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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夜厌白     白夜浮生录txt下载     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三十一回:饮水思源

    “要不……再去腾个肚子?”慕琬问她,她却连连摇头。

    “怕是水有问题。先带她进屋休息吧。”

    回了屋,阿鸾只是变本加厉地痛,满地打着滚。

    她是忍着没有叫喊,但额头上已经渗出了汗。山海翻她的药箱,找出应急的药,就着水给她灌下去,可并没有什么用,她还是痛的翻来覆去。后半夜,连打滚的力气都没了,只剩下有气无力的哼哼唧唧,听着让人心疼。

    “倒不是中邪。你照顾好她”山海将头发重新束起来,“我现在就去玄祟镇抓药。”

    东方的天蒙蒙亮,远看着一道细细的白光缓缓绽开。他迎着这道光乘风而行,轻快的步子从房顶点到地面,再点上稀疏的林木。植物逐渐繁茂起来,也开始听得到虫鸟的鸣声。

    趁着黎明的微光,他很快赶到了隔壁镇上。这里原本少说也要走上一天。等他到了的时候,一切都笼罩在一股薄薄的晨雾,与黎明特有的晦暗的青蓝色里。

    踏在规规矩矩的石路上,熟悉的生人的气息让他有了安全感。虽然公鸡方才打鸣,家家户户还安静得很,但他已经足够欣慰了。

    只是要快点回去。

    没什么人可以打听药铺的位置,但大街上的招牌与旗帜整整齐齐,也很好认。他很快找到药房,大门还紧闭着。拍了拍门,并没人应,他有些急了。

    安静的街上,他听到屋内窸窸窣窣的声响,他料人应该是醒了,但真正开门还要等很久。山海稍加犹豫,决定绕到药房后方,看看有没有门。

    侧面是一条狭窄的巷子。太阳还没升起来,阴影填充了这里。山海顺着墙走着,迎面走来一个女子,手里拿着钱袋。她应当是从药房出来的,身上带着点苦苦的中药味。

    “姑娘,请问……”

    太黑,他看不清对方的脸。那姑娘也不应他,只是沉默着与他擦肩而过。

    好像不太对。

    他怔了一瞬,但很快加快步子。等他绕到后方时,正好赶上药房掌柜关后门。

    掌柜是个慈眉善目的小老头,留着一撮灰色的小胡子,两双眼睛眯的很小,却亮亮的,眼尖得很。他见到山海有些惊讶,还是请他进去了。

    “白术、当归两钱,甘草一钱,丁香也要两钱,还有远志……”

    “哎别别别”掌柜地抬了抬手,示意他收声,“年轻人,你要的都是……”

    “我心里有数,您尽管帮我抓便是。”

    药掌柜的步子慢下来,和声和气地对山海说:

    “我说年轻人,你要是信得过我。把病人的年岁和症状与我一说,我倒是能替你抓点实在的。我看你是个外乡人,你也不打听打听,我这儿……”

    “……好意在下心领了,但这事儿吧,没这么简单。”

    “老夫活了这么多年,什么怪病没见过。莫急,你尽管说给我。”

    看他满面自信,山海有些急。他皱了皱眉,又叹了口气,简单地把整件事概括了一下。

    “你们从那死村来?”

    “是。”

    “丫头腹痛?

    “没错。”

    他若有所思地转了转眼睛。山海本以为说出真相,这老头能安分一些,但看样子他并不惊讶,仿佛料到这事的确和鬼神沾点关系。

    “你说的这些药,倒也没错。但其中几味治标不治本。是这样,你随我来……”

    老头直直走向大堂,山海赶忙跟上去。他并不是去药柜,而是来到柜子旁的另一扇朱色木门前。这虽然没有刻意掩藏起来,但也算得上隐蔽。掌柜地摸出一把钥匙,打开了这扇门。

    一股奇异的味道迎面而来。

    凛山海说不出这是什么,像是中药,但又不像。有点淡淡的涩味,又有些腥咸,像裹挟着湿气的海风。而且这屋子明显比外面更阴冷些,里面窗户也没有,是一处避光的储藏室。

    很多东西都收藏起来,但山海还是看到不少摆放在外面的东西。有几颗剔透的石子,像珠宝一样亮晶晶的,只是不那么规则。有些细碎的、某种动物的牙码在一个盒子里。几个罐子,里面有些深灰发绿的粉末……还有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

    倒也算不上很奇怪,只是完全让人无法联想到什么药上去。

    但,山海联想到了妖怪,和死人的尸体。

    人是可以入药的,他记得阿鸾说过。

    “这……您……”他犹豫地开了口。

    “别误会,老夫可没这么大本事。这些都是从外头收购的,还有路过的走货商,我也有稳定货源。这病有时候不单单是病,还和不干净的东西沾点关系。不过你那位丫头,怕只是受了凉,本来就身子虚,半夜又灌了凉水,激的。不过俗话说就怕万一……”

    说着,掌柜地开始翻找起来,嘴里嘀嘀咕咕着:在哪儿来着?

    山海又环视了一圈室内,在架子的高处认出了一块形状像是姜一样的、褐色的木质。

    不,不是木质。虽然形状很残缺,但他一眼就知道,那是蛟角。

    “掌柜的,您那边架子上的……”

    “哦,那个角么”他还在拉着抽屉,“也是我年轻时花了大价钱的。看你也是个道士,我不怕告诉你,有时候遇上实在离奇的病症,我往药里掺点那粉末,大多就治好了。看剩下那点儿,刚够我把自己的招牌撑到死的,哈哈。”

    蛟角的确号称包治百病。实际上起作用的,怕是击退了病人的身上的煞气。

    “来,给你。”

    山海转过头,掌柜的往他手上扣了一枚黑色的小药丸。他凑近闻了闻,没什么味道。

    “别怕,没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只是这玩意比起你看到的那个,便宜,但对付丫头这病是够了。走,我再出去给你抓点药就妥了。治不好,你尽管来找我。”

    “多谢您了。”

    “别客气。不过,听说我祖上,也住在那死村里的。”

    山海有些惊讶。

    “啊,那您可否知道……”

    “真不清楚”他摆摆手,“我可是玄祟镇土生土长的。就是年轻时随师父出去学医,学成之后才回来的。连我父母都不曾见过几面,更别提去打听那时候的

    事了。”

    他很快地抓好药,交到山海手里。他付了银子,站在桌前没有动。

    “怎么,还有何事?”

    “老人家,我今早来的时候,遇到一位姑娘……”

    “啊,你是说阿柒。柒姑娘是施公子的手下。施公子呢,也是老主顾,我那屋里头大部分妖怪与人尸的制物,都是他遣人来卖的。”

    “施公子?”

    “他啊”老头郑重其事地顿了顿,“江湖人称百骸主。”

    “没听过。”

    山海很坦诚。老人家倒是忽然瞪大了眼。

    “你没听说过我可以,没听说过他,不应该!你去打听,方圆三十……不,三百里,谁不晓得百骸主的名号。他是可以号令百尸的奇人。不管死去多久的尸骨,只要让他摸上一摸,立马报出此人生前的事迹来。”

    难怪那女人,连呼吸都没有。

    “那姑娘,叫阿柒?”

    “施公子这么说。柒姑娘好像是个哑人,从没谁听她开口过。不过我生平也只见过施公子一面……见面也算不上,只为其声未见其人。镇上有人说见过他,声音是男的,背影却是个姑娘。我猜啊,他们是把他和柒姑娘搞混了。要见他一面,可太难啦。”

    看来这老人家怕也并不知道,那柒姑娘,就是一具“活生生”的尸体。

    天完全亮起来,街巷变得热闹。山海不敢多做停留,带着药飞快地往回赶。

    百骸主施公子,名施无弃。倒也不见得是本名,只是他经营着镇口一家名为“泣尸屋”的铺子。那店也没有门,只有厚重的围墙环绕。有好事的人从高处看,也只看到圈起来的空地。顽皮的孩子往里面扔东西,很快会弹回来,有孩子就这样被砖头砸伤过,再不敢胡闹。

    若要见他,必须去远处西南的乱葬岗,找空棺材躺上一宿,待身上染了足够的阴气,才能穿过百骸主给生人设的结界见他。尽管人人都知道这方法,却从来没人敢试过。于是百骸主的真面目就成了传说,人们只能从那女尸身上窥探些许。

    山海回忆着老人家的那些话,回到了死村。

    见他进门,慕琬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拿过了药,神色却十分慌张。

    “我带了药回来!阿鸾好些了吗?你把这些药……”

    “怎、怎么了,莫非……”

    “阿鸾没事,她休息了一会,喝了热水,好很多。但是我问你……”

    山海悬起来的心稍微放松了些,但看慕琬的面色还是很凝重,不由得又紧张起来。

    “我问你,那判官笔去哪儿了?”

    “不在阿鸾的药箱里么?若是没有,是不是我昨夜用过放桌上了?”

    “我找了,没有。”

    “啊,我想起来了”山海掏了掏袖口,“我用过后随手塞到……”

    这话戛然而止,他愣了一下,加快了在身上摸索的速度。

    不可能,绝对不会丢在路上。

    莫非……

    两人的目光朝后院的方向看去。

    哦豁,又完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三十二回:饮风餐露

    阿鸾又活蹦乱跳了。

    但是另外两人脸上都蒙着阴云。山海暗自责备自己,止不住地叹气,怎么就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弄丢了?还丢到那种井里。他从不是个马虎的人,或许和她们平日胡闹惯了,这才松懈下来的。

    凛道长倒是没有推卸责任的意思。眼下,最要紧的是想办法把笔寻上来。正午时分,他们商量了一番,让山海腰上系了一根绳子,栓了铃铛。慕琬拽着那头,看他表演一个投井。

    倒不是怕上不来,是怕下面没动静,让慕琬判断要不要下去寻他。

    这井很深,或许是因为没有水。井下很黑,也很冷,一点没有夏天的意思。他施法点亮手握的火把,发现这里空旷的过分。至少两人高的距离才能够到井壁,下面是火把也无法完全照亮的洞窟,漆黑一片。

    他试探性地四处找了找。绳子并不长,他不能走的太远。火光所及之处,空空如也。

    走到绳子的极限长度,他突然被什么绊了一跤,但马上被绳子拽住。铃铛一阵作响,慕琬大声地从上面喊话。

    “没事——”

    他的声音从下面传上来,并没有回音。慕琬也能猜到,这下面比他们想的要大得多。

    “快上来吧,山海”阿鸾将手扩在嘴边大喊,“鬼故事到这儿绳子都得断了——”

    呸。

    山海不想理她,将火把放低了些。他看到那块绊着他的石头形状很怪,大半部分埋在土里,露出一截灰白色。

    是骨头没错了。

    他想把它拽出来,但很难,另一部分埋得很深。他正准备作罢的时候,不知从哪儿刮来一阵凉风,风势不大,却刚好吹灭了火把。联想起方才阿鸾没心没肺的劝告,他心中也隐隐觉得不妙。走到井口下方,他很快便上去了。

    “没有。”他遗憾地摇摇头。

    三人失望地走回屋里,准备讨论新的对策。刚进门,极月君熟悉的身影又坐在了桌前。

    慕琬没好脾气:“神出鬼没的。怎么还总惦记着我们,看笑话?”

    说罢,她将绳子用力摔在桌上,坐到一边去了。极月君戴回了那条黑布,侧脸在她的方向瞟了一下,有些蒙头蒙脑。

    “哎哟,怎么回事啊,脾气可真大。”

    山海也没说话,只有阿鸾接了句,笔丢啦。

    这回答是极月君也不曾料到的。

    “……真有你们的。丢哪儿了?”

    “那口井里,山海给狂骨拽下去了,再上来,笔就没了。”阿鸾说。

    “你还有没有别的什么,凉月君身上的信物?”山海问他。

    极月君摇了摇头。

    “这我上哪儿给你们找去。狂骨?这村子果然有妖怪作祟么。”

    “还不是你们无常不好好干活,可把烂摊子扔给我们。”慕琬还是没有好气。

    “冤枉啊”极月君摊开袖子,“几十年前,这一带都是卯月君在活动,就算出了岔,也怪不得我头上呀。那位大人还没降罪呢,你们倒把我数落一番,不合适吧!再者,我们管人的事,这妖怪只要没有闹大乱子,伤太多人,我们也管不着的。”

    桌上静了一会,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几个人干瞪眼,就这么半柱香的功夫,山海皱着眉,欲言又止。

    “或许,唔,也不是真没办法……”

    三个人又望向他。

    “我今早在玄祟镇上,听闻有这样一个人……他能役使百尸,还能摸骨识人。”

    “真有这种人?是传说而已吧。”

    “你说的可是百骸主施无弃?”

    极月君一接话,两个人都盯着他。

    “你认识?”

    “啊,倒也没有,只是略有耳闻。他是很出名,几十年前被怀疑参与了妖怪的退治。不过,他在妖怪间的名声大更多。他们说,他只喜欢和妖怪做生意,连那泣尸屋的结界,都是给生人布下的。你说的这能耐倒也不假,不过这摸骨识人……能识的也只是人,妖不行啊。”

    “也就是说,这是真的?”黛鸾问。

    “那就去找他看看,碰碰运气?虽然听上去,他也不是个好招架的主。”

    慕琬如此思考着,又看向山海。山海说,他倒也听了见他的方法。于是两人凑近了些,开始商议如何去见那百骸主的事宜。极月君的手腕撑着脸,觉得无聊了,对阿鸾挥挥袖子,招呼她过来。

    “鸾儿,你可知道,为什么玄祟镇,叫玄祟镇?”

    “这谁说得准?不就是个名字罢了,或许第一个起名的人随便一想。”

    “那可不一定。就像你们黛峦城,最初有那片远山得名。还有你,是那神奇的鸟儿。再者,你师父,生于海长于山,就有了这个名字。”

    “那他怎么不叫海山?”

    你问他师父去。

    ——这么回答好像不合适,极月君想了想,这样说:

    “对他来说,他成长的意义比他的源更重要吧。”

    “那极月君又是什么?十二月?”

    “这倒没错,我确实是腊月死的。不过你猜猜,为何玄祟镇是这个名字?”

    “不知。”她倒答的很干脆。

    极月君换了边手,继续撑着脸。

    “这玄祟镇啊,过去生长的米,都是黑的。不论是土生土长,还是外乡带来的白米白麦,只要在这片地上结穗,都变成黑漆漆的了。不过,好像吃了对人也没什么害处就是。现在已经不会那样了。”

    “所以,是麦穗的穗?”

    “没那么简单。原先人们不住在那里,都是从别的地方搬去的。那时候,这一带逢年过节总有妖魔作恶,人们唤他‘祟’。此妖面向可怖,妖力极强,谁都拿他没办法。再后来,一位叫做第七薄暮的阴阳师镇压了它,封印在井里——当然,它比这后院那口的妖怪厉害多了。薄暮让人们在上面建了神社,建议人们建立村落,用阳气镇住它。开始人们都不敢,但此后风调雨顺,人们觉得他的话是该信的,就慢慢聚拢到那附近了。”

    “然后就有了玄祟镇?”

    “是了。那镇子发展很快,从祟被封印到现在,不过百余年。”

    “那阴阳师呢?”

    “早就投胎啦,不过他的后人一直守着神社。但三十年

    前,那妖怪冲破了封印,虽被镇压下来,但神社的神官与巫女们死伤惨重,尸体也辨不出来。传闻说,最后人们看到站在那神社废墟之上的,便是百骸主了。”

    “哇……”

    天刚黑下来的时候,极月君就离开了。慕琬倒不是没动过让极月君替他们寻人的念头,但他那人,若有求于他,让她心里实在过不去,何况他不一定答应。山海是觉得这件事过错在自己,也不便麻烦别人。

    他已经与梁丘姑娘谈妥了,今晚就启程。她其实建议他再歇一天,但正事儿没着落,他自己也睡不踏实。他说自己先去,明天一早她们就骑着马去客栈等他。他与那百骸主谈拢,自会去寻她们。

    早上,他是迎着天边那抹鱼肚白去的,谁曾想同一天,他又要奔着那片晕染开的墨色而去了。等他到了玄祟镇边的乱葬岗,天上已是浩瀚星空。

    这乱葬岗的规模着实不小,放眼望去,也的确对得起它的名字。没有什么墓碑,即使有,也是廉价的、纪念性的石块,上面刻着浅浅的字,难以辨认。

    到处都是森森白骨,除了人,还有些形状怪异的尸骨,完整的却在少数。或许是埋得太浅,都被附近的动物刨出来了。他刚来的时候,就有几只恶狗咄咄逼人地靠近他,目露凶光。

    这些吃过人肉的小怪物都凶残得很,但再怎么说都会怕火。凛道长只是点燃一张符咒,那耀眼的红色光芒就吓退了它们。这儿只有磷火,一团团幽蓝荧绿的火光无规则地烧着,很快消失,又在另一个地方燃起,像有生命似的什么。

    找棺材实在太难,这些尸骨都是随意丢弃的居多,没人置办。难不成要掘地三尺?这太不厚道,损阴德。他跨过重重碎骨,终于看到了一个摆放在外面的棺木。他道着歉,掀开棺材盖,做好看到一具高度腐烂的尸体的准备——想想看,还要躺一晚上,真要命!

    不过,他掀开盖子,却发现什么都没有。

    他松了口气,心里不由得猜想,这棺材是不是百骸主亲自放下的。因为它虽然陈旧,却还算干净。尘土是有的,但至少没有可怕的异味,无非是躺进去的时候,心里膈应点。

    凛山海当真躺进棺材里。

    底板很结实,但也很硬。他虽然不是没有褥子就睡不着的类型,但这气氛,还有发生的烦心事,实在让他没法那么轻松地睡过去。他起尸似的三番五次坐起来,寻思着要不要把棺材盖盖上。盖上吧,怕闷,不盖,总觉得不踏实。

    想来想去,他把棺材板拉上来,留了条细细的缝。从这条缝里,刚好能看到满天星辰。

    远处是小妖怪们的怪叫声,时不时传来可怖的狼嗷。但他昨天夜里就没怎么好好睡,精神高度紧张了一天,实在是太困了。他只觉得眼皮慢慢变沉,困意涌上来。他以前总说阿鸾心大,现在想想,自己能在这种地方犯困,也是厉害得够呛。

    想着想着,他真的睡着了。

    “孩子这么大了。”

    “是啊,都这样大了。”

    梦里,他隐约听到陌生又熟悉的两个声音。一男一女,一唱一和。

    但他怎么也看不清他们的脸。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三十三回:饮谷栖丘

    慕琬和黛鸾到了玄祟镇时,天正好快黑下来。慕琬本以为阿鸾是不敢一个人骑马的,但她什么也没说,自觉地就跳上了她师父的那匹马,驱使自如,这让她松了口气。路上她们也没聊什么,慕琬讲了她师父的去处和见那百骸主的法子,黛鸾沉思良久,也没表态,只是说了极月君给她讲的故事。之后,她们便安静下来了。

    山海不在,让人心里不踏实。

    玄祟镇不愧是镇子,虽然比不上城池的地大物博,却比死村热闹太多。到了晚上,街上都点着五颜六色的灯,小商贩们摆着摊赚吆喝。她们随便吃了点东西,也没有逛的心情,就找到山海说的那家挺大的客栈去了。

    进门前听到小二们嘀咕,有个人在角落坐了一天。慕琬脑子还没转过来,没想到刚进大堂就看到了山海的身影。两个人快步跑过去。

    她们看到山海的脸色并不好。情绪不佳,外带些许憔悴,眼下泛着青,一看就是没休息好。他抬起倦眼望着她们,想站起来,却马上坐回去,嘴里倒吸一口冷气。

    他皱着眉反手锤了锤后腰,阿鸾嘴上没多问,倒是很快跑上去帮他揉起肩。

    “你还……呃,看上去不好。”

    “冻得骨头都酥了……”他叹口气,“睡时不觉得,醒来浑身痛。”

    “那,见到人了吗?怎么说?”

    “我去了,墙还是墙,厚实得很。”

    “果然是假的么。”

    “倒也不是。我想,怕是我阳气太重。实在不行,我歇一天,明晚戴上乌玉戒去去阳气再躺一宿。那戒指我再怕丢,放到阿鸾的药箱里,谁知忘了这茬。最近总是丢三落四的。”

    慕琬倒了一杯凉了的茶,也跟着叹了口气。

    “我看还是算了。今天先歇一天,明天白天我们随你一同去看。”

    “也是个办法。”

    他太需要休息了。

    嘴上说是这样,可天刚蒙蒙亮,山海又早早睁了眼。他心里装事的时候,总是没法好好睡上一觉。慕琬也差不多,只有阿鸾睡的踏实。再多的事,在她这种涉世未深的丫头身上,总能被美梦拒之门外。

    成年人的苦,她还没到吃的年岁。或者说,她被保护的太好——山海时常这么想。

    真正放她出去闯,倒也不是不舍得,主要是怕被黛峦城主知道了吊起来打。

    简单地吃了点东西,他们就收拾收拾出发了。路上断断续续分拨打听了那泣尸屋,确有其事,只是谁都说没人试过。这定心丸如鲠在喉,上不去,又下不来,让人嗓子发痒,心理又挠的慌。

    快走到时,山海指了指前方那道青白色的围墙。墙实在是太干净了,并不想是常有人来打扰。或许是人们试腻了,不想再来了,也或许是这里有人在频繁地维护着。

    慕琬知道自己道行不够,看不出什么特别的东西来。但这墙的确诡异,别说门,连一口窗户也不曾有。

    “这……”阿鸾张了张口。

    “你也觉得不对么?”她问她。

    “这地方阴气好重……我不喜欢。”

    “那也得想办法进去。”

    山海走上前,将手放在墙壁上,然后转过手背叩了几下,传来厚实的普通墙壁的响声。

    他扭过头,忽然发现慕琬撑开伞,一副举着攻城锤的架势。

    “……你干什么?”

    “我觉得这样比较快。”

    我觉得你这样就没得谈了。

    话到嘴边,他急忙拦住她。如果不找一个温和的方式进门,他也很难保证他们会被泣尸屋的主人温和地对待,保不齐尸体就被收编了。

    太阳当头,晒得人眼晕。在死村呆的太久,差点让他们忘记这才是夏天该有的温度。慕琬举着伞和黛鸾远远站着,山海绕着院子走了好几圈,让她们看着眼晕。

    “有什么线索么?”慕琬问他。

    山海擦了擦额头的汗,朝她们走过来,接过阿鸾手里的水壶。

    “倒也不是没办法。我看了看,这阵法并不复杂,只是防人误入的程度。要破这结界,也不难。但再做试探的时候,发现布阵的主人,灵力也绝不在我之下。”

    黛鸾眨巴着眼。

    “所以能破?”

    “我试试。”

    他将水壶还给阿鸾,壶轻很多。她与慕琬决定去不远的湖边续点水,让山海先去试探,实在不行,再想其他办法。

    这里的水位比死村高很多,有夏天的样子。天瓦蓝瓦蓝,云很软,一团一团的。慕琬站在湖边给她打着伞,等她把水灌完。

    “看,那儿有鱼。”阿鸾指着眼前的一片水区。

    “哪儿呢?啊,真是……不止一条。那边也有,有泡泡的那边。”

    “我看到了,还有一条红色的呢……”

    红色的鱼在水面上拱起背,很快沉下去。那一抹殷红让她一瞬间眼睛发晕,有些隐约的烦躁感。可能是水反着光太晃眼,也可能是太热了。

    没办法,夏天就是像火一样热的。

    非常细微的、树枝被踩断的声音跌入耳里。

    “快回去!”

    慕琬忽然收了伞,一手将黛鸾拉起来。她有些奇怪,一边跟着她跑,一边问:

    “忽然怎么了?”

    她来不及解释,因为她远远就看到,那围墙边除了山海,还有另一个女人的背影。

    他竟然只顾着念咒,毫无发觉。

    “凛山——”

    她刚喊了一半,山海正准备回头。可他刚微微侧脸,那女人忽然抬起腿,脚踝狠狠地扫向山海的颈部。他着实没反应上来,被女人狠狠踹了一脚,竟然倒在了地上。

    阿鸾吓呆了。

    但她只是愣住一秒,突然也抓着手里的剑险些冲上去。慕琬手疾拎着她的衣领,从侧面甩向自己身后,自己做好了应对那女人的准备。

    她很奇怪。

    女人束着发尾,一身干练的装束,与那看起来的细皮嫩肉并不相称。她的脸干干净净,五官精致,嘴角似笑非笑,一双亮铜色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们,简直如沙场上打磨好的兵器一般,明晃晃的。

    她奇怪,因为她根本没有眨过眼。

    刚才也是,慕琬可以保证自己在第一时间发现

    人的踪迹,可直到那女人踩到树枝前,她根本没有察觉附近多了一个人。

    唯一的解释,只能证明,眼前的女人并非人类。

    何况一个看上去纤弱不堪的小姑娘——与她自己年龄相仿,又怎么能在瞬间对一个成年男性进行如此迅捷又有力的攻击。她瘦弱太多,比起自己这样的习武之人,根本不具备那样的素质。内力也不是没有可能,但从她身上,慕琬只觉得那隐隐的妖气更有代表性。

    “你是何人?”她大声质问。

    她仍撑着嘴角那奇妙的弧度,不言不语,让人恼火。

    慕琬判断,极大的可能,是这泣尸屋的守备。山海要破了这阵法,才惊动了她。

    “你莫不是施公子的手下?若真是这样,你倒是喊他出来。”

    她还是不说话,与她一并横着步,慢慢地周旋着。她的脚步很轻很轻,在带着尘土的地面上只留下极浅的脚印。不远处是受伤的山海,也不知道伤势如何,要不要紧。

    在她眼神瞟向下方时,对手倏忽间攻过来,慕琬熟练地横起伞挡下这记手刀。她明显地感觉到,这股速度和力道至少十年武学功底,都对不是普通女性,或说普通人类能做到的。慕琬拉扯着黛鸾向后腾跳,顺势撑开伞,与女人拉开距离。

    又向后撤了两步,慕琬的背抵在院墙上。她心中暗自盘算着,蛮力不太行,但该用何种法术才能应付得了她呢……

    “咔嚓。”

    有这样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山海慢慢睁开了眼睛。

    周围很凉快,习习微风偶尔拂过,太阳也不晒眼睛,不像是在室外。他猛地坐起身,发现自己正身处不知何处的厅堂内,到处都是黑褐色泛着光泽的、造价不菲的木质桌椅。空气中有股淡淡的涩味,并不难闻,有些像中药,但又不是。

    就好像是海风。

    “山海醒了!”黛鸾大叫起来。

    凛山海望过去,看到她正与慕琬坐在桌前。桌上有几杯冒着热气的茶,还有她码的整整齐齐的瓜子皮垛。

    慕琬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又将一枚瓜子塞进嘴里。

    “咔嚓。”

    山海还没来得及问这是哪儿,发生了什么,就看到一个姑娘走进来,手上的托盘里是精致可爱的小点心。她还是淡淡地笑着,将点心盘放在桌上。此外,盘子里还摆了一个精致的小瓷瓶子。

    “柒姑娘?”

    山海如此说出口,她却并未看他,只是微微朝慕琬她们鞠了一躬,就站到一旁去了。

    “原来你们认识?”

    “不,只是……算了,这是……”

    话未说完,有什么人的手忽然从他歇息着的躺椅后伸来,轻叩在他右肩上。山海正警觉得很,反手钳住它,一张符咒从左手的指间闪现。那人手速却更快,瞬息间那张符竟被他的另一手抽走。山海扭过头,突然痛得呲牙。来者指间夹着符咒,两只手都搭在他肩上,发出温和的嗓音:

    “轻松点儿,凛道长——放轻松。”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三十四回:饮泉清节

    凛山海看向那人。

    他很高,约莫而立之年。他面容白净,睫毛纤长,上头是一对弯弯的柳叶眉,像是略施粉黛的女人——倒真不是,他面庞有着明显男性的轮廓,也并没有任何脂粉的气息。但最醒目的,要数那一头比女人还惹眼的长发,像墨水浸泡的软绸,像黑猫柔顺的皮毛。

    不用多想,这一定是传言中的百骸主了。

    难怪老掌柜说,有人把他当做女人。若远远地望见个背影,还真不好说。

    环顾四周,凛山海才反应过来,他们已经置身这泣尸屋内了。

    这内部构造并不像名字那样,听着让人不寒而栗。相反,它与许多四合院的布景差不到哪儿去,只是规模上再小些。从窗外望去,可以看到别致的小院儿,还种了许多罕见的花草。

    除了空气中这股味道挥之不去。他想,这里一定有什么地方,类似那药房里的屋子。

    施无弃招招手,柒姑娘走过来,从桌上拿起小瓷瓶走向山海。他捂着隐隐作痛的后颈,另一手连连摆着。

    “别别,您可太客气了。”

    柒姑娘没听见似的,执意走过来打开瓶塞。施无弃摆摆手,她才停下来,将打开的瓶子用双手递给山海。他犹犹豫豫地接过来。

    “别怕,她可不咬人。”施无弃笑出声。

    他站在山海旁边,让他觉得浑身不自在。山海拿着药站起身,坐到黛鸾她们那边去了。施无弃走到一边去,坐在距他们十几尺的红木椅上,不知从哪儿甩开一把题字的折扇。

    “多有得罪,施某在此……先道个歉。可你们也不能责备柒,若不是道长朋友要坏了我布下的阵法,也不会惊动她。”

    “我们……”

    “你们的来意,两位姑娘谨慎得很,还没告诉我呢,硬是要等你醒来。我怕你当真睡死过去,她们可赖着不走。好在,凛道长您硬朗得很。”

    这话带着半分玩笑半分戏谑,再加上那暗金眸子里若隐若现的笑,让人分不清是无心之言还是刻意的嘲弄,听了着实让人不自在。

    凛山海没有接话,他回头看了一眼对面的两个姑娘,问她们:

    “你们是怎么进来这里的?”

    “唔,倒还真是巧合”慕琬又摆上一颗瓜子皮,“我赶去救你,和柒姑娘交手时,无意发现伞竟然被墙壁吞了一部分。我反应过来,这役魔伞叶隐露,是有妖气的。我当即撑开伞拽着阿鸾,向后倒去,便来了这围墙里。”

    “哦,对了”施无弃接了话,“小丫头片子那命格,倒也是能直接进来的。只是她连墙碰也未曾碰过,错过了这机会。”

    得亏她没试,若只有她一个人进去,那还得了。山海暗想着。

    “所以……”

    施无弃翘起腿,收了扇子,将小桌上的茶杯端起来,掀开盖,仔细吹了吹,眼也不曾抬一下。

    “所以你们寻我做什么?”

    凛道长忽然想起此行的目的。他站起来行了个礼,然后将他们来到死村发生的时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另外两人没有插话,只是默默地听。慕琬注意到,他并没有说及判官笔的事。虽说那

    才是他们的真正目的,但也不知道是山海判断没必要讲还是如何,对那事只字未提,只是说了狂骨与药房的事。

    “啊……我与那掌柜是老相识,这话不假。”

    他放下茶杯,仔仔细细重新打量起山海。柒姑娘一手提起茶壶,另一手拖着滚烫的底,毫无知觉般为他续上了茶。

    “所以你们是要我,替你们去辨那狂骨的真身?我是能纵使尸体,妖可不行。但若它生前真是活生生的人,你们图什么?还要超度它不成?”

    “是。”山海没有什么犹豫。

    如此严肃的回答,却让百骸主忽然笑出了声。这让他们三人都有些不明所以。

    “不是,我说道长,您是不是未免……也太心善了。您大费周章不惜耽误了身子想来见我,为的就是这种无聊的小事?亏不亏啊。”

    虽然山海的确有自己的打算,但从根本上嘲弄他的动机,让他还是有些微妙的不快。

    “施公子,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直说了吧——你们所谓什么道士、什么江湖侠客,就喜欢干这种积德行善的事。依我看,无非是多管闲事罢了。若是有利可图,倒也无可厚非。只是这种打白工的事儿,实在让人……我还是把话说明白些吧:我看你们来找我,动机不止如此吧?”

    虽然他猜中了几分,但怎么听都让人气愤。点心一半都进了黛鸾的肚子,她一面嚼着,一面暗想,这百骸主果真是不喜欢和人类打交道的类型。

    不如说……他并不怎么高估人的品性。

    得多吃两口,一会赶人就没了。

    “您这么说,我们可真不爱听了。”慕琬打了岔。

    “你可以不听。”

    “你——你算什么……”

    虽然在打白工这点上,梁丘慕琬与施无弃的看法倒是意外地合拍。但她深知山海不是恶人,就算判官笔没有丢,他也会想尽办法处理那事的。

    山海轻轻拍拍桌子,示意她冷静些。他已经摸清,这施无弃也是个非暴利不合作的主。

    “是我们给您开个价,还是您自己……”

    “说到底,在下是个商人。我要的也不一定就是钱财,但梁丘姑娘的态度可有些让人高兴不起来。既然不开心,这生意,我不做也罢。再坐一会,诸位休息够了,就请回吧,我让柒给你们带路。”

    施无弃懒懒地说着,又抖开扇子,别过头去了。

    山海坐下来,轻轻叹了口气。慕琬似乎觉得自己说错话了,但又不觉得。

    “爱帮不帮,谁求你似的。”

    “我们真是来求他的诶。”阿鸾插话。

    “都别闹了”山海扶着额头,“确实是我的问题,一开始管这档事。极月君也未曾提到它近几年害了人,玄祟镇与其他的村子离那儿也足够远——那妖怪也离不了井。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寻笔吧。”

    “再下去一次?这次我跟你一起,总能找到吧?”

    “我觉得没那样简单。”

    “或者就按着方向走下去”慕琬说,“差不了太远吧……我想。再多向路人打听打听凉月君的去处,总能问到的

    。”

    阿鸾看看师父,又看看慕琬,插嘴道:

    “其实我不明白。为何极月君不能直接讲情况说与我们,非要我们亲自去寻凉月君,找那什么万鬼志。这不是折腾我们吗?”

    “他自有打算吧。或者,凉月君也并没有全盘告诉他,他也只是传话罢了。”

    “他的打算,就是让你一路降妖除魔为民除害?真有意思。我早说过,六道无常没一个好东西。连那种东西也能弄丢,多大能耐呢。”

    “了解详情前,我们还是不要贸然评判”山海一如既往的谨慎,“万鬼志真落到歹人手里,天下是要乱的。笔还是该找,若让其他人发现,找到凉月君那里去……”

    “什么万鬼志?”

    这突兀的声音让他们吓了一跳。施无弃不知何时又站到了慕琬与山海的身后,那个视野死角的位置。从他最初站在山海身后时,他就觉得此人内力深厚,连呼吸的声音也察觉不到。

    “……堂堂百骸主,莫不会不知这万鬼志的门道吧?”慕琬揶揄着。

    “我只是在想,你们提到的,可是我知道的那本。”

    山海摇摇头:“这万鬼志,天下只有一本,为凉月君所创。”

    啪。

    他猛然合上扇子,发出清脆的响声。

    “那就对了。万鬼志失窃一事,是真?”

    “真又如何?你有能耐找回来?”

    “施某还真没这个自信。不过若是寻回来借我看上一眼,我倒是愿意助你们一臂之力。”

    “你别是惦记着偷吧?”黛鸾眨了眨眼。

    “倒不至于。在下从不以什么义士自居,更不敢自称什么正人君子,但从不干这种下三滥的事。”

    山海有些犹豫:“你若愿意帮我们,这是再好不过,只是……就算真的找到,那也不是我们的东西,若没有凉月君的同意,我们怕也不好做人。”

    “凉月君啊,我是不熟”施无弃耸耸肩,“但六道无常,我还是认识那么几个的。”

    慕琬翻翻白眼:“你倒是说上几个来?”

    “呵。清和残花·卯月君,我与她打过照面;辜葭潜龙·霜月君,他……”

    “霜月君!?”

    她忽然站起身,茶杯被衣摆带起来打翻在桌上,茶水顺袖口爬湿一片,但她全然不顾。

    “你认识霜月君?”

    “呃……”

    施无弃微微蹙眉,没料到慕琬会有这样大的反应。他转了转眼,似乎在斟酌措词。

    “认识是认识,不过嘛……不如我们先谈谈万鬼志的事?”

    “你借它来,当真只是看一眼?”

    “那是自然。就算是我啊,也有非常想知道的事,想得不得了呢。”

    说完,他招呼柒来擦桌子。山海与慕琬对视一眼,又重新将目光投向百骸主。

    “你若愿意随我们去,有机会,我倒是能先问问极月君。他与凉月君私交不错,应该能说出点中肯的建议。”

    施无弃侧了侧脸,露出一个标准的、独属于商人的微笑来。

    “好说。”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三十五回:饮血崩心

    百骸主也未食言,自备了马匹,带着柒姑娘与他们来到了死村。

    夜已深,黛鸾在慕琬的马背上直打瞌睡,若不是她牵着缰绳的两臂框着,一定会坠马。回到了那里,黛鸾又清醒过来。她总觉得这丫头还是没长大,困意一阵一阵的,小孩一样。

    从井口伸出头,下方一片漆黑。今夜的月亮躲在云里,也不好确定下面是什么。黛鸾又扔了石头下去,什么声音也没传上来。

    “我是被那妖怪环住上身,直接拽下井去。当时觉得井下有水,没办法呼吸,挣扎许久才踏着井壁逃上来。但上来的时候,身上的水迹就消失了。”山海回忆着。

    施无弃在周围转了两圈。他捡起地上一块不小的石头。当他左右端详起这石头时,他们才看清,那其实是一个人的半截头骨。

    “啊!那个就是它给我装水的碗儿。”

    “……是个木匠。少说死了有不到二百来年。有一妻一妾,没有儿女。”

    百骸主这番话令黛鸾目瞪口呆。慕琬有些狐疑地看着他,可那番模样,又像是那回事。

    “你能知道全部的事么?”山海问。

    “时间越久,能知道的越少;遗体越完整,知道的越多。”施无弃如是说。

    他又来到井边,将这半截头骨扔回井里。

    虽然没有传来回响,但有其他的声音泛了上来。

    嘎,嘎嘎吱——

    黛鸾连连后退。

    “凛道长,您可敢同我下去?”

    “有何不敢?”

    慕琬拿过早已准备好的绳子,施无弃却说现在还不用,然后纵身跃下去,毫不犹豫。山海没有接过绳子,只是拿了两根未燃的火把,随即也一跃而下。但、在两个姑娘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在一旁呆呆站着的柒姑娘,忽然也投身井中了。

    施无弃抬起双臂,稳稳地接住了她,小心地放下来。火把燃烧起来,山海将其中一个带给他,他转手交给了柒姑娘。

    没有绳子的束缚,他们走的更远。来到了当时看到骨头的地方,又向前走了几步,遗骨便更多了。大部分都埋在地下,露出来的部分,怎么看,都有着人类的特征。

    柒姑娘举着火,施无弃俯下身,用骨节分明的白皙的手,慢慢抚过哪些碎骨,像安抚什么小动物似的。

    “这是个洗衣妇……有风湿病;这是个老头,固执得很;这儿嘛,是个闲汉,顺过不少村民的东西。唔,这个还是刚才的老头……都是些普通人。”

    简直像是在市场上买菜一样自然。虽然怪像见过很多,这一看似寻常却并不寻常的一幕依然让山海感到有些悚然。

    不过,绕了那么大一圈,他们还是没能找到方才的声源在哪儿。连扔下去的头骨也不见了,或许是被“带走了”。

    “我觉得不行”施无弃说,“你阳气太重,再加上我——柒不算数,两个大老爷们……怕是让它不愿现身了。我看不如喊她们下来好了,我看那小丫头倒是适合……”

    “你想都

    不要想。”

    “好嘛。说说罢了,别激动。”

    刚说到这儿,那熟悉的声音再次传来了。两人立刻机警起来,绷紧神经,安静地倾听声源的位置。但这里太空,很难判断。

    忽然,柒姑娘将头扭向身后。她的脸完全转过去了,就像猫头鹰一样灵活。山海先是一愣,接着才想起来,她只是一具尸体,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本身生得漂亮,作为死人,“保养”得也太好,再加上百骸主那诡异的天赋,总能让人忘记她已经死去的事。

    顺着她的方向看去,有什么东西正在向这边靠近。

    大约有十几具相对完整的骨骼,身上挂着残缺破烂的织物,正步履蹒跚地向他们走来。

    未曾想,在山海盘算出对策前,柒姑娘忽然冲了上去。

    利落的手刀与双腿的动作配合得天衣无缝,骨头断裂破碎的清脆声不绝于耳,势如破竹说的似乎正是她这样的状态。她的动作比风要快,比刀要利,比锤要狠。只消三两下,几个活动的枯骨便化作一地惨白的残渣。

    最后,她单手抓着一段脊柱,手指插在肋骨间。看上去她只是轻松地合起手掌,那把骨头便被捏的粉碎。

    而整个过程,山海几乎完全没反应过来。反观百骸主,一脸轻松如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一般。若不是清楚地知道他才是这场冲突的主控者,他怕是觉得自己连个死人也不如。

    的确是可怕的咒术。

    施无弃弯下腰,捡起一根较短的碎骨打量起来。

    “尸骨不止这么多”他断言,“这村子十几户人,就算全村都交代到这儿,加起来也绝不过百人。但从这规模看……恐怕不止。这段肋骨属于一个刚成年的小男孩,但这骨头的年岁比刚才的老头还要长……或许狂骨已作恶几代人。”

    “是么……”山海有些反应不过来。

    虽然是深更半夜,可除了这场莫名的打斗,两人一无所获,连那幕后的主使者都未曾见一眼。回到井口下方,山海问,柒姑娘能否自己上去。

    “往常我背着就行,但这井口不大,一会上去扔条绳子下来。”

    于是二人一前一后轻快地跃上去,像两只轻盈的鸟。回到地面后,山海看到两个姑娘生了篝火堆,靠在一起犯困。阿鸾又睡着了,但慕琬睡得很浅,稍微听到点动静便马上睁开眼。

    山海估计他们在下面走了很远。再加上那场战斗很快,井下很深,所以地面上或许并没太察觉到下方发生了什么。

    慕琬晃醒了阿鸾,然后按照山海的意思将绳子投下去。

    他们的确能感到有人从下方拽住了绳子,并不重。他们把绳子向后拉扯,好让柒姑娘上来得更快一些。而百骸主站在一边,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柒姑娘上来的时候,一只手准备攀住井边,慕琬抓住她,准备拉她上来。

    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有什么东西在瞬间拉扯着绳子,用大的可怕的力气将绳子拽下去。重心刚离开绳子上的柒姑娘还没上去

    ,整个身子忽然坠下了。慕琬攥紧了她的手臂,表情也比她惊恐的多。百骸主也没有料到这一幕,他冲上来准备去拉她的另一只手。但在柒姑娘递来另一条手臂之前,那股更强大的力量就像是攥紧了她的双腿,猛烈地向下拉扯。

    下方传来沉闷的水声。

    她掉下去了。

    她掉下去,左手腕却还握在慕琬的手里。

    慕琬本能一激灵,黛鸾更是困意全无。行走江湖,血腥的事迹她听了不少也见了不少,如此怪异得难以形容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她还真是头一遭。她愣在那儿,半晌没动,而施无弃扒在石头堆砌的古井边上,瞪大了眼望着那漆黑一片的洞。

    “……没有血?”

    最先反应过来的竟然是阿鸾。她这么说,慕琬才回过神,将这仅存的柒姑娘的左小臂从自己手腕上扯下来。她力气很大,即使分离了身体也攥得很紧。果然如阿鸾所说,从肘关节脱落的断面并没有一丝血迹。

    即使火光并不很明亮,她也能看到,那骨头是黑漆漆的,与白皙的肤色对比分明。

    “柒——!!”

    百骸主声嘶力竭地喊出声。自见他以来,未曾发现他也有如此失态的一面。但没时间感慨太多,看那架势,他踏上井口,竟决定只身一人回到井中救她。山海回忆起那阵水声,立马从后方架住他,极力地劝他冷静。

    “放手!”

    “下面什么情况你知道吗?刚刚的动静没听见吗!那妖怪怕是又施了什么妖术,你若下去中了什么圈套这事儿就没这么简单了!”

    连慕琬也有些焦虑:“你倒是先冷静。想方才你们都没有出什么大的差错,返程时却出这种事,怎么想都是有问题的。”

    施无弃的呼吸依然很急促,但他的动作稍微松懈了些。

    黛鸾小心翼翼地凑上来。

    “无弃,我问句话,你别不高兴……阿柒是你什么人?你若能操纵尸骨,出了差池换一个便是,为何要执着于她一个?”

    真是童言无忌,另外两人微微皱眉,都觉得这话问的不是时候——虽然,他们对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很好奇。想来也是,看上去一向轻浮的堂堂百骸之主,却为一个死人表现出那样强烈的、不符合旁人认知的举措,的确有些奇怪。

    这问题,也的确让施无弃有些恼火了。但那一丝不悦只是一瞬,他并没有发作。他冷静下来,脸色依然难看地推去山海拦着的手,向一旁走了两步。

    慕琬可不想再抱着个死人胳膊,她将手臂递过去。那条僵硬的纤纤玉臂到了百骸主的手上,忽然变得灵活又柔软。他将这只手轻轻抱在怀里,它便顺势搭在他的肩上。

    “这还能……接回去吗?我是说,找到柒姑娘的话。”慕琬问他。

    “能。”

    他叹口气,目光重新落到黛鸾的身上。月亮从云雾间探出头,微弱的光照下来,将他的眼眸映衬得黯淡。

    “她生前是我仇人。”

    ……什么?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三十六回:饮冰内热

    施无弃并未同他们讲的太多,只是大致概述了些过去的事。

    ——百骸主施无弃,作为人类存活了多久,他自己也记不清楚。

    倒并不是说上了年纪,只是,他对自身的记忆十分有限。按照他的话来说,尽是些无畏琐碎的小事,并没有值得记下的必要。但关于柒姑娘,他本应记忆犹新的,却不论如何回忆,画面都隔着一层厚重的纱,裹尸布似的让他喘不过气。

    他依稀记得自己与她交手的片段——但理由也忆不起来。她生前妖力高强,与他对峙起来竟不分上下。在他的记忆中,最后关头,她原本可以轻易地了结他的性命,但她没有。

    她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从后方击中了。

    看上去那只是个巧合,让他侥幸获救。但施无弃那时觉得,她死去的一瞬,那双原本应充满愤恨的眼睛忧郁极了。

    就仿佛为救他而死似的。

    若是没有她挡下来,自己或许也被那混沌的力量打的魂飞魄散了。

    只言片语,就是百骸主对这具美丽女尸全部的记忆。

    他让她留在身边,小心翼翼地在保养着,希望有朝一日有谁能告诉他,他们之间所发生的一切。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样的可能性只会越来越小罢了。

    “你为何肯定她是妖怪?”

    “若是人骨,我一摸便知。你们也看到了,她的骨头分明是黑色的。”

    “所以你才想要万鬼志,去查阅她这一世作为妖怪的生平记忆?”

    “正是。”

    听上去是个合理的解释。

    极月君陷入短暂的沉思之中。

    他们并没有休息好,而极月君一大清早便来拜访,他们就对他说了这些事,顺便表明了百骸主施无弃的诉求。

    “你们说的不错,尊重凉月君的决定是最好的。到时候,你亲自去问他比较合适,不过我也会替你说说话。他不是也说过,只要是他能力范围内的心愿,都能满足。若他同意了,等山海他们寻回万鬼志,定第一时间回来借与你看。”

    施无弃微微侧脸,没有回话,像是默许了。

    “再者……是你们要把柒姑娘找回来?”

    “最好是和判官笔一起。”阿鸾插着话。

    “唔,我昨天倒是帮你们打听了一番。虽然没什么熟人,但多少了解到了一些东西。当初此地也受‘祟’作乱,他们在这里建了一所庙宇,用来供奉他,平息他的愤恨。”

    三个人忽然想起来,第一天来到这里,他们曾巡视过一番。即将干涸的河道边,的确修了一座小小的庙,不知供奉着什么。但那并不是多么特殊的东西,他们没有多心。

    “能告诉你们的就这么多。我还有要事在身,就不多留了。”

    施无弃站起身就往门外走,急着过去。山海微微对极月君行了礼,拉着阿鸾也跟上他。但就在慕琬即将随他们踏出房门的一瞬,极月君忽然又开了口:

    “梁丘姑娘还请留步。”

    慕琬有些困惑的回过头,看了一眼门外的人,示意他们先去。

    “我随后就到。”

    说罢,她坐回了极月君的对面。

    “何事?”

    “方才我说我有要事,是奉那位大人之命,调查莺月君的动向。”

    “——!”

    听到那三个字,她忽然坐正了些。

    “他仅死了不到三十余年,年轻的很,仍浮躁的像个顽劣的孩童。我曾去他的故乡看了看,也和这儿差不了太多,是死村了。”

    说到这儿,他扭头看向空荡荡的窗外。外面什么也没有,他也什么都看不见。慕琬没说话,她直勾勾盯着极月君脸上的黑布,似乎要看穿他的眼。

    “啊,跑题了。关于莺月君,你可知他抓你师父的理由?”

    “嗯……为了找到霜月君,用他的封魔刃,斩断拘束着他的缚妖索?”

    “的确。但这与你师父有什么关系,你可曾想过?你也知道,我们六道无常相互要在这人间见上一面,也不是一件易事。霜月君在此时隐匿了踪迹,很有可能得知了你师父被抓的消息。是否在回避,我们也说不清楚。但你也知道,那封魔刃不是随便谁人都能开的……”

    “你是说……”

    “我曾说过,霜月君生前是武功盖世但性情古怪的刺客。修炼时走火入魔误入阴间,解开了封魔刃。换句话说,他与那胁差的命同为一体,也并非自愿。所以……你师父,大概已经对如何拔出这把刀,或如何控制人与刀的联系,很有研究了……”

    “并非自愿……”慕琬小声重复着。

    “你倒不必担心他忘恩负义。若你师父真知道一二,他也不会放心莺月君去得到这类情报的。我当下只知道这么多,后续若查到什么,定来告诉你。”

    “……多谢。”

    “啊,不过,我寻你们也不太方便。梁丘姑娘可有什么信物交予我,我好找到你们。”

    慕琬想了想,从腰间抽出一条发带。发带九成新,与她头上的那条并没有区别,也印着浅浅的雪花纹样,应该是同一张布料扯的。极月君接过来,长长的发带躺在他的袖子上。

    慕琬最后行了一个礼,准备去追上山海他们了。

    出门的前一刻,她忽然停下脚步。

    “……之前说你们六道无常,都不入流什么的话,您别往心里去。”

    极月君并没有回应。她回了头,发现屋里空无一人。极月君不知何时离开了,整个屋子里,只有地面上投映了窗口一方苍白的天光。

    她很快追到那所破庙里。从正门进去,她远远看到那三人已经到了,正围在供桌前。她走上前,发现并没有什么石像或者壁画,只有一个写着“祟”的牌位立在那儿。

    供桌很大,很长,上面摆满了盘子与其他零碎的东西。盘子上有些不明残渣和灰渍,应该是些早已腐烂或被虫啃噬的吃食。但说不准,因为她看到地下与桌边有许多细碎的残骨,像是鸟类的。或许是食物里有毒,或是下了咒?

    别的都是些生活小件,什么手帕啦、木雕啦、首饰啦,应该是寄托了什么的贡品。那些东西上都蒙着一层厚厚

    的灰,没有任何光泽,除了……

    他们面前那双绣花鞋。

    鞋子看着很新,没有灰尘,两只鞋都是鲜红鲜红的,小巧可爱。慕琬不由得伸出手,准备将它拿过来。

    “等等!”

    山海忽然扼住她的手腕,她吓了一跳。百骸主并未看她,只是幽幽地抬起自己的左手。

    他的四指前端有着被什么烧灼的痕迹,渗了斑驳的血,有些骇人。但他好像并不痛,也不太在意。慕琬注意到,那伤口的速度复原很快,想必他刚一定做了和自己一样的举动。

    而她自己能否有那样的恢复速率,就另当别论了。至于那些大小不一的鸟的遗体,怕也是被这结界所害。

    “……是怎么一回事?”她问。

    “虽然过去了百年之久,但这供桌边始终围绕着一层牢固的结界。凛道长正在想办法破了它,把那双鞋取来。”

    “这是供奉祟的庙……可我听阿鸾讲,极月君说那祟早已被封印在玄祟镇的神社,三十年它冲破封印,已经被消灭了才是?它有这么大能耐,保留结界的活性么?”

    “我刚伸手的时候,从结界上听见了村民们的尖叫”施无弃的脸色很难看,“这结界恐怕是村民的执念化成的。”

    “……一群普通人?竟有此事,真是不可思议。”

    “若想完全地控制住人心,就要用恐惧从意念上完全的镇压,好让他们绝对服从,甚至加害同类”施无弃摊开手,“唉,还是死人好摆弄啊,我就喜欢死的,活人真是麻烦。”

    这不就是恋尸癖吗。

    阿鸾抬头看了他一眼,嘴上倒是没说。她转过头,发现慕琬正望向她。

    我懂你意思。

    慕琬还注意到,她身后背了个小包袱。里面没装别的什么,裹着的正是那只断手。

    我了个去,怪吓人的。

    山海犹豫地取出一张符咒,准备试上一试。这时,施无弃伸出手拦住他,另一手从阿鸾背后抽出了那只属于柒姑娘的断臂。他抓着后端,慢慢往前递送,试探性地越过供桌边缘。

    无事发生。

    看来这判定的确是对活物的。

    那手一到百骸主那儿,简直像是自己身上的一部分那般灵活。快碰到绣花鞋时,它伸出前三根指,灵活地捏住了它们。接着,施无弃将它抽回来,把鞋放在自己另一双手上,又将那手还给了阿鸾。她接过来,又塞回身后的包里。

    不是,你真的不怕吗。

    慕琬看了看她,又看看山海。看来,她还真是和自己师父见过不少世面。

    “虽不知有何用,但姑且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山海有这样一种强烈的预感。他还感到,这鞋上,有一股很重的戾气。想必另外两人也察觉到了。他们沉默不语,没有提出任何其他的意见。

    贡品本身似乎没有施什么法术。他们都围上来,仔细打量。它的确是一双精致的鞋,纹路复杂又清晰,花儿跟真的似的。只不过,不论是什么图案,都是同一种颜色。

    那就是红。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三十七回:饮醇自醉

    待他们回到那藏着狂骨的井边时,已是日暮时分。

    这次,慕琬执意要跟着下去,山海却依然不准。他嘴上说,要找人照看阿鸾,慕琬心里总觉得跟交代后事似的。但若以前,没人能照顾她,山海还会不会冒这些险,她不清楚。

    凛山海与施无弃重新回到了那口井下。正值逢魔之时,井下的凉意格外明显。点着火把走了几步路,他们很快来到先前一地残骸的地方。狂骨的本体不知藏在何处,妖气却毫无收敛,地上人骨都在微微颤着。

    此时,有手抓住了山海的脚踝。

    山海连忙躲闪,抽出带来的阿鸾的桃木剑,准备沿着腕骨击断它。可就在这时,一阵可怕的气劲直奔向它,一阵尘土的轰鸣声后,那半截身子在顷刻间化为粉尘。

    连同它身后目光所及之处的全部骸骨。

    灰白的烟尘逐渐弥漫过来,这力道让他们头上的岩石也咔嚓作响,细碎的沙砾不断地落下来。山海掩住口鼻回归头,发现施无弃只是抬起一只掌罢了。

    先前从他的呼吸里,山海早就察觉到他定有着惊人内力,只是亲眼瞧见还是第一次。

    颤动持续了许久才停下来。山海环顾四周,有些忧虑地对施无弃说:

    “我还是建议收敛几分。这到地面的距离不算太深,若真的塌下来,不止我们,上面方圆多少里地保不齐都要毁了……姑娘们也还在上面。”

    施无弃略微皱起眉,有些不耐烦,但也没有反驳他。山海接着说:

    “您真能役使尸骨,那比起这小小狂骨的妖力,是谁更胜一筹?”

    “啊,我试试吧”施无弃说着,却忽然回了头,“那边……来了。”

    或许是刚才的气劲太大,惊动了整座井下。从四面八方陆陆续续聚拢来大群白骨,数量之大,规模之广,就着微弱的火光他们也不得而知。骨头摩擦的声音嘎吱作响,听着让人心里又刺又痒。

    “施公子,这……”

    山海看了一眼他。

    百骸主深深吸了口气,闭上了眼。再度睁开之时,那对暗沉的眸子忽然弥漫出醒目的金色光华,像在流动似的。那光并不刺眼,却也极亮。这时候,所有的骨骸都僵在原地,与某种看不见的力量作斗争一般剧烈震颤着。

    山海不由得向后撤了一步。

    这的确是惊人的力量,但出乎意料的还在后头。不少被埋在地下的尸骨,也受到了这种力量的召唤,接二连三地破土而出。伸出的手臂、弓起的脊椎、抬起的颅骨,无一不像泥潭的气泡那样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地面上出现了巨大的裂痕,山海险些站不稳。紧接着,他听到地面下传来潺潺的声音。

    糟了。

    “施公子且慢!这下面——”

    原本扎实的土地如被击中的琉璃,支离破碎。数量庞大的骨骸与两人直直坠了下去。

    那声音的确是流水。水势并不猛烈,但流速略快,再加上大量的石块与其他障碍,在水中挣扎变得十分艰难。山海伸手扒住凸起的

    石壁,却很光滑,很快被卷进去。他想尽办法从水中杂物里脱身,跃出水面,却没有落脚的地方,只得不断在流动的巨石与土块上跳跃。

    不必说,火把早就熄灭了。漆黑的洞里他们什么也看不见。山海不知施无弃那边情况如何,巨大的噪音也让他听不见对方的动静。他只能凭着感觉,正如在山泉间训练时倾听每一滴水花的流向一般,全靠直觉来引导自己的落脚。稍若不慎,便会再度被卷入洪流之中。

    要了亲命。

    这绝对是山海迄今为止的人生中为数不多的煎熬时刻。他不断地往来于碎石间,眼睛逐渐适应黑暗,依稀看到些许轮廓。大约一盏茶的功夫,水势终于平缓,而眼前迎来的视野逐渐变得明亮。

    终于,感到疲惫的山海能有歇脚的地方了。他踏到平坦许多的地面上,溅起一片水花。眨眼的功夫,施无弃也点了地,拍了拍衣袖。借着光看向他,除了裤腿与衣摆有些许水渍,其他地方倒还干干净净。

    “阁下武学还有待磨炼啊。”他瞟了一眼山海。

    “……见笑。”

    不知是不是有什么出口,这里的光明显强了许多。二人向前走着,地面上的积水扩散出涟漪。一旁是那道地下暗河,在这宽广些的地方已经形成了小小的湖,只是入水口暂且被那些坍塌的石土与骸骨堵塞住了。

    这竟是一处地下溶洞。

    若说没灌水是不可能的,山海刚落下来的适合的确呛了几口。若是溶洞,他心里也就清楚了,难怪口中还残留着碱水的微苦。这是不曾想,在这方面不见天日的洞窟里,还长着不少稀奇古怪的植物。有些山海见过,听过,更多的是没见过的。在没有强风的地方,它们轻轻敷在石壁或缝隙上,生长着蜷曲的叶,或灵动的花,还有许多姿态奇异又可爱的菌子。

    它们无不散发着幽冷的光,将这片宽敞点亮。

    “柒!”

    施无弃忽然向前冲过去,脚步溅起一片水声。山海紧跟上去,发现柒姑娘歪着头,无力地躺在一块巨石边,被水流拦截下来。她没有泡出问题,或许也是随着塌陷一路被冲过来的。山海看到她脸色青白,很明显不仅是那些美丽的花草照出的模样。她的肢体很僵硬,明显是死去多时。

    她脸上还挂着那浅浅的笑,就仿佛她生前就是这样笑着死去的。

    施无弃将带来的断手为她接上。他仅是将两处断面对齐,然后另一只手伸出二指,自下而上轻轻掠过。那本有些参差的连接处竟像是墨痕般被抹去了。

    柒姑娘睁开眼,不需施无弃的搀扶就站了起来,仿佛不曾“坏”过一样。

    凛山海忽然听到拖曳的声音,他猛然回过头,抽出桃木剑,发现那些残余的尸骨正从那边挣扎着爬过来。当他的剑斩断一半尸骨时,施无弃才发现自己大意了。

    但很快,那些骨头不再动弹。一具披着白衣的尸骨缓缓来在他们面前。

    它是悬在空中的,没有脚。这一定就是那名为狂骨的妖怪。

    但,它似乎并未释放出什么

    攻击性来。它空洞的眼眶,呆滞地望向山海的腰间。他忽然反应过来,从腰间摘下挂着的那双绣花鞋。他解下来,将它小心地递给施无弃。

    施无弃走上前时,山海忽然想起,当时拽住他脚踝的枯骨,是否也是被这双鞋所吸引?

    狂骨伸出了手,接过那双鞋。

    接着,它将手探进衣摆,从肋骨间抽出了一根木棍。施无弃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它。

    “是判官笔!”山海大喊。

    “……就,就这玩意儿?”施无弃明显有些诧异,“连根毛都没有,你们管它叫笔?”

    “说来话长……”

    施无弃试探性地伸出手,将手覆盖在那只惨白的、拖着笔杆的手骨上。

    他一直没有说话,一人一妖就这样保持着同一个动作。山海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但并未打扰。半晌,施无弃终于抬起手,拿了那支笔,没有说话。狂骨绕开他们,兀自飘向前,停顿在水上的某处。

    顷刻间,化为粉尘。

    山海望了一眼施无弃。不曾想,这事儿就这样莫名地被解决了。既找到了柒姑娘,又拿回了笔,所幸也无人受伤,算是好事。看样子,这狂骨的怨念也被消去了。

    “我们该怎么出去?原路返回,还是……”

    “不用”百骸主指了指狂骨消失的地方,“这地势向东倾斜,水流湍急,我估摸着这时间和方位……这里或许已是玄祟镇的范畴了。它消失的地方,上头,应该就是出口。”

    说罢,他的双手灵活地翻转,一股内力在指间集聚。运功只用了一会儿,他便伸手将这股力推送出去,准确地打在遥远的上方石壁上。

    漆黑的天顶,传来的是木板破碎的声音。看来是人为封死的。紧接着,微弱的青色月光投射下来,在粼粼的水面上照出一圈光来。虽然很高,但还能判断出井口宽很多。百骸主背起柒姑娘,先上去了。而井的上面,还封了一层木板,这也并不能困住他。

    这是另一口井。

    从此处爬出来,山海发现,这里的确在玄祟镇神社内的庭院。这儿还很新,毕竟几十年前才翻修过。只是,这里不再有人驻守了。光不算太亮,时间也不够,他更没心情去欣赏这片他未曾来过的地界。他对衣摆稍加整理,便随百骸主离开这里了。

    迈出朱红的鸟居前,施无弃最后回了一次头。

    “何事?”

    “没什么,走吧。”

    山海看着他,忽然笑了笑。

    “不愧是百骸之主,的确令人佩服。”

    “你反应也不差。”

    第二日,慕琬与阿鸾在玄祟镇先前的客栈里找到了他们。看到三个人安然无事,她们自然是松了口气。两个姑娘也是商讨了一番,在听见地层塌陷后,与他们一样判断出了水流的走向,再加上祟的事,自然而然想到了神社。她们的确先去了那里,但发现被封住的井口被什么人破坏了,便马上赶到了客栈。

    至于为何是那里,或许只能用默契解释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三十八回:成何体统

    几人租下两间房,准备好好休息一夜再启程。施无弃本想带着柒姑娘走,但山海劝他休息一晚,他想了想,便也同意了。

    凛道长后悔得很快。

    他的衣物还带着水,黏在身上并不好受。他本想换下来擦擦身子,再穿上干净的内衬。只是他没想到,本以为只有两人的客房,却偏偏多出一个人来。

    还是个女人。

    严格来讲,是个死人。

    ……死人也是女人啊!

    成何体统。

    柒姑娘就一直那样笑着,双手摆在前头站在墙边,望向这里。

    “打个商量”山海开了口,“能让柒姑娘和阿鸾她们一屋么?”

    施无弃并不在意,他刚才干脆利落地褪下长衫。他有些莫名其妙地问,为何?

    山海指了指身上泡湿的道袍。水渍没有完全干透,干一片湿一片的。

    “所以?哦……你一个江湖人,在意这点问题?”

    施无弃还未换了上衣,山海的视线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按理说是无所谓的一件事,但站了个人在旁边——尤其一想到睡觉的时候,她可能就这么杵在床边,直勾勾盯着他,简直比睡棺材还让人浑身发毛。

    “再怎么说,她生前也是个姑娘,我只是觉得……”

    “哪儿来这么多繁文缛节”施无弃站起来,“死人罢了,你慌什么呢?我还以为你带着你徒弟四处闯荡,是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的事,谁知道你也跟个娘们一样。行了,快把衣服换了,一会冻死你。”

    “不是,我是说……”

    “怎么着,还要我帮你?”

    “等……放手,别扯!头发,缠住了!”

    “诶,施公子,话说柒姑……娘……”

    一阵短促的开门声,慕琬从门口伸出头。

    “……打扰了。”

    ……不是。

    “梁丘姑娘,等等,梁丘……不是你想的那样!”

    施无弃望向紧闭的门,又看了看山海,一脸无辜。

    “啥?哪样?”

    “……感觉解释不清了。”

    “解释什么?”

    “你闭嘴。”

    施公子一个晚上都没闹清楚,凛道长怎么忽然就生气了。

    最后,他只得说服自己,梁丘姑娘是正经人,不会想乱七八糟的事了。

    至于施公子,误会就误会吧。反正也不是啥好人。

    施无弃换好了衣服,将那根笔杆递给凛山海。山海接过来,摆出画了阵法的布,口中念念有词。施无弃饶有兴趣地看着,并不打扰。直到笔杆子冲着东偏南倒下去,他才开口。

    “你说凭这玩意,真能找到凉月君?”

    “用久了的物,都能寻到主人,尤其是灵力强大的走无常们。”

    “看着是用了挺久的。诶,你们还得走多久啊?”

    “我想……快了吧。”

    施无弃好歹退让了一步。虽然也不放心柒姑娘去隔壁屋子,但他令她坐在椅子上,面对着墙,这样避免了视线接触。可是山海望过去的时候,看着一个女人端坐着背对自己,冲着白花花的墙壁不知在看什么,还是

    觉得哪儿不对劲。

    “要不还是让她转过来吧?”

    “不是,你事儿怎么这么多。”

    而梁丘慕琬那边,的确没心思琢磨那两个大老爷们的破事。

    三.雩辰弥生·莺月君,缚妖锁。

    七,夕书文相·凉月君,万鬼志。

    十一,辜葭潜龙·霜月君,锦桐乡,封魔刃。

    十二,岁暮胧师·极月君,断指琴魔。

    二,柳酣雪解·如月君,阿鸾的二师父,画师,药师。

    四,清和残花·卯月君,百骸主之友。

    红衣。

    笑面狼。

    最初的那张纸上,多加上了几行字。

    至于卯月君的事,她在客栈里随便问了几句。施无弃说自己与她只见过两面,还是十几年二十年之前,但姑且算是友人。那是一位美丽温婉的长发女性,更多的事也并未告诉她。

    那御火的红衣妖怪与名为笑面狼的刺客,毫无头绪。宗主的事,更是下落全无。

    阿鸾翻了个身,她放下笔,很快熄了灯,怕吵醒她。

    第二天一早,她与阿鸾洗漱完,收拾好东西,骑着马到了街口。他们昨夜说好在此处会和。只是远远地她就瞧见山海旁边多了一匹马,马背上有两个人。

    “施无……施公子?”她略微皱起眉。

    “阿柒!”阿鸾毫不介意地对他们挥挥手。

    那边的三人回过头,柒姑娘还对她摆了摆手,慕琬自然知道是百骸主使然。

    “你怎么……”

    “我想了想,倒不是怕你们反悔,只是觉得等你们找到万鬼志时,历经千难万险怕是早把我给忘了。再者,我怕你们能耐差点儿,便决定随你们上路多帮些忙。如何?还不谢我。”

    不是,你能再不要脸一点儿吗?

    慕琬用诧异的眼神望向山海,他并不反对。

    “多个照应。”他说。

    “你这就,同意了?你们昨天……”

    “昨天什么?”黛鸾回过头望着她。

    “我合理怀疑……”

    “怀疑什么?”施无弃也看向她。

    凛道长的目光很空旷,像是放弃解释了。

    路上,施无弃给他们讲了个故事。

    从前有个姑娘,家里穷,爹妈把她卖到别的地方去了。姑娘身上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成年那天母亲绣了一双鞋,漂漂亮亮的,她不舍得穿。东家是个木匠,把她纳作妾。大老婆看不惯她,还抢走了她的那双鞋子,说下地干粗活容易弄脏,收起来,她也没再问了。

    村里有座庙,用来供奉当地为非作歹的一个妖怪,求它莫要作恶。每年村民都拿贡品来,但妖怪依然吃人,村子的规模总是无法扩张。谁曾想,献贡品那天,她在供桌上看到了娘亲给自己绣的鞋。过了几天,她想方设法溜去里面把鞋子偷了回来。

    很快到了收庄稼的那天。人们在地里干活,天突然阴下来,滚滚黑云倾天而下。村民知道是妖怪来了,吓的躲回家去。屋外狂风大作,轰雷阵阵,半柱香的功夫天才放晴。人们照例出来清点人数,发现人没少,作物全没有了。

    谁知道是不是那妖怪想换换口味,还是故意为之呢?姑娘脸色变了,大老婆也一直觉得蹊跷,从家里翻出了那双姑娘藏起来的鞋。愤怒的村民将其归咎于她,称她是妖女。他们令她把鞋穿上,砍掉她的脚,将染红的鞋供奉回去,又将她投进井里。姑娘自然是淹死了。

    那天以后,十年不遇的大旱降临。井水河水都逐渐干涸,庄稼又没什么收成,再加上妖怪依然作恶,人口是只减不增。姑娘烂作狂骨,那口井一到夜里就能听到荡漾的水声,引人过去。她逢人便问“要喝水吗”,多数人被吓得魂不附体,少数拒绝的也发了疯,他们都投井死了。就这样,整个村子的人死的死,溜的溜,几十年过去,一个人也不剩了。

    “那狂骨是姑娘化的,大妖怪便是百年前被封印的祟。玄祟镇,还有镇祟的意思。下面百具尸骨,她少说害了三代人。那又如何呢,还不是自找。”

    施无弃调整了手里的缰绳,说完了这个故事。

    “只是我见还有孩子的尸体,说来也是无辜。”山海思索着。

    “一群愚民。大祸害生的小祸害,死了也罢。”

    “你这人怎么这样说话?”

    慕琬瞥了一眼他。不过她很快察觉到,放在以前,自己或许也觉无所谓的。不知从何时起,她变得像山海似的。虽然还没到跟着一起多管闲事的地步,但心里有些权衡,的确同过去不太一样了。

    “难怪我从八荒镜里,看到的是一张姑娘的脸。我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

    “哦?八荒镜”施无弃看着他,驱马靠近了些,“你有这种宝贝?早知道昨夜偷了你的包袱走人。还有什么好东西,都借我看看?”

    “……你离我远点。”

    “道长好无情啊。”

    黛鸾看着前头的两人,忽然被身后的慕琬遮住眼睛。

    “小孩子别看,会长针眼。”

    去找凉月君的路上,又是一片山。山不高,却很长,墙一样地横在他们面前。这山不算很陡,但马走起来依然困难,耗了两三天他们才翻过去。下山的时候,坡度缓和很多。这一带的山腰也很长,能看得到一片连绵的屋瓦。看来有一座村子可以歇歇脚。

    村子的规模不好说,感觉比几天前的死村要大,却比不上玄祟镇般热闹。

    太阳快落山了。他们看到一个穿着肚兜的小孩坐在大石头上玩泥巴。山海下了马,想打听住处。小孩抬了头,瞅着他的道袍,用清脆的声音问他:

    “你是道士?”

    “唔,正是。”

    “那你能杀妖怪吗?”

    山海回头看了看同伴们,不知如何回答。不如说,他不知这孩子为何这么问。他明明记得,这一路上青山绿水,不见得有什么妖怪。他不清楚小孩纯粹是好奇,还是……

    这时候,从远处赶来一位包着头巾的妇女,看样子是刚干完活,来找孩子。一见到他们,她便愣在了原地。

    山海太熟悉那求助的眼神了。

    慕琬叹了口气。

    “你又怎么了?”施无弃问她。

    “……你很快就知道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三十九回:成王败寇

    “我们不是找人的吗?在这种地方耽误时间,不合适吧。”

    夜里,几个人点了一支小小的蜡烛,围着桌子坐了一圈。施无弃摊开手,皱眉抱怨着。

    那孩子的母亲留他们吃了晚饭,同他们讲了这个山村发生的事。这里十分丰饶,也十分和平,人们的日子过得是顺风顺水。直到不久前,开始有人不断地失踪。消失的都是男性青壮年,是家里的劳力,几家人吃饭都成了问题。

    本以为是在山中走得远了,过几日就能回来。也有亲戚朋友派人去寻,也有一去不回的。有天,有人在林子里发现了一具面目全非的尸骨。赶过去的时候,还有什么动物在啃食。

    “是山里有狼或是虎么?”

    “不好说。那牙印像虎,却细碎得多。几人举着火靠过去,那畜生便跑了,看身形不像是多大的猛兽。”

    “降妖除魔也就算了,这听着像是畜生干的事儿,多找些人不就得了,轮不到找我们出手吧?”

    “公子您有所不知。山上一向安逸得很,我们村里的好汉个个都身强力壮,能打着呢。我们觉得,不一定是什么走兽害的,八成是来了什么更不干净的东西。我家那口子随几人下山找帮手,都过去三四天了,还没回来,真是愁死人了……”

    “也就是说,那些咬痕不一定是致死的原因”慕琬稍作沉思,“那尸体还在么?”

    “早就下葬了。哎呀,真是吓人,喉咙肠肚都被剖开了,身上全是抓痕……”

    小孩儿不知是听到父亲的事,还是被娘亲的描述吓到了,在饭桌上哭闹起来。她赶忙抱起孩子,又摇又哄。这便是他们先前在饭桌上同妇人说的话了。

    山海没答应她一定查出什么,只说了尽力,毕竟他也没确定这问题的源头是什么。

    第二日,他与阿鸾随着妇人走访那些出了状况的人家。施无弃与慕琬在周遭的山林巡视一圈,看看是否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虽说妇人的确与山民们打了招呼,可慕琬觉得,那些人瞧他们的眼神仍是充满了莫名的感觉。说不上敌意,又说不上友善,但的的确确充满了对外来人的排斥。

    再者,她也并不很想与百骸主同行。她对这人仍怀着芥蒂。在这地势狭长的村子里走着,他们二人几乎不怎么说话。

    “这村子……我不大喜欢。”施无弃忽然说。

    “是吗?”她应付着。

    “那些人,尤其是男人,面相不善。有人的手上带着血腥,杀过人。”

    慕琬转头看了他一眼,隔着柒姑娘的脸,也没太看仔细他是什么表情。她不确定施无弃是故弄玄虚吓唬她玩,还是确有其事。她本觉得他在胡扯,可仔细想想,那些人的确目露凶光,身上带着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戾气。

    本以为已经离开村子的范畴,没想到地势低洼处还有一座房子。比起村里的砖瓦,它只是盖着破败的毛草,连墙都是土坯的,看上去荒废已久。门前不远就是一条曲折的溪流。

    “三位是外乡人吧?”

    甜腻的声音从背

    后传来。

    两人齐齐回了头,盯着说话的人看。他们先前并未听到脚步声,或许是被水流声盖住。那是一个水灵灵的姑娘,睁着圆溜溜的眼。她头发长长的,只是头顶两边儿有点外翘,也不知这头发是如何剪出来的。

    “嗯,是。”

    慕琬微微点头。她多看了两眼,觉得姑娘很漂亮,十六七岁,生着副讨人喜欢的模样。那张干净的脸像一朵花,生长在一片死气沉沉的废墟之上,带着点生机。

    和奇异的妩媚。

    ……真是怪了。不论如何,这都不是张与这种山村相称的脸。

    “那三位,要来家里坐坐吗?就是那儿,虽然看上去破了点儿……我家只有些粗茶,但歇歇脚还是可以的。”

    “姑娘你……也不像本地人啊。”慕琬说。

    “你怎么板着个脸?别吓到人家。”

    施无弃这么责备,一阵不悦涌上她心来。

    狗男人见了漂亮姑娘都走不动路是怎么回事?希望在正直的为人方面施公子可以多向凛道长学习学习。

    “喔,我是一年前才嫁过来的……好几天了,我丈夫还没回来。我一个人,就算是白天也心里发毛,几位还没吃午饭吧,真的不来寒舍歇息一下吗?”

    姑娘眨着眼,语气里带着哀求,凭谁都会动摇两分。可慕琬不为所动,她警告性地扯了扯施无弃的衣摆,低声说:

    “挨家挨户地打听可不是我们的任务,你是忘了还是怎么着。”

    “你这人怎么不识好歹呢?小姑娘客客气气地求你,你怎么如此无礼?”

    “你说谁不识好歹?成,你爱坐多久坐多久,与我没有半毫关系。”

    那姑娘看坏了气氛,有些尴尬地想打圆场,谁知慕琬一摆袖子,转身走了。

    “莫管她。”

    她听见这话,步子迈得更快了。

    整个山村附近的地势还算平坦,生着茂密的树。她一个人花了许久才绕了村子一周。天还没黑,她准备去林子更深处再看看。饿着肚子,她心里憋着气,又走了这么久山路却毫无发现,实在觉得烦躁。

    烦躁得回去非得揍姓施的一顿才解气。

    慕琬向西边的天望去,山体挡住了大部分光,些许暖光从山顶溢过来,却毫无温度。天空偶尔掠过几只归鸟,草丛里依稀听得见兔子的窸窣声,一整天下来,她并没有发现什么猛兽或妖怪。她又不希望有什么问题,又希望快点解决问题。

    林子深处传来一阵风。

    这风不太一样,很凉,像拿着冰块在皮上划过去似的。她明显察觉到,这风里有一股浓郁的妖气。甚至,她还有些熟悉。

    她抓紧了伞柄,顺着风向更远处走去。

    林间的一处空地上有什么人站在那儿。一抹鲜艳的红闯入视野,像黄昏未燃尽的篝火。

    冤家路窄。

    “是你?!”

    那人并不回头,知道她在身后似的。

    “又是你。我还有要务在身,不想与你争辩。”

    那细腻轻柔的嗓音果真十分熟悉,黑发衬得红衣格外扎眼。天要黑了,那妖怪头也不回地向林子里走去。

    “站住!”

    慕琬冲上前抽出伞,伞的剑气如飞刃向前斩去。妖怪面前几棵纤细的树倒下来,拦住他的去路。可剑气明明也穿透了他的身子,他却毫发无损。

    “莺月君在哪儿?”她单手持伞指着他,厉声质问。

    他停住了脚步。

    “……你这女人别不识好歹。”

    听到这熟悉的说辞,慕琬觉得太阳穴都跳了一下。

    “不识好歹的是你!”

    她直直将伞刺过去,却被他单手稳稳抓住,伞尖都不带颤一下。他翻身转过来,抬起手,金红的纹路如一阵流光从袖间蹿上掌心。慕琬瞳孔骤缩,明知他要放火却撑不开伞——伞身被他攥得死死的。她不知道他哪儿这么大力气,不得不暂时让伞脱手,凌空跃至他的身后。

    天黑下来,火光却在此烧得明亮。

    她躲开火,再转过来时,不知他何时跃到燃烧着的树枝上。他撑开伞,仔细打量了一番。

    “起初就觉得不对,果然这伞下贴的都是宝贝。”

    “还来!”

    “你说还就还,好大的面子。”

    “你究竟是何人!”

    “与你何干。”

    他一字一顿。

    突然间,一阵白影侧冲过来,自他面前疾驰而去。

    伞不见了。与之同时消失的,还有他半条手臂。

    灼灼燃烧的火光之上,黑红色的液体飞溅而出,浇灌到地面。仿佛受到滋养的火苗蹿的更高了,将他与树的影子缠在一起,诡异至极。

    天狗回到慕琬的身边,松开口,让伞落到她手里。那半条纤细的手,被它吞进了肚。

    她厌恶地看了一眼伞上的血迹,抬头望向火光中的人。他似乎并不感到痛,脸色却十分难看,在妖异的光下,面部的阴影显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诡谲。

    他抬起断臂,血不再溢出来。另一种纹路蔓延上来,超过了肢体的范围,重新勾勒出一条手臂的轮廓。紧接着,那些筋肉血脉似的光纹燃烧了一瞬,弥漫出一阵纯黑的烟尘。很快,一条完整的手便被他重新复原了。

    恢复得太快了,哪里是一般的妖怪能做到的。

    他的声音变得阴冷。

    “别说我没提醒你……放你一条生路还不肯滚,现在就别怪我不客气。”

    他抬起双臂,周围一圈都燃起火来,将他们牢牢圈在这里。慕琬欲骑上天狗先逃离这方火牢,却早被识破意图,围住他们的烈焰直直冲天,形成一道火墙,向内勾着弧度,摆明了不准备放人。天狗对着他龇牙咧嘴,却因本能地畏惧这火焰不敢贸然上前。

    慕琬准备张开伞,强行冲出去。但那沾在伞柄上的血迹,不知何时泛着光,如炽热的熔岩。虽说伞不至于被烧坏,她却怎么也没办法将它撑开了。

    “雪砚宗三百弟子,倘若走丢一个……”

    他的眼如血一样猩红。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四十回:成算在心

    突然间,一道黑影冲进火墙。

    只见那些窜天的火焰妖异地蜷曲起来,如虫子受到刺激的触角,剧烈地摇晃。火势受到不知名的外力左右,溃不成军。慕琬还未察觉什么,便被人打横抱起来,冲出重围。天狗也借机突破了高温的禁锢。

    慕琬被放下来,她惊呼出声。

    “施公子?”

    施无弃虽穿越了那些火焰,身上却没有任何烧伤的痕迹。仔细看来,火舌完全无法触碰到他,仅在他衣物与皮肤几毫厘处便烧不透了。他八成是将灵力缠绕在身上,以防直接接触到火体。他一手抖开那把扇子——扇子也是普通的纸质,被他的灵气镀上了浅光。

    他一抬胳膊,反手将扇面轻拍下去。烈火受到风的指使,直奔着火的主人迎面而去。只是火焰扑向他后,原地散去了,那妖怪也不见了身影。

    “……嗯?”

    两人都不曾注意他的动向。

    此时,施无弃感到身后有什么人探过头来。那妖怪不知何时就出现在他身后,突然就将头深深埋在他的肩上。他一惊,用手肘向后猛击,却扑了个空。

    “你身上……有股妖怪的味道。”

    “贼喊捉贼!”慕琬大骂。

    “真是恭维了。”

    他化为火尘在瞬间消散,又重新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仅有一丈之隔。

    柒姑娘赶到他们身边,明明白白地做出了迎战的手势。妖怪扫了她一眼,若有所思。

    “啊,我想起来了。百骸主施无弃……是不是?”

    “哦?你认识我?”

    “施公子的大名谁没听过呢……喜欢和妖怪打交道的家伙,怎么和区区人类厮混在一起?真是替你丢脸。”

    “你说什么鬼话?信不信我撕烂你的嘴!”

    慕琬的火气就没下去过,天狗一脸凶相,露出尖利的獠牙。

    施无弃盯着他的眼睛,隐隐从中看出些许端倪来。

    “你莫非……”

    “……哼。”

    周围的火势忽然小了许多,御火的妖怪反复看了他们几眼,从领口取出那支白色烟杆,兀自沉吟良久。

    “真是麻烦。算了,浪费时间……”

    说罢,他摇摇烟杆,挥袖而去。

    慕琬本想追上去,却被施无弃拦下了。

    “教训还不够么?你也不是他的对手——至少现在不是。”

    施无弃如此教训着,她一肚子火,却不好发作。此时嘴硬“就算你不来我也有办法”并没有什么意义,她是清楚的。而且施公子的的确确是救了她一把,这也没话说。

    天狗制造的冰雪在这一带倾天而下,熄灭了残余的火焰。植被冒着袅袅的黑烟,在黯淡的月光下显得如鬼魅般可怖。

    两人一路沉默着回到了寄宿的夫人家中。山海与阿鸾早就等候多时。见他们灰头土脸地回来,师徒二人焦虑地询问起来。慕琬陈述了前因后果,夹杂着对施无弃的抱怨,与被提名者不服气似的辩解。花了许久,两个人总算把事情理清楚了。

    山海不知她在与他们同行前,除了莺月君,竟还遇到了那样可怕的妖怪。

    他本想追问妖怪的事,施无弃却打断了他,一边倒茶一边问他:

    “别说这个了。你们白天挨家挨户问过去,都问出些什么来了?”

    山海微微皱眉,没再追问。他细细地将白天的事说了一通,阿鸾跟着补充。这山村失踪了几人、何时失踪的、年岁与职业、尸骨埋葬的地方、近期的异状、各家的难处……

    “不过,我起初就有些奇怪,这山虽然丰饶,但还我看村子建设的还不错,便猜想他们有什么赚钱的营生。虽然今日造访了家家户户也没打听出什么,但我基本断定……每个当家的,怕都和匪字沾边。许多东西,都是很远的地方来的——我甚至看到黛峦城的布艺。”

    “说不定是做生意呢”慕琬猜测,“这山很长,有很多往来的商队都要经过此地吧。”

    施无弃冷笑了一声:“哼,这穷乡僻壤,有什么可换的?还不如抢的来钱快。何况早上那姑娘也告诉我,村里人的确干了些见不得人的营生。不少被害的尸体,都扔到山沟里了。”

    如此一说,这间屋里的人都觉得发毛。闹了一阵,他们又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加上白天那些烦心事儿,谁心里都觉得不痛快。夜已经深了,却没人休息。山海催了阿鸾几次,可她无动于衷。过不了多久,施无弃忽然站起身,也向门外走去。

    “你去哪儿?”慕琬问。

    “你猜啊。”

    这话听着让她气不打一处来。分明是好心问一句,谁曾想他的答复,不比那妖怪的两次“与你何干”更好听些。

    “别是去白天那姑娘家吧?”

    “聪明。猜对无奖。”

    说完,他当真走出了门。

    山海回忆了一番,他在慕琬的复述里听过那个漂亮姑娘,只是她一语带过罢了。

    “你说的姑娘那样漂亮,却住在最远最破的茅屋里?”他转头问她。

    “嗯,她说她是外嫁来的。”

    “……定有蹊跷。”

    “此话怎讲?”

    这时候,黛鸾凑上来插了话。

    “我们白天问起村里的人数时,他们的确提及了最远的一处屋子。看样子,还险些把那里忘了。不过那儿住的是个老太太,早就过世了,其他村民也对她不闻不问——有的人都不知道她已经死了呢。”

    山海本想追上施无弃,柒姑娘却忽然站在了门口,像是诚心要阻拦他们。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但慕琬并不明白。

    她叹了口气,面露不悦,显然不想再提及此事。她不由分说拉起阿鸾的手,硬是催她回屋睡觉。阿鸾也不知道哪儿那么大的神儿,并不想睡,她求助似的向山海伸出手,他只是面无表情地摆摆手。

    “早点睡。”

    刚躺在床上没多久,阿鸾居然轻易睡着了。看来是真的困,只是见没人睡,硬撑罢了。

    相较之下,慕琬就没这样轻松了。白天的一幕幕在脑内生动地演绎着,一遍又一般,让人烦躁的很。到底是被百骸主那家伙救了一命而不甘心呢,还是因为不能轻巧地应对红衣妖怪的妖火而愤恨。她都说不清楚,或许都有,于是更加心烦

    意乱。

    说到头儿,都是自己能力不够的原因。

    要是自己能强一点,再强一点儿,就犯不着被那该死的走无常捉弄得找不到北,也不至于沦落到被施无弃帮一把的地步。

    师父啊,说不定也就不会受那么多苦了。

    过了整整一个时辰,慕琬仍胡思乱想着,恍惚间她终于有些困了。这时候,窗外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竟然是凛山海。他敲了敲窗户,立刻从窗外消失了。慕琬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她警觉地从床上坐起来,有些不明所以。

    再说施公子,的确来到了白天那栋小小的茅屋外。

    上午的时候,她对他说,称呼白姑娘便可。此时三更半夜,白姑娘竟醒着。她欢快地开了门迎他进来,亲昵地挽上他的胳膊。

    “施公子当真没有食言,只是来的太晚,人家直犯困。哎呀,你身上怎么这么多灰土,究竟是干什么去了?”

    白姑娘说着,忽然松开他,去拧一块干净的抹布。施无弃坐在破旧的椅子上,摆摆手,说不打紧,来时不小心摔了下。但他又接着说:

    “来之前,我去你提及的山沟望了一眼,就着月光的确看到白骨森森,着实骇人。看来,你诚不欺我,这山村的人都不是什么善茬。”

    “可不是!”白姑娘走上来,殷勤地用湿抹布帮他拍打身上的尘土,“您可一定要替小女做主。而且自从我家男人没了消息,我是受够了欺辱,本就家徒四壁,仅存的嫁妆也被他们抢了个一干二净。可怜我一个人,过得这番苦日子……”

    白姑娘低声抱怨。说着说着,开始啜泣起来。施无弃连忙站起来哄她,她突然就抓着他的袖摆,哀求般地说:

    “要不,施公子就留下吧,我一个姑娘家家,没法在这山里活下去的……”

    “哦?是么。”

    施无弃忽然变了脸色,他双手干脆地松开白姑娘的手臂,抖出那把扇子来。

    “我看你小日子过得挺滋润?隔三差五开开荤,惬意得很。”

    白姑娘瞪大了眼睛,眼泪还在打转。她有些惊恐地望着他。

    “您在说什么呀?我一天到晚只得挖些野菜充饥,您这话又是……”

    还未说完,施无弃的脸翻得比书还快,先前的温柔关切荡然无存。他毫不客气地掐上白姑娘的脸,白皙的皮肤泛出红印来。

    “我看你墙头的镰刀锄头一点污泥也不带,除了落上的灰干净得很,不像是天天刨地的样子。再者,仅凭借这点儿东西,你怎么可能在这穷乡僻壤活了一年,还这么水灵?我看村民口中吃人的妖怪,就是你吧……”

    施无弃倒也没使太大力,她挣扎着推开,楚楚可怜地说着:“您到底在说什么啊……”

    “还跟我装。”

    外面传来极其微弱的声响,白姑娘忽然受惊似的尖叫出声,躲在施无弃的身后。他走出门,左右看了看,白姑娘便一直跟在后面,一只手小心地拉着他的衣角。

    紧接着,他瞬间掐住了她的另一只手。

    白姑娘被掐住的那只手,竟伸出极长的指甲,在晦暗的月光中泛着可怖的寒光。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四十一回:成人之美

    “走路无声,耳力超群,又生着如此的指甲……是猫妖吧?少说修炼了百年有余。”

    这话并非出自施无弃之口,而是身后屋顶上等候已久的凛山海。他轻功极好,却依然引起了白姑娘的注意。他一手提着灯,令一手忽然一抬,将一碗融了显形符的水泼在她身上。

    突然,她头发都炸起来,发出刺耳又非人的尖叫。施无弃松了手避开她,她时而扯着自己头发,时而疯狂地抖动着,对这水深恶痛绝般。几缕青烟从她脸上冒了出来,待她冷静下来,松开手时,完全变了模样。

    白姑娘的脸变得又白又尖,生满细密柔软的绒毛,还有一大块黄色的斑。她的牙变得很利,和她的指甲似的。在她身后,一条又细又长的白尾巴显露出来,烦躁地上下拍打着。

    那尾巴周边,有着灵气聚拢的几道残影,看上去仿佛是九条灵动的尾巴。猫又每九年修炼出一条尾巴,真正成人时,才有了实实在在的九条命。

    她想要跑,此地却不知何时被布下阵法,将她的双腿紧紧所在原地。

    她跪在地上,深深地低下头。

    “我说白日不待见我呢,原来是厌烦我身上的狗味儿。”

    这时候,慕琬举着伞走了过来,两边分别跟着阿鸾与柒姑娘。

    “梁丘大小姐竟然来看我了?怎么,真怕我丢下柒姑娘,和别的狐狸精跑啦?”

    施无弃如此揶揄着,慕琬并不理他。但山海接了话茬:

    “见你留下柒姑娘,便知道你意思了。她按照你的意思一出门,我们便跟来了。虽然不是狐狸精,却也差不到哪儿去。它们这类妖怪,是极易蛊惑普通人的。”

    山海拎着灯,跃下屋子,来到白姑娘面前。施无弃说:

    “我先前去她所说的山沟,的确有许多被害的旅人。我摸了他们的尸骨,白姑娘的话倒是不假。接着,我去了你们问来埋着那村民的地方,也摸了骨,看到他生前见的的确是这幅猫妖的嘴脸,凶得很呢。想必其他遇难的男丁,也是被她吃了去。恐怕再死上两个人,这法阵也拦不住她的妖力了。”

    “这么说来,是该除掉的祸害了?”

    慕琬将伞对准她,被施无弃拦下来。白姑娘忽然抬起头,龇牙咧嘴,险些咬上她的伞尖。

    “且听我说完。我在那抛尸的山沟里,发现了唯一一具年迈的尸骨。那是一个年迈的老太太……白姑娘的话,半真半假,真就在于她的身世。这老太年轻时外嫁此地,丈夫得病走得早,又膝下无子,确实受了不少村里人的气。”

    慕琬轻叹口气。

    “后来,有只白底黄花儿的猫来了她家,她给它取名小白,好生照顾。小白实则是修炼百年的猫妖,常偷些村民的吃食与小物件补贴家用。过了很多年,老太太病卧在床,被一群强盗——自然也就是村里那些歹人找上门来。他们说,是老太训那猫来偷东西,他们要把物件都拿回去。虽说如此,他们缺抢了她当年来时的嫁妆,小白不在,她拼命阻拦,被打得丢了大半条命。等

    小白回来的时候,已经无力回天了。”

    “我当时想,我要是能分她一条命就好了”白姑娘忽然抬起头,“可我那时没这么大能耐——知道吃人能有这样强的妖力,我早该把他们都生吞活剥了!栽在你们这群江湖术士的手里,算我倒霉。我命还多着,你们杀了我,我还会回来报仇——”

    “小白,你当真这么恨他们?”黛鸾走到她眼前,双手撑着腿问她。

    “他们都该死!人类没有一个好东西!只有……奶奶不一样。有一次,她误见我化成人形样子,择着菜,却并不因为我是妖怪而怕我,赶我走,不像我以前见过的任何人一样。他们只见得我是猫,或是人,若是变了模样,一个个都不再认我,只会大骂着妖怪。”

    “所以你想就一个个吃掉他们?”阿鸾问,“可并不是所有人都害了奶奶,你这样,不也害了无辜的人吗?”

    “我不在乎!冷漠的旁观便是无罪吗?我要让他们每个人都知道失去至亲的滋味!”

    小白又露出凶相,施无弃拉开了阿鸾。他凑上前,认真地对她说:

    “妖怪对人的恩恩怨怨,我听得够多了。你这样的妖怪,我也是见了不少,杀你嘛,我第一个不同意。不如我来告诉你件好事吧?我有办法替你报复那群人,你就此收手,离这山村的是非远远的,如何?”

    “凭你?你又算什么东西。”

    “百骸主,施无弃。”

    小白的眼睛忽然亮了,比起白天时瞳仁大了很多。早上强光令她的瞳孔略显纤细,多了几分妖媚。现在看来却显出几分柔和来。

    “你就是百骸主?那个……更喜欢和妖怪来往的人?难怪你身上有那么重的妖气。可,你有什么办法?若不亲自手刃恶人,我不甘心。”

    她态度很坚决。山海稍作沉思,走上前来:

    “这样吧,白姑娘,我们各退一步。我们自不会杀你,也请你放过其余的村民。至于奶奶的仇,施公子替你想办法。而这之中的遗憾……我与一位六道无常是旧相识,我替你打听奶奶转生到何处,你离开这儿去寻她,便能与她再会,如何?”

    “……真的?”

    白姑娘的眼睛亮亮的,似乎天上的星都落进她眼里了。

    “骗你不成?生意人,讲究的就是诚信二字。”

    “……可你要怎么做?”

    施无弃抬起扇子,凑在她耳边悄悄说了些什么。这般如此,如此这般,小白微微点头,像是认可了他的法子。慕琬有些好奇地问:“你们到底要如何?”

    施无弃只是“啪”地一声收了扇子,笑着说,秘密。

    他让山海解了束缚小白的阵法,山海面露犹豫,他却说不打紧。于是山海从袖口抽出了符咒,用灵力烧掉了它,阵便解开了。

    小白试着站了起来,有些摇晃。慕琬还有些警觉地抬起伞,一手护着阿鸾,见她的确没有攻击的意图,才稍微放下心来。

    “对了,慕琬你先前说的御火的妖怪,是在何处见到的?”

    于是,他们分为了两路。这次,慕琬带着山海和阿鸾去先前交手的地方,小白与施无弃在一起。两处有些远,她唤来天狗,将三人载到事发地去。阿鸾第一次飞的那样高,兴奋又好奇地向山林间张望,山海真怕她一头栽下去。

    不消一会,他们便落了地。凛山海将灯提高了些,光圈所及之处,都是些燃尽的草木灰尘。焦味早随着山风散尽了,可偶尔,还是有未完全熄灭的星星之火在黑暗里闪烁。

    被破坏殆尽的树木山石,无声地阐述着不久前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

    “当时我在这儿,被火墙困住。施公子及时赶来,将致命的火势驱散了些……他这人,若少说几句话,还是有两下子的。”

    虽然不愿承认此事,但慕琬也并未吝啬夸词。

    忽然间,前方的草丛传来窸窣的声音。三个人都警觉起来,生怕招架不及。

    从灌木间现身的,竟是他们的老熟人,极月君。

    “咦?这大晚上的,你们竟然还未休息呢。”

    虽然看不见,但极月君既然知道面前的几人是谁。方才如临大敌的三人松了口气,阿鸾抱怨似的说着:

    “你才奇怪呢,大晚上跑到这里做甚?我们还以为妖怪来了。”

    极月君撩起一边的鬓发,语气也有些许困惑。

    “我为何不能在此?这里可有一处灵脉,我来寻你们倒是方便的很。”

    “灵脉?”

    慕琬陷入短暂的思考。她忽然想起什么,提高了音调,有些激动地说:

    “当年在浣沙城,你们还记得吗?不是说,有人破坏了灵脉,才坏了两道的平衡。我恰好两次与那妖怪相遇,都在灵脉旁,莫非他就是……”

    山海皱着眉,回应说,并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极月君拈起下颌,不紧不慢地说道:

    “虽不知你们说的妖怪是何许人也,不过我此行的确是来告诉你们浣沙城一事的进展。那边的事,那位大人交给叶月君去做了。我回冥府禀告时见到她,她虽暂时未查明真相,但她却告诉我,困住禾神狐狸的人,竟然是裴员外。”

    “裴员外?!”三人几乎是同时惊呼出口。

    “倒也不能这么说,是有人装作裴员外的样子与你们交换,真正的他,被绑起来困在了裕安酒楼的柴房里。给人发现的时候,他差点要饿死了。只是他清醒来时,什么都不记得了,还有冒充他的人也是——你们见的冒牌货,是禾神的另一个式神,一只狸猫便的。只是那狸猫也被注入了假的记忆,什么也记不得了。”

    他们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最为诡异的是,他们竟然谁也没有看出那冒牌货的真身,至少连他并非人类这点也未曾发现。像是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似的,极月君接着说:

    “唔,按理说我应当能察觉,那裴员外是妖怪变的才是——但我也竟未看出破绽。看来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定不是个等闲之辈……对了,你们刚说的妖怪,又是怎么一回事?”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四十二回:成事不足

    几人坐在附近的石头上,慕琬又将那事说了一遍。不过她并未说几句,阿鸾可逮到了机会,绘声绘色地将那番激战描述了一番。

    “你说的莫不会是……”极月君欲言又止,“唔,你说的那妖怪,模样如何?”

    “黑头发,比施公子头发短,却比柒姑娘长。穿的是红浴衣,上面黑色纹样很是怪异,似乎与我第一次见他时不大相同,这我记不清了……他身上有很强的妖气。对了,他还有一根白色的长烟杆,看不出是什么做的。不过施公子说他一眼看出来是人骨,也不知真假。”

    阿鸾在一边没做声,山海也看着极月君,等他给出一个解释来。

    “那……梁丘姑娘,你怕是得罪了……”

    “得罪了谁?”

    “红、红玄长夜……”

    “朽月君?”山海问他。

    黛鸾凑上来好奇地问:“山海你认识他么?听名字,也像是六道无常呢。”

    “我知道梁丘姑娘对我们有些偏见,这我倒也承认。的确,我们之中不乏对为非作歹独有情钟的……所以遇上朽月君,我也没什么可解释的……”

    “哦,竟然是你们的人?”慕琬将伞筒卸了,扔到地上。

    极月君苦笑着,脸色有些尴尬。

    “……我的确也并不喜欢和那人打交道。也难怪他会出现在灵脉附近,再怎么说,他的确也是黄泉十二月之九。”

    慕琬发出沉沉的哀叹,山海跟着叹了口气。他回忆了一番,说:

    “我并不太清楚,只是听闻……红玄长夜·朽月君,是十二位走无常中唯一的妖怪。他妖力无边,深得奈落至底之主点提。只是那性子,我倒还真不知如此……恶劣。”

    “朽月君原是地狱道的一枚业火红莲,焚尽世间罪人的骨灰,深谙人性百态丑恶。在那毫无喜乐之地,它觉得无趣了,便对那位大人说,想一览人间道的风景。‘不知何样的地界才能孕育出如此繁多的罪来?’那位大人说,人间并非他心中所想,若他执意要去,便要收到规矩的管束,成为六道无常。以如此的使命做交换,他才得以来到人间。”

    慕琬盯着皱着眉的极月君,脸色并不好看到哪儿去。

    “他胡作非为的还少么?你们那位大人都不管的?”

    “……那位大人的心思,我们从来也猜不透,只是相信他自有打算。我只知道,他近期奉那位大人之命追查笑面狼的行踪。那人曾作恶多端,害人无数,当初就是派遣朽月君收拾的他。只是他并没有长记性,反而变本加厉,这任务便又落回了他的头上。”

    “笑面狼?那不就是林姑娘的那次……”阿鸾想起来了。

    “哦?你们与他打过交道么。”

    慕琬的心情更差了:“岂止交道,还交了手。只是他既然负责追查笑面狼,又为何偏偏出现在……不,等等……”

    疑惑一半,慕琬发现了最根本的问题。

    当初在锦桐乡与笑面狼相遇,他们也能猜出个大概——他要么是在找娲

    堇华,要么是在寻霜月君。自然,也可能是按上头的命令去追杀谁。可不论究竟是哪种猜测,朽月君为了寻他出现在这附近,便证明……那笑面狼,怕也与他们近得很。

    至于他的目的,谁也不得而知。

    夜晚的山风一阵又一阵,穿过层层树林,真是令人心里发寒。林姑娘死后的模样,还印在他们脑海里,深刻得让人无法忘记。

    “先不说这个了。正好见到你,我有一事相求。”

    “哦?还有你姓凛的做不到的事?”极月君又拿他打趣。

    “如果没有记错,你们六道无常,是能知道某人的灵魂投胎何处的。所以我想托你查一个人,一个老人。她收养了一个猫妖作孙女,她孙女很想念她,我便答应……”

    凛山海话还未说完,极月君忽然站起来,背过身去走了两步。他闭了口,却不知他是何意。看那态度,似乎并不乐意帮这个忙。

    “……谁让你答应的?”

    极月君的声音很冷,态度严肃,一扫往日那股轻浮。这让慕琬与阿鸾也愣住了,不知为何他就变了脸色。

    “这……若我不应下,我怕她会毁了整座村子。她奶奶是给村里人打死的,所以……”

    “那是报应。”

    极月君轻描淡写这么一句打断了他,没有回头。山海也站起来,有些慌了。

    “你为何这样说?村里的妇孺自是无辜,你知我不会坐视不管。你也好,凛霄观也罢,不都教会我人命至上的道理么?如今你却说这番话。何况,那姑娘……”

    “那是你自己的事。我现在还要教你,不要轻易对人许诺的道理。”

    说完这话,极月君缓缓转过身。他的眼睛仍是蒙着的,却无法遮掩那层极致的冷漠。他们似乎能看见,他那清澈凛冽的眸子如寒冬腊月的雪,没有温度,也没有生气。

    凛山海哑口无言。

    “正是因为我们都知道,人命这东西,廉价,又贵重。何贱何贵,何轻何重,却要你自己慢慢琢磨。转生轮回绝非什么挂在嘴边这么容易的事,灵魂的去向与归属,正是我们为之奔波的本分。并非是针对你,只是我今日告诉你,犯了忌,明日是否又能说给别人?”

    说到底,是原则问题。

    山海心里大概清楚了,他知道自己过于随意地承诺了不该承诺的事。何况听了极月君这番话,他也完全能理解为何他如此敏感。

    极月君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柔和了些。

    “我知道你们都有些难处,我净在此间往返,也不大合适。那位大人差我的活儿还没什么眉目,我可要多花些心思了。这次见面,一来是想告诉你们浣沙城的事。待我忙完手头上的工作,叶月君查出眉目后定会告诉你们。二来,则是告别。”

    “告别?”阿鸾坐不住了。

    “据我上次见凉月君的地方,已经不远了,翻过这片山直直走下去就是,如有意外,你们随时可以用那判官笔矫正。只是在你们与凉月君见面前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再

    来造访。还希望诸君……各自珍重。”

    他端端正正行了一个礼,转过身,就这样走了。

    他们都觉得,极月君确乎是生气了。

    “不帮就不帮,这么大火气……”慕琬有些哀怨。

    “罢了,我明白他的意思。这件事,也确实是我考虑不周,轻易许诺。帮不到白姑娘,真是让人难交代啊。”

    山海少见地焦虑起来,就像方才极月君那样少见。慕琬重新挂起伞桶,安慰他说:

    “小……白姑娘的事,施公子不是愿意帮他报仇么?看样子你未加阻拦,是知道他的如意算盘。我想,把事情原样说与她听,她会理解的……”

    山海轻轻摇了摇头。

    妖怪的许多观念和看法,与人有所不同。越是像她那样的妖怪,便越是单纯。这种单纯好似双刃剑,好对付,又不那么好对付。稍有不慎,便遭记恨。

    就在此刻,宁静的夜空下爆发出骇人的尖叫声。他们都转过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那并非只有一声,而是接连不断、此起彼伏。女人的叫喊与孩童的哭闹占主导,不如说男人尖叫起来也并没什么区别。

    想必是施无弃动手了。

    这幅混乱的景象想必最适合在高处欣赏。慕琬又唤来天狗,向山顶的方向飞去。途中经过了这处狭长的村子,他们向下张望,果然看到一派乱象。人们抱头鼠窜,锅碗瓢盆不断地摔打到墙上、地上,狼藉又狼狈。

    他们清晰地看到,那些腐烂已久的尸体,如还魂般在家家户户的门窗前拍打着。没有人敢出来,但哭喊从未停歇。

    虽然知道是百骸主的把戏,可若置身其中,他们也难保自己不会失态。

    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可着整个山村挑不出几个身家干净的人,当那些寻仇似的亡者从坟堆里爬出来,讨命般出现在凶手的面前,凭他先前如何嚣张跋扈,此刻也连被窝都不敢出,更别提迈出家门与之对峙了。

    越过这片可怖的景象,声音逐渐轻了些,但仍不绝于耳。他们很快在高处的石台上看到三个人影。施无弃与柒姑娘站在后方,最前面的小白笑得开心极了,眼泪都笑出来。若她化作原型,恐怕早已经满地打滚了。

    “你看、看他们,哈哈哈哈……一个两个不是很厉害吗?不是凶得很吗?不是最爱欺负人了吗?出门啊,对着干啊,怎么还怕一群死人呢,哈哈哈,哈哈哈哈……”

    天狗落在地上,化作一片白雪散去。山海慢慢走来,施无弃回头看他,发现他脸色并不好看,心里便有了答案。

    小白终于抹掉眼泪,转过头,给他们打招呼。

    看着她,山海有些难以开口。

    “那个,是这样的,白姑娘……”慕琬走上前,“我们,见到那位无常……”

    小白的耳朵支棱起来,期待极了。背对着月亮,光从她身后投来,耳朵与面颊上的绒毛呈半透明的模样,柔和得好看。

    慕琬也说不出话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四十三回:成妖作怪

    最终,还是山海自己开了口。

    “是我轻易许诺,却坏了人家的规矩,你奶奶的灵魂……他不便告诉我们。你莫怪他,这是他们的职责,也是我太自作主张。你若不满,责备我便是。还有什么我能帮你的,你尽管……”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声音慢慢放轻了。他明显看到白姑娘的眼睛暗淡下来,从先前的欣喜化作冷淡,再转为此刻的盛怒。

    “骗子……”

    她颤抖着,浑身的毛发都炸起来。

    “真的很对不起,白姑娘,我们……”

    她突然冲上来一把推开山海,向着山林深处跑去了。他险些摔倒,幸亏被阿鸾拉了一把。

    “你们见到极月君?他还没答应?嚯,这下可好,刚把小姑娘哄开心。”

    施无弃抱怨着,倒不是真有多大情绪,只是稍作感慨。凛山海无奈地摇摇头。

    “……走吧。”

    村子乱成一锅粥,他们没法再呆下去。若连夜离开这里,天亮前说不定就能下山了。

    小白跑到林子深处,迎着夜风,刀刮一样冰冰凉凉。没多久,的确有温热的液体在脸上绽开。她一边跑,一边抹上脸颊看了看,才发现那不是血,是眼泪。

    她还是忍不住哭了。

    几百年的修行,很累;顶着人类怪异的眼光,很苦。好不容易有了成绩,摆脱了那些轻蔑的眼神,让人们甚至小妖怪都怕她了,她却并没有高兴到哪儿去。只有与奶奶生活的这段日子,她觉得自己仿佛真正活过了,活得快乐,快乐到昔日一切苦痛与委屈都是值得。

    她跑累了,终于停下。用手背抹掉眼泪,蹲在地上喘气儿。歇了一会,她在原地踱了几步,让自己的心态也放静了些。

    “……算了吧。”

    她轻轻这么念叨了一声。想到虽然一开始,那群阴阳师对自己是不太客气,但总归是帮她吓唬了那群刁民。她开始琢磨,是不是自己太得寸进尺了?

    “怎么就这么算了呢?”

    “谁?!”

    周围传来男人的轻笑,她警觉地抬起头,却不见人影,也听不到谁的脚步声。这时候,她面前的空中逐渐聚拢几颗微弱的火星,燃起一团耀眼的火。那火坠在地上,顷刻间化作一位貌美的妖怪来。

    他抬起白色的烟杆,在空中微微比划了一下。

    “这就,算了?”

    “你到底是谁?”

    她的指甲再度变得尖锐,眼神充满了敌意。

    “我?不瞒你说,我也是位无常鬼呢。”

    小白望着他的眼睛。那对眸子是殷红的,这片红色之中泛出一道弯而有张力的金光。

    “……你当真是?你就是那个道士的朋友么?”

    “不是。你说的,应当是岁暮胧师。我嘛,是他的一位友人。人类啊,就是这样自大的东西,一个都不可信。唉,极月君也真是的,不过是区区一个转世了的灵魂,有什么可藏着掖着的?莫非他是在怀疑你的诚意么?”

    “怀疑我?”她抬高了声音,“为什么?她是我唯一的亲人,我有什么理由没有诚意?难道我会去找她干坏事不成?”

    “你当

    真有诚意的话……我告诉你,也不是不行。”

    他凑上来,小白抬高了头。

    “你真不骗我?”

    “那是自然。不过,我好歹也是行了职务之便。不知你愿不愿意……做个买卖?”

    天上的云有些厚重,缓缓将月亮遮在后头。

    先前百骸主将马悄悄牵了出来。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有两匹马因为没休息好,有些累。于是他们勒了马,准备在原地稍作歇息。晚上的山里很冷,阿鸾止不住地发抖。山海生火的时候,慕琬也冻得直跺脚。

    她朝着山上离开的地方望了一眼,忽然愣住了,反手抓了一把施无弃的衣角,另一手指过去,问他们:

    “你们看那儿,是我们离开的村子么?”

    山海正好将柴烧起来。他抬了头,随着其他人一并望向慕琬指着的方向。之间漆黑的山体上,半腰多了一条狭长的红光带子。大量漆黑的烟雾源源不断地冒出来,像是烧着了。

    “施公子,三位姑娘就拜托你了。”

    未等施无弃回话,凛山海一跃踏上最近的树梢,三两步便消失在林中。几人面面厮觑,谁都不说话,心里却都有了答案。

    山海只身一人,很快便回到了那边村子。此时,这里已陷入了一片火海。他踩过的屋檐在瞬间塌下去,令他险些栽进火坑。高温下,一切景象都变得扭曲,上一次身陷火海中正是在柏谷家里,但这次,火势的规模要大许多。

    他听到小男孩哭泣的声音,四下环顾,很快看到了寄宿人家的那个孩子。上方的屋檐燃烧着,他立刻冲上去抱起孩子,屋檐在下一刻便倾塌下来,与院内的火连成一片。

    “您又来多管闲事了。”

    这次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的,正是白姑娘。

    她恢复成之前女人的模样了,被耀眼的火光衬得愈发动人,只是身后九条尾巴都化出了实形。她的眼睛仍是那么亮,却在强光之下缩紧了瞳孔,看上去凶恶又无情。

    凛山海并不废话。小孩在一旁哭着,他顾不上哄,从怀里掏出一张符欲引水灭火。虽然没有完全的准备,合适的法器,更没有一套完整的仪式,但聊胜于无。可任凭他如何念咒,符都如一张废纸般毫无变化。

    小白打了个响指,符咒燃作灰烬。

    “别白费功夫了,这妖火你灭不了的。”

    山海重新抬起头,仔细地盯着她。他注意到,在她右脸上有一个若隐若现的花钿纹样,这是先前他不曾见过的。

    “白姑娘!施公子先前不是帮了你吗,你做这些又是何必!”

    “这账,说一笔就是一笔。若不是看在百骸主的情面上,我现在还能放你一马。你若再不滚,我便对这孩子不客气。”

    说这话时,她的语气冷冷的,仿佛变了个人。山海几乎怀疑先前被恶作剧逗得开怀大笑的小姑娘,究竟与她是不是同一个人了。

    火烧得厉害。凛山海在未到的时候便已知道,他来晚了。

    四人在下方等候了很久,那火势愈发骇人,却也不扩散。慕琬看的烦了,便转过身望向山下。阿鸾和柒姑娘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相互靠着,快睡着了,柒姑娘倒也像块石头

    一样一动不动。东方的天还未亮,月亮也还被遮掩着。一方漆黑的夜空下,只有这一大一小两处火光,在这座山上安静地燃烧。

    “山海怕是救不了他们。”

    施无弃淡淡地说着,往火里续着柴。他本就对人的生死无所顾虑。

    “是么。”

    “你还在想白天的事?唔,我看这妖火,倒也有着相似的妖气。”

    “我本以为黄泉十二月,都是人,谁知道混进去个妖呢。初次见他时,我就没多想。”

    “我倒是看出来了。”

    “得了吧你。”

    “骗你有糖吃?六道无常的眼里,都有三日月的金光,你别是眼神不好使。”

    慕琬不想接话了。她知道自己灵力不够,的确看不太出来。何况朽月君又不可能主动示那黄泉铃,她自然得不出结论。真不知道,奈落至底之主让他去当走无常打的什么主意。

    树冠传来轻微的声响。他们都抬起头,连阿鸾也醒了。山海落到他们面前,沉着脸。

    施无弃问:“如何?可是那猫妖干的。”

    “是。”

    “看来她的愤怒很难平息呢……”阿鸾困倦地揉了揉眼睛。

    山海疲惫地叹着气。他的眼里有难以掩饰的悲伤,面容十分憔悴。

    慕琬安慰他:“你救不了所有人……我们能做的都做了,别太责备自己。”

    “我虽觉得无力,却隐约感到有人从中作梗。”

    “此话怎讲?”

    “我见她脸上多了一枚赤色花钿,有异样的妖气。我总觉得这妖气不属于她。”

    慕琬忽然警觉起来,她立刻追问,那花钿是什么模样。

    “是不是状若莲花,还泛着金粉似的光?”

    “正是如此。你是如何知道的?”

    施无弃走上前,回应山海,那是朽月君眉间的印记。他略加思索,接着说:

    “我知道妖力极强的大妖怪,是能在其他妖上留下烙印的。以此作为媒介,小妖怪也能借用它们的妖力和法术。只是,这对自身的侵蚀也是极大的,何况烙印的主人通常也会对纹章做些手脚,令它们变成为己所用的咒令。”

    “这我也听过”慕琬也拉下脸,“这表示两者间建立了某种联系,这种东西反过来也是能成的——控制它们,就是威胁小妖要吸走它们的妖力。”

    他们彻底明白了。定是朽月君在附近,以告知小白她那亲人的灵魂去处为由,以此助她纵火复仇。

    “还来得及么?”

    眼看慕琬要唤来天狗,山海摆了摆手,遗憾地说:

    “这火很特别,烧起物件来与普通的火无异。只是一旦窜到人的身上,在顷刻间便能令人烧成碳。我赶过去的时候,只救下唯一的孩子。我想强行带他走,他却止不住地哭闹,从我怀里挣扎出去要往回跑。那时候,火星溅到他身上……”

    他再也说不下去。

    有人哀叹,有人攥紧拳头,也有人的牙关咬得嘎吱作响。

    好,好……朽月君,是么?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四十四回:成竹于胸

    “凉月君么,几个月前有人说在附近与他碰过面。喏,就在那片湖边上。只是进来多日不曾有人见过他,也不知是不是走了。”

    山海谢过了洗衣妇,抬起头,顺着溪流望向远处的湖泊。

    连夜下了山,他们总算找到了邻近的镇子。天蒙蒙亮,阿鸾困的是神志不清,慕琬也哈欠连连,几人终于投宿驿站,休息了大半天。直到下午,山海才与施无弃出来,在这座小镇上打听起凉月君的消息。

    这道从山而下的溪将小镇一分为二,远远融入一片宽敞的大湖之中。天边的云很白,阳光不再刺眼,景色煞是好看。只是谁都无心欣赏。

    “还没走么?”

    “唔,应当是的。判官笔指着就是这附近。”

    “太晚了,明天再去打听吧。”

    “或者,我现在就去看看。”

    “别了”施无弃拦下他,“我知道你因为白姑娘的事心里乱的很,想靠忙活起来把不甘压回去。出来前你也没吃什么东西,真怕你去了,猝死在那儿,第二天还得我们捞尸。”

    凛道长有些疲惫地笑笑,并不接话。毕竟,百骸主说对了,他也没法反驳什么。

    慕琬与黛鸾吃了饭后,在镇子里转了转。这里感觉与玄祟镇差不多大,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稀罕的玩意儿,两人全当是消食。镇民们的生活节奏很慢,很安逸,人人和蔼可亲,与那山贼们的地界全然不同。

    回到驿站,天已经快黑下来了。慕琬问驿官他们可曾回来过,他一边栓马,一边回着没见。于是两人先回了屋,阿鸾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慕琬拿出一张新的纸,重新磨了墨,写写画画。

    二,柳酣雪解·如月君,阿鸾的二师父,画师,药师。

    三,雩辰弥生·莺月君,缚妖锁。

    四,清和残花·卯月君,百骸主之友。

    七,夕书文相·凉月君,万鬼志。

    八,木染雁来·叶月君,浣沙城禾神案。

    九,红玄长夜·朽月君,妖,笑面狼。

    十一,辜葭潜龙·霜月君,锦桐乡,封魔刃。

    十二,岁暮胧师·极月君,断指琴魔。

    阿鸾好奇地下了床,趴在桌边看。这次,慕琬特意为中间差的几月空出了几行。她还注意到朽月君那一行的墨有些重,字又有些颤,在那个“妖”的最后一撇上有着浓浓的墨痕,总感觉写得咬牙切齿。她也没多问。

    “还差四个。”阿鸾掰着指头算。

    “是啊。我对他们也只是一知半解,阿鸾还知道哪些么?”

    “嗯……我好像也不太清楚。”

    “听闻神无君的武器,是水无君锻的。”

    说这话的是施无弃。他毫不客气地推开门,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慕琬把笔撂在桌上,皱着眉嚷嚷;

    “谁让你进来的?敲门了吗?姑娘的房间是你说进就进的?”

    “得咧,说的我多稀罕似的。”

    眼看着就要吵起来,黛鸾连忙插嘴问:“武器?什么武器?”

    施无弃优哉游哉地逛了一圈,坐到床边,抬着扇子给她解释了一番。

    “想不

    到你对兵器还挺感兴趣。”

    “是啊,我可喜欢那些了,只是爹妈不让我碰……我小时候,府上来了个锻造师,闲来无事还教我舞剑挥刀。不过我长大以后,他就走了。”

    阿鸾双肘架在床上,撑着脸,晃着腿儿。施无弃侧坐着弯下腰,一手也撑在床上,面对面故作神秘地说:

    “知道么,六月的伏松风待·水无君,生前也是一名铸剑师,却也是用剑的高手,自创六道剑法,除了他谁也使不出来。他一生锻造神兵无数,最后六把,便是以六道为念所锻的刀剑,铸完这些……他就死了,成了走无常。而十月的阴阳往涧·神无君,有一对弯刀,据说就是水无君生前打的。”

    慕琬没说话,她一边听着,一边在纸上加了几行字。

    “阴阳弯刀?”黛鸾接着问。

    “是了。我虽然没见过,却听来我店里的妖怪们说,那是一对认主的刀,绝不会伤到主人半毫。而那两把刀,也是拆不得的,在那弯刀的刀锷上,各自嵌着一枚黑白勾玉。”

    “黑白玉?”

    黛鸾忽然抬起头,脑袋迎面撞上施无弃的鼻梁。他倒吸一口冷气捂着脸直起身,得来慕琬一阵冷笑。阿鸾从床上的箱子里翻出了自己的一枚白琼扳指,问他:“是这种么?”

    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施无弃用扇子掩面,接过来凑近看了一眼。

    “……我倒也没见过。不过这玉的确是上好的,想必不会与他差到哪儿去”他将玉扳指扣回她手里,直起身,“啊对了,以后我让柒随你们住,不介意吧?”

    门口的柒姑娘挥了挥手,阿鸾很高兴,一个劲地点头。

    “好啊好啊好啊好啊好啊——”

    “好什么好?”

    阿鸾闭嘴了,手上却还打着招呼。

    慕琬吸口气,明显有些不悦。但与此同时还有一丝不解。

    “为何要她过来与我们住?”

    “道长害怕。”

    “啥玩意儿?”

    “开玩笑的”他将手搭在柒姑娘肩上,“凛道长的身手我见识过了,至于二位嘛……我没有瞧不起你们的意思,不过,还是留个能打的在你们身边。若是真出了人命,我的良心好歹不至于受到谴责,是不是?”

    “不得了,你还有良心?”

    而且若真出了人命,怎么想都是你最可疑。

    “切。我大人有大量不计较你对恩人的态度——走了。”

    还不关门。

    慕琬简直想追上去骂他。自个儿以前没这么怨妇的,怎么想都是他的错。

    柒姑娘走过去将门闭上了,令她一肚子火却没处撒气,只是干瞪着柒姑娘。

    ——然而瞪一具尸体又有什么用呢。她就这样看着柒姑娘,火气慢慢消下来。柒姑娘真的是一个很漂亮的人,即使不知死去多久,肤质保养得仍比活人还柔软,面色也极有光泽,只是少了许多血色。

    作为妖怪,柒姑娘生前一定也有着无边妖力,才能化作这样完美的人形出来。

    一回头,阿鸾不知何时拿出一堆脂粉,嘴里还叼了只笔。

    “你竟有这么多胭脂水粉?”

    难怪你的箱子那么沉。

    “嗨呀,再怎么说我也是小姑娘嘛,这些都是我娘临走前硬要塞给我的。”

    “是么……我都不太了解这些。”

    黛鸾拉着柒姑娘坐下,开开心心地在她脸上打起妆来。合着,她一直挂念着拿她练手许久了,指不定是不敢直接对自己的脸蛋下手,才找个好摆弄的“姑娘”糟践一下。

    “你要转行做入殓师么?”她打趣。

    “瞎讲,妆娘倒是可以考虑。你要不要试试呀,我觉得我水平还不错。”

    “……不了不了不了,好意心领,我、我不太习惯。”

    你拿给死人上妆的东西往我脸上招呼?她暗想,又不敢直白说出来辜负她好意。

    如果不是故意的话。

    慕琬刚坐下,又仔细琢磨了一番。

    “不对啊,既然姓施的回来了,你师父是不是也应该回来了?”

    “对哦”黛鸾拿着妆笔一愣,“差点把这茬忘了。”

    “……”

    也不知道是她故意的还是真缺心眼,把手上的东西一撂,阿鸾一溜烟跑出了门。

    还不关门。

    慕琬翻了翻白眼,转身走过去,想看看她把柒姑娘的脸折腾成了什么样子。

    不错。

    像个妖怪。

    这驿舍挺大,毕竟镇子规模不小。若是差些的地方,只能睡大通铺,柒姑娘说不定得站一晚上。她是无所谓,只是不知道其他躺地上的兄弟们习不习惯。

    对门差两个屋子是山海他们住的地方。阿鸾走进门,看到施无弃倒着茶,山海坐在桌边扶着额头,看上去很头疼。

    “你回来了怎么不看我呀”她走过去,“是不是没睡好?你脸色好差。”

    黛鸾伸手摸摸他的额头,他抬起脸,没什么表情。

    “嗯,有点累。”

    “没发烧就好。”

    施无弃将茶壶放在桌上,微微摇了摇头。阿鸾看见了,问他在想什么。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们还挺有意思的。”

    “柒姑娘也很有意思啊。”

    “一具没有生气的傀儡罢了。泣尸屋闹时很闹,大多数时候却静得发慌。有妖怪来的时候,他们会带来很多有趣的、远方的故事。人就无趣的多,说来说去,无非是柴米油盐街坊邻居的抱怨,可凶起来,又比妖怪还狠。你们倒是不一样。”

    “那你一定听过很多故事了?”

    “是啊。你有兴趣?”

    “有啊有啊。”

    “呃,你把你师父的八荒镜借我玩玩。”

    还未等阿鸾说话,山海伸过手将他面前的茶杯端过来,顺便白了他一眼,准是故意的。

    “嘁,不借就算了,真小气。”

    “你是想照柒姑娘的本体么?我看不必,见了凉月君再说吧。你总会知道的。”

    “我看你啊,就是怕我知道了答案,不陪你们走了。哟,这么惦记我啊。”

    “在床头的包袱里,阿鸾去给他拿来。”

    “呸,我还不要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四十五回:假以辞色

    第二日清晨,迎着晨雾,几人来到了湖边。

    水边的湿气尤重,那些曾一望无际的平坦景色都埋在薄雾里头。太阳未完全升起来,一切都很安静,连虫鸟的窸窣声都显得空旷。

    “凉月君真的会在这附近么?这么几个月过去了,怕早换了地方吧。”

    慕琬有些怀疑,山海却很自信占卜的结果。施无弃笑着说,凛道长敢打包票,不准的话用判官笔杆敲他的脑壳。阿鸾很想没心没肺地笑两声,又怕山海白他那一眼白到自己身上。

    按理说雾早该散了,他们却觉得眼前的景色越来越模糊。阿鸾想抓着山海,但他走的太前头,她便左右分别拽着慕琬和柒姑娘的衣角。施无弃在最后面跟着,吹起悠扬的口哨。

    绕着湖不知走了多久,慕琬有些烦了。

    “别吹了。”

    “……我没吹啊?不是你们谁接上的吗?”

    山海回头看了一眼,淡淡地说了句没有。阿鸾更是连连摆手,说自己不会口哨。

    柒姑娘气儿都不会喘,更别提吹口哨了。

    那会是谁呢?

    几人停下脚步,转头看向湖的方向。岸边有一个隐约的轮廓,像是有一个人坐着。他们走过去,看到的确有人在湖边垂钓。鱼竿架在地上,他的手中捏着一片树叶,吹着轻柔悠扬的哨声。虽然仍有薄雾,但那个垂钓者的样子却很清晰。他半束着发,银蓝色的发冠刻着紫薇,衣服绣着木槿,面料似乎不错。他穿得端正,规规矩矩,不像是专程来钓鱼的。

    哨声戛然而止。他将树叶丢到水面上,起了竿,又丢下去。亮晶晶的鱼钩一闪而过,上面分明什么都没有。

    “这是在钓什么?为什么鱼钩上什么也没有?”黛鸾问他。

    “愿者上钩。”

    说罢,他忽然再次将鱼竿收了起来,站起身,转过来,端端正正向他们作揖。山海连忙回了礼。

    “唔,你不钓了吗?”她又问。

    他不说话,只是浅浅笑了笑,再次作揖。他的脸看上去干净且朴素,一举一动都文文雅雅,像个白面书生。

    施无弃明显注意到,他的眼里各有一轮醒目的三日月。

    “在下凛霄观凛山海,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夕书文相·凉月君。”

    “雪砚宗,梁丘慕琬。”

    “在下施无弃。”

    “你可以叫我阿鸾——这是阿柒。”

    黛鸾拽了拽柒姑娘的衣摆。山海上前一步,从袖口取出了判官笔,递给他。

    “这是您的东西?”

    “看来诸位是极月君引荐之人。”

    “正是。”

    凉月君带着他们,在湖边散起步。山海想多问他些什么,他却什么也不说,不紧不慢地走着,身边跟了一圈人。晨雾不知何时散尽了,一切景色都变得鲜明起来。

    来到一处停泊的乌篷船边,凉月君请他们上船,载他们游湖一圈。他们不知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慕琬直白地问他,为何不详细说说万鬼志的事?

    “不是说丢了么,我看您倒是真不着急。”施无弃说。

    凉月君再度鞠躬,云淡风轻地说:

    “无碍。吾且载你们看尽此地光景,在船上一一细说与你们。”

    真是个书生吧,说话怎么酸溜溜的。慕琬暗想。

    到底谁丢了东西啊,皇上不急那啥急。施无弃心里头抱怨。

    两个人眼神交汇,似乎头一次有了共同语言。

    阿鸾倒无所谓,只要有好玩的事,她从不在乎本该做什么,要发生什么。她毫不在意地跳上船去,小船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山海看着他,不知他打什么算盘,却明白与这些走无常的心思都不能按照普通人那样理解。于是他也走上船去。另外的人见状,也不好多说什么。

    小小的船满载着六个人,迎着逐渐升高的太阳向湖中央驶去。

    “吾在此地已驻足四个月有余。这片湖冰雪初融的时候,吾就来到了这里。”

    凉月君撑着船,慢悠悠地说着。他们不说话,等他继续说下去。

    “我在处理一件案子,此事,已将吾困扰至今。”

    “可与万鬼志有关?”山海终于问到了点上。

    “倒也无关。万鬼志,在半年前便下落不明了。不过这个案子,若不处理掉,吾这心放不下来,无法专注地去寻它。”

    “何事?”

    “且随吾来。”

    小船逐渐靠近了岸边。五个人从篷里探出头时,阳光毫不留情地刺下来。上了岸,走过一片稀疏的小林子,他们来到了另一座村庄前。不曾想这座湖竟如此宽广,从远处都无法看到这片村子些许的面貌。

    “四个月前,此地发生了一件灭门案,唯有一个七八岁的姑娘活了下来。”

    “灭门案?”施无弃问他,“听着是件大事,但与你们六道无常,又有何关系。”

    “人间的案子确实并不归属于吾,但此事,人们都说与妖怪有关。”

    “什么妖怪?”

    这村子发展得不错,设施齐全,只是规模较小。来的时候,许多忙碌的村民都给凉月君打招呼,对这几位访客也客客气气的。看样子,他在本地倒也颇有名望,的确是呆了很久。不过,有两个挑着担的人路过他们,一个装作没看见,一个还冲凉月君翻了白眼。他们路过阿鸾身边时,还撞了她一下。

    “哎呀,真讨厌!”

    她大声嚷嚷着,那两人头也不回。

    他们来到一处空荡荡的地方。这里显得冷清多了,旁边住户的屋子,都有着人的生气,这儿却没有。篱笆上积了厚厚一层灰,无人打理。

    “死的就是这家人。”

    凉月君推开破旧的院门,领他们进去。

    “那女孩一个人住在这里么?”慕琬问。

    “不,这里是空地了。生前主人家签了地契,这里很快就要归一个财主了。刚才冒犯阿鸾姑娘的,就是财主的家丁,我拖得太久,他们早有了意见。这村子在省城那财主乃是本地知县的侄子,为非作歹多时了……”

    慕琬皱起眉,毫不

    掩饰地骂着:“嘁,又是那群狗仗人势的畜生。”

    山海追问:“那姑娘去了哪儿?”

    “被妖怪掳走了——村里人是这样说的。”

    “竟有此事?他们是要你对付那妖怪,抢回孩子么?”

    “按照规矩,这样的事发生得多,轮不到六道无常插手。只是他们说,这全家五口人,都是被那个妖怪灭门的。”

    “妖怪吃了一家上下,唯独留了女儿活口……不见得是活口吧。怕带走也凶多吉少。”

    “不”凉月君反驳了施无弃,“在附近的山上,经常有砍柴的村民,说瞧见了那妖怪带着那个孩子。”

    “……带着那个孩子?”

    “正是。那姑娘活得很好,只是有些怕人。村民多次想抢她回来,奈何妖怪凶狠。”

    听上去有什么隐情,却说不上二三。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又将目光投在了凉月君身上。

    “更蹊跷的,是这处房产。先前那财主就相中了这块地,只是他们不卖,最后不知找谁说了什么,他们答应下来,签了赠予地契的文书。只是并没有人知道,他们准备搬到何处,在事情还未稳定下来时,就遭了妖怪。”

    总感觉,这财主和妖怪是一伙的。

    “这家人,已经被妖怪吃了吗?”

    “并非如此。他们家的五具尸体,还藏在村子共用的冰窖里。吾注入了灵力,让他们一直保持不腐。只是村民们多少心里有些意见,再不处理,怕是来不及了。”

    “妖怪杀人竟然不吃的么?那又是如何知道,他们是被那妖怪杀的?”

    “有证人说见到了。他们身上的伤口,的确也像是咬合的样子。你们可愿助吾?”

    山海看了看另外两人,一个翻了翻白眼,一个耸耸肩,都不说话。

    “有劳您带路了。”

    山海刚说完,左右找不到黛鸾的影子。她又在院子里四处乱跑了。

    “你们看!这个小屋好可爱啊。”

    阿鸾指着房子一边的小房子。房檐与木材都很新,看上去是专门划出一道区域建的。只不过这屋子很小,半人高,也没有门洞。

    “哦,这里是狗棚。很久前,孩子的母亲在忙完农活回家的时候,捡到了一只土狗。那狗的肚子松松垮垮的,身上带着血与咬痕,身边却没有小狗……像是生产后遭了横祸。它孤零零趴在路边,奄奄一息,女主人就将它带回家去,男丁们又修了窝。怕时间还是太短,没有养熟,妖怪来袭以后它就跑了。”

    “……”

    “哦,不说了,吾随时能带你们去冰窖里看看。”

    “不急,我再看看。”山海说。

    在前后院逛了两圈的时候,凉月君又讲了些细节。这家人姓檀,被掳走的唯一的女儿叫檀歌。死去的五人分别是她的父母,还有她爹的父母,与她的姑姑。她姑姑人有些呆傻,至今没嫁出去。五人身上都有两道深深的、獠牙般刺入的孔洞,都是失血而死,家中鲜血横流。

    山海推开了屋子的门。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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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浮生录介绍:
人间有这样十二位走无常,江湖人称黄泉十二月。行走六道,调停三界,为人间的江山社稷所奔波,是他们永无止尽的宿命。在十二人之中,有生前乐善好施、普度群生的纯良之人,却也有怙恶不悛、暴戾恣睢的极恶之人。他们拥有不灭之身与无尽的寿命,而永生对这些人来说白夜浮生录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白夜浮生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