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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凉凉不加班     酒剑四方txt下载     酒剑四方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百六十五章 叫花鸡,碧空游

    才出城关数里,本就负创不浅的云仲就险些栽下马来,幸亏是一旁赵梓阳眼疾手快搀扶,这才免于砸到荒凉道路上去,急忙勒马,仔细摁过云仲身上数处,粗算下来如何也是折去十几处骨头,连也在外闯荡过许久的赵梓阳见了,都是眉头紧锁,半晌亦不知怎么应对。毕竟出山时候走得匆忙,虽是携了跌打伤药与几枚钱寅下山前所炼丹药,伤势若是重到这般景象,只怕即便将丹药如数塞到云仲口中服下,也不见得能缓将下来,药力十成,多半至多也不过是施展出两成来,且莫说极短时日就可痊愈,反倒容易因丹中所藏匿的丹毒损伤身子根本。

    就冲这点,赵梓阳也始终难以横下心来,将这林林总总丹药尽数用到自家小师弟身上,再者说来,二师兄的炼丹能耐不低,奈何总要炼制些堪称古怪至极的丹药来,想当初钱寅便时常由打丹炉之中灰头土脸掏出几枚丹来,趁着吴霜外出的时辰潜入正殿里,专挑青雀试丹。到头来待到吴霜终于瞅出端倪,起码已有数十头青雀已是遭殃,要么便是终日尾尖处袅袅炊烟不得消停,要么便是因食过钱寅的丹药,整日犹如灌过哑药似,经吴霜摆弄调养过好一阵,无端竟是多出学舌的本事来,每逢山中这几位师兄弟偷着讲吴霜坏话,总免不得那头青鸟时常在不远处听过,而后将这段言语一字不差学来,总能被吴霜知晓,狠狠罚上一场。

    但眼下却不是想起这般事的时候。

    从颐章东边关远去大元路途,已是不能依着原本既定路途去走,且不晓得要走上几日,才能遇上那等像样医馆,更是不见得自打三人出城后,身后亦步亦趋的七人能答应令三人停足歇息几日,故而很是一筹莫展。不过也正是因这七人半步不离跟随,也是令赵梓阳李扶安两人同时瞧出些端倪来,七人之中修为最高的,大抵就要属那位瞎子,即使没瞧见踏空而行,却也是一步十几丈,堪称是缩地成寸,手段最是骇人,至于那位扭捏扮相且有些脂粉气的中年人与那位无耳的老汉,则是要逊色些,同那四位缺臂膀少腿足的相仿,皆是踏空而行。

    七人当中最不济的也是三境,与赵梓阳这等才入三境,竟还未通晓如何凌虚踏空的后生相比,如何都是要高出太多,即使李扶安约莫亦是在三境之中,可无论如何也斗不过那位手段高到骇人的瞎子。

    好容易缓和过来的云仲倒是淡然,同自家师兄讨要过些内服伤药,权且就着周遭山溪水吞下,虽还是满身伤势,但脸色如何都比先前强出太多,竟然是自行停下马来,朝那位跟随的瞎子缓声相告,说是要在此处歇息一晚,人困马乏,且休说三人皆是负创,如何也跑不脱身,不需太过于小心谨慎。

    而瞎子也是知晓,这位年纪轻轻的剑客近乎是吃全了那道枪芒之中的力道,必定是身受重创,如今虽还能强撑,可总不能长久,既然是料定三人跑不脱,也并未同其余六人商议,而是走到三人不远处十丈外,自个儿坐下,摸索来不少柴草生火,就着枚大石避风,瞧来倒是驾轻就熟。

    “不晓得温瑜现如今到哪了。”云仲强撑身子坐下,还是缓和许久,才将面皮之中痛楚意味压将下来,苍白面皮挂起些笑意来,打量打量师兄,并没多少忧愁烦闷,反而像是终于放下心中事一般,咧嘴笑道,“大师兄在山间好像老是不甚喜玩笑话,而今二师兄还在外头勤修,山间便就只剩下师兄与我最好说笑,如今虽然是败下阵来,也别这般愁眉苦脸。”

    赵梓阳苦笑,但着实没半点笑意,反倒很是忧心瞧瞧云仲胸口。

    “左右两肋少说断了六七根骨头,还有心思闲扯,真不怕扯动伤势,再疼得昏将过去。”

    但云仲似乎全然没将这话听进去,倒是扭头看向眉头挽紧的赵梓阳,嘿嘿笑道,“出山以来说句实在的,总有些想着争气的心念,所以无论是惨胜还是得不偿失,到头多半都不能说败,更别说师兄你本就境界不低,若非是今日遇上这几位,师兄和李兄两人,多半也是从未有败迹。”话说得不假,但一旁皱眉沉思的赵梓阳回过神来,却是摇了摇头。

    “好勇斗狠,非我能为。”

    尽管很是含糊,却依旧是让竭力忍住浑身剧痛,致使头脑反倒灵光许多的云仲琢磨出了其中的缘由。本就乃是前去寻亲,可既然并未寻着,多半那位李扶安知晓师兄赵梓阳双亲所在,到头来却并未如愿相见,大概就是因自家师兄家世不小,而出于种种顾虑,始终不得相认,所以凭三师兄这一身二境近乎三境的修为,照样不能太过露相,免得因小失大,反而不美,最是容易前功尽弃,因此步步走时四处观瞧,生怕走错半步,耽误了与双亲相见。

    说来怪得很,好像是这座世上往往总事与愿违,天下事越多无心插柳柳自成荫,纵赵梓阳为此事收束了多少心思,忍下几多平日里不愿忍的事,生生将心性缚为如今这般,还是没见到自家双亲,花费无数力气,生生走过许多地界,且等候许久,到头来的事,不成的仍是不成。

    也许是云仲这般故作轻松的语气使得赵梓阳略微放下心来,又由打包裹之中翻找出枚丹药来,还不忘瞧瞧那位始终靠起巨石歇息的瞎子,蹑手蹑脚将丹药递给云仲,而后才是继续道,“不过这话算你小子说对了,除却身在颐章南错落石林中,被那隐居的糟老头子敲得险些失却神志,除此之外,还真是没输得如此快,那瞎子的神通见所未见,而且似乎本就是借旁人的手段对敌,当真见所未见,更别说这境界,差距实在过大了些。”

    说到这赵梓阳还不忘不轻不重瞥李扶安一眼,很是阴阳怪气,“起码这次输得心服口服,托南公山师门的福气庇佑,还没身死就已是万幸,知晓自己手段不如人也算是吃过教训,浑然不像是有些人,当初吹嘘自个儿手段千变万化,而今却是连一招也未挡将下来,日后可千万别再同人讲什么年轻时天资多高,如今三境,还不是同我一个德行?”

    自从离城以来少言寡语的李扶安,这次听闻赵梓阳明嘲暗讽阴阳怪气,难得没出言应对,只是龇牙咧嘴好一阵,旋即又是望向那位坐在石下闭目养神的瞎子,眼中忌惮颇深。瞎子的手段几人都看在眼里,唯独李扶安看得最为通透,免不得又是想起早年间跟随那人走南闯北,听闻过的修行流派,当中包揽邪门外道,仙家遗篇,甚至不乏那等已是失传不知数百上千载的禁忌流派,初见这瞎子的手段,就已是通体寒毛倒竖,哪里还有半点对敌的心念可言,只是堪堪施手抵住那道去而复返的枪芒,就再不曾出招。

    正是云仲赵梓阳两人有一句没一句闲扯的时节,瞎子站起身来,拍落衣衫上蹭来的灰尘,使竹杖敲了敲周遭乱石,侧耳仔细听闻响动,随后一步迈出,瞬息再回,手中就多出头毛色纷繁的野鸡,倒是相当不讲究,扭断脖颈之后使篝火烧去浑身羽毛,由不远临近山溪的地界折来两支荷叶,黄泥一捧,轻车熟路使荷叶裹住野鸡,而后黄泥裹荷叶,塞到篝火下头,又仔仔细细将火燃起,又是坐到原处闭目养神。

    瞎子动作行云流水,无有半分迟疑,更是不曾有犹豫,落到三人眼里,也是不得不叹上句又是个精于食饮的老饕,纵使是身在这等荒郊野岭,还不忘要仔仔细细做上这么一餐叫花鸡,虽是极不情愿,可三人许久粒米未进,自然饥肠辘辘,免不得心头咒骂两句。

    要说谁人始终不曾有半点眼馋,却是平日最喜稀罕吃食的云仲,正擎着枚翠绿飞羽,嘴角抑制不得笑意。

    “笑啥?总算挨了顿胖揍,给你小子美成这般德行?”瞎子的叫花鸡扔到火堆下已有一炷香光景,虽无多少香料盐粉,但荷叶清甜黄泥新鲜滋味已是远远飘到三人近处,赵梓阳本就心情奇差,还是免不得窝火,眉歪眼斜瞪过云仲两眼,总觉得这师弟的念头异于常人,不由得骂道。

    “那倒没有,只是觉得好笑,分明恨不得将我等三人就地诛杀,却因知晓南公山上还有位惹不起的师父,故而才不出手,有这般荒唐景象,倒像是押送触犯法度被充军的罪人,不远万里直奔东去,平白多出这么个累赘,倒是烫手得很。”

    既然赵梓阳没问,云仲也不说。

    其实乐的并不在于这番话中所讲。

    而是早先放出的碧空游,如今已是离温瑜方向不远。

    原以为温瑜已是走了很远很远,但如今推算推算时日与碧空游快慢,好像走得也没那么远。

    况且好歹能通书信,若是将话说开,没准就真能找寻回那位心心念念的姑娘。

    云仲一直觉得自己运气不算好,但也不能算奇差,所以总是有些期盼。

    期盼到浑身伤势也不觉得如之前那般疼。

    ps.存稿更新,仍旧没忙完

第七百六十六章 浩大秋意

    才过中元不久,上齐京城下一场盛会,刚好定在处暑节气,眼见得遇上处暑,原意就是出暑,最为令人难挨过的三伏天已是强弩之末,无力困兽,再难翻腾出往日的滚滚热浪,倒是犹如霜打百花,虽是几日前争相逞凶,招展开来浑身艳尘气,也再难蛊惑过路之人。每逢处暑时,往后尚有回热,但相比于日日曝晒,险些就能将人通体皮肉都蒸炸过数个来回的三伏天,亦算不得甚,每逢处暑时夜观天,远空北斗斗柄遥指西南,就能知晓此夏终究是隐瞒不得衰态。

    也正如这番盛夏收尾的景致,遭受整整数月炎热的人家,亦是大多走上街巷,等着那场如是能将今年盛夏推出城门外斩首的盛会,即使想要等天景回暖,需先行等到白露靠后的节气,可人人亦是喜上眉梢,且不说前阵子中元节纷纷是祭祖,好生打开话茬同故去亲近之人好生畅谈一番心思,虽是到头来也免不得难忍哀恸,但如何也是将近些时日所受的苦楚好生朝外头倒了倒,正是心头事少越发身轻的时辰,碰上处暑时京城盛会,自然要好生排解一番,寻些乐事。

    处处张灯结彩,忙碌整半载的许多书院先生,终于是经六七目考题过后,能少见着这些位往往家世甚大的小公子两眼,总算是能褪去长袍,暂且封过书卷,找寻三五旧友好生畅饮几日,免不得还要摇头骂上几句如今的学子越发难以管教,但凡是气急使戒尺抽上两三下手心,那些位小公子纵使还家过后不曾告诉家中人,最不济也要叫嚣几句,说自个儿乃是当朝几品官员的儿郎,日后乃是要去往齐梁学宫的主儿,倘若是吃打,必定是要惦记着日后算账。以往沿街叫卖的商贩连同家底已算厚实的商贾,却从来不顾什么所谓盛会能好生歇息一阵,倒是比往日更为繁忙,恨不得日夜无休,将近来最受京城中人青睐的物件吃食,或是由别地来的绸缎绣衣,施展浑身解数拿到手上,惦记着能于这场盛会中脱手,好生赚上笔银钱,日日苦思冥想,尚要应对这货物往来时的细枝末节,累得不知落下多少根发丝。

    既是盛会,皇宫当中亦是不能免俗,中官近臣自然是晓得如今上齐圣上最好文墨,不等圣上亲口吩咐,就已是提前几月给身在上齐各地闲游或是旅居的文人大家送去信件,而今已是足有**成抵京,虽无几人能有那般架子去往皇宫之中客居,但京城之中顶好的酒楼,也早就是塞得满当,到头来就算是出双份银钱,也未必能求来一室,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找寻别处安身。

    除却召文人大家进京之外,自然还是有那等京城之外官员,眼下恰好是无需值守赋闲修养的,纷纷也是由外去向京城当中,即便是能使圣上知晓前来觐见恭贺万岁,那也是极好的事,真若是能令圣人记下,虽说不见得日后平步青云,最不济也可令圣上决断谁人升迁时,添一分微末推力。如此一来占地本就不小的京城,即便平日里有不少余地,或是能供人歇息的客栈酒楼,这处暑盛会尚还有几日,就已然是显得热闹至极,街头巷尾熙熙攘攘比肩继踵。

    京城运河水泽河灯漫道,长街处处悬起灯笼,尤其入夜时分浮光掠影,玉楼高阙,人人头顶皆悬长燃灯火,水渠运河其中不乏何等,游舫舟船尽悬华灯,琉璃飞檐琥珀衔栏,纵使夜半长天仍旧为浩瀚光亮映得发白,自诩风流名士公子衣衫鼓荡,摇扇扑萤,静立高楼船头,说不尽少年得意,如同流水一般的杯盘来来去去,甘醴入喉诗文脱口。待到人人皆蒙醉意时节各自归去,游舫吃水,都比起无客时节轻上许多。

    历来是锦绣文章紧随锦绣时局,有如此景致,连整座皇宫之中亦是添起许多喜气,竟是与每载元日都相差无几,上齐圣人今日接连饮过数盏甘醴,难得染得些醉意,下赦轻罪之人,且是赐皇城中忙碌许久的中官不少银钱布匹,直到天色晚时,才是挪步回宫歇息。

    可待到踏入寝宫的时节,早已有中官跪伏,见是圣上回宫,且看来心境极好,才敢凑上前来低声言语两句。

    随天子眉头微挑,宫中最通晓察言观色禀告大小事宜的中官,连忙收住言语,重新跪伏下来,如何都不敢再言。历来是伴君如伴虎,圣人若今日心景尚算有悦,禀报些许大事,瞧来乃是最为合适不过,但亦有那等扫了圣人欢心的中官,自是要被寻个莫须有的名头,或是逐出宫去,或是身死,皆在天子一念。

    但上齐天子并未恼火,单手撑住额头眉角,略微运力将眉尾抹平,不消多少功夫就拿定主意,同那位浑身筛糠似的中官吩咐两句,最后竟是笑起问道,“寡人自诩亦有两三分风流气度,面皮生得更不似那等民俗当中所绘夜叉,怎就是一两句的功夫就能落得如此姿态,本就非好杀之辈,且这件事如何说来,也不能称之为坏事,还是放稳心思前去最好,免得令寡人那位亲近之人瞧了,还当是寡人平日荒淫无度。”

    一队皇城御军缓缓由偏街去往皇宫,不过人人面色都很是紧绷。

    寻常别地京城,守卒御军数目奇重,多半举国上下近三四成兵甲,皆需屯兵皇城周遭,除却护卫之外,各有职守,即便是战时边关吃紧或是大军压往别处,亦是要留有相当数目兵甲驻守皇城,可保无忧,不过近些年月来天下尚在太平,上齐纳安当中守卒御军羽卫数目,倒是算不得极多。

    一身纹凰织锦的矮小男子身在百余御军之中,四下观瞧,但可惜走得乃是偏僻街巷,除却临街喧嚣声响之外,并无太多能看的新奇地界。

    “可否走上一趟蟠龙街,上次去蟠龙街闲逛,竟已是忘却了是何年月,我可不敢在皇城之中兴风作浪,不如带咱前去瞧瞧?”男子将纹凰织锦略微抖了抖,落下不少灰尘来,又是猛然想起些什么,掏出酒葫芦来倒在手心些许烈酒,抹了抹面皮早已皴裂干涸的血迹,也不管周遭人是否出言应答,自言自语笑道,“瞧这记性,险些忘了进京面圣需沐浴更衣,好生擦擦面皮,且不能惊扰了圣上。”

    男子前后左右有四人紧紧跟随,并不凑得过近,或是抱剑或是拎枪,尚有两位年纪不浅的老者两手空空,但只瞧步态,也非是寻常人,如是令城中百姓前来,大多是觉得面生,可要落在朝堂中有数几位重臣眼中,多半是要惊出一身凉汗来,这四位来头极大的能人封住四面,来人得是何等身份,估摸着谁人也猜不出。

    “您可别让我等几人难做,蟠龙正街如今正忙活处暑盛会,看上几眼倒算不得甚,可倘若是欲要掺和上一番,只怕是为难我等了,依您这来头,实在不敢轻易应下,等到离了皇宫,再来观瞧不迟。”

    抱剑那位面如冠玉,但年纪却是分明不浅,简短应声两句,依旧是绕路前去皇宫当中。

    等到矮小男子穿宫阙走玉桥,踏入寝宫门外的时节,四人依旧不曾离去,反倒神情越发肃然,抱剑那位将手摁到剑柄处,持大枪那位拎起枪尾,其余两位老者却是一人捏指,一人握拳。

    一袭黄袍乃是当今上齐天子,一身很有些灰尘纹凰织锦的乃是位无名的守边之人,两人相隔百步,正中立着四人。

    “叔叔许久未见,很是让人心生想念。”

    端坐正座上的天子站起身来,朝阶下的矮小男子点头笑笑,朝四人挥手,四人犹豫片刻,迟迟也未决断。本是有些僭越举动,但还没等天子再度启齿,阶下那男子却是低下头去,俯身跪地,恭恭敬敬叩头有三,高呼圣上。

    如此情形,令天子都是略微眯起两眼来,轻声道了句平身。

    青平君并未在皇城中久留,不消多半时辰就已是走出皇城,回头看过一眼抱剑那人,咂咂嘴道,“不用看,你的剑比起我那的一位好友,差了不知几座山那么远,修行人与俗世掺染到一块,往后多半是毫无寸进,此生大抵也就如今最高,何苦留在此间。”

    “吃饱喝足,还能赏赏景致,尤其夏时,姑娘女子腰足凝脂,偷着看上两眼乃是多讲究的好事。”

    矮小男子没搭理,立身在皇城之外,望着这座似是不夜的京城。

    比往日凉爽些许的清风绕发尾,街上无数姑娘与少年郎,衣裙飘摆,扇面轻晃,琼楼玉宇上下阴面不多,大多被灯火染得橘黄,冲天光亮映照大空,分明入夜,酒不醉人。

    浮光掠影,烟火水气,胭脂茶汤,清酒石散。

    微微眯起眼来就能知晓不计千数的滋味穿小巷走孔桥,滑过公子赋诗袖口,乘河灯提携朦胧水波,散到人面若花红。

    整座纳安好像滚动走马似橘黄灯火的浪潮,砸在皇城外这位匹夫已显旧的纹凰织锦上。

    浪潮过于富贵,灯火过于晃眼,所以压在青平君眼前胸口时候,很像是被万千尺飞瀑牢牢钉到山崖上,最终半字不留,缓缓走入蟠龙街中,缓缓走出这座纳安城。

    好像是连天黄叶中多出抔杜鹃啼血,无端浩大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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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六十七章 十载纹凰

    早在三五天前,青平君就已由京城纳安回返,但北烟泽边关守卒,人人都能察觉出滋味很是不对劲,且不说近来几日不见这位统领的踪迹,最为古怪的是连平日里送酒的军士,都是被拦在帅帐外头,足足数日不允有人踏足,就算是断了一臂的江半郎与云亦凉柳倾往常关系最为紧密的三人,亦是半步不得近。

    上两番妖物邪祟袭来的时节,并不如往日那般势大,动辄便是浩浩荡荡千万头妖物邪祟由水泽之中冒出,况且自从柳倾来援过后,这等浩浩荡荡万妖来袭的景象,眼下已是不可轻易取来些成效,凭这一手大阵的本事,阻拦些本就算不上本事高明的妖物,断然不属什么难事,毕竟四境精通阵法的高手,妖物邪祟最为难以对付之处,在于数目,有柳倾坐镇,边关守卒伤亡数目,已是愈低,到头竟是有那等两三茬妖物冲阵,并无一人失却性命的景象。

    早在数载前,青平君与云亦凉二人就先行商议过,可否请几位三境之上已是初具手段的修阵之人,但天下修阵之人本就罕有,更何况阵图稀缺,若非是已入得三境或是天赋异禀,只可借师门当中的阵图修行,既无多少阵图,手段当然要低微些,更莫说是前来这等常年苦寒之地,时时有殒命险境,纵使是两人想过无数招数,到头也只得罢手,而今柳倾自来,如何都是令两人心头大悦。

    不过北烟泽之中的妖物领教过几番四境大阵的威势,似乎亦是知晓再不可如往常那般,凭如海妖物来压,一连消停过许久,到头来竟只是有十余头大妖踏水泽而来,虽数目远不及往常,但皆有近乎三境往上修为,其中两头,甚至隐约之间已是跨入四境。

    如若是寻常四境修士倒并不见得能翻腾起如何风浪来,但这十余大妖最擅兴风作浪,近乎是数十丈高矮大潮压来,强行抵住大阵,为护住这边关营盘城头不失,强如柳倾也只得是以大阵阻拦这暴起潮水,更莫要说潮头之上且有零散妖物邪祟伺机出手偷袭。虽是全力抵御,死伤依旧是极多,不少还未曾踏足三境的守边人,皆是葬身潮水与那十几头大妖手段之下,江半郎以一敌三,躲闪不及被凶狂潮水砸个正着,那两头大妖生挨过云亦凉无数剑气与青平君数拳,凭远胜过寻常修行人的坚实体魄,生生扯断江半郎左臂,虽是亦负创不浅,但到头也是全身而退。

    虽是一战过后死伤极多,江半郎失却一条左臂,倒也不甚在意,草草裹了肩臂,就照常同云亦凉青平君讨酒,免不得还要阴阳怪气两句,说终究是位高权重,酒水供给都是比自个儿及时些,若不来时常蹭蹭酒,恐怕馋虫全然不能解去,对阵妖潮的时辰自是不能圆润如心。

    自从那场死斗过后半日,青平君简短知会一声,便是孤身走出北烟泽边关,直奔皇城纳安而去,来回不过数日,大抵是运起浑身修为,一日千里,回城关的时节接连憋闷过三日,出帐头一件事,却是先行扔给江半郎一枚似鳅似蛇的物件,通体如玉。

    柳倾同云亦凉终究是坐到帅帐之中。

    青平君正展开数张杂乱宣纸,提笔写着什么,对于眼前两人落座,浑然不觉,依旧是蹙眉挥笔,良久过后才是抬头回过神来,一张脏污面皮流露出些许稀薄笑意。

    也不消去说,云亦凉就已是能猜出眼前这堆杂乱宣纸上头写的是甚。

    这也是北烟泽边关之中每度遇妖物侵袭过后必定要做的琐事,需先行由各营清点剩余守边人后,再汇入帅帐当中,而后依照此名册设冢。毕竟妖物手段历来狠毒,即便余下尸首来,亦是不见得能有甚全尸存留,往往不过余下手足残躯,或是半截身子,极难辨认。

    “往后还是得咱几人一同清点最好,死的人太多,若凭一己之力望去,难免心头不舒坦。”

    青平君今日没穿那身纹凰织锦,只是随意披起身长衫,分明是夏时未曾过去,北烟泽周遭却已是穿不住短衣,帐中亦是寒凉气愈浓,只怕过不多久,又要穿厚衣。

    对座云亦凉没开口,面色却是相当不好看。

    “不久前统领递与江宗主的物件,在下曾与古书之中见过,乃是能与通天物甚至灵宝相提并论的宝药,唤作地髓,多于龙脉蛰伏处生长,如今时过境迁,已是顶顶稀罕的物件,生死骨肉续借断臂,皆是不在话下,还敢问统领究竟是由何处取来的。”

    青平君一怔,旋即失声笑道,“柳老弟觉得我这四境中人,还真能没点家底了?虽说是全心为抗北烟泽妖物,但总府中总也不至于家徒四壁,当年闯荡四方的时节,咱可还算是个福气深厚的主,要么怎能在这等险恶地界活到如今的,你俩人倒是心思忒细,有这等功夫,倒不如好生睡上两时辰,养足精气神。”

    始终还不曾开口的云亦凉由怀中掏出张朱笔批过金印压盖的文书,放在桌心,神情也无甚改换,只是淡然道来,“这文书是由打京城送来的,送信的乃是位三境,自你离京过后马不停蹄而来,却是送到我手上,其中写有往后十载的军需物件,连同强弓硬弩刀剑枪斧,甚至还有数百位修行人的名册,你青平君何时同上齐圣人交情如此好了,能令后者狠狠出这么一回血?”

    还想掩饰,但瞧着眼前两人神情都算不得好看,青平君犹豫片刻,还是嘿嘿笑了两声。

    柳倾眉眼低,双手搁到桌案间,正仔细端详山川地势图,云亦凉望着青平君面皮,看不出半点火气,但如何说来,青平君都不信这两位心思极深的主今日能善罢甘休。

    “叔侄之间能有甚说不开的,况且本就不曾在意那一国之君的位置,向来都是有人怕我在意,如今将话语说清了,恭恭敬敬叩头讲上句圣上万岁,自然也就解了,毕竟血浓,又怎能花太多代价。”

    “这两日天景不好,怎么没见青平君穿那身织锦了?”

    这回开口的是柳倾,笑眯眯看向青平君,“在下听闻那身织锦向来不染尘,略微抖过两抖焕然如新,青平君更是少有褪去的时节,去过一趟京城,怎么反而不穿了?”

    “事到如今,还瞒着我等几位出生入死的兄弟,当真是有些差了。”云亦凉也是帮腔。

    青平君低眉良久,终究是站起身来,由帅帐深处捧来那身纹凰织锦,长叹一声,终究如实道来。

    上齐纹凰织锦,举世也不过数件,乃是上齐老圣人下诏所制,分发与几位当年一并外出征杀护国的亲兄弟,统共不过六件,身死沙场当中,或是因连年征杀落下重病不治身亡的,共有五位,手上有这纹凰织锦的,如今也不过剩了青平君一人。此袍除却免死免罪之外,尚可于危难时节天子有恙,号令举**卒兵甲,如今独有这一件,始终为如今圣上忌惮,唯恐青平君凭此物谋权,故而纵使是亲叔侄,这些年来时时提防,不允青平君踏入京中半步,更是因主张本就不合,故而青平君自行离京,前来北烟泽抵御妖物过后,从来不曾接着上齐过多援手。

    “这身衣裳并不算甚,而是衣衫下摆处,印有一方虎符,凭此可调兵遣将,饶是武官之首,见此如见圣上。我前几日去往京城的时节,将这方虎符自行取下,送给了我那位侄儿,也好令他宽心。”

    矮小男子轻抚织锦,面皮却是无端多出些感慨意味。

    “想当年金戈铁马,却是有人险些夺了皇位,才是令我这位侄儿始终如芒在背,如剑悬梁,而今我将这方虎符奉上,革除上齐皇室身份,讨来的乃是北烟泽边关十年不缺物资吃穿,不乏修行人,虽不知我那贤侄从何处寻来的修行人,耗去多少惊天的价钱,却也是尽自个儿微薄之力,将这座关守好。”

    两人皆是语塞,不晓得如何开口。当今皇叔身份,调运举**甲虎符,这两样任凭拿到何处,皆是无价,可如今青平君却是轻描淡写换了十年边关衣食用具,与杯水车薪的百来位修行人。

    “从那钱玉龙死后,好像当年咱们相熟之人,也剩不了几位了。苦蝉和尚死在去年临近年关的时节,往常妖物每次来犯之间必要隔开几日,那次却是接连数日来犯,要不是他守夜时节发觉妖潮,死伤更重;鹿照邻那小子,年纪轻轻就迈入了二境,眼看着三境不远,三月时为阻挡妖物,替我等几人压阵,被几百头妖物围住,骨头都没剩下半截,只得给这小子设个空冢,仔细算将下来,就算是四五载前结识的熟人,好像也不剩几个。”

    青平君自言自语,像是说家常一般絮絮叨叨念出许多名字来,最后才是将目光挪到两人脸上。

    “后人大概记不得北烟泽死了多少人,更记不得什么皇亲国戚,虎符,皇叔,能换十年太平所需的条件,又算得上什么。”

    “起码我等几人还能坐到此间,斗上两句嘴,喝上一壶酒。”

第七百六十八章 当年胭脂

    行丁终生都是不晓得姓名,当然也并非是因双亲亡故过早,还未里的及取个上口的名字,而是因这等出身最为下等的世代猿奴,最少为轻贱,比起那些位更像是客卿为掩人耳目故而摇身变为猿奴的,不知要低下多少,如若是见了头三五等猿奴,即使是行丁年岁已大,仍旧要将双膝结结实实磕在地上,瑟缩起身子,而后抻出一只手来替眼前人垫脚,直到凭靴底踩过掌心,才算礼数做罢。如若是失却礼数,上五品的猿奴动辄便可当街诛杀这等轻贱猿奴,无需赔多少银钱,更是无需赔命,杀了便是杀了,当街滚落下两枚圆滚脑袋,不消去看,只需听闻一声沉一声轻两声头颅落地闷响,部族中人便可知晓,定是有猿奴被杀,轻的那声是猴头,沉的那声是人头。

    也正是愣神的功夫,行丁瞬息之间睁开两眼,蹙眉望向四周。

    大抵是这些天来赶路,行程并不急,可如何说来终日提心吊胆,总也不得半刻安生,相比于那位年纪轻轻阵法精妙绝伦的姑娘,行丁心头总觉得不甚自在。一来是猿奴身份本就不可轻易表露,纵使眼下侥幸捡回条性命未死,实则却已是破了规矩,如若是被大元境中人或其余猿奴知晓,灭口时节,断然不会分甚交情,更断然不会留半分情面;二来虽是不曾见过部族当中数一数二的高手出招,但行丁终究是年岁深,自是明白大元境中的高手有如何难对付,饶是凭眼下这女娃展现出的本事,确是高绝,怎奈何三年不夜侯,总比不得十载不夜侯香气沉厚。故而这一路上,老者倒真不见得比温瑜费神费得少,方才仅是略微走神,就轻飘飘睡上了一觉,如今抬头再看天色,却仍是方才入夜的景象,反而是越发狐疑自个儿方才究竟睡着与否。

    “老人家短觉,点头就是一场酣眠,却不知究竟应当艳羡,还是理应添几分感慨,叹年华易去,生出些兔死狐悲的念头来。”

    不远处通体舒展开来,独坐古木枝杈的温瑜笑笑,将手掌舒展开来,好生掰了掰这些天来已然僵硬的十指,不轻不重说出句玩笑话来。

    但是这话落在行丁耳里,浑然不像是玩笑话,反倒是因言语声响清冷寡淡,显得薄凉至极。

    温瑜杀人并不多,但自从此番下南公山后,杀人的手段干脆冷硬,不像是杀人,反倒像是碾碎只无关紧要的蝼蚁,阵法刀法齐出,纵使是行丁勉强能称得上一句见过世面,依旧心颤不已。出边关过后遇上零散五六茬大元来敌,皆是干脆利落死在这姑娘阵中,乃至于有两伙大元中人方才出手,就已是登时毙命,血水流得极远。

    “难得今夜凉意浓,先前曾见过无数次照夜清,唯独这次最为势大,飘飘摆摆,好似牛毛。”

    女子喃喃,好像真是有了些许睡意。

    雕翎划破夜色。

    一身黑的温瑜翻身落地,恰如头夜色当中寻食斑豹,毫无犹豫抬手掷刀,踩落叶步步近前,刀尖穿过隐在浓郁夜色之中一位汉子胸口,即使是马儿衔草四蹄踏布,也不曾瞒过分明已将大阵收起的女子,接连数步踩起马镫,抽出刀来,反手顺来人枪尖贯入喉咙,昏黑血水炸出满地。

    这般果决干脆的刀招,身在南公山时,温瑜从来不曾递出,反而是下山过后接连遇敌,刀招愈发狠辣明快,直来直去,却是引雷邀月,快得无以复加。

    数十骑不消多久,皆横尸当场。

    但远处一架破旧马车之中,却是有狂风腾空,瞬息刀剑光,连带周遭劲草,如数袭来,多似牛毛,根根锐利,温瑜凭刀相抵,竟是同那尖草相撞时节,金铁声交错,火星接连闪动再闪动,威势一时难敌。

    修阵之人,谁人占住先机,可言称是取半数胜算,头数十骑虽瞧来皆是膂力不弱,人人可开硬弓,但也不过是拖延温瑜的一步死棋,杀招乃是藏身到这架破损多处马车中的修阵之人,抢在温瑜前头递招,大阵扶摇而上,阵中万般,化为他人所用,这才是最险的一招棋,不消片刻功夫就已是令温瑜落在下风,迟迟难以扭转。

    第二座大阵轰然而起,但对付的却并非是场中艰难抵挡的温瑜,反而是那座车帐中聚精会神端坐的修阵人,但明眼人皆不难瞧出,行丁虽是出手,但境界的确不如车帐中那位,大阵才起,就已是摇摇欲坠,显然是斗不得。但两鬓皆白的行丁却还是咬牙艰难抵住,接连咬破五指,本已摇摇欲坠大阵,经这番护持过后,通体蒙上层朱红色,同那座显然高明许多的大阵扭缠到一处,声若巨雷,施尽浑身解数抵住。

    行丁不想死,更是不愿死在大元中人手里,猿奴叛逃,或是为人俘获,往往死状极其凄惨,当年便是有位实在受不得苦楚的猿奴叛离,倒也是心思细腻做事无遗漏,硬是在紫昊境内得来家室,且替人走镖,过得比往日自在许多,却是在数载过后,一夜之间家中人皆命丧,而那位猿奴却是被留下条性命,遭人剁去手脚四足,剔去眼鼻置于坛中,生不如死。

    所以明知晓并非是来人敌手,行丁也是咬紧牙关,哪怕是接连耗费数滴心头血,亦要替温瑜撑过这最为凶险的一阵。

    温瑜活着,他行丁多半不会死,但若是温瑜败阵或是身死,自个儿便是求死不能。

    原本在场中节节败退抵御不能的温瑜,也是在行丁大阵蒙上层朱红的时节,忽然直起身来,朝那两座阵法各点过一指。

    却见车帐之中那位修行人的大阵瞬息之间停住,旋即将车帐笼入当中,滚滚飞草刀光剑气,连带腾空直起的如刀黄叶,如岳土石,顷刻间反是朝车帐外压去,连人带车马一并搅得粉碎,唯余不少血水木屑,缓缓汇成条涓涓细流。

    行丁的大阵亦是倒戈相向,饶是老者浑身涌出冷汗来,急忙打算再起一阵,抵住突然朝自个儿袭来的阵法中伤人术法,却依然是措手不及,勉强分心力再度施展起一座阵来,全然阻拦不得。

    大阵之中飞沙走石,只距老汉额心一指远近处停下,轰然垮塌。

    温瑜走上前来,上下打量了打量已是浑身筛糠,面色却是有些释然的行丁,很是奇怪这老者举动与面色迥异,不过随后又是瞧见那头小猿,此刻瞧见温瑜,哪里还有当初那等狰狞面孔,只是不住作揖,同老者一样也是浑身战栗,需凭四爪勉强挂住行丁背后衣衫,才能勉强不倒,颤颤巍巍走将下来,继续朝眼前这位女子作揖恳求。

    “替我翻找翻找一番,尸首之中有无可用上的物件,你主子的命,我留了。”

    小猿能懂人言,见温瑜并无出手的意图,当即也顾不得太多,连忙爬起身来朝横七竖八尸首当中跑条而去,生怕是耽搁了功夫,自家主子被这杀人不眨眼的女子抹了去,虽是通体依旧止不住筛糠,却仍是手忙脚乱翻找尸首。

    “刚才那一手,叫这些位修阵数十载的前辈高手瞧到眼里,估摸着得气得七窍生烟。”行丁缓过几口气,开口却比往日轻松许多,随处找了枚圆石枕住后颈,脸上竟然有笑意,“要老朽说,死在方才神通之下,并不丢人,不知姑娘为何要留手,那飞沙走石如吃得瓷实,寻常靠体魄修行的匹夫亦是难接,倒不如死在方才,免得提心吊胆。”

    温瑜没多言语,而是抬步走到那数十尸首旁,捡起两三柄品相刃口算在入流的新月刀,挂到腰间,雕翎亦不曾浪费,统共百枚箭羽搁到身后箭壶处,齐齐整整码好,这才是重新背着几百箭羽,数口长刀,坐到极浓重极浓重的夜色里,不曾点灯,借周身重新围绕而来的流萤靠到树下。

    “神通强归强,但已是我撇舍许多,得来的最后一手棋,此去大元尚不知晓多少路途,来犯敌手一茬强过一茬,恐怕再遇个三五茬,这般手段,亦不见得能轻易言胜。”

    不消旁人去说,赶路这些日来,温瑜已是见过大元近乎多半数部族之人,虽不曾自报家门,只看衣裳打扮就能辨认出个大概来,饶是胸中决意,也不得不感叹上一句,大元终究是与天下诸国平起平坐的大境,如今即使遭胥孟府一手执掌,但其中的修行人与匹夫武人,向来不曾缺,饶是修阵之人最擅对上群敌,人手一多,终究是力有不逮。

    “杀你没有好处,更何况我也闯荡过江湖,死得干脆,总不如活得憋屈些。”

    “不得不杀的,我一个也不会有半点怜悯心思,但不想杀的,权且放宽心就是。”

    一袭黑衣的女子抬略显粗糙的手背擦去脸上血,毫不在意地灌过一口酒。

    忽然很是想念当年送自己胭脂的那个少年。

第七百六十九章 才下层雷,又上心头

    区区十几日之间,温瑜行丁二人由颐章边关而出,直直沿条如同柳叶似的狭窄边界朝大元方向而去,不过路途之中屡次三番遇上早先设伏在此的大元修行人或是背弓擎刀的武人,连番诛杀,虽是还未曾遇上那等相当高明的敌手,但也已算是露相。

    路遇伏兵暗子,每逢动手时节,必先将随身豢养多年的鹰隼放出,朝北而去,不消去揣测,多半就晓得乃是去往大元方向通风报信,纵使是温瑜常行险道意图避人眼目,对敌时节先行诛杀报信鹰隼,但也往往是失却先机,被暗地之人寻着踪迹,先行撒鹰,也并未尽数除去,故而这十几日之间,遇敌间隔愈近,且是来人愈发多将起来,时常已日渐遇敌三五轮,亦非是甚不常见的祸事。

    长途跋涉奔行,饶是黑獍良驹亦很是有些吃不消,虽然眼下已过了夏时最为炙热难耐的时日,可边境地界常有黄沙,尤其无遮无拦,日头无分毫忌惮,将千百顷金沙曝晒得犹如翻腾起浪,莫说白日下马走上几步,即便是马儿四蹄陷入黄沙当中,也是极易烫伤马掌足踝,这般一来赶路又是慢下极多,更是给沿路设伏的敌手调遣的功夫,到头来并未曾剩下多少时机,反倒是步步维艰,不但赶路相当缓慢,四处而来围追堵截敌手,更是一日多似一日。行丁起初未打算给这位被胥孟府盯死的女娃提及几句建言,不过事到如今,他这猿奴恐怕早已不属大元境中立身的人,如若是温瑜尚有性命,顾得上护自身一手,尚能活久些时日,若要是落在胥孟府活是大元境中人手上,只怕下场更是凄惨。

    于是行丁时常趁闲谈两句的时节,旁敲侧击提及几句,言说既然眼下赶路急不得,倒是不如退走别处,免得终日受大元安置的暗子修行人侵扰,纵使是入了三境,终归凭虚腾空的本事还未尽掌,遇上那等算不得难以对付的寻常兵甲修行人,算在是好对付,但真若是遇上那等难以轻易言胜的高手,安身都是难事,却是不如换路,最能保全无忧。

    但温瑜每逢听闻此般言语,却只是敷衍笑笑,从来不曾有换路前行的念头,始终是直直沿狭长边境,奔大元而去。

    谁人也无能劝动女子的本事,遇此时节,往往那等走江湖多年的汉子,反倒最容易听进旁人劝阻,说是浑身染满江湖中的快意气魄,但能活将下来的,多半最是清楚审时度势进退圆滑,才是谋事最为妥善的法子,尽管不愿认,亦不得不说做事需多添几分考量。反倒是在行丁眼里,涉足江湖不在老辣一列的温瑜,如此急切前去大元,必是有要紧事,哪里还顾得上精心观想,更是不顾甚进退思量,如是往后依旧照这般行事,恐怕自个儿失却性命的时候,要越发近上太多。

    奈何功大过理,温瑜这一身阵法修为精深高妙,纵使行丁自认有理,也照旧不敢提及太多相悖言语。

    眼下出颐章东边关地界,再走上不断地一段时日,久已是分明立足到夏松国境外头,浑身热气消除不少,自是更有利于赶路,但对于行丁而言,发倒并非是什么好事,就依温瑜地心境,恐怕如此一来赶路愈快,更是不愿思量如何改路而行,至于绕路活是知趣回返,则更是虚言。

    如同眼前灯火无纱罩,飞蛾乐此不疲扑来,明知前路恶虎非是自个儿能敌,却非要试上一番。当然这话行丁断然无胆量说出,更是因温瑜这等高明至极地本事,不敢有人半点逾越规矩,说话时节愈发谨小慎微。

    今日赶路更为缓慢,临近正午时节,却是遇上边境有处酒庄,乍看之下倒是破烂,待到两人踏入其中的时节,才是发觉这处顶顶简陋的酒庄瞧来很是不显眼,实则别有洞天。

    杯盏交错之间,女子添酒,衣裙极短,不少瞧来浑身土灰,衣袍上头干涸旧血凝结,但由人人掌中递出的银钱,皆是不在少数,就连那等瞧来面皮枯瘦的花甲老汉,都足能随手递出五六十两银钱,若是不去瞧这些位江湖人浑身破旧的衣裳,大抵还能当成此刻正置身什么富庶地界,而非是这等荒凉边境。

    温瑜那头黑獍依旧是显眼至极,但经这些日长途跋涉,皮毛亦是杂乱,周身土灰沙砾,温瑜亦是不曾清理,为的便是能将马匹神骏遮住,也好掩人耳目,使得路途之中少生事端,眼下踏入酒庄当中,倒是也不曾过于引人注目,将包裹物件搁于桌中,同那位笑意相当市侩谄媚的小二叫过两壶烈酒,随后就朝半开窗棂外望去。

    窗棂极为古旧,上头大抵是被不知名小虫多年啃食,从而变为如此一幅模样,木屑堆积,已然发黄,窗外有阴沉西风,如何瞧来都是雨势欲来。

    头戴斗笠的温瑜很是淡然,端杯盏饮酒,但将酒斟满过后,却是先行倒在桌案上数滴,轻描淡写由包裹中取出枚满身倒刺的绿叶盖上,端详一阵,而后再度抬起杯盏饮酒。

    行丁疑惑不解,抬头看过眼温瑜,凭眼色问询。

    “江湖里的规矩,若是不放心酒水之中有无人下毒,就使此叶片试上亦一试,这叶片遇百毒皆是能变色,如不变色,大多可安心饮酒无忧,此地之中多半是有能耐的人,江湖上混口饭吃不易,更别说在边境这等无法度规矩,无官府军甲的地界,能安身就是很高明的本事,如是不试酒水,一来有中招可能,二来则会被人当成甚也不懂的后生,人皆可欺。老人家身在江湖,难道不知?”

    行丁的确不晓得中州江湖之中有这等规矩,更是不晓得试酒这说,只得是叹气摇头,“看来姑娘混迹江湖的道行,也比老朽深上许多,前几日频频忧心,倒很是有些多余。”

    “倒也算不上多虑,而是近几日来,大概要收到些信物,”很快黑纱披面,言语声响也不似女子那般细柔的温瑜就饮罢一壶酒,也不客气,伸手将搁在行丁面前的那壶酒取到手上,又是斟满一盏,缓缓讲来,“我心念不强,山上有一个人的物件,能纵跨数国国境,直抵千里,既然是心头有觉,必定是那人送了书信来,只是不晓得既已成死灰,如何复燃。”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行丁竟是由女子两眼之中瞧出些复杂意味来,其中有淡漠,且有薄凉,但最为令人惶恐的,还是那瞬息之间的不忍。

    “分明已知别人下定了心意,怎么就偏偏不晓得就此止步,非要讨来个最为令自个儿断肠的言语或字迹才好,这样的人,练剑成不得气候,修行亦是要被无数琐碎念头绊住,连如何做事都未必能学得会,日后怎能成势。”

    明明眼前温瑜似乎很是瞧不起那位所谓的寄信人,行丁却是无论如何都听不出多少轻视意味,反倒是萧瑟至极。

    天外炸响,窗边多出一道碧绿浅光,也正是此时雷霆落地,晃人二目。

    酒馆中人纷纷皆是一顿,不过并无人瞧见窗棂外头方才那道碧绿光华,唯独行丁瞧得最是分明,方才雷霆闪动一瞬息,温瑜就已是将那枚通体碧绿得物件伸手揽入怀中,连带上头那枚物件也是托在掌中,身手快似雷霆。

    温瑜端详了许久,最后笑出声来,将那物件放回包裹之中。

    抬头饮尽杯中物。

    此时场中亦是有人不知何时走到两人一旁,相当自来熟挪来张木椅,盯起温瑜瞧了几眼,先行抱拳。

    “少侠好俊的身手,虽是没看出方才做了甚,但雷霆闪动的一瞬,必定是出手了,可否交个朋友,也好互有照应。”

    行丁没言语,或者说面对眼前这位说出方才一番古怪话语的女子,实在不敢言语。

    反而是温瑜犹豫一瞬,而后笑道,“兄台是何处人?”

    那尚算年轻的汉子很是有些诚惶诚恐,方才也不过是正巧往此地瞧过一眼,好在目力不弱,略微能看出这位始终黑纱覆面之人身形略微动过,正巧是有所求,才是凑上前来,听温瑜问询,连忙将手头那柄短槊横在膝间,“在下勉强算是夏松中人,年少时居于夏松境外东北处,如是少侠有事问询,必定知无不言。”

    温瑜拍了拍男子肩头,随意笑道,“我曾听闻夏松国境外,凑近紫昊的地界有一处洙桑道,我二人正巧要去往此处走上一趟,兄台若是方便,不妨带路在前,当然若是有事需我二人相助,自然是互有往来。”

    待三人走出酒庄的时节,那汉子却是猛然吐出口漆黑血水来,旋即望向温瑜的时节,神情更是震动。

    自个儿入江湖年头不久,若非是遇上厄难,断然不会前来这等龙盘虎踞所在,方才入酒馆中不过是浅饮口酒水,就已通体绵软,但温瑜刚才那拍肩两掌过后,神志却愈发清醒,照这番手段,或许真能解去祸端厄难。

    行丁盘算很久,到底是没问出那句话。

    因为送女子胭脂的,必定是心仪这女子之人,唯一令老汉很是不解的地方,是谁人会送这么一盒瞧来极旧的胭脂,给自个儿的心上人。

第七百七十章 血浓

    彭三章从没想过,仅是头一回迈出鸿庐当铺,就能遇上这么两位实打实的高手。

    鸿庐当铺家大业大,尤其是当年起家时,曾有蒙难需去鸿庐瞧的言语,纵使是世面上头算不得缺的物件,搁在鸿庐当铺之中,亦能讨来个相当不赖的价钱,自古来就有值十当五的讲究,不过如若前去鸿庐当铺铺面之中,则大多能讨来个十之六七的价钱,虽说利依旧不低,但对于走投无路以此应对急事的寻常百姓而言,已是相当好的去处。同市面上头勾栏赌坊青楼镖局一般,当铺行亦需家业极大者方能做成,更休说此等行当之中,时常要提防周遭伺机偷盗强夺,若不曾养死士或是把守当铺的习武高手,这等生意亦是相当难做。

    夏松紫昊两地交界处,无端冒出一根新笋来,当然是要惹来不少江湖中人觊觎窥探,一来是让利不少,二来是身在此间,任夏松紫昊境中官府衙门,皆不可将手伸到边境外头,掣肘奇多,故而许多见不得外头天光的物件,尽可于这等地界的当铺出手,并无人打算将这等物件赎出,明面上乃是明当,实则却是死当,脱手时节还可另赚上近乎两三成银钱,自然是心满意足。而鸿庐当铺亦是暗地有手段,不费吹灰之力就可将这等寻龙摸金之人手头的物件转将出去,两全其美,故而不消几载,生意做得愈发势大,近乎是夏松紫昊两国人尽皆知,如是遇上实在过不去的难关门坎,皆可取家中值钱的物件前去鸿庐当铺中撞撞运气,价钱当属是最公道。

    可惜过去风光,总不能替今日萧瑟桌案上添几碟讲究菜。

    一行三人离了边境,往夏松境内而去,路途中自然是免不得受盘问,但温瑜话术实在精巧,全无疏漏,就凭这等话术与知晓过关时的规矩,有惊无险踏入夏松境内,乍听之下并不算甚本事,不过实则却最见真章,像彭三章这等涉世未深的汉子,也可听得来些话术言谈中的门道,自是更为庆幸,出门一趟就寻来位能人,身手避而不表,江湖经历,大抵要比当铺之中许多年入不惑半百的老江湖高。

    闲谈时节,温瑜已是问明那座鸿庐当铺处遇上的麻烦,思量一阵,仍点头答应下来,帮这位素昧平生的彭三章出手,即使事不成,也能保全自身性命无虞,免受覆巢灾祸。

    “前头就是夏松所在,离边关最近的一座城,两位不妨先将刀剑收好,这也是夏松各地城中的规矩,并非是不允武人入城,而是生怕这些明光刀剑,吓坏百姓孩童。”好歹是踏入到夏松境内,一路都是随行的彭三章终是找来个难逢时机,抢先说起,话语间依旧谦恭,却是添了几分熟门熟路,抬马鞭指向城头。总归尚是年岁仍不深,心性使然,知晓行丁年长,江湖阅历深厚倒无可厚非,未必能令彭三章心思别扭,但温瑜这等年纪,功夫高低乃是凭苦练或是天资决断,连走江湖的经验也是如此老道,整整压过自个儿一路,未免要生出来些争长短的心思。

    可回身再看向两人,却发觉不知何时温瑜行丁二人已然是收刀,搁置于皮护套内,收敛满身锋芒,老行丁身后的猿猴都已是钻入包裹之中,仅露出口鼻来,生怕露相。

    “后生总如此,觉得自己甭管是心性还是经验与日俱增,想着同人比过,但往往不足,原因倒不能找上年纪,而是没经过生死。”

    “看似无用的一条规矩,能使得车马翻下沟壑山涧,听来不屑一顾的禁忌讲究,就可能搭在上头千万条人命,若是知晓这点,你也懂得多,毕竟命和规矩相比起来,还是命贵。”

    老汉揶揄朝满脸青白的彭三章说罢,而后也不理会后者面皮上很是有些无地自容,策马就朝城中而去。

    彭三章只顾得上自个儿方才忒有些落脸面,虽未必怪罪行丁说话时不留情面,可依旧是面皮偏薄,青红白轮转变幻,足足半晌才缓将过来,不过同样在不远处打量城中内外景致的温瑜,却是明悉行丁方才不只是为取笑彭三章,而是顺带讲给自己听,说罢即去,只不过这马屁,拍得倒也是过于潇洒自如。

    古醪城历来能担得起夏松酒水第一城的名声,从古至今,从未曾坠去这酒水第一城的名头,除却城中酿酒铺面奇众,长街小巷里酒香四溢之外,古醪城中世代定居的百姓,不论老幼男女,尽可饮酒,且往往酒量深不见底,过往时节就有客居此间,或是贬谪于此的文人引此事做文章,言道夏松皇城占地法数十倍于古醪城,然一日所饮酒水,则不如古醪中人三成。

    于是古醪城中人擅饮好饮此事,传得愈发沸沸扬扬,尤其那等耍笔墨耍至疲懒万般的文人,动辄就需借酒中所蕴的精气神强行拉拽出腹中锦绣文章,最喜饮酒,甚至明知有无数前人死在这个酒字上,却还是甘之如饴,纷纷前来此间城中,同寻常百姓或是有名有姓的饮酒高手切磋,开怀畅饮。

    但三人才踏入一处酒馆,就有位双眼通红的汉子被几位小二搭手扔将了出来,还是不死心,仍旧要站到三人身后混将进去,又是被小二捉了个正着,骂骂咧咧拳打脚踢将那汉子扔出酒馆外,尚不解气,一人朝汉子胸口踢上两脚,这才腾出空来招揽生意。

    不少人似乎已然是见怪不怪,并无人站出身来替那汉子说上几句,反倒是人人端杯盏的时节脸上皆有厌色。

    温瑜耳力好,还不等古醪城中独有的酒水端上桌案来,就已经由周遭议论声中,听全此事的大概。这汉子早年间乃是城中一位有名有姓的饮酒高手,酒量深不见底,引得不少外来人同其切磋,名声响亮,且凭此交着不少酒肉好友,却正是因此滥饮掏空了身子,酒量一落千丈不说,更是因挥霍无度将家底败个底掉,还染得一身赌性,终日总要赌得几手,才觉浑身舒坦。

    汉子家中有一双儿女,发妻早已受不得汉子这等荒诞举动,耗费浑身解数讨来纸休书,头也不回离去,只剩这双儿女,终日除却忍受酩酊大醉汉子打骂之外,尚要外出赚零星银钱填补家用,至于原本还算殷实家底,早已败得精光,能当银钱的摆设物件,也早就被汉子卖出大半,就算到这等山穷水尽的地步,还不忘在旁人面前摆上些许阔气劲。

    但当真令人皆觉恼火的,还是因为这汉子早在几日前,就将自个儿女儿卖入城中青楼里头,任凭是儿郎扯住条腿,在夏时滚烫长街中拖行了足足数百丈远,浑身上下血肉模糊,也不曾止住汉子鬼迷心窍举动,横竖是将已哭至背过气去的闺女推到青楼之中,接过银钱,甚事不顾就踏入酒楼之中要来数坛好酒,大醉过后又是前去赌坊中挥霍。

    这笔堪称丰厚的银钱,竟是不曾留到第二日,便如数交与了赌坊酒馆。

    温瑜没理会周围人愤懑议论,只是一杯杯饮酒,直到还未等行丁两人沾上酒水,就已是将酒坛喝空,站起身来,走到门外蹲下,端详着那位因醉酒满脸通红的汉子,默不作声。

    “泼皮如要再看,爷定要找几位兄弟将你两眼挖将下来。”

    车水马龙冗长街上坐着位已是失却神志的汉子,不知是因为自知羞愧,还是因实在饮酒过于多,汉子脸色愈红,指着温瑜鼻尖破口大骂,其中几句极其粗鄙,甚至将酒馆之中有些看不下的小二又是引将过来,撸起袖口就要痛打一番解去心头火。

    头戴斗笠面缠黑纱腰间悬着粗布袋,眼神淡然的温瑜却抬抬手,示意几位小二莫要掺手,随后才问向那位瘫坐街中,十足丢人现眼的汉子。

    街上人尽锦衣,车马华贵,唯有汉子衣衫破烂,却挂着枚水头甚好的佩玉,大概佩玉的价钱,就是自个儿闺女一条腿的价钱。

    古醪城中虽是酒香遍地,可多数人脸上皆是喜乐洒然,唯独眼前汉子脸上尽是贪嗔痴三味,如何看将起来,都是相当突兀。

    可怜,但又没半点可怜。

    “我可以将你闺女赎将回来,但往后就莫要再找寻她的麻烦。起初我很好奇,为何你卖的不是岁数更长些,哪怕自力更生也不至于饿死的儿郎,如今想来,还是因为世上很多人都觉得,养儿可防老,且更容易有出息,女子恰如一盆水,泼到旁人家中,就是同己无关,还能卖上个好价钱。”

    “其实天底下这般想的人很多,比起男子来,女儿家总被当成累赘二字,不论是两家登对和亲,还是讨得个攀附,似乎下嫁高攀,总绕不开一个利字,亲疏内外就更是不言而喻。若无安排,我又何至于此。”

    “但谁人又能言说,女子总是不如男子。”

    温瑜站起身,听男子低声说出那间青楼所在,扬长而去。

    身后大阵收拢。

    显然对这等不惜卖儿女的人来讲,温瑜当真不愿多耗口舌,所言种种,大概尽是讲与自己听。

    这些年来练的刀,修的阵,乃至于强行学来的进退算计,若无紫銮宫当初低头自愿依附胥孟府,紫銮宫少宫主,仍旧是烂漫人。

    但任凭多少恨意,依旧血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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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七十一章 糖球无衣

    等到再度上路的时辰,一行三人已变为一行四人。

    从那座脂粉味道实在浓郁的青楼之中赎出的小姑娘,温瑜原就不打算带走,但这位岁数分明很浅,两眼之中却瞧不出什么生怯的小姑娘,从犹如花团似的裙摆之中探出头来过后,温瑜就有些迈不动步伐。却也不是因为这姑娘脸上虽然是裹满灰土,仍显得面皮粉红,更不是因为闻见周遭浓郁脂粉味不由自主掩住口鼻,而是因为这位不过六七岁的小姑娘,眼神让温瑜很是熟悉。

    那些年策马奔行原野上头的时节,仍是紫銮宫少宫主的温瑜相当喜欢捧起娘送的那方铜镜,一手挽缰绳,好生瞧瞧自个儿的面皮,哪怕是大元里称得上最为割人脸皮的罡风之中,转转悠悠度过前头十年,那镜中姑娘家的眉眼,照样满是桀骜,眼中除却无边无际大漠浅草之外,再无甚忧愁。但似乎自从紫銮宫遇上祸事过后,温瑜就近乎再也不愿照铜镜,如今想来,倒不见得是因为不敢瞧那张缠泥裹土的面庞,而是不愿望见自个儿的两眼。

    如今见了这位姑娘,已经走过不少年头江湖的温瑜无端就生出了古怪念想。

    好像是年月倒转,瞧见尚在年少的自己。

    小姑娘唤作乔玄,听说是因当初那位还未滥赌狂饮的汉子,总惦念着家中能再添个男丁,耗费很是诚心的一笔银钱求前来城中云游的一位算命先生取的名字,说是能将阴阳调换,即使是女子命数,降生也能变为个男娃娃,但毕竟世上的算命先生,大多连自个儿出门是否能跌跤都算不准,到头来也只得顶着这等听来相当中气的名号,不知受了多少同龄年纪人嘲笑,但到头来也不曾改去。

    小姑娘乔玄并不惧生,得知温瑜乃是来赎自个儿的,从一众青楼女子衣裙之中钻将出来的时节,只不过是远远瞧过一眼远处街边,仍旧烂醉的爹,而后轻轻点头,也不说话,始终半步不离这三人脚步。

    温瑜问过乔玄,说倘若是背井离乡,可否能放心下兄长与爹,小姑娘却是点点头,说自家兄长年纪已是快要立家,况且去年年关时候同位手艺相当高明的工匠好说歹说,终究是做了弟子,手艺越发纯熟,想来不过多少年月,就能凭自己手艺赚来不少银钱,起码是衣食无忧。至于自个儿酗酒好赌的爹,小姑娘低着眉头想过好久,而后掰起指头算了算,说将自个儿卖入青楼的钱财,大概怎么也够家中用上几载,眼下就算是被温瑜再买了去,自家父亲兄长指望这些银钱,节俭些许,怎么也能用上五六载。到那时自个儿兄长已是可凭手艺养家糊口,大概要比自己不会半点手艺,强出不少来。

    犹豫许久,温瑜还是不曾将那汉子已将银钱尽数赌光的话语如实说出,只好将小姑娘抱到自个儿马鞍上,缓缓朝城外而去。

    乔玄从来未曾乘马,且无论幼时吃过多少罪,亦是孩童心思,很快就将眉眼弯起,随黑獍平稳踱步,心头很是雀跃,想要捋捋黑獍鬃毛,但还是管住自个儿两手,怯生生抓住温瑜衣襟。后者笑笑,却是将乔玄双手拉过,放在黑獍脖颈上头,随口问道,“方才同那楼中掌柜的闲谈,听她意思,好像很是看好你留在那座楼中,赎你的时节,还特地管我多要了两成价,一来一去,路上盘缠当真是见底了。”

    乔玄眨眼想想,而后摇头答来,“那位掌柜,好像并不觉得我应当留下,在楼中几天,一天只给过一餐饭,清理桌案替其余姐姐打理衣裳的事,都是我做,有两次桌案扫得潦草,还被掌柜踢了几脚嘞,好像并不算喜欢我。”

    说罢小姑娘撩起袖口,上头层层叠叠,乌青极多,尚有几道渗血鞭痕,瞧来都是不忍。

    “但既然是替家中添置银钱,人家嫌活计做得不好,挨上几次打也是常理,毕竟那可是好大一笔银子,能够我家用上很久呢。”

    行丁马儿始终慢温瑜半步,但这番话却听得很是清楚,同样也看得分明,温瑜始终黑纱遮面,瞧不出神情来,但攥马缰绳的两手指节处,已经显得发白,琢磨半晌,还是不晓得应当说什么来阻拦,仅是心头不住嘀咕,巴望着温瑜千万莫要惹出什么动静来,引出不少大元留的暗棋来,又是四面八方尽敌。

    但直到快要出城的时节,温瑜也无甚动作,只是半路停下,由近处水井中取来些清水,替乔玄洗净面皮,又是前去铺面当中挑了几件衣裳,走城南处买来些点心,两串糖球,将吃食塞到小姑娘手上,从头到尾,终究不曾多说些什么。

    洗净面皮过后,温瑜也有些懂了那位分明不甚待见乔玄的掌柜,为何要出如此一笔价钱将这姑娘带入青楼之中,乔玄五官生得虽说硬朗些,很是有些男儿气,但一对眉眼清澈得紧,很像是大元有些多年不见人烟的小湖,每番冬去春来,湖初流处总是要添新水,活泛得紧,鲜活气极浓,更莫说眉眼五官生得实在精巧,出这么一笔银钱,日后大抵亦是要赚回十倍百倍,算是上好的一笔买卖。

    但这些话,不论如何都不能开口讲。

    中州很多孩童,都喜吃这糖球,倒不是因为其中海棠尤其教人中意,而是在外头裹上层糖,任由海棠果酸,亦能消去不少,但回头想,好像那酸涩滋味并不曾减去,而是外头挂糖,尝着滋味能好上些许。可已然是如此酸的滋味,外头尚且无多少糖裹着,这等教人酸得面皮生褶皱的日子,小小年纪又是如何撑将下去的,温瑜都很是有些不解。

    世上谁又乐意吃酸呢,何况这酸已是有些发苦。

    直到临近出城,行丁替猿猴摘了不少盐豆,趁乔玄受许久颠簸睡将过去,才终于是凑上前去问过。

    “出门在外带上这小姑娘,倒还在情理之中,但此番前去大元本就是险恶事,为何还仍旧要带在身边,倒不如将这女娃交与其父,或者是寻一处好人家,起码性命无忧。”

    一身黑衣被乔玄叫了许久哥哥的温瑜,将捋捋乔玄发髻,轻声应来,“以前总觉得自己幼时福分过重,才有而今这般困心繁琐,可瞧瞧这小姑娘的一双眼,难免要想起自己当年模样。琉璃碎中捡糖块,时常吃得满嘴血水,可还能咧嘴笑着说上句糖甜,世上如你我这般的人其实不少,能照应就照应些,没准越是铁索之中束着的人,日后再见天地的时节,能更有心些。”

    “说是同病相怜也好,说是能窥见年少的自己也好,权衡利弊进退的事太多,总是想要做些压根不需要顾及理由的事,不需去细想,要如何做就如何做。好事也是如此,坏事也是如此,最是省心力。”

    “况且没准,她以后要比我强。”

    行丁被温瑜说得很是摸不清头脑,还要说上句什么,随后就瞧见温瑜单掌覆向乔玄背后,旋即眼中竟是有笑意浮动。

    柳倾乃是吴霜弟子,温瑜乃是柳倾的弟子,所以这一手不甚高明的摸骨法,温瑜学得并不差。

    古醪城关外头几里外,有个少年正攥紧手头雕刀,仔仔细细雕一枚指头大小的软玉,虽是满手老茧,落刀却极稳。少年身旁站着位吹须瞪眼的老人家,几度要夺来雕刀,但瞧见少年满头汗水,又是止住动作,继续蹲到屋舍门槛处,时不时瞥向大汗淋漓的少年,还不忘嘱咐一句,下刀再慢些,再稳当些,雕玉手艺本就是稳重活儿,和江湖上那些位求一时之快,拎刀比生死的主不同,越慢越是见功夫。

    老汉方才进城时,就听熟人说,自己这徒儿的小妹,被一位江湖人赎了去,三番五次催促徒儿去看上两眼,一来是担忧那江湖人出于何等心思,二来就算是要远走别处,总也好见上一面。

    但这死心眼的徒儿却在此处雕了一整天的玉,死活不愿去看上一眼。

    三匹马出城来。

    雕玉的少年郎抬起头,瞧见那穿黑衣的人,与马背上睡梦初醒的小姑娘,憨厚面膛上终于有了些笑意,站起身来,朝那边挥了挥手。

    老汉也随着望向那边,为首那黑衣人倒是瞧不出多少门道,但那位小姑娘手上,却是托着一抔水花。

    水花浮动,始终也未落下。

    近乎是使了浑身修为,老汉才是压制住心中念头,恨不得抽自个儿一巴掌,很是捶胸顿足,但又不好失却礼数,只好朝那位黑衣之人勉强扯起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脸来,随后才摁住自家徒儿的脑门骂道,“修了半辈,这回算走眼了,挑了你这么个笨小子。”

    “早说你也不信啊,就算是你愿收徒,还能真让我小妹学你这门破手艺?”

    面相很普通的少年郎瞅瞅自家师父这张老脸。

    “师徒一场,您老不愿插手俗事,但也得教点真本事,起码以后相见,我能将小妹带回来。”

    老头勾勾手。

    “西城露鸡很久没吃过,买半只来,边吃边教本事。”

    ps.糖球糖墩都是糖葫芦别称,至于古时称呼到底是什么,好像也没那么重要

第七百七十二章 显秋

    杨阜从来都是一人出行,不论是自那座山涧口处离去,还是从外头江湖之中背起满身足能够压垮人腰的灰尘,回返师门,向来无有例外,对于自个儿这位毒尊亲传弟子而言,反倒山谷之中豢养许多年月无数黑潮似的毒虫,最是容易相处,起码好过与人打交道。

    其实杨阜也不是什么憨傻之人,当年同那位章公子谈生意的时节,亦是瞧得分明,只不过迟迟不能张嘴,要说这世上最不愿意同旁人扯上半点牵连瓜葛的,杨阜也不过排在第三位,无论是那位俞婆婆还是自己师父,于山间且算是好相处的性情,可惜若是出了山入了世,性情却是一个冷过一个,乃至大多时候,杨阜回想到这两位出山的时节,都免不得要打几个寒颤,可怎么也想不通其中的原由。毒尊性情本就怪异,虽说身在自家山门时节行事尚有些烟火气,但显然原本就是那等极难相处的人,令杨阜最难以想通的,还是平日待自个儿极好的俞婆婆,出山时节竟也是面皮常携带寒霜,怎么看都是清冷。

    与这两位相比,如今的杨阜,已能算得上是待人宽和友善。

    但近来使杨阜头疼的事,还是那位模样生得尖嘴猴腮的丑书生,自从由那座山中土楼走出过后,这书生仿佛便是中邪一般,偏要缠着杨阜半步不离,整日念叨着自个儿也想学那等神仙法,以后尽管是未必做成神仙,时常在人间显露个一招半式,岂不比整日贪恋文墨二字来得潇洒快意。分明不久前还是位将诗赋文章挂在嘴上,恨不得将那折扇再延展几倍,写上读书人三枚大字顶到脑瓜顶处的酸臭文人,眼下却是毅然决然将扇面折了去,只留下条坚实扇骨,说是日后倘若是学来满身道行,指定是要使此扇骨炼出柄拂尘,踏云来去,访友论道,那才是人世间顶顶好的妙事。

    初听上一两回,跛足不知何时渐渐痊愈的杨阜只觉得这酸文人倒是有些意思,倒也还乐意半真半假回上两句,说真要是那般,恐怕不是神仙也离神仙不远,到那时别忘提携自个儿,不求是与天同寿,倘若能添个几载寿数,亦是白捡来的福分。

    可自从文人不知从哪寻来柄破刀,死活要缠着杨阜学修行之法的时节,杨阜的言语神情,就骤然冷清下来,一日之间都少有开口的时节。

    好在是文人粗心,并未在意杨阜这近两日的神情,倒是时常要抽出那柄刀尖都钝去大半的锈刀,时常还要轮动几下,但饶是锈刀比好刀轻快了不知多少,文人挥动个三两下后,照旧是气喘吁吁,可还不忘凑到目不斜视的杨阜身旁,求这位结识短短几日的能人指点一二。

    今夜又是这般,经几日赶路过后二人离了三峰五湖,可文人兴致却是愈发足,每日都要问上个十几回,乃至于放下所谓的文人身段,死乞白赖求杨阜教修行。

    正在磨一根箭羽的杨阜回头,犹豫了足足十几秒,仍是强行忍住喉中欲要骂娘的言语,反而笑意很是温和,随口问道,“林兄啊,你可知晓读书人中有一个讲究,虽然在下不曾读过书,但在世间行走的年头,同样见过不少学识渊博的能耐人,我曾听过数次,事关读书二字的讲究,说是要么要么就休要读书,如要读书则尽己所能多读几卷,好过在当中吊着不上不下,活脱脱像是那等轻生之人,一知半解,却又忍不住拿出来卖弄一番,相当可悲。”

    “林兄窥见了修行中的一星半点,人皆有好奇之心,倒也是在所难免,但我还是要劝林兄一句,知晓容易,但莫要看轻这修行二字。当真觉得这修行是如此容易的事,就如同随口诌出句自以为上得大雅的诗文那般?就凭兄台这等敦厚老实的心性,只怕就算是手段当世无双,也未必就能安安稳稳活得逍遥自在。”

    话留半句。

    杨阜很想说南漓许多毒士炼蛊时节,除却用许多药材之外,最能养毒虫凶性的手段,依旧是活人血肉或是死者尸首,虽然自家师父这倾城蝉乃是由恶人血肉所炼,但当真无法厚着面皮说上句罪有应得,从前的杨阜或许觉得这乃是多此一举,理所应当,但如今从土楼中走出来的杨阜,却总觉得仍旧觉得这通体雪白的倾城蝉,算不上什么干净物件。修行界里头的勾心斗角,又怎会少过人世间,若说世上人求的乃是利权二字,修行人求的便是武道进境,往小里说天材地宝悟道契机,往高里说,就是动辄数十上百载悠长寿数,又岂能不挂在心上。

    而修行之人心性,更是因多年勾心斗角行走江湖,早已历练到极高的境地,当然除却那等死心眼山门中的混人,近乎整座天下的修行人,多少心性皆要比寻常人高出一截来,往往杨阜自省的时节,都是不由得后脑生寒,何况是眼前这位心智很是木讷单一的文人。

    林适刚才心情正是舒爽畅快,没来由被杨阜抢白过两句,霎时就有些手足无措,连忙将那柄破刀撂下,干涩笑过两声,而后竟然是有些不敢去看杨阜骤然锋锐起来的双目,背坐到一旁,许久才言语。

    “杨兄甭太过于介怀,其实也不过是说笑,寻常人哪里有那等命数,就连受人推举讨取微末官职的运气本事都无,时至如今碌碌无为,哪里还能去想着上苍赐福,得有踏入修行的时辰,无异于痴人说梦,可既然如此,也只能想想,解开些许心中遗憾,哪里还能真恬不知耻同杨兄学修行,况且也不见得有那天资不是?”

    夜里清风已显秋。

    杨阜最听不得软话,闻言胸中也是憋闷,却是偏偏不晓得如何去劝。

    明明已是知晓世上有修行人,有搬山运海,与世长存的惊艳人物,自身却是偏偏难以踏入其中半步,这等滋味,虽是人无共情时,杨阜也能猜出一二来,所以又是语塞半晌,迟迟不曾开口。“杨兄有朝一日如若是能真成那等在世神仙的大人物,在下的这些个拙劣诗篇,还要请杨兄帮着传下去,毕竟这方人世间既不可携物而来,又不能携权财而去,往后所留的,就只有这点不高明的文章,哪怕是再不高明,也是燕过留痕,草枯有根。”林适反而是满脸淡然,将那柄破刀扔到远处,又是乐呵拿出笔墨来,笔墨点点,就着月色苦思冥想,反倒杨阜胸中别扭迟迟不得舒缓,又气又乐瞅过林适一眼,自行缩到车帐当中闭目。

    从少年时起,杨阜不曾见过双亲,更是不晓得为何自家师尊能将自个儿捡回山门中去,依毒尊的古怪莫测的性情,时至如今,杨阜也不曾想得明白,还是当年另一位杨阜告诉自个儿,说大抵是毒尊看中了修行天资,与生来亲近百毒的天赋,这才勉强收入门中。那人还说,天下熙攘皆为利来,哪里有什么所谓瞧对了眼,更是不曾有什么善心突生,还是尽早将这等孩童心念放下,休要指望着整座人世间善压过恶,唯独利字当头,权字遮天,放在修行人身上,又要多添几样。

    但无论是另一位杨阜把持大局时,还是杨阜自己动念头的时节,杨阜还是觉得人世间好事还是不少,起码若是真如同另一位自己所讲的那般,区区一个襁褓之中的孩童,又怎会令毒尊高看两眼,自家这位师父,可是步入五绝而后觉得百无聊赖,自行退出的高人,区区小利,恐怕当真不能使自家师父有此善举。

    况且俞婆婆做的饭食,晒的衣裳,好像总要好过外头所见,如是为个利字,又岂能多年好生照料。

    想到这杨阜抹抹肚皮,舔舔有些干涩嘴角,很是想念俞婆婆做的饭食,可随即又是想起了一些事。

    二三十载年月,似乎这位俞婆婆,从来就不曾变过模样,即便是寻常三境也未必延寿至此,多年面皮不添皱。

    “真麻烦。”

    嘀咕一声,杨阜睡意全无,由打车帐之中坐起身来,朝北方望去。

    出门之前师父就交代过,此番乃是给谁送信,自行揣测过许久,偏偏是不曾猜出要给那人送信。虽说当时另一位自己做事的确是有些差,但总也不曾迈过这重坎,如今要给那人徒儿通风报信,自然是心头多有不愿,奈何师父的脾气,徒儿最懂,只好是垂头丧气外出,自甘做这等信差的活计。

    所以明知自己行恶,被人剜去两枚髌骨,却依旧觉得心中不甚舒坦,所以事到如今,杨阜都不晓得自个儿究竟算是善人还是恶人。

    月色之下的文人仍旧奋笔疾书,时停时续。

    车帐中的杨阜看了看自个儿手头握的那枚箭头,毫不客气由一旁书生包裹处找出本书卷来,不过刚瞧过三五行字迹,倒头便睡。

第七百七十三章 雷雨

    毒尊山门,一如往常静谧。

    说回来此番毒尊回山,已经足足停留了数载,距离上次出山与吴霜浅斗过几招,也是有相当的年头,迟迟不出山,连山间那位老妪都很是觉得狐疑,奈何毒尊山门之中的规矩,并不可随意开口,即便是跟随毒尊多年的老妪,亦不敢随心开口。

    南漓山中依旧湿润闷热,潮气相当浓郁,时常清晨醒来的时节,朝屋头外头看去,连翩雾气恰如云海磅礴,压覆而来,一时觉天地玄妙,此雾气竟也可浓郁到宛若凝实,毒尊自行挑选的山口根基,不消琢磨就晓得必是上佳的地界,对于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行事虽古怪但平日重讲究的毒尊而言,这等远无车马出尘去处,似乎才是容身修行的宝地。

    今日清早俞婆婆就已是将茶饭安置妥当,正打算出山外走一趟,顺手添置些山中紧俏的物件。往常每隔两三月,俞婆婆都需外出,尽管是山门周遭想来不缺老药野菜或是鸡兔麋鹿,但有些东西总是要前去百十里外集市大城中添置物件,耗去不少银钱。倒并不是因其他,而是毒尊身在山间,许多事便不可凑合,提笔投壶或是裁衣炼药,皆是极损银钱的行当,仅是毒尊用顺手的一方芷墨,寻常市集就已是难觅踪迹,需前去相当繁华的地界,同掌柜先行知会一声,给最难以婉拒的价钱,才可勉强够上毒尊用墨的快慢。

    虽只是山门之中的下人,但下人这等活计,瞧来仅需勤快二字即可,实则却并不见得容易,更何况是毒尊这等惜字如金心性且古怪的五境高手,欲要此后的得心意,花费多少心思揣测,不计其数,还要于喜怒无常性情之中捋顺出相对稳当的喜厌,若非要说寻常府邸里头的下人不易,毒尊山门之中的俞婆婆,却不晓得要比世间无数家丁管事,高出几多。

    正是老妪清点罢行装,要朝山门外头迈步离去的时节,听闻身后有人开口。

    “近来两月,我不曾动用笔墨,山门之中物件不少,何苦如此急切。”

    俞婆婆只是略微愣神,就连忙回头行礼,恭恭敬敬笑道,“山主近来喜好独坐,物件倒算是齐全,奈何上回芷墨钱财算漏不少,正好趁此时节捎给那位掌柜,否则日后有墨的时辰,恐怕人家掌柜便留得要少些。”

    身前仍是一袭黑袍,闻言摇头。

    “多日闭口不言,添置物件日用不忙,且先随我前去山上一叙,意下如何?”

    原本满面笑意的俞婆婆听闻这番话后,竟很是有些惊惶,原是多年前入山门时,这位毒尊就从来不曾有知晓客套的时节,更是断然不会说出什么意下如何这等商量话语,多半言语生硬,皆是吩咐意味,故而眼下听闻这话,登时额角已是见汗,忙不迭行礼点头,将随身包裹取下,正要搁到山门旁的时节,抬眼却正巧撞上眼前人两眼,浑身便是一滞,艰难拎起包裹背到身上,跟随毒尊步步上山。

    黑袍毒尊上山时也是不曾停下言语,不过多半都是闲聊,说近来身在山间独坐的时节,修行所得的好处,反而是比时常外出更为丰厚些,难怪那些位人世间有数的高手,其实都总好瑟缩到一处琢磨,毕竟修道一路如烟飘渺,谁人也不敢言自个儿说得就挑不出错来,总是听旁人说,自个儿不多动心思,难以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倒是不如多孤身想想。

    还说近来起卦象,似乎北地的风声愈发紧张,再拖延几载而不去根,大概整座世间都要地动山摇,到那时节再想弥补,恐已是不赶趟,只是可惜修行人总是揣着私心,先要瞧旁人出手,才堪堪能动心思,且趁这等乱象报仇报怨的,只怕也不在少数。

    山风不大,当然是吹不干老妪脖颈上头的汗水,点头应和之间,掉下不少汗珠来。

    “吴霜此人,在你看来是何等人?”

    老妪略微寻思片刻,小心开口,“山主所言的吴霜,可是那位南公山上头的剑道大才?老朽虽不曾见过,但也曾听闻山主讲起过,更是知晓十多年前凭堪堪四境修为硬抵五绝,侥幸未死,估摸着百年之内,理应站在剑道魁首的位置上去,非要说寻个敌手,大概也仅有五绝中那位道人,可同其相提并论。”

    毒尊点头,似乎是相当满意这番答复,于是暂且立足,将上山山道两侧白玉栏顶上的朱红玉石摘出一枚,托在掌心,缓缓道来,“说得不错,但问的并非是修为,当初同他交手,虽是二者皆不曾出全力,可无论如何想来,他入五境的根基尚浅,所行的路数也是不同,故而若是单打独斗,大概我有七成胜算,能将其修为强行压下一截去。”

    纵使是俞婆婆觉得这番话说得很是有些张狂,但又是不得不认,这位南漓用毒生蛊手段最为玄妙,且境界最是高深的毒尊,说话时节向来少有掺假,说是七成胜算,定是七成胜算,断然不会托大,更是不会自谦。

    “但假以时日,他那等剑意,我手头年头最深的倾城蝉,同样未必能抵住,剑气堪称当世卓绝,同其性情也脱不开干系,与世上修行人格格不入,偏偏递出的剑,五境瞧了都得头疼不已。但就是这么个不愿多动用心眼的混人,教授徒弟的本事,却比我强出许多来。”

    前几句若说是闲谈,这话却很是有些提点的意思。

    “我的弟子,天资可以不如那等世间一顶一的贤才,但一定要晓得要走何等路,做何等人,过去虽然为体内那道恶魂把控,可从也不曾甘心,这便很好,虽然对于人间那套善恶说辞并无半点认同,起码也要能自己选自己的路数。”

    “你若是施以援手,杨阜就废去一半。”

    老妪听过这话过后,终究是将包裹放下,眉眼低垂。

    以毒尊的心思,又怎么能被她如此轻易瞒将过去。

    走到山巅处,毒尊止步眺望山外,但见除却雾气之外,别无它物,却也并不曾有半点举动,更未曾将浮雾挥散,就只是往外看去,神情之中越发晴朗。

    “谁人身上不曾撞上那等足以疼上终生的事,背得动善哉善哉,背不动亦不可站起言语不觉腰疼,但断然不可捧着那道深可见骨的伤痕惦念终生,如此活着,终究还是太过于可惜。”

    黑袍毒尊纵身一跃,顷刻无踪迹,只留山巅上站立不稳的老妪,眼角登时流出两道泪痕来,捏住衣角那枚写有一个杨字的佩玉,哆哆嗦嗦将那枚已发黄的佩玉捧起,泣不成声。

    经几日赶路,云仲三人已是往夏松境内方向而去,身后不远不近,仍旧跟着那七位负猿之人,尤其是那位持竹杖的瞎子,几日下来同三人倒是混得极熟,丝毫不像是敌手,反而像是老友同游,时常还要凑上前来闲聊几句。

    云仲亦是心境平和,明知并非七人的敌手,索性也就放宽心思,除却赶路之外,竟是当着那位瞎子的面练剑修阵,时常还要挥出两拳,即便不甚高明,可仍旧很有些意境,并不逊色于江湖中有名有姓的拳法,连始终面皮阴沉的赵梓阳与垂头丧气的李扶安,全然不同。到头来竟是也惹得那位瞎子觉得心头很是狐疑,不过再细想之下,似乎南公山并未有消息传来,眼皮底下,这两位三境一位二境,更是断然没有朝山门传递消息的本事,也只得是寸步不离跟着,倒也相安无事。

    赵梓阳不止一回朝自家师弟怒目而视,打算提点云仲,然而任凭赵梓阳瞪得双目酸楚,云仲仍旧只是每日赶路,练剑,顺带还要同李扶安打听一二中州景致,很是自在乐呵,全然瞧不出,此行乃是奔大元拦下温瑜,故而即便赵梓阳信得过自家这位师弟,依旧不晓得云仲乃是装疯卖傻,还是迫不得已。

    直到今日,瞎子又是去到别处找寻新鲜吃食的时辰,赵梓阳到底还是近乎逼迫一般皱眉开口,盘问云仲究竟心间如何打算,却是不料云仲很是不在意摆摆手,说师兄操心的真多,师父于出山前便交代过应对法子,但眼下还不是时候,心急如焚照旧无用,人在失意时,若是失态,才是最亏。

    可赵梓阳不依不饶,非要细问,这些时日以来憋闷,脸色始终铁青,瞧见侧躺过去又打算睡将过去的云仲,气不打一处来,猛然拽起自家师弟衣襟,“究竟有甚法子?师父下山前所言,皆说与我听。”

    眼见自家师兄怒意极重,大有抽枪将自己浑身添几个窟窿的意味,云仲也只得是赔笑凑上前去。

    “师兄脾气还是那般,告诉师兄也无妨,只需按师父吩咐行事,师弟便和盘托出,如何?”

    “雷雨时节,两人走一人留,则可破去危难,玄之又玄,玄之又玄。”

第七百七十四章 天高地远不过纵身

    下山后第一件事,道童就蹦蹦哒哒走到距飞来峰最近的一处城关里头,先是仔仔细细盘算起包裹之中,银钱究竟够自个儿买上多少吃食,上次偷溜下山时候曾经闻见城西处的铺子,其中糯米糕香味,险些就挪不动腿,想想那糖霜挂到软糯米糕上头,再随手撒上三两滴米醋,捏瓷碟到手上,拌匀过后,道童无论怎么想,好像天底下都没有比得上这般香糯醇厚的好吃点心。

    自从拜师,道童虽不曾长个,每逢量个头的日子,老道总要两眼死死盯着门外那棵古松的旧痕,心心念念巴望着自个儿徒儿半年以来能窜起个头来,但每每都是失意,比量着那方从来也没动过地的刀痕,再拍拍道童脑袋,不知为何眉毛就耷拉下来,好像心头很是低落。道童不晓得这位脾气时好时坏的老牛鼻子心中到底揣着何等心思,不过今年量高矮的时候,却是长了些心眼,刻意将两脚脚尖踮将起来,唬得老道满脸喜色,仔仔细细拎着柴刀,在原本那道与道童登高的刻痕上头,又是深深划上一道,还破天荒让自个儿下山,好生玩耍了几日。

    但其实究竟个头长没长,道童自己心里门清,所以明明知晓如此行事,纸包不住火,明年终究要露馅,可瞧见平日里时常被自个儿折腾的焦头烂额的老道人,歪歪斜斜披着身道袍,在山间笑得撒欢,不知为何就觉得心头有些不舒坦,所以下山胡吃海塞的时辰,觉得那些个吃食都有点缺了滋味。

    山外这座城不大,可无论江湖风雨,还是天象异变,都不曾落在这座城中,相当好的地界,周遭群山环抱,又因唯独留下一处隘口,故而很是冬暖夏凉,且并不必其余地方湿热,依照那老道的说法,此地风水最是养人,倒也是不知究竟是此地风水养人,还是因为这两年下山次数不少,才使得道童吃得白胖,面皮上头两枚浅窝,而今显得格外深。

    轻车熟路,下山寻铺面。

    不少在此间久居的掌柜早已知晓,这城外不远处道观上头,时常会偷着跑下一位小道童,虽说是出家人,但出手却是阔绰,寻常人见着都要心头哆嗦两下的珍馐糕点,这小道童却是不由分说就将银钱递上,倒也是晓得讨价还价货比三家,故而就算起初有人打算杀杀生人,这位道童依旧是滑溜得紧,从来无有上当受骗的时候,反而是凭满身心眼,坑过不少起坏心思的铺面店主,白捡许多便宜。城中早先有处汤面馆,虽是清汤,但火候极好,二三十枚葱花落在汤头,滋味极妙,不少人便是冲这汤头前来,当初道童上门的时节,肚里已然塞得满当,实在咽不下二两面,便打算同小儿讨要碗汤头,小二有心好生坑这小道童一手,言说一碗面十文,汤头却是二十文,却是被这道童取来两枚碗,一碗放面一碗盛汤,强行吃过面后,又是将汤头搁在小二眼前,讨要十文铜钱。

    也正是因此,城中这些个铺面中人,也皆是领教这小道童年纪虽浅,可断然不好糊弄,倘若是当真被寻了空子,只怕还要亏不少银钱,只得是规矩做生意,最不济能将该赚的那笔银钱拿到手里,所以每逢这道童上门,都是好生招徕。

    糯米糕铺面当中无小二,唯有一对夫妻常年维持铺面,每日报晓鸡还未曾醒的时节,就已是开始忙碌起来,虽说这糯米糕卖不出多少价钱,可生意始终红火,每块使品相顶好摘洗干净的荷叶包将起来,荷香糯米香,不消吆喝就可令许多城中人循迹而来。家中幼子听闻近些年来前去夏松京城,因学识渊博,做了位朝中大员儿郎的授师,更是有望凭寒门身份踏入朝堂中做官,惹来不少人羡慕,说是凭糯米糕养出位清风官,当真是光宗耀祖。

    但这一对老实夫妻却并不曾去往夏松京城,而是始终起早贪黑忙碌于铺面当中,以这两位腼腆人的话说,早已是习惯了烟火气,举家迁到京城,估摸着反而要闲出病症来,倒不如在此间继续做这份营生。

    道童蹦蹦跳跳走到铺面前的时候,并无人守在外头,发髻显白的男子正躬身舂米,女子则是坐到门前,使犹如玉葱一般的指尖摘去荷叶上的污渍与腐叶,即便是这般年纪,却依旧能瞧出底子极佳,做过许多年的辛苦营生,手掌十指依旧似是新开胎的白玉那般。

    “掌柜的,两块糯米糕,一块添醋,一块不添。”

    汉子抬起头,却是并未瞧见人影,等到回过神来探身朝高柜下望去,才是歉意笑笑,“小道长许久不来,反倒忘却了这份默契,稍候片刻就是,咱院后那片荷塘,满打满算还有不过一月的留头,不妨趁这时候去瞧瞧,再想看,可就要等到来年喽。”

    这夫妻二人从来不见外,尤其是对道童很是亲切,大抵是觉得这道童粉雕玉琢,分明小小年纪却是有些老气横秋,想起了自家那位读书当真读出名堂了的儿郎孩童年月,故而每逢道童下山前来,都要邀到屋舍之中,或是闲谈,或是多送些稀罕玩意儿。

    只是这回,道童却总觉得二人有什么忧心事,连那位中年女子都是眉眼微低,摘荷叶时时常失神。

    道童真坐到铺面后头那方荷花塘边,很是费力爬上石墩坐下,旋即朝荷花塘中看去。

    这等快要入秋的月份,其实本不该荷叶清香,不出半月,大抵这些碧绿荷叶就要渐次凋零,碧绿转黄,已然不复盛夏时候的大好色泽,仅仅留下零星馨香味,并不剩几分。

    不多时汉子端过两碟糯米糕来,自个儿也是坐到石墩上头,擦擦额头汗水,自顾自举起酒葫芦灌过两口,突然很是好奇朝道童问道,“相见数次,却从未见过小道长师父,按说道门亦可尝市井吃食才对,怎么偏不见师父下山?”

    “我家师父从来无多少意趣,毕竟是观主人,总不能随意下山。”但道童犹豫片刻,还是紧接着补上了一句,“再说回来,大概也是不放心我一人在山间等着,听人家说,我师父年轻时在山外,名气可大,但是这些年来才是销声匿迹,不然还能凭当年威风,出来吹嘘几句。”

    汉子却不曾顺茬说将下去,接连灌过三五口酒,才是叹气。

    说前不久自家媳妇终究是在鬓间找寻到一枚白发,生得很是葱郁,接连拽过三五枚,却怎么也拽不干净,再瞧瞧鬓发根处,原来已有两成都已发白,这些日子话语愈少,心境也是不如往日那般乐呵悠然,提过数次要去到京城看看自家的儿郎,但到头来又是不知去了应当做什么好,毕竟儿郎也是有自个儿的事忙碌,几年前娶亲,估摸着再过两载也要生儿育女,有心相助,但又怕再添许多麻烦。

    说自己做了半辈子苦活计舂糯米,总该是身强力壮,但今年闪腰的次数却显然比往年多不少,这么一来,原本想要拿来劝媳妇的话语,也是哽在喉中,迟迟不知该怎么说起。掏空一辈子认识的寥寥百来个字写了封家书,但每逢走到驿馆时候,双腿却恰如是灌铅似的,怎么都不听使唤,七尺汉子,说起这事都觉得羞。

    说距铺面外头区区几百步,一户人家中接连害病,仅是剩位六七岁的孩童,有心相助,可这些年实在剩不得家底,儿郎又在京城之中,总要预备着些银钱留待不时之需,不过是能时常半请半挟,来家中吃上一餐饭食,趁城东市集中有便宜布的时节,帮这孩童添身衣裳。

    种种事掺杂到一块,怎么都觉得不舒坦。

    道童从头到尾听得不甚仔细,两眼眯起朝荷花塘中看去,许久之后才是蹙着眉头道,“既然是写了书信,为何不送,有些话还是儿女听到耳中才知晓爹娘是如何想的,何苦自添忧扰,师父就时常骂我几句,可这些年来,除了不让我随意下山之外,我从没埋怨过。”

    “兴许吧,这家书小道长帮我瞧瞧,里头有无错字。”

    汉子将书信推到道童眼前,憨厚笑过两声。

    风来荷塘动。

    道童突然想起山间那个被自己骂成老牛鼻子的便宜师父,好像看自己的时候,就像是汉子看向那纸书信。

    他说天下何地不见道,三尺无神明,三尺有大道。

    从飞来峰到夏松京城,其实也不过纵身之间。

    糯米糕铺面外蹲在街角的孩童眼前多了一位岁数不相上下的道童,手上捧着自家师父给自己好几年的银钱,放下银钱后又觉得不妥,又是掏出枚布包来,不由分说戳破孩童指头滴了两滴血,滴在布包上头,当着孩童的面将银钱塞进其中,而后身形烟消云散。

    与此同时,京城城门之外,也多出了一位道童,掂着那枚家书,一字不改。

    此番下山道童只吃了半块糯米糕,还是觉得挂糖霜米醋的更香。

第七百七十五章 天下第一与无名无姓

    夏松中道门的分量还是相当重,虽是道门兴盛腾龙之地在于大齐,但实则道门发迹处,却是在夏松之中,故而悠悠千百载过,虽是天下教派比不得当初那般似雨后春笋生机盎然,但道门之于夏松,依旧不曾衰落多少。

    道童纵身入夏松,并不曾过多背着旁人,反倒是身形突兀显现到夏松京城城门处,当即使得许多守卒惶恐,随后便是纷纷擎起刀剑来,生怕这位不知底细,且多半并非常人的道童生出歹意来,更是有马匹飞身入城上报,毕竟凭借眼下京城城门这些位守卒数目,倘若是真对上这位来历不明,似有仙家手段的道童,估计实在撑不上多时。

    但道童却无心停留,只隔开数丈远近,将那封家书远远甩到边关军卒手上,动弹两下鼻头,莫名其妙问出一句。

    “京城好像更繁华些,奈何身上无多少银钱,可否请我吃些东西?”

    夏松京城守卒统领已是近乎花甲年纪,身在军营已不剩多少时日,早年间时候,也曾于天下乱时上阵过,受过数次箭伤,但唯独不曾见过这般场面,一位仅是四五岁年纪的道童,身形凭空落地,此等手段,恐怕也唯有仙家徒众可有,连忙差遣周遭军卒死死站住城关要道,急忙紧闭城门,自己立身城头之上,皱眉打量这位道童。

    城外军卒听得分明,可却迟迟不晓得应当如何应答,这道童来的诡异,更是不沾甚烟火气,若说眼下意图,大概仅是闻见城中食肆坊间的鲜味,眼巴巴朝城中张望,只可惜城门紧闭,这才开口问询。

    “既是小道长前来京城,必定要请小道长好生尝尝别地没有的稀罕物,”城头上守了近乎半生京城南门的老校尉爽朗笑道,却是抢在城下军卒之前开口答过,“却不知道长从何处来,到何处去。”

    每逢出门前,老道人总要嘱咐叮咛几句,告诫道童千万莫要轻易自报家门,最是容易惹来祸端,如若是遇上同为道门中人,只需自谦言说是由一处铜臭味浓的道观中来便是,其余切莫多言,免得招惹是非。

    老道人还说,而今天下道门虽盛,可未必道门中人仍旧如过去那般心思纯良,且这任的道门之首并无交情,仅是听闻此人乃是修行大才,年纪轻轻就已入四境,不晓得究竟算是好事坏事,故而出门在外的时节,多添两分提防,毕竟已是出世多年,纵使是自个儿仍在天下道门,也算不准世上人心,不必害人,但定要添几分心思。

    虽然从来也不明白老道用意,但道童还是略微行个道门中的礼数,欠身朝城门上的老校尉道,“山门名头算不上如雷贯耳,世间道门道观数目极多,更不在其中,反倒铜臭气浓,今日来不过是替人送信,送罢就应当离去,若是不方便,日后再来叨扰。”

    夏松京城占地极广,地盘尚且要压过天下其余各国京城,尤为方正,居高临下沿皇城正街朝两侧瞧去,对仗相当工整,飞阁流檐雕梁画栋,最是不缺那等道观佛堂之属处,俨然可现当年大齐遗风,包罗万象,尤以佛门道门两教最为兴盛,自然也就不缺道人。即便夏松近数十载来国力愈强,不过城中道人衣衫打扮,仍旧是如当年一般,多半是古旧整洁道袍,拂尘极旧,可多年也不曾换过,当得起简朴二字,时常走动京城之中,已然变为夏松京城中的景致,道场事虽不多,不过来此论道求法的云游道人,当真算不得少。

    三清观远在世外,但三清外观却落在夏松京城,当年谁人也不晓得,那两位道人哪里来的胆量,将古往今来天下第一观的名头借来,添上一个外字,便大摇大摆不加掩饰在夏松京城正街当中另起道观,但多年过后,才是有人晓得原来那两位道人非是要借名头哗众取宠,而是的的确确乃是三清观中隐世不出的能人,之所以立此外观,不过是为接引寻常道人,兴许还要再添上入世二字。

    虽说是接引云游道人来此,但道观之中的确是冷清,年纪稍长那位道人,终日皆是面皮带笑,原本面皮生得便是眉眼很是拘谨,又添上笑意,无论如何都难以瞧清两眼,身形壮硕两耳奇厚,依照市井之中的说法,乃是福相;而年纪略浅那位道人,身形也算不得矮,生得却是顶好的面相,面如冠玉眉似朗星,可惜似是本性有些难调,总不像位道人,每逢走到那等市坊勾栏处就迈不动腿脚,时常要被那位脾气极好,眉眼极小的道人朝脑后敲上几下,这才不情不愿离去。

    一大一小两位道人,数载世间,竟是当真撑起了三清外观的名头,始终不曾堕去半分,不论是道法符箓,还是坐而论道的本事,那位始终笑眯眯的道人,都可将从天下各地五湖四海而来的道人应对得极好,既不曾落了三清观名头,又未曾伤及旁人脸面,即便是有那等心头不甚清净,总要争个高低上下着相的道人上门,亦是为争强好胜而来,心中洒脱而去,端的是高明。

    三清外观邻家乃是处做斋面的面馆,掌柜的手艺极好,故而虽说是这三清外观两位道人摆弄灶火能耐亦是不差,照旧时常前来要上两碗斋面,哪怕是掌柜从来都不乐意收两人铜钱,却还是拧不过这两位,一来二去,反倒是交情极好。今日正午才过不久,掌柜倒也未曾叫起正午歇的小二,独自忙碌了近半个时辰,才是将面馆之中几张桌案长椅搬将出来,满头汗水坐到长椅上头歇息。

    “掌柜的好生忙碌,这眼见还未入秋最是热时候,怎么不叫小二帮衬着些?”年纪浅的道人呵欠连天,走出道观就瞧见掌柜坐到长椅上吹风,很是狐疑,又是朝面馆看过一眼,笑道,“万一有哪天我琢磨明白打算摘去这身道袍,定要前来您这地界当个小二,小二歇息掌柜做活儿的铺面,可真是不多见。”

    掌柜的只是笑笑,说趁着日头尚好的时节外出晾晒桌案,能减些霉味晦气,况且面馆之中本就偏阴沉,伙计既然是招呼数时辰声音,歇着就是,正好出一阵汗,并不打紧,随即就看向年轻道人身后,只顾着乐呵。

    没半点意外,道人这话出口,便挨了师兄不留情面的一巴掌,结结实实敲到后脑处,敲得年轻道人直咧嘴。

    两人就这么穿着同样半旧道袍,同掌柜寒暄几句,缓出京城。

    眯缝眼睛的师兄有些心神不宁,所以一双眉眼眯得更重,却也不知道究竟是道观里头近来银钱吃紧,还是担忧自己这位越发不服管教的师弟,出城见人的时候闹腾出什么乱子来,毕竟两人师父的师父,当年并不曾将道首这名头留在三清观中,反倒是被一位无多少根基的道人抢了去,直到师父这辈,前任道首隐去,才是重新将千百年来仅丢过一次的道首名头拿回三清观。

    但甭管是世人还是出世人,面子一旦摘了,再想捧起,不知又要耗去多少功夫。

    “师兄啊,心头担子别太重,真动起手来,其实师兄你也打不过我,何必要如此提心吊胆,”突然年轻的俊道士将两手抬起,撑起后脑,很是懒散开口,脚步并未放缓,“来三清观,本就是为学一些想不明白的事,而这些年来师兄教我的从来不少,所以当然要规规矩矩,就算觉得自己能耐大也得听师兄的,听师父的,别说是今日来了位像是从飞来峰下山的道士,哪怕是李抱鱼前辈亲至京城,师弟我也断然不会随意出狠手。”

    前半截眯眼道人听得很是欣慰,可听到最后几个字时,双眉瞬息皱起,抬手就要摁住自家师弟肩头。

    但却只抓到一身道袍。

    城外道童还在朝城中看去,总觉得这腹中馋虫未消,还打算讨价还价进城,却是无端闻听风声响震,眼前瞬息多出位穿短褐的年轻人,后者呲牙一笑,压根也不曾过问太多,便是朝天外伸出两指来。

    今日无云无雨,正值朗朗晴天,但也正是这年轻人抬手的时节,漫天云起,滚滚雷来,皆是听得号令,纷纷皆是朝此间涌来。

    “雷法我也会。”

    但说罢过后道童却是有些心虚,因为在山上的时节,还是借那方符箓施展的雷法,如今下山手头无物,反倒一时间不晓得应该如何施展,不过话已说将出来,也只好学着那不知名号,也不晓得来头的年轻人架势,同样朝天外指了指。

    滚雷气荡荡而来。

    雷法对上雷法,九霄云外雷霆接雷霆,刀剑接刀剑,震得恰如天地翻倒,盘旋雷闪犬牙势起,一时争锋不止。

    整座夏松京城之外不知几百里天云如闻吹角声来,颤山岳动皇城,横是分庭抗礼,平分秋色,崩碎惊雷落地叩碎高树,游去溪池,迸溅万千白莲。

    京师震动。

    而这两团雷散去后的很多年,人们依旧津津乐道这双雷会的雄景,却不知其实是天下第一的道观与飞来峰无名道观头回斗法。

第七百七十六章 红霞游鱼,潦倒剑客

    两道雷霆褪去过后,场中挨雷霆最重的两人浑身焦黑,无论是道童,还是那位穿短褐的年轻道人,皆是躺倒在城外,压根也不顾城上军卒骇然目光,反倒对视一眼,各人都瞧见彼此眼中不甚分明的喜色,但各自又都很快按捺下去。

    “论年纪辈分,其实我还没学到雷法,真要是师父晓得我能施展道门中已然摸着天的术法,怎么都能挨打挨得轻些。”

    躺在道童身旁的年轻道人将一撮被雷霆劈焦的发丝扯断,摸摸眉毛,却是忍将不得放声大笑起来,原来是相当好看的眉尾也尽数被雷火燎去,如今双眉光秃,竟是半点也不恼,转脸看向一旁满脸漆黑如同抹上锅灰的道童,低声又道,“跟你透个底,大概我这辈的弟子之中,日后不论谁人能接过道首位置,大抵我的修为,都要比那人高上那么一点点,别和外人说,免得说我不知收敛,到时候师兄要骂的。”

    道童才何等年纪,自然也是心气高,听闻这话过后撇撇嘴,站起身拍打干净浑身黑灰,道袍依旧如新,斜眼打量一旁目瞪口呆的年轻道人,哼哼道来,“我也不会雷法,下山前还是靠师父的一枚符箓才勉强能施展一二,今日一见,这神通也不过如此,如若你是道首,到时恐怕也要被我稳稳压住个三五十载,正好替飞来峰扬名。”

    道门中人谦逊,也鲜有惹是非,但城外空地被雷火险些劈断一身骨头的这两位,无论手段还是言语,皆是分毫不让。

    年轻道人是因心中有气,本就打算替师门敲打一番这由飞来峰走下的小道童,而道童心中有气,却是因当年见过南公山那两位的时节,无意间听闻过自家师父被这三清观排挤,故而这些年来胸中气始终不顺,即便是老牛鼻子管得过宽,但终究是师父。

    “我做事总是直来直往,再者从未小觑过那位李前辈,今日才会果断出手,却也留了力,起码若是你修为不济,顶多会肩头酸麻两日,但经这一场斗法过后,下次倘若相见,可就不留手了。”

    年轻道人还是不曾站起身来,强撑着朝那道童笑笑,“道门其实也不全是当初那个道门,多数人清净修心,但还有些人总要争那等虚名,单三清观这一座大观中,人心各异,今日我出手一来是百无聊赖试手,二来是为替师祖出口气,但更多的人,还是想要见飞来峰道统颓灭,你比我苦命,这方重担,千万要担着。”

    道童哪里听过这番话,猛然听闻年轻道人说起,原本已是站起,眼下又是蹲到一旁愁眉苦脸。

    相比于飞来峰上道观,山下更有意思些,更何况瞧惯自家师父在山间忙忙碌碌或是百无聊赖,却总也不下山,再想想自个儿日后倘若也过那般日子,道童就止不住牙酸似的嘬嘴,明明瞧来不过六七岁的年纪,如今一张粉面的神情,像极那等瞧见粮食长势愈差的中年农人,如何合计,都觉得不妥,久在山间不妥,扛起年轻道人所谓的重担也不妥,到头来脸上平白添了二两褶皱,只得是斜眼又瞅了瞅一旁道人。

    “你要是当什么三清观观主,不也是一样?”

    果然站不起身的年轻道人也开始嘬嘴,面容亦是愁苦,俩人分明年纪不同,更并非是一座道观中的弟子,此刻神情如出一辙。

    “问你也白问。”道童从怀中掏出那枚护得周全的书信,瞧见城头之上已然有军卒备箭,此时缓过心头悚然,眼见已是盯死此地,摇头叹过一口气,不由分说塞到年轻道人手上,“送信的活计做完,也该离去,以后再相见时可要勤勉修行,下次我占先机,可别一招也撑不得。”

    但转念想想方才年轻道人那番提点话,道童还是打定主意,下回还是要让半招,毕竟要是等师父讲出这番话,又不知要等上多久,这等话留三分的讲究,当真不知算是陋习还是善举。

    城门之外又多出来位眯眼的道人,稳当落地过后四下打量,却未曾由周遭狼藉之中瞧见旁人,搀扶起年轻道人过后,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却也并未抬手揍上一顿,只是瞧了瞧遍地雷火焦痕,泾渭分明,神情很是复杂。世上谁人能猜到,半百之年亦无人可施展的雷火法,今日竟是被两位还未足而立之年的小辈施展,况且当真是像模像样斗法一场,纵使是以自个儿这师兄的修为,方才亦未能破开雷火踏入此地,足可见师弟与那位道童的修为之高,观中除却观主与几位有数长辈之外,眼见已是难有人比肩,一时不知当是狠罚,还是应当好生夸奖几句,揪住年轻道人后颈处的衣裳,半晌没言语。

    迟迟未曾等到责骂,年轻道人终究是壮起胆量,嘿嘿笑过两声,试探朝自己师兄呲牙。

    “师兄,您瞅我厉害不厉害。”

    “师兄,我总算瞧清您眉眼长相了,日后谁人再说您眼小,我得用雷法好生劈他俩跟斗。”

    而后京城之外惨嚎声响传出奇远,两眼乌青外搭腮帮肿胀,换同人酣畅淋漓斗一场雷法,这笔买卖亏与不亏,恐怕也唯有禁足整整一载的道人知晓,而京城之外这场雷法对雷法,轩然大波终究还是不曾传出甚远,大抵是被人强行压下,不论是往来亲眼瞧见的商贾,还是城关头上驻足的军卒,皆不曾将此事说与旁人听闻,故而这消息并未传开多远,大多人只是晓得夏松京城今日外头雷震无雨,却并不晓得乃是人为。

    不知多远处夏松边境地界,有处唤作跃马潭的地界。

    一行三人三骑来此停留不过一晌午,打算登程上路,奈何其中一头毛发乱如野草的马儿迟迟难以站起身来,纵使三人手忙脚乱瞅过许久,始终也不曾找出症结,身在此间已是拖延过足有近半日,亦是迟迟不曾登程,直到始终跟随三人的一行人中走来位持竹杖的瞎子。

    瞎子相当内行,先接连摁过几度马蹄踝处,探过四腿拐节,却仍旧是不曾发觉这马儿为何迟迟不动,沉思良久,却是走到一旁好容易歇将下来的云仲三人身侧,自己找寻个遭漫涨潭水与雨水冲刷光滑的圆石上,自言自语,说是这马儿如何看将下来都不像良驹,实则骨肉结实四蹄壮硕,乃是头脚力不亚于当世名驹的好马,身在大元如此多年,纵使不入相马的行当,同样能看出些端倪来,偏偏不知这马儿为何始终难以撑起身子。

    云仲依旧苦笑,无论凭何等法子,这头杂毛马匹皆是无动于衷,将四足收起,方才赵梓阳接连使马鞭打过两回,照旧全然无用,只得是暂且停足在此。

    天边红盈袖,残云尽桃花,落在几人脸上,已无多少夏时残余滚烫,潭水清波,粼粼微光浮。

    几尾鱼儿跃起,或是将嘴儿搁在轻波外。

    李扶安抱起伤痕累累臂膀,浑然不在意倒上几滴酒,面不改色,朝水中扔去数枚石子,却是引来一旁赵梓阳瞅过两眼,悻悻收回手去,哼起个不知名讳的小曲,倒也是曲调不差,起码能入耳。

    眼见瞎子并不打算迫切赶路,始终望向杂毛马儿的云仲也是站起身来,径直走到一旁,旁若无人缓缓抽剑练剑,几路剑招一气呵成,由流水剑招直至变为叠瀑,而后收招,重新坐回原处。

    “今天的剑杀气很足。”久不开口的瞎子突然开口,合眼朝云仲方向转头,还是挂着笑意。

    “马儿若是不能行,不妨放在此地自生自灭,两人共乘一骑亦可。”

    云仲像是压根没听到耳中,半晌后才是看看瞎子,“这可是南公山上的马儿,若是真丢了去,不知需挨多少骂,若是不急赶路,还是再缓将过一阵最好。”

    “还是说,你在等些什么。”瞎子笑意相当瘆人,将那双灰白眼挪到云仲方向,挑眉笑道,“若我等发觉你有脱身或是唤来师门的手段,你猜我会不会赶在祸事之前,将你瞬息抹去?虽然是脾气相近,可毕竟你我还是站在两岸,还是莫要过于托大,动些不改动的心思为妙。”

    白衣显出不少脏的云仲摇头苦笑,“没那个胆,世上哪有真算不过帐来的糊涂人,纵使我想去到大元施以援手,也得先行考虑一番自身性命不是?”鱼儿跳出水来,迸溅出数朵金花,岸边寄出蚁穴爬出几只蝼蚁来,费力地挪动一条僵死青虫。

    使剑的剑客收起剑,席地而眠,浑然不顾一旁两人神情如何,分明如江湖上那些位风餐露宿食风而饱的江湖汉子一般,蓬头垢面赶路,席地而睡,从不顾面颊两侧的鬓发杂乱,也不顾腰间刀剑鞘裹住多少泥浆柴草,好听些是醉卧江湖,难听些便是邋遢气极浓,根本与白衣胜雪剑客尚无半点干系。

第七百七十七章 引层雷

    每逢云亦凉莫名其妙端起一壶酒前去找寻柳倾,书生就晓得这位身在北烟泽不知多少年月,凭一手剑当下过多少妖潮的汉子,多半是又想问问家中儿郎的事,故而无论手头正在忙甚至关紧要的事,大多都是要暂时搁置下来,摆好张云亦凉较为中意的藤椅,不紧不慢烫上壶茶,留待解酒。

    云亦凉并不嗜酒,无论如何说来,乃是青平君左膀右臂,这北烟泽地界中的大小事,都需挂念,自然不会饮太多酒水,即便时常饮酒,但断然不会多饮,但既然是前来问询自家儿郎事,纵使是云亦凉酒瘾向来不深,说到高兴处,总也要在这荒凉边关之中找寻些称心的陪衬法子。

    果不其然进营帐中闲扯不过几句,面皮相当粗糙的挎剑汉子就是旁敲侧击问起,云仲在南公山上种种事,事无巨细尽皆问上一遍,而书生仍旧是耐心逐个答来,营帐之中登时就很是热闹,仅是由云亦凉大笑之中,能听出汉子着实是对自个儿那许久不曾谋面的儿郎,很是有些满意,柳倾亦是附和几句,想起自家山门之中的小师弟,很是心头开怀。虎父无犬子,大概云仲那张堪称相当油滑生趣的口舌,便是传自云亦凉,虽说是父子二人为人处世的路数并不相同,但依旧是闲谈几句,就觉得极像。

    “说到底也是我儿郎,虽是年少时候荒唐事做过不少,如今我都记得小镇之中那位先生,提起我儿时脸上那等无可奈何的面色,莫说课业从无半点挂在心上的时候,时常还要同两三同窗偷着翘了学堂,前去外头折下几枚长相上品的枯枝,学那些个话本之中的大侠挥剑,却没想到最后也走上这条修行道,也不晓得是应当宽慰,还是应当害愁。”

    “小师弟心思淳善,可惜似乎除却修行之外,并未有多少好恶,南公山乃是清净地,在下唯好读书学阵,二师弟喜好的乃是替旁人测算凶吉,走的乃是奇门遁甲趋利避祸的路数,就连三师弟年纪浅时都曾当过山下小帮的帮主,如今无论是被师父逼迫,还是自个儿也生出喜好来,常读兵书,且相当中意瞧过路姑娘,唯独小师弟,除却中意温瑜之外,好像从来也无什么喜好,算是我等山中人的心头疾。”

    云亦凉收起笑意,咽下口酒,神情复杂叹过口气去。

    知子莫若父,不消去多动念头,也能猜出其中许多原由。

    “年少时节相依为命娘亲离去,总要让人自个儿消磨许多年月,所以这小子的暮气想要褪尽,谈何容易,更何况其实幼时我就大抵知晓,我儿修行之上悟性不见得差,可根骨实在是难以入旁人的眼,如若是吴霜不曾耗了天大代价弥补,恐怕终其生也未必能踏入这片天地,本就在少年时节失却不少东西,修行且不尽如意,这身积攒许多年的暮气消退,似是病去如抽丝,兴许真等到他当真有什么嗜好,方才算是两腿落了地,念头通达,不至于总是悬在半空,既对自己失望,又始终不愿将日子过得有盼头。”

    “瞧瞧这些位边关中人,说句难听些的实话,人人都有想做的事,都是有不少盼头,总想有朝一日妖潮皆去,能做些自己喜欢的事,你我不过凡尘俗世之中的俗人,活得太过寡淡,忒折磨人了些。”

    三两句言语,却是将这些年来柳倾疑窦去除大半,仔细想来,这些年来想要问山间那位小师弟好生闲聊,可到头来自己也未曾替小师弟找寻出解决的法子来,连症结也找寻不出半点,只因今日云亦凉三言两语,书生却是有些回过味来,不得不认同这位身在北烟泽边关停留许多年的前辈,的确是犹如使剑一般,恰好落在此事七寸上,不偏不倚。

    “那小子的阵,是你教的,可有压底的招法?”

    云亦凉慢条斯理喝光壶中酒,心满意足抹抹下颏,倒是觉得今日心头又添舒畅,这便是与读书人闲谈的好处,如若是同青平君畅谈,如是三伏天饮酒,畅快得紧,不过与柳倾扯闲,则是如沐春风,总觉得正好落在妙处。

    “当然有,但不能用。”柳倾眉眼缓和一瞬,却又是微微缩起,“但直到如今,我都不晓得那阵法教得究竟是对与不对,小师弟的脾气,并不适行走江湖,所以教过之后,每每想起,总觉得心头擂鼓。”

    南漓外很远的地界,马车中坐着两人,相貌丑陋的读书人坐到车帐中,已然不瘸的年轻方士坐到车前,压下车马行进,掏出方青蓝杏黄的小旗,念念有词耍了两耍,说来也是古怪,今日乃是往南行的温润长风,那方小旗却是朝北而去,晃动愈急,于是车马行进也是焦急起来,杨阜甩马鞭更是卖力,瞬息之间扬起无数烟尘,朝夏松方向疾驰而去。

    跃马潭足足落了两三日的雨水,雨势相当浩大,万万数银鱼纷纷坠地,潭水溅跃。

    但可惜之处在于,这足足两三日雨中,并不曾携雷云,就连雷霆震响声也不曾有,只是茫茫狂雨砸落下来。

    这几日雨中,云仲并不曾耽搁了练剑,顺带还讨要过李扶安拴在马鞍上的两柄刀,刀光划过雨幕,银亮雪白刀芒迎上滂沱大雨,倒当真也是雨难近风不入,起初运双刀,而后运单刀,刀来去却是愈快,练罢过后顺手就将双刀插到潭水两岸,静静盘坐到雨中,并不担忧着凉风寒,一双眉眼略无起伏,横剑在膝。

    身后跟随的七位猿奴这两三日间却是并未沾染雨水,也要得亏那位说话始终细声软语,瞧来有些扭捏的中年汉子与东西左右四人,纷纷处力,生生凭周遭山石草木搭得一处精细石屋,倒也是不曾遭半点雨淋。不过昨日七人却是略微生出阵口角,源头便是东西左右四人忧心在此停足过久,生出变故,如若是这南公山中的三人施展什么隐晦手段,恐怕凭几人的本事,当真兜不起五境的手段。

    不过这七人中,仍旧是瞎子说话最为管用,压下几人言语过后,朝那被雨水淋得很是狼狈的三人方向,却是并未急于登程上路。

    区区二境与两位三境,瞎子倒很是好奇,能有甚手段。

    所以整整一天,瞎子都是同样坐在潭边,朝潭水边练罢刀剑,便盘坐一地无半点动静的云仲看去,一双灰白瞎眼,谁人也不晓得瞎子在看什么,连那位缺两耳的老者,都是满心狐疑,倒也并未去管,反倒依旧是同那位中年男子絮絮叨叨,总也是唠不完。

    “雷雨时节,玄之又玄,这话本来就玄乎,再说这天象,哪里来的雷雨。”

    李扶安好容易前去跃马潭周遭深林之中杀过头麋鹿,兴高采烈打算好生填补一番饥肠,好好添些油水,扛起头数十斤麋鹿,脚下可就算不得灵便,跌滑数次,染上满身泥水,才是好歹走回潭边,掐腰张望过两眼依旧盘膝的云仲,苦笑不已,坐到眉头紧锁的赵梓阳身侧,刚要埋怨几句,却见着赵梓阳剑眉紧蹙,又是悻悻将话语囫囵咽将下去,省得自讨没趣。

    连着三日无言,赵梓阳琢磨出些味道,唯独那句两人去一人留,不论如何想来,都算不上什么吉兆,于是这没眉头始终也没松弛下来。

    早在山间的时节,虽未曾同云仲出江湖,但早也晓得小师弟乃是个向来不惜命的主,先前几度负创,纵使赵梓阳自问,受云仲那般创伤,甚至险些毁去修行路,能否如云仲一般再度将浑身经络补得完满,都是无端背后生出许多冷汗来,所以再想这句话时,眉宇之间的郁色,又是深重起来。

    天外浮云渐积,由原本浅墨,再度变为昏黑,污浊天穹当中浅浅渗出一线光,随后闷雷声震,竟是将跃马潭潭水震出潮涌来。

    满身无一处不被雨水浇湿的云仲睁开两眼,平静朝天上望去,尽是滚滚雷光。

    世上大抵无剑气可胜过雷光流转,瞬息千百里。

    跃马潭从古到今,兴许也不曾有过如此浑厚如岳的大阵升起,同样云仲也从来不曾施展出这般通畅的阵法,瞬息之间近乎是摧垮周遭山峦,无穷银蛇白电瞬息而来,汇聚到那两柄长刀当中,险些崩碎跃马潭。

    不远处坐起的瞎子目不能视,唯独听声声惊雷落在眼前,眉头也是挑将起来,使竹杖撑起身形,半晌也不曾动弹,只因而今这方声势极为凶狂的大阵伴以惊雷,威能早已是逾越二境,莫说二境,三境人见此天威,亦需低眉战兢。

    起初不过数道雷霆,只是六七息之间,百道雷霆狠狠砸在跃马潭旁,震起无数山石,重霄之上倒灌下无穷无尽雷闪来,瞬息淹没周遭,映亮昏沉沉夜空。

    赵梓阳死死盯住雷光之中浑身通明的少年。

    少年双唇张合,纵使雨幕绵密,纵使雷光刺眼,赵梓阳依旧看清了少年说的是一个走字。

第七百七十八章 真疼

    纵是尝过漠城之中剑气侵入四肢百骸的痛楚,更是吞咽过自行废去丹田虚丹的苦果,更是曾经凭尚未步入二境的修为,强行扛起那位养蛊独步天下的毒尊倾城蝉蝉毒,还曾经险些咬碎满口牙,啃食那株大抵年份要数倍于己的蛇兰,却并不能说,眼下万道雷霆落在前胸后背乃至头顶上的时节,云仲习以为常,反倒是比起印象之中所吃过的苦头,仍要痛上不晓得几分。

    天威尤其以雷霆罡风,潮涌江澜为首,浩荡而来雷光溅落满身,怎是所谓焚尽五内,挫骨扬灰所能比拟,饶是云仲再运起二境修为,由手腕间修养妥当的黄龙浑身抽将出来似是无穷无尽内气来,虽可勉强支撑形体暂且不毁,但那等似是剥去皮肉,凭刀剜骨的滋味,依旧是令死命咬紧牙关的年轻剑客,从喉头挤出似嚎非嚎似泣非泣的古怪声响,不过却并未传出,须臾间淹到雷霆震响之间,除却天公震怒也似雷霆声外,世上再无半点响动,可破樊笼。两息之间起身不能,五息以内筋骨咯嘣响动,凭空乍现滚雷鞭至云仲脊梁的时节,齐齐没入当中,一身血肉暂做长桥,勾动涌雷地面,当中要吃上多少苦,却唯独有云仲知晓。

    正是瓢泼似滚雷胜过雨密的时节,石屋之中六人齐齐变色,瞬息行至仍旧无举动的瞎子身后,东西左右抬起缺失大半的手脚,缺耳的老者聚精会神闭目,分明无耳,却在仔仔细细听着些什么,连那位平日里脂粉味浓,总好学娇俏娘子做派架势的中年男子,都是望向万道雷霆临身的白衣剑客,狐疑之中,自然夹杂震动。

    当世除却道门与佛门之中大神通大修为之人,运雷法门,近乎已是断去其传承,仅是能于古卷之中,可依稀窥见当年神通广大仙家,能请天外雷霆伤敌索命,不过如是多年,世上的修行人哪里还有那般能耐本事,饶是精修阵法的大才,亦未必就有那般本事勾动天地之间万丈雷光,即使挟江搬岳之人也属少之又少,眼前这区区二境的年轻剑客,哪里来的这般本事,凭依为何,七位大元之中有数的高手猿奴,照旧难以揣测出其中玄妙。

    起初这雷霆皆是引至云仲周身,照常理讲说,这般势大的滔滔天雷,怎是二境可敌,但过后一袭白衣当中隐隐水光浮动,右腕黄气翻涌,竟是当真抵下这般阵仗,虽说眼见不可顽抗过久,身在雷涌大潮中的云仲仍旧是摊开双掌,因练剑练得再度起茧的十指轻叩,竟是颤抖撑开头顶盘踞雷光,尽数接引入大阵以里,条条紫电恰如过江蟒龙,驮垒大鼋,顷刻骤起,倾山岳倒层楼,朝七人立足方向压砸而来,周遭悬空雨幕,触之即蒸,气势无两。

    先行迎上层叠再层叠滚滚雷潮的乃是东西左右四人,虽说四人少去左膀右臂,左腿右髌,但修为却非是凡俗可比,由残肢处涌出内气穿金裂石锋锐难当,当得起掠阵压底的手段,齐齐迎上层雷一瞬息,奔涌无碍雷潮也是堪堪停住,叫四人联手递出的内气尽数拦下,周遭十丈山石尽碎,积雨倒灌,终究还是破开四人联手,去势不曾减弱,破阵过后再度逼前。

    大概天下数域自古而今,亦未有能与此般浩荡紫雷破阵本事一教高下的骁锐铁骑。

    休言魑魅魍魉横行人世,任尔是神仙落地,尚需卑躬。

    从世间修行路势微过后,何尝有几人见过这般滚雷浪潮,任是那老者与中年人手段齐出,内气流转身前一尺,恰如水雾凝实那般,照旧撑不过十余息,就已是身形微退,身前左右递出神通顷刻为雷光所破,高川见春,苦寒老冰消融,再无半点抵挡的本事。

    身在阵中的云仲却更是难挨,那天外而来雷霆跌落时候,首当其冲者便是云仲,哪怕是将体内数枚已然无光华的澜沧水尽数逼将出外,辅以黄龙神通内气,强撑到如今虽才二三十息,能赖以稳固血肉不坏的法门手段,一时尽出,照旧再难撑上片刻,仅是雷霆中所蕴千斤力,就已是险些压垮云仲,起初只是嘴角淌落血水,如今眼尾鼻窍两耳尽是涌出血水来,止不住浑身颤动。

    但云仲仍旧是抵命强撑,只因那雷潮身前,站着位修为最是高深的瞎子。

    从雷霆暴起如是大江见壶口断峡坠落下来的时节,不远处的赵梓阳就已是攥紧双拳,横枪闯阵,但眼见如是百丈纸鸢摇摇欲坠的大阵,无论赵梓阳递出何等倾力枪芒,还是没法将这座大阵破开,分明眼前这阵似是垂死老翁,仅剩余两口人间气,却偏偏不倒,任由赵梓阳抄枪进逼再进逼,全无收效。

    “两人去一人留,你若是想要自家师弟抛开顾及二字,放手一搏,兴许还能余下一线生机,真就如此出枪不止,大概云小兄弟就当真不剩多少胜算,帮人还是害人,不妨想清楚。”

    一旁李扶安同样攥紧双拳,可迟迟也不曾动,正好是赵梓阳攻手被大阵周遭裹携的汹涌雷光逼退数步之后,才是沉声开口,到头竟是伸手死死钳住正欲再度上前,周身多出数十道焦黑的赵梓阳肩头,不晓得使过多少力气,后者肩头已是隐隐之间渗出些朱红来,很快被雨水冲散。

    满脸雨水的赵梓阳回过头来,脸上却尽是狰狞。

    “老子宁可今日走不出这方跃马潭,也不愿撇下手足,日后变为一个退而再退的废人,一道上山的手足兄弟,即便是今日崩折了这杆枪也未必管用,也好过什么也不做,就这么装傻充愣袖手旁观,老子学不来!”

    旋即转过头去恶狠狠盯着万丈雷光之中七窍溢血的白衣剑客,满脸狰狞更重,运足内气力道狠狠进步,朝那座大阵直挺挺轰出一枪。

    “去他的狗屁两人去一人留,真要是汉子,自个儿的事自个儿做,要死在这地界,心上人被旁人娶了去,窝囊透顶,算什么南公山上的老四。”

    一枪接着一枪,就算赵梓阳练枪多年的双掌,此刻亦是迸出血,嫣红满身,但依旧是疯癫似朝那座大阵上轰上一道又一道枪芒,光灿灿近乎与漫天雷霆比肩,早已隐隐高过三境威势。

    跃马潭也无风雨,最不济无人在意周遭风雨,入目所及,尽是雷霆卷动,险要砸折白衣剑客腰,通体衣衫大多化去,仅是剩余下一身焦黑烫红的身子,黄龙都已是搏命相抵,瞬息化为原本模样,展开十丈昂头朝顶上雷霆迎去,周遭风火轮转,可眼见也是强弩之末,只得是节节败退,眼瞅便是技穷。

    通亮雷霆同样也照亮瞎子面皮与那双灰白眼。

    强如四境,施手段使得数百道雷霆倒转,击碎足有上千道滚雷,奈何招架不住铺天盖地渐次而来的喷薄骤雷,接连遭砸翻数跟斗,接连喷出许多血水,艰难撑起身形,神情之中骇然更甚方才。

    即便大元中人,亦无多少晓得瞎子卒乙,究竟师从何人,更不知此人这一手堪称诡妙卓绝的倒转法门,乃是由何处得来,多年来替大元部族做过许多事,就连上任赫罕突兀离世,其中都可略微瞧见卒乙的身形,足见本事之高。可眼下这等顶顶高明的手段,面对万丈惊雷,却也是破天荒失手,任凭瞎子如何施展,对于半点无竭尽迹象的雷瀑,全然无用。

    远山之外有车帐急行而来,赶车的车夫已是抡圆马鞭,朝此间雷光密集到好似泉眼趵突的跃马潭而来,眼见只差数里,倒是苦了车帐后头那位文人,原来就身子骨薄弱吃不消颠簸,而今这车帐急行颠簸尤重,害得那丑文人趴到车帐窗处,胃中翻江倒海,像是过江龙误入小河湾,吐之不得,压之不下。

    远处天边两座相邻数十里的山间,有道童身形闪动,瞧着也不甚快,不过眨眼之际就能由打一座山山巅,走到另外一座山的山巅,又觉得腹中很是有些饥意,愁眉苦脸摩挲摩挲两下近来养到愈发圆润的肚皮,抬头望向远山之外无穷雷海游走,突然生出了很是古怪的心思,于是舔舔嘴唇,连忙加快步子,于是山峦倒退,山巅高数好像朝身后倒伏下来,瞬息十里。处在雷霆中央的云仲已是痛得难以叫将出声来,这般境地,却是无端想起当年在小镇墙头翻看话本时,曾经瞧见过里头那位自从入江湖就从无败绩的少侠,难得遇得位本事高过自己的强手,无端于生死斗之间悟出一式杀招来,往后每遇强敌,大多都可轻描淡写化险为夷,到头来吃亏丢了性命的,反倒皆是敌手。

    那年秋草香,那年夏褐薄,不知怎么没见过江湖的云仲,总觉得那本很中意的话本,似乎将化险为夷四字,写得过于容易。

    真疼啊。

第七百七十九章 蝉鸣与吃雷道童

    一盏茶尚有富余的滚雷横竖是将跃马潭浇了个酣畅通透。

    场中仍旧能动弹的也无非仅是剩下老者中年人与瞎子,赵梓阳浑身原本犹如潮水一般的内气,早已在枪芒接连递出之际毁却七七八八,而今尚无丁点停手的意思,照旧是使早就脱力双手抡动大枪,不知疲倦朝大阵上压砸而去,奈何虽是大阵已是越发动摇,但迟迟也不曾有倾倒的端倪,身在阵中盘坐的云仲起初是七窍渗血,眼下已然变为七窍溢血,一身雨染白衣,早已化红,然而大阵仍旧是那座大阵,从起初便是摇摇欲坠,直到如今引动过无数滚雷,却还是矗立不倒。

    东西左右早已被翻腾雷霆淹入其中,拍出数丈之外,纵使是寻常时赖以对敌最为高明的手段,于这等连绵不绝无终无止的雷霆之下,竟是触之即溃,并不能抵住多少,眼见是性命垂危,却是没人出手替四人挡下。一来是老者与那中年人已是被滚雷笼罩当中,仅剩零星招架之能,连瞎子都是被这波涛似雷瀑压得难以脱身,早就是自顾不暇,当然没有出手相助的道理,再者便是大元之中,通晓修行的猿奴中约定俗成的规矩,如遇强敌,先行护住己身为首,旁人性命可否留住,皆看自己造化,为的便是免于平白无故搭上多余性命,剩余人手,尚可将此行出外目的办成。

    乍听之下端的是森寒,可实则大元当中这些位猿奴,但凡出手,尤其抹除旁人性命的那等活计,最是十拿九稳,近来数十载之中,并未曾有人能由打猿奴手里逃出生天,捡回条性命的好命人,算得上是臭名昭著,凡是身在大元得罪过那等豢养猿奴的大部中人的,总是咬提心吊胆或是自行退离大元,免得有朝一日遭人记恨上,睡梦之中被人收去自己脑袋。

    虽说是将东西左右四人已然逼退,可云仲自身危局,照旧无可解去,虽说黄龙近乎搭上这阵以来通体内气,再辅以经络当中澜苍水,悬之又悬抵住滚雷近一炷香时日,如今却也是全身内气尽空,再无多少施手的法子,且滚动雷潮并未将那瞎子击溃,眼见得再无半点后手。

    但瞎子刚要将重新积蓄下的万道滚雷朝云中方向引去的时节,身后却是响起马蹄声。

    马蹄声落下过后,就是蝉鸣。

    瞎子回头望去时,却见身后并无人影,而是漫天白痕。

    倾城蝉虽说极难炼制,但胜在但凡主子指东,断然也无向西而行的时候,饶是对上浩荡天雷这等最为伤阴物血炼之物,数百倾城蝉依旧是纷纷袭来,近乎是瞬息之间喷出千万道莹白丝线,死死绕住瞎子周身,且更是有近乎半数倾城蝉朝瞎子涌去,任由雷霆砸得周身焦黑,依旧齐齐涌上前去,近乎是山间无食果腹足足挨过数月的猛虎,须臾就齐齐埋没瞎子身躯体魄,不消数息功夫,瞎子原本截停的滚雷,亦是消散开来。

    潭边走来位方士,脚步轻快笑意轻佻,远远打量已然裹满倾城蝉的瞎子,很有些眉开眼笑。

    “古书里头都说是入了三境四境,就已可勉为其难当成炼宝熬药的天材地宝,虽是一人,可体内经穴也已算是褪去凡俗,高越龙门,如今好歹是见着了高手面,给我这晚辈拿些许见面礼,总不算太过于委屈吧?”

    不过很快方士就瞧见潭边坐着位已是浑身缠满焦黑朱红的少年,不着痕迹皱皱眉,但分明是有些窝火。

    想当初身在齐陵替章庆做过不少腌臜事,虽是并非自身所愿,可那道恶魂终究是有些许零星念头遗留,瞧见这位眉眼有些生的少年,总觉得心头有些嗔念,于是又将眉头紧紧蹙将起来,轻声道了句晦气,而后又是朝瞎子方向看去,眉宇反而又是迟迟不曾舒展开来,却是并无动作,安心立在远处,且时不时朝身后车帐当中打量。

    文人也一道前来,颠簸许久已是睡去,不过临近跃马潭时又是被雷声惊起,到如今还不曾安生睡下,大抵如今依是看到眼里,亦是觉得稀奇,故而聚精会神趴到车帐一边,朝此间张望,看得方士一阵阵脑门青筋暴跳,当真是想快步走到车帐处,将那文人捆了,也好安生一阵。

    至于杨阜忧心之处在于,倾城蝉如若是将那位瞎子血肉啃食殆尽,大抵不消数息,何况此番出山所携的倾城蝉数目极多,照理说眼下已足够将那瞎子浑身血肉啃食殆尽,却偏偏半点动静也无,安安稳稳附到瞎子身外,迟迟不曾飞回掌中。

    “这理应是南漓那位五境的手段,想当初还曾同人说过,这位五境应当入不得五绝之中,眼下看来,还是我有些轻看。”

    无数雪白蝉中,瞎子缓缓脱身,打量打量周遭被定住身形的毒蝉,虽是两眼不能视,但仍旧能瞧出赞叹意味,微微晃动身形,踏到方士身前数步处,擦擦已然被啃食到淌血的面皮,似笑非笑道来,“人人都有保命的本事,那少侠有,我自然也是有的,虽是倾城蝉天下独步,千百年来毒物无能出其右者,但总也有破的法子,不过是代价高些,到底是四境,倘若是决心耗去大价钱,总也能挣扎一炷香光景。

    “我无牵无挂,从记事起便是个替大元部族做事的奴才,怎么都出得起。”

    滚滚天雷砸在瞎子身后,瞎子却是浑然不觉,周身流光滚动,内气比起方才雄浑不知多少,平静抬起手掌来。

    本该是直直压砸到瞎子身上的密密麻麻无数道滚雷,竟是尽皆被瞎子单手擒住,托在掌心当中,衣衫起伏,单掌朝杨阜推来。

    纵使以如今杨阜的修为,也断然接不下这粗壮滚雷,肩头布包当即炸碎,无数毒虫尽皆施展手段,依旧不曾止住这掌心前推,纷纷炸碎当场,并未能多撑住一息。

    天上雷闪,对于这等大多要借生魂血肉强行褪去凡俗气的毒虫而言,无压与微末营火比之天河之水,如何都难以占半分便宜。昔年毒尊还不曾踏入五境炼出倾城蝉时,曾遇上位精修符箓能引滚雷的四境道人,虽说是取胜,但手头炼制不少年月的毒虫却是折损许多,故而杨阜学术的时节,连不愿耗费太多口舌,且性子清冷的毒尊,都是再三嘱咐过,宁遇五境不见天雷,而今却是恰好被这瞎子找寻到法门,借潭边云仲唤来的雷霆对付杨阜倾城蝉与毒虫,当即便是稳稳压住杨阜,半点抵挡手法也不曾使将出来。

    杨阜单手探内气凝索,另外一掌却是再引倾城蝉,指望凭倾城蝉堪称坚固无二的肉身破开这瞎子施展出的神通,足足两三息却并无动静,直到那道由无数道雷霆凝成的术法临近眼前时,杨阜依旧不曾动身去躲,倒也非是不愿躲,而是自身凭血肉生魂炼蛊虫过多年月,血煞气极浓厚,如今这雷霆尚未砸到实处,周身就已是近乎僵麻,半点挣扎能耐也无,就似是方才初迎滚雷的瞎子,在原处生生抵过一炷香光景,如今才可来去。

    而瞎子选的时机,却也是讲究,场中除却云仲已是近乎油尽灯枯之外,赵梓阳原本便是区区初入三境,又因内气损耗大半,早已算不得什么敌手,而滚雷声势也愈浅,知晓云仲即便舍命也再难以为继,另一位三境手段更是无需多虑,唯独这位毒尊弟子最是难缠,于是将手头截将下来的无穷滚雷,尽数递到杨阜身前,并无丝毫浪费。

    但也就是这等节骨眼上,瞎子掌心之中能足矣晃瞎寻常人双目的滚滚天雷,却是瞬息消去大半,到头来竟是犹如秋风扫叶,再不剩分毫。

    瞎子身旁近乎是凭空多了位小道童,也丝毫不顾什么出家人矜持,捧起瞎子手上剩余不多的微末雷光就塞到口中,比起嚼糯米糕,还要省力不少,不消数息时辰就已是将雷光吸入腹中,心满意足打个饱嗝,很是有些窘迫瞅瞅眼前两人。

    “慈悲慈悲,这趟外出实在没吃饱,不知怎得就觉得这雷乃是大补物,要是这位不嫌弃,回头再还给你。”

    道童眼尖,吃罢瞎子手头滚雷过后,却是正巧望见潭水旁那座即将倾塌的大阵,尚有许多雷霆由阵中而来,也顺带瞧见跪坐在大阵之中的白衣剑客,一时间想不起在哪见过,觉得眉眼很是熟悉,于是撇下两人,一步迈出走到大阵当中,仔仔细细上下瞧瞧浑身脏污鲜血的云仲,嘴角抬得越发高。

    在飞来峰道观这几年,道童最常同自家师父要的吃喝,便是烤鱼,倒也不是因为自家师父烤鱼捉鱼的功夫有多高,而是从来记性不甚好的道童,总能记着当年一处溪水当中,有个挽起裤脚的少年带着自个儿前去捉鱼,好像还顺带说过一个道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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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剑四方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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