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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夜厌白     白夜浮生录txt下载     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十六回:道阻且长

    “那霜月君又是何人?”慕琬追问。

    “霜月君,我只晓得他十一月死,生前是个武功盖世的刺客。但他性子嘛……着实古怪。在他修炼之时,走火入魔误入阴间,解开了封魔刃,与那刀的命绑在了一起,便成了不死之身。于是那位大人,也赐了他走无常的活干。”

    “封魔刃我听过”阿鸾接了话,“据说是非人之物打造的胁差,威力极大,即使不出鞘也能击退神兵鬼将。”

    “的确如此,封魔刃乃修罗铸造,携有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之力的妖气。因此物太过危险,也易招惹是非,所以才被那位大人封印起来——不过霜月君已是解开了他。他与那胁差成了一体,将它丢落人间流传,并且非常清楚胁差的去向。想必莺月君,就是想用它斩断束缚自己的锁链。”

    “……这样一回事啊。”

    慕琬若有所思。良久,她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极月君唤住她:

    “侠女要上哪儿去?”

    “自然是去找霜月君,问得封魔刃的下落——现在就去。”

    “……我的姑奶奶,您真是想出一出是一出”极月君恨铁不成钢一般重重叹了口气,“我且问你,你如何翻得那叠嶂重峦?莫要跟我扯什么车到山前必有路。”

    慕琬愣住了。她倒不是真的全无考虑,只是没打算在这里就把事情想明白,路上边走边琢磨就是。她也晓得自己有些急于求成。可……

    “可我……我没有办法。我只有一个人,若不快些,再快些,谁知道,到底能不能……”

    她的声音止住了,山海能看出她话里不愿透出的委屈。

    “锦桐乡,我同你一起去。”

    慕琬没说话,她盯着凛山海,觉得他不像是在开玩笑。她把这话的分量认真掂了掂,摇了摇头。

    “道长,我知你深谙阴阳之道,五行之法,是驱魔的行家。可我也说过,我们役魔一脉与你们观念有别,相处起来,怕是接二连三的矛盾。”

    “梁丘姑娘,此言差矣”山海忽然严肃起来,“既然你以救命之恩换得一纸卦象,我自当要说全与你听。你可知道,你尚未听完的部分是什么?”

    慕琬想起来了。那天她心情本就不好,听了凛道长的卦象,自然是高兴不到哪儿去,他还未说完就打断他,先行离开了。她摇摇头,示意山海接着说下去。

    “变卦火泽睽,异卦相叠,下兑上离。离为火;兑为泽。上火下泽,相违不相济。克则生,往复无空。万物有所不同,必有所异,相互矛盾。败于众志相异,则胜于志同道合、相互信任。此卦利于出行,并可遇贵人相助。我自知不是什么贵人,却希望你明白异中求同的道理。”

    眼看着山海认真起来,阿鸾也附和着说:

    “是啊,山海的卦象可准啦。世上何人何事能全无矛盾呢?合必有离,离必有合;同中有异,异中有同,连我都明白的道理,慕琬怎么会不懂呢?”

    极月君只是轻笑,就像是料到他们会说出这番话一样。

    “这对师

    徒一直是这样有趣的。跟着他们,总不会觉得无聊。”

    三位的话都放在这儿了,梁丘慕琬还有什么拒绝的理由呢。

    也罢,路上相互有个照应。

    在那之后,极月君也将慕琬当做了自己人,并不客气也不提防,细细地与他们说了黄泉十二月的一些情报。这会儿天黑下来,他们都各自回了房。慕琬点了灯,拿出笔墨来。

    三.雩辰弥生·莺月君,缚妖锁。

    七,夕书文相·凉月君,万鬼志。

    十一,辜葭潜龙·霜月君,锦桐乡,封魔刃。

    十二,岁暮胧师·极月君,断指琴魔。

    这是已知的六道无常,可以信任的,仅有两人。

    窗户开着条缝,夜风令桌上的油灯颤颤巍巍,明明灭灭。抬起头活动了一下颈部,慕琬望着桌上的火苗,不知为何,感到一阵心烦意乱。

    这时候,有人在外面轻轻地敲门。她听着这脚步的主人不具备什么威胁性,但她还是下意识地拿起了伞把,贴近门边。

    “何人?”

    “是我呀。”

    是阿鸾的声音。慕琬开了门,向他身后望了一眼。

    “你没随着师父?”

    “哼”她挤进房子,倚在门上,“我不要跟他讲话了,他又差遣我明日去买马,我不想去。他说要么就让我和他换,去钱庄换银子,再送到西南去。横竖都要跑腿……”

    慕琬笑了笑:“可这横竖都是活,你师父是和你讲道理的。若没有马,人光靠一双脚,怎么行得六路八方呢。”

    “我不想去马舍……也不想去乡下,去那儿也要骑马,我不喜欢马。”

    “这又是为何?”

    “小时候,我从马上栽下来过,躺了两个多月还不能下床,再也不要骑了。”

    “哦……可骑马并不是难事。你若是怕马,明日我随你去买。凛道长也真是,不怕你被那些奸商骗了么?”

    “那太好了!那,我还有个请求,我今天能不回去睡么?”

    “道长不担心你?”

    “他才不会呢。”

    慕琬应了,阿鸾孩子似的笑出来,露出一副计谋得逞的表情,看样子认准了慕琬不会拒绝。吹了灯,两人躺在榻上,阿鸾又抖出了一肚子问题。

    “慕琬当真从雪砚谷来?那雪砚谷有多远,好看么?为什么又叫雪砚谷呢?”

    “骗你不成。远……倒也罢了,稍稍比你们黛峦城到这儿远几步路。至于名字……雪砚谷灵力深厚,在山涧沟壑间萦绕沉积。谷内四季如春,雪里融进了灵力,终年不化。听说拿它融的水写字,能像墨水一样黝黑乌亮。只是一旦将纸拿出了谷,那些字又隐匿起来,看不出了。不过,这么多年,我确实也没试过,不知是真是假……也不知道出来这么些天,师兄们的伤势养好了没有。走得匆忙,也没来得及和娘好好道别,这一去……”

    在孩子面前没有戒心的慕琬不知怎么,话多了起来。她也不是说给谁听,只是为了说出来,好像这样就能

    让心里的担子减轻一些。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慢慢地,她能听到阿鸾均匀的呼吸声盖过她了。

    第二日,她伴着阿鸾去买马。只是找了许久,都不曾见到马市。最后问了当地人才知道,浣沙城因为怕私自运粮扰乱物价,禁了马匹生意。问题虽然解决了,但上头的命令还没下来。毕竟该回去汇报的人,还赖在酒楼里吃香喝辣呢。

    慕琬气的牙痒,阿鸾瞧出她脸色不好。

    但也没法儿,来都来了,两个姑娘就在市场上转了一天。这儿看看花布,那儿看看首饰。虽然没什么闲钱,但光是愁一愁,也是消遣。

    阿鸾盯着摊儿上的一个黑玉扳指看,慕琬问她是不是想要。她摇摇头,将那随身的药箱转到身前,从里头摸出极像的白玉扳指。

    “我只觉得眼熟,但那枚扳指不是真的黑玉,是仿的。我也有这个,是一对儿——我爹给的。白玉是阳,扶我过弱的八字;黑玉是阴,在山海手里头。”

    等她们下午回了裕安酒楼,山海也回来了。自从那边安定下来,消息很快传开,交通都便利许多。两人没买回马,将事情原样告诉了山海,商量着一起到裴员外那里讨两匹马,并催着他快些向上头汇报。

    不过嘛……事情一旦平息了,所谓的最后通牒也变得无所谓起来。反正距离死命令的时日还差两个月,不如在这儿快活够了再回去。真正的裴员外比起那狸猫,更是讨人的厌。不止面貌,还有那举手投足的傲气儿,真教人火大。屋里烟熏雾绕的,也不开窗通通风,惹的阿鸾眼里含着泪直咳嗽,看着让人心疼。

    “马……马啊”裴员外叼着旱烟杆儿,懒洋洋地说着,“这有何难?你们是帮了大忙的,过几日啊,我让人给你们牵来便是。”

    “可这耽搁不得,我们明日就要启程了”山海解释着,“我们时间有些紧迫,您能否变通一下,先借您手下的马与我们一用,该付的钱……”

    “混账!放肆!无礼!”

    裴员外忽然变了脸,每说一个词,就把旱烟往桌上一磕,助威似的,烟灰抖了满桌都是。

    “官家的马其实你们能打主意的!你们的时间值钱,我们的时间就不是时间了?笑话!胡闹!想得美!”

    他又磕起了烟杆儿,阿鸾像个受惊的猫似的,咔一声,她颤一下。倒也不是害怕,只是那张牙舞爪的架势,真让人觉得莫名其妙。

    慕琬看着这烟就烦,忍耐顷刻到了极限。她微微提伞,唰地将伞抽出来,动静很大,给这官老爷呵住了。但她马上就收回去,伞又发出了仓锒的气流声,收剑回鞘一般。

    “你唬我?你好大的胆子,你为非作歹,为所欲为,为……”

    裴员外手上的旱烟,忽然“咔”的一声,从正中断成了两截。还不是竖着被斩断的,而是直直地顺着烟杆,被劈成了两根筷子,截面整整齐齐,用手摸上去都不会觉得毛糙。

    “为百姓分忧解难……自然是为官之人应该做的……”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十七回:道遇凶劫

    第二日一清早,骑着马走在路上,阿鸾竟又睡起了回笼觉。刚开始还像猫猫狗狗似的,小心翼翼地附在马背上,慕琬从背后看着她头发都是炸的。谁知道,马在路上颠着蹄子,她晃着晃着,不一会儿又困了。她还得操心着不让她掉下去。

    “昨天还说怕马来着……”

    “……哦,她八字轻,幼时就常见些不干净的东西。她爹小时候给她牵回来学的那匹马,是战场上的老马,怕是铠上沾了阴气,让她看到不该看的,吓住了,才栽下去,又中了两个月的邪……”

    “竟是这回事。看来,你一路带她都很不易呢。”

    “怎么说呢……这丫头其实,也挺厉害的……”

    “何以见得?”

    “看到她的桃木剑了么?是她及笄成年时我送的礼物。你猜她拿到剑后,第一件事是去做什么了么?”

    “孩子嘛,爱玩爱闹是常事。莫非她给你折了去?”

    “她拿去开刃了。”

    “……”

    “我倒也没想到,你昨天那番模样,也是凶得很呢。”山海笑着说。

    慕琬叹了口气:“姑且算是事出有因。我生平最恨那些作威作福的官吏,正是这些人,害了我生父的性命。”

    实际上,还有个原因,便是那裴员外的烟杆看着让人来气。至于理由,她暂且不打算说出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原来是有如此隐情么。也罢,你倒有个恨头,我却连生父母的事全然不知。按照师父的说法,是我八字克父母,才被送到那凛霄观。也不知道他们可曾轮回转世,又过的如何。”

    “那你想他们么?”

    “想自然是想的,但我自幼在观里长大,也没什么非要去寻他们的执念。”

    “这便是我与你们不同的地方了。我是不喜欢那人各有命富贵在天的说法,不该什么事都怨到那八字命理上。不还有句老话,叫做我命由我不由天吗?”

    “……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信条,无可厚非。对了,我见你那天所召的妖物,莫不是天狗?那也是你的式神吗?”

    慕琬略加思索,像是在琢磨该怎么简单地作出解释。

    “啊……的确,那是雪天狗。我母亲所遗传给我的血脉,有着役使天狗的力量。不过,那是有代价的。”

    “我似乎听说过,本以为是传说,没想到确有其事。代价……好像是说,若主人的能力得不到天狗的认可,就会被反噬?”

    “是这样呢。”

    他们实际都不是健谈的人,一路上并不一直这样聊天说地。只是谁想起什么,便问上一两句,随便谁就没话了。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阿鸾醒来的那阵,能更热闹些。这山路并不难走,却绵延无边,看不到尽头。一到晚上,就找处安全的山洞生起火,马马虎虎凑合一晚。好在阿鸾是个好伺候的主,吃得了苦,从不抱怨什么。

    这山路越

    往南走,越觉得风景动人,光怪陆离。植物的分布愈发稀疏,种类渐渐变少,但山岩却是五光十色,犹如彩霞般绚烂,令人感慨不已。

    而且,小动物们可是一点不少,比起北边更具灵性了。长居雪砚谷的慕琬能感觉到,这里也有一股身后的灵气。这所谓灵气,在人身上是灵气,到了妖怪身上,又叫妖气了。也有许多地方,将其简单地成为“气”“理”“道”诸如此类玄之又玄的东西。

    “我听闻那锦桐乡,原本是个黄铜的铜字,也是那里最早发现的矿藏。后来从这片山脉上开采出愈来愈多的矿物灵石,而且色彩众多,十分斑斓,故在前头加了个锦。”

    阿鸾问山海,为何又变成了梧桐的桐字?

    “你看,我们一路上的花草愈发稀少,只剩下这零零散散的梧桐。听说下了山,山麓上生的梧桐更为繁茂,穿过它,就是那锦桐乡。这字变来变去,最终这样定下来了。”

    这片山让他们走了整整三个白天。第四日清晨,待到山岚散尽,已经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山麓的林带。这面山上,他们甚至见了许多处废弃的矿坑。奇怪的是,一个劳工的影子也不曾见到。路边也有三两弃置的工具,慕琬警惕地下马查看一番,都是用坏的,也落了灰,不像是忽然遭遇了什么不测——何况附近也没有什么尸骨。这些天很平安,一路顺顺利利的,他们除了被山石草木割了点皮外伤外,什么事也没有。

    可刚下了山,阿鸾却遇上了大麻烦。

    这山脉确实多矿,水源却极少。在林间走了不久,阿鸾看到东边的林间泛出粼粼的光。那里定是一处水源,她想要去洗把脸,便跳下马,另两人在原地等着。

    “往西不到三十丈,有人在,应该是当地人。”

    山海忽然这样说,慕琬看向他,也侧耳倾听,果真听到有人的声音。不过她拿不准是男是女,是否真如山海所言是本地人。

    “你等下阿鸾,我去问问路。”说着,他调转了马头。

    阿鸾从林间跑过去的时候,果真看到了一片平静的水面。这片水域面积不大,看着也不深,四周也并没有水源,或许是一潭积雨而得的死水。但这水看着还算干净,于是她弯下腰,将水不断地撩到脸上,顿时觉得清爽许多。

    水面掠过一个人影。

    她并没有察觉,毕竟水糊着她的眼,波纹荡漾的水上也照不出什么,最多让人以为是飞鸟的影子。可就在下一刻,她便被身后的人掐住后颈,推进水中,死死地按住了。

    阿鸾心里一惊,肺里呛了大半口水,手忙脚乱地做着徒劳的挣扎。

    此时,慕琬的身影从林间飞窜而来,如离弦的箭。她与那人在水边交起手来,阿鸾从水中连滚带爬地上了岸,一边咳嗽,一边躲到一块巨石之后,只敢露出半个脑袋。想必此人定不冤枉,干起架来的气势简直是有备而来,动作狠且利落。他的个头并不比慕琬高出多少,后者也并不逊色

    ,以伞为剑,与那赤手空拳的山贼大打出手,谁对谁都不曾手下留情。

    说来也怪,虽然两人的动作极快,阿鸾却注意到,那个山贼是戴着一副面具的。

    两人腾空的一瞬,慕琬将伞尖直直对准了他,由下至上地令伞脱手,丢刺上去。这足以致人死地,她本不打算使出来,可在与他交手的过程中,丝毫没觉得他有停下来讲道理的意思,尤其是那副面具,简直要将“我是来干坏事的”这话写在脸上。

    在那一瞬,阿鸾看清了他的面具。那是一个突出些许弧度的假面,眯着眼,画着两道鲜红的眼影。那嘴或许是一条直线,却被面具的弧度拱起来,与眼线相衬形成一个微妙的弧度,看上去就像是在笑。两侧画着胡须一样诡异蜿蜒的线,上头还有对儿尖尖的耳,不晓得是狗还是狐之类的动物。

    突然,那蒙面人面对着伞尖,用内力狠狠打出一掌。

    若是常人,手早就给伞扎了个透。可他这招竟挡下了伞,慕琬紧随着对伞柄下端打出一掌,两股气劲在空中对撞,造出一层可怖的气浪,扩散开来,惊了林间群鸟。刹那间,千百只鸟儿齐刷刷地飞向空中,如乌云盖天。

    咔嚓。

    伞柄裂了缝,在正中开了朵木花。

    慕琬的脸色在瞬间变得难看。惊诧、愤怒、焦虑,复杂的感情同时在她眼中闪过。

    “何人!”

    凛山海骑着马奔出树林。眼见寡不敌众,蒙面人迎着水面疾走而去。山海勒了马,只看见水面上留下星星点点的水花。他本可以追上去,但眼下,那两位姑娘的安全更为要紧。

    “我没事”慕琬看了眼下马的山海,继而横起了伞,满眼哀愁,却也不提,“只是阿鸾姑娘怕受了凉。”

    阿鸾这才从石头背后跑到师父的背后,紧紧抓着他的衣摆。

    这时候,林中又有草木响动,慕琬本能地准备应战,山海拦下了她。

    走来的是一位身形很高的青年,宽下巴,大鼻梁,只是胡子拉碴的面庞有些显老。他高却极瘦,像突兀地杵着一根杆子。他一头不曾打理的短发,发髻收到头巾里,粗粗的美貌像是拿炭火直接画上去的。那左侧的眉毛正中,与下颌上,都有道有些显眼的伤疤。

    他背着一担柴,手中还握着镰刀。看上去是个寻常百姓,没什么武术或仙术的造诣。方才的争执他未曾亲眼目睹,有些不明所以。但这人话也不多,只是向前接了几步,来到慕琬的面前。她不曾抬头,却仍有点警惕。

    “这位是……”

    “哦,正是我刚去找的本地人,他在附近砍柴。我还没打听什么事,就听到你们这儿有动静。怎么样,你们没受伤吧?”

    “阿鸾呛了几口水,我怕她受凉。”

    那个砍柴的青年忽然走上来,慕琬下意识变得警惕。但他既没有看她,也没有碰伞。他只是凑近看了看,低声道:

    “能修。”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十八回:道听途说

    这位砍柴人自称云戈,正是锦桐乡的住民。

    他虽有些沉默寡言,但心地善良,带着他们到自己家里去。接近了锦桐乡,远远看出一片斑斓的彩色,琉墙璧瓦,五光十色,看上去都是拿矿物的颜料与绚烂的彩石装饰而成的。

    云戈家是个银匠铺,屋里头到处撇着工具。就要夏天了,熔炉里的火刚熄了不久,又被他燃起来,整个屋子里十分闷热。

    阿鸾把湿了大半截的外衣脱下来,站在炉子边烤着。房子还有个里屋,云戈拿着伞进去了,慕琬本想跟过去,他却头也没回直接扣上了门,险些拍在她的脸上。她有点不高兴,但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有些烦躁地在门口徘徊,像焦虑的野兽。

    山海四下看了看桌面上的银制品。被随意摆放的都是还未加工或修补的残次品。桌上、柜子上、到处都是。里屋的云戈忽然想到了什么,隔着门传来他宏亮的嗓音:

    “东西都别乱碰啊,我都记得什么在哪儿的。”

    慕琬扫了一眼室内,杯盘狼藉,杂乱无章。

    “……”

    倒是希望你记得。她暗想。

    山海走到阿鸾旁边,用手背试了试她的额头,没什么大问题。他的目光停留在她项前显露出的平安锁上,摘下来,他仔细打量了一番。

    锈得厉害。真是怪事,在黛峦城内明明一直是锃光瓦亮的。

    “坐下休息会吧,你怕伞被偷了不成?”

    他见慕琬还是很焦躁,便招呼她坐下。她走过来,坐是坐下了,凳子上有刺似的。

    “那伞很重要。”

    “坏了再买一把便是。”

    这话说出口,山海自然有自己的打算。上次见那伞在雨中滴水不沾,他便起了疑心,却不好直问。正巧,这是个好机会。慕琬倒也真没让他失望,明显更加心烦意乱了。

    “你不明白”她忽然站起来,“叶隐露虽是一般的伞,但刀剑不入。因为伞下贴满了符咒——包括咒令。风刮不折,火烧不坏,只是不曾想,我竟忽略了内力对它的损害。”

    “咒令是什么?”烘衣服的阿鸾回过头。

    “哦……是这样吗。咒令是役魔使常用的东西,其余流派的阴阳师也会一些。就是与妖怪定立契约的信物,有了它,便能召唤服从于你的式神效力。通常是纸符、木符或者纸人之流,不过我也见过用佛珠的。反正,都是要在上面留下签名或血泪作为证明。”

    山海如此解释的,一面继续端详起手中的平安锁。慕琬仍等着,一旦屋里头没点动静,她就有些心慌。约莫过了不到半个时辰,云戈走出来,将伞丢给她。慕琬接过来,仔细打量了一番,木头还是原来的木头,竟然看不出一丝曾碎裂的痕迹。

    “想不到您技艺如此精湛……”她赞叹着。山海站起身来看,也不由得发出感慨。这会,慕琬倒是有些为先前的质疑而不好意思了。

    云戈只是默默地点头,听了三人接连不断的夸奖,也不曾喜形于色。他忽然注意到山海手中的锁,指着他问,这个也要修么?

    “这……我并不怀疑您的手艺

    ,毕竟您是干这行的……只是,这锁的磨损原因,怕不是什么盐醋之类一般的流程能处理的了……”

    “不打紧。”

    他摆摆手,结果山海犹犹豫豫递来的锁,转身又进了门。三面面厮觑,不知他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手段。约摸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他走出来,捧着锁。那锁子又变的闪闪发亮,每一处纹理都变得无比清晰,除了锈迹,连一点刮擦也看不出来,换了个新锁似的。

    “叩见郡主。”

    他突然行了个单膝礼,将平安锁双手奉上。

    慕琬一惊,以打量什么珍奇异兽的目光看着云戈,又转过脸,盯着阿鸾。

    “什、什么郡主?”

    云戈抬眼看了看她,觉得她那懵懵的神情不像是装的。

    “你竟不知道么?与你随行的人,是黛峦城的郡主。只有城主的女儿,才敢在平安锁上雕着黛峦城的图腾。”

    是了。那锁上刻的正是黛峦城的护城神鸟,玄鸾。它每一根羽毛都被雕刻的细致入微,活灵活现。盯久了,仿佛就会有只小鸟破锁而出一样。

    慕琬一脸茫然地望向山海,他平静的不可思议,而阿鸾更是一副云淡风轻地样子,只是平静地说着:

    “免礼免礼,这儿又不是黛峦城,何必搞那么一套呢。”

    “此话不假,只是我有一事不明”山海也站起身,“你如何确定,她就是郡主黛鸾,而不是城主府上的其他什么人?”

    “这锁全天下只有一把。”

    “你怎么知道?”

    “实不相瞒,这平安锁,正是我父亲被请到城里铸的,我自然知道。即使不告诉我,我也能从这手艺看出来,的确是出自他手。”

    “莫不是神匠云锏?竟是你的父亲?”

    山海有些惊讶。他知道此人的手艺并非凡人,却不知其父竟是那般风云人物。传说神匠云锏有着画龙点睛般的技艺,寥寥几刀,便如鬼斧神工般夺人心目。只是他最后一件银器没能打完,便猝死在铸台旁边。之后,他的儿子便于那件半成品一并隐匿在江湖中。那样东西到底是什么,谁也无从得知了。

    “不是,等一等……”慕琬扶着额头,看上去有些头疼,“云锏?还有……郡主?这么大的事,你们路上……怎么没人告诉我?而且,一城之主的女儿,怎么会随着江湖人风里来雨里去的?”

    “又不是什么大事……”黛鸾嘀咕着。

    “嗯,阿鸾一直不喜欢被别人觉得是城主的女儿,就区别对待……”

    山海的话还没说完,云戈就打断了他:

    “虽然城主治理有方,却因为人刚正不阿,犯了不少权贵的利益。百姓们喜欢他,但府上总藏着歹人,欲加害他们。先前几个孩子都早早夭折,对外称是夫人体虚多病,诞下的孩子也命短。实际上,都是人干的。我想,城主怕也是担心孩子遭奸人陷害,迫不得已才准她与这位道长随行。天底下,哪儿有真愿意把孩子放开飞的爹娘。小时候我爹进京,都是以学徒的名分带上我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也坐到桌边。似乎也并

    没有因为对方是郡主就低声下气,他还是那副有些闷闷的样子,大概,也是见惯了大场面。何况,郡主和郡主师父都说了,何必拘泥于那些繁文缛节。

    慕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见那二人确实不反驳,也就信了。难怪一路上这孩子见什么都气定神闲,那集市上的物件都能一口断定是真是假。原以为是跟着师父见多了大场面,不曾想,她的出身就已决定她的气质注定非凡了。

    不过,她跟山海一样,打心眼里还觉得那是个孩子。只是对事情的真相,多少有些不可思议罢了。她也不清楚今后自己对黛鸾的态度是否会有改观……到那时再说罢。

    “你父亲曾被召进京城?他老人家现在如何了?”山海问他。

    “死了。临了儿也没告诉我,到底如何才算一名匠人。我只能自己找答案,便来了这座锦桐乡。此地矿产丰饶,许多著名刀匠都出身于此。可时至今日,也没悟出什么道理来。”

    “抱歉……这么说,你不是本地人?”

    “不是。不过我也好奇,像你们这样的江湖人,怎么回来到这处工匠之乡呢?”

    “我们来找人。”黛鸾直截了当地说。

    “莫不是霜月君?”

    “你怎么知道?”

    黛鸾又惊又喜,但山海却面露遗憾。

    “照你这样说……莫不是已有许多人来寻他了?”

    “正是。不过,我的答案仍会教你们失望的:霜月君早在一个月前便离开此地了。他自知自己容易招惹是非,甚至,左衽门的人已经在这里徘徊多时了。”

    “啊!”黛鸾忽然惊叫出声,使得另外两人都吓一跳。

    “我想起来了,那个蒙面人,衣领压的是左襟!”

    只有死人才压左襟。

    “我听闻江湖上确实有这样一个门派。说是门派,到更像是一种刺客集团……据说他们什么单都敢接,上到王侯将相,下到布衣百姓,乃至妖魔鬼怪,钱到位,就能杀。那净是一帮亡命之徒,早已置生死于度外,故压左襟以将自己同寻常生者划分开来。”

    山海说完,慕琬也接了话:

    “可……左衽门纪律严明,哪怕下单的目标已经死了,他们都会查清楚是何时死亡,因何而死,连着尸骨也刨出来交付于人。他们为了便于给自己人收尸,都是两两一组。我们见到的,却是一个人,不曾有什么帮手。”

    云戈摇了摇头:“这我便不清楚了。也不知左衽门是为了他的人,还是为了他的刀。”

    慕琬追问:“霜月君可曾留下什么线索?他说过,他要去哪儿么?”

    “去哪儿是不曾提过。但他是来找此地的一种奇花。此花附生于灵石之上,娇贵的很,动根便死,除非连着整块矿挖去。在过去顺着矿脉长成一片,漫山遍野,我儿时也只见过一眼。因其药用价值与美貌的姿态,被大肆采摘。加之近年来气候略暖,这花就此绝迹了。”

    “所以霜月君也不曾寻到?”

    “我也只是道听途说……其实还有最后一朵,只是……”

    ——只是?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十九回:道尽途殚

    “只是最后这朵,是被送到东边的城镇去了。那里多水,气候还算是凉快。”

    “你说的莫不是娲堇华?”黛鸾突然接了话,“人们说这花如女娲般寻得补天灵石,有它生长的地方便有异矿,也能辨识奇石的真假。我记得小时候家里有这么一朵,我爹给我们的黑瑜白琼便是它鉴得的。不过后来那房子着了火,它便被烧坏了。”

    “你认得那花?”山海说,“但……好像也并无用处。只是不知霜月君要寻那娲堇华有何用?”

    云戈站起身,来回踱了几步。一边走,一边说着:

    “这你们便不知道了,娲堇华得有此名还有个理由:还魂。”

    山海一拍手:“……啊,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我们观里炼药时,有一种极稀有的‘娲堇’,是一种干花的粉。”

    “你竟不会炼药?”

    慕琬有些惊讶,好像山海与她想象中的道人有些不同。山海回她说,观里分多种心法行当,他只修驱魔之道,对炼药一知半解。在这方面,他懂的或许还不如在药房里呆过的黛鸾多。他叹了口气,又接着说:

    “只是,还魂之法是禁术。而那粉炼出的丹,也只是教刚死之人短暂地唤回意识,能问出些许生前的话,但很快便会消逝。”

    “正是。这花还的只是那人的人格与些许记忆,并非魂魄。据说将活花连着矿,栽到埋着死人的泥土里,泥就能显出那人的轮廓,还能从花里传出声儿。这与女娲造人之说颇有些微妙的关系。而我一开始选择来到这里,也是抱着侥幸的心,想寻一朵去向家父讨教的。”

    “霜月君要娲堇华作什么,他有要鉴定的奇石,还是有……要问的死人?”

    慕琬有些头疼,她个人倾向于后者的说法。刚说完,她又接了一句:

    “可他们不是无常鬼差么,有什么想问的,去阴间一问便知。”

    “或许那人已轮回转世”山海分析着,“那样就问不到了。莫非,他是为你们宗主……”

    “休得胡言!”

    她下意识地呵住了山海,立刻觉得自己有些失礼。可她实在不想往那方面想,就算有人提,她也是听不得的。

    “我失言了。到底是做什么,找到他一问便知。只是……他去往何处了?”

    “这我也不知道”云戈摊开手,“我要是知道了,便与他一同去了。”

    线索又断了。一时间,屋子里又变得安静,只有熔炉里的火烧得很旺。几人的心是凉的,皮肉倒是闷热得很。

    “不过……你寻这花,是要从你爹那里问什么呀?”

    黛鸾打破了沉默,她眨巴着眼睛,望着这眉目平静的匠人。他的眼中流露出些许不易察觉的哀愁,语气却如陈述了上百次般平和:

    “那件半成的银器,你们是知道的。是什么,我当下不便透露。只是,我自知道行比不上父亲,铸不完它。可我打心底里是不服的——

    神匠的弟子、云锏的亲儿子,不说青出于蓝,却与他平起平坐都谈不上,实在是心有不甘。我也不知自己欠在何处,是他有未教完的技艺,还是说我少他一份匠心,得他亲口告诉我,我才认。”

    没想到,这其貌不扬的手艺人,除了一双灵巧的手,还有这样一颗执着的心。虽然理想可嘉,但要找到这连霜月君寻不到的奇华花,是何等难事。屋内接连着又是一阵叹息,谁也想不出什么可行的办法。

    就算是谁家有这花,为了防人惦记,都是不会说的。东边的城镇……那可太多了。

    封魔刃在谁手,除了所持之人,就是与刀有感应的霜月君。前者是问不上了,可霜月君的行踪也是那样捉摸不定。只有先一步找到他,才能得知那胁差的下落,自然就能截住莺月君。环环相扣,十分复杂,容不得差错,是慕琬唯一的办法。

    而山海要寻的万鬼志就更难办了,可以说是毫无头绪,甚至提都不能与外人提起,更别说是找谁打听。极月君与他们一别,又忙的没影了,看来六道无常也不是什么轻松的营生。

    一群人焦头烂额之际,有人找上门来。

    云戈开了门,是个年轻的妇人。她开门见山地说,来取上次订的镯子。他回头就给她从一排专门的柜子里找出来,临别前他多嘴问了句:

    “为何你今日突然带了面巾呢?”

    听到这话,山海多看了她一眼。第一次见谁,他不觉得奇怪,可看样子她平时不是这身打扮。只见那妇人裹的里三层外三层,在这炎热的时节着实不太正常,还挂了层厚厚的面巾。她身后还跟了个人,像是她的姊妹或友人,在她身后不做声,只是东张西望的。

    “你没听说么”妇人瞪大了眼睛,“北巷口林家的姑娘,让人把脸划了,发现的时候人都冷了,真是骇人。我今天本不想出来的,奈何明天老爷子的生辰就得戴呢。他们都说是笑面狼做的,可千万不能是啊,我现在还怕呢。”

    “……”

    云戈回头看了一眼屋里的黛鸾,欲言又止。山海听到了,他走上前问:

    “笑面狼?你们说的,莫不是左衽门的人?”

    这笑面狼不是什么妖怪,种族上地地道道是个人。此人武艺高强却心狠手辣,连妖魔听了都闻风丧胆。倒也不是因为他有多大的煞气,而是他那诡异的兴趣。据说,他也曾有张俊俏可人的面孔,不仅讨姑娘喜欢,连男人看了都要多瞧几眼。

    只是,也不知是心胸狭隘还是有什么特殊情结,他专门剜走美人的脸,不论男女老少,官兵还是平民,人类还是妖怪,他都会想方设法剥下那人的脸皮,被发现的受害者大多奄奄一息,半死不活。当时,还没人知道是他做的,只是因他坏了人与妖的稳定关系。

    后来,他被某位六道无常降罚,不仅揭发了窃脸的罪行,还毁了他的脸。愤怒的人们抄了他的家时,发现屋里竟收藏着几百张处理过的脸皮,无不是闭月羞花

    沉鱼落雁的面庞。

    但,他仍不知悔改。

    据说他的脸,是被不知是火还是冰的东西烙坏的,皮开肉绽,状如花开,五官都分不清楚,龇牙咧嘴,恐怖至极,因而得名“咲面郎”,与几年前失踪的窃脸贼是同一人。他总是带着一个咧着嘴的狼面,一来二去,就传成了如今的笑面狼。现在似乎也在为左衽门而工作着。并且,此人仍顽劣不改,去划伤那些好看的面孔,甚至变本加厉,连活口也不留了。

    莫非真如云戈所猜,与慕琬交手的正是笑面狼?他不在场,并不敢肯定,但看了黛鸾与慕琬愈发难看的脸色,可能没得跑……她们怎会得罪左衽门,或是其他犯得上找他们下单的人?但,也可能这样的袭击是他自发的。北巷?正是那片桐林,和通往山上的地方。想必,他正是犯了那划了姑娘脸的案子,又从那个方向离开了。

    “那林姑娘……下葬了么?”黛鸾不知何时钻到云戈与妇人之间,从门口露出脑袋。

    “还没葬呢,家里头要去县上报官。可要我说,若真是笑面狼干的,谁也没法儿。小姑娘,我见你是外乡人,又生着好看的脸,千万要小心才是。”

    “……能带我去看看吗?那个林家的姑娘。”

    妇人与她的随行者犯了难,两人蹙眉相视,犹犹豫豫的。

    “据说那场面血腥得很,我们都不敢去呢……”

    “您只管引路便好,有劳了。”

    山海忽然也这样说了,让云戈有些疑惑。他自己本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些话,听听也就罢了。只是不曾想,这外乡人倒还挺热心。慕琬也走过来,虽然没说什么,但看样子是准备跟过去的。她自认为自己的侠肝义胆,仅限于与自身门派宗族有关的利益范畴,别人的问题,她一向不爱多管闲事。但既然此时可能是笑面狼所为,遇袭与折伞的事,她自然要讨个说法。再者……谁让她已经上了凛大好人的贼船呢。

    那两位妇人商量了一下,答应了他们。云戈也锁好房门,一起跟了过去。

    反正到了穷途末路,都干坐在这儿,也没什么用。

    到了北巷口,走过的路已簇拥着很多人,都挤在一处看似较有格调的门前。人们七嘴八舌,议论纷纷,窃窃私语之中无不感慨那姑娘有多漂亮,此事有多么可惜,那凶手是怎样没有人性。他们从人群中挤过去,两位妇人跟门卫打了招呼,山海自我介绍说是为林姑娘做法超度的道人,也带了懂行的医生。看门的看了看他们,进屋汇报了声,出来就招呼他们说,可以进门了。

    房子不大,但装修的很气派。进了屋,便能听到一阵此起彼伏的呜咽声。两个丫鬟哭哭啼啼,眼都肿了,林夫人更是哭的昏天黑地,来了谁也不抬头。除了林老爷,还有两个衣冠端正的男性,无比唉声叹气,鸣泣不止。或许是林家的儿子,也就是死去的那女孩的哥哥。

    这幅场景,不论是谁见到,都不禁悲从中来。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十回:道傍筑室

    山海道明了来意,坦诚地交代了自己的身份,也介绍了另外几人。老爷亲自领着他们进了亡女的闺房。刚走到门口,他看了一眼背着药箱的黛鸾,面露难色。

    “……那场面,着实让人心寒,姑娘家家的,就……”

    黛鸾没说话,直接走进屋里。尸体直直地放在床上,面上的白布沾了些许红褐色,想必发现的时候已经干的差不多了。枕上、床上、地上,到处都是斑驳的血迹。

    床边守着的老太太,似乎是林姑娘的奶奶。她已是满头白发,双目覆着层薄翳。见了他们直发愣,估计是看不清人。老爷简单地给他娘说了几句,老太太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掀开了床上的那层白布。

    不掀不要紧,这一揭开,老太虽老眼昏花,却不禁低声哀嚎起来。一个丫鬟不得不把她搀到一旁。她来扶老人的时候,侧着身,刻意不去看林姑娘的方向。

    那场面确实可怖,慕琬与山海第一眼见到,都浑身一颤。

    这脸曾经有多美貌,如今一丝也看不出来。少女的脸上被利刃划的千疮百孔,眉目狰狞,已经发黑的血块填满了皮上的沟壑。尤其是那张樱桃小口,现已被刀割至两端的二侧,露出洁白的齿与没有血色的牙龈,是一张名副其实的“血盆大口”。

    就像是在笑。任谁见了都犯怵。

    看得出,林家上下是真心喜欢这个漂亮的姑娘,即使小姐成了这幅人见人怕的模样,多数人还是敢在这间房子进出的。山海胆子不小,但看到这幅场面,还是忍不住避开眼睛,心里头直叹气。

    黛鸾估计也是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但她正努力在让自己保持镇定。仔细端详着伤口的断面,她反复打量着,最后回过头,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没有一道伤口是多余的,每一刀都横着切断了脸上的筋与脉。割脉是为了放血,断筋是让皮肉无法修复。我私以为……不是什么深仇大恨,是不该下这等狠手的。”

    “谁说不是呢……”

    这是个陌生的女声。声线沉稳,略微有些中性。

    众人齐刷刷地回过头,发现一个奇怪的女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的身后。门口的下人惊讶地看看她,又看看屋外,似乎也不曾注意她是何时进来的。这位不速之客,乍一看很难揣测年龄。她打理着轻便的随云髻,脸上浦发了淡淡的杏红脂粉,一身白色曲裾纹着水蓝的六出飞花,大片大片的。布料感觉有些旧,但却很干净。

    看面庞,这女子还算年轻,约摸二三十岁。可周身散发出稳重端庄的气质,那是年长者特有的、丰富阅历所带来的聪慧。她手中提着一个小木匣,看木材和和黛鸾的有些不一样。在腰上,垂下一块禁步碧玉压在裙摆上,垂着柳绦般的流苏。

    “师父?”

    黛鸾脱口而出。山海楞了一下,知道她不是在喊自己,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他是记得的,黛鸾自幼体弱多病,干脆就住在药房里。据说那时有个药师

    ,算是她的二师父。但也只是听说,毕竟没有见过——如今阿鸾这么开口了,他便仔细审视了面前的来者,目扫过她手里的药箱上,最终,视线停留在她的那双平和的眸子上。

    有一对三日月——如极月君的相仿。

    她是六道无常。

    “这位可是……请来的郎中?”

    林老爷这样问了,女人摆摆手,慢条斯理地说:

    “你们要寻的郎中,一时回不来。我恰巧路过,代他看看,顺便,见见故人。”

    她弯下腰,黛鸾跑到她面前,女人摸了摸她的头,喃喃着,长这么高了。

    山海有些困惑:“请问阁下是……”

    “柳酣雪解·如月君。”

    屋里的人缄默无声,相顾无言,屋外却传来阵阵窃窃私语,估计是几位下人见了陌生的人影,都好奇地围到门口。听了这话,也都悄悄地议论起来。

    慕琬轻轻拉了山海的衣摆,低声说:

    “如月君?我倒是听过她生前的传言……是个画师,据说只要她画了什么人,那人便会死。如此可怖的女人,阿鸾怎么喊她师父?”

    “我……不大清楚,我只知她当今是位药师。”

    有其他人在旁边凑过来接话,有人说是巫医,有人说不是,的确是画师,但只画草木。一片议论纷纷之中,忽然有人冲进了屋子。定睛一看,原来是林家的大少爷。

    “够了!你们竟在我亡妹面前喧哗,成何体统!我不管别人怎么说你,你是如何进的了林家的大门?你说你是如月君,又如何自证?”

    先前,女人一直对那些闲言碎语不管不顾,只是同黛鸾说着话。现在被激怒的死者家属冲进来讨说法,她自然要给个交代。女人慢吞吞地直起身,将那木匣放在桌上,理了理衣摆,这才不紧不慢地说。

    “失礼了。私闯民宅,确实是我的不是。不过,我的确是如月君,有黄泉铃为证。”

    实际上,有阴阳眼的人,灵气深厚的人,以及妖怪,都能从那眸中的三日月认出六道无常的身份。但对于绝大多数凡人,是看不见那抹金光的,因而黄泉铃成了他们自证身份最有效的信物。

    黄泉铃是奈落至底之主,为黄泉十二月所配之物,诸如令牌或玉佩那样,用于证明身份以便在人间往来。那是一枚银色的铃铛,无法仿制,也无法丢失——据说那铃铛是牵着他们一缕魂魄的,一来是防居心叵测的歹人偷窃,二来是为了个别妄图脱身的无常丢弃。山海记得极月君是有一个的,他也只见过一两次。

    自称如月君的女人,从怀中取出一枚一寸大的银铃。那铃铛圆润细腻,光滑可鉴,上面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雕饰,唯独镀着一层浅浅的金色新月。那月纹不论从哪个角度看,不论将铃转到怎样的方向,都映在银铃的正中央,泛着淡淡的金光。

    站在门口没有进来的云戈,见到那银铃,露出些许惊诧的目光。对于他这样专业的

    银匠而言,黄泉铃的确是圣物一样的制品。究竟是何种工艺,或许山人自有妙计,人类的手法自然是无法企及的。

    但更值得一提的,是铃的声音。

    只见如月君轻摇银铃,从里面传出的却并不是清脆悦耳的声响——

    而是接近于人的呜鸣。

    那是非常悲伤的声音,如泣如诉,仿佛低沉的陶埙,或是别的什么乐器,至少绝对不是金属应当发出的动静。就好像里面传来的,是黄泉路上无数的鬼魂,伸出羸弱的手,挣扎着、摆动着,发出哀怨的喁语。

    在场的人无不缄口结舌,连大少爷也一时失了声。

    她确实是六道无常,柳酣雪解·如月君。

    “但不请自来,确实是我的不对。为了赔不是,我为林姑娘画一张像吧。”

    “已经成了这副模样,还能……”

    “不打紧。”

    她让人取些好纸来,一面打开了匣子。那匣子里格子分明又精巧,里面却不是药,而是被更密闭的竹节所保存的颜料。还有些大小长短都不同的画笔,各有各的用处。

    “师父不是说,不再画人了?”黛鸾问她。

    “不再画活人了。”她轻描淡写地说。

    丫鬟取来了上好的纸、水,还有各种小碟子。她摊在桌上,黛鸾在一旁熟练地磨墨。

    慕琬叹口气:“看呐,果真是画师。”

    如月君只是笑了笑,回应说:“你们方才说的,都是我。”

    门外的人也不敢涌进来,只是一部分人低声附和着。云戈稍微走进了些,也想看看她到底是如何下笔的。林老爷赶走了下人们,自己也转身出去,不再打搅,只是让其他几位客人自便。于是,房间里一下子宽敞许多,只剩下一位道长、一位药童、一位役魔使、一位银匠,还有一位来路不明的画师——六道无常的如月君。

    如月君画着画着,忽然头也不抬地开了口:

    “你们可是来寻万鬼志的?”

    她的语调很平淡,就像先前每句话那样,不像询问,而是陈述。山海心里一惊,张着口,半晌说不出话。他不知此事是否该承认,但如月君既然这样问了,她定是知道失窃之事的。他望向慕琬,她也有些疑惑,唯有云戈脸上写满了茫然。

    “是啊,师父怎么知道的?”黛鸾直截了当地问。

    “我自然知道。只是……”她终于抬起头,面无表情,“这是不可能的事喔。”

    “此话怎讲?”慕琬接了话。

    如月君又低了头,一面动笔一面说着:

    “那万鬼志,凉月君从不离身。知道么?无常鬼是不需要休息的,但睡眠可以让灵力恢复得更快些,也有人喜欢拿睡觉当消遣,或是打发时间。为了看管万鬼志,百年来凉月君的眼皮从未合上过。又有谁能近他的身,窃走这本书呢?”

    慕琬与黛鸾对视一眼,都不禁皱起眉来。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十一回:道貌岸然

    “极月君说,不大可能是他自己私藏的,那本书对他来说很重要?”

    “是吗”如月君淡淡地说,“你要知道此书为何重要,对他来说又有什么意义。我听闻他是为寻找人间妖魔的记忆,再借阅那位大人的生死簿,多方入手,去寻他生前的一位故人。他当年在死后,是主动请缨成为六道无常,却以失去与要找的人相关的记忆为代价的……”

    “这还真是……”相当糟糕的兴趣啊。山海暗想。

    “暂不提是否能找到。只是,若你有这样一本书——换句话说,你有着一统万鬼的权力,却碍于中立又客观的身份限制,无法这么做,你会怎样?”

    “这……”慕琬稍加思索,“这万鬼志,若能改变万鬼的记忆,用起来却应当很复杂才是。每个独立个体的记忆都是不同的,对同一件事也会有些许差别,若不知道全局是很难下手的。但我若是此书的主人,再加上对外而言它是失窃的……即使发生了什么事,即使那件事是我做的,我也可以通过修改我所知道有联系的部分,那样一来……”

    “嗤”如月君忽然笑了,“这可是你说的……你倒是有做犯人的资质。但,我也只是猜想。毕竟,这万鬼志与我们无常是没有关系的,我们是人。即使是在生死簿上,六道无常也是被那位大人除名了的……但这也只是一说。毕竟,觊觎万鬼志的大有人在,除了修改与自己不利的部分,极大的可能,是拿去作奸犯科。”

    这话不假,但极月君又与凉月君是友人,此事不论信谁都冒着风险,山海犯了难。黛鸾也不知听懂了没有,只是坐在板凳上,一会看看床上,一会看看画。

    “这么多年,不教你碰尸体,做到了么?”

    “没有!不信你问山海!”

    山海楞了一下,仔细回忆起来,她确实是没碰过,自己也从没让她去动。但他仍有些好奇,于是问如月君:

    “是怕沾上阴气?”

    “不。人的各部,也是可以入药的。但若是跨过了那道底线……”

    她没说完,但也不打算说下去。这样的发言听上去瘆得慌,山海也没接话。只是这时候,云戈走出了屋子,出门的前一刻,他看了山海一眼。山海心神领会,跟着他出了门。

    两人走在不大的院子里,慢慢地散步。走着走着,云戈终于张了嘴:

    “凛道长对六道无常了解多少?”

    “不敢说无所不知,倒是懂些皮毛。”

    “虽然听不懂你们所说的万鬼志是何物,但,你信那人说的话吗?”

    “既然是阿鸾的二师父,我多少还是……”

    “可关于如月君的说法,我是听过一二的。”

    云戈忽然停住脚步,神情严肃地盯着凛山海。山海感到有些奇怪,点点头,示意他接着讲下去。

    “方才屋里,大家对她的议论,的确都是真的。我听家父讲过,古时有位杀手,却不用刀剑,而是笔。笔也不用于伤人,而是画人。据说,只要请她去画谁的像,不出三日那人必死无疑。这个说法,道长信么?”

    “唔……并不是没有可能,

    或许是灵力高强之人,使了些咒术,将人的精气定在画里。人形的东西最易生出邪气,如偶、如画,都是有可能的。”

    “但是,根据尸检结果表明,他们都是被毒死的。”

    “……”

    “却查不出什么毒。只是死后的症状表示,的确是死于毒杀。”

    “她实则还是名用药的高手,生前识得千草,总是亲身试毒,修得百毒不侵的体魄。在她死后,尸体并未腐化,还是长出一片奇异的花,消失了。那便是如月君,在成为六道无常后,不知是转了性还是受到约束,不再画活人,而是游走四方,在千山万水间寻找奇花异草,画下来罢了。”

    山海不知道如月君背后竟是这样的故事,听完总觉得心里发毛,不知阿鸾儿时竟和这样的人有来往。

    而那三个姑娘还待在屋子。慕琬打量着那个匣子,指着它说:

    “这是檀木?”

    “正是黑檀。用它来存这些颜料,防潮耐腐,不轻易变色或是结块。只是进来有些开裂,我来此地找一位木匠替我修补,正巧遇到你们。对了,她的药箱,先前也是我的。”

    如月君没有抬眼,指了指黛鸾放在一旁的药箱。

    “那是柳木的,极阴。这药不是生于土下就是土上,也属阴,这木材养药。”

    黛鸾拍了拍箱子:“不过里面没什么药材,是些药称、捣臼、药刀、药壶,还有太素九针,光是这些就已经够沉的了。”

    “那位姑娘……”她定是在对慕琬说,“方才人多没太区分出来。你腰间,发着奇异的香味呢。”

    慕琬楞了一下,下意识地拍拍腰侧。她想起来,自己一直挂着一个香囊。但那已经很旧了,照理说,已经什么味道都闻不到了。

    林姑娘的遗像画好了,她立起来,两人凑上来看。要说,画的真不错,可谓巧夺天工。虽说算不上什么仙姿佚貌,在普通人中却已经十分好看。双眸剪水,楚楚动人,还有那樱桃小口,微微张开,像是想要说些什么。这幅画的用色乍眼一看与真人无异,若是这样一个活生生的姑娘走在街上,是个男人都要多看一眼的。

    她将这幅画交给林老爷的时候,山海他们正巧进来。只听见林老爷高喊着:是她!真是她!而夫人如获至宝,捧着画的手都在颤抖,又不放手,生怕被人夺了去。两个少爷与其他的下人们也目瞪口呆,无不赞叹这幅画是多么生动地还原了林姑娘生前的样貌。至于林奶奶,虽然老眼昏花,却好像真从中看到了孙女的影子,险些以为是什么还魂之术,碰都不敢碰一下。就好像她一摸,那幅画就会消失了似的。

    在一片混乱之中,如月君离开了林府。山海四下看了看,找不到黛鸾的影子,这才惊觉她是跟着如月君出去了,也连忙跑到街上,另两人也追出来。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山海远远看见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转身进了视线可及的一处粥铺,他们也跟了过去。

    坐在桌边,见到紧跟上的三人,如月君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倒是笑出了声:

    “怎么,怕我横刀夺爱了?”

    “差点。”

    一整天都没吃过饭,确实饿得慌。他们也围着小桌做了一圈,黛鸾挤在如月君的旁边。随便要了些粥和菜,她又百无聊赖地开起了玩笑:

    “不如真的跟我走吧?我将黄泉铃交付于你,可以保你安然无恙地穿行六道灵脉,我虽不会什么武功,但些许仙术还能护你周全呢。”

    “黄泉铃不是牵着……”云戈有些好奇。

    “牵着一缕魂魄呢。但只要她一直与我在一起,也无碍。”

    “噢……”云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山海不说话,脸色倒也不是很难看,只是觉得六道无常们当真是因为那无尽的寿命,都闲的发慌,爱拿别人找乐子。见他不做声,如月君又缓缓地说:

    “或者,与我斗法如何?”

    山海虽没接话,黛鸾倒是真的犹豫了,她看了看如月君,又望向山海,嘴里“嗯——”了好一阵做着深思熟虑。过了一阵,这口气放完了,她也想出了结果。

    “算了罢,我还是得跟着山海呢。万一他回了城,我还在不知哪处疯玩,我爹要砍了他的脑袋,那他岂不是做鬼也不放过我。”

    一瞬间,慕琬好像笑了一下,但又好像没有。她自己也不知道方才是否勾了唇角,只是记得自己确实很久没有好好笑过了。

    自从师父失踪以后。

    “好好,都依你”接着,如月君抬起头,将目光落在另外的人身上,“我知道你们想问我什么,可我还是那话——无解。”

    “还没开始找,怎么知道答案呢”山海诚恳地说,“只是如你所言,我们现在确实无从下手。若您真知道些什么,可否指点一二?”

    如月君抬起手,指了指大门口。四双眼睛望过去,除了往来进出的行人,什么也看不到。

    “南方。”

    “什么?”

    “凉月君在南方某地已经驻足了三个月之久。虽不知因为何事,但你们现在若是追上去,说不定人还在。”

    “具体位置是……”

    如月君打开匣子上的一个抽屉,取出一个细细长长的布袋子。取出来,是一支有些光秃秃的毛笔。她将笔推过去,说:

    “这是凉月君用过的判官笔。不过,已经坏掉了。当时我的云鬼毫也损了些毛,就把他这支坏笔借来,补了些上去。虽然他已经不要了,但你若是有真本事,自然可以通过它占卜出凉月君如今的方位。这样一来,就算他有所走动,你也知道该去哪里。”

    山海接过笔,抬起来,仔细打量一番。其他两人把头伸过来,也想一睹这传说中的判官笔有何不同,连黛鸾都从桌下面钻到对面,从山海的身边冒出来。

    但,这似乎只是一直普通的笔,感受不到任何灵气。乌黑的笔身有着些许细小的划痕,轻轻的,不知是木还是骨。笔尖已经没什么毛了,剩下短短的几茬乱糟糟的。只是这剩余几根比较长的,尖端似乎泛着点红色,或许这支笔蘸的是朱砂。

    “……谢谢。”

    山海再抬起头,如月君又不知所踪。黛鸾追出门看,哪儿也找不到她的影子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十二回:道不相谋

    第二天,天高云淡,正如昨日一样。

    昨天晚上,山海在纸上画了特殊的地形阵,做了占卜。将那判官笔杆放到,摔向的位置果真是南方,略微偏西一些。收拾妥当后,他们都聚在银匠铺门口,准备与云戈告别。再者,慕琬并不确定自己的行程——她想去找那娲堇华,于是打算今日来向云戈再多打听一些。

    此事虽然没有告诉黛鸾,但她好像看出来了,路上闷闷不乐的。她也清楚,山海只说陪同慕琬到锦桐乡,却没说下面的路。两人本身的目的就不相同,分道扬镳是迟早的事。

    下了马,走到铁匠铺门口,他们却看到一张闭门的告示。还未看完,云戈背着行李,从屋里头出来了。他们有些惊讶,看这样子,他也打算离开锦桐乡了。

    “您这是……?”山海问他。

    “我决意动身去找最后那株娲堇华。”

    “你的意思是,你知道它在哪儿?”慕琬的表情很复杂。

    云戈摇了头,诚实地说着:“并不。我本正是因为那线索太过缥缈,才没有去寻的念头。但昨天,我亲眼看到了如月君的黄泉铃,为那鬼斧神工惊叹不已。我知道,我与父亲还有很大的距离,一生都在这里混吃等死是一条路,去寻花回来问他个清楚,也是一条路。”

    “你能想开,自然也是好事。”

    山海普通地和他讲这话,慕琬倒觉得有些奇怪。或许自己不是匠人吧,很难感受到因为某物令自己内心自发地产生刺激。

    “对了,凛道长……家父生前传授我的,除了那些技巧手艺,还有一句话。但我只是个粗人,听不太懂,您可否为我解析一番?”

    这话像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而不是即兴想起的,看来至少山海给他留下了不错的印象,让他愿意把这话说出来。山海点点头,让他尽管开口:

    “何谓‘致本心’?”

    凛山海一时语塞。

    山海虽然也是道门出身,读过许多晦涩难懂的书。可说实话,他本身对这类东西也并无好感。理论与实践是两码事,他为人最忌讳的便是纸上空谈,毕竟再怎么说,他自己也是见过些世面的,深谙理想与现实具有一道深深的沟壑。谁知道云戈忽然搬出这么句假大空的话来,他一时还真不好接茬。

    再仔细想想,既然是神匠云锏所言,自然有他亲身实践的道理。可是隔行如隔山,虽然人世间许多道理都是互通的,可山海又不是手艺人,他又不爱不懂装懂,只能根据自己的感觉所解读一番了。

    “凛某才疏学浅,只能明白字面上的意思。‘致’表意指实现,在这里或许是兼知兼行的过程;本心当是本意、天良、初心之流。具体如何组合,如何解读,我也不得而知……”

    云戈似懂非懂点点头,回答他说:“我所理解的与您差不多,但更浅薄一些。听您这席话,谈不上感慨良多,我却已铭记于心。今后迷茫的时候,会多想一想的。

    “四海之大,山水常在,江湖再会。”

    “再会。”

    望着云戈远去的背影,黛鸾忽然想起什么似的。

    “慕琬不跟他去?”

    被提名的人叹了口气,颇有些无奈地说:

    “这花说是只剩一朵,他若真找到了,也是带回自己的家乡,我又如何守着去等那莺月君送上门?换个法子吧。他说的不错,怎么走,不都是路么。”

    黛鸾高兴许多,先前脸上的阴霾都一扫而空了。

    走在宽阔的土路上,骑着马,慕琬忽然想起如月君的话。她将手伸进衣襟,取出腰侧的那枚香囊。这香囊不大,却有些沉,不知里面装的什么香料。它已经很旧了,花纹有些黯淡,底色似乎原本是很亮的青绿色。时间太久,她早已忘记香囊是什么味道的,只记得出生时父母便准备好了,长大几岁还有点淡淡的香,闻起来很安心。

    她现在再捏着它,凑上来闻,实在没有一点香味。

    “那是?”山海看她一眼。

    “一个香囊,我娘亲说是护身符,保平安。”

    “这样吗。”

    黛鸾在慕琬身后忽然扭过头,对他说:

    “对了山海,在亓家的时候,你还记得吗?你曾对我说,人更可怕,鬼是人害死的。”

    “好像是说过。”

    “当时我是觉得耳熟,现在想起来,如月君在我儿时也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

    “画鬼易画人难,画人心难上难。这又是何意?”

    慕琬开着玩笑,说你们净给他出难题。

    “可不是,总刁难我”虽然这么抱怨,但他也不见得多不高兴,“这前半句,我听过的。面儿上的意思,是凭空武断莫须有的事物十分容易,但真才实学却需要一番功夫,略有逊色便会路出马脚。但,这既然跟了后半句……或许只是想说,人心复杂吧。”

    “这么说来……”慕琬像是想起了什么,“或许那致本心,也有什么前言或后语。”

    “……说的也是。”

    只是,既然已与云戈相别,再怎么谈论,也是无济于事的。比起寻得娲堇华,山海倒更是希望他能早日参悟父亲的意思,成为同样或更加出色的匠人。

    路上再没谁说多余的话,山海不禁回想起极月君的说辞。从小到大,他与极月君见过很多次,却没太相处过,只知道他为人有些随性,又颇有些闲情雅致。他大概知道他的品性,至于他那名为凉月君的友人,应当也不至于是天大的恶人。

    再说极月君,确实是在忙着正事的。

    奉那位大人的命令,他刚来到一所村庄——说是村庄,却几乎与废墟无异了。这里一片空无,看那建筑物上密布的植物,像一层层厚重的墨绿色布匹,少说也荒废了二十多年。

    他眼上仍罩着黑绸,身后背着那无弦的琴。

    这琴定是上了百年的古琴,依稀可见琴身上的梅花断。只是,此琴用的是纯鹿角霜胎,断纹便更显珍贵。琴轸是玉石的,琴徽为某种贝类所制。这木头用的不是别的,正是金丝楠。只是时年太久,没有胎的地方所显露出的已是乌木。金丝楠的木质介于桐与杉之间,只不过这把琴,用的不是正统的金丝楠,而是棺木,让整个琴身都散发着阵阵阴冷的气息。

    还有一片片斑驳的、暗红的血迹。

    这杂草丛生的路早已看不出路的影子,这让他走起来很困难。但那造成的影响,也与常人没什么差别,并不会因为极月君目不能视就更艰难些。毕竟,这里还有阵阵轻风,风所拂的房屋草木发出阵阵轻微的摩擦,将所掠过之处的样貌都说与他听。

    风告诉他,这曾是一处繁华的城镇。

    那繁华的街景,喧闹的集市。人们摩肩接踵,车水马龙;昔日亭台楼阁,瑶台银阙,无不历历在目。走着走着,似乎就能与谁擦肩而过,商贩们的吆喝声、马车上的铃铛、饭庄里碗盘乒乓,不绝于耳,热闹非凡。

    但那一切都只是错觉罢了。

    每一面墙壁都攀附着密集的藤蔓,每一片瓦块都凝聚着厚重的青苔。除了风声、鸟鸣,还有不知名的小妖们在巷与草间穿行的窸窣,再也没有其他的声音。贴满告示的墙壁历经风吹雨打,上面残缺不齐的纸片模糊不清。隔着覆盖植物的、脏兮兮的玻璃,屋内无人打理的家具积累了厚厚的灰。

    他挑了房子,推开坏掉的门,走进去。桌上还摆放着腐烂分解了的菜肴,打开柜子,值钱的东西也还放在里面。每个房子都是,在那时光的灰烬下,掩盖的是极具烟火气息的、千篇一律的平凡的日子。

    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个完整的死人。

    不知一开始,这些尸体就是残缺不全的,也或许,是他们死去后被野兽瓜分殆尽。在半路上的土里,露出半截人的头盖骨,已经覆了一层肮脏的尘土。有一只手骨挂在窗边,像是它的身子被什么扯去了。这样凌乱残缺的人骨,还有很多。

    废城的中央,是一处露天的祭坛。这里堆砌着更多的尸骨。

    但,并不是作为祭品的——而是在席上。它们身上挂着残缺的布条,极月君弯下腰,伸手摸了摸它们,感觉到是很高级的布料,想必生前身份显赫。再顺着摸下去,尸骨相对完整,只是腹部的骨骼摸起来有些许粗糙的磨砂感。如果他有双普通的眼睛,定能发现,那些部分的骨头,都是乌红色的,就像淬了毒一样。周边,还放着许多阴阳道的法器。

    这里发生过什么——也许是一次失败的祭祀激怒了鬼神,也或许是别的原因。那失控的力量杀死了在场几乎所有的阴阳师,冲出了祭坛,用毁灭与恐慌席卷了整个城镇。许多人都死去了——幸存下来的人连细软也来不及收拾,便抛弃了平生积累的家当,匆匆逃命了。

    “雩辰弥生……是吗?”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十三回:此言差矣

    这是一座不算很大的城。

    说是城……也只是名里带个城字,它并不比上一站大到哪去。而且居民也不算很多,甚至比匠人云集的锦桐乡还要少些,显得更宽广了。他们大约花了一天半的行程来到这里。

    再两天就是端午。这小小的城镇里,也随处可见节日的气息。家家户户门前都挂了艾叶与菖蒲,隔几家店门口就挂着卖雄黄酒的棋子。他们牵着马,慢慢在道上走着。有店铺的伙计在门口招呼,吃多少钱送一颗红油鸭蛋,山海看黛鸾总盯着伙计,就进去了。

    他们向伙计打听了附近的客栈,吃饭的时候,商议了一下计划。还得再卜一次方位,以确定他们的方向是否发生偏移。

    饭后,三人继续向南走。伙计说这里的客栈比较偏,在南边接近郊区的地方。也不大,充其量算个驿站。这倒也无所谓,能歇脚就成。

    城中央还是很喧闹的,大街小巷挂着红条彩带,看着喜庆,还有端午的庙会。他们走走停停,两个姑娘各买了根五彩的手绳,套在右手腕上。有条不宽的河穿过城里头,有许多队伍为后天的龙舟赛演练,一群人围着看热闹。

    她们挤不进去,但一旁有捞金鱼的,捞上来的可以就地放生到旁边的江里头,结缘积德。山海倒是觉得好笑。一来是这金鱼显然就不是河里的居民,二来是这片水域肯定撒过细密的网,好在半夜回收起来,第二天接着卖。何况,这样临时抱佛脚似的所谓积德,不过是图个心理安慰,没什么意思。好在慕琬明白这个道理,黛鸾也没什么兴趣,看了一眼就走了。

    有时候山海也不太清楚,阿鸾对这类姑娘们喜欢的东西到底是天性冷淡,还是相对同龄人更成熟些——可有时候她好像也挺幼稚的。罢了,也不算坏事。

    天稍微安了一些,一些铺子陆续点起了灯笼。他们穿过了庙会,一下子冷清许多,回了头,身后一片星星点点的金红光点,就像刚从一场梦里醒来似的,恍恍惚惚,没什么实感。

    再走了一段,好像还是看不到驿站的影子。一旁有一处比较大的宅院,比林家大一些,但比亓家小得多。这里是宅院的一处后门,门口的街道堆着大大小小的桌椅,码的整整齐齐。还有些柜子、箱子什么的,有几个家丁正往上罩着布,像是准备收工回去了。

    山海下了马,去打听驿站还有多远。

    “还有点远呐,等你们走到了,已经二更啦。”

    “……嗯,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对了,你们这是?”

    “要搬家呢,先把大件儿的都腾出来。老太太说啦,要在端午那天搬完呢。”

    “端午?”

    山海在脑内粗略地算了算,端午那天倒也不是说不宜搬家动土,只是……一般哪儿有挑这个日子搬走的?五毒外出,人们都在家里团圆着,这里是出了什么事?

    “可不是嘛……看样子,您是位道人?哎呀,您可等一等,我回去报一声……别急哈,马上就回来!”

    伙计忽然撂下手里的活,匆匆赶回了宅院。进门前还回过身,冲他们挥挥手,生怕他们跑了似的。剩下几个家丁倒也挺礼貌,手里忙着,也冲他们点点头。

    “我说,赶紧走吧,不知道还要多远

    。你该不会又想多管闲事了?”

    慕琬在马上抱着臂,有些头疼。

    “……先听听怎么说。”

    黛鸾不知何时跳下马,悄悄摸了摸那些看上去十分昂贵的桌椅。这附近还有些零零散散的树桩子,也堆了小物件。没一会,她又觉得无聊了,一屁股坐在其中一个树桩上,撑着脸休息起来。

    天黑的很快。他们感觉还没站多久,周遭已经完全暗下来了。这时候,宅院里发出了明亮的火光,看来是家丁们点起了灯。院里还有些吵,声音越来越近,像是许多人走过来。果不其然,一个满头花白的老奶奶焦急地迈出门,差点打个趔趄,给家丁与山海都吓了一跳。紧跟出门的,还有一个不到中年的男子,和一个花枝招展的女子。隔着老远,他们都能闻到女子身上的脂粉香气。

    “这位道长,请进,快请进!”

    老太太神情激动。山海一头雾水,茫然地回过头看着慕琬。慕琬还没说话,方才的回去报信的家丁就极有眼色地牵着她的马,要往门里走。

    “等等,太没礼数了……”老太太嘟囔着,“来人,去准备轿子,从正门接几位贵客!”

    “不不不——”山海连连摆手,“不必要了,这里就好,我们——自己走……阿鸾!”

    慕琬相当失望地抹了一把脸,依稀感觉这人,被套路了。

    黛鸾的屁股还没坐热,不情不愿地站起来。扭过头,拍拍衣裤上的图。就在这时候,她吓了一跳——她发现,方才自己坐着的木桩上,那扭曲怪异的年轮拧巴着,呈现出十分狰狞的线条了,看着心里怪瘆的。

    “山海,你看这——”

    话说了一半,那两人两马都被半请半拉,哄进了门。她这才急急忙忙赶过去,差点被关在了外头。

    进了宅院里,他们隐约才觉得有些奇怪。虽说这座城人本就不是很多,但这么大的院子,按理说应该也有不少家仆。只是,这里忙活的家丁看来看去,就那么几张熟悉的脸。相对来说,这个院子显得实在是太空旷了……也不好说,许多房子是新盖的,看上去没几年。说不定是刚扩充了宅院,显得大,也没那么多资金去请下人。

    但……既然没住几年,何必这么早就要搬走呢?

    中午为了凑个送鸭蛋的钱,这帮人其实有点撑,到了现在还没消化完。谁知道,老太太又招呼厨子做了满桌佳肴,一道接着一道往上端。那对夫妻也招呼他们使劲吃,放开吃,别客气地吃。说实话他们也没想着客气,就是摸摸肚子,实在有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饭桌上,老太太终于为他们解开了疑惑。

    原来他们一家姓柏谷,祖上本在朝中当差,后遭奸人陷害,没落下来。开始还繁荣的柏谷家,只得搬到这种小地方来,小心地花着祖上的资产,勉强度日。至于为什么要搬走,理由却也是相当简单了。

    “院子里有厉鬼索命!”

    老太太颤颤巍巍地说着。

    “就是啊,每天夜里头,屋子里都发出奇怪的声音来,吓死人呢。”

    柏谷妻在丈夫怀里娇声抱怨着,柏谷少爷连连点头。

    “我们去城里的寺院拜过了,也去道观请了人,却怎么也不见好

    。最后,连他们也吓得不敢再来了。那群臭道士,就知道是在骗钱”柏谷说着,“啊,可不是在说您啊。”

    “无碍。具体发生过怎么样的事?”

    “就这屋里头,总是嘎吱作响。先是碗盆,再是桌椅,然后是柱子、房梁,整个屋子都跟着嘎吱吱地颤……”

    山海心里有了数。

    “那,我现在就带着罗经去看。”

    他刚要起身,柏谷妻却立马起身,把他按住了。老太太也连忙说:“不急不急,再求您多住些时日吧。留客积德,再能把道长您留住,也能用阳气慑住那厉鬼!”

    “倒也不是厉鬼,只是……”

    “妈说得对啊”柏谷妻连忙给他续上茶,“求您再住些日子吧,有您在,可就不怕那妖魔鬼怪来害人啦。”

    看着那女子对凛道长挤眉弄眼,其他人也对他那样热情,慕琬和黛鸾感觉自己被全世界遗忘了,两人只是默默往嘴里塞着东西,泄愤似的,想着要吃回被耽误的时间成本。

    家丁为他们腾出老屋子里的两间空房。本来大些的房间是明示着给山海的,不过,说是太挤,他被姑娘们轰到小房子了。小小的房间里,点上蜡烛,画了卜盘,他又用那损坏的判官笔做了占卜。方向倒是没错,仍然指着南,略偏西。看来,还要再往下走。

    “山海,你觉得是什么?”

    黛鸾呆呆地盯着桌上的火苗,把下巴放在桌上,懒洋洋地用一只手拨弄着笔杆。山海烧了占纸,回答说:

    “听着像是家鸣。一般,是叫鸣屋的小妖作祟。但这还不能妄下定论,明天要仔细在院子里多观察一番。”

    慕琬坐在床边,叹了口气。

    “唉,我知你是好心。可你不觉得,此事略有蹊跷?”

    “你怎么总是疑神疑鬼的?”

    “你可别觉得我是嫌麻烦。他们为何如此笃定是厉鬼?听着就像做了亏心事,怕鬼敲门似的。说起来,这家人可真是偏心得很。”

    “你若说你也识得阴阳道,他们便不那么对你了。”

    “我偏不说,谁惯的毛病?你的烂摊子姑奶奶不伺候。”

    “好好好,不伺候……”

    那笔杆差点掉到地上,黛鸾还未反应过来,山海伸出手一把接住,收进袋子里。她也有些累了,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呼出来。

    “山海啊……我还是不明白。他们也说了,现在搬,就是想趁着阳气庇护,避了鬼怪,图个吉利。只是我看你那时候……表情不好看?”

    “是么,你注意到了”山海有些意外,“东西都快搬空了,我再加阻拦,有些说不过去。但……我确实不建议那时搬家动土。”

    “为何?”慕琬从床板上跳下来,“不是说端午是一年里阳气最重的时候么?现在搬,的确是……”

    “此言差矣”山海打断了她,“你可知端午悬艾叶,挂菖蒲,何意?”

    “自然是为了避瘟驱邪……啊,等等,你是说……”

    “这不是把自己往毒里送么?”山海摇醒了昏昏欲睡的黛鸾,“你也醒醒,去把你的剑在菖蒲水里泡一夜。泡好再睡,不要偷懒。”

    “……哦!”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十四回:此消彼长

    这一晚上,两个客房都有人没有睡好。也不知黛鸾是真的心大,还是从小到大习惯了,似乎没有察觉到屋里聚集的阴气。慕琬也不好下定论,也只是那多年的直觉告诉她,柏谷氏的确被什么东西缠上了。骨头缝里冷冰冰的,稍微用些力就生疼。能造成这样明显影响的,证明事情比她想象的要复杂得多——而山海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一想到这儿,她更头疼了。

    再说山海那边,也差不多是一样的情况。他整晚辗转反侧,坐立难安,虽说他阳气重着呢,却也能察觉到,院与房间都有微妙的暗流。可能是临近端午,也可能是他的造访,让这个房子安静许多,一晚上都无人听到家鸣之声。早起干活的家丁见了他,都客客气气的,就好像他真的成了镇宅的吉祥物一样。

    话虽如此,这也只是缓兵之计,并非长久之策。

    山海很早就醒了,在院子里走走转转。这时候,他在回廊里看到一个丫鬟,在柱子上掰下什么东西。他走上前去问,那丫鬟说,是柱子上的树枝。

    “树枝?柱子上怎么会有树枝?”

    “不知道呢,隔两天就长出很多来。我告诉老太太了,她说只管摘了就是。”

    “让我看看。”

    丫鬟摊开另一只手,攥着七八根细小的树枝,果真像是树上伸展出来的。只是这房子虽老,但也不至于生出灵,这些柱子为什么会长出枝芽?

    “摘了怎么处理呢?”

    “扔到花坛里呗。”

    说着,她又掰下了一根树枝。

    啊。

    “……什么?”山海听到了一些声音。

    “怎么啦?”丫鬟回过头。

    “刚刚你……说什么了吗?”

    “没有呀。”她瞪大眼睛。

    “还是说附近有人?”

    “哎呀,道长您可别吓我。”

    丫鬟的眼神变得怪异起来。看得出,她胆子也不大,而且似乎也对所谓的厉鬼心怀抵触。她摘了那根树枝,匆匆走了,随手将手上的那把丢进了花坛里。

    这早上还挺冷的。

    山海盯着刚才的柱子上下打量。这时候,他又发现了一根小树枝。有些高,或许是刚才的姑娘没有看见。他略微踮起脚尖,把它拔了下来。

    啊。

    又是那声细小的、短促的声响。

    “……”

    他下了回廊的台阶,走到方才丫鬟扔树枝的花坛边。他看到,在茂密的草丛中,那些树枝竟十分巧合地朝着一边,非常整齐,每个树枝之间都是平行的。

    就好像在指着什么。

    他走花坛,小心翼翼地将树枝一根根捡起来。然后,他随意地抛下它们。小树枝零乱地洒在地上,毫无规律。

    是多心了吗?

    正这样想着,山海忽然注意到,树枝们在微微地颤动。但,现在是没有风的。他蹲下身,仔仔细细地看着,发现它们不约而同地,又转到了与方才同样的方向上。

    有阴影笼罩在他的身上。

    “凛道长有

    雅兴啊,专程起这么早糟蹋草坪?”

    一抬头,慕琬和黛鸾居高临下地在路边瞅着他。黛鸾蹲下身,用木棍戳了戳山海的脸。

    “胡闹”他拨开棍子,“让你洗剑洗了吗?”

    “洗了!”她的语气还挺倔。

    “来得正好,接着”他把小树枝塞到她手里,“阿鸾,你在屋里多走走,注意一下那些房柱,有的上面会有这些小树枝。如果有,就拔下来。要仔细找,高处和低处都多留心些。如果你还看到特别的东西,或是听到什么,也马上告诉我。”

    “哦——”

    黛鸾拖着长音,不情不愿地接过树枝走了。慕琬听着就觉得奇怪,便问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柱子,不太对劲。但……老太太好像不当回事。也别惊到他们了,劳烦你去找下人们打听打听,看看他们是否还有什么不寻常的经历。越多越好。”

    “……好。”

    看他是那样严肃,慕琬不好推辞。何况,她也很好奇山海究竟有什么发现。于是她也转身离开,去照他说的做了。山海站起身,拍拍土,走出花坛,又认真思索了一番。

    仔细回想先前发生的事。柏谷家的家丁没有醒目的异常,而柏谷老太,是拥有绝对权位的。至于那柏谷妻,确实像是集万千宠爱的模样,长得过得去,也懂得卖弄,千娇百媚的。而柏谷少爷,看着有些木讷,虽说对母亲与夫人也并非唯命是从,可也没什么自己的主见。而且也不知是因为钱财不够还是如何,少爷并没有更多的妾。

    他一边想,一边走,慢慢靠近了厨房。见里面有人,便走了进去。厨娘蹲在灶台前,好像正就这火光看一张纸,他靠近了些,装作漫不经心地与厨娘攀谈起来。

    “……哟!凛道长啊,吓我一跳呢。吃点?”

    山海这忽然一搭话,她还真给吓到了。她匆匆将书信塞进袖子里,亲切地问着他。

    “不必了,真是谢谢您。看样子,您在这里工作很久了吧?”

    “嗨呀,都几十年了。您别看我们现在这样子,以前,我们家可是大得很呐。对面那条街的宅子,都是我们的。”

    “恕我无礼,可如今怎落得这个样子?”

    “唉。当家的走得早,都是老太一手支起的。后来,官府要修路,图纸里要横穿我们的宅子。说是给补贴,却不够公正,况且人人都知道,那群商贩觊觎这块地好久了,都塞了钱,要搞垮柏谷家!”

    “这怎么行?可……看样子,的确是吃了亏啊。”

    “可不是,家里没有男人不行啊。后来娶了妻,娘家那里带来了嫁妆,倒是解了燃眉之急……只是,家里的开销仍是有增无减,时至今日,实在是入不敷出啊……”

    “这话由我说可能不大合适,但,少爷不曾考虑向娘家借点钱,做些生意么?”

    “她娘家,也没……啊,哎呀,我打点水,您先忙啊……”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感到厨娘有些警惕了,就像先前那丫鬟一样。

    山海回到房间,有人端

    来午膳。饭后不多久,慕琬先敲门进来了。

    “和丫鬟们聊了聊,没什么值得注意的,倒是听来了不少八卦。”

    她伸了伸懒腰,坐在床牙子上。山海问她都打听了什么。

    “这老太太,其实不是当年老爷子的正房,是个妾。先是正房莫名害了病,死了,没多久老爷子也遭了瘟,这家自然就落到她的手上。而那柏谷妻呢,其实也不是正房,也是妾,你说巧么。老太太不知是同命相怜怎么着,对她也疼爱有加。”

    “啊……莫非,当年给柏谷家嫁妆的,其实是正房么。”

    “什么嫁妆”慕琬并不知此事,“对了,有个家丁,说之前修房子的木匠来过,说了什么话,教少爷他们赶走了。说是那木匠做了个梦,梦里有个声音对他说:‘头好痛,我的头好痛’这样的话。再细问,也没人知道了。”

    “头痛?”

    山海心中隐隐浮现出了一个念头。这时候,黛鸾门也没敲就急匆匆地跑进来。

    “山海,你们……快去看啊!那边——那边有奇怪的柱子!”

    她上气不接下气的。山海与慕琬对视一眼,忙冲出屋子,随她跑出去。那是一处有些偏僻的屋子,也是没盖几年的屋子。就在这儿房角,拐了弯,就是院墙。不过这里太偏,一般没人上这儿来,更不知道这里拐了弯,竟然还有最后一根柱子。

    这柱子上,几乎密密麻麻长满了新的嫩芽。只是……它们是冲下长的。而且这柱子,上面的纹路还有些怪,与其他的树木不一样,它的上面拧出了一个歪七扭八的疮。估计是原木上就有这么一快树疤,就挑了这么个偏僻的角落用了。

    真是怪了,所有的树枝都不应向上么?它们为何像屋檐、像伞似的,向下长。

    “你……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山海总觉得她那态度,不像是愿意找的这样仔细。

    “早上和你打照面之前,就见你把它们往地上扔。我也扔了,发现不一会,它们竟然都指着一个方向。所以,我就照着那儿走过来,就找到这儿了。”

    黛鸾随手将树枝抛到地上,天女散花似的。这会,树枝还没变动方向,但颤动的频率明显加快了些。梁丘慕琬在柱子旁左看右看,也觉得怪。这些密集的嫩枝,看得让人心里发毛。

    “而且,我没法拔它呢!”黛鸾说着,一面弯腰捡回地上的树枝。

    “为何?”山海上前,伸出手去拽其中一枝芽。

    啊。

    他手一抖——又来了,又是之前的叫声!

    慕琬却好像并没有听见,她有些莫名奇妙地望着师徒二人,转过脸,盯着山海没有摘下的枝。她也伸手去拔,只是逆着树枝向上撕开的时候,柱子里竟然渗出了森森红色。

    “这……这是,漆?”慕琬瞪大了眼睛。

    “不对……这……”山海欲言又止。

    “——啊!”

    又是一声尖叫,比起先前都嘹亮的多。但这次,不是那个莫名的声音。

    ——是黛鸾。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十五回:此时无声

    黛鸾弯着腰,先前被随意丢在地上的那些树枝只捡了一半,但脸从腿间露出来,正对着那柱子的方向。她面露惊异,神色吃了苍蝇似的难看。慕琬也觉得怪,仔细打量着她看的方向,好像就是那块树疤而已。

    “什么都没有啊……”她靠近了些,渐渐歪着头,“就是有点……嗯?”

    慕琬扭了一半的脖子僵住了,脸色也很难看。

    山海觉得,自己怕是猜对了。

    “凛道长你看这……这,这倒着看,好像……”

    “像人脸,是不是?”

    “你,你怎么……这也是妖怪吗?”

    “说是妖怪……只能说是怪像吧。”

    山海也走过去,正对着那诡异的纹路。他也努力侧着头,这疮疤的纹样的确像极了一张鬼怪般狰狞可怖的脸——只不过是倒着的。若不是黛鸾碰巧发现,他也险些没认出来。

    “是逆柱。”

    “这下面儿该不会也有尸骨吧。”黛鸾想起了亓家的事。

    “……不。有的地方,会故意用逆柱辟邪。但这样的,显然是木匠当时粗心,把它原本生长的那头弄反了,就成了逆柱。它也是造成家鸣的原因之一,会长出人脸,也会托梦,就是为了告诉主人,它被弄反了。只是……”

    “只是?”

    “好像,有些怪……我们回去细说。”

    姑娘们不明白为什么山海如此谨慎。回了那间小屋后,他大白天就掩上了门,又从床下找出一个火盆,让慕琬点燃了放在地上,又教黛鸾接满了一碗水。

    就着火光,他将那些树枝小心翼翼地放在水面。木头都飘在水上,也没有沉下去。只是,它们很快地转到一个方向上,枝尖都指着方才那逆柱所在的地方。

    “搞这么复杂做什么?不是说逆柱吗,让他们找人作法祭祀,或是拆了重建不就好?”

    慕琬觉得他有些小题大做。而且准备了这么多样东西,不知是要干什么。山海没说话,往火盆里丢了一张符,火在一瞬间呈现出青绿色,又很快复原。这时候,他才开了口。

    “逆柱不应当有这样大的怨。如果只是简单地弄反了柱子,这生长的树枝也不会蔓延到其他的柱子上。这倒是证明,它的妖气已经渗透到了整座屋子。何况,关于逆柱,仅有家鸣、人面与托梦的说法,长树枝我也是头一次见。恐怕事情没有我们想得那么简单。而且,不知你们注意到没有,柏谷家没有孩子。怨气重的房子,确实是不会有魂来投胎的。”

    “你的意思是,他们家里有命案?结合你让我打听的消息,听着确实蹊跷。但这些大些的宗族,家里不都挺乱的么?我们何必管那么多”慕琬没想那么多,直截了当地说,“所以是妖怪,对吧?是妖怪,就可以杀。除掉它,然后走人,就这么简单一回事。”

    “运气好还有感谢费拿。”黛鸾附和着。

    “我是这么教你的?”山海厉声反问,她不说话了。

    “我也

    是真想不明白,你管那么多干什么?确实,我走江湖走的少,不如你,但我比你看得开啊?拿什么钱办什么事儿,没拿钱的都算大发慈悲,更别提什么善后的事……”

    山海也没有理慕琬有些气愤的话。他抓起碗里的树枝,丢进火盆里试探。

    “啊!啊啊——啊……”

    所有人打了个寒战。那火盆里的树枝,忽然发出奇异的叫嚷声,比先前吵闹多了。那声音简直就像是人被灼伤了一样,在火中挣扎着,发出刺耳的哀鸣。

    实在是太瘆人了。

    山海下意识抓起桌上的水碗儿泼上去。这火算是灭了,在熄灭之后,还能听到那尖叫余烬般的尾音。

    “我是觉得,若真的有那么个所谓正房……如今又在何处?往坏处想,莫非人已经没了,成了木灵。这些异状,是想告诉他人些什么……”

    “……去问问他们罢。”慕琬终于松了口。

    晚饭桌上,一家人满面春风,提前端出了雄黄酒,说是要一醉方休。扯了些杂七杂八的闲谈后,两杯酒下肚,山海琢磨着,是时候该挑起话题了。不过,他并不太会聊天,这老太和媳妇又是那样健谈,加上都喝多了,令他插个嘴也相当困难。

    “恕我失礼,有件事,我想要问。这两天来,未曾见过小少爷,或是大小姐。是他们不在府上,还是……”

    “啊,呃……”

    气氛忽然安静很多。山海明显注意到,柏谷妻变了脸色。她丈夫好像想打圆场,却不知说些什么。相反,老太太或许是喝的太多,倒是没什么忌讳。

    “嗨,我这儿媳啊,嫁过来这么多年,没什么不好,可就是怀不上孩子。也不知是她身子虚还是怎的,前年好不容易肚子鼓了,好生伺候了大半年,有天被树枝给绊了,竟把孩子也摔没了……说来真是吓人,那好端端的一个孩子,怎么就成了木头疙瘩……”

    “妈!!”

    柏谷妻的脸色像石灰似的,高声呵住了婆婆。老太果然是喝多了,摆摆手,嫌她打岔似的,自顾自的说着去。她容不得自己这样的身份,受到别人的指手画脚。

    “不好意思,我娘……我娘喝多了。她这把年纪了,就好喝点小酒,喝多了就开始说胡话……”

    柏谷大少爷连忙出面解释。他抱紧了媳妇,给小动物顺毛似的安慰着。

    “怎么啦怎么啦,还不让说啦!你这肚子真是不争气,早知道,就让她留个后……”

    “她是谁?”

    滴酒未沾的慕琬站起身,连带着椅子磕得乒乓响。大少爷连忙去晃他老妈的胳膊。

    “别说了,真别说了,少提几句吧……”

    “所以她是谁?是正房太太么?”

    山海也慢慢站起来,声音提高了一个度。老太太酒醒了一半,恍惚间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但这酒又没完全让她缓过神,她只是有些错愕地说:

    “啊,谁?我说谁了吗?我……我说什么啦

    ?”

    山海与慕琬对视一眼。接着,他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地高声说:

    “打进门起我就觉得奇怪,你们一口笃定屋里有厉鬼,就好像你们知道这鬼是怎么来的。话,我就直说了:夫人一直没孩子,是因为这屋子的怨气太重,怀不上。生了木头,是中了木灵的诅咒——自然,我并不确定这是否当真是木灵,我初以为是逆柱所致。你知道的,这作为屋柱的死木生出枝丫,本就是异常。我猜那逆柱,你们确实也没人注意过,但我徒弟闲逛的时候瞧见了。木头上生了人脸,我这心里本有了定数,只是……这逆柱有问题。”

    “……什么问题?”

    安静许久的饭桌上,吃了一半的黛鸾忽然愣了。她小心翼翼打了个岔,手里还捏着馒头,侧目看着她师父。慕琬虽不动声色,却没料到山海会说这番话。

    逆柱有问题?是什么问题?他当时可没提到。

    “逆柱名虽为逆,长出人脸的事,也不假,只是……那张脸应当是正的。而你们那棵柱子上的脸,确实反的——这只说明一件事。”

    “说明……在它被砍下之前,就已经长在树上了。”

    黛鸾磕磕绊绊地补充着。

    “所以那根本不是什么逆柱——是人面树”慕琬听明白了,语气十分不悦,“你现在才告诉我们?!”

    门外传来叮铃哐啷的响声,有人将锅碗摔了一地。慕琬紧跟着大喝一声何人,门便被慢慢地推开了。门后露出的,正是厨娘那张惊恐的脸。

    “我、我我来上菜,上菜……唉,我怎么这样不小心,我这就、就重做……”

    厨娘撒腿就跑,顾不得满地狼藉。而那三口人呢,显然也明白了山海方才的意思。此时,他们醉意全无,无不面色煞白地盯着他,手里的筷子直打颤。山海面不改色,接着说:

    “若要我们帮忙,可以。但你们必须要把隐瞒的事说清楚,这府上是否曾出过枉死的人命,可要仔细想清楚。若你们不愿说,那我们今夜就要启程了。”

    “祝你们……搬家顺利?”黛鸾不合时宜地起着哄。

    “别介啊,我们说,肯定说”老太太慌了,顿时没了主意,她催着儿媳,“快说呀,当年到底怎么回事,说啊!”

    柏谷妻成了丈夫的烫手山芋,被他慌张地从怀里推开,半拉半扯地让她站起来。她像是离了窝的雏鸟一样茫然无措地呆站着,在饭桌上左右看着。这时候,山海才坐下来,侧过身,轻声对慕琬解释道:

    “你这性子,若我当时就告诉你,你定会执意要走,不再帮他们的忙。我若不现在才告诉你,你怎么肯待到今晚的饭局上,听他们讲着前因后果。”

    “你……”

    慕琬的确是生气了,但仔细一琢磨,山海这话倒是对的。她的性子给他摸透了,慕琬不得不把这口气咽下去,不再作声,只是瞪着那雏鸟般的小媳妇,用眼神讨一个交代。

    屋里鸦雀无声。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十六回:此情可待

    “是……这样一回事。我本不是柏谷家的妻……是个妾。”

    终于,在令人胆寒的沉默后,柏谷妻开了口。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显然在极力抑制着自己的恐惧。但很快,这让她恐惧的源泉就要被她亲口诉出了。

    大约是十年前的事,但柏谷家也早已没落多时。仗着祖上留下的一些财富,当家的老爷在这里买下了一大块地。只是没多久,一场瘟疫席卷这方土地。院里上下一部分人都病了,连老爷也遭遇不幸。

    没多久,当家的撒手人寰。那时候,除了上上下下的家仆,只剩下一个嫡子,一个庶子,与庶子的母亲——那位年事已高的妾,也就是如今的老太太。

    为当家的举行了隆重的葬礼,照他的遗愿,将他与更早前过世的正房太太葬在一起。夫人死了,老爷也死了,唯一的妾便成了老夫人。再遣散生病的下人,补上些银子,库房里的账是只出不进。

    更不巧,又赶上征兵,每家都是要出一个男丁的。这事要是放在以前,多给些钱就是了。可现在没有钱,当家的也不在了,不然还能走走关系,说说人情。家里没了顶梁柱,沦落到任人欺负的地步。

    不过,嫡子是忠君爱国之人。他听了这个消息,为了不让家里为难,便主动应招,愿舍身保家卫国,去了前线。这一去便杳无音信,三四年也不见得半封家书。这更是苦了他那正值花季的未婚妻。

    姑娘也是名门之后,姓松云,二人门当户对。他们的婚约是很早前的事了,正房太太还在世的时候,就已板上钉钉。可是,嫡子这一去不回,让她还未成亲就守了活寡,这要坏了她们家的名声。

    为了两家的名誉着想,她们家非但没有取消婚约,还愿意委身嫁给老夫人的儿子,也就是庶子——如今的柏谷少爷。松云姑娘从遥远的另一座城带来许多嫁妆,缓解了柏谷家一时的拮据。柏谷少爷开始做些小生意,生活渐渐安逸起来。

    又过了两年,少爷为了生意出了趟远门。路上,柏谷少爷遇到了一位姑娘,也正是现在的柏谷妻。她们一见如故,相互倾诉,相互照顾。少爷回家的时候带上了她,说要纳他为妾。

    也别怪他,再怎么说,柏谷家也是大户人家,有三妻四妾是很正常的事,这也并不说明他对松云姑娘的爱就减少半分。只是,女人的妒意着实可怕,松云姑娘闹了起来,威胁他要回娘家,与他断了关系。

    老夫人出面劝阻也不管用,她锁上房门就开始收拾包袱。少爷自然是不愿意的,她刚带了行囊打开门,少爷就冲上去抢,要

    拦下她。而那时,柏谷妻虽还是个外人,却也知道不让少爷为难,也跑上前劝阻她,哪怕自己离开也成。松云姑娘不买账,执意要走,老夫人和家丁们在一旁是左右为难。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争执间,松云姑娘没有夺回包袱,脚下一滑,后脑勺正磕在了未修平的树枝茬上,溢了血。所有人都慌了,连忙走上前去扶她起来,却怎么叫她也不应。老太太颤抖着手,将手伸到她的鼻下,竟已经断了气。

    老人家当场晕了过去,其他人也纷纷乱了手脚。最后,又办了场像样的葬礼,出殡那天,人们无不哭的七荤八素,却也唤不回她。松云姑娘生前虽愿意委身下嫁,但抱怨也是难免的。她常常为嫡子当兵的事十分哀伤,也时常因这类事对柏谷的庶子抱怨不已。

    那些好听的难听的,他都听下了,事到如今,却再也没人说他了。

    再后来,他娶了现在的柏谷妻。再再后来,发生了官府争地的事儿,他们家硬生生给砍了一大半,少了很多房子。那时候,他们仍是一穷二白,为了盖些失去的、必要的房子,就地伐了许多院里的木材。或许,当年那个让松云姑娘撞死的树,就是如今的逆柱吧。

    “这也是应当的。在我来柏谷家之前,就听丈夫说了,松云姑娘自打嫁过来,也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娘家又离得远,只能靠书信往来。嫁的也不是如意郎君,只是为了挽救两家的名声,松云姑娘背负了这么多东西……怕是也很委屈吧。所以,若我怀不上孩子这事儿,是她诚心不愿无她血脉的孩子继承柏谷家,也不是不能理解的事。”

    这会,柏谷妻的情绪已经稳定多了。其他人仍是一声不吭,只是少爷恍恍惚惚地连连点头。在柏谷妻讲到一半时,厨娘另端了菜走进来,也跟着听她讲,还没出去。她的脸色也并不好看,估计也是在担心这厉鬼索命的事。

    沉重的话题结束了,晚饭不欢而散。

    “这样糟糕的家底,谁也不愿揭露的。你可倒好,现在满意啦?”

    点着一个烛台的小客房里,慕琬还坐在床边,冲山海翻了翻白眼。

    “得了,若不是这番话,你怕早就摆手走人了。”

    “谁知道呢。”

    慕琬深深地叹口气,桌上的火苗轻轻一颤。

    “鬼和人的认知是有些许不同的。或许,在生人看来无关紧要的事,在当事人死后便会被无限放大,扭曲,因而松云姑娘有这样大的怨恨,想来也是情有可原。”

    “这么说柏谷家就无辜了?”话虽如此,慕琬自己也

    并不确定。

    “至少不能怪他们罢。松云姑娘本就没有嫁给心上人,柏谷少爷呢,也与她没有什么感情基础,闹成这样,是无可奈何的事。对了,阿鸾呢?”

    山海左瞧瞧右看看,半天没见阿鸾的影子,难怪屋里头这么安静。

    “她说是没吃饱,又跑去厨房了。”

    “这丫头怎么到哪儿都这样,我看她就没吃饱过。”

    “那不是怪你饿着她了?”

    “胡扯,我什么时候亏待她?”

    又是一阵沉默。两人无不目光放空,一个盯着墙,一个望着门,视线的终点却都不知落在何方。天完全黑下来,屋里的火苗显得很柔弱。火苗又颤了一下,是慕琬又叹口气。

    “唉,你说黄泉之下,松云姑娘会和爱人见面吗?”

    “这不好说。如果嫡子已经轮回转世,或许又错开了缘分。”

    “你这人怎么不想点好的。”

    “想点现实的。”

    山海微微直起身子,让腰挺直些,立刻感到一阵酸痛。慕琬也伸了懒腰,向后躺下,胳膊在床上展开,呆呆地看着掉了漆的天花板。

    “想想你前世。说不定,你上辈子也等过谁,或者有谁也在等你。”

    “谁知道,都与今生今世的我无关了。”

    “这么一看,万鬼志还真是个好东西。上头把鬼怪的一生记录的清清楚楚。如果人也有这样一个簿子,说不定又有许多再续前缘的佳话。”

    “这你可想多了。一方生命结束的时候,这一世的缘分也就到头了。所谓等待几度轮回,不就剥夺了对方开始一段新缘的权力么?这是绑架,不是爱。”

    “行了行了,你说的都对——”

    夜更深了些。黛鸾还没见影子,慕琬准备回大房子了,顺便去寻她。结果起身刚打开门,黛鸾就跑了进来,怀里还揣着什么,和慕琬撞个满怀。

    “真是的,看着点儿啊。你又偷了什么好吃的回来了?”

    “信!一封信!”

    黛鸾喘着气儿,山海在里头问,什么信。

    “从灶里翻出来的,没烧透,我趁凉了取出来的。”

    慕琬埋怨她怎么能乱翻别人东西,兴许只是看过了随手烧掉而已。但那时,山海的脑内忽然窜出了一个场景——今天白天自己与厨娘打招呼,她那时慌慌张张地往怀里塞了什么。他当时没留意,可现在,那信、那神情、那摔碎的盘子……这一幕幕场面飞快地在他眼前闪过去。

    “把信给我!”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十七回:此起彼伏

    山海站起来,黛鸾跑进去给他。她还未缓过来,断断续续地说着,好像与松云家有关。他不说话,小心地接过这张纸来。那信纸被灶台里高温的柴灰焖透了,变成了好几块,还有些许余温,简直像是人的皮肤一样。只是,它变得很脆,稍有不慎就能掉下纸屑来。

    在烛台微弱的光亮下,他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放到桌上,用手指轻轻挪动着,试图还原出它原本的顺序。山海本可以用些法术将它完全还原成烧毁前的样子,只是需要工具,他顾不上准备。

    “是……一封家书,松云家寄来的……”山海困难地辨识着那些残破的文字。

    “家书?松云姑娘不是死了很久么,怎么还会有书信往来?是给柏谷家写的?”慕琬听了这话,不由得盘算着。门还敞开着,吹进森森凉风,在入夏的夜里显得那样阴冷。

    “不……好像,是给……女儿写的。”

    女儿自然就是松云姑娘。可她不是已经……为什么给死人的信,要寄往她曾住的家里?

    除非,他们以为她还活着。

    “被骗了。”

    就像是在配合山海这句话似的,门忽然被风狠狠地关上,发出哐当的巨响。三人不禁都为此一颤。紧接着,桌上的烛台在无风的室内熄灭了,像有谁吹掉了它。面对突如其来的黑暗,他们都慌了神,但山海很快用法术点亮了灯。

    普通人通过修行悟道,可以感知到灵力的存在,并稍加运用。但若不是生来灵力充裕并极有天赋的人,这样使用,会损耗自身的寿命。山海这样的便是极有天资之人,这点法术倒是对他无碍。

    室内再度恢复了光明,甚至比刚才还要亮一些。门被关的很紧,需要三人齐力去掰开。开了门,他们发现,院子里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黑暗。那些平时夜里也点着灯的地方也熄了,看来是整个院子都被掐了火。

    现在是子时整,端午,一年中阳气最重的日子——本应是这样才对。

    守夜的人慌了,在院子里摸黑乱跑,好像还听到有人摔了一跤。很快,其他屋子里也传来叮叮当当的响声,接连不断,人们都被闹醒了。按理说这时候所有人都该睡了,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动静?看来除了没有光,还有些别的怪象发生了。

    在这片举步维艰的夜色中,混乱成了庭院的主题。

    山海举着灯,三人向老太太的正房跑去。就着微弱的光,黛鸾注意到整个院里都变了样子。所有的柱子都生出了长长的枝丫,怪物一样张牙舞爪。它们好像是静止的,可随着她奔跑的步伐,似乎又像是在晃动。这感觉就像是潜伏在这片区域的什么东西终于出手了,包裹粉饰的外壳层层剥落,在这片黑暗中逐步露出原本可怖的样貌来。

    这时候,她被低处伸出的树枝绊倒了,狠狠摔在地上。另外两人停了脚步,慕琬扶起她来,让山海先去。他迟疑了一下,点点头,护着灯

    便继续向前跑起来。他本可以用轻功很快地跃去,只是这火苗太脆弱,要维持住就很不易了。

    山海回了头,看到已经有人重新点亮火把和灯,向这边走来,这才放心了那两人,自己加快了脚步。

    正房的门没有锁,他费了点力就推开了。屋里并没有人,想必老太太已经出去了,这门才会是开着的。可她能去哪?山海稍加思索,立刻反应过来,应当在少爷他们的房子去了。于是他转了向,又奔到另一边去。路上差点与丫鬟撞上,也险些被绊倒几次。

    相较整座宽敞的庭院,这弱小的火苗简直微不足道,巨大的黑暗笼罩了一切。而在这夜色中,他隐隐感到有更加黑暗的、不可名状的东西,在院子里徘徊着、寻找着什么。那股力量十分强大,或许正是他们口中所谓的“厉鬼”本身。

    终于找到了地方,他看见厨娘也在门口,她怎么也打不开那门。他将烛台递给她,试着推了推,感觉只是有什么东西挡在了门后。于是他后退两步,上前将门踹开一条缝,果真有个小柜子横在里头。

    他与厨娘推门的时候,就听到里面一阵阵嘶喊声,就像极怕什么东西找上门来一样,颤着音咒骂着。直到他们彻底看清了来者是谁,才稍稍松了口气,但仍神经兮兮地抱成一团,三人瑟缩在床边的场面真是滑稽极了。

    “我劝你们现在就把话说清楚,松云家寄来的家书,你们作何解释?是谁以松云姑娘的名义回信的?若你们还不愿说实话,我们只能明哲保身了。”

    凛山海的神情头一次那样凝重、严肃,又阴冷。这面容定是黛鸾也不曾见过的。

    一听说他要走,那几人又慌了神。他们战战兢兢,又面面厮觑。就在谁都不知该如何开口的时候,厨娘率先喊出了声:

    “道长!人是那老婆子让我害死的,和我没关系啊!您可一定要救我,救救我啊!”

    她扑倒在地上,死命拽着山海的裤脚。灯台打到地上,所剩无几的灯油撒了,溅出浅浅的印记,燃起了一小团火焰,将整个屋照亮了些。火光自上而下,冷森森地打在厨娘的脸上,她倒更像个鬼魂,紧紧抓着阳间的生者不肯撒手。

    “你说的可是松云姑娘?”山海厉声问。

    “不,不是啊!”少爷忽然爬过来,“这真的不是!”

    “真不是?你们柏谷家,究竟害死了几条人命!”

    “哼……”

    身后传来的,是慕琬的冷笑声。她与黛鸾已经赶到此地,身后还跟着许多举着火把的家丁。她已经在这儿听了一小会,知道了个大概。她紧接着说:

    “你说的,是那走得早的当家正妻吧……难怪你对这个儿媳疼爱有加,依我看,你就是看她和你一丘之貉,瞧着顺眼!”

    “你胡说什么!”柏谷妻失声尖叫起来,却一时找不到话来反驳。

    可实际上呢,凛山海的脑子也是乱

    的很。

    这里有几条人命?这厉鬼又是谁?她想害谁,又为什么?他该怎么应付?它是纯粹的恶意吗?是生前被生者逼迫所致吗?枉死的冤魂与眼前的人命,谁更重要?而真相又是什么?

    不敢思考,也不想思考。

    一阵妖异的风吹来,又熄灭了所有人的火把。顿时,庭院内又陷入黑暗,人们壮胆似的喧闹声接连不断。微弱的月光下,仿佛他们才是这夜里的鬼影一般。

    就是这样的风,顺着敞开的大门,令那地面上的一团火恣意爆发。它像被赋予了生命一样,在整个屋子里上下窜动,引燃了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室内恍若白昼,这让慕琬在一瞬间有些错愕,仿佛这片光景,在不久前的见过的。

    在哪儿呢?

    “走啊,山海!”黛鸾大声喊着。那风像是有意关上门的,却被那横着的柜子挡住了,迟迟闭不上。慕琬与黛鸾在门外,不断地向山海挥手。

    “走吧凛道长,你要为这群谎话连篇的人耗到什么时候!”

    慕琬终于回过神,她一脚踩上了柜子,试图去拽山海过来。他却退了一步,神色有些犹豫。这一举动让她诧异不已。她又向前一步,两脚都在在柜子上,居高临下地拽起凛山海的衣襟,他却仍不为所动。

    “你疯了吗,你若觉得恶人的命重要,我就不管你了!”

    “……你走吧”山海的十指间闪出八张空白的符咒,“他们不愿说的,我亲自去向那鬼魂问个清楚!”

    “你要送死我不拦你!”

    赌气似的,慕琬松了手,向后退了一步。屋里的火势更大了些,十分晃眼,这让那极不愉快的场面不断地在慕琬的脑海里盘旋。

    “那你照顾好阿鸾。”

    他的声音不大,但吐字很清晰。慕琬楞了一下,察觉身边有人要冲过去,一把拦下了,果真是黛鸾。她也没有废话,抓黛鸾的双臂要带她走。这时候,她卸下腰间的桃木剑,朝那片火海狠狠丢过去。山海指尖仍夹着符咒,一把接住了剑。

    此时,柜子脱了力,向门外的方向弹出去。两个姑娘躲开了它,它滚下台阶,撞向慌乱的人群。人群间更嘈杂了,四散奔逃。

    慕琬拽着黛鸾一路跑着,用伞斩断了一切路上阻拦的树枝。黛鸾回过头,看到一团庞大的黑烟在拼命地撞击着紧闭的房门。想必那厉鬼确认了方位,而室内已经被山海封锁了起来。

    ——用符咒。

    他将那些空白的符咒竖着上下甩开,顺着门缝整齐贴合。紧接着,符咒上显现出了诡秘的文字——那是山海用念灵直接写上去的。同样,是会折寿的举动。

    一边跑,慕琬心里一边盘算着,这门上都悬了艾叶菖蒲,脏东西虽进不来,进来的却也出不去。她也回过头,看着被火海包围的房子,眼里总是传来阵阵刺痛。

    耀眼的、讨厌的、恼人的火。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十八回:此恨绵绵

    “为什么,要在端午阳气这么重的时候……”

    跑了一段路,两人停下来歇气。黛鸾干咳两声,提出了这样的问题。

    “莫不是,他们说的瞎话激怒了那女鬼”慕琬也调整着呼吸,“况且,她怕是,要柏谷绝后,所以不允许他们搬出去吧。”

    “……这么说来,是地缚灵的一种?脱离了她离世的范围,便无法控制了,这样么?”

    黛鸾忽然这样说,她好像想起了什么。慕琬略微点点头,拉着她,又要赶路。

    “等等,我知道了!能救山海的办法!”

    “什么?”

    “我想明白了,那树枝实际上指的不是逆柱的位置,是树枝的根!”

    “根?”慕琬不太懂。

    “松云姑娘撞死在庭院的树,那才是逆柱的本体,也就是那棵人面树。还记得在浣沙城,那叫柱子的男孩吗?那个业障鬼,虽被拒之门外,但却因为自身的一部分妖气在他身上,便进了屋。我想这人面树也是同样的道理。而那树枝根部的指向,才是原本树木生长的地方。”

    慕琬一拍手:“找到它,就能控制住那厉鬼……而那院子,又因争地的原因缩了一圈。也就是说……街上那些树桩,正有其中一棵是当年……可,这也太多了些?”

    “我……我知道是哪个。”

    山海将桃木剑拔出鞘,被菖蒲水浸过一夜的木剑,不再畏惧这妖火的力量。他挥舞着剑,轻易地将火焰斩断,却无法从根源上消除他们。另外三个人,老鼠似的蜷在一起,哭哭啼啼的,听着就让人心烦。

    “松云姑娘!你有什么怨恨,尽管说出来!若是他们编的瞎话惹恼了你,那么就请你把真相亲口告诉我!”

    山海的右手紧攥剑柄,左手竖起两指,抵在剑身上。透过横起来的桃木剑,隔着不到一丈,他能感到一种无形的气浪,正一下又一下地在门外击打着。他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是没有底的,毕竟若真化身厉鬼,那她便不会拥有正常人的心智,而一心只想着复仇了。

    这会那股力量又变成了人的敲门声,速度很快,声音很响,催促着他把人交出来一样。

    “最后问你们”山海回过头,“这实话,谁来说!”

    柏谷妻使劲往丈夫的怀里钻,他却再一次地,一把推开她。他的面色仍然带着那特有的木讷,动作十分僵硬。他指着柏谷妻说:

    “是她!都是她的主意!”

    “我?你怪我?”柏谷妻尖利的声音十分刺耳,“现在怪我,你当初不也是支持的吗!还是你亲妈给你收拾的烂摊子!”

    这话一出口,老太太像是被扎了一针一样。她一巴掌甩向儿媳妇的脸,咒骂着:

    “呸!给脸不要脸!亏你还敢叫我声妈,没了我,你现在还不知在哪儿过着穷日子!”

    “那也总比死在这儿强!”

    在这种时候,他们竟吵起架来,山海皱紧了眉。这把剑虽能辟邪,倒也不一定厉害到能杀鬼。万不得已,他或许不得不动用自损八百的方法去镇压它。

    当他再将注意力集中在门上时,他发现封锁了大门的符咒,顺着门缝的位置发出暗淡的红光

    ,像是有什么东西将它们烧断了。山海心中暗想一声糟了,紧接着被破门而入的狂风掀进了火海中去。

    本应当感到的烧灼与疼痛,却并没有传来。

    山海睁开眼,不知何时,发现自己置身于另一幅光景里。他试图抬起右手的剑,却发现动也不能动,与鬼压床如出一辙,连眨眼的节奏都不受自己的控制。

    起初对失去身体的主导权有些慌乱,但他很快镇定下来。因为,山海发现,这眼前的场面,似乎是白昼的柏谷家庭院。

    那时,他们的房院面积还很宽阔,不像现在这样,总觉得很逼仄。

    他看到,院里有许多家丁在忙活,还有许多生面孔。每个人见了他,都向他请安。

    “夫人贵安。”

    山海明白了。当下他看到的,正是松云姑娘的身份所见的光景。

    或许,这就是那鬼想要告诉他的事了。

    这一天过的很平常。院里有不少下人,但真正的柏谷家人,只有她与老太太。家丁们忙前忙后,手上都在布置着。山海透过这双眼睛看到,这院内四处都挂着艾叶与菖蒲。看来,这天也是端午节了。

    松云姑娘在院子里走了会,看看花,和小丫鬟们聊聊天,就这样度过了一个平常的上午。

    那时候,老太太好像还没现在这样显老——但也只是几年的事,她的头发如今却花白许多。见到她的时候,她的神情冷冷的。松云姑娘进屋给她请了安,她也不说话。没过一会,那年轻的柏谷妻也进来了。那时候的她与现在没什么太大的不同。

    老太太见了她,忽然就笑起来,两人嘘寒问暖,唠起了家常。山海在旁边站着,隐隐觉得这个身体的主人叹了气。而后,她作了揖,就离开了老太太的房子。

    饭后,松云姑娘一个人待在屋子里。就着窗外洒进的阳光,捧着一本书看。这书好像没什么意思,他看不清上面的字。或许,是书的主人无心读它。

    这时候,年轻漂亮的柏谷妻敲门进来了。

    她带着笑,捧着一盘糕点,说是老太太赏的。她还端了茶来,说要与姐姐好好聊聊。

    “有什么可聊的。我是多么一个无趣的人啊,你在这儿,是耽误时间的。”松云姑娘说。

    “姐姐怎么这样说”她睁大了眼睛,“你我都是一家人,何必如此见外呢。”

    “一家人……”松云姑娘喃喃着,“一家人,也没见什么时候团圆过。”

    “姐姐可是在说少爷的事?”她眨了眨眼,“为了多赚点钱养这一大家子人,少爷自然也要加倍地努力才能养家糊口。喏,就比如这盘绿豆糕,若不是他端午佳节仍在外忙碌,我们还不一定吃得到呢。姐姐,你尝一个呀。”

    山海感到,这双眼睛的主人多次在绿豆糕与柏谷妻之间徘徊,就好像已经心生疑虑。心里头也有个声音告诉她,平时对自己不闻不问的小妾,怎么今天变得这样健谈了?柏谷妻倒好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捧到她面前,见她不吃那糕点,开玩笑似的说:

    “姐姐是怕我在里头下毒吗?”

    “……”

    那绿莹莹的点心做的的确精致。又因为上午的事儿,松云姑娘心情不好

    ,也没吃几口午饭,现在看着还真觉得有些饿了。为了打消她的怀疑,柏谷妻捧起一个绿豆糕,对她说:

    “那妹妹我就先失礼,为您试个毒。”

    松云姑娘看着她嚼碎了,细细地咽下去,这才缓缓拿起旁边的一枚豆糕,往嘴里送。豆沙很细,甜度适中,的确是工艺昂贵的点心。她咽的有些急,又喝了一大口茶冲下去,柏谷妻连忙续上。

    于是,松云姑娘好像不那么警觉了,慢慢放下疑虑,与年轻的柏谷妻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来,无非也就是些家长里短。

    聊了一会,她感觉胃里有些烧,不知是不是吃住了。她轻轻锤了前胸,那团火一般的烧灼感反而更加明显。又过一会儿,一阵剧痛从肚泛上来,她有些反胃,拿起手帕掩住嘴,忽然就咳出什么东西。看了看手帕,上面竟然绽开一团鲜红的血。

    “你……”她颤抖的伸出手,指向对面的人。柏谷妻忽然站起来,向后退了一步。

    松云姑娘觉得浑身的力气都给人抽走了,她跌下椅子,向柏谷妻爬过去。柏谷妻连连后退,躲到了门口,居高临下地嘲弄着:

    “这点心自然是贵极了,我可学不来,更别提往里头下毒了。可你何时见我喝过那一口茶水?”

    “贱人!”

    松云姑娘尖叫着拽紧了她的衣摆,她恶狠狠地向她的脸上踩了几脚,踹开了她。她跑出了门,松云姑娘艰难地追过去。她爬的很辛苦,将所有的力气都集中在自己的手臂上。胃里仍是火烧一般的疼痛,山海明显地感觉到相同的痛楚。

    与此同时,还有那涌上嘴边的怨恨与咒骂。但,视线逐渐变得模糊,她快要爬不动了。

    眼睑越来越沉,即使她非常努力地抗争着,却还是缓缓闭上了眼睛。

    恍惚间,她听到了少爷的声音。

    “这……你,这成了么!”

    “废话,说什么成不成的?让你晚些回来,你怎么这么早就跑回来了。算了,也罢,快来帮我把她拖出去。”

    “咱、咱娘怎么说……”

    “慢吞吞的,你还是不是个爷们?咱妈那边我早就打过招呼了。反正是你那大哥的老婆,她本就没看顺眼过……”

    这颗鲜活的心脏变得迟钝了,它跳的越来越慢。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不甘与憎恶。山海最后感觉到的,是在听到少爷的声音后,那塞满泥沙的指尖轻轻颤了颤,便再也不动弹了。

    他挣扎着,想努力把眼睛睁开,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片火海里。就像做了场梦,却与现实无缝贴合了起来。

    张开眼后,他所看到的,除了映入眼帘的赤红,还有一具焦黑的尸体。

    那具尸体已经成了一团碳,无法辨认了,就好像烧过了很久一样。但根据周围家具的损毁程度与火势来看,他方才那梦也只是一瞬的事。

    再定眼一瞧,与焦尸在一起的,还有昏死过去一动不动的老太太,和目光呆滞同行尸走肉般的少爷。他用手在他眼前摆了摆,毫无反应,兴许是吓傻了。

    四人……不,三人已被熊熊烈火所包围。那敞开的大门所涌进无止息的风,让它越烧越旺。眼看,所有人都要交代到这儿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十九回:此去经年

    黛鸾与梁丘慕琬跑出了后门。这街上堆着的东西更多了。凭着模糊的印象,黛鸾掀翻了许多放在树桩上的东西。锅碗什么的小件儿碎了一地,她仍慌张地找着,终于发现了那记忆中的桩子。推开上头沉甸甸的实木凳子,她看到了那团熟悉的年轮。

    如今看来,这不正是一张痛苦扭曲的人脸么?

    “慕琬你……能劈开这东西吗?”

    黛鸾指了指地上的那桩子。慕琬上前看了看,比划一下,那树桩也就大概一人多粗。

    “可以的。”说着,她抽出了伞。

    “连根劈断。”

    “……那不行。”

    她将伞收了回去。黛鸾又有些慌了。

    “那、那这可怎么办啊……啊!慕琬,慕琬你也会符咒,对吧!”

    听了这话,慕琬稍微放心些,她也取出一张空白的符咒,问她:“略懂一些。你说,要怎么做?”

    “你会写唤雷符么?”

    “这……这种上级符咒很复杂。但,我伞里有请别人写的避雷符。”说着,她撑开伞,从伞面内侧取下一张符咒。符咒有些旧,上面的纹路显得有些复杂,外行人完全看不懂。

    “这好办!我知道改几处就是了!”

    “可我们没有那种……”

    那种墨。

    但慕琬的话还没说出口,她就见黛鸾毫不犹豫地咬烂了自己的手指。殷红的血渗出来,光是看着她就觉得很痛。血的确可以代替许多种墨。

    她只是没想到,黛鸾竟为师父可以做到这种程度。

    但不是感慨的时候。她立刻将两张符纸递给她,让黛鸾照着画了一个。写好后,她两手的大拇指指着寅纹,握紧符咒。

    “手把九天炁,啸风鞭雷霆;立化慈济真君,速降神通,急急如律令!”

    符咒被摔在木桩上的一瞬,一道如龙青雷自天而降,炸向符咒所在的地方。刹那间天惊石破,尘土四散,两人被这莫名强大的力量轰出两丈远。等能动弹的时候,身上还痛得要命。

    黛鸾手脚并用地奔向方才的树桩,那里冒着一股黑烟,被炸出了一个不小的坑。别说树桩了,连那炸碎的木块想要找全都不容易。

    那坑底,露出了一具蜷缩的骸骨。

    “原来……埋在这儿啊……”

    “……你、你可以啊?”

    慕琬惊叹着。黛鸾回过头,冲她傻笑:

    “山海更厉害点,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他也请得动。”

    “那就回去!”

    叫喊声、燃烧声、泼水声、鸡鸣狗吠接连不断。经历了异常艰难的一夜后,这嘈杂混乱的大院,终于迎来了白天。

    家丁们累坏了,救了一晚上的火,现在无不灰头土脸的。趁乱,也有不少人偷偷跑了,厨娘就是其中的一个。妖火本是无法被水扑灭的,但自从那树桩被雷劈了以后,火势很快就变小了。在家丁们的努力下,很快就将人救了出来。

    山海除了手臂有些烫伤并无大碍,正给自己擦药。至于那三个人……

    “老太太给抬回屋

    里了,还有口气,就是一直昏睡着,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醒来。至于夫人,她已经……”

    为他们打来洗脸水的,正是昨日山海搭过话的丫鬟。她正向他们交代着现在的情况,而柏谷妻的死,是确凿无疑了。

    “至于少爷……他好像,已经疯了,满嘴说着胡话,要见大少奶奶。他满院子乱蹦乱跳,抓着地上的土就往嘴里塞。拦着他,就说自己是棵树,就该吃泥;过一会,他又说自己是狗,满院子乱咬人……现在,他正给几个家丁按在屋里呢。”

    “报应!”黛鸾一边擦着给烟熏黑的剑,一边骂着。

    “这就算是完了。”

    不知道这话里有几层意思。山海的语气淡淡的,也没叹气。就像是不觉得为这件事可惜,但也好像所有的哀都已经叹完了。最后洗完手的慕琬拿着布,一边擦手一边问她:

    “小姑娘,你服侍柏谷家多久了?他们的破事,你知道多少?”

    “……不瞒您说,以前是老太太压着,不让我们讲出去。但凡被怀疑说出去的,都被家法弄残了,我才不敢开口。但,正如凛道长说的,柏谷家也要完了,我们这些下人,也要各奔东西,告诉你们也无妨。实际上……”

    “我知道,那年端午,是柏谷妻害死了松云姑娘”山海打了岔,“老太太处理了尸体。整件事,少爷也是知道的。估计是认识她没多久,就把家底交代了干净,又因与松云姑娘没什么感情,只是图她的嫁妆,所以应了这场阴谋。”

    慕琬看他的眼神怪怪的,就好像,感觉山海真的与那死人面对面地谈过了。丫鬟愣了一下,随后点点头,接着说:

    “当年少奶奶的儿子,就是真正的大少爷,本不去应征打仗的。但老太太把他灌醉了,趁他迷糊,就推给了收兵的人,说这就是她的儿子。而出嫁前的松云家,以为在家的还是大少爷,就把女儿嫁过来。大少奶奶也是来了,才发现那并非是自己的如意郎君……”

    “而那被老太太收买的厨娘,一直在假装是松云姑娘回信”慕琬思索着,“直到她死后,她还一直按指示骗他们……”

    “是啊。其实少爷的生意根本不赚钱,都是厨娘问少奶奶的娘家不断地要……实际上,有天厨娘说梦话,说大当家的正房,也是老太太当年设计害死的……”

    “真够歹毒的,活该不得好死!”擦好了剑,黛鸾还在骂。

    脏啊,人心真他娘的脏。

    “哟,道长”当初引他们进来的家丁走进门,“你们的马已经喂好了,随时可以启程。真对不住,给您扯进这么一档子事儿来……对了,我们在后门发现一个坑,坑里少奶奶的尸骨露出来了。我们哥儿几个决定凑凑钱,把她安葬了再各奔东西。也算……为当年我们的胆小陪个罪……”

    收拾好行囊的山海什么也没有说。他微微点头,迈出了门口。慕琬与阿鸾向两人道了谢,也跟出去了。

    一路上,谁什么话也没有说。

    到了正午,他们来到了本应是前两夜歇脚的驿站。门口还有个面馆,他们下了马,准备在此地解决了午饭。

    桌上也没人说话,三个人谁也没什么心情。只是这饭吃着吃着,山海渐渐感觉这气氛不对起来。虽然经历了讨厌的事,但他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周围的气氛。

    店里都是往来的行人,也不热闹,但多少是能听见谈话声的。可现在……也太安静了。

    山海抬起头,四下看看,立马瞧见离他们最近的窗口站了个熟面孔,怪瘆人人的。面馆里两三桌人都时不时看看他,闲话也不敢说。

    看山海不动筷子了,另两人也停下手,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极月君?你站那儿干什么?”

    “进来坐呀?”黛鸾招呼着。

    极月君灵巧地从窗外翻身进来,也不走正门,不客气地坐到这四角桌剩下的一边。

    “就等你这话了。”他笑着。

    山海皱着眉,脸色不好看。

    “什么事,直说。”

    “啧,你怎么这么冷淡?”

    “没心情。”

    “我听说北边有个宅子被烧……”

    “闭嘴。”慕琬不客气地说着,手上还用筷子拍了下碗边。

    极月君冰一样的眼珠子很快扫过两个姑娘的脸,让人怀疑他到底能不能看见。但他好像读出了餐桌的气氛,也没再多说什么。

    “咳。我啊,刚忙完那位大人安排的事,急匆匆就回来找你们。我以为你们走很远了,顺着灵脉过去却没见你们。问了当地的小妖说是没见过你们,我才一路摸回来。”

    山海敷衍地嗯了一声,黛鸾倒是抬起头,认真问他:

    “你们这六道灵脉,真不能借我们一用吗?可要省事的多。或者,你提前去找找凉月君,看他还在不在……”

    极月君闭上眼,摇了摇头。

    “即使是用我那铃铛护着,也没法同时送你们这么多人去。要让那位大人知道,要怪罪我。何况灵脉也不是随处可见,凉月君不一定就在那附近。我要找他也不容易,我们都是回冥府才见上一面的。”

    慕琬好像消了气,又觉得刚才自己不该对他太凶,语气缓和了很多。

    “那么你来找我们,就是为了看看我们走到哪儿了吗?”

    极月君将两只手臂架在了桌子边缘,语气认真许多。

    “我能很快找到你们,是因为再往前走,六七天的路程都没有一个歇脚的地方,我怕你们干粮是带不够了。”

    “怎么会?”山海放下了筷子。

    极月君摇摇头。

    “几十年前还有个村子,但现在已经是个死村。我建议你们绕一绕,先去邻近的玄……”

    “死村?”

    “唔,是有妖怪作祟。不过,这一带的事也不归我管,你们只要……”

    “什么妖怪?”

    慕琬的心凉了半截。听这架势,凛道长又要找额外的麻烦了。

    她盯着极月君的脸看,分明从他嘴角看到一抹笑意,摆明是摸准了山海的性子故意设的话套。山海怕早就察觉到了,却并不说破。

    哦豁,完蛋。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三十回:饮鸩止渴

    他们第四日晌午到了死村。

    虽说是夏天,但晚上还是很凉,阿鸾身子本来就虚,可能受了风寒,有点吸鼻子。

    他们骑着马进了村,的确一个人也没有,连草木都是枯萎的。鸟儿也不肯在这里叫唤几声——不如说,连鸟的影子也不曾见过。

    虽然没有树荫,这里却清清凉凉,偶尔有风从箱子或房屋间穿行,发出诡异的、口哨般的啸声。门窗缺乏养护,都被白蚁蚀空了,千疮百孔,看着吓人。

    村子规模不大,他们绕了一圈,粗略数数有二三十户,靠水的地方修了一座小庙,不知供奉了什么。只是那条河水位低得可怜,河道显得很深,感觉这条细细的线随时都会干涸。

    巡视的时候山海照例拿着罗经,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一个时辰后,他们找了间还算宽敞的小院,栓了马。因为总是有风,所以屋里也没什么灰尘,很干净。

    “粮不够了。明天我一个人赶到东边那个镇上带些回来,顺便打听一下这边的事。叫什么来着……玄、玄……”

    “玄祟镇”慕琬接话,“我倒没指望你查出什么结果。这次和以往不同,没什么人受伤,早点赶路才是正事。”

    “对,玄祟镇。我知道,并未打算久留,只是待两天看看罢了。放心,我来去很快。我过去住在山上,对轻功还有些自信。”

    慕琬心里想,带着黛鸾对他来说倒还成了麻烦。但他们若只是云游四海,倒也无所谓。

    说起来,黛鸾平时总是很吵,但现在不怎么说话了。可能是受了凉,显得病怏怏的。

    “我想喝水。”她说。

    慕琬和她去后院看了看,有口井。太阳斜照在井壁上,看不到底。刚把头探过去,就迎面感到一股凉意。黛鸾捡起一块石头扔进去,过了很久才传来声响,却没有水声。

    是口枯井。

    “我去河边打点水。”

    山海说着,拿过水壶便跃上房顶,很快离开了。那身手的确不错,慕琬确信他没有说大话。她又和黛鸾在后院四处看了看,牲口棚也是空的,没有动物的遗骸。再加上家家户户也没见过值钱的东西,她判断,人们应该是陆陆续续从这里搬走的。

    她们搜刮了各处拐角,把能找到的草都拽了下来给马果腹。忙完以后,她们铺了布在后院晒太阳。两个姑娘又聊起天来。

    “你也劝劝你师父,别再干这狗拿耗子的闲事。我看那极月君,也不是什么正经人。”

    “他们就是这样,管不了。再说我觉得也挺好,这样多有意思……”

    “好什么好?迟早有一天把自己搭进去。”

    “他要是不管,那就不是他了。”

    这话乍一听还挺能唬人,慕琬一时不知怎么反驳。

    “你不怕吗?”

    “天塌了个高的顶着。”

    你师父也没多高啊?她想说,憋回去了。

    因为她远远看到山海回来了。

    行走江湖小贴士其一:当你开始说人坏话的时候,他就出现了。

    “少喝点,这种地方的水喝多了不好。解渴就行了,别当饭一样……你在听吗?”

    吨吨吨吨吨吨吨。

    耳朵和肚子总有一个地方在养鱼,他想,最好别是脑子。

    山海忽然感觉来回二里地都轻轻松松的身子骨,一瞬间,很累。再看看慕琬,远看着嘴皮子还在动,自己回来就安静了,感觉上一秒自己在被说坏话。

    行走江湖小贴士其二:当你暂时离队后,你就会成为话题。

    直到傍晚,村子里也没有什么异像。赶了几天路,他们都很累,所以早早回屋休息了。临睡前,山海照例用那秃了毛的判官笔判断了凉月君的方位,并无太大偏差。

    这村子一到晚上更冷,黛鸾裹紧衣服,还是觉得寒气往骨头里渗。等到另外两人的呼吸变得均匀而平稳,她还没有睡着。周围安静的可怕,以往的夏夜总是有虫鸣,而现在连树叶摩擦的声音也没有,让她心里空空的。

    山海平时总说她心大,她感觉出来了。

    虽然好像不是这个意思。

    又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觉得上下眼皮开始打架,勉强睡了过去。可又没过多久,本来就没吃太多东西的肚子拦不住水,白天那翻猛灌让她现在难受了起来。

    得亏还没来得及做找茅厕的噩梦,她先一步睁开了眼。

    想尿尿。

    她倒不怕黑,但一个人,在这样一个氛围独自解决内急,感觉是鬼故事的标配。

    黛鸾咬咬牙,小心地穿上鞋,跑到后院的小茅房去了。她跑得快,又目标明确,倒也没特别害怕。解决问题之后,觉得一身轻松,步子就放慢了些。

    空气中传来嘎、嘎的声音,像是木头或是别的什么在摩擦。

    她倒不是很害怕,山海曾经说过,因为温度或风之类的原因,房院里有些奇怪的声音是正常的。只是夜太安静,这声音显得有些大,她便加快了脚步。

    她又听见了水声。

    这离河边不是很远,但水流绝不至于传到她耳里。身后还是一口枯井,那这是……

    “喝口水吧。”

    有未曾听过的、微弱的女人的声音。

    “噫——”

    阿鸾发出细小的惊叫。

    她颤颤巍巍回过头,看到井边多了个影子。

    一万句江湖粗口在心中奔腾而过。

    她的眼睛适应了黑暗,隐约能看到微弱的月光下,井边……不对,是井中央,多了个白色的身影。确切地说,那是一具披着白布的骸骨。它就那样悬在井边,没有脚。

    它手里端着一个碗儿,用空洞洞的眼睛注视着她。

    “喝水吧。”它又说。

    看清楚之后,黛鸾心里反而不是那么慌了。能看清楚,就能判断这是什么妖怪;知道这是什么妖怪,便知道破解困境的对策。

    此物名为狂骨,是居住在古井里的妖怪。夜深人静时,就会问路人要不要喝水。如果听它的话喝下水,便无事发生;但如果不喝,它就会开始扭动身子跳舞,让见了的人发狂,以至于投井而死。

    因为她不想看舞,所以决定喝水。反正肚子已经腾空了。

    今天不是我黛小鸾住在茅房,就是井被我喝干。

    怀着这样的觉悟,她毫无顾虑地接过碗。但一饮而尽的勇气还差点,她试探性地喝了两口,觉得有

    点咸,略微发苦,不是很想喝。

    这碗不知道是什么材质,但绝不是瓷,太粗糙了。而当她斜过碗的时候,到嘴里的水并不多,听声音,有不少洒在地上。

    漏了吗?

    她抬起碗,借着弱光打量起来。

    碗的边缘不太整齐,有些划嘴。手握着的那边还有些细小的洞,它们倒很整齐,像乐器的孔。微微转了一些,她发现这上面确实有洞,还俩。

    ……有点眼熟啊。

    像,眼睛之类的窟窿?

    “哎我去——”

    心里一激灵,手上跟着打滑,整个头骨被她狠狠抛了出去。随机,她连滚带爬地跑回房子里去,死命摇着熟睡的两个人,嘴上大声嚷嚷着:

    “醒醒醒醒,别睡啦!妖怪啊有妖怪我看见了!”

    这一折腾,两个蒙头蒙脑的人醒了大半。慕琬把桌上的灯点好,山海很快摸出罗经。就着烛光,它分明像是被什么吸引一样,开始剧烈地颤动。

    “你护好她。”

    他简单地交代一句,披上外衣就匆匆出去了。慕琬揽着阿鸾,目光追着他出了房间,直到拐了弯奔向后院去。

    罗经直指那口井。虽然什么人影都没看到,他还是伸出头,往井里望去。

    一轮弯月静静地映衬在井中,泛着粼粼的光。

    不是枯井吗?

    盯着这口可疑的井,他感到困惑。但明确的是,至少弄清楚了这死村的确有问题。

    那轮弯月忽然破碎了,搅成一团,诡异地扭动,仿佛在那之下有什么东西。

    “哗啦——”

    慕琬听到极大的水声。

    来不及想太多,她拉着黛鸾冲到后院里去,一眼看到井边有什么东西在反光。阿鸾捡起来,果然是山海的罗经和八荒镜,但他人却不知哪里去了。

    ……其实,知道?

    两人的目光迅速聚集在那口井上。

    “糟了……”

    梁丘姑娘犯了难,手上抓紧了伞,犹豫着怎么捞他上来。

    只听见井里扑腾了一会,又安静了。但很快,一个身影便从井口飞快地跃上来。要不是熟悉那身手,慕琬怕是直接认作妖怪当头一棒了。

    也不能怪她这么想,山海的头发都散开了,简直和鬼别无二致。

    他的呼吸很不平稳,阿鸾飞扑过去,拦腰抱住他。

    “吓死我了我又以为你要被吃了!”她嚷着。

    为什么是又。

    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慕琬还是关切地走上来,上下打量着他。

    “你师父命硬着。行啦,松开吧,我身上都是水,你别……”

    他话说了一半,忽然不说下去了。听到这儿,阿鸾也忽然推开他。

    这就是慕琬感到奇怪的地方了。

    他方才在井里挣扎许久,她们分明听到水声,何况他连头发都散了……可山海身上,分明一片水渍也没有。

    ……是幻术?

    “我方才看到镜子里,有个姑娘的面容。”山海回忆着。

    疑惑之时,黛鸾毫无征兆地蹲到地上。

    “我肚子疼……”

    她小声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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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有这样十二位走无常,江湖人称黄泉十二月。行走六道,调停三界,为人间的江山社稷所奔波,是他们永无止尽的宿命。在十二人之中,有生前乐善好施、普度群生的纯良之人,却也有怙恶不悛、暴戾恣睢的极恶之人。他们拥有不灭之身与无尽的寿命,而永生对这些人来说白夜浮生录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白夜浮生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