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拾肆章 色迷弟萧娘迎客
一夜无风雨。
翌日,萧鸢卯时就起身,燃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抬椅放桌前,茶碗端摆上,卷起帘,叉开窗,鳌山炉里点起沉水香。
“萧娘子,一早打捞的虾子,新鲜哩!”李二哥挑着竹篓站门边喊,晓得她每日里要包虾肉馅的小馄饨。
萧鸢拿面盆接了半盆,青灰的虾子蠕动长须弓身直往外跳,李二哥接了银钱,一面道谢,一面又送她几片海菜。
萧滽吃过早饭,手拎文物匣子下楼来,已见自家长姐乌油发髻齐整、插根珊瑚蝶镶翡翠的花簪点缀,穿茄皮紫衫子、月白绸裙,一条腿搭在另条腿上,手中持刀细细地剁虾馅,翘起的足尖便随之晃荡,恰如杨柳轻蘸桃花水,不觉轻薄浮浪,反是万种风情。
“你看着我发甚麽呆?”萧鸢凤眼带些吊梢,瞟人似嗔又笑。
“去书院了。”萧滽挥挥手,转身迈出槛,再擦擦嘴角口水,可惜可惜,这般活色生香的美人儿竟是自己长姐,天意弄人。
萧鸢继续剁虾馅,直到乔四爷拎着鸟笼进来寻桌坐了,才方站起身洗净手,从瓶内撮出龙井茶,放在紫砂壶里,冲了滚水递到他面前。
至后陆陆续续人进人出,富贵茶馆热闹起来。
萧蓉也被吵醒了,揉着眼泪汪汪哭着找长姐,萧鸢替她洗了手脸,昨晚剩的骨头汤已热滚,把煮好的小馄饨舀在里头,寻个偏角空桌,让她坐那儿慢慢吃。
忽闻马嘶及杂乱的皮靴脚响声,引得众客皆往门前看,进来七八穿银灰铠甲的将士,腰贯兵器,身材高大,皆眼泛血丝,风尘仆仆的态。
其中一人朝萧鸢拱拱手道:“吾乃神兵营副将顾佐,披星戴月赶来富春镇,众将实在口渴的紧,烦劳提几壶茶水来。”
萧鸢让他们自寻坐了,待一干人坐稳,顾佐四顾没去处,只有萧蓉这里空着,便走过去与她面对面一桌。
茶水很快送上来,顾佐端碗一饮而尽,又倒一碗,恰见萧蓉瞪着乌溜溜的眼睛,很好奇地看他,他不由微笑,指着在桌间穿梭的萧鸢低问:“她是你的娘亲?”
萧蓉捂嘴嘻嘻地笑。
顾佐便以为是了,又问:“你这馄饨还有没有?”
萧蓉点点头。
他便高喊一声:“掌柜的!”
萧鸢近到身前问何事,他道:“可能给我煮碗馄饨来吃?腹中饥的很。”
萧鸢偏头回话:“有是有,不过是用新鲜的虾子和猪肉剁碎,搅和一起包的,南边口味,恐你们长在北方的,嫌鲜腥吃不惯。”
“北方的?”顾佐眼中精光一闪:“掌柜从哪里看出我们是长在北方?”
萧鸢暗怪自己嘴快,只笑说:“南方人多肤白秀气,看你们糙的很,若有失言之处还莫见怪。”
顾佐便道:“行军在外,甚麽都吃得,你快去煮碗送来。”
其他将士也嚷着要来一碗,乔四爷凑近陪笑问其中一个:“不晓来富春镇有何贵干?是又要征兵麽?”
有人回他:“才平攘了胡虏,哪需要征兵!来富春镇是和沈将军会合,再一道上京去。”
第拾伍章 二进宅郎心难测
萧鸢边煮馄饨,边把话听进耳里。
提及沈将军,顾佐等再坐不住,喝完吃毕,一阵马嘶蹄奔,转瞬只余尘土轻扬。
太阳光芒万丈的登堂入室,坐靠窗桌的乔四爷眼睛射的睁不开,帮佣的李妈准时踩着亮来,萧鸢命她收拾碗筷,自去放下帘子。
萧蓉抱着猫跑出去玩儿。
一时倒闲下来,萧鸢拿过绣品,边做边思忖讨那十两银。
冯管事让她回来等信儿,沈将军要面见才给银,依她心性,宁愿不要银不见他。
但十两银对她不是小数目,萧滽的书院要用钱,他和萧蓉都在拔个儿,去年春衫紧窄了,得重新各买两套。
再隔月把黄梅季到,到时阴雨缠绵受不住,她得提前请匠工将屋瓦修整一遍。
都是要用钱的地方。
想背水忘川再不复相见......怎可能呢!自她从河里被打捞起重睁开眼眸时,她(他)们的命格就又搅绕在一起。
萧鸢忽然放下绣品,同李妈交待几句,径自上楼去。
乔四爷再看到她时,已换了身雪青斜襟绸衫、白玉圆纽扣儿,竹梅纹三滚边,姜汁黄绢裙子,粉面淡脂似若娇花。
他笑问:“萧娘子打扮着哪里去?”
萧鸢也笑回:“去大成锦绸湖纱铺溜一圈,给滽哥儿蓉姐儿挑做衣裳的料子。”说着跨出门槛。
一边筛箩里摊着几片海菜,被晒的表面覆层薄薄白霜,鲜腥味引得苍蝇嗡嗡的,她拿着一把竹丝编石榴花鸟漆柄团扇,一面摇晃赶着,一面觑眼四望,数步远处,杂耍卖艺的在敲锣耍猴,萧蓉和旁店铺的同龄孩子围着站一排,正看得津津有味。
萧鸢收回视线,懒得穿街走巷,叫过一乘轿子坐了,到沈府老宅门前下,恰见冯管事坐条凳上晒日阳儿,连忙上前作个礼,未待开口,冯管事倒先抢话说:“昨昏时遣人去请你,连个影儿都未见,三爷不高兴,弄得我也没皮没脸,萧娘子好得意啊!”
瞧这话里阴阳怪气的,萧鸢面不改色,只笑道:“对不住,昨家里阿弟出事时,沈大人是亲眼所见,他宰相肚里能撑船,定能谅解我抽不脱身的苦楚。今不是不请又自来了麽,顺道也给您赔个不是。”
冯管事皱紧眉头不起身,手却朝她面前下意识划了划,萧鸢心领神会,从袖笼里取出备好的茶叶递上,冯管事接过,这才慢腾腾的起身率先朝门里走,嘴里嗤一声:“走吧!”
沈岐山一早起来练剑,用水冲洗掉满身汗水,仅穿条灰青裤子,赤着胸膛坐在桌前用早饭。
侍从在门前回禀:“赵姨娘来见。”
他仅“嗯”了一声,眉眼未抬,挟起鸡汤煮的面条子慢慢吃着。
赵媛进房走将面前,轻绵细语唤声三爷别来无恙,搭手见福后,寻着他侧手边的椅子坐下。
大碗里有煮熟的鸡蛋,她扯袖抬手拿了个,在桌沿敲破剥起壳来,瞟他一眼,略含迟疑地问:“三爷可是在怪此趟我不请自来?”
她昨晚等的都睡着了,也没等到沈岐山进房,一早听管事说三爷整夜宿在西房,知晓她来却未有见的意思。
这颗心就不由人的忐忑。
第拾陆章 驱姨娘气迎萧娘
沈岐山不答只道:“我在此地待不长久,少则三五日,多则十来日即率将士返回京城。”
赵媛听得失落,她从京城千里迢迢来至富春镇,自然有其的打算。
被沈岐山纳为妾不过三年,有两年半他都在外征战,好容易听闻要平乱归京,又传起皇帝要为他赐婚的讯来。
赐的还是当朝重臣赵正春的妹妹,闺名赵莺莺,绝色,更以端庄贤淑而名动京城,自及笄始,官媒踏烂门槛已不计数。
赵媛人前无谓,背地里却暗思量,纵是与沈三爷曾有鸳鸯之情,也敌不过流光染指,若再有新人入门,谁又会闻她这旧人哭呢。
她一朵花正鲜妍,岂能嫁与东风春不管,独自韶华空白头,从不是个随波逐流的性子。
是以心一横南下富春镇,想得他感动、想朝夕相处,想重拾旧情,若能因此怀上子嗣,她此来的种种辛苦都不算甚麽。
愿想总是美好,却不如人意。
赵媛蓦得眼眶一红,晓他不爱看女人哭啼,憋着气软声说:“并不求三爷宽待,只想.......”
话未讲完,沈岐山皱眉打断:“我纵是返京也难带上你,都是豪迈汉子行事粗糙,不便女流同随。”
他拿过一包鼓囊囊银子及一封信笺推她面前:“明日你就启程,如何来的还是如何回去,沿路如有难处,就拿此信去寻各州府或县衙的官儿,定会助力于你。”
明显是要赶她走了。
“三爷勿要赶我走.....”赵媛含泪相求:“富春镇我打小长在这里,看着很是亲切,此次离去不知今生可还能再来一回,就容我多待些时日可否?”
沈岐山默少顷,缓和了语气:“随你罢!”忽听帘子簇簇一动,他道:“是谁?”
冯管事隔帘回禀:“萧娘子来见!”
“萧娘子?”沈岐山垂下眼帘,沉声问:“萧娘子是何人?”
萧鸢听清他的话,也不要冯管事说,自答道:“我是马运来的孀妻,一直得沈大人接济,今是最后一趟,特来取银,从此后各奔东西,互不相干。”
好个各奔东西,互不相干!
这毒妇欠他的一生一世都还不完。
沈岐山朝赵媛道:“取我衣裳来。”
萧鸢得允许打帘入房,恰见沈岐山伸展手臂,由着赵姨娘替他穿衣。
赵姨娘揩紧他的衣襟,开始低眉垂眼系腰间革带,她娇小柔弱贴在他胸前,差点刺瞎萧鸢的双目。
果然是长别胜新婚啊。
她清咳一嗓子:“沈大人好似有事要做,我这就随冯管事往帐房领银子去!”
搭手福个礼,给冯管事使个眼色,辄身拔腿就要溜。
沈岐山气笑了,这萧鸢一挑眉一瞪眼,一张嘴一扭腰一挪腿,哪怕放个屁,他都能解读出其中意来。
怪只怪前生他对这毒妇用情太深。
第拾柒章认旧友话藏偏锋
她那滴溜溜眼神,又把他当禽兽在看。
“站住!”沈岐山面容凝肃一声低喝,不落痕迹地推开赵媛,坐桌前继续端碗吃面条子。
各人各怀心思。
冯管事率先指了一事匆匆走了。
赵媛本打算也借机离开,可看萧鸢那风流妩媚的模样,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她索性厚起面皮复坐回原位,一面儿招呼:“萧娘子可还记得我?”
“不记得!”萧鸢定眼看她少顷,只是摇头。
赵媛笑了笑:“十年前,你娘身体欠安,你总来逢吉药店配药,我俩常玩在一起,说来相交应还算深厚的,哪想我还记得你,你却早把我忘的干净!”
沈岐山淡道:“这世间多的是薄情寡义之辈!”
瞧这俩一唱一和的......萧鸢一拍掌,喜上眉梢:“原来是赵娘子呀,数年不见,竟出落的犹如仙女一般,该打,我竟没认出来。”
又笑盈盈道:“不曾想你嫁给了沈大人为妻,果然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地造一双,实在是这世间难得的良配!”
赵媛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被堵的说不出话来,沈岐山放下碗筷,朝她语气温和:“你先退下!我有话同萧娘子说。”
“但......”赵媛抬首,恰对上他不容置疑的神情,只得起身告辞。
待四下无人,沈岐山慢慢看向萧鸢,敷粉抹朱,风情自现,艳丽妖冶的像山谷里肆意生长的野玫瑰,若不是这张记忆太深刻的面庞,他差点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前世里的萧鸢,言行举止恪规守礼,怎麽大家闺秀就怎麽来,矫揉造作的无人喜欢,就他瞎了眼。
事实证明他真的是瞎了眼。
萧鸢候了半晌,余光悄睃沈三爷,见他目光深邃地紧盯自己,悄抽了抽嘴角,不会他又对她一见钟情了罢,没办法,就是这样的讨人喜。
“你过来替我斟茶!”沈岐山沉沉开了口。
萧鸢站着不动:“我非府里的丫头,沈大人还是自请罢!”
“白给你用两年的官饷,连倒盏茶都不肯?”
就晓他要这麽说!
萧鸢抿起嘴儿:“沈大人明辨,是夫君一命扺一命得来的银子,何曾白用你的官饷。不爱听这颠倒事非黑白的话儿。”
沈岐山平静道:“原想死者为大,不该多评生前事,不过看你理直气壮、义正词严,非逼着哑巴张口,我且问你,对你那夫君马运来又知之多少?”
萧鸢有些心虚,但输人不输阵,她挑起眼梢轻笑:“自个夫君当然彼此熟透,他禀性忠厚老实,与人为善,萤窗数载饱读诗书,满腹皆锦华,他面相虽温柔秀气,实则健壮勇猛......”
忽得一顿,这话说得有歧义,再瞟沈岐山的神态,果然想歪了。
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抬手捊鬓边的碎发,抛个媚眼儿:“这富春镇的老少爷们,没几个能及他!”
沈岐山不怒反笑:“看我俩说的可是同一人,马运来七尺男儿,禀性胆小内向,偶尔欺软怕硬,才学半瓶子晃荡,那日他在战场自乱阵脚,慌不择路撞到我跟前,竟惊恐的要跌下马来,我出手拉帮混乱之际,一枚羽箭自后背将他穿透,当即一命呜呼!”
“总是属下死在面前,再折毁其清誉非君子所为,是以才有了那般说词,实则当不得真!”
第拾捌章 佯有情假戏真做
萧鸢听他竟大有不认帐之意,心一沉,有些急了:“官府文书白纸黑字岂能作假,沈大人再说这些无用话儿作甚!”
“是无用话儿麽?”沈岐山淡笑,他虽懒散靠于椅上,却依旧大腿健硕微阖,腰杆挺拔有力,看她的目光凌厉微掩:“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众目睽睽所见,岂非我一言之辞,年初吏部对我五年内官饷去向稽核,重查马运来箭死案,以渎职罪名,革了云南户部清吏司主事王锦,且责令吾二月内追缴放你之全银,萧娘子,非我不仁,实非官府不松。”
萧鸢算是明白了,沈岐山要亲见她,非给银,还要讨银呢,掐指暗算,三月十两白银,这两年辰光,满打满算八十两,她哪来这麽多银子一股儿还他。
不由攥紧手里绢帕,索性揣着明白装糊涂,一跺脚语气娇嗔:“沈大人说来说去,无非是不愿再给银,罢罢罢,我不要就是了。”就要溜走。
沈岐山看着她背影,不慌不忙地:“这银子你若执意不退,官府将上门查封富贵茶馆以资抵债。”
萧鸢脚步一顿,辄身回看他气定神闲的模样,心底猛窜火儿,挪近跟前咬唇冷笑:“这可怎麽办呢?我个妇道人家抛头露面开个茶馆,本就世道艰难,所得之银不过将就度日,还要供阿弟念书,养活小妹,哪里有甚闲钱还给沈大人?”
沈岐山颌首,依旧很平静:“听闻你入幕之宾众多,不妨去寻他们接济,亦是个办法。”
萧鸢听出他话里满是嘲弄意,忽心一横,往他身边一捱,揩帕子香风掠过,凑近他耳根轻轻笑道:“何必舍近求远,沈大人不妨说个法子,我照做就是。”
沈岐山倒未料到她会有这一出,竟怔愣住,只觉软玉温香,微俯首,正看见她一截雪白的膀子。
再观她满面春意招展风情......当他不敢麽!
沈岐山眉梢轻挑、嘴角噙起,竟显出些许不羁的态来,萧鸢暗道糟糕,他但得这副表情可了不得。意欲跳起而逃,哪想腰间已被揽住,耳根不由的烫红,听他沉笑道:“吾那红罗帐倒缺鸳鸯卧,你肯否?”
萧鸢狠拧他胳臂一下,感觉他竟爽快的松开,连忙站起后退两步,一面抬手整理发鬓,一面打量他,心底暗自吃惊,前世里这时的沈岐山正经的很,断不容不相熟的女子随便近身,可你瞧他此刻的言谈举止,是真不吝与她做回露水鸳鸯的。
萧鸢眸光闪亮,不高兴起来:“大人当我甚麽,人尽可夫麽?那你是看走了眼,我也要情投意合才会肯的!”
沈岐山讽刺的笑了笑,自己执壶倒茶,一饮而尽,再倒一盏,吃了口,嗓音颇严厉:“勿要同我耍花样,有在这里磨人的功夫,不妨早些回去筹钱为紧,两月期限,不得通融!”又添了一句:“我有公务要办,你还不退下!”
那话里的阴狠决断,实在不近人情,令萧鸢狼狈又愤怒,她狠瞪他一眼,也不行辞礼,径自走了。
第拾玖章 算桃花佛僧迎门
萧鸢一路失意意地,见个乡里人站路边担两筐毛豆在卖,新摘的荚豆饱实透鲜绿,她称了好些没带篮子,索性摊开绢帕裹了捧着回家去。
晌午后茶馆生意最清闲,萧蓉满桌底逗猫玩耍,她把毛豆洗净盛盆里,掇条板凳坐在廊下,拿把剪子剪开豆荚两头,好用盐水煮了当点心吃。
今年天气热的早,阳光辣辣的驱赶苍蝇到处叮腥,萧鸢喊李妈把海菜收了。
算卜的手拿签桶晃过来,往踏垛上撩衣一坐,说道:“萧娘子,可要抽支签算一卦?不要银钱,只把盐水毛豆煮熟送一碗儿就妥!”
萧鸢瞟他一眼,抬胳膊随意抽出一支竹签,算卜的接过眯眼细看:“孀归少年妇,桃花始盛开!”他拈髯反复叨念几遍,一拍大腿赞道:“这是桃花上上签,萧娘子红鸾星动,有逢良人吉嫁之兆啊。”
萧鸢满腔愁肠,难得见他那双绿豆眼大睁,不由噗嗤笑一声:“你算的不准,富春镇可没哪个爷们敢娶我!”
算卜还待要说,远有个婆婆招手呼他:“瞎子,瞎子,算命!”
“你才瞎,你全家都瞎!”他嘴里嘟囔却起身,匆匆去了。
萧鸢剪完毛豆搬起板凳欲进房里,却见萧蓉一阵风儿冲出槛来,大声喊着:“爹爹,爹爹!”
她回首果见爹爹从条小路过来,光着头、穿件半新不旧僧衣,颈下搭一串佛珠,倒像挂了一圈剜核红皮大枣。
萧蓉张开小胖手仰起颈殷切要他抱,他一手拿钵,一手拿蒲扇挡太阳。
萧鸢听他说:“小施主,我不是你的爹爹,我乃兰若寺的悟净和尚。”
“爹爹抱抱!”萧蓉不懂他的意思,只知爹爹剃了头,穿起佛衣,住进山里寺庙,便是这样,不还是她的爹爹麽!
萧鸢不忍再睹,咬唇进了房,把毛豆递给李妈让她煮了,自己洗手打算烹饭。
定是寺里又揭不开锅了,他才会下山来寻她,她一面淘米一面听说话声近前,爹爹还是抱着蓉姐儿走进了茶馆,乔四爷在逗弄芙蓉鸟,抬头见是他:“萧老爹来了!”
“是悟净和尚。”他俯身坚决地放下萧蓉,靠墙边桌而坐,萧鸢泡了壶龙井茶出来,未多话辄身又进灶去。
乔四爷闲得无聊,看他慢慢吃茶,遂凑近过来低笑道:“听闻你待的兰若寺后山,常有树精藤怪幻化成女子叩门求宿,可是真的?”
“村野聊斋之言岂可当真。”悟净一本正经地:“倒是常有獐鹿兔鼠误入寺门!”
“那你们把它们怎样了?”乔四爷依旧笑:“可有偷偷生火烤来吃?”
“罪过,罪过!”悟净念声阿弥陀佛:“佛门寺庙乃清净之地,岂可随意杀生。”
乔四爷还待要说,萧鸢过来瞪他一眼,把手里的两盘儿搁桌上,一盘丝瓜炒面筋,一盘雪菜烧豆腐,再端来一碗茭儿菜鲜笋汤,一深碗热腾腾粳米饭。
乔四爷洒洒起身踱回原位,萧鸢顺势坐下替他盛饭,塞了满满一碗,还使劲压平,再添上半勺,份量硬实。
悟净端起碗,埋首狼吞虎咽吃着。
蓉姐儿舔吧嘴唇捱过来,萧鸢挟块豆腐放碗里喂她,听得他问:“萧滽没事罢?”
摇摇头低回:“刘郎中把过脉,受了些惊吓爱胡言乱语,其它无甚大碍。”
又说了些旁的话儿,悟净吃饱喝足急着要走,萧鸢留不住,只得道:“备了一袋米还有些时令鲜蔬,你拿回去度日。”想想又从袖笼里掏了些碎银给他。
悟净沉默地接过,连同铁钵蒲扇一同装进褡裢内,再一手扛起米,一手拎着塞满蔬菜的麻袋,跨过槛自去了。
萧蓉已习惯这样离别,未曾哭闹,只乖巧坐在踏垛上看爹爹远去的背影。
残阳衔山,流霞吐火,烧红了半个天际。
第贰拾章 桃花卜来桃花运
萧鸢端饭菜上桌,摆好碗筷,就听得蓉姐儿在门边叫哥哥,她回首看,萧滽同个穿青袍的男子前后脚走进来。
那男子不是旁人,正是书院里的先生韦以弘。
萧鸢连忙迎上见礼,笑道:“不知韦先生要来,只备有粗菜薄酒,还望莫嫌弃。”
瞟眼见萧滽灰头土面,衣袖撕烂条长口子,心底惊疑,却面不改色也不多问,让他自去洗漱换衣。
把韦以弘迎进明间坐,又斟了龙井茶一盏奉上,方坐一侧抬手拂鬓边碎发,软着声说:“龙舟会那日得韦先生仗义相助,一直不曾亲面谢过,心底常感不安呢。”
韦以弘吃口茶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吾今日是为萧滽在书院斗殴而来。”
斗殴?!萧鸢轻笑:“怎可能呢?韦先生定弄错了,阿弟老实内向,生性胆小,做不出那样的事。”
“倒也不全怪他......”韦以弘语气微顿,抬首细看她,挽着乌油发髻,斜斜插根扁金簪子,也未如常抹粉施朱,素着张脸儿,却随意而妩媚。
他今朝还为桩心愿来,遂搁下茶盏,认真问:“不知萧娘子青春几何?”萧鸢回道:“恰十八芳华。”
他又问:“萧娘子青春妙龄,不晓可有再嫁的打算?”
萧鸢怔了怔,说:“我个妇道人家,要养弟妹,终日在外抛头露面,名节操守俱无,纵有颗恨嫁之心,试问哪个正经儿郎愿娶!”
韦以弘拱手作个揖:“萧娘子看吾如何?”
萧鸢蹙起眉尖,不解问:“韦先生此话怎当讲?”
韦以弘语气十分忠恳:“吾是萧先生的学生,往昔常来你家请教学问,那时你不知吾,吾却见过你数面,情根早种,可惜你已许配马家,只叹有缘无份,是而远走扬州入官门西席,不曾想年初归返书院教书,方知萧娘子竟独身一人,而吾年岁二十有五,至今未娶,可谓天随人意、要成全吾俩结成秦晋之缘,还望萧娘子能够允肯。”
萧鸢虽意外,眼睛却水滴滴地把他打量,身材清瘦,面容隽秀,倒也算个斯文人物,常耳闻他品性端正、学识渊博且不爱花柳闲逛,在富春镇是未嫁姑娘的首选。
那抽得桃花签倒也有几分准头。
她弯唇问:“我晓得韦先生家中尚有母亲,不晓她可否允肯?”
韦以弘应声回:“家母终日为吾娶妻一事烦恼,只要吾肯,她无话说。”
萧鸢暗忖会儿笑了:“承蒙韦先生看得起,但我有个条件,若先生应允,即可请媒婆子来作保,择个良辰吉日嫁你就是。”
“萧娘子请说。”韦以弘欣喜满面,言语热切。
萧鸢慢慢道:“我初时买进这楼、又开张富贵茶馆,委实借人不少银两,这几年陆续还掉大半,依旧欠整八十两,你若愿意给到这笔银子.......我余生定规规矩矩与你做对白头夫妻。”
韦以弘一口答应:“我入官府西席倒攒了些银两,暂交母亲保管,拿出给你就是。”
他(她)俩又说些旁话,萧鸢见萧滽换了身杏白衣裳从楼上下来,遂起身请韦以弘去桌前一道用晚饭。
这正是:白云本是无心物,却被清风引出来。
第贰壹章 姐弟灯下谈婚嫁
待用过饭送走韦以弘,阖上门,萧鸢去盛一碗盐水毛豆,给蓉姐儿自个剥了吃。
再拿起萧滽撕裂的衣裳凑在灯下缝补,萧滽翻了几页书,忽饶有兴致地盯着她:“长姐怎麽问都不问一下?”
萧鸢头也未抬:“你既然想说,就说来听听。”
萧滽挑起眉梢,这个长姐有意思,比他还沉得住气。
到嘴的话不知为何又咽回去,只微微笑了:“我是容不得他们污蔑长姐的。”
萧鸢手一顿,看向他隽朗面庞,往昔充斥薄蔑怨恨的眼睛,此时清亮而良善。
从莺花寨把他救出后,这个阿弟似脱胎换骨换个人般。
“我晓得,你在书院因我牵累受了不少委屈,着实难为你。”她嗓音温和道:“再过两三月梅黄豆肥时,你随柳少爷他们一道进京赶考,便就好了!”
“不曾觉得委屈!”萧滽是真的不觉委屈,俗说松下听琴、月下听箫,灯下看美人,有这麽个娇艳妩媚的长姐,他心里快乐的不要不要的。
“我确是你亲弟弟麽?”萧滽有感而慨:“不是抱来的捡来的或买来的?”
萧鸢怔怔看他少顷,噗嗤一声笑道:“又胡言乱语!”旁边有半碗茶水,她把指尖浸里向他一弹,抿唇说:“不妨告诉你,我要嫁人了。”
萧滽正擦拭脸上溅的水,倏的瞪圆双目,问道:“是和韦先生麽?”就晓得他今执意随来不寻常。
萧鸢也不瞒他:“韦先生品性好,有学问,家世简单,在富春镇爷们堆里也是拔尖人物,他愿给银八十两为聘金,并允诺照顾你和蓉姐儿。我寻思着过这村怕就没那店,不妨允他就是。”又添了句:“我个妇道人家讨生活艰难,能有个依靠也可松口气儿。”
萧滽一脸不置可否,蓉姐儿舔嘴儿拿碗来还要吃豆,萧鸢放下针线,带她往灶边去。
自翌日起,这韦以弘有事无事会往富贵茶馆走一圈,给萧滽送笔墨纸砚,给蓉姐儿一把粽子糖,甚坐在灶前给膛内添把柴火,宛若在自家般自在。
萧滽态度不冷不淡,蓉姐儿倒高兴,萧鸢亦笑脸迎他。
乔四爷率先瞧出了端倪,口风未把紧,遂一传十,十传百,不肖半日即传遍了整个富春镇。
且说沈岐山自胁迫萧鸢还银、看她神情愤恨地离去,心底大爽。
恰副将顾佐带领兵士前来会合,便命他们歇下休整,一连几日皆在府里比武练剑,探讨天下局势,研习抗虏之法,过得甚是自在。
赵姨娘常命厨房熬炖滋补汤食,总殷勤的亲自送来,做足温柔贤良姿态。
伸手不打笑脸人,他也就睁只眼闭只眼随她侍奉。
这晚儿同顾佐等几多吃了金华酒,面庞浮着暗红,才走入房中靠桌坐稳,就听帘子簇簇响动,赵姨娘端一碗鸡汤进来。
沈岐山看汤里表层覆晃晃黄油,觉得腻味,只推说烫口待凉后再吃,自取过青铜剑垂首慢慢擦拭。
赵姨娘悄解襟前盘花扣,露出一截细腻颈子,再执壶替他斟茶,似想起甚麽笑道:“爷前日命那萧娘子还官饷,她倒真就做出桩惊壮之举来。”
沈岐山喜怒不形于色,语气很是平淡:“你直说就是,勿绕弯子!”
第贰贰章 闻嫁息三爷夜梦
赵姨娘道:“我听得人说,萧娘子答应了书院韦先生求娶,要聘金八十两,打算择个黄道吉日就嫁他家去。”
“那先生姓甚名谁?”沈岐山浓眉蹙起,指骨擦拭未停,雪亮锋利的剑身映出他凛冽的面庞。
赵姨娘笑回:“姓韦名以弘,是个举子,相貌才学在富春镇都是拔尖的,听闻他要娶萧娘子,多少黄花闺女哭倒闺房里。”
她把“黄花”两字儿咬得重,又羡慕的语气:“萧娘子真是好命呢!”
一抹幽沉自眸瞳里不落痕迹地闪过,沈岐山把剑啪嗒入鞘,握紧站起身要走,赵姨娘一咬唇,自后搂住他的虎腰,嗓音儿滴水:“天晚了,三爷莫走......”
沈岐山轻拨开她的手,淡道:“今晚没心情,改日罢!”一径自下楼叫来顾佐:“遣人彻查书院先生韦以弘经历,愈快愈好!”
顾佐领命而去,他自寻了间客房,让冯管事拎来一坛金华酒,一碗烧鸡,一盘熏肠子,望着窗牖外铜钱般大的圆月,吃了会酒,有些醉意倚倒榻上,朦胧间帘子打起,扭身进来个妇人,他还道是赵姨娘,粗声待要喝斥,细看却是萧娘子。
“你这个口蜜腹剑的毒妇,还有脸来见我?”他冷冷地笑。
那萧娘子走近榻前,抬起穿红绣鞋的足尖踢他,娇嗔:“你怎能这般算计我,明晓得我没银子还你?”
大手一把握住俏秀脚足,接住趔趄扑下的身子,栀子花肥厚香浓的味儿在鼻息处萦绕:“毒妇,你不是打算嫁人麽?八十两就把自己卖了?当真不值钱!”
那萧娘子倏得眼眶打湿,泪汪汪地看他:“怎麽办呢?你催命似的,迫得人没法想!”
瞧,哭起来那妩媚样儿都不忘撩拨他,掐她的软腰,语气硬狠狠地:“你求我啊,你求我......”
他顿了顿:“求我也没用!”
见她气愤愤要走,索性翻身轧住她:“前世里怎不等我回来,就先去见了阎王?毒妇,临死都摆我一道,这辈子绝计别想好过,九九八十一种折磨你的手段,一个一个来。”
“你怎麽这样的坏?”萧娘子攥起拳头捶他胸膛。
沈岐山笑了笑,一把抓起被子覆盖过头顶:“黄花都守没了,毒妇,你怎对得住我?”
桌上烛火噼啪炸起花子,一床红褥掀起浪来,房顶春猫叫,远闻土狗吠。
沈岐山猛然坐起身,额上汗水淋漓,他执壶倒盏温茶一饮而尽,方解了喉中焦渴,又窸窣会儿,这才趿鞋下榻出房。
把脏污的衣裳递给婆子,赤着上身划剑对月当舞,雪练光华灼灼耀目,反仰腾跃起势挺拔,金星散落,白蟠扬展,一阵风尘四散迷乱,掩去他昂然魁梧的身躯。
赵姨娘凭窗看得失魂落魄。
一只宿鸟从榆树枝桠间惊飞起,穿过庑殿顶,掠过歇山顶,俯冲悬山顶,终收起翅膀,暂歇在小楼三层窗前。
房内有个年轻妇人,正盘腿坐在床上,陪着灯下读书的阿弟做针黹,偶而抬首,不晓得听了甚麽话,笑得满脸春意。
第贰叁章 逛庙会蓉姐失愿
沈岐山一早神情冷肃,想起昨夜酒后失态就懊恼不已,他怎能对那毒妇软烂心肠,纵是梦里也不行。
挟起块油糖烧卖放进赵姨娘面前盘里,赵姨娘惊喜的抬眼看他,他温声道:“今晚你.......”
“今晚怎麽?”赵姨娘眼波潋滟。
“你......”话才说到此地,冯管事恰匆匆走进来递帖儿,是柳镇长来请去他家吃接风筵。
沈岐山放下碗筷,执香茶漱口,即唤人备马,一面儿起身朝外走,赵姨娘瞪一眼冯管事,怨得咬牙。
再说萧鸢把茶馆交给李妈照看,自牵着蓉姐儿去赶五月元帅庙会,顺便给两小的买些绸布裁衣裳,这里摊前比街上成衣店花色多,卖的便宜不说,还能讨价还价。
离元帅庙还远着,已是熙熙攘攘,人头攒动,走道艰难,各种叫卖声此起彼伏。
往昔庙会没这般人多,那时男的男的一群儿,女的女的一伙儿,现今风气到底开放了,都混杂在一起,还有好些黄花闺女包着头也出来凑热闹。
先听得鸟鸣啾啾,是养画眉雀的在树下出售,枝上挂着十数鸟笼子,蓉姐儿仰颈看会儿,指着其中一笼给萧鸢看,说是乔四爷的鸟儿。
萧鸢随望细瞧,还真一模一样。
那鸟自头至尾有四寸长,黄嘴白眉胸背黄,正啄口黄米,再翘起尾翅尖叫,甚是悦耳动听。
“我也想养一只!”蓉姐儿拽她的衣袖,眼睛闪闪发亮。
萧鸢哪里有闲钱买这个,她看向捏面人的摊子,竖着孙悟空、猪八戒,秦琼的像儿,饶是栩栩如生,遂笑哄道:“让他捏个画眉鸟儿给你可好?也是一样的!”
蓉姐儿瘪着小嘴不肯。
一个书生站在三杖鼓前,唱一曲功名路,上京赶考花光了盘费,在这里临时卖艺讨银,好些姑娘见他长得周正,丢些碎银砸的铁盒砰砰作响。
萧鸢指着他道:“我们得给滽哥儿攒银子当盘缠呀,不然就得像他落得这般境地!”
蓉姐儿心疼哥哥,遂不再坚持,一步一回头一留恋地跟阿姐走了。
萧鸢挑挑拣拣买好布匹,已是日正当午,路边小吃摊子香喷喷的味儿直扑人面,她俩凑过去点了些,寻个桌子坐将下来歇息。
忽听有道熟悉的声音在同伙计说:“要碗苏州馄饨,再来个火腿粽子!”蓉姐儿已在喊:“韦先生。”
果然是韦以弘和两三同伴也在逛庙会,走得饥累了来吃点心。
他微笑的给萧鸢作揖,萧鸢笑问他:“你怎在这里?书院今不用念书麽?”
韦以弘颌首回道:“确是如此,今有庙会,特放学一日。”
他还是走去与同伴一道围桌坐了。
萧鸢暗忖,萧滽晨时拎着文物匣子匆匆离家往书院奔,原来是在骗她!
沈岐山骑马在街上走着,今有庙会到处都堵得慌,他拐进条深窄小巷,出来就是状元桥,同样站满看风景的人。
索性不上桥,只沿着岸边溜达,柳条儿轻蘸桃花水,已闻江头蝉脆鸣,一个乡里人挑着两筐黄澄澄枇杷在卖,还有一篮子白米小角粽。
他翻身下马,买了一捧枇杷,不经意瞧见三个少年躲在棵槐花树后,嘀嘀咕咕说着甚麽。
好巧不巧他认得其中一个,正是萧鸢那不成器的弟弟萧滽!
第贰肆章 萧滽查源知始末
萧滽撩袍坐在枝桠间,鬓插红槐花,手拈忘忧草,口叼榆钱串,悠悠闲闲听另两人说话。
那两人是富春镇地痞恶霸之辈,一名唤顺风耳李阳,一名唤千里眼万安,擅打探消息及偷鸡摸狗行径。
前个被萧滽狠狠教训了两次,自后见他总怀惴敬畏之心。
午后日阳透过叶片筛的萧滽一脸斑驳,他眯觑起眼,懒洋洋问:“可查出甚麽了?”
李阳忙凑近作揖道:“萧爷警惕的没错,我那在扬州知府做差役的表哥传了些话来,确是认得韦先生。”
“他怎当讲?”萧滽凝神细听,不经意觉有抹身影匆匆闪过,并不在意。
李阳接着说:“扬州知府老爷吴玺,在京城有些根基,其女儿名唤吴金巧,已过及笄年纪,因做三年回京再婚配打算,就这般耽搁着,韦先生恰是她的西席,主教诗书识字,哪想一来二去,竟郎情妾意、勾搭成奸!吴老爷晓得震怒,一面命人急送吴小姐进京,一面把韦先生赶出官门,再不允进。”
“可怜的韦先生。”萧滽咧嘴笑:“这不是棒打鸳鸯麽?”
李阳却摇头:“无怪吴老爷绝情,是这韦先生同旁人酒后吐真言,看中吴小姐、倒不如说是看中吴老爷官位和京中势力,他哪安心教书来着,总是想混个一官半职、半生能飞黄腾达的。”
“原来如此!他定是瞧出吾日后乃朝堂将相之才,才一心求娶吾那长姐。”萧滽看着一只黄蜂围着他打转,把折扇反手一拍,“嗡”一声没了影。
李阳不禁打个哆嗦,果断从袖笼里掏出封信笺:“这是吴老爷的字迹。”
萧滽接过瞟两眼收起,跳下树杈道:“我有一桩事麻烦你俩,不知可依否?”
他二人忙说:“为萧爷做事,依也得依,不依也得依!”
萧滽一拍他二人肩膀,笑嘻嘻道:“不白劳烦你俩,事成后有得银子好处。”
遂低声细言把计策说了一遍,听得李阳他俩抓耳挠腮好一阵兴奋,又密谋了些话,方告辞散去。
萧滽拍拍衣袍上的尘灰,拎起文物匣子,一人打马从面前过,宽肩窄背,很是魁伟轩昂,不似富春镇镇民。
抬首盯望,那人恰也看过来,眸光十分幽沉锐利,不由怔了怔,未反应及,已踢踏走远。
萧滽并不在意,上了状元桥,都赶庙会去了,街市路人寥寥,他慢腾腾地自在行走。
碧柳间斜掠过几只乌燕,船家在烟篷里锅炖鲜鱼,香味儿弥散到岸上,吸了吸,心底说不出的惬意。
忽然迎面有个龟公走来,半肩高坐小娇娃,颇有姿色,不过比起长姐还是差远。
那小娇娃倒清脆脆地唤:“萧少爷,萧少爷?”
萧滽抬眼打量她,瞧着眼生,佯装没听见,赶着回家,文物匣子拍着腿,噼噼啪啪地响。
吴秀宝看他滑溜的比鲶鱼还快,咬起唇骂:“白眼狼,过河就拆桥,若不是老娘,你现还在寮子里受罪哩。”
愈想愈气,拍龟公的头,让他调转方向,直朝富贵茶馆而去。
沈岐山端坐马上,看着富贵茶馆的匾额,略有沉思。
萧鸢背着蓉姐儿走在阳光里,已能望见富贵茶馆歇山顶一角。
第贰伍章 债主来萧滽表歉
萧鸢才踏进富贵茶馆的门槛,就觉气氛不寻常。
萧滽前后脚到,喊声长姐,抱过熟睡的妹妹,蹬蹬踩着木梯板上楼去了。
李妈在冲泡茶水,朝她耳边嘀咕:“有贵客!”呶嘴撇撇。
萧鸢随而望去,顿时不淡定起来,沈岐山竟坐在靠雕花窗牖的桌前,拈盏悠闲地吃茶,乔四爷的鸟笼搁在他手边,画眉儿嗓音清脆。
非要当众人面向她讨债麽,萧鸢胸闷气燥地走过去,执壶假意斟茶,紧咬牙根低斥:“沈大人来做甚?还没到还银期限不是?要闹得众所周知麽?”
观她急眉赤眼的模样,沈岐山却是从容:“茶馆开一间,摆出六七桌,烹起三江水,笑迎八方客,萧娘子独对吾没好脸色,作何道理?这就是你的经营之道?若是,开不久常!”
萧鸢原要反唇相讥,却见乔四爷等几悄竖起耳朵,她憋口气,拉张椅子坐下翘起秀足,换张明媚颜色,亦笑得真真假假:“沈大人错怪,哪敢怠慢您呢!”她唤着李妈:“怎能给沈大人吃这样次的茶,快将那狮峰龙井雨前细芽撮一尖儿来,它一两银子满一壸!”
沈岐山没推辞,淡问:“听闻你要嫁人?”
萧鸢语气嘲弄地回:“托沈大人福,迫得我终觅良人,过两日待聘礼送来呀,一分不少的还你。”
沈岐山笑了笑,目光掠过她的发鬓,落在萧滽身上,他才下楼梯,自去锅里舀了碗馄饨,坐墙角桌边吃着。
“茶明日再来喝。”即取出银钱搁桌面,起身径自走了,李妈恰捧来沏好的龙井茶。
萧鸢接过茶吃了会儿,暗忖此人来者不善,怎地阴阳怪气,与前世里性子大相迥异,不晓得葫芦里卖的是甚麽药。
忽听谁再唤萧娘子,回头看竟是吴秀宝,遂起身去迎,倏得只觉眼前一晃,那吴秀宝虽颠着小脚,此趟却动如脱兔,扑至萧滽跟前按住肩膀就打。
一众都惊呆了。
萧滽正吃馄饨,忽觉肩膀压沉,未及反应就挨了几拳,顿时惊跳起来,一把抓住打人者手腕,再细看,竟是街上所遇那坐龟公肩头的娇娃。
“你作何打我?”萧滽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我又不认得你。”
吴秀宝朝萧鸢嚷嚷:“看到没有,萧娘子你都见了?不指他报答救命之恩,但做个过河拆桥的小白眼狼,我就要打死他,否则日后纵是有官做,定也是个奸臣佞相!”
“给吴秀宝表歉!”萧鸢面容严肃,语带厉气。
萧滽难见她不笑的样子,谁能想到长姐还同娼妇有交往哩,他亦干脆,拱手朝吴秀宝深深作个揖:“是我前阵中迷药、脑里还多昏沉,竟把秀宝姐姐的丽容忘记,你饶我这回,此后半生再不敢忘!”
一时众人皆有些怔忡。
吴秀宝忽然噗嗤笑出声来,指尖戳戳萧鸢的腰谷:“你这阿弟是愈发的有趣了!”
转而给萧滽飞个媚眼:“好会说话的小书生,若哪日想的很...就来寻我,不要你的银钱!”
笑嘻嘻扭腰离开。
萧鸢若有所思看滽哥儿半晌,原要问他扯谎的事,想想终是算了。
第贰陆章 纳吉日有心生事
有话曰:金凭火炼方知色,与人交财便知心。
五月十五是纳吉的日子,何为纳吉,即为男家将卜婚吉兆相告女家并送聘礼以示婚订。
萧鸢缺父少母,遂请了柳镇长和德高望重的族人三两来主持仪礼。
一早她便起来梳妆,戴上珠翠头面,敷粉抹脂,描眉画眼,穿杏花粉三滚边对襟褂子,大红马面裙,手腕套着晃珰珰白玉镯子,听得李妈招迎柳镇长的大嗓门,她方提着裙摆下楼来。
哪想来客却不止柳镇长和族人,衙门张县令与沈岐山竟也赫然在列,还有些好热闹的镇民扒着窗牖扇门观望,围的是水泄不通。
萧蓉才睡醒,瘪嘴哭着伸手要长姐抱,萧滽抱起她打量萧鸢,但见她:
面若夭桃扑面,眉似远山横黛,眼如星辰河流,檀口榴实初绽,腰段柳枝摇摆,言谈笑闹恰莺歌燕语,顾盼神飞皆风情月意,这世间娇娆妩媚但有她,无人敢称第一。
萧滽忍不得由感而发:“后宫三千脂粉能及长姐者寥寥,韦以弘那样势力小人实不配你。”
萧鸢抿嘴失笑,并不多说甚麽,捧起搁了小酒钟的红漆盘,去给柳镇长他们敬酒。
柳镇长把酒接过吃了,提点些再嫁人妇要坚守贞德,勿要无事献风流等敬告话儿,族人及县令只吃酒,并无话说,剩的最后一钟被沈岐山慢慢捏起,眼眸深邃而幽冷,唇角浮起的笑容愈发不可捉摸。
萧鸢不知怎地心底发虚,他的酒钟索性也不收,辄身招呼李妈和帮忙的人斟茶倒水端点心,她则又返回房里,静候韦以弘到来。
且不说这边等的焚心似火,单表韦以弘穿着簇新衣裳,怀揣八十两纹银,骑在白马之上意气风发,左右两仆子挑着沉甸甸礼盒则是大汗淋漓,过了状元桥置路边树荫处,央告着走不动要歇会儿。
韦以弘辰时早饭喝了一肚子稀粥,此时也想溺尿,便将马拴在树干上,自躲到一白面巨石后撩袍便放。
忽听哧哧憋气声,不由大惊,连忙系带回首望,竟是李阳万安他二人不晓从何处冒出,正看着他发笑。
韦以弘素日就瞧不上他俩,板起面孔目不斜视要走,李阳喊道:“新郎倌儿,我有扬州知府吴老爷托捎给你的信,可要看一眼?”
韦以弘脚步顿了顿,满脸不信:“你个市井泼皮无赖,怎攀的上吴老爷那根高枝儿,只会作弄人。”
万安摆手摇头:“韦先生定晓得、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老话儿,你勿要小看李阳,他的表哥就在扬州知府手下做差役,十分讨吴老爷眼缘,这才托他转封信,他哪里抽得开身,只命乡人将此信带给李阳,再转交给你。”
李阳阴阳怪气道:“既然新郎倌儿不屑,要它有何用。”作势就要撕。
韦以弘暗忖于吴老爷早了断瓜葛,怎突然又来寻他,不妨看看倒也无谓,顺便再辨字迹是否真假。
他咧嘴忙笑道:“不可撕不可撕,既是吴老爷给我的信,想必有急事吩咐,岂有不过目的道理!”
上前趁李阳一个不察,劈手夺了过来。
第贰柒章 泼皮套计韦书呆
哪想封皮早被拆开,万安扬晃手里纸张朝他照照:“就防你有这手,果真没小看你。”
李阳鼻孔嗤嗤两声:“字里行间关乎韦先生的命途前程,岂能白白相送,总归得给个跑腿的辛苦钱才是。”
韦以弘半信半疑:“泼皮无赖惯行鸡鸣狗盗之事,谁知那信可是你们故做的把戏来讹人?等吾看过确是吴大人笔迹,自会打赏你们。”
万安摇头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舍不得媳妇套不着前程,话讲到这份上,你要还疑是假,没得可说。”嚷嚷李阳毁信。
李阳斜眼睃他:“罢!罢!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今是新郎倌儿同那风流小寡妇纳吉日,自是图个天长日久,还要吴小姐作甚?”“嘶啦”从边沿扯个口子。
韦以弘乍听吴小姐,顿时心一沉,又突突跳至嗓子口,见那泼皮真个掐纸就撕,连忙唤住阻挡:“慢着慢着,从长计议!”
那李阳本就用的虚招,嘻嘻笑起来:“若不是韦先生嘴快,我早把它扯成稀巴烂。”
韦以弘从袖里摸出一吊钱递万安:“拿去吃酒绰绰有余。”
万安缩手不接,冷笑道:“韦先生是在打发叫花子!”
韦以弘咬咬牙,又摸出一锭银子朝李阳扔过去:“这可够了?”
哪想那李阳任着银子滴溜溜滚落草丛里,愣是不瞧一眼。
韦以弘惊地愣睁,黑下脸来:“青天白日要讹人不成?就不怕吾拉你俩去见官?”
万安同李阳相视一笑:“这书呆真是书读成了呆子!拉我俩见官有你甚麽好处,到头来就是灶前那吹火筒儿---两头空。”
韦以弘见他俩竟是油盐不进,只得无奈问:“你俩到底想怎样?”
各位看官道为何这韦先生不掉头就走,为了封不知真假的旧人信讯,要在此受万安李阳的盘剥。
这世间又有几人真能参破名利、甘贫乐道呢!
要达淡如秋水贫中味、和若春风静后功的立身处世之境,古往今来也不过寥寥数者。
万安道:“实不相瞒,这封信我俩请人念过,与韦先生烈火烹油的锦绣前程相比,二十两银又算得甚麽!”
韦以弘掉首就走:“明日我自往扬州府跑一趟就是,不受你们的吓诈。”
李阳背后喊:“新郎倌儿尽管去,乘船坐车半月二十日,到那黄花菜都凉诶!”
万安也附和:“吴小姐可不稀得有妇之夫。”
韦以弘已走至马前一足踏鞍,两仆子挑起礼担继续前行。
李阳等稍顷不见人来,悄声道:“讹得过头了,一封信哪抵得二十两银子,至多十两足够。”
万安心底也烦燥,瞪他一眼:“萧爷指定这样说,你不服甚麽,耐心等着就是。”
正彼此埋怨时,忽听背后一阵足靴脚响,不约而同回头,韦以弘铁青面庞大踏步来。
一语不发,朝他俩掷来雪花花二十两银子,万安忙把信笺双手递上,韦以弘当面拆开验字迹,果是吴知府亲笔所书。
遂冷哼一声,再不愿多看这俩魑魅魍魉,辄身径自去了。
第贰捌章萧娘子婚生异变
萧鸢隐隐听得鞭炮声,等不及站门口问:“是韦先生到了麽?”
看外面天色大亮,日阳渐移当午,不由眼皮子狂跳,总觉有甚麽事要生。
“到了到了!”扒扇门的镇民嘻哈笑闹起哄:“韦先生迟了迟了。”
萧滽背手走至槛前张望,李阳万安混在人群里,朝他比个手势,遂颌首再望向下马而来的韦以弘,冷笑一声。
沈岐山若有所思收回眼神,默少顷,再望向从房内被扶出的萧鸢,一身红裳千娇百媚,美是美矣。
他唇角浮起一抹笑意,可惜所托非良君,同前世里的她没区别,自诩会算计善权衡,却是个眼盲耳瞎不辨忠奸的毒妇。
反是这个萧滽,言行举止倒很蹊跷,同他记忆里的判若两人。
他这边凝神暗冥,萧鸢已等在堂央,见韦以弘慢慢走近,朝她作一揖,面庞神情清清淡淡。
拿出卜算的婚书及装聘礼的红漆锦盒,一并亲自交于柳镇长的手中。
柳镇长接过,摊展婚书由上而下细看,倏得敛笑,甚皱起眉头,面带奇怪地打量他二人,再把盒盖揭开觑几眼,欲言又止。
转递族长,县令至后到沈岐山手上。
沈岐山看后喜怒不形于色,只把婚书及锦盒递给李妈,让她交由萧娘子。
萧鸢再蠢笨,也晓韦以弘出了变数,更况沈岐山她太熟悉了,那浓眉峻眼间的嘲讽,不遮不掩。
她深吁口气让自己冷静,接过婚书看过,又开盒数过银子,这才望向韦以弘,原来书读得多未必就能心正神明、通达事理,多的是斯文败类之流。
她语气平静:“韦先生怕是弄错,说好娶妻非纳妾,讲定聘礼八十两非六十两。”
“恐是萧娘子记错了,吾怎不记得?!”韦以弘一甩袖管,竟是一副死不认账的模样。
萧鸢不怒反笑:“读书人聚天地正气,读圣经贤传,其言而有信光争日月,而韦先生却出尔反尔、食言而肥,欺负瞒骗个弱女子,算哪门子读书人。”
她把头面一把扯下:“这婚配不成了!”
韦以弘余光扫瞄四围,镇民交头接耳、指指戳戳,面露鄙夷之色。遂恼羞成怒厉骂道:“君子所言信而有征,你有何凭据证吾是要娶你为妻,给聘八十两?!也不好好揽镜自照是何德行,水性杨花、轻浮放荡、这镇里哪个男人与你没个首尾......”
话未完毕,一盏满滚茶的盖碗掷扔他肩膀上,豁朗一声摔落于地。
韦以弘烫得跳将嚎叫起来,沈岐山轻甩手腕,接过另盏茶慢慢吃着。
萧滽已瞬间扑到韦以弘身前,挥拳对准他面门狠准一下,顿时鼻血汤汤流若长河,连忙喊仆子来救助,却被隔在门外难进。
萧滽再连挥几拳,韦以弘往后退,足跟不慎触到桌脚,被跘得仰面八叉跌摔在地,不及起身,就觉胸膛沉重,竟是那厮坐压上来,一声儿不言语,只是专朝脸面闷打。
幸得张县令也在,瞧见打成一团要出人命,连忙命兵吏上前拖解松拽,齐齐带去衙门问话。
这正是:
平生不做皱眉事,世上应无切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