足足有丈许高矮,浑身筋肉虬结的猿猴听闻这话,连忙照做,丈余身躯跪到两坛酒上头,摇摇欲坠,却是咬紧牙关稳住身形,滑稽得如同个身形瘦弱的小奴,生怕眼前这位还不足自个儿小半高矮的老人恼怒,当真将自个儿除去。

    “如果这头猿猴能打得过老夫,兴许还能生出来些不敬的心思,可既然明知动起手来,连半成胜算都无,它又何苦要同我呲牙,更何况老夫每月给他添置吃食桃果,当真是花了不少银钱,估摸着现如今感恩戴德,要远高过当初弑杀双亲的恨意。”

    “这就是道理。”

    “人总要和猿猴不同。”温瑜面色青紫,喘息声亦是愈轻,豆大汗水由鬓发淌落,已然是有气无力,不过还是张口道来,“若是己不由心,连自个儿都不可决断自身心之所向,拼了性命苟活世间,又有甚可值当的。”

    老翁一笑。

    “面馆酒楼当中掌柜责骂乃至于责打小儿的掌柜算不得少数,行商押车的镖师,办事不利,总是要挨上许多责骂,兴许忙活数月,连点辛苦钱都未必能握在手上,既是身在人世间,有几人能有那等偌大本事,自个儿念头举动能皆由心,这是老夫这等猿奴的命数,既然逃不过,走不脱,又何来什么万千心思。”

    温瑜沉默良久,却也是无可言说。

    老翁所讲的道理偷梁换柱,话术高明得紧,但明明知晓乃是歪理,但温瑜却如何也不晓得应当如何驳

    斥,倘若要令自身立在老翁处,未必就当真能与眼前老翁所选迥异,只好是勉强撑起身来,接连吐过两三口血来。各人有各人道理,可既然是没法说得清,路还是要走,一个是走路的人,一个是拦路的人,便也只得出刀。

    此世强弩之末,更何况这位老翁古怪至极,分明是刀光皆落在实地,但老者却偏偏是不闪不躲,任由已是渐渐萎靡下去的刀光落在周身,断去无数筋骨,而后又是咯嘣脆响声起,很快就痊愈如初。更何况温瑜浑身上下的毒,已难阻挡,纷纷涌涌朝心脉而去,哪里还有甚余力,不过是一刀刀挥出,泥牛入海,到头来已是难以将刀光贯入老翁躯体。

    但饶是如此,温瑜亦是挥刀不止,分明毒已攻心,如此频频递刀不止,自然是毒血攻心愈快,到头来身形已是软倒下去,再难挣动半分。

    眼见得事已是做完,老翁瞧瞧已是不省人事的温瑜,起身拍拍两手,胡乱抹去周身血水,突然想起尚要给这女子留口气,挥袖当空抓了抓,而后便放心走出酒馆外,打量几眼那头浑身乌黑的黑獍,瞧见那马儿直直望向酒馆之中,并无甚举动,突然挑了挑眉。

    自打酒楼之中那猿猴暴起,整条街巷便再无几位胆大的驻足,胆魄还算尚可的,也已是由打街中离去,远远张望,街面上早就已是空无一人。

    但老翁很快又是眯起眼来。

    只因远处街心当中,又是一位黑马黑衣黑斗笠的持刀少侠,缓缓驾马走到近前,扮相与酒楼中已是近乎身死的温瑜,半点不差。

    “老人家这手神通,已是高过许多人,且不说当世难寻敌手,但也称得上是高明。”

    一袭黑衣的温瑜翻身下马,朝眼前眉头紧锁的老翁笑了笑,“倒也不枉费我自从出南公山以来,步步小心,不敢将心思收去分毫,甭管对上何等人都可全身而退,且从来不曾展露身手的,当然不是什么寻常人,老人家虽是身在此地蛰伏良久,尽力遮掩住自个儿的本事锋芒,可终究还是不曾把持好火候。”

    酒馆之中躺倒一位温瑜,街面上头站着一位温瑜。

    颐章边关地界无高楼,唯独王公阁算是这边关不多见的六层楼宇,虽是算不得多高,但亦可俯瞰大多地界。不过王公阁中近来饮茶生意却是少之又少,堪称得上是门可罗雀,皆因这边关所在地界,虽是与南漓夏松诸地相接,但并无多少生意可做,再者这些年来,大抵富裕之处还够不得此间,于是富贵人愈少,倒是与别国那等国门处盛况迥异,近来愈发冷清,几位闲暇女子小二纷纷走出阁来望风,却也不知是忧心还是实在有些无趣。

    浑然无人察觉王公阁以顶,已是有位驼背的老翁早已盘坐许久,浑身土灰扑簌落地,缓缓睁开眼来。

    身后小猿亦是如梦初醒,攀上老翁肩头。

    “折损许多暗子,好容易知晓这位少宫主下山,可眼下看来,我还真不是人家对手。”

    老翁自言自语一句,旋即便是看向王公阁下,已是有一位黑衣戴斗笠的少侠骑黑獍缓缓而来。

    这样的人,在城中不下数十位。

    温瑜不消耗费多少内气便已是走到老翁面前,借无边长风吹干面皮上几滴雨水,微微笑了笑。

    老者的手段不可称不高明,温瑜踏入酒馆一瞬,紧随就有座大阵笼住近乎整条街道,故而无论任凭温瑜如何递出刀光来,都是难以伤着那阵中虚影分毫,换成旁人,或是亲身踏入阵中,只怕此刻已是身死数度。

    可惜便可惜在,如今温瑜自断前路,生生将与老者相差无几的三境,抬升至奇高奇高的境地,近乎整座城池之中,步步皆阵。

    所以老者睁开眼来一瞬,温瑜已是不请自来,两者面面相视。

    “你这三境可不像是寻常的三境。”老翁也只得是苦笑,抖落土石,盯着眼前女子,许久才是叹气道,“虽只是听闻过些许传闻,但从未想过有当世之人有此般魄力胆色,紫銮宫有你这位少主,看来胥孟府当真是惹上了不应当惹的人。连老夫的修为都瞧不出,此番你是真身来此,还是仍旧是大阵中的虚影,抬手之间大阵覆去半座城池,我不及你。”

    但温瑜像是压根没听清老者言语,而是将目光望向远空。

    “雨停急,容易淋出风寒来。”

第七百四十四章 人有少年

    风急雨大。

    南公山也不例外,任由八面来风贯冲山巅上。

    虽只是雨势,算不得骇人,可身在此间南公山上,云仲还从未瞧见如此势大狂雨,分明近乎是入夜,周遭仍旧是茫茫一片,犹如整条星汉垮将下来,稳稳压住山头,何曾瞧见过这般急雨,如此一来捉兔的活计,就需往后拖延一阵,即使如今已是二境修为失而复得,可云仲还是习惯凭寻常法子捉兔,只得是做罢一桌菜式,权且替代。

    吴霜从来是甩手掌柜,云仲立于灶台前忙碌时,青衣吴霜只是在一旁观瞧,并不出言指点,更是不曾有甚动作,瞧着自家徒儿分明是许久不曾踏实做上一餐饭食,手头却丁点不曾含糊,动手擎刀时相当麻利。区区几道菜式,竟是遭云仲做得似是风雷赫赫,不消数盏茶汤的功夫,就已是齐备,摆到桌案上头,点起灯火来,请自家师父上座。

    “人言见微知著,想来很是有些道理,徒儿这手艺见长,剑也一定是练得极好。”吴霜轻车熟路使竹筷夹起枚青绿菜叶,一时很是欣慰,遂指点道,“小菜最是能见下刀分寸快慢,说句大言不惭的话,虽是这碟小菜断然卖不上几枚铜钱,可能做到这份上的,当今颐章,按说也不过寥寥几人。你小子一向修行勤恳,怎么就能无端想出弃剑这一辙来,剑术瞧来不跌反涨不说,还顺带悟出自个儿一身剑意来,的确是令为师很是出乎预料。”

    所言并非是假话,早在云仲入南公山山腹之中时,吴霜便是大抵知晓,此行云仲多半可将经络丹田补得齐全,但下头那片天下忌讳奇多,饶是吴霜眼下身负五境修为,亦是难言其中究竟有甚隐情,到底是有多高的高手,本就是一场赌局,想着撞撞天缘,保本即可,却是不曾想到云仲竟是未入三境,得来一身堪称极佳的剑神意来。

    云仲替吴霜斟罢酒,闻言笑道,“弃剑倒真是弃剑了,并不曾偷着练剑,说起来身在那座宣化城中,只动用过拳脚,顺带使了使刀,不见得顺手,但也算是尚可,成天擎起手中剑,倒未必能有悟出剑意的机缘。”

    “为师早年间亦是下去瞧过一阵,但并未逗留过久,至于究竟南公山山腹底究竟为何会有一方不认得颐章上齐诸国的地界,我亦不知,”饮杯酒尝小菜,吴霜将眉眼低下,轻声缓言问,“说到底来,这事为师是在拿你性命去赌,赌能否凭此界之中异物,能将丹田修补妥当,如今看来,却是你自行找寻到了机缘,可曾怨过为师?”

    虽是身处檐下,师徒二人却依旧脸上时常挂上些雨水,云仲擦擦脸颊,面皮也是诧异得紧,“自打回山过后,师父可是问过好几回这话了,徒儿乃是直性子,倘若是当真没那等胆量,从来少有逞强的时候,畏高便是畏高,向来不曾做那等打肿面皮充家境殷实富态相的勾当,师父又何苦总要如此问?”

    对于自家徒儿这番话,吴霜挖挖耳朵,很是嗤之以鼻。

    “你不逞强?那浑身经络如何的毁去的?南公山上头统共只有五位后生,这些年来剩余几人负创,叠到一块去,也未必有你这个老小负创多,浑身上下褪去衣裳,还能留下几处好地界?”

    同样这话也不假,结结实实将云仲压得咳嗽两声,很是尴尬挠挠脑袋,小声嘀咕道,“这不是天资差嘛,如若是有大师兄或是温姑娘的天资,不劳东奔西走,大抵也是能摸着三境的门槛,师父也可放宽心些,旁人不着急,我也得着急。”

    吴霜看了眼自家这位承起剑术衣钵的弟子,突然想起自个儿似乎除却几手年少时自以为上乘的剑术之外,其实还真不曾教过太多本事,更多时候,不过是兜底做靠山,就连如今云仲悟出的这一手神意还尚有些朦胧的剑气,自个儿都未曾提点过多,不由得亦是一阵低落。

    十余载前面横眉独对五绝的剑客,如今亦是有些患得患失的心绪。

    一旁云仲瞧着自家师父难得流露出些愁意来,反而是开口笑将起来。

    “早就有言说是师父领进门,况且总不能只凭师父一人,将前路铺得一马平川,江山百代才人辈出,倘若人人都是借师门的道走路,江湖就当真是无趣至极,况且是引路明灯在,即能得来心安不是?起码知道日后的路,也应当朝上走,起码在徒儿看来,师父这门营生,师父做得已是挑不出甚瑕疵来。”

    吴霜抬眉看向云仲。

    白衣也是瞧着青衣。

    “为师晓得了一件事。”

    “师父尽管开口。”

    “你小子弃剑的这些时日,练的不是拳,更不是剑,也与刀并无干系,而是练的

    掌法。”

    云仲愕然,并不晓得吴霜葫芦里头卖的假药究竟是甚。

    吴霜言之凿凿,“若非是练的掌法,怎会能将马屁拍得如此震山响,也得亏那杂毛马儿非是寻常马,不然大抵要被你小子这功夫震裂五脏。”

    一餐饭食,前半截吴霜心绪很是低沉,不过大抵云仲这拍马屁练出的掌法的确是合吴霜的心意,后半截便是兴致渐起,索性是同自家徒儿拼起酒来,由打颜贾清狮子开口过后幸存的数坛好酒,皆是入了师徒二人口中,对于拼酒时节向来不动用修为的吴霜而言,的确是醉意深重,也不需云仲搀扶,悠哉游哉一步三摇,自个儿晃回正殿安睡。

    白衣剑客收拾罢桌案,亦是离去,将嗅见佳酿滋味幽幽醒得的黄龙支开,自行回屋中坐定。

    说来也是古怪,兴许是黄龙总喜随钓鱼郎的性情,近来这黄龙馋酒的时节,与日俱增,时常云仲还不曾饮起,黄龙就已是自行化为原身,眼色热切得紧,活脱脱馋酒酒虫,连云仲都是不好阻拦,每逢饮酒只得分与黄龙些许尝鲜,如今将黄龙支走,倒也是难得情景,孤身坐到窗棂前,看向沉沉雨幕。

    不知耗费多少心力才瞒过自家师父,如今独坐,纷繁思绪却已挂到眉梢上去,如何都是扫除不得。

    难得同自家师父扯谎,为的却是隐瞒那封书信当中温瑜所言之事,虽是有心同旁人言及二三,可依云仲的性情,纵使是想说,也迟迟不能开口,更何况吴霜打自个儿回山过后,时有提及,自然就更不能如实相告。那书信前头瞧来不过是嘱咐,但后几句在云仲看来,已是早有定夺,初识时节唤作师叔,如今隔去许多年头,师叔这两字之间,尽是生分。

    想到此来,白衣剑客很是疲惫,于是便将长椅向窗前挪了挪,调转椅背趴到上头,双掌托住两腮,很久都没有半点动作。

    在自己看来,温瑜向来就不曾是那等温吞柔弱的性子,且耳根奇硬,倘若是已有决断的大小事,饶是旁人苦劝,亦是收效甚微,如今远去大元,早已料到会有此番举动,可书信中所言,无论云仲如何想来,都不由得神情略哀,与入南公山山腹前所言,如出一辙,字字皆是门当户对,句句皆是不留分毫余地。

    云仲由怀中摸出那枚碧空游与拓印阵纹的铁卷,定定瞅着,刚要说些什么,却是望向已无灯火明的正殿,拈指起阵,将整座屋舍笼入其中,这才低声自言自语道来。

    “若是不愿在此事上多耗费心力,何苦走得如此匆忙,倘如早已是定下主意来,入山腹前明言即可,何苦要留下一封书信搪塞。”

    “并非是附骨虫蝉,心意已定,直说便是。”

    “可能我从来便是不曾看穿旁人心思,自身心念不强,且摇摆无踪,琢磨许久的人心善恶,古来不曾有人说得分明,就只好以自己肉眼凡胎去定下个算不上人人皆赞同的度尺,既是如此,又怎会看穿姑娘的心中所想。”

    眺向窗外雨夜的云仲面皮平和,絮絮叨叨说起,由温瑜初来南公山,到糊涂误食温瑜带来的金贵茶点,再到后来数度远走江湖,一桩桩一件件,记得却是分明。

    当初温瑜曾言说过,少年心细,可忘性却是不小,时常丢三落四不说,头天嘱咐过的种种事,总要第二日忘得一干二净,可唯独此刻言说种种,分毫不差,记得相当清楚分明。

    本就才由南公山山腹走出不久,浑身内气尽出,如今难得清净下来,听窗外雨声不绝,疲累劳乏登时涌来,云仲言语声也是愈低,到头来已是几不可闻,趴到椅背处,两眼缓合。

    “风雨交加,玉打萍荷,得小心着些,多添件衣裳,切莫着凉了。”

    这是山巅擎伞的吴霜听见的最末一句话。

    云仲阵道并不精深,又如何瞒得过佯装大醉的吴霜。

    青衣的吴霜站到山崖边上,知晓云仲已是沉沉睡去,不知怎得就很是心烦,且很是不忍,刚要令周身两剑斩尽纷繁急雨,却不知怎的又是收回手来。倘若是云仲畅畅快快将心底不甘愁苦皆尽道与旁人,或是畅快淋漓递出无数剑气来,将南公山山巅毁得七七八八,吴霜反倒觉得最好,但云仲从始至终都不曾说出半句实情,面皮平平静静,当真像是无事发生。

    世上总有许多事,饶是境界无双,饶是剑气无人可抵,也总觉力道全无,尤其是这般青葱年纪,事往往不遂人愿。

    人有少年,花有苗期。

    苗期羸弱,尚可见花开,少年志长,惜无人留候。

    南公山风雨交加。

第七百四十五章 围猎

    大元南境,今日穆氏围猎。

    大员民风最为彪勇,尤其以八族最为出名,同大族不同,这八行里头皆是一脉相承,向来无多少外人可入此族,虽说是算不得人丁兴旺,却是雄踞大元近乎三成地盘,想当年还未曾有正帐赫罕的时节,全凭这八族中人商讨大事,事关大元日后如何走向,人手如何调配,地盘如何分配,皆凭这八大族中名望最高者决断,虽说是正帐立后,八族并不见得有当年显赫,但亦属贵胄,许多年来权势仅是次于正帐。

    想当初天下烽烟贬低的时节,也正是有八族中人悍勇,才使得多年来大元境中未曾失却寸土,靠的也并非仅是搬弄权势手腕,除此之外,尚有无数八族亲兵铁骑,兵锋所向,无论是始终觊觎大元沃土良马的东诸岛,还是同样尤以骑甲名噪天下的紫昊,皆不曾由大元讨得一星半点便宜。大元境内无垠平原最丰,少有高川,如此一支由八族合兵一处的雄壮铁骑,不论是谁人前来国门处谋求胜算,都先需好生点亮一番,究竟可否抵住这些位人高马大,自幼杀狼驯马的雄壮汉子。

    如今许多年不曾有战事,但围猎一事仍旧是不曾丢弃,八族当中不论年纪,下至年岁不过六七的垂髫孩童,上至已是胡须斑驳面皮纹路极深的老卒,尽是要提刀挽箭上马,赤膊游猎,不论熊虎鹿狼,大多皆是数箭之内便可取来性命,虽说连年围猎皆是有人死伤,不过依旧是人人欢愉,乐此不疲。

    穆氏今年所携的人手,在八族当中算在最少,不过百来人,相比其余七族动辄便是数千骑的人手,不论当年穆氏这一脉铁骑如何威武,如何势大,都是难免要被人狐疑瞧上几眼,窃窃私语声响,自打穆氏一族前来围猎场处后,便从未曾断过。

    “穆氏今年围猎,怎么人手如此不济,当年可是号称穆氏一族铁骑胜云,人皆猛士,经由你这位族首过后,短短几载之间,怎变为如此模样,当真很是不称职。”穆氏族人方才踏入围猎大场处,已是有两骑快马蹄滚尘土行至眼前,马背上头两位莽汉皆掂长刀短棒,身背雕翎,只不过望向穆氏为首一人的时节,虽只是戏谑开口,可神情皆是不善。

    “楼氏两位族首倒是好兴致,还未踏入猎场就能听见两位的嗓门,”开口接茬的汉子身形敦实,瞧来算不得高,但筋肉拧转的时节,威势并不逊色眼前人,面皮生得方正,腰围鹿皮,听闻两人这番话后,竟也不动怒,而是清清淡淡勒住马儿,从容开口接茬,“楼氏若有两位如此热心关环大元八族的族首,大抵当年风关之乱,如今断然是不可沦为天下笑柄,穆氏有我在,其实不劳二位费心,待到战时仍旧是提兵在前,届时还请两位好生管辖部族,替我等穆氏冲阵在前的男儿压住阵脚。”

    风关之乱,这些年来已是愈少有人提及,也不知是这八族乃至于整座大元中知晓此事者,始终不曾过多走漏风声,还是因知晓此事之人愈少,但落在楼氏两位族首耳中,此话已可诛心。

    东诸岛向来是远离中州数地,乃至与始终不曾掺杂世世的大梁国境,都是相隔甚远,当年因有位贤君起势,尽收东诸岛全境,旋即便是将眼光调转到毗邻东诸岛最近的大元夏松两地,遣无数舟船舴艋乃至楼船北渡沧海,欲直取大元境中,奈何时值八族最盛的时节,还未立稳脚跟,便已是被已是察觉风声的大元铁骑冲穿阵势,溃逃而归。大元中人向来不愿吃亏,既已是侵入门户,自是起兵南击,奈何大元境内舟船的确简陋,且遇得一场足有两月狂风,为惊涛狂风拍碎的舟船已有七八成多,待到入得东诸岛境内的时节,已是无有几人再有征讨的本事,亦只得不了了之,白白折损无数军马。

    而楼氏战事起前,算再八族之中最弱的两脉,专司补给军粮,或是遇上那等舟船为大浪拍翻的时节,前去搭救落水之人,偏偏楼氏从始至终也不曾搭救几人,更是不曾运去多少供给粮草,近乎是眼睁

    睁瞧大军覆灭,遭过无数责骂。

    可此消彼长,既然是其余七族皆是负创极重,如是多年也不曾修养妥当,楼氏便一跃腾生,如今与当年的穆氏,强弱近乎等同,也越发无人提及当年那场风关之乱,如今却是被穆氏族首轻描淡写道来,两位莽汉面皮,皆是阴沉得紧。

    “瞧瞧人家这言语功夫,不消三言两语便已然能将那两汉子噎得无话可说,这般功夫要是你能学来点皮毛,也不至于如今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终日捧着那几卷破书下苦功。”

    穆氏族首身后,马背上躺着位翘腿的年轻刀客,分明是躺到马背上并无甚绑束,这刀客却纹丝不动,两眼微合,瞧来很是惬意,如此一手高明骑术,引得场中人不少频频朝此处观瞧,纷纷很是狐疑这位年轻人究竟是甚来头,且瞧打扮并非是大元中人,一时皆是好奇。

    “大元风大,还堵不得你嘴?”

    一旁同样骑马,但瞧着骑术便生涩的文人怒视两眼,却险些栽倒下马来,勉强稳住心神,面皮也是青一阵白一阵。

    刀客身边的女子一身鹅黄,骑黄胭脂马,闻言眉头微蹙,拧了一把前者腰眼,疼的那刀客亦是险些落马,苦兮兮瞧过眼没好脸色的女子,不敢怒不敢言,只好是揉揉腰间肉,略微提身端坐到马上,舒展腰腹,打了个极舒坦的呵欠。

    唐不枫一行人自离了紫昊北境,出于不晓得北烟泽究竟是如何一番景象,便不得不转向朝西,一路直奔大元境内,前去瞧上两眼与中州截然不同的景致。不过这趟外出所见,倒却是令三人心中算不得舒坦,虽是落日奇景秀水青山,已不知见过多少,不过路上见的叫人揪心的大小事,亦令心头拥堵得紧,乃至于走到大元境内的时节,除却一向性情呵呵淡然的沈界之外,连唐不枫都觉得有些倦怠,怎奈拧不过阮秋白威势,原本就是被人家拿住了耳根,哪怕是不情愿,也只好是继续行将下去。

    行至大元东南境时,恰巧遇得穆氏族首携数十骑,前往山中寻物,误以为三人乃是中州来此刺探的谍子,便是上前过招,却尽数被唐不枫一人一刀抵住,却是不曾下杀手,更是有沈界在一旁据理辩解,终究是令爱才的穆氏族首应允,言说可随穆氏军阵住上几日。

    唐不枫向来不愿欠人情,恰巧穆氏族首也曾提及,如今穆氏比不得以往,人手越发不足,奈何围猎日近,倘若是不将外头人手调回,恐怕连点面皮都不见得保下,恰巧身在此间闲来无事,便自行前去见过族首,一并参猎,也算是偿还些人情。

    “你的刀固然快,骑术亦是高明,但此事应允下来,实在不高明。”阮秋白自打驾马入场,就发觉周遭无数赤膊汉眼色游动,面皮寒霜极厚,轻声同一旁唐不枫道,“由此看来八族之间,心念已算不得当初那般牢固,由楼氏穆氏两家族首言语,即可窥见一二,没准这围猎,并非是瞧所杀虎狼多少来定谁人取胜,而是看何人能于数时辰之后,活到走出这片围猎场。”

    一路上唐不枫心思缜密,且并无甚遗漏,全然不似是原本那等只顾自个儿出刀痛快,舍命诛杀马贼的刀客,反而教平素心思过人,行事周全的阮秋白都很是惊异,而眼下明知这围猎一事并不如所想那般,唐不枫却是一反常态,半点也不曾犹豫。

    “夫人放心且是,咱可是知晓自个儿几斤几两,境界未必有那般高,说什么如入无人境当然是自傲,但保着自身无忧,还算是不那么难的一件事。”收回背后刀,悬在腰间,唐不枫拽出弓来拽满,而后又是慢回弓弦,举动轻描淡写,双肩气力可见一二,转头朝阮秋白笑了笑,“咱们从漠城中走出来,好像年头已经是不短了,大概当初所想的事,也不见得能长久铭记于心。”

    “很多事只

    有见过了,尽管见过之后心头不舒坦,但总比偏安一隅,骗过自个儿好,外头隆冬满地雪,屋中炭火正如春。总要见人,见己,才能见着天下。”

    也不等满眼惊异的阮秋白回话,唐不枫又是瞅了眼又是捧起书卷的沈界。

    “我比不得云仲那小子心善,恩仇快意,顾及不得太多,故而此行若是遇上变故,只能舍命护住自家媳妇,你小子自求多福,如若有余力,就帮衬着穆氏这些位儿郎,量力而为即可。”

    “用得着你说。”沈界眼都没抬,依旧死死盯着书卷,“这话说得不赖,倒真会讨姑娘喜欢。”

    不需沈界去看,此时阮秋白眼里,那放荡无束的刀客,铁定是世上难寻的俊秀人。

第七百四十六章 且凭单刀问熊罴

    无边原野,风疾草劲,远方荒山碎石且滚,若非是眼前有深林遮蔽,只怕马儿都是难行。

    对于大元当中面膛都为无边无沿长风吹得时常皴裂的精壮汉子而言,如此狂风当真算不得生分,耳听得吹角声起,鼙鼓声动,震得人胸口生颤,自是知晓围猎已启。也正是此时,场中足有千余骑尽数涌出,呼哨声响彻场中,蹄踏雷响,扬起无数浮土烟尘,足有百来息也不曾平复下来。

    但唯独穆氏与楼氏的汉子不曾动,而是相隔数十步冷冷对视。

    唐不枫三人也不曾动,年轻刀客饶有兴致瞧着两拨人马,瞧瞧穆氏这些位汉子并未挂甲,而反观楼氏那些位汉子,人人挂有软胄,除却手提刀棍身负雕翎之外,腰间尚围起枚包裹来,正冷眼望向穆氏族中汉子,分明是寒芒闪动,今日并不打算善了。

    围猎场中的规矩,向来如此,愿挂甲胄者自能挂甲,但如若是挂甲,即便所打虎狼熊鹿最多,亦不算夺魁,再者是最为人瞧之不起,眼下唐不枫不论心思再懒散,亦能瞧出这两茬人马针尖麦芒,恐怕也跟不是为夺魁而来,于是反而很是疑惑,提马两步行至那位穆氏族首身侧,挑眉许久,可到头来并未出言。

    “想问就问,虽然唐兄弟乃是外人,但既然有如此身手,且脾气秉性与我很是合得来,言语无需太过顾忌。”

    但唐不枫还是笑了笑,并未追问,上下打量打量这位敦实壮硕的族首,摇了摇头。

    “上任赫罕,乃是由我穆氏走出,当年立下正帐王庭时,不止需文治,还需武略二字。”族首自知瞒不过眼前人,遂叹气低声道来,两眼登时低落下来,“大元自古以来分分合合,并未有过长久安稳,从来不曾一统,这正帐便是个难得的端倪,可若要立下正帐,携领大元全境,若无手段,又怎能服众,当年那位赫罕携千骑前去正帐,同十余大部与八族之中威望最重者商议,待到前去大元正中时,数千骑已是折损大半,但谁人也未能揣测出谁是阻拦之人,听当年随行人言说,数波阻拦剪径之人皆覆面甲,且尽是生面皮,压根不曾在各部族之中见过。”

    “大概是各家所留暗棋,早就防备有朝一日大元会出这么号人物来,又怎会让旁人知晓。”唐不枫点头,心中也是了然,但随后又是摇头,“但这可不是在下想问的。”

    “也是个急性子。”穆氏族首苦笑,“赫罕在世时,文韬武略皆是高明,且最是勇武,每逢大小战事,无论应对大元境内,或是外敌进犯,皆是身先士卒上阵冲杀,故而我穆氏一族,纵使是明知旁人擅耍些阴诡手段,亦是求个武德二字。这些位穆氏汉子早是知晓楼氏怀揣祸心,大抵总想着要将穆氏压得难以抬头,自是免不得厮杀,可仍旧不愿披甲。”

    却不料唐不枫听罢过后,面色很是古怪。

    “就为了武德二字,平

    白搭上性命?这事在下属实是难以苟同,分明晓得披甲要占得许多便宜,偏偏却为所谓武德,所谓上任赫罕所留的勇武道义,平白要搭上许多无辜性命,当真有些愚不可及。”

    “唐兄弟是外来人,这些事,你不懂其中的道理,穆氏自古以来能征善战,皆因如此。”

    穆氏族首并未辩驳太多,望向楼氏披甲汉子,神情当中竟隐有傲然意味。

    “我可担保替你护住些穆氏中人,但族首需先应下我一件事。”见那两拨人马已是冲出,年轻刀客也不多说,不咸不淡悠然道来,“若是有下次,族首不妨令这些位好儿郎挂甲上阵,而休要去始终惦记着所谓勇武,所谓武德。”

    族首皱眉,眼前这年轻人的确刀马纯熟,且性情很是投缘,但妄议族中事,仍旧是令他不甚舒坦。

    “在下为人从来就无甚德行,当年在镖局行当中杀马贼拔贼寨的时候,我都忘了我用过多少下作手段,那可比马贼还要阴狠毒辣些,但我只知道,这些汉子都是家中双亲耗费无数心力养活到如今的,与其要秉持所谓的武德武道,家家悬起白绫,我想才是你这做族首的不称职,草菅人命,爹娘含泪将儿郎交与你手,可不是为让儿郎白白送命的。”

    族首似乎还要争辩,蹙眉言说这勇武二字乃是是祖宗流传下的,如何都不好舍弃。唐不枫脸上的笑意收回,催马儿前行几步,回头道,“到底这等规矩要往前倒腾几辈,在下不知,但既然是穆氏之人,恐怕跟随你这族首的汉子,皆想人人能吃得饱,兴许银钱得来的或多或少,最起码有命花,规矩大还是性命大,糟粕重还是精要多,族首比我有数。”

    年轻刀客驾马前行,缓缓踏入眼前围猎场中,身后跟着始终不愿出言的阮秋白,与那位骑术不精的年轻书生,阮家主没吭声,但那位年轻书生却是略微停了停马。

    “在下从来就不甚喜欢唐少侠的性情,毕竟一个是百无一用的读书人,一个却是酣畅淋漓纵意江湖的刀客,可今天这番话,在下觉得唐疯子说得没错。”

    遥遥围场,入即为一片顶顶毓秀繁茂的深林,此间倒不见得能瞧见群狼,反倒是熊虎居多,倘若是走马而过的时节惹上足有千斤熊罴,虽然是马儿脚力更足够,亦不见得能与熊罴掌齿下占些便宜,更休要言说单枪匹马即可同熊罴独斗得胜,比之猛虎尚要难缠几分,自然无人愿前去招惹,宁惹猛虎不惹野罴,在大元当中已是寻常话。当年八族围猎之中,曾有一族壮汉遇得熊罴,倒是不曾逃去,足足百来人凭背后雕翎射熊,却是被发起狂来的熊罴接连拍翻十余人,马匹受惊,于是更难应对,撇下近乎数十尸首,才是艰难将这头身中数十箭羽的熊罴灭去,得以夺魁。

    唐不枫驾马穿行深林,自然晓得穆氏如今的斤两,大抵若是猎熊,半数人马铁定折损在此,更何况身未挂甲,单凭流箭袭扰,只怕当真是

    射不穿皮糙肉厚熊罴皮毛,但是倘若是令人上前刀穿要害,却不晓得要害死多少正值壮年的汉子,故而并不打算于深林之中逗留,倒是不如早早穿过此间深林,今早前去别处游猎。

    以自身薄弱同旁人强出比较的行径,唐不枫从来都不乐意做。

    但也正是一行三人眼见得要追上穆氏汉子的时节,不远处却是有熊罴吼声震起,周遭古木叶片震得皆是扑簌直响,饶是阮秋白那头黄胭脂亦是有些心神不定,接连倒退几步才是胆敢抬眼观瞧,周身皮毛倒竖。毕竟是外出漠城年头算不得短,可有唐不枫这等岁数浅但算在老江湖一流的能人引路,除却避无可避同马贼死斗之外,其余时节大多是求个稳字,从来不曾于熊罴常出的深林当中停足,而是宁可夜里赶路,亦是要前去那等树木并不繁盛的地界,躲去大蛇虎豹熊罴侵扰,故而今日才听闻熊罴吼声,连黄胭脂这等良马,亦是有些心惊胆颤。

    一骑直奔穆氏阵中而来,瞧打扮与先前挂甲的楼氏中人一般无二,并不朝前去,反而是掉转马头,不知使了何等法子,将身后凶狂熊罴引至此间,眼见前头乃是穆氏中人,快马行至近前来。

    也不曾等到这人开口,更不曾等到穆氏族中汉子退去,那楼氏中人身后瞬息便有腥风劈头盖脸袭来,还未曾等那人回身,连连倒伏灌木与幼木皆是被身后物扫得折断,旋即竟是跃起,探前掌将那汉子打落下马来,亦不见有甚举动,单掌摁住汉子前胸,任由后者吃痛发狂似抽刀,也不曾挡下两息,胸口便是塌将下去,再无动静。

    “沈呆子,老子媳妇且照应好,顺带管管这些位穆氏中人,毕竟吃人家嘴短,能照应得来,定要好生照应。”

    自入大元境内便始终兴趣缺缺,越发邋遢的唐不枫咧嘴,朝身后挥了挥手,“出深林后往北行,见着棵参天枯木后再往西行,瞧见处村落,在那候着便是,这一趟围猎,原本就是为让你们瞧瞧这座大元的人世间。”

    阮秋白眼力最好,虽说初见这等千斤熊罴亦是慌乱,但稍凝两眼,就已是看清了唐不枫已是左手摁住刀鞘,刚要出声阻拦,却是被一旁沈界拦下,仍旧是笑眯眯模样道来。

    “阮家主好像很久没见过唐疯子正儿八经出刀了吧,同那些位穆氏铁骑过招,可不算是动真格,入大元时我曾凭自身道行同他斗过两回,虽是也不曾使真本事,可这小子却是将我衣袖斩去一截。”

    熊罴的爪牙,沈界的衣袖。

    乍听分明是毫不相干的物件,但听在阮秋白耳中,就很是有些愕然。

    听耳边马蹄声渐去,唐不枫这才放心,摸了摸刀柄,又摸了摸自个儿胡茬,翻身下马蹲到熊罴前,瞧着熊罴啃去口肉食,面色不变,反而是伸头探脑。

    “兄台吃过刀没?比这可好吃多了。”

第七百四十七章 神鸦社鼓

    刀把式讲究,还要强过剑架势一筹,原是因剑分两刃一尖,挑刺抹扎皆是随心,并无过多拘束,只求个势意最高,刀却是不同,此一刀出的好坏,明眼人望见刀把式,就可大抵揣测出这人使刀的境界高低,一趟好刀章法,必是由高绝把式而出,或是藏锋,或是走那等凭快取胜的路数,由打人掂刀的架势,尽可窥见两三。

    也正是唐不枫笑眯眯蹲下身来的时节,那头坐地也足有一人多高矮的熊罴,正将那楼氏中人皮肉剥开,虽是浅尝,可依旧有余恨,又是接连使一对重掌朝尸首拍打几番,骨裂声响分明。听闻一旁唐不枫出声,当即便是起身吼过两声,一掌朝刀客打将过去,带起无数落叶来,力道最是刚猛,千斤体魄,单掌宽过人头,自是难以硬撼。

    唐不枫虽是被旁人叫了二十余载的唐疯子,但这一掌里的力道,也是引得心惊,连忙矮下身子闪过这掌,团身倒退过几步来,攥住刀柄摇头。

    熊罴究竟是熊罴,自然是身大力不亏,若是这前掌挨得瓷实,莫说是再斗,恐怕要被连皮带肉扯下大片来,大抵抽着脑门上也得给砸得筋骨皆折,再难有招架腾挪本事,只是可惜,如此一掌由熊罴使出,并不晓得变招。

    一掌落在空处,熊罴大抵也是有些灵智,知晓眼前这掂刀人并非是寻常人,起码比起方才已是被砸碎前胸那人,身手要高出许多,索性也是撇去眼前餐饭,起身扑向那掂刀年轻人。唐不枫再闪,这一扑又是落在空处,却是将唐不枫身后巨树掀动,撞得歪斜,树根险些由深土当中探出,周遭灌木枯枝败叶腾起无数来,声势奇大。

    熊罴大抵也是知晓眼前人极难对付,起码如此闪转腾挪,接连两三击不中,喘息声愈急,动作也未曾停滞半分,扑杀未中,紧接便甩起一双前掌来横扫数度,生生将唐不枫逼到一方长石前,周身皮毛乱抖,直直朝后者撞去。

    血水溅落满地。

    唐不枫终究还是递出刀来,双足踏到熊罴头上,顺其肩头下刀,熊罴吃痛抬头使双掌尖爪,要将唐不枫扫落在地,而唐不枫踏熊罴后脑再跳,又是一刀劈到熊罴肩头,旋即跳上长石,收起刀来,神情很是烦闷。

    “力道是够足的,可惜不够快,更不够狠,要我是你,头一掌用的便是佯招,本就是扫着即死触着即伤的力道,略微减弱几分,出招时添两分章法,如何都比眼下强。”

    接连出招数度,皆是落空,这头身形极宽大的熊罴自然是暴怒,更莫说双肩已被唐不枫刀伤得极重,血水顺满身皮毛溅落,吼声更甚方才,又是不知疲朝那人扑杀而去。

    一线刀光由唐不枫那柄紫鞘长刀当中游动而出。

    似是朝露未涸,深林之中缓落晨光,流转刀身。

    熊罴圆睁两眼,竟是自行将身形扭转,并不曾扑到那刀客眼前,反而是接连退后几步,望起那蒙蒙刀芒,如雾如

    暮,到头来竟也是顾不得其他,连忙扭头离去,原路回返。

    唐不枫也不阻拦,慢悠悠爬上马去,顺那熊罴身后血水缓缓找去,不消盏茶功夫便已是瞧见口低矮处洞窟,饶有兴致打量几眼,也不曾踏入,而是眯眼朝周遭望去,嘀咕了句心狠,竟是径直离去。

    熊罴洞口处依旧焦糊滋味极重,先前过招时节,唐不枫早已觉察到这头熊罴后腿伤势极重,且亦是有焦糊滋味,而今瞧见这处洞窟,再想方才那位楼氏的汉子,分明是刻意将这头熊罴引到穆氏所在处,自然是心知肚明其中的手段,可谓是极阴狠。大抵便是方才八族之中的参与围猎之人过多,人多眼杂,不愿自个儿留下甚把柄,才是想出来如此的阴损招数来,引熊罴暴起伤人,若是今日自个儿不曾身在此间,大抵穆氏人手,已然是要折损许多。

    “胥孟府,十余大部,还有这八族,果真是各揣心思,却不知整座大元落到胥孟府手上的时节,距如今还有多久。”

    人人皆是惦记着旁人起势初时,刻意避开些锦上添花的行径,依附于此等势力,考量的乃是做事分寸与眼光,乍看之下并无多少不妥,但就依今日楼氏打压穆氏的手段,在这当中更是要掺杂多少可称绝户的阴毒招数,连向来不愿揣测人心的唐不枫细想之下,亦是频频咋舌,两眼寒芒起伏。

    相隔数里之外,楼氏千余骑立身高处,为首汉子将刀重新挂到马鞍上头,举目远眺,却是被无数枝桠树丛遮挡,并未瞧清那熊罴洞窟,神情一时纷乱。

    “楼氏穆氏,如何说来也是这大元始祖所立,说那十余大部起初皆是由八族走出开枝散叶,也算不得是谬言,眼下举动无亚于手足相残,着实是令人心头烦闷。”

    “依你所见,我等就应当静观不动?”为首汉子身后走出来位鬓发胡须松散的老者来,并不挂甲,而是着一身皮毛,袒露半肩,听闻汉子言语过后,叹气笑道,“你原是小辈,本不应当同你多说,照族首先前吩咐做事即可,并不能触及太深,便同你浅言几句。”

    “胥孟府势大,已然无人可阻,起码在我等看来,正帐王庭名存实亡,现任赫罕年幼且不说,手头可调用无碍的铁骑军甲胄并无多少,且绝大部族已然依附称臣,早在两三载前便是初现端倪。去事已不可补,后事尚可追些许,八族直到如今还不曾有一族俯首,唯胥孟府马首是瞻,难不成要等到胥孟府携铁骑打下大元全境,兵临八族腹地,才想起低头不成?”

    “大元之中向来是尊强,天下也是如此,眼见胥孟府势已不可阻,若是要想楼氏无忧,尚可将这楼姓传将下去,低头俯首,又算得上什么。”

    汉子低下头去,眼中神采挣扎许久,还是叫人传令,追寻穆氏之人踪迹。

    老者点头,携人而去。

    沈界很是不愿发号施令,凭他自个儿的心性,随意来去才是最好

    ,眼下唐不枫却是将携领众人的活计交予自个儿,虽是出于读书人不可随意开口骂街,眼下也是烦闷至极,更何况骑术本就稀松,比起那方图卷来,身下烈马可谓是相当不听话,三番五次险些将自个儿甩落,于是一路之上皆是面皮发黑,始终不发一言,也不曾令穆氏中人随意游猎,反而是直奔唐不枫交代之处而去,策马扬鞭,到底是将这两日中从马儿身上吃过的亏讨回些许来。

    文人最是记仇,起码是大心眼不小,小心眼不大。

    百骑踏起无数烟尘,直奔唐不枫指点处而去,人人马快,也不消多少功夫,便是踏出深林,朝无垠荒漠而去。倒也非是穆氏中人不曾有过微词怨言,而是唐不枫的刀马功夫实在是得人钦佩,更莫说是一人一骑自行阻拦熊罴,眼下就算是有些不悦,也不曾有人开口,便随沈界阮秋白两骑,一刻不停直奔去处。

    唐不枫指点的地界,乃是个极小极小的村落。

    村中统共不过是寥寥十余户,可如今村口却是有道还不曾干涸的血水,惹人眼目。

    沈界先行翻身下马,自行挑了户人家叩门,而明明听着其中有人脚步声,却迟迟不曾见人开门,百般无奈之下,也只好是朝村落正中走去。

    村落正当中,有片祠堂,并未掩门,

    一位两眼通红的汉子将老者扶到祠堂当中,掂起刀来便要出门拼命,却正好瞧见踏入祠堂前门的沈界,不管不顾一刀砍将下来,却被后者两指拈住,“在下初来乍到,不劳如此大礼,祠堂之中那位老者若是不医,年老体衰,恐怕撑不得多久。”

    沈界替老者将胸口血水止住,也很是咋舌伤人者的刀过于狠了些,直等到已是背过气去的老者缓将过来,才是知晓此事原委。

    当年那位赫罕降生的地界,便是在此地不远,后人感念赫罕恩情,停阻大元战事,遂建起祠堂,连同许多大元早先流传下的各路神灵仙家,一并请入祠堂宗庙当中,再塑金身年年祭拜。

    可楼氏近几月之中屡屡来此,不但是威逼此间百姓人家撤去赫罕相,还将胥孟府三字牌匾挂到祠堂前头,村落中人若是不依言行事,则动辄便要挨打,抢掠家中财物,今日更是有楼氏中人借围猎事而来,出刀伤人。

    老者颤颤巍巍,头顶冷汗直冒,却仍旧是朝祠堂之外指点,痛心疾首言说,当年乃是赫罕出手,才使得大元不曾十室九空,将乱世镇住,如今胥孟府所过之地遍地焦土狼烟,要将不曾并入的大族斩尽杀绝,楼氏却是反要将胥孟府捧起,撤去赫罕塑像,当真是数典忘宗遭人不齿。

    许久过后沈界才是走出祠堂,望向祠堂正当中胥孟府三字牌匾,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离去时,文人才是轻声道出句词来。

    “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

第七百四十八章 金乌袖,孤苦人

    温瑜最终还是不曾诛杀那位年事已高的猿奴,而是施展已远远高于如今三境的修为手段,使一座顶顶繁杂高明的阵法束住后者浑身奇经八脉,纵使其仍有勾描阵纹的手段,但无异于眼前仅余柴薪,而周身无火,如何都难以再添祸乱,不过是变为个指路解惑的跟班,好在是性命暂且无忧。

    老者于冒狄部被人唤作行丁,原意已是不可考,但经温瑜盘问过后,还是略微吐露些许由来,行字乃是冒狄部中猿奴品阶,丁字乃是身在行字阶中的座次,算是最末一流,虽是得阵道手段,可着实是年老体衰,故而才行在最末。身在南公山时,温瑜便听过六甲称谓,但大多是钱寅时常嘀咕,最精此道,可从来也未尝见过钱寅动用过那般神通,也只是有所耳闻,再听过这唤作行丁的老猿奴一席话,大抵便是猜出个一二来,却也并不过多思索,停足两日歇息,并未急于走出颐章境外。

    虽是杀鸡用牛刀,但凭温瑜所知,那位燕祁晔的本事手段,大抵比自个儿原本猜想试探,尚要高出许多来,更因这些年来胥孟府势头渐盛,而当今颐章圣人与日年衰,虽是有心将颐章东境毗邻南漓夏松数地国门把持得牢固,慎防境外之人渗入当中,却也不见得无有瑕疏,这才使得这位身在冒狄部的猿奴蛰伏数载,即便如今已是封住后者通体经络,可仍旧不知这座城关内外,可否尚有余敌。

    自身断去四境通天路,才换得如此一身阵道修为,兴许当年燕祁晔便不曾信过,这位踏入修行时年纪已不算小的后生,区区两三载时日断然不可修为增长至如此地步,故而所遣之人,也不过是位三境有余的老猿奴。

    但有些事燕祁晔赌得,温瑜却赌不得。

    两日之间猿奴行丁皆是步步跟随,时常便可瞧见温瑜眉头拧紧,倒是有心提点两句,说这城中除却自个儿一位冒狄部的寻常猿奴之外,并无别路高手拦路,但旁敲侧击提过两三回后,温瑜并未听到耳中,仍旧每日起阵,将整座边关笼入,盘查来往之人,不得已也只能作罢,除却替那头小猿捋顺皮毛之外,就是坐到温瑜能凭两眼瞧见的地界,观瞧这位才气极高的后生施展阵法。

    天落巨莲横空落地,无数大阵起伏,落在整座城中。

    如是手段虽是知晓大抵今世也难触及,依旧是引得猿奴行丁咋舌不已,连连摇头,感叹自个儿所剩年头,能否亲手施展出这般神通二三,哪怕是有个一二成,估摸着也是相当长脸的一件好事。

    行丁自然是知晓紫銮宫大名,但来这座颐章边关之前,从来未曾听说那位紫銮宫少宫主,原来是女儿身,眼下知晓,却更是心头苦叹上几回,姑娘家的肩头,大抵当真抵不得大势,就眼下胥孟府于大元堪称连战连捷纵横捭阖的势头,又哪里是区区一位自断长生路强抬修为的姑娘家便能阻挡的,饶是五境深入乱军之中,遭人牵制,也未必就能杀出条血路来,剑气阵法虽是高明,但终究还是世人,又怎能同天上仙家相比。

    温瑜倒是也不曾避讳太多,每日清晨时节布下大阵过后,就时常盘膝养气,或是练刀,刀法比起阵法修为,自然是逊色吗,但亦是步步杀机毕现,瞧得已然动用不得修为的猿奴行丁很是心悸,如何也想不明白,一位年纪如此小的女娃,且是身在宗门当中修行,怎就能养出如此狠戾卓绝的杀意来。

    “老先生好生惬意。”

    温瑜将无数阵法布妥,却是难得走到老猿奴身前,盘膝坐下,望过眼那瞧见自个儿仍是有些畏惧的小猿,面皮上头神情不改,淡淡道来。

    “精气神愈发颓靡,比不得你们这等年轻人,纵使是内气耗费得差不离,也照旧是能递出杀意如此饱满的刀来,谁晓得是怎么修行的,忒骇人了些。”

    老汉也是不紧不慢答道,顺带由小猿脑后薅下一撮打结鬃毛来,长风吹面,暑气还不曾消。

    “而今我为鱼肉,姑娘才是刀殂,怎么就不愿信老夫一言,这城中倒的确有大元的探子,但早已被姑娘除去,所余不过是我这老朽一人,又何苦要

    在此逗留,每日耗费如是多的内气起阵,最是耽误功夫。”

    “狮象搏兔,皆用全力,我虽是不曾入世多次,但总也是知晓那位燕祁晔的手段,必定是高明至极,不然也断然不会在此数载之间瞬息起势,近乎将大元全境收入囊中。”温瑜这次未曾同往日一般少言寡语,反而是将双眼合上,轻声开口道,“我所能依仗的,除却事事谨小慎微,宁可于此事将脚步放缓些,也不可贪图一个快字,好比是古时剑客死斗时节,往往前头几十招不过是试探,唯独最后这一招能分生死,明知燕祁晔的剑术比我高,便要将十分力沉积下来,递出十二分力,虽难言能胜,可总也要将这一剑出得精。”

    老猿奴脸上突然浮现出些笑意来,到头竟是遏止不得,笑出声来,“老夫倒很是可怜那位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燕祁晔。”

    “紫銮宫多年来也未曾出过一位如你这般的人,说句难听些的,如今紫銮宫势愈微,便是因那张凌渡才小,心性也是软弱,但你这位少宫主,却全然瞧不出张凌渡分毫软弱来,杀伐果决城府过人,倘若对上的不是胥孟府,大概还真能让你寻出一线天来。”

    饶是如此,行丁也是不曾看好这位才气过人,且敢于壮士断腕自毁前路的紫銮宫少宫主,笑罢过后便是摇头叹气。

    温瑜挑眉,城门不远处一位身在小巷之中环顾四周的黑衣汉子,当即咽喉生出一道血线来,还不等有甚举动,便是扑倒于巷间,一字未吐已是横死当场,怀中书信瞬息腾起火光,不消瞬息就已是焚烧殆尽。

    不知是刻意敲打老猿奴还是如何,温瑜抬手起阵,却是相隔数里将巷中景致摄来,令老猿瞧了个分明,但后者一张老脸并未有变,瞧瞧那具尸首,又是瞧了瞧温瑜,很是不明所以。

    “杀鸡儆猴?”

    “巴掌甜枣。”温瑜收回手来,再无言语。

    停留几日之后,温瑜终究是骑黑獍上路离边关,只不过临行前,还是由打租赁马匹的铺面之中耗去不少银钱,也替那位猿奴租过匹马,脚力虽是不算好,但也聊胜于无。

    边关之外大漠如金,远远长风吹到面皮上,犹似是有道金袖蔓上黄昏高天,如是天上人扯起这片金袖,不住摆动开来,飞沙走石,于暮色之中,恰如飞鸟回桓。

    两骑踏上高坡。

    老猿奴言说,这番奇景唤金乌袖,原是当年有人见金乌栖山,一时被贪念蒙了心智,欲要取来枚金乌羽,插到自个儿那位还不曾出嫁的心上人发髻上,却是不想被这方盘旋大风卷入其中,足足困过一甲子,待到回乡的时节,白发皓首,昔年那位心上人早已离世,只是留下处已然被黄沙侵蚀到不成模样的高坡,乃是年年女子驻足盼郎的地界,甲子年月已过,故人难见,故而这金乌袖虽是瞧来恰似天上景,却从来被人看成不详恶兆,纷纷避之不及。

    温瑜从未瞧过这般景象,哪怕是身在大元瞧见过狂风过境,亦不曾瞧过如是堪称妖冶华美的景致,不由得驻足许久,望望足下高坡,又是望望老者面皮上头千沟万壑似褶皱,突然很是觉得心思通明。

    “如今才察觉,当日不曾妄动杀心,倒的确有几分好处,有位年纪大见过世面的老人家指路,兴许去大元这一路上,好处更多些。”

    老者狐疑,瞅过两眼眼中神光涌现的温瑜,苦笑几声,实在是想不通这位心性难得,且手段不低的紫銮宫少主究竟为何发笑,无奈挠挠毛发稀松的脑门,“可别过于高看老朽这等奴仆,毕竟是奴性深种,真若是遇上大元来人,没准就要变为伤少宫主的刀,若是老朽自个儿选,还不如早些除去,以绝后患。”

    “正经奴性深重的,紫銮宫周遭不少,却从无人会自行提及此事,反而是处处护着自家主子,恨不得摆出据理力争的模样来,反观老人家却从来少有提及冒狄部中事,更是不曾吹嘘,就凭这点,晚辈还真觉得前辈同那些人不同。”

    “况且若无手段,怎能服人,若有手段,即便旁人人心不曾向着,也只好屈从。老人家是明白人,生死比起暂居旁人屋檐之下,当然是前者要更重些。”

    猿奴行丁愣了愣,却是喉头滚动,一句话也不曾说出口来。

    而见过金乌袖的温瑜却是一时很是欢愉,继续朝老者问道,指指自个儿鼻头,“老人家觉得,我是否是那等孤苦终老之人?”

    但没等行丁开口,女子就攥紧缰绳退下高坡去。

    脸上哪里还剩丝毫欢心意味。

第七百四十九章 枪来剑去

    任凭李三再是深知自家这位帮主的脾气秉性,也绝不曾想到这位一路上都不曾显露甚好脸色的赵梓阳,见着南公山的时节,竟是将三境修为运足,走到山脚下甩镫离鞍,近乎是凭空腾跃,直直跳上南公山山巅。

    道门有缩地成寸的法门,佛门高人更擅一苇渡江,但这般堪称莽撞的举动,李扶安实在想不出乃是如今的赵梓阳所为,直到山巅响起如同惊涛拍岸的落地声响来,李扶安才是回神,只是摇头叹气,竟是一时间不晓得当以何等面目应对眼前景。分明是一路都不曾见过几回好脸色,且事事都很是谨小慎微办事心性手段,就连李扶安明知其进退得当,都很是有刮目相看滋味的赵梓阳,竟是将三境已然稳固的锋芒直压到如今,才是一步上山,畅畅快快在南公山巅大笑两声。

    恰逢今日村落当中大多人皆是闲暇无事,三三两两邻里闲谈,唯有学堂当中已是满座听讲,听闻此声响,一屋孩童还当是山间有猛虎啸涧,纷纷是停下口中诵念文章,齐齐抬起头来看向前头的先生,胆量小的几人,眼见已是要钻到桌案下头躲避,一时很是有些乱象横生。

    颜贾清最是不满,早就晓得山间有吴霜坐镇,断然出不得乱子,便是正襟危坐横眉瞅向那几位最是惶恐的学子,哼哼两声计上心来,拍打桌案冷言道来,“怕个甚,古时有一国学堂遇得敌国来犯,万千流矢兵甲相撞声不绝于耳,可依旧是提笔不止读书不辍,莫说是南公山当真有猛虎下山,就是万万雄兵投鞭断流,旌旗蔽空,这圣贤文章里头自是有正气在,何惧之有?”

    犹豫之间,一位精瘦的孩童将竹简摆正,又是旁若无人诵读起文章,乃至于缓闭双目,全然忘却方才那两声吼,反而念字愈轻快,到头来摇头晃脑,窗外事已不闻分毫。稀稀落落学子亦是稳住心神,将竹简捧起,或是默念,或是开口诵读,方才乱象已是不可见,依旧苦读不辍,反倒是比先前更要用些心思,书声比起方才还要高过一截。

    学堂中竹简,乃是颜贾清凭自个儿所学,默背下来,而后逐字逐句抄到竹简上头,天下纸贵,即便是家境尚可的寒门,能凭家财添置两三本书卷,就已是仔细翻动,免得生出蠹鱼咬坏书卷,纵使是吴霜也曾有心相助,可颜贾清醉得云山雾罩,单手伸出不晓得乃是个五字,也是一百个不答应,分明是离了黄龙近乎半点神通也难动用,依旧是将南公山正殿桌案拍得山响,言说古时便有知耻而后勇这话,倘若是吴霜将这书卷安置妥当,那些位从来不曾见过世面的小子,还不得自视甚高,忘却学问之贵?除非是吴霜打算将日后这些位穷苦学子的功名俸禄皆尽包揽,否则断然不可由南公山出银钱,替这些位寒门学子购置书卷。

    今儿个南公山上不晓得是谁人吆喝起一嗓,却是被颜贾清逮住时机,好生敲打敲打这些位学生,自个儿悠悠然踱步走到窗前,朝南公山望过两眼。

    却不晓得是哪位不省心的后生回山,正好拿来做文章。

    自打见过那些位五

    绝与吴霜这等强行逾越五境的妖才,颜贾清虽说从来是人入沸水炖煮三日,唯独剩下一张硬嘴的心性,也不得不认这些位站到修道山顶上的高手,着实个个皆是人中龙凤,单是吴霜座下这两位岁数最小的老三老四,而今本事大抵也是愈高,抛开黄龙不提,那日的剑气,颜贾清可是瞧得真切,大概今日这位一纵登山的主儿,便是那位久离山间的赵梓阳,不出几载,也已然走到了三境。

    “个个近妖,还让不让旁的宗门活命了?”

    也正是南公山山巅传出两声吼的节骨眼上,山中有剑气起。

    这剑气通体无色,譬如小流,与吴霜那等携紫气威势极重的剑气迥异,但此刻尽展威风,外行却也是瞧不出甚高低来,竟是后来先至,直奔立足未稳的赵梓阳,尚未曾递出枪来抵挡,已是瞬息近前来,饶是赵梓阳运周身内气抵住,亦是接连被震退开数步,衣裳破损数处。

    来去也无踪,威势却不见得低。

    山中走出位白衣的剑客,瞅见山门之外立身的赵梓阳,咧开嘴只顾笑。

    而赵梓阳亦是不乐意吃亏的主儿,才是稳住身形,瞬息由身后抽枪,脚步不退反进,步步逼上近前来,枪花拧起,直逼向那位白衣的剑客,半点也不曾留手,凶顽枪头挺前时节,当空震出串脆生响动来,虽是内气不曾外泄,尽数蕴到这一杆枪中,势头也不曾矮过那剑客手中剑,剑尖枪头抵到一处去,锋芒乍泄,无数散去剑气枪芒落到青石路中,分明是轻如飞鸿,却是将顽固青石削出深浅槽印来,更有大片散去剑气如同刀斧穿凿一地,留下道极深极深的缝隙来。

    仅是一照面,二人皆不曾留手,虽是枪芒更盛,且章法越发圆润无滞涩,力道更是在水火吞的长剑之上,然而白衣剑客只凭剑气锋锐神意初显,牢牢稳住身形,任由大枪横拦扎挑,单靠一手快剑相迎,竟也是一时未曾落在下风。

    缠斗数合无果,赵梓阳眉峰再挑,而是运上崩劲,大枪放缓攻势,并不以平处攻剑之长,仅是借枪杆崩劲挥斥,踏起枪杆借力腾空,剩余足足六七成余力去势未减,被赵梓阳攥起枪杆压至剑客头顶,显出劈山势头来,内气尽发。而剑客并未硬接下这堪称蛮不讲理由的一招,

    足尖点地步步退开,侧身拧转腰腹,沿枪杆贴起剑身,自下而上抹将过去,携长风弄剑气,绕开赵梓阳所持枪杆崩劲最为凶狠的头半截,剑走偏锋。

    剑枪相迎,但见撞碎无数纤毫杀光,剑气摧枯拉朽,枪芒盛而再起,两两相撞,竟是使得原本前几日被云仲剑气伤损的护山阵摇动,无数碎石滚落山道当中,眼见护山阵便要撑将不住,尽数垮塌。

    “师兄啊,这么打下去,师父要骂的,要不还是先叙旧?”云仲接住数缕被枪芒斩落的鬓发,接连退后数步苦笑不已,顺带整了整衣衫,上头已是多出足有七八处破损,皆是平滑,乃是被枪芒割破,但显然是赵

    梓阳雷声虽大,却留手太多,并未见红。

    可赵梓阳活络肩头,瞧着并未尽兴,瞅着云仲面皮便是嘿嘿笑道,“小师弟可是长本事了,搁在师兄下山前,都是有些不好意思欺负人,如今好歹是能勉强抵挡一阵来。武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能逆流追上,当真是极难得的一件事。”

    话虽如此,但赵梓阳却是不曾收回那杆漆黑大枪来,将大枪倒背身后,朝看似狼狈的云仲招招手,“最后一招,咱不妨在这杀招上分个胜负,点到即止,千万不可伤着彼此,可否?”

    云仲为难,瞅瞅已是有些难以填补的护山大阵,又看看自家不知晒黑几分的师兄,擎起剑来,很是心不甘情不愿摇头。

    “说好点到即止,若要给师弟一枪挑死,那可就出乐子了。”

    赵梓阳脑袋略低,挤起两眼,面皮很是丑鄙,“你小子还打不打?”

    甩手掌柜一纵登山,只留下李扶安一人满面凄苦,牵着两头马儿,步步上山,时常还要听闻山间剑啸枪鸣声响,听其中意思,大概阵仗极大,凭如今赵梓阳三境的修为,能闹腾出如此动静来,着实是叫李扶安咋舌,不过更多还是有些如释重负似开怀,手头缰绳也是觉得轻快些,深夏时候深林暑气,好像也是难令当胸凉风变为憋闷。

    山巅上云仲递出的手段并不甚精妙,凡是入二境的,大抵皆可令内气穿体而出,依附兵刃上头使之腾空,而此时云仲正是如此,令掌中剑悬于胸前,眉眼平和,甚至隐隐之见有几分欢喜,并不似是同自家师兄斗招,反而如是悟道一般,到头来竟将双肩耷下,立身原地。

    足足站过两炷香。

    赵梓阳终究是绷不住面皮,收去那等背枪的古怪架势,狐疑开口。

    “此招是守式?”

    正垂眼深思的云仲愕然,一时间有些回不过神来,“三师兄这也是守招?”

    南公山上人都晓得老三赵梓阳向来便是争勇好斗的秉性,恨不得半点招架的功夫也不学,只悟攻伐手段,却是不料两人立身许久,出的却都是守招。

    空有满腹斗法念头的赵梓阳收起枪来,快步走到云仲近前,抬手便是朝脑门上敲过一指,见后者还是满脸失神,嘴角终究是流露出满溢而出的笑意来,又朝那剑客前胸锤了两拳。

    “看来这阵子饭食不赖,真结实不少。”

    云仲也是缓缓扯开嘴角,拍拍赵梓阳肩头,“师兄也不赖,这一膀疙瘩筋肉,揍人大抵更疼了。”

    山外躺到两柄悬停长剑上头的青衣吴霜朝山头上瞥过一眼,瞧见护山大阵险些被这俩小孽畜拆去,恨得咬牙切齿,最后却是忍不住笑意,心满意足翻了个身,接着午憩。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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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剑四方介绍:
读者裙824498525凡夫俗子有几多岁月。一入江湖岁月催。垂髫小儿至独挡四方。凝酒剑虚丹,运剑如月,掀翻重关。世家宗门九国二表,儿郎轻抬足底,浩浩江湖行。四玄五境二天关,从未孤身。酒剑四方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酒剑四方,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酒剑四方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