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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燕云藏月     蒹葭皇朝txt下载     蒹葭皇朝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六章 一腔意气,口吐成刀

    破刀片只是从头顶划到身前,就已经像穿越火焰锻炉,瞬间被淬炼成型。

    刀身的锈迹完全消失,展现出来的黝黑刀面上,紫色闪电隐现游走。只见,披风斩水处,白刃微弯如新月,锋芒已开。

    此刀一出,李如拙的停云剑,和吕婵的银月弯刀,顿时争鸣不止。

    停云剑是道门传承千年的灵宝,自有器魂,可与李如拙阳神合一。而银月弯刀是吕婵用荒族血炼之法练就的巫器,与其血脉息息相连,又先后得到两道阳神蕴养,刀身漫卷红花,也算是开了灵智。

    这种拥有灵智的器物,三教和书院,统一称谓为灵器。

    书院前代夫子,就曾著《器魂》一书,其中兵器一章开篇便写到:曰兵器者,杀伐之利器也,其魂,必有争强好胜之意。

    如今,陈惊天刀锋一现,两件灵器皆震颤争鸣,那只能说明一件事:这把瞬间由破铁片淬炼出来的黑刀,已经变成了一件同样拥有意识的灵器。

    可这在李如拙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之事。

    道门精修阳神,对器物之灵也研究颇深。根据器魂形成缘由,道门将灵器分为先天和后天。

    像停云剑是道门历代天师的佩剑,被半步仙人的气息浸润千年,终于孕育出一抹灵识。

    而银月弯刀走的是荒人血脉祭祀的路子,可以说是把吕婵的一部分神识生生禁锢在了刀中,原本最多就是件如指臂使的傀儡。可机缘巧合,得到了两道阳神蕴养,算是稍微开了灵智。

    这些都算是后天灵器。

    而先天灵器,则由天地孕育,自然造化,是亘古传下来的一丝灵火。据传佛门禅宗祖庭红莲寺里的那一朵红莲,就是地心开了灵智的石晶。

    相较于后天灵器,先天灵器更是极为稀少。道门推演,世间的先天灵器,最多只有五件,正对应金木水火土五行。

    陈惊天手中的黑刀应该是一件后天灵器。可是,从灵识产生的过程可以看出,无论是先天灵器,还是后天灵器,其器魂都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孕育的。

    可眼前就发生了一件有悖常理的事情,陈惊天手中的破铁片,瞬间便成为了一件灵器。

    每件灵器的神通都不尽相同。停云剑是天师佩剑,其剑魂可与阳神完美结合,不但可渡人瞬息千里,而且驭剑者,可势起随心,招走由意,飘逸如仙人。

    银月弯刀是血炼巫器,与吕婵血脉相连。其神通,是引导荒人血脉,与吕婵体内的阳神结合,汇成一道红花血河,吞噬掉敌人兵器招式上的神识。

    李如拙震惊之余更是好奇,陈惊天手中的黑刀,又有什么神通呢?

    突然,他看到身边的小夫子,正拿起竹竿向湖中探去。在竹竿前端越过湖岸的一瞬间,那一段竹节立刻就消失了。看到这里,李如拙猛然睁大了眼睛。

    不过睁大眼睛的不止是道门小天师,书院小夫子也睁大了眼睛。

    孟一苇看得更清楚,那段竹节并不是凭空消失了,而是在一瞬间被斩了无数刀,直接被切成了常人眼睛无法看到的碎屑

    微微吸了一口凉气,此时孟一苇心中的震撼更甚于李如拙。陈惊天的霸意,竟然精微到了如此地步?

    孟一苇精研书院意场,见识过武道神域,此次一路北上,又数次以录神笔记录陈惊天的霸意,心中对三者已多有揣度比较。

    在他看来,神域的优势在于速度和操控。超品武者可瞬间构建一方小世界,在此界之中,武道小神仙可制定法则,根据自身特点,施展多种神通。可劣势就是范围和威力,范围只限周身三丈,威力更是受到自身体魄和元气的制约。

    与神域不同的是,书院意场的优势是范围、威力和操控。自然万物皆可镌刻神纹,浩荡天威皆可以神纹唤之,所以其范围和威力可以说不存在上限,而且只要神识足够强大,意识便能在意场随意游走,虽然不能改变天地规则,却能洞悉毫末。

    可是意场的缺陷就是速度。意场的关键在于神纹,而镌刻神纹需要时间。

    毕竟这人世间,身体里真的存在一片神识之海的,也只有孟一苇了。人间意场对于书院小夫子来说,不过是在识海中打好的草稿,再以自身元气为媒介,释放到外界天地,从这个方面看,孟一苇的人间意场,更类似于武者神域,只不过这座神域更大更厉害。

    除了孟一苇之外,即使是当世公认的神纹大家,书院夫子齐工刀,也不能做到如武者释放神域一般,来构建一座意场。所以,世人多将意场归于阵法一途。

    再说陈惊天的霸意,可收放由心,可含纳山河,可媲美天威,从速度、范围和威力来看,都没有缺陷。但是孟一苇观察到,霸意的缺陷是操控。

    无论是与枪神韩抻战于冰谷,还是与种道人论道于桃林,陈惊天走到都是大开大合的路子,看似霸道 ,却无法控制精微,这就是“意”的缺陷。

    但是此时,看着被斩成烟尘的竹竿,可以想到,冰湖范围之内,有无数把刀,在飞舞,在搅动,在施展了陈惊天一生所学、所创的所有刀法。

    这种操控,当真精微到了极致。

    这柄在霸意中淬炼出来的黑刀,也是最了解霸意,它的神通,填补了最后一根短板。

    孟一苇的推测基本正确。

    一刀落下,万刀成界。

    此时,冰湖境内,湖中的每一滴水,空中的每一颗冰晶和浮尘,都被刻上了一道刀痕。

    身在其中的白河愁感觉到,只要自己稍微用力,所有物质都会一刀两断。甚至,他心弦微颤,似乎冥冥之中的那两条线,也已被刀锋所指。

    “原来,凡人胸腔里的意气,压缩到了极致,就成了神兵。张口一吐,就能破开万物,甚至能斩断那虚无缥缈的气运了。”白河愁面目依旧冷淡,可脚下的涟漪却更加密集,

    因为某些原因,几十年来,这位天下第一武夫,心甘情愿与冰湖融为一体,心境亦也如冰山般凝固。可此时,他却抬起了一只脚。

    脚底离开湖水,来自湖底深处的束缚就少了一些,白河愁冷淡的面目上,立刻多了一丝酷烈笑意。

    陈惊天,论武道修为,我白河愁愿称你当世第一。”

    白河愁的声音不大,却像涛声卷起惊雷,在冰湖四周的山壁间回荡。

    “快看头顶!”李如拙惊呼出声,“那是一条大河啊!”

    冰湖之上,一条蓝色的大河在云层中流淌。大河源头在云上虚空,大河的波涛则在云层之下变成了水滴。

    一场绵密细雨,落了下来,将冰湖笼罩在雾影纱帐之中。

    孟一苇感叹,好浓郁的神元之力!他本以为,神元之力是他独创,可没想到,白河愁早就将神识和元气汇成了一条大河。

    雨水落入湖中,无声无息,却包裹住了冰晶、水滴和浮尘,让一切不再开裂。雨水落在冰桥,则变成了锋锐利箭,坚硬的冰桥如豆腐般被洞穿。

    冰桥顷刻间就被彻底击碎,陈惊天于半空之中站起身来,稳稳落在了湖北岸的一块巨石上。

    陈惊天身上的羊皮袄,被雨箭戳满了窟窿。与此同时,白河愁外罩的白衫碎成了布条。

    “老汉我占了你的便宜,你毕竟还要压制脚下的妖物。”陈惊天一把扯下烂皮袄,将黑刀在肚皮上蹭了蹭,“不过,老子是来决生死,占定你的便宜了。”

    说完,身影一闪,已来到白河愁身侧。

    黑刀如一条黑龙,直接咬向白河愁脖颈,“刀界已经拖住了你的剑河,现在我们来比比真功夫。”陈惊天低喝,“第一刀,杀人。”

    面对黑刀白刃,白河愁不闪不避。只见他双指为剑,湛蓝剑芒立刻喷涌三尺。右臂弹射向前,直插陈惊天中腹。

    中腹是人体气海,剑气又长于黑刀,一旦先一步破入气海,陈惊天的刀势必然后继无力,很可能破不了白河愁的防御。

    见此情状,陈惊天果断收刀。

    黑龙立刻回头,却在手腕处摆了个尾,刀刃卷向了白河愁的手臂。

    剑气离陈惊天的中腹还有一尺,黑刀却是贴着白河愁的手臂。

    如果按照这个意思,断臂还在裂腹之前。

    可在陈惊天收刀的同时,白河愁已经剑指微屈,剑气立刻变向,从前刺变成斜切。

    湛蓝剑气,击中黑刀白刃,刀啸和剑鸣同时响起。

    黑刀与剑气分离后,并未停止攻势。只见陈惊天收紧腰腹,马步后躬,黑刀顺势下沉后撤,划向白河愁胸口。

    “第二道,斩魔。”

    白河愁左手始终负于身后,而右手剑气已经来不及回撤。

    眼看黑刀就要破开胸腔,白河愁刚才离开湖面的左腿却突然上提,膝盖如杵,直接撞向近在咫尺的刀背。不但如此,他右手剑气再次直进,还是刺向陈惊天中腹。

    这种情况,陈惊天只能顺势后撤,否则气海必然会被刺破。可陈惊天不但没有后撤,反而欺身上前。与此同时,他右手突然松开刀柄,黑刀并未斩向白河愁胸膛,而是被甩到了左侧。

    陈惊天左手稳稳接住黑刀,不做一丝停留,直接斩向了白河愁站在湖面上的右脚。

    “第三刀,屠神。”

第二卷 北冥有鱼 说天地事,仙人开天门

    相比于剑河与刀界,“杀人”、“斩魔”、“屠神”三刀就是**裸的杀人技。或许威力不如,但是却更加凌厉凶狠。

    “屠神!好霸气的名字!”湖面上传来的狠厉之气,让李如拙打了个寒颤。

    此时,道门小天师不禁心想,“即使自己将来羽化成仙,面对这样的人间武夫,是不是也会被屠下云端?”

    李如拙尚有时间胡思乱想,可直面屠神一刀的白河愁,却只有时间皱眉。在他看来,躲过这一刀不难。

    只要轻轻一跃,便能脱离攻击范围。但是为了与陈惊天痛快打一场,他刚才已经抬起了左脚,此时如果再跳跃躲避,那他的身体可就完全离开湖水了。

    脚下的湖水,沉浮着被母纹催眠,似乎睡去的吞天鱼。但是白河愁知道,只要他的身体完全离开水面,这只妖物就会立刻清醒,然后陷入疯狂。那个书院青年体内有它同类的气息,足以让妖物不顾一切。

    如果他不躲避,双指剑气的确可以搅碎陈惊天的气海。但是即使是他要硬抗屠神一刀,右脚大概率也会被斩断,那他的身体同样算是脱离了冰湖境。

    冰湖境是一片位于彤阳山中的大湖,也是一间人世间最隐蔽的牢笼,白河愁就是这间牢笼的守卫者。如今,前人为牢笼打造的枷锁已经被破掉,他就是牢笼最后一道屏障。

    此时,陈惊天登上彤阳山的目的已经再明显不过。

    这位满腔意气的老刀客,从来不是为了与白河愁倾力一战。

    打破这间冰山牢笼,将监禁其中的妖物彻底杀死,这才是陈惊天的最大的意气。

    想到不一定能做到,吞天鱼是亘古天生之灵,岂是凡人能轻易杀死!不过,感受到那周身弥漫,可斩断万物,甚至威逼缥缈气运的刀,白河愁不得不承认,陈惊天确实有砍杀妖物的实力。

    只不过,杀死容易,后续之事,却极为麻烦。

    至此,陈惊天的谋划,已经变成了彻底的阳谋。

    面对这意气勃发的屠神一刀,是躲避还是防御?心思斗转间,白河愁已做出决定。

    只见,白河愁脚下陡然出现一道漩涡,拉扯着他的身体急速向湖中遁去,眨眼已经淹没他的双腿。于是,刚才砍向他右脚的黑刀,变成了斩向他的前胸。与此同时,他始终负在身后的左手转到胸前,挡住屠神一一刀,右手剑指则扫向陈惊天左腿。

    “当”黑刀削断指骨。

    “哧”剑气斩断腿骨。

    单腿的陈惊天稳稳的站在湖面之上,浑不在意断腿处滴滴哒哒的鲜血,已经将脚下的冰面染红。他只是饶有兴趣的盯着白河愁的断指。

    白河愁左手同样成剑指,不过此时中指已经齐根而断,食指上也布满了细碎的裂纹。

    可是不同于陈惊天的血肉之身,白河愁的断指没有流出一丝鲜血。光滑的断指处,泛着与彤阳冰山一样的蓝色。甚至,食指破碎处如脆玉瓷片,只是似乎有微不可查的金线,将碎片连接在一起,同时肉眼可见的蓝色烟气正从裂纹里飘出来。

    “怪不得,怪不得,了不得,了不得啊!”陈惊天

    反复嘟囔了几句,然后正色沉声问道,“你的身体,已经与冰湖境融为一体了?”

    白河愁没有回复他,而是看向了湖岸,“你是书院当代夫子?”

    孟一苇知道是在问自己,冲着湖心点点头。

    “你是剪云山张紫府什么关系?”

    李如拙心中一惊,张紫府是上代天师,也就是如今老天师的师尊,“张紫府是贫道师祖,四十年前就已羽化登仙。”

    “书院,道门都在,你陈某人算是江湖,我可以代表白氏,人齐了,倒是可以将讲一讲故事。”白河愁重新站在了湖面上。

    “呵!”陈惊天封住了断腿经脉,不可置否的嗤笑一声。

    白河愁倒是真的讲起了故事,只是声音清冷寡淡至极。

    “剪云山上的斗悬宫内,张紫府跟我讲,世界初开时,本源混杂,清浊难辨。”

    听到道门先祖,李如拙立刻竖直了耳朵。

    “天地便孕育出三只生灵,分别是一头鹿和两条鱼。”

    “鹿,生于青冥之野,携元气游荡八荒。千年之后,元气自成流动之势,不浓不淡,归于均衡。鱼,生于大泽泉眼,分雌雄,以神识为食。雄鱼可从天地本源中,吸食神识,然后喂给雌鱼。雌鱼鱼腹吸收了神识中的暴戾之意,再将提纯后的神识排除体外。如此千年,天地间的神识变得浓郁、纯粹。”

    白河愁此时看了一眼孟一苇,继续说道,“书院草庐内,伍夫子跟我说,生命诞生之初,人就是普通生灵,却不知如何开了神智,学会了修行。又过了千年万年,人类中一个人,参透了天地奥秘,便打破这个世界规则的束缚,脱离而去,这个人就是第一位仙人,他去往的地方就是仙界。仙界自是极美好,仙人在那里可以真正做到随心所欲。但是仙界与我们所在的世界相比,就如同小湖和大海。湖水虽然静谧安好,无风无浪,但如果没有水源补充,终究会干枯。仙人贪恋仙界的美好,苦思冥想,终于想到了方法,那就是决定攫取大海里的水来补充小湖。”

    “于是,世间出现了一位谪仙人。他来到凡间做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去大泽抓到了那两条鱼,把他们养在极北之地,并将雌鱼的腹部与仙界相连。”

    “第二件事,到青冥之野,抓住了鹿,把它锁在山腰,让它守卫鱼池。”

    “第三件事,将修仙之法公布于世,引得世人追求仙人大道。”

    “八百年前,道宗来到朔方原,在极北之地看到了连绵的冰山。冰山之上,元气浓郁炽烈,一头赤角巨鹿,如一颗红色彤阳。山下的荒人部族以此鹿为图腾,以山中大湖为坟场。”

    “道宗与荒人大巫达成协议,一起登山。大巫抵住赤角巨鹿,道宗潜入大湖,抓走了雄鱼。”

    “不久,始帝白煜北伐,大军逼近彤阳山。赤色巨鹿下山,彤阳流火,辽河以北,尽皆赤地。”

    “始帝白煜请道宗在乌干木乡布置五晶须弥阵,又逼迫荒人圣女献出星辰血精,终于将赤角巨鹿斩于阵中。”

    “八百年后,彤阳山中就剩下这一条大鱼了。”

    “嘿嘿!”陈惊天终于忍耐不住,带着几分讥诮道,“白河愁,你讲的倒都是事实,但是却缺了点内容。白煜那贼人,卑鄙之处与仙人无异。茫茫彤阳山,是千万年天地本源结晶。就算没有了赤鹿和雄鱼,也冻结着天地间的大半精华。白煜作为九州之主,不但不为天地生灵着想,反而贪婪天地精华。处心积虑寻觅道法机缘,将白氏一族的血脉也与雌鱼连结。于是白氏族人,自出生就有比常人更好的资质和灵识。这与掠夺天地气运的卑鄙仙人有何区别?”

    “白氏!”陈惊天斜眼看向白河愁,“欠天下人,无论是荒人还是南人,甚至是所有的生灵,一个公平。”

    “公平?”白河愁语气依然毫无波动,“世间的事情,永远都是公平的。”

    故事讲完了,湖心陷入沉默,湖边的孟一苇却开始问道,

    “道宗为何不将两条吞天鱼,全部带走?”

    白河愁特意看了一眼陈惊天,说道,“两条吞天鱼,如果同时离开彤阳山,那个布置一切的仙人,会立刻知道此事,仙人之力不可揣度,道宗不敢冒险。山中失一鹿,已经使元气化为流火,尽燃北地。最终付出极大代价,才将过剩的元气封禁在镇荒闸中。如果再失双鱼,彤阳山会立刻崩溃,神识海啸将席卷九州。到那时,无数凡人将灵识爆裂而死。”

    “危言耸听了!确实会有人会死去,但基本都是些天生痴傻愚笨,无法修行之人。以这些人的死亡,来换取本源充实的修行盛世,有何不好?”陈惊天仰望滚滚云层,发出几声冷笑,“那仙界和仙人,终究是个隐患。人间要做好准备。”

    理念不同,终究无法相互认同,湖心再次陷入沉默。

    孟一苇却突然皱眉,看向白河愁断指出的金线,问道,“你左手双指上,难道缠绕着那两条气运?”

    “正是!”白河愁理所当然的点头,“它们被我握在手里,人间才算是安全。”

    这一点,在场众人都无法反驳。就算是斩断了白河愁一根手指的陈惊天,也毫无异议。第一武夫是世人公认,纵使是陈惊天,也是占了白河愁不能离开冰湖境的便宜,而且刚才最后一刀,说起来应该算是白河愁主动伸出手被“砍”。

    “那断掉的中指,对应的是哪条气运?”孟一苇此时毫不避讳,语速很快,甚至带了一丝焦急。

    “天上那条。”白河愁正眼看过来,语气虽然冷酷依旧,但也能听出一丝凝重。

    “那我觉得,他可能来了。”

    孟一苇开过天门,知道那种宏大缥缈的感觉。此时天空尚没有任何变化,但是他却能感觉到似乎正有一股意志,想打破空间壁垒,降临到此界。

    此时,白河愁也感觉到了异样。他猛然抬起头来,只见云层奔涌的蓝色大河,突然被静止了,然后似乎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将云层破开。

    “那是?”李如拙也抬头看去,只见云层后露出一片青色的天空,和诺隐诺现的宫阙残骸。“那是,仙界?”

    “不管是不是仙界,但我确实闻到了那股讨厌的气味。”陈惊天斜眼望天,攥紧了黑刀。

第六十八章 仙人叱音,一山填一海

    天门似隐似现,加上门后的断壁残垣,像是海市蜃景。

    但是,李如拙知道,这是真实的。比起在剪云山上,小夫子一道阳神引来的证道音,这次要真实的多。因为,天门内有一道清晰的人影!

    天门之内是仙界,仙界中人自然是仙人!

    远远望去,天门高约十丈,那仙人几乎与天门几乎等高。

    仙人负手而立,一身白衣无风飘摇,面目似流动的水银。虽然五官轮廓清晰,但是神色却随着水银的流动而变幻,时而微笑,时而愠怒,时而悲伤,时而苦闷。明明远在天边,但是他的脸却清晰的出现在所有人的脑海中。就像是在你的眼前,快速的换着一张张皮肤面具,让人不寒而栗。

    虽然面目变化,但是仙人的眼神却始终不变。

    吕婵觉得那眼神就像荒原天空中的蔽日雕,锋锐、杀气,视脚下的生灵万物皆为其爪下肉糜。

    仙人的嘴角动了动,天门外顿时风起云涌。

    “叱!”“叱!”“叱!”神音似重锤,一下下敲击在众人的耳膜上。

    孟一苇顿时感觉自己头晕目眩,体内识海中,狂风皱起,滔天巨浪从深海中涌出,拍碎了识海中央的那几座神碑。隐秘许久的吞天雄鱼,也从深海中露出头来,而且身体瞬间增大了几十倍,一下便将身上的金髓佛焰锁链挣碎。

    虽然,神识之海就在孟一苇体内,并且为他提供了源源不竭的神识之力,但是孟一苇从未认为自己可以完全掌控。未知、神秘、恐惧,心底所有的忧虑似乎在此刻成真。他可能要变成第一个溺亡在自己识海中的人。

    识海中央已经变成一道巨大的旋涡,旋涡的底部就是吞天雄鱼的竖眼睛。黄色竖眼像一口通向深渊的井,让他不由自主的沉沦下去。

    眼看,孟一苇的意志就要被识海旋涡吞噬,他突然看到吞天雄鱼的嘴角,挂着一抹洋洋自得的笑。

    就是这一抹笑,让孟一苇猛然惊醒。

    吞天雄鱼,是亘古天生之灵,而且在他识海中寄居许久。以他的了解,吞天鱼可能会凶狠、狡诈、贪婪,这些都是本性流露,但是却绝不会露出洋洋自得。

    孟一苇忍住头昏目眩,挣扎着抬头望向天门,极尽目力。仙人立于天门之内,身姿缥缈,神色变换,但是那嘴角分明带着自得之意。

    再查看体内识海,哪里有什么滔天巨浪,录神碑依旧矗立里识海中央,吞天雄鱼依然被镇压的海底。

    刚才那一切居然都是幻境!

    虽然识海无恙,但是孟一苇对这所谓仙人忌惮更甚。身在天门之内,尚未降临此界,就能一句“叱”音,便能击穿他的神志,在识海中营造出幻象。而且,孟一苇可以确定,如果刚才没有看到吞天雄鱼嘴角的那抹笑意,他的神志绝对会被识海旋涡搅碎。

    看似梦幻,却直接作用在神识之上,可直接灭杀你的神志,这就是超越了武者神魂和道家阳

    神的仙人?

    “我道门不在江湖中,不入朝堂里,为何要被你煜朝太子,逼迫到封山闭门?”李如拙突然在身旁喊道,声音中带着一股压抑许久的愤慨。

    孟一苇暗道一声糟糕,回过头去,只见李如拙双眼无神,神色却愤懑至极,停云剑被他攥在手中,胡乱地朝四周挥舞。显然也被仙人叱音迷惑了心神。

    停云器灵也发觉了主人的异常,嗡嗡剑鸣不止。但是李如拙就像被封闭了五识,只能看到自己心中的虚幻景象。

    吕婵的情形同样不容乐观。一年又一片的红花从弯刀上飘出,将她的身体包裹住,一层又一层,已经快要变成一只赤茧。吕婵单薄的身体不停颤抖着,平时冷酷的小脸上,此时充满恐惧。不知道她此时到底看到了何等可怕景象,居然让倔强如她,也放弃了抵抗,只想将自己藏在茧里。

    这样下去,会出大问题。

    李如拙刚刚失去阳神,过度御剑只会让他的识海更加干涸,甚至破裂。而吕婵,红花组成的赤茧已经包裹到胸口,再往上可能就会窒息而死。

    孟一苇从未见过仙人,也未在书院的典籍上,看到过如何应对仙术。他此时只能用他最擅长的东西来试上一试。

    他最擅长的,就是书院之意。

    “块垒!”孟一苇低喝一声,体内神元疯狂涌出,刹那间在三人四周布置出块垒意场,这是他所能做到的最佳防御。

    通过布置在身边四周的意场,孟一苇终于看到了所谓的仙术。

    原来,他们四周已经被密密麻麻的“丝线”包围。这些“丝线”原本就是游离在彤阳山中的神识水滴,受仙人叱音指令,变成“丝线”,悄无声息的进入他们体内。

    然后便扰乱神识,制造幻境,将他们心中最忌惮、最担心、最恐惧的景象幻化出来,灭杀他们的神志。神志一灭,即使肉身无损,也不过是行尸走肉。

    这种手段闻所未闻,就算强如白河愁和陈惊天,也不过做到法相天地,形成剑河刀阵,给人以身体上的灭杀。最多可以再搅碎敌人的识海,灭了神魂。可还从未有一种手段,可以直接左右他人神志,让人沦为提线木偶。

    不过,未知的永远是最可怕的,在看到了“丝线”之后,孟一苇的恐惧便已消失大半,开始思考破解之法。

    意场借助神纹沟通天地本源,本来就是人体意志的延伸,说来算是应对这仙术的最佳方法。块垒之意,可隔绝天威,只要以此切断仙人操控神识的媒介,仙术也就不攻自破了。

    果然也如孟一苇所料,块垒之意笼罩四周,神识“丝线”立刻被抵挡在外。丝线无法潜入身体,李如拙和吕婵二人,也渐渐有苏醒迹象。

    但还未等孟一苇松一口气,他就发现“块垒”正在被瓦解。

    如果刚才恐惧源于未知,那孟一苇此时心中的震惊则因为已知。“块垒”取自“胸中郁积,块垒难浇”之意,是书院防御力

    最强的意场。块垒之中,神纹以元气为纸,综合交错,将这片天地中的本源,变成了人胸中无法浇散的块垒。可以说,组成块垒之意的神纹,论数量、繁杂,绝对可排在已知的书院意场前三。

    当初,书院天工府主齐工刀曾评价这道人间意场,说筑“块垒”之意,犹如细针织锦绣,繁繁复复行针,密密匝匝绕线,方成不可破之块垒。即使是此时筑造“块垒”的孟一苇,想破除它,也不可能去拆解每一个神纹,顶多撤去神元之力,让其自动消散。

    可仙人控制的神识“丝线”却正在用最不可能的方法,在快速瓦解着块垒。

    “丝线”准确的找到了每一个“针脚”,然后逆向推理,块垒立刻变得松散。不一会,原本结实强韧的“锦绣”,就也被拆成了一条条“丝线”,然后被仙人控制,再去瓦解其他地方的“锦绣”。

    对于仙人这种在神识推演能力上的碾压,孟一苇毫无办法。只能不断以神元之力,去修补被破除的意场。

    于是,在彤阳山的冰湖旁,出现了一幕很有意思的场景。

    彤阳山上的神识之力,变成了密密麻麻的神识“丝线”,将透明的“块垒”包围住,同时不断地将块垒上神识,也转变成“丝线”。细线越来越多,越挤越密,慢慢变成了一层蓝色的“蛋壳”。

    蛋壳里面,就是孟一苇,和已然清醒的李如拙二人。

    “这是什么东西?”李如拙睁开眼睛,被身边的毛绒绒的蛋壳吓了一跳。

    “这是仙术。”孟一苇苦笑着答道。

    “它们很危险。”吕婵感受着身边,比云雾中还要浓郁许多的神识之力,不禁眉头凝重。这种神识浓度,即使她周身星辰旋转,也无法承受一炷香的时间。

    “是很危险!”孟一苇还是苦笑。

    除了苦笑之外,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

    神识之力从他体内源源不断的涌出,好在识海之水没见减少一点。倒是气海被消耗了一些,于是孟一苇调整了神识和元气的比例,让意场之中的神识之力更多了一些。反正这所谓的仙术完全就是神识攻击,倒是可以省下元气防御了。

    这样的结果就是,孟一苇修补块垒大阵的速度越来越快。慢慢的,意场破碎之处,已经被完全修复。然后,孟一苇就一脸古怪的,观察着仙人破解神纹,等着修补漏洞。

    这是仙人与孟一苇的较量,比的是构建神纹和拆解神纹的速度。这一点,貌似是孟一苇胜了。

    这也是彤阳山和神识之海的对抗,比的是谁蕴含的神识之力更多。孟一苇看着源源不竭的识海,貌似这一点上他也不输。

    孟一苇伸出手,敲了敲已经实化成冰晶的“蛋壳”,居然想起了剪云山的那个脑袋圆圆的小道士,余裕。

    抬头瞄了一眼天门,仙人嘴角的洋洋自得,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孟一苇满意的点点头,觉得自己此时真的绰有余裕了。

第六十章 骨灯

    “小夫子,从此之后可就要小心了!”陈惊天突然警告,让孟一苇心中一惊。

    抬头再看,天门之内,仙人面目剧烈翻滚,一会是惊诧,一会是狂喜,最后幻化出两只铜铃般的眼睛,和一只不断垂涎的森然巨口。

    贪婪!**裸的贪婪!

    这种贪婪让始终云淡风轻的仙人,变得如野兽般狰狞。

    “仙人想要的,就是神识。”白河愁立于冰湖中心,丝毫不受仙人叱音所惑。他的目光似乎可以穿过块垒,“你识海中的水滴,可是比彤阳山上的冰雪,还要多得多啊!”

    白河愁话音刚落,滚滚雷声就从天而降。伴随着雷声,还有一个沙哑的声音在不断响在天地间回响。

    “登吾仙界,予尔自在。来吾仙界,予尔无矩。入吾仙界,予尔永生。入吾仙界,予尔永生,予尔永生……”

    永生,修行者毕生追求之道。无数大能,甘愿斩情灭人性,断肢弃皮囊,也要飞升仙界,去探究永生神妙。

    而此时,一位货真价实的仙人,就站在天门之内,上赶着赐予永生。

    可地上的几个人似乎都不太感冒。白河愁和陈惊天,了解个中原委,自然不屑一顾。吕婵追求强大,永生这种东西,对她的吸引力还不如一块烤馕。

    道门出身的李如拙,本来最会被仙道吸引,可此时却陷入沉思之中。这次一路北行,所见所听,正在将他的信仰,一点点击碎。他在山腰失去了阳神,此时又冰湖破掉了道心。

    至于,作为仙人蛊惑重点的孟一苇,听着耳边立体环绕的仙音,直无奈的摇了摇头,“仙人?永生?在记忆中的那个世界中,我可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啊!”

    “我是人间书院的夫子,”孟一苇抬头轻轻说着,声音不大,但是他知道那个所谓的仙人肯定能听的到,“书院认为,万事万物都遵循两个原则,一是运动,另一个是守恒。浅显的说,就是任何事,都是有得有失。再具体点讲,我不相信你得到的永生,真的是无矩和自在。所以,你的永生,对我毫无吸引力。”

    在说着这番话的同时,孟一苇正以最快的速度加固块垒大阵,密密麻麻神纹已经在天地间隙中达到了极限。

    果然,孟一苇话音刚落。

    “叱”“咤”仙音如响雷,在云层中再次炸裂。已然被掐断的剑河,顿时崩解。与此同时,神识“丝线”瞬间变成了根根透明钢针。每一根钢针都带着千钧之力,狠狠钉在块垒之上。钢针是神识所化,力道便通过意场传递到孟一苇的识海之中。霎时间,识海上空,“叱咤”之音轰隆作响。

    孟一苇心中撼然,神识也可以传递力道?这再一次颠覆了他的认知,在书院的理论体系中,神识控制元气流动,元气流动才会产生力量,而仙术却让神识可以直接携带千钧之力!

    块垒毕竟是人间之意,可以防御元气之力和神识侵入,却无法抵消神识攻击直接传递的力道。仙人之术,直接打通了虚无和现实的通道,让虚无缥缈的神识,具备了元

    气的属性。这已经不能单独称之为神识,或者元气。

    仙元!孟一苇心中蹦出这样一个名字。

    仙元传递而来的力道,在孟一苇的识海剧烈起伏,而这不再是幻境。叱咤仙音隆隆作响,始终平静的识海,此时潮汐涌动,浪头拍打在录神碑上,激发出录神碑上气息。刹那间,枪术、刀势、剑意,带着出招者的气势,在识海上空纵横激荡,孟一苇只感觉头痛欲裂。

    就在这时,立于湖心的白河愁,突然抬腿跺脚,湖面波纹皱起。

    波纹不但在湖面蔓延,而且快速向湖底延伸。最后击中了镌刻在湖底的母纹,母纹在这一刻,骤然明亮。

    柔和的光芒将湖水从湖底透出来,将湖水染成了奶白色。

    陈惊天感觉到,脚下的湖水中,突然充满了原始的生命能量。这种能量近乎于天地本源,但是又比元气和神识更有活力。那种感觉,就像湖底中正沉睡着一个巨人,它将正将体魄和神元融汇在一起,源源不断的散发出来。

    可是这股生命能量,似乎无法冲破湖面,只能向着冰湖核心聚集。

    白河愁始终站在冰湖最中心的那个点。白光在他的脚底聚集,然后顺着他的身体突破了湖面。

    远远望去,白河愁就像雾霭中的一盏灯。

    传闻中,不周岛盟有一盏佛骨灯。据说是某位上古高僧大德,感叹世间多迷障,便在圆寂前叮嘱弟子,焚烧其尸体后,捡出未断之骨,来作为震慑妖邪的法器。弟子依言而行,捡出了完好无损的脊骨。只见脊骨洁白如玉,可在黑夜中散发出莹莹灯之光。于是,弟子便将高僧生前穿过的麻衣照在脊骨上。于是,脊骨为灯芯,麻衣为灯罩,便成为了一盏佛骨灯。佛骨灯庇佑一方天地,让不周岛民可以繁衍生息。

    佛骨灯的传说,陈惊天不知道是真是假,但他知道,白河愁没有死,此时却将筋骨和血肉当做了灯芯。

    再纯粹的能量,浓郁到极致也会变成毒药。再柔和的光晕,集聚在一点也会生出火焰。白河愁甘为灯芯,其痛苦不亚于鸩酒浴体、烈火焚躯。

    白河愁任身上光芒集聚,神情却无丝毫变化。白光像一件金缕玉衣,反而衬脱出白河愁身上的莹莹玉色。终于,白河愁身上的光晕已经凝实成一只光茧。

    “冰湖境,开!”白河愁轻轻说道,光茧应声破裂。

    “锵”“锵”,漫天光点像一把把互相交击的刀剑,“锵,锵”,看似毫无韵律,却生出一股杀伐之意。

    那遍布彤阳山的仙术“丝线”,在遇到光点的一刹那,瞬间消融,重新变成天地本源。“叱咤”在山顶的仙音,也被杀伐之音,逼迫到云端之上。

    天门之内,仙人面目便再次晃荡,他似乎回头瞟了一眼天门内的断壁残垣,贪婪之色更甚,却又夹杂着厌恶和恐惧。

    这方世界的本源之力,被他们仙人叫做“牲羊”,是理应献祭给仙界的贡品,看到如此鲜活的本源之力,他岂有不起贪婪之意!

    但是来自下界的本

    源之力,都带着仙人厌恶的“膻味”。仙人认为神识才可称为本源,元气就是掺杂在神识本源中的糟粕。此时,那股鲜活的本源之力中,就蕴涵着大量元气,甚至还有最令仙人厌恶的生灵精魄。就像一盆香喷喷的米饭上,不但掺了不少硌牙的砂子,还停了几只肮脏的苍蝇。

    而恐惧是来自于身后的断壁残垣。那把将仙界削成废墟的剑,和脚下的锵锵杀伐之音,有着一模一样的气味。

    仙人晃了晃脑袋,似乎想将恐惧驱赶掉。此时仙界凋敝,他已无路可退。况且他发现了那片神识之海,只要将这片海引入仙界,仙界便可重新云蒸霞蔚。想到这里,他决定孤注一掷。

    只见他的身影快速缩小,最后变成了一个姿容绝美的少女。刚才组成仙人身躯的云气变成一条白龙,拖着莹白长鬃,绕着少女如新月飞舞。

    铿锵杀伐之音,抵消了叱咤仙音,孟一苇终于可以撤掉块垒之意,可是他的神情却没有丝毫放松。

    因为,他看到了仙人少女的脸。那张脸最开始是娇憨的风铃儿,然后变成了柔美的惜朝,最后又幻化成施家三小姐。

    “施云苼!”孟一苇不由叫出了名字,随后暗道一声糟糕。

    果然,仙人少女得意一笑,身姿立刻变得修长丰实,再看向孟一苇的眼神,已经满含羞涩和希冀。

    “孟哥哥,来我这里。我们一起去星海航道上,去看追随龙鲸飞舞的海蝶。”“施云苼”说着,天门之内立刻幻化出一片蔚蓝的海水。

    俯瞰而下,星星点点的岛屿,连成了一段曲折的航道,无数货船在这片蜿蜒的海路上航行。视角拉近,巨大的白帆竖立在蓝天碧海中,与万里巡游的龙鲸擦肩而过。龙鲸发出一声嘹亮的鲸歌,喷出一股巨大水柱。水柱在阳光下,化作了一道淡淡彩虹。在这道彩虹中,几对蓝色蝴蝶正在翩翩起舞。

    “孟哥哥,看,那就是只能活在龙鲸吐息中的海蝶,一息生,一息死。”“施云苼”继续说着,“我不要我们也只有一息的相聚,来吧,来我这里,这里没有规矩,没有顾虑,只有我。”

    “云苼!”孟一苇在心中默念,老和尚说我会终生孤寂,其实说的不是结果,而是选择。我不想拖累任何人,尤其是你。

    虽然这么想着,可是他的识海之中却再次凝聚处一道阳神。孟一苇闭上眼睛,阳神已离体而出。

    眼见孟一苇阳神离体,陈惊天只是侧身看了一眼白河愁,发现后者脚下的波纹愈发密集。可是冰湖境却不再发光,甚至刚才刚才抵制仙音的光点,也被冰湖吸收,重新归入湖底。整座冰湖,似乎在一刹那就沉寂下去。

    不过,身处冰湖中心,他能察觉到,磅礴的能量正从脚下奔涌,不知流向何处。那感觉,就像湖底突然出现了一条大河!

    大河!陈惊天骇然看向白河愁,后者的发梢已经燃起白色的萤火。

    “谁能想到,你心中的意气竟然比我还重!”单腿的陈惊天低下头,嘟囔了一句,慢慢抬起了手中的黑刀。

第六十一章 莲花

    孟一苇阳神离体,直奔天门而去。与本体分离,这道阳神似乎便脱去束缚。它不再是书院小夫子,也与翼阳城没有丝毫关系,前世和今世的种种记忆,都随着离开躯壳的一刹那,统统抛弃了。

    此时,孟一苇真的有一种冲动。就这样跨过天门,也许真能和她自在的活下去吧!

    “施云苼”盈盈而立,眼神中带着希冀,小心翼翼的攥着衣角,那模样就是一个情根深种的少女。白龙此刻却停止盘旋,就躲在她身后,悄悄探出头来,红色眸子中透出贪婪和狂喜。

    阳神乘风而去,几个呼吸间,便到达天门之外,与门内的“施云苼”距离不过半丈,只要两人抬起手臂,就能触碰到对方。

    “施云苼”也的确抬起了手臂,秋水剪眸中,希冀之色更浓。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此时,仙人心中狂吼,只要能抓住这道阳神,就可以抽水攫源,将那片神识之海全部拉入仙界。肮脏的凡人啊,你凭什么能拥有如此磅礴的识海!吾等仙人,却要费尽心机,从下界偷盗神识。

    想到这里,仙人心中升起无尽愤恨。不过,马上就要好了,只要将此人拉入仙界,仙人将真正自在,永生再无代价。

    可是,就在“施云苼”的指间就要碰到阳神的衣角时,孟一苇的阳神却突然停下了脚步。不前不后,不早不晚,就在仙门咫尺之外,停下了。

    “该死!这凡人空有磅礴神识,修为却如此低下,竟不能保持阳神稳固。”仙人看到,天门外的阳神居然不断震颤,竟有慢慢消散迹象,不禁心中大急。

    此时,他再无顾虑。仙界禁令已成废纸,本能中对神识的贪婪,足以让他忘记天地之间的禁忌。

    于是,“施云苼”娇呼一声,向前跑了一步,死死拽住了阳神的手臂。

    在抓住阳神的一刹那,一股浓郁的神识之力,就被“施云苼”吸入体内。

    就是这种感觉,多么甘甜的味道啊!白龙舒服的眯起了眼睛,“施云苼”也如饮下了美酒,英气的脸上升起了一片嫣红。

    通过阳神,孟一苇看到了娇媚的“施云苼”,眼中落寞怅然,心中却格外清明。

    “我猜测,”孟一苇和阳神同时开口,“你们这些仙人,无法以神识之体,踏入凡界。”

    “嗯?”孟一苇的话,让仙人一惊,可是源源不断涌入身体内的神识,舒服的让他有些沉醉,反应不禁慢了一拍。

    “刚才我就说过,外事外物都是守恒的,有利就一定有弊。你们这些仙人,既然可以操纵神识,进而掌控万物,那自然就有弊端。”孟一苇望着“施云苼”错愕的脸,心中再无一丝涟漪。

    “这个弊端,就是仙人一旦以神识之体进入凡界,就无法动用仙元,对神识也无法再做到绝对掌控。”孟一苇猛然睁大眼睛,冷漠无焦距的眼神,直接射入仙界,“刚才我只是猜测

    ,现在我确定了。”

    “施云苼”脸色大变,该死,这个狡猾的凡人。虽然他不认为凡人可以伤害到他,但是本能让他察觉到危险。

    “孟哥哥,”“施云苼”还在亲切的呼唤着,可是下一句已经冰冷无比,“卑贱的凡人,就算你猜对了又如何?就算我受凡界法则束缚,在此界无法凝聚仙元,可仍有相当于你们凡人洞烛以上的修为。”

    “施云苼”的手指已经深深插入孟一苇阳神的手臂,源源不断的神识之力,正被仙人从神识之海抽取而出,奔涌流入天门。

    “抽干你的神识,此地无人可以阻挡。”

    孟一苇顿感天地晕眩,即使是被不二老僧修补过的肉身,也无法承受海量神识急速破体而出。识海之上,龙吸水直达天际。这些磅礴神识,恍如实质。在彤阳山与天门之间,扯出一条星光闪闪的海面。

    “云苼,看吧,这就是星海航路,那些光点就是息生息死的海蝶!”孟一苇最后看了一眼“施云苼”,便对着识海中某条生灵冷哼道,“不要装死了!最开始将你困在彤阳山的,不正是这些仙人。既然你也是这片天地的生灵,就该出一份力。”

    剧烈起伏的识海之中,吞天雄鱼浮出了水面,黄色的眼睛死死盯着天空。

    “别忘了,与你同出同生的伴侣,还困在彤阳山!”晕眩变得更加强烈,孟一苇只有力气说完这句话。

    吞天雄鱼猛然扎进识海之中,再跃出海面,已经如一座小山。佛焰金髓锁死死勒进大鱼肉身,剧烈的痛楚让大鱼发出凄厉叫声,“呱……呱……”,如婴儿啼哭一般。

    这声音应该只存在于孟一苇的识海中,可是现实中被白河愁完全压制的雌鱼,也突然发出叫声,“咕……咕……”

    “咕咕呱呱,咕咕呱呱……”孟一苇不知为何心中凄然,虽然天地无情,可是天地孕育出来的生灵却都有情!

    孟一苇咬牙抵住晕眩,靠着残存的意志,解开了吞天雄鱼身上的佛焰金髓锁。

    “呱呱……”吞天雄鱼的叫声顿时高亢了一倍。诡异的瞳孔下凹,变成了一只沙漏,一股巨大无匹的吸力从眼睛中发出。一道波及整座识海的旋涡快速形成,仙人扯出来的龙吸水,在庞大的旋涡跟前,显得如此渺小。

    “怎么会,这样?”“施云苼”猛地睁大眼睛,不敢置信的尖叫道。“吞天鱼!”她看到了孟一苇识海中那只眼睛,“果然是下界的牲畜,无论如何调教,都无法归心仙界。”

    “可你们认为这样就能阻止我重建仙界!”仙人完全陷入癫狂,刚才它只是探知到孟一苇体内识海,可媲美万年凝聚的彤阳山,足以维持仙界不败。可真正接触到孟一苇的阳神,他才知道那片识海是何等的广袤无垠,就算穷他仙元极致,也无法探求其边界。

    这意味着着什么?意味着如果得到这片识海,仙界不但不会继续

    破败,反而能重新演化,也许会形成完整的天地法则,成为不依存凡界,独立运行的世界。到那时,仙界就真是自在之界,仙人也真的是自在之仙!

    这种诱惑,足以让它压上一切。

    于是,“施云苼”娇呼一声,张开怀抱,越出天门,紧紧抱住了孟一苇的阳神。

    这一举动,让本来已经神志清明的孟一苇,呼吸一窒。

    阳神虽然也是神识,但是却已凝聚出实体,因此感官触觉已经与肉身无异。而孟一苇孕育出来的阳神,并未剥离他的全部意识,更像是一具分身。分身的感觉可以完全无误的传递给本体。

    就像此时,孟一苇可以清晰的感觉到怀中的柔软。轻薄的纱衣下,是玲珑有致的酮体。温热的气息就喷在他的胸前,少女轻软的发梢,甚至摩擦着他的鼻翼。

    “扑通,扑通”,孟一苇心跳如鼓。

    伴着鼓点,识海内“下”起了雨,只是这场雨,不是从天空落入识海,而是从识海反向掉入天空。“施云苼”的身体就像蚊子的口器,先麻痹猎物的感知,然后再疯狂吸食血液。被“施云苼”抱住的阳神,开始越来越清晰,源源不断的神识之力,正被仙人抽取,注入阳神,然后再被怀中的“施云苼”吞噬。

    孟一苇耳边仍旧鼓声急促,一开始的悸动已经平复,但是心神却已经不受控制。识海以他意识主导,此时心神失守,佛焰金髓锁顿时重新出现,吞天鱼奋力挣扎,可是金髓锁链仍是牢牢箍进它的**。识海中的旋涡顷刻消失,海水开始已更快的速度,向天空中掉落。

    就在吞天雄鱼再次被锁死,即将沉入海底的一刹那。冰湖中的吞天雌鱼猛然浮出湖面,白河愁不知何时已经放松了对它的压制。

    “咕咕……咕咕……”吞天雌鱼无暇报复削其骨肉的白河愁,脊背上的黄色瞳仁不断凸出、拔升,竟然变成一座足有三尺的黄色骨塔,不过随着黄色骨塔的出现,吞天雌鱼半个身躯连同头颅都露出森森白骨。

    “咕咕……”黄色骨塔上有九个孔洞,咕咕的声音就是从孔洞出发出,传进孟一苇的识海。

    识海之中,本来已经筋疲力尽的吞天雄鱼,又开始奋力挣扎。与此同时,眼眸中的黄色沙漏开始飞速旋转,随着“呱呱”两声啼叫,甩出九条藤蔓似的触须。触须一接触识海之水,便快速伸长,随后破出海面,向天空野蛮生长。

    孟一苇耳边鼓声犹在,但是自从听到“咕咕”叫声之后,仿佛便有一股极为清凉的液体,注入到他的识海之中。清凉过后,心神顿时安稳。

    刚恢复清明,便又感觉似乎有东西要破体而出。

    “噗”,第一条触须在阳神脚下伸出,然后是第二条,第三条,直到第九条,触须围绕着孟一苇的阳神,开始拉伸舒展,变成了莹白色的花瓣,然后慢慢合拢。

    “那是,莲花?”

第七十一章 封天闭界

    李如拙已经顾不得的道心之争,他望向天门,只看到一朵硕大的莲花,正在快速形成。

    莲有九瓣,神识所化。这是吞天雌鱼提纯之后的神识,没有丝毫的暴虐和混乱,只有纯净和平和。

    难道,雌雄吞天鱼,通过叫声就可以传递能量?或者是因为空洞骨塔和螺旋沙漏?造物竟如此神奇!孟一苇心中猜测一闪而过,此时并不是追根溯源的好时候。

    孟一苇耳中的鼓声已经彻底消失,莲瓣完全合拢,将阳神和“施云苼”包裹其中。莲瓣可以隔绝一切神识攻击,除了与阳神相连的孟一苇外,谁也无法再向莲花内注入一丝神识,当然也无法再吸取一丝。

    “你是不是很害怕?”孟一苇的阳神,问向怀中的“施云苼”。

    “孟哥哥,我只是想跟你一起自由自在,永生相伴呢!”“施云苼”泫然欲滴,她仰头看着孟一苇,眼神中还是爱意,语气却冰冷肃杀,“卑贱的凡人,你会付出代价。等被我拉入仙界,我会赐你成为驼山之兽,万钧仙山将让你永世不得抬头。”

    “施云苼”话音刚落,莲花之外,白龙的头颅已经冲出了天门。在天门内,白龙只有手臂粗细,可是出现在凡界,它的头颅却如同一座小山。

    银鳞炸裂,头角峥嵘,两条龙须如长鞭挥舞,将天门外的云层搅得稀碎。白龙呼出一口云气,便张开巨口,盯着莲花吞噬而来。

    “嘎嘣!”莲花比想象中的要坚硬,白龙一时竟无法咬碎。莲花是吞天鱼触须所化,是凡界最纯净的本源之力,紧紧连接着孟一苇的识海。只要孟一苇识海不灭,吞天鱼不死,白龙就无法拽动其分毫,毕竟莲花处于凡界。

    “既然回不去!”“施云苼”盯着阳神紧闭的双眼,笑盈盈的说道,“那就在这里,直接将你炼化。”

    她话音未落,孟一苇就从阳神处感受到一股极致的寒冷。

    天门之外,只见白龙猛然喷出一股蓝白色的液体。液体刚接触莲花,便变成了火焰。蓝白焰火没有一丝跳动,就像是绣在画绢上的图案。可是来自异界的寒冷,却瞬间将这片天地冻结。天门外的云层,在一瞬间就变成冰盖,冰盖又无声无息的碎成粉末。以天门为中心,几十丈内的云层被完全清空,可是露出来的天色却是惨白的,仿佛这一小块天都被冻死了。

    在焰火里的莲花中,“施云苼”仍笑语吟吟。孟一苇的阳神,除了头颅之外,已经被冻成了冰雕。与之相对应,孟一苇的识海也开始冰封。冰层从识海中心出现,然后快速向四周延伸。更可怕的是,冰层不但在变大,同时在变厚。仙人不止是要冰封,而且要将识海冰冻,让孟一苇的意识,成为冻在识海中的琥珀。

    “你不惧生死!”“施云苼”没有在阳神的脸上看到一丝害怕,这让那股令她厌恶的警惕感再次出现。

    阳神此时睁开了眼睛,地上的孟一苇也睁

    开了眼睛。这双毫无焦距的眼睛,就这样望向了“施云苼”,将她脸上的笑意冻结。

    “你和白龙,都回不去了!”阳神说完这句话,就完全变成了冰雕。可是,在孟一苇失去意识瞬间,他终于听到了剑鸣和刀声。

    剑先鸣。冰湖中心,白河愁双手剑指交叉,整条手臂,都是莹白之色。

    “一剑,封天。”只见他左手猛然上扬,微末毫光从指尖迸发而出,直冲天际。光线刚开始这是细细一条,可是越向上越扩大,达到天门之时,已经是一道奔流的大河。

    大河淹没龙首,河水从鳞片间隙进入白龙体内。白龙本由仙元所化,与道家阳神类似,都是虚化缥缈的神识之体。但是河水侵入白龙身体,竟然快速构建出骨骼、筋脉、血肉。原来只是神识所化的白龙,顿时变成血肉之躯。

    “你们要做什么?”“施云苼”惊恐的尖叫道,莲花之内也被河水淹没,她的躯体也开始变成血肉。

    “精魄!元气!”“施云苼”陷入疯狂,河水之中满是精纯的元气,还有一道令她作呕的精魄,这些凡界源力正不断涌入他的身体,“想以此堕落我的仙体,将我留在凡界!”

    变成凡躯,就只能留在凡界!

    白龙与“施云苼”本为一体,同样疯狂的扭动身躯。幸好,白龙只是伸出头颅,大部分身躯都在天门之内。刚才预以冰冻莲花的冷焰,便是仙界本源之力。

    仙人虽然惊恐,但是却未绝望。一方世界本源,只能用另一方天地之力对抗。此时仙界凋敝,仙人寥寥无几,他可以随便调用仙界本源。况且仙界本来就压制凡界,只要给他时间,从天门之内抽离足够仙元,就能将体内的精魄和元气统统净化。

    源源不断的雾气,从白龙嘴中吞吐而出,化成冷焰将龙首完全包裹。

    冰湖之上,白河愁已经须发皆白,刹那间从中年变成耄耋老人。刚才那一剑,以天下第一武夫的气海为刃,以陆地神仙的体魄为骨,已然耗尽了他的修为和生机。

    但是白河愁仍然傲然而立,双眼盯紧天门。当他看到包裹住龙首的冷焰越来愈浓,而天门轮廓越来越淡时,始终立于胸前的右手剑指,猛然刺下。

    脚下冰湖瞬间沸腾,印在湖底的母纹绽放出从未有过的光彩。就在母纹绽放的同时,千里之外,青渊湖上浓雾顿开。

    如果此时,有人从天空中望下去,就会发现青渊湖就像一只狭长的眼睛,不过刚才还死气沉沉的眼睛,此时已经恢复了生机。深黄色的瞳孔,平和厚重。可是当这只眼睛看到云层中那道巍峨的天门,顿时杀气陡生。

    一道金色剑芒从瞳孔孕育而出,直奔天门而去。白河愁苍老的声音,颤颤响起,却如洪钟大吕,传遍天下九品之上修为之人,“第二剑,闭界!”

    金色剑芒腾空而去,照亮荒原大地。

    铁环山脉中的一

    处断崖上,白发老妪望着这一剑,有些颓然,随后又倔强的抬起头,直视着那刺目光芒。

    翦云山斗悬宫内,老天师已经束衣俯首,跪在历代天师的画像前。

    冰水奔流,镇北大营已退至河湾南岸。镇北侯虞潜陆望着天边悠悠叹道,“从此,人间不再见仙门了!”

    远在万里之外的翼阳城,又不知何人震撼,何人愤恨,但心有感应之人都被剑气激荡。

    大煜九州之内,化外之地,几百道目光投向北方。

    金色剑芒准确击中天门,就像烧红的兵刃插入了凝固的油脂。本就虚幻的天门,顷刻融化。

    所有人目光都望向天门,白河愁此时却看向陈惊天。后者嘿嘿一笑,手中黑刀开始震鸣不止。

    天门消散,龙头被截留在凡界,仙人在绝望中陷入癫狂。失去控制的冷焰,开始不断向地面喷吐出冰球。冰球从天空划过,留下一条条灰败的印记,似乎那里的空间都被侵蚀。冰球接触地面,荒原冻土立刻被侵蚀,并且范围不断扩大。一颗拳头大小的冰球,就让至少三十丈的冻土,变成了水银似的泥沼。

    “仙元不溶于本界,留下他终究是一个麻烦。”白河愁摸索着左手食指上的断纹,“两剑之后,天地意志完全陷入沉寂。我毕生修为,也化作了仙人血肉之躯”

    “陈某人,我和你做一个交易。”白河愁眼中绽放出一抹晶芒,右手剑指划过,左手食指齐根而断,“一根手指,换你一刀。”

    万年前,仙人降临凡界,困吞天鱼于极北之地,并将雌鱼腹腔连接仙界。吞天雄鱼吸食凡界神识本源,再喂给雌鱼,雌鱼又已联通仙界,凡界的神识就被源源不断的攫取。

    天地意志为了抵抗仙界掠夺,在荒原上衍生出荒人一族。荒人体内自带星辰,同样可以吸聚游离在天地间的本源之力。虽然个体力量不如吞天鱼,但胜在可以不断繁衍。通过这种方式,本源之力固存在荒人体内,待荒人死去,本源就可重归天地。可是荒人被仙人误导,以鱼和鹿为图腾,将彤阳山作为坟场,自愿将体内星辰熄灭在冰湖之内。

    同时,凡界天资卓绝之人,尽追仙道,道门大昌。

    直到八百年前,道宗张纸坛突入荒原,带走雄鱼,只将雌鱼留在冰湖之中。好在万年凝聚,极北之地已经形成了一座绵延千里的彤阳山,再加上还有荒人不断投湖,输入到仙界的神识便未断绝,仙人也就没有察觉到凡界之变。随后始帝白煜北伐,斩鹿于五晶须弥境。再登彤阳山,学仙人之法,将白氏气运也与吞天雌鱼连接。

    于是,新朝鼎盛,九州一统,白氏人杰,层出不穷。

    四十年前,白河愁与夫子、天师各有一叙,而后便入彤阳山,握住了这两条连接仙门和皇权的“线”。

    刚才,中指先断,仙界震惊。

    如今,食指再断,天下震惊。

第七十二章 戮仙

    天下震惊,陈惊天却满心积郁。

    他要的不是交易,也不能是交易,这种平和的方式无法纾解他心中意气。此次北上,明面上比武,实际上是杀鱼,他以为自己布下一道阳谋。可最终,似乎都在白河愁的计划之中。

    “你要的只是我的刀!”陈惊天隐隐压住怒意。

    白河愁周身都泛起萤火,苍老的眼神没有了冰冷,透漏出一股解脱,“可是会给你想要的结果。”

    陈惊天招牌似的嘿嘿一笑,摇头释然。再抬头望,杀气冲天而去。

    他要给天下生灵一个公平,所以才登上彤阳山。此时,不公平的始作俑者就在头顶,不砍一刀,哪里对得起几十年集聚下来的满腔意气!

    “你为天下人守得圆满。”陈惊天手中黑刀发出嗡鸣,“我就为万物生灵,赢得公平。”

    说完,黑刀上挑,黑色刀影向天空横切而去。

    与此同时,陈惊天周身震颤,紫色霸意透体而出,浓郁到极致变成团团浓墨。浓墨追上刀影,瞬间拉伸膨胀,一条百丈黑龙凭空出现。神魂是龙眼,体魄是龙骨,气海是龙躯,霸意的龙鳞,刀气是尖齿和利爪。黑龙盘旋一圈,直奔白龙而去。

    “该……该死的凡人!啊……”冷焰在体内爆炸,白龙歇斯底里的嚎叫,“你们……将我留在凡界,那我就毁掉凡界!”

    白龙猛地吐出最后一口仙元,蓝白色液体让冷焰高涨,“此界……意志将死……仙元腐蚀……法则……凡界崩溃……万物寂灭。”

    “这就是,吾赐予尔等的公平。”

    陈惊天轻蔑一笑,黑龙眼神一凝,张开巨口直接开始吞噬冷焰。

    “怎么……可能?”白龙看到了比天门奔溃更可怕的事情。仙元一直可以压制凡界本源,这也是仙人始终视凡人如蝼蚁的底气。可此时,凡人修为所化的黑龙,竟大口大口吞噬仙元。

    目睹这一切的白河愁,不禁向陈惊天低头致意。肉眼可见的冰花正从陈惊天体内长出,穿透皮肤,在体表连成一道冰壳。被吸入的仙元,瞬间破坏了陈惊天的肉身。

    可云中黑龙依然生猛。冷焰被吞噬殆尽,黑龙便爪牙尽出,可斩断因果气运的黑色刀影,直接将白龙断筋削骨。

    “这……怎么可能……”仙人神志已失,面对黑龙撕扯皮肉,已毫无知觉。吞掉一口仙人血肉,黑龙仰头咆哮,龙吟之声响彻荒原。

    “陈惊天!”离得太远,裘成看不到彤阳山的云层之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这一声霸气至极的龙吟,让他立刻想到了陈惊天。

    裘成已经按照镇北侯的命令,将镇北军大营驻扎在辽河南岸。大营正对着马鞍峡谷,沿河岸一字排开。军卒从辽河捞上来冰块,码成丈余高,再用冰水浇上一遍,就冻成了坚固的城墙。城墙之后,其余将士皆披挂持甲,严阵以待。

    “将军,咱们……咳咳……在准备抵御什么?”大战前的压迫感,让亲兵王天德喉咙有些发紧。

    裘成没有回答,只是紧紧盯着辽河北岸,那里起风了。

    辽河北岸就是荒原深处,从来都是云崩土裂的寂灭之地。极天涯是风口

    ,风雪就从东南方向涌进荒原。可此时,辽河北岸的风向变了。

    由极北之地吹来的风雪,在辽河北岸突然停住,似乎这是一道界碑。但是风雪越来越大,势头越来越猛,快速在北岸积聚成一道雪幕。雪幕之中,似乎有一群人在呜咽,又仿佛有兽群在嘶吼。

    “那是什么?”兽吼不算事,呜呜咽咽的哭声倒是让王天德打了个寒颤。

    “残魂!”裘成握紧手中长戟,“不过是天地意志的最后一缕残魂罢了!”

    “啊?”王天德没有听清楚,可裘成已经打马来到阵前。

    “镇北军将士何在?”裘成高声喝道。

    “在!”铁甲之下,众人应喝。

    “彤阳大营职责何在?”裘成再次喝道。

    “鬼神伐戮,仙佛戕戬。镇守彤阳,铁锁荒原。”

    “好!”裘成手中长戟刺破天空,“仙佛自有高人屠戮,鬼神就由我等效劳了!”

    话音刚落,北岸风雪突然一静,随后镜面破碎的声音响彻辽河。界碑碎了,风雪扑面而来。

    极北之地彤阳山,风雪源头,李如拙和吕婵正处于风暴中心。

    冰湖四周的冰山开始崩解,一片一片的划入冰湖,冰湖之水顿时高涨,湖水夹杂着冰块直接向湖岸涌去。

    吕婵拉住李如拙,两人跳上一座尚未融化的冰崖。向下望去,只见冰湖已经变成了冰瀑,沿着马鞍峡谷一路奔流。然后在彤阳山半腰,又变成扬撒而去的风雪,向着山下蔓延而去。

    “这是彤阳山积聚了万年的神识。”

    “师父!”吕婵惊喜的喊道,刚才冰湖翻涌,根本无法顾忌小夫子,更看不清冰湖中心的情景,没想到转瞬,他们三人也出现在冰桥之上。

    “不要靠近!”陈惊天厉声喝止了想要上前的吕婵。

    李如拙这才看清白河愁、陈惊天和孟一苇的状态。小夫子还好说,除了双眼紧闭,僵直而立外,并无异样。

    可是白河愁却一身萤火,附着在体表静静燃烧。明明只是温暖的程度,却给人危险的炙热感。他的身躯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萤火同化,或者说,萤火正在以他的肉身为柴薪。

    而白河愁,胸部以下,左半边身体已经全然化为冰晶。蓝白色花纹就像云层,在冰晶表面游走。蓝白色云纹仿佛有生命一般,立刻捕捉到李如拙的目光。随后便如藤蔓一般延伸出来,一下子刺入他的身体,侵入他的识海。极致的寒冷,似乎要将他神志冰封、冻裂。

    突然,一抹黑色刀影闪过,寒意顿消。李如拙怔怔后退两步,眼前哪里有什么藤蔓,只有眼神凌厉的羊皮袄老头。

    “说了离我远一点,这恶心人的仙元,你还承受不了!”陈惊天本想习惯性的扭扭头,却发现冰晶已经延伸到了脖子。

    “白河愁,你说那书院小夫子,什么时候才能完事?”陈惊天用眼神安稳住激动的吕婵,向白河愁问道。

    离开冰湖的白河愁,苍老无比,他没有理会陈惊天,而是低头看向脚下的冰湖。冰湖坠落化作的漫天风雪,激起的氤氲水汽将彤阳山笼罩。浓郁到极致的神识,围绕在冰桥四周,似乎不敢靠

    近他身上的萤火和陈惊天身上的冰纹。

    “风雪中不止是神识风暴,还有吞天鱼吸食而来的暴戾混乱之气,以及千百年来,投入冰湖中的荒人魂魄。”白河愁悠悠说道,“陈某人,这个结果,你可曾料想,又可能承受呢?”

    陈惊天冷哼一声,吕婵则向下望去。果然见到,无数生物正从冰湖中爬出。这些生物奇形怪状。有头顶长着婴儿的三腿蟾蜍,有浑身睁着眼睛的肉球,有下身长满触须的马。这些完全是被拼凑出来的怪物,就是天地初开之时,混沌神识的具象化。所有怪物,都暴戾的嘶吼着,拥挤着,争先恐后的从冰湖中爬出来。

    偌大的湖面,已经被怪物填满。可即使,它们为了争夺空间而互相吞噬,也没有一只怪物,敢接近冰湖中心。因为在那里,一个个人影正不断从湖水中站立起来。

    风雪弥漫,水汽氤氲,将面目完全掩藏,可从雄壮的身影,却依稀能够辨认。站立在湖面上的人影已经有千人之多,而且还有源源不断的身影从冰湖中浮现。

    最前面的领头人似乎披着一件兽骨铠甲。他茫然四顾,似乎不知身在何处。直到看到身后的部族,眼中的星辰才重新点亮。

    “荒!”一声只在神识中传荡的呐喊,让吕婵心神剧震。

    “荒!荒!荒!”开始只是寥寥落落的回应,最后湖面上所有的身影都低沉吟唱。

    这吟唱就像军鼓,荒人亡灵开拔了。

    吕婵心中有一股冲动,她要跟上去。

    “静心守志,万物如一。”耳边突然响起的断喝,让吕婵猛然惊醒,她茫然转过头,看到李如拙正艰难的维持着一个咒文。

    “失去了阳神,连静心咒都施展的这困难了。”李如拙心中暗自叫苦,眼神中却满是担忧的看着吕婵。“再迈一步,可就要掉下冰崖,堕入冰瀑了。”

    吕婵闻言已然惊醒,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冰崖边缘。再看向冰湖,只见,万吨湖水夹杂着冰刀,从彤阳山倾泻而下。可哪有什么怪物,又哪有什么荒人亡灵!

    “荒!荒!荒!”唯有耳边的吟唱仍然断断续续,似乎已然远去。

    “他们已经下山去了!”陈惊天声音响起,“幸好小道士及时叫醒了你,不然我留下的最后一刀,就只能救你了。”

    陈惊天全身上下,除了头颅和持刀的右手外,已经全被冰纹覆盖。

    “师父!”吕婵悲呼一声,却被陈惊天凌厉的眼神制止。

    “乖徒儿,不要哭咱。这是咱陈某人,平生最享受的一刻。”陈惊天缓缓转动手腕,手中黑刀集聚着最后的锋芒,“谁能砍倒一个仙人,就算白河愁也没有这个机会吧!”

    “不要啰嗦,时间不多了。”萤火之中,白河愁寡淡的声音传来。

    陈惊天冷哼一声,扭头瞟了眼意志完全离体的孟一苇,重新抬眼望天。云层之上,天门已碎,白龙被屠,只剩下那朵被冷焰冰封的莲花。

    “吞天鱼居然有了佛性?”陈惊天嘀咕一声,随后高声叫道“乖徒儿,且看为师最后一刀,爽利不爽利啊!”

    吕婵闻言泪眼婆娑,陈惊天则清越一啸,手中黑刀便向云中斩去。

第七十三章 梦醒

    “我叫孟一苇,芦苇的苇。”

    “我叫施云苼,芦笙的笙。”

    书院后门人迹罕至,孟一苇不知道这个衣着考究的小姑娘,为何会看到坐在青瓦屋檐下的自己。

    “下雨了,你不回家吗?”施云苼看着被雨水溅湿的裙摆,扭头问道。

    “我爹去世了!”

    “啊?”小姑娘惊叫一声,“啊,对不起,请节哀!”

    施云苼索性不走了,也坐到了滑腻的台阶上。

    “我连爹娘都没见过呢!”施云苼伸出小手,接着屋檐低下的雨水,一滴一滴的,最后连成了线,“爷爷说,他们在我一岁多的时候,带领家族船队去星海航线,遇到了风暴。”

    “遇难了?”孟一苇小声问道。

    “才不是!”施云苼气鼓鼓的回答,“他们,爷爷说,他们变成了海蝶,随着龙鲸去了大海深处。”

    “哦!”

    “我一定要去星海航线,去找到他们化作的海蝶。”施云苼望着手中积满的雨水,似乎这就是碧海,“你要不要一起去?”

    “为什么?”

    “因为我陪你一起看雨了,你理应陪我去看海。”

    “哦!”

    “哦什么,去还是不去?”

    “去!”

    莲花之中,孟一苇望着眼前的少女。

    天门溃散,仙人被屠后,眼前的“施云苼”似乎真的活了。“你真的要陪我去星海?”少女抬头,笑靥中带着欣喜,明眸中满是希冀。

    如果就这样一直静止下去,也是不错的吧!孟一苇苦涩的想着。

    “施云苼”的身体正如云气般消散,感觉怀中的充实柔软,逐渐变得空荡虚无,孟一苇心中顿时升起一丝慌乱。他张开手臂,用力聚拢着云气,可却让“施云苼”消散的更快。

    “快说,你到底陪不陪我去星海?”虚幻的少女娇嗔一声。

    “是,我会陪你一起去星海。架着一艘白帆大船,航行在碧波航线。”孟一苇眉间带着从未有过的温柔痛惜,“在夕阳下,我们追寻着鲸歌。然后,你在月光下起舞,是那种英姿飒爽的剑舞,周身跳跃着最美丽的神纹。”

    “清晨,太阳从海平面升起。龙鲸从我们脚下划过,喷出一道七彩水柱。我们在白帆下中执手,看海蝶翩跹在,虹之间。”

    “真好!真……好……”在孟一苇温柔的讲述中,少女终于完全消散了。

    孟一苇茫然的站在那里,一股从未有过的孤独感向他袭来。

    “锵!”破空而来的刀声,将他惊醒。

    刀未到,声夺人,这是陈惊天的刀。

    “锵!”刀声再响,孟一苇便感觉眼前一亮。莲花已破,重见天光。

    陈惊天这凭生最后一刀,无气无势,无神通变化,无霸气盈体。可却快若闪电,刹那撕破云层。莲花外层的蓝白色冰晶,丝毫阻止不了刀光片刻,吞天鱼演化出来的护体莲花,也如朽木枯叶。

    孟一苇轻叹一声,似乎终于从梦中醒来。立于云层中的阳神慢慢消散,僵立在冰崖上孟一苇睁开了眼睛。

    “需要我做什么

    ?”意识重归识海,意志进入本体,书院小夫子又回来了。

    “敞开心神!”萤火中隐隐可辨认的人影,传出白河愁的声音,“将神识乱流,全部渡入识海。”

    “告诉我,怎样做?”孟一苇注意到,陈惊天已经完全化成独腿冰雕,不禁心中一痛,沉声问道。

    “跳下冰崖,堕入冰湖。”白河愁顿了一顿,“其余,但凭造化!”

    “好!”孟一苇毫无迟疑,快步走向冰崖边缘,纵身飞跃而下。

    “小夫子!”李如拙焦急的喊声,在冰崖上传来,却离孟一苇越来越远。

    冰山崩塌的声音,湖水翻涌的声音,瀑布砸落冰谷的声音,风雪呼啸的声音,充斥着他的耳膜。

    “轰!”孟一苇砸进了冰湖之中。

    “嗯?”想象中的冲击感并没有出现。孟一苇感觉,湖水就像柔软的床。巨大的托浮力,让他顺势脱离湖水,稳稳站在了湖面之上。孟一苇低下头,湖水就在脚下奔腾,可是孟一苇却能够静止站立。在冰湖境内,他似乎是法则的豁免者。

    孟一苇当然知道,脚下的湖水,是神识凝聚,正如他体内神识之海。可是,这片湖和这片海,目前却只能单向流通。识海之水可以通过气穴导出体外,冰湖之水却无法进入识海。识海似乎独成一界,存在可阻挡混沌神识的屏障。

    可孟一苇跳下冰崖的目的,就是要以识海之量,纳冰湖于体内。但是到底该如何操作,恐怕这世上无人可以教他。

    孟一苇明白越是紧急关头,越要平心静气的道理。他思索片刻,便开始小心尝试。首先将体内元气,全部纳入气海。结果识海依然风平浪静,看来元气并非藩篱。沉吟片刻,孟一苇开始减缓呼吸和心跳,生命体征快速降到最低,可仍然没有变化,看来体魄也不是那道屏障。

    不是元气,也不是体魄,那,就只剩下意识!

    意识诞生于生灵体内,神识游离于本源天地,应该并非相同之物。但在人的体内,两者又几乎可视为一体。普通人的意识,就是一团封存在体内的神识,意识离体便是死亡之时。

    而道家阳神和武者神魂,则是神识凝聚成形,可乘载意识离开肉身。可即使如此,意识也不能脱离神识独立存在。书院前代大夫子说过,意识像游鱼,神识就是静水。游鱼离开水会窒息,静水没有鱼也难起涟漪。

    他突然想到,之前仙人预吸取识海之水,先是以长生诱其心志,再以“云苼”乱其心神,或许仙人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蛊惑他的意识,削弱那道屏障!

    虽然,意识和神识难以分离,也不能分离。可此时,在排除了元气和体魄,意识就是最可能的那道屏障。

    孟一苇知道不能再犹豫了,神识之快,瞬息千里,等山腰的风雪吹过荒原,再化作神识风暴席卷九州,时间千万万无法修行的普通人,恐十不存一。

    “白河愁让我敞开心神,应该也是这个意思吧!”孟一苇喃喃自语,随后他的意识便猛地扎进识海深处。

    就在意识放弃对识海的控制,沉入海底的一瞬间。孟一苇的身体,立刻掉入脚下冰冷的湖水中。从这一刻起,对于冰湖境

    来说,孟一苇终于不再是界外之人。与此同时,识海上空立刻出现了一道巨大闸门。闸门缓缓开启一半,夹杂着碎冰的湖水,直接倒灌进入识海。

    “不够,速度还不够!”慢慢沉入海底的意识越来越模糊,连肉身传来的刺骨寒意,都无法阻止浓重睡意。等待孟一苇的结局只有两个,意识先一步泯灭,或者肉身先一步溺亡。可是,孟一苇不甘心,意识望向头顶光亮。闸门未完全开启,冰湖流入识海的速度,赶不上冰山融化的速度,至少还会有一半冰水,将化神识作风暴横扫人间。

    难道,真的要我意识彻底湮灭,才能完全消除识海与外界的屏障,才能拦住这场浩劫?

    可是,待意识消散,我体内的神识之海不会也一起消失了吧?

    罢了!罢了!对于这个世界,我只能尽力如此!

    意识沉入一片黑暗,孟一苇反而有种解脱后的轻松感。他突然想看看自己即将沉眠之地,于是他在识海深处睁开了眼睛。

    “眼睛?”

    识海之底光线很暗,但并非一片漆黑。蓝靛的海水像浓稠的血液。睁大眼睛的孟一苇,借着微弱的光线,看到了另外一只眼睛。

    巨大的眼睛,深黄色的瞳孔。

    “吞天鱼!”没等孟一苇惊呼出口,吞天鱼直接向他冲撞而来。

    孟一苇苦笑一声,本想意识入海,安静沉眠,没想到会被鱼撞死,看着吞天鱼嘲讽的眼神,孟一苇干脆闭眼等死。

    可是原以为的冲撞并没有到来,反而刚才即将沉睡的意识,变得越来越清醒。

    等孟一苇再次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大鱼脊背之上,脚下是一朵金色莲台。至刚至阳的力量,从莲台涌出,淡淡金光笼罩在孟一苇周身。

    这是不二老僧的金髓佛焰!

    不二老僧是佛门大金刚,拥有凡间顶尖的体魄。大金刚修为凝聚而出的金髓佛焰,就是神魂最坚固的屏障。莲台散发出来的金色光幕,将识海隔离开来。光幕之内的海水,切断了与识海的沟通,足以作为意识不灭的载体。同时,孟一苇也不再感受到冰湖寒意侵蚀,看来金髓佛焰也护住了肉身周全。

    “老和尚啊!难道你早就料想到我此时的困境,才会将金髓渡入我体内。”孟一苇盘膝在莲台之上,望向头顶越来越亮的天光。

    “轰!”吞天鱼势头极猛,呼吸间便冲破海面。

    孟一苇看清海面情况,不禁大吃一惊。只见识海之上黑雾弥漫,雾气之中,无数怪物幻化湮灭,伴随着惊叫、怒吼,刺耳的尖笑、渗人的啼哭,原本风平浪静的识海,已经变成了混乱无序的修罗场。

    “呱呱!”吞天雄鱼的叫声突然响起。黑雾内顿时安静,然后立刻翻卷逃窜。以大鱼为中心百余丈,黑雾消失一空。

    “呱呱!”吞天雄鱼没有理会逃窜的黑雾,而是朝着天空中的闸门啼叫着。

    孟一苇已经猜到了,冰湖已经与他识海贯通,那一直被封印在冰湖中的吞天雌鱼,也可以通过闸门进入他的识海。

    果然!“咕咕”,吞天雌鱼的声音从闸门外传来,随后一只巨大的头颅钻过了闸门。

第七十四章 吞天入海

    分离八百年的雌雄吞天鱼,终于在孟一苇的识海中相聚。头抵着尾,尾抵着头,两条吞天鱼绕着识海中心环游。
    “咕咕,呱呱”,虽然孟一苇听不懂啼叫传达的含义,但是从亲昵的动作,也能够看出它们久别重逢的喜悦。环游片刻,两只吞天鱼紧紧挨在了一起。
    孟一苇此时才恍然大悟!
    他一直觉得吞天鱼长相奇特。这天地间的生灵,多是对称而生。譬如人有两只眼睛,两条手臂。马有两只耳朵,两对蹄子。老鹰有一对翅膀,两只利爪,蚂蚁有两条触须,甚至树叶大多都是围绕树枝对对而生。
    对称是为了平衡,平衡能补全短板,保持最强的生命力。
    而在吞天鱼身上,却完全没有体现出这种生命的对称性。它们身躯一侧是细密光滑的鳞片,就像一面镜子。身躯另一侧则是脊背高隆,狰狞粗大的赤磷,层层围绕着那颗黄色瞳孔。之前吞天雄鱼躲在识海之中,其实一直是侧躺的姿势。平滑的一面朝下,隆起的脊背朝上,巨大的眼睛死死盯着天空。
    而此时,当雌雄吞天鱼相遇,并将它们光滑的一侧贴在一起,这只亘古而生的灵兽才展现出真正的面目来。
    脊背丰隆如山岳,尾刺锋利如铜矛,黄色瞳仁一聚一散,赤色鳞甲覆盖全身,即使孟一苇有金髓护体,那股荒古的息仍透过佛焰,让意识颤动不已。
    雌雄吞天鱼完成合体,那自诞生便烙印在身体中的本能,也彻底觉醒。天地初开之时,本源驳杂,混乱不开。便从青冥之野,诞生一头鹿,驱动元气。又从大泽泉眼,孕育一双鱼,提纯神识。此时,虽然鹿已被人族斩杀,但是鱼仍未忘记使命。
    两只黄色瞳孔,都盯住了识海上空的那道闸门。它们可以辨别出,虽然身侧神识如渊似海,但是却不属于孕育己身的那方天地。而通过那道闸门倒灌而进的湖水,则是熟悉的本源味道。
    比合体之前强大无数倍的巨大吸力,瞬间从雄鱼眼中的黄色沙漏传出。通过闸门倒悬而下的湖水,直接在空中转弯,一滴不剩沉入沙漏。同时,雌鱼眼中的黄色骨塔重新出现,精纯的神识之力,从古塔上的空洞涌出,汇入识海之中。雄鱼的吸食速度,和雌鱼的净化速度,达到了完美的平衡。
    当初吞天鱼被仙人困在极北之地,作为仙界攫取凡界神识的利器。但是仙凡两界壁垒难消,即使仙人以大神通,将雌鱼与仙界贯通,神识之力的传导依然滞塞。雄鱼吸食神识的速度,远远大于雌鱼导出神识的速度,这才导致极北之地凝聚彤阳山,也算是为凡界留下一分生机。
    此时,雌鱼身在识海之中,提纯后的神识之力,可以毫无阻碍的导入识海。雄鱼也就不再受容量所限,可以全力吸食。
    有了吞天鱼的助力,湖水倒灌的越来越快,闸门受到水流的冲击力也越来越大。孟一苇突然感觉前额一震,半截闸
    门顿时洞开,巨大的水流直接倾泻而下。
    外界不知道识海之内的变化。冰崖上的李如拙,一直盯紧孟一苇坠落之处。起初看到小夫子稳稳站在冰湖之上,心中稍微安定。孟一苇却又突然坠入冰湖,不知所踪。不一会,以孟一苇堕水之地为中心,一道旋涡快速形成,直接挡住了半座湖面。流入旋涡中的湖水,立刻凭空消失。
    “还不够!”白河愁声音微弱,却仍难掩沉重。
    可他话音刚落,冰崖下的旋涡就又扩大一倍,直接将马鞍山谷全部截流,奔流的冰水涌出冰湖,直接被吸入旋涡,再也无法流到山下一滴。
    还是不见小夫子的身影,李如拙却不肯挪开目光。作为苦修阳神的道门小天师,他当然知道脚下奔流的湖水,都是浓郁至极的神识之力。如果彤阳冰山全部溶解,化为神识席卷人间,对于普通人来说无异于一味致命毒药。
    小夫子跳下悬崖,就是打算靠一己之力阻挡神识肆虐,这从白河愁、陈惊天和小夫子三人的对话中,已然不难猜出。李如拙不会质疑一位书院夫子,和两位武道宗师的智慧,但是他本能觉得有些问题。
    对于小夫子的体质他有些了解,当初在翦云山,小夫子气穴初开,至今不足两个月。也就是说,小夫子的体魄尚未得到元气充分滋养,比起普通人也强不了多少。这样普通的体质,能否承受得住冰湖压迫,况且这根本不是普通的冰湖之水,而是混乱驳杂的神识之力。
    李如拙的担心不无道理,虽然有了金髓佛焰的护持,孟一苇的肉身暂时安全,但是冰湖中的暴虐混乱之力,却开始慢慢接触孟一苇的肉身。
    最开始,是一只黑色的小鱼。小鱼就像一道激射的水流,擦着孟一苇的身躯疾驰而过,被金髓佛焰瞬间净化。
    然后,从不知道哪里游过来一只乌黑的章鱼,它先围绕着孟一苇的身躯转了一圈,这才小心翼翼的将触手伸了过来。凸起的吸盘刚接触到孟一苇的衣角,就被金髓灼伤,而且佛焰顺着触手不断向上蔓延。可是,触手上吸盘立刻喷出大股大股的黑墨,将佛焰团团围住。佛焰的确是黑墨的克星,但是黑墨似乎无穷无尽。章鱼触手上沾染的佛焰,终于在灼烧一大片黑墨后,熄灭了。
    看到这个情形,章鱼死气沉沉的眼白中,透出一抹狡猾的神色,慢慢向黑暗中退去。
    不一会,从章鱼隐去的方向,快速飘来一片黑影,原来又是一群小鱼。不过这群小鱼与第一只完全不同,第一只小黑鱼身体狭长,就像一只箭矢。而这群小鱼,则有着圆滚滚的肚子,透明的肚皮里装满黑墨。
    鱼群将孟一苇围住,随后便无声的发起了冲锋。
    小黑鱼撞向孟一苇的肉身,肚皮顿时炸裂,黑墨便泼洒在金髓佛焰构建的屏障之上。一层黑墨被灼烧殆尽,但是又一层黑墨泼洒而来。小鱼从四面八方涌来,似乎永无竭尽。
    黑墨就是被吞天雄鱼从天地间,吸食而来的暴虐混乱之气,得不到雌鱼的及时净化,便被冰封在彤阳山内。如今,平衡打破,冰山消融,这些暴虐混乱终于重归自由,怎可再入牢笼?
    识海之中,孟一苇的意识在莲台护持下,与识海完全隔离。不过,肉身之外,暴虐混乱之气不断侵蚀,也影响到识海内的莲台。莲台座于吞天鱼脊背之上,之前侵入识海的黑气,自然不敢靠近。但是,佛焰本为一体,体外的佛焰被慢慢消耗,导致罩在神识之外的佛焰也开始变得稀薄。
    又一次陷入危机!只不过,刚才肉身沉入冰湖,意识堕入深海,面临的是身死识灭。此时,金髓佛焰被暴虐混乱消耗,一旦熄灭,肉身溺亡是小,意识重新入主识海是大。
    这片神识之海,毕竟是孟一苇体内神识所化。一旦他的意识重新接触识海之水,那道阻隔冰湖倒灌的屏障就会重新出现,到那时,就算吞天鱼再有吞天食地之能,也无法阻止冰山消融,席卷九州。
    “那雄鱼!”孟一苇朝着座下喊道,“我来与你做一个交易!”
    吞天雄鱼眼中的沙漏继续吞食着冰湖之水,对孟一苇的话置若罔闻。
    孟一苇知道它可以听懂自己的话,一字一顿的说道,“我要你,离开我的识海,进入彤阳山,稳固住冰山不化。”
    “呱呱!”吞天雄鱼啼叫一声,似是愤怒,又像讥讽。也是,雌雄二鱼,本是一体,却被强行分开八百年,如今一朝合体,怎可再轻易分开!
    但是,孟一苇没有丝毫生气,他知道自己的要求有些过分,甚至他即将说出来的交换条件,还有些卑鄙,“雄鱼,只要你应我调遣,重归彤阳山中,我就纳你伴侣长留我识海之中。”
    说道这里,孟一苇停顿了一下,看吞天鱼并无应答之意,才继续说道,“尔乃天地孕育,幼时需要天地蕴养。可此时,天地意志将死,湖底母纹熄灭,谁来继续蕴养你的后代,那颗沉在冰湖之底的光卵!”
    “呱呱!”“咕咕!”
    听完这些话,座下的吞天鱼,立刻剧烈的翻腾起来。滔天巨浪从海底中翻涌而出,向天空拍卷而去。
    幸好金髓佛焰还未熄灭,孟一苇的意识在颠簸尚得安稳。
    当时孟一苇曾借意场之力,沉入冰湖之底。此时,他已然知道,冰湖之底,应是天地意志最终沉眠之地。天地孕育万物,母纹孕育神识。此时天地沉眠,母纹也就对万物生命具有了催眠效果。
    不过,虽然匆匆一瞥,但是孟一苇却在湖底发现了一个特别的东西。那是一个沉在湖底的椭圆石卵,之所以特别,是因为它似乎是母纹发光的终点。
    母纹先亮,然后所有的光亮似乎都传导到它的身上。接着,母纹熄灭,石卵发亮。
    一呼一吸,一吸一呼。天地正用最后一丝气力,在蕴养着一颗石卵。

第七十五章 惊才绝艳,冷酷无情

    不过匆匆一瞥,孟一苇也不确认,自己是否看错。
    直到吞天雌鱼进入识海,与雄鱼合体,立即开始吸食冰湖之水。他才感觉到一丝不合常理。
    吞天雄鱼困于识海之中,孟一苇算是天底下除了白河愁外,最了解此物性情之人。经历过数次危机,他深知其本性贪婪自私。或许天地孕育之时,只给了它“生命”这个最本源奥义。吸食天地神识,不过如人饮水,是它维持生命的本能。
    但是此时,雌鱼被白河愁削骨之痛尚未消解,雌鱼被金髓佛焰捆绑之伤仍未恢复。生命尚有危险,它们就要马不停蹄吸入外界湖水。这真的是为天地生灵挡灾解难?难道只是本能所使?
    孟一苇猜测着前因后果,脑中立刻想到了那个石卵。石卵位于冰湖境内,或许就是吞天鱼所孕育,因此才能得到天地蕴养!
    此时,冰山崩溃,天道将死,吞天鱼必须尽快将湖水全部吸入识海。它不是为了万物生灵免受神识风暴肆虐,而是为了彤阳山中的鱼卵。
    吞天鱼是最纯粹的生灵,换一个角度想,对神识的贪婪是纯粹,对生命的自私也是纯粹,而当其产生舐犊之情,更会是纯粹之极。
    而孟一苇,就准备利用这份纯粹的舐犊之情。他开口,嗓音竟有些像之前诱惑他进入天门的仙人。
    “我有一片可媲美天地本源的识海!”
    “我可以临摹天地母纹!”
    “咕咕呱呱”座下的吞天鱼凄厉啼叫,雄鱼眼中的沙漏更加深邃,吸食湖水的速度又快一分。可是彤阳山万年凝聚,融化后爆发出来的神识,岂是顷刻之间就能吸干!
    感觉到肉身之外的金髓佛焰,已经只剩下薄薄一层,孟一苇决定孤注一掷。意识之躯起身迈下莲台,脱离金髓佛焰笼罩。天空中的闸门瞬间颤动起来,开始缓慢落下。识海与外界的屏障重新出现了。
    “咕咕!呱呱!”吞天鱼愤怒的翻腾起身躯,它知道,一旦识海重新封闭,它们就再无护佑后代的可能。
    孟一苇没有理会吞天鱼的愤怒,意念所至,录神碑旁立刻又涌出一座冰山。只是这座冰山中心凹陷,形成了一座十丈见圆的湖泊。湖泊里面是神识凝聚的清水,冰山表面是呼吸明灭的神纹。
    在冰山出现的一刹那,吞天鱼立刻安静下来。它能从镌刻在冰山表面的神纹上,感受到熟悉的味道,那是母纹的气息。虽然微弱,但是那确实是货真价实的母纹,代表天地孕育万物灵识的母纹。
    “我有一片可媲美天地本源的识海!”孟一苇站在海面之上,望着吞天雄鱼眼中的沙漏重复道,“我可以临摹天地母纹!只要你自愿重回彤阳山,我便将石卵渡入识海。”
    “天地将死,母纹渐灭,外面那片天地,或许已无法再蕴养尔等先天之灵。你不想那颗石卵,真的变成一块毫无生气的石头吧!”
    “呱呱!”雄鱼啼叫一声,眼睛已经从沙漏重新变成了竖立的瞳仁,死死的盯着孟一苇,蛮荒煞气直冲而来。
    孟一苇同样一眼不眨,甚至不再关注头顶已经落下三分之一的闸门。冷淡无神
    的目光,逐渐与吞天鱼的眼睛对接聚焦。
    “呱呱!”雄鱼又啼叫一声,然后收回目光,同时身躯与雌鱼分离。化成一道黄色箭芒,瞬间冲出了闸门。
    “咕咕!”雌鱼悲鸣一声,缓缓沉入海底。
    彤阳山内,李如拙仍在向冰湖中探望,四周冰山正在快速融化,不断有硕大的冰块滑入湖水,让冰湖之水源头不竭。拦住马鞍山谷的漩涡,已经无法吸入所有湖水。翻涌的巨浪直接盖过了漩涡,向山下奔流而去,风雪愈加狂暴。
    “天恩如海,天威如狱”萤火之中,白河愁悠悠说道,“陈某人,这次是你胜了。不过,此劫降世,九州生灵,十去其九。你说为生灵求公平,可是公平的死去,抵得过不公平的活着?况且,连死去都是不公平的,有神魂固体者,还是会优越的活着。这样说来,似乎你又败了?”
    白何愁在探讨胜负成败,陈惊天化作的冰雕始终死寂,只剩下跪在冰雕远处的荒人少女握紧了拳头。
    “咔嚓!”四人所在的冰崖,也开始出现裂纹,眼见就要崩塌,李如拙跑去拉起吕婵,少女却执拗的跪在那里。
    “快下山去吧!”白河愁说道,“陈某人以肉身封印了仙元,也被仙元冰封,即使彤阳崩毁,他也始终是一块生灵勿进的冰块了。”
    “那你呢,前辈?”李如拙问道。
    “我?”白河愁似乎看了一眼这个不同以往的道门传人,“我以肉身为剑,乘载天地意志,斩断仙界天门。可是,终归**凡躯。本源之浓烈化作蚀骨萤火。顷刻火熄之时,便是魂散之时。”
    居然!李如拙心中剧震,居然是如此结果!
    天下武道第一人即将化为灰烬,霸气宗师已经冻结成冰,书院小夫子也生死不明。同时,浩劫正起于极北之地,一旦风雪完全化为神识,将灭尽九州灵火。
    他万万没有想到,彤阳山一役,竟然造成如此劫难!他不禁望向陈惊天化作的冰雕,心想此人或许真的是意气用事了!
    “师父没错!”吕婵似乎听得到李如拙心中所想,“仙人、皇族,乃至天地意志,都是世间枷锁,师父就是要砍断这些束缚。”
    李如拙的摇头苦笑,“但是,劫难将至,生灵尽灭,你……”
    “我来,世间劫难,由我来挡下。”吕婵打断了李如拙的话,倔强的抬起头,紧紧抿起得嘴唇带着执拗。可泪水却从脸颊划过,她知道自己做不到。连白河愁和小夫子都做不到的事情,她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就在这时,“呱呱”,冰崖下传来嘹亮的啼叫,一条硕大的鱼脊从冰湖中隆起,脊背上的眼睛看了一眼阔别八百年的天空,随后一头扎进冰湖之中。
    “吞天,雄鱼?”白河愁惊疑一声。
    吞天雄鱼潜入湖底,母纹已然全部熄灭,但凭借血脉感应,它立刻找到了那枚石卵。眼中的沙漏就像一个温床,将石卵紧紧吸住。然后再次翻出水面,将石卵投入急速消失旋涡之中。
    石卵进入旋涡,终于在闸门关闭之时,进入了孟一苇的识海。
    “呱呱!”吞天雄
    鱼朝着旋涡消失之处啼叫一声,便向冰湖中心游去。眼中的沙漏发出簌簌之声,竟然开始急速旋转起来。吞天鱼毕竟是这片天地里的生灵,诸多先天之能也只有在这片天地中才能完全发挥。
    此时沙漏没有吸食冰湖之水,而是释放出一股青玉色的雾气,雾气快速弥漫,先是笼罩住冰湖,然后扩散到冰山,再将整座马鞍山谷全部笼罩。
    在被青玉色雾气笼罩的一刹那,冰山立刻停止了融化,甚至崩解的裂纹也在快速恢复。沿着马鞍山谷奔流而下的湖水,直接在山腰变成了悬挂的冰瀑。
    “呱呱!”在冰湖中巡游的吞天雄鱼,高亢的啼叫着,似乎在宣示先天之灵的威严。
    就在吞天雄鱼重塑冰山之时,孟一苇也浮出湖面。暴虐混乱之气,在吞天鱼重现之时,已被震慑逃逸。好在护持肉身的金髓佛焰,还剩下薄薄一层。有这一层佛焰护体,他尚未得到元气蕴养的身躯,就能抵得住冰湖寒意。
    “小夫子!”看到孟一苇浮出湖面,毫发无损,李如拙不禁大喜。
    孟一苇却毫无劫后重逢之喜。他无奈之下,放出吞天雄鱼重归彤阳山,眼下确实暂时消弭浩劫,但是更大的危险却在酝酿。吞天雄鱼本能鲸吞天地本源之力,此时重归彤阳,定会令九州神识尽向北流,彼时彤阳冰山必然越发高隆,而世间神识也会越发稀薄,逐渐形成死寂之地。
    这与神识风暴肆虐恰恰相反。神识风暴顷刻席卷,九州让万物灵识在陡然浓郁的神识中溺亡。神识死寂则会慢慢到来,让天地间再无法燃起一丝灵火。前者是筛选,起码神魂稳固者可得生机。后者则是灭绝,一旦最终时刻来临,天地将再无生灵。
    “只能重建平衡!”白河愁的声音从萤火中传来。
    “可否将雌鱼也放归彤阳?让其逐渐将解封神识,重归天地。”孟一苇思索着问道。
    “不可!”白河愁断然否定,“雌鱼是攫取神识的关键,一旦再有人效法仙人,劫数又会轮回重演。”
    “那如何建立平衡?”孟一苇往下冰崖,那团萤火已经快要熄灭。
    “以神识之海,盛纳彤阳冰山。再以书院之意,还神识予天地”萤火只剩下一颗光球,眼看即将消失,一道微弱的剑光从光球中迸发而出。剑光在虚空中斩出一道河水,将吕婵和孟一苇连接到一起,随后慢慢淡化。
    可孟一苇却感觉与吕婵之间出现了一条无型纽带。纽带的起点是吕婵左肩上红花,那里面有孟一苇赐予的一道阳神,纽带的终点则是孟一苇识海中最高的一座录神碑,碑上刻录的是白河愁的大河剑意。这三种环环相连的力量,打通了识海屏障,将吕婵的感官与孟一苇的识海相连。
    而如此布置的结果就是,吕婵听到声音的声音,可以无视距离远近,直接传入孟一苇的识海。
    当吞天雄鱼的啼叫,通过吕婵的耳朵传入识海,听到啼叫的吞天雌鱼,眼中的黄色骨塔再次出现,精纯的神识之力从骨塔的孔洞中涌出之时,孟一苇才终于清楚了白河愁的意图。
    不禁心中暗叹,惊才绝艳,冷酷无情!

第七十六章 仙道是鸡肋,不如一青桃

    孟一苇知道声音可以传播能量,却不知道声音可以传递神识。
    在他的认知中,神识与元气等同,是万物源头,是能量载体。可此时,雌雄吞天鱼却能够通过叫声,将彤阳山中的神识传入孟一苇的识海。
    孟一苇环顾四周,山川湖水,苍天白地,与模糊记忆中的世界并无二致。可这天地间的法则和奥妙,似乎与那个世界完全不同,也从未被世人探究清楚。纵使他身在书院,贵为夫子,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一凡人。
    “这样就能平衡吗?”孟一苇随手布下一道意场,漫卷的**开始在彤阳山中撒下一片春晓之意。看到春雨如油,淅沥而下,孟一苇果断撤回意识,随手抹去神纹,却未收回神元,只让意场自动消散。构成意场的神元全部来自孟一苇体内,此时化作春雨,重归天地之间。
    孟一苇眼神逐渐明亮。
    他构建的人间之意,与前贤不同。书院历代精研神纹的夫子们,预想领悟人间之意,必先沟通天地。即使书院天工府齐工刀,也需要镌刻神纹,才可借助天地本源。
    而孟一苇不同。说起来,他其实并未真正领悟人间之意,靠的不过是临摹。即使当初在书院镜泊湖上,为了对战武道小神仙,而布下“天地人神鬼”,也不过是东拼西凑出来的“阵法”。因此,孟一苇始终将自己布下的“意”称作“场”,就是认为自己还不配人间二字。
    但是,孟一苇却拥有一片神识之海,可在体内融汇神元。如果说意场是一幅画,那么,书院历代夫子们,就是以天地为绢,执刀如笔。而孟一苇则是将预先画好的一副画,直接贴在原有的绢布上。
    只要他不收回神元,再抹去神纹,意场就会在天地间慢慢消散,化为纯净的元气和神识。他体内神识如海,只要再补齐元气短板,神元便可源源不竭。
    想到这里,孟一苇再次感叹白河愁惊才绝艳。应该直到迈入彤阳山,白河愁才知道他体内拥有一片神识之海。之后,便是斩断手指,引出仙人。接着,以他为饵,诱仙人迈出天门。再以毕生之力,化仙躯为肉身,调动天地之力,斩毁仙界之门。最后,引导孟一苇吞天入海,重建平衡。
    真是,环环相扣!
    但是,孟一苇可以肯定,这绝不是预先制定好的计划。每一步操作,白河愁皆有犹豫,思虑后方孤注一掷,可正是这种勇气和谋断,才让人感叹到天下第一人的魄力和风采。
    那陈惊天呢?孟一苇突然又想到了这位斩灭仙人的武道宗师。
    他为何邀我一同北行,难道仅仅是以录神笔,记录平生所学?
    他为何肯定我可以登上神识浓郁的彤阳山?
    他真的只为心中意气,就冒着灭尽天下生灵的危险,战白河愁,杀吞天鱼,释放神识风暴?
    孟一苇心头一震。或许,他的目的只是将我带来彤阳山!让白河愁看到我体内的神识之海!
    或许,白河愁与陈惊天之间,确实存在意气之争。但是,在孟一苇到达彤阳山后,两人就开始达成默契。
    “凡界苦仙久矣!”白河愁的声音最后一次响起,“今后,再
    无仙人凌驾,皇权与江湖,南人与荒人,九州与天下,战与和,乱或治,起码是人间事了!”
    萤火完全熄灭!
    孟一苇怅然不已。一路北行,种道人,枪王韩抻,霸刀陈惊天,再到武道魁首白河愁,相继陨落。几人立场不同,刀剑相交,但都是心在天地,当为人杰。
    “如拙,我们要下山去了!”怅然之后,是冷酷无情的离别。孟一苇回到冰崖之上,望向山下残留的风雪,心中不忍。
    “那吕婵呢?”李如拙低着头,散乱的发髻,将面目完全掩盖,他已然猜到结局。
    孟一苇必须离开彤阳山,不然通过意场释放出来的神识,会被吞天鱼重新禁锢。就像刚才洒下的春雨,一接触玉色雾气,立刻就化作了冰晶,被截留在彤阳山中。所以,孟一苇必须要离开彤阳山,离开荒原,甚至离得越远越好。这样通过意场释放的神识,才能真正的回到天地之间。
    李如拙必须离开彤阳山。他已经失去阳神,不说修为尽毁,也基本是要重头修炼。此时,吞天雄鱼重归彤阳,玉色雾气笼罩山谷。冰山中封存的神识,也开始逐渐渡入雾气,再被沙漏吸食。越来越浓郁的神识,让李如拙可以活动的空间越来越小。如果不尽快下山,他的意识必然会在浓郁的神识中溺亡。
    而吕婵,则必须留在彤阳山。她是传导吞天鱼声音的起点,只有她留在冰湖之畔,才能将雄鱼吞食的神识,通过声音传递给孟一苇识海中的雌鱼。荒原尽头的彤阳山,才能化作识海之水。
    “我会留在这里。”吕婵慢慢站起身来,不但没有怨气,反而有一种解脱。刚才,她流泪说出的话,此时真的实现了,她可以阻挡浩劫!师尊心中的意气没有错,她的执念也没有错。
    只是,她望向了垂头乱发的小道士。
    “我也留下!”李如拙抬起头来,双眼通红,体内残破的神魂,开始拼命凝聚,可就算他是天资绝顶的道门小天师,没有十年也无法再重聚阳神。可就算重聚阳神又如何,没有荒人的星辰体质,没有小夫子的无垠识海,没有顶级武夫的修为,他还是无法在彤阳山中久居。
    急火攻心,李如拙一口鲜血,喷吐而出。
    “小道士,这是我的道啊!”望着李如拙写满不甘的脸,荒人少女从未如此温柔,“你走下剪云山,是为了追求你的道,我也在追求我的道。现在,我的道,就在这彤阳山上,而你的道,还在山下呢!”
    “道?”李如拙望向少女。泪珠在她的脸上化成了冰晶,从她的眼中,李如拙可以看出担忧和不舍,但是更多的是决心和坚定。
    “二十年!”孟一苇看向陷入情劫的小道士,只能沉声说道,“二十年内,彤阳山可尽数纳入识海。”
    “二十年!”李如拙反复念着这三个字,然后猛然起身,停云剑出鞘,嗡鸣一声插入冰崖,“以剪云道统为誓,弟子必潜心修道。”
    随后,他笑着望向吕婵,只是泪水终于流下,“二十年内,若我先修成大道,必来山中陪你。若彤阳山先融,你就将停云剑送回予我,可好?”
    “好!”荒人少女,将
    弯刀插在停云剑旁边,冲着小道士灿烂的笑了。
    “呱呱!”吞天雄鱼凄凉的啼叫响彻山谷,似乎知道伴侣即将远去,不知何时才能相聚,便以呼唤送行。
    孟一苇挺直身躯,向南瞭望,只见残风剩雪。
    最开始流下彤阳山的冰湖之水,还是化成了一股风雪,向荒原外肆虐而去。
    辽河北岸,千里荒原上,有一颗鲜艳繁盛的桃树。虚幻至极的阳神,在桃树下,盘膝而坐。桃花落尽的种道人,没有回归剪云山,而是在静静等待。阳神似乎已然归寂,甚至天门现世,仙音叱咤,种道人都没有颤动分毫。可此时,风雪将至,种道人终于起身结印。
    “道道道,非常道。我之道,种桃夭。天道太飘渺,抬头看不到。世道太污浊,脏了我道袍。仙道是鸡肋,不如一青桃。哈哈,仙道是鸡肋,不如一青桃。”
    种道人唱着,手中道印翻飞。身后的桃花,开始飘洒花瓣。每一朵花瓣落地,都快速的长出一颗小桃树,可每长出一颗桃树,种道人的阳神便虚幻一分。眨眼间,荒原上就长出了十亩桃林。只是,种道人的阳神,也消失了。
    只有那句唱词仍回响着,“仙道是鸡肋,不如一青桃。”,可随后便被风雪淹没。不过,种道人竭尽阳神,种下的十亩桃林,成为了阻挡风雪的第一道屏障。
    “吼!”风雪中不止是肆虐的神识,还有一同逃离冰封的暴虐混乱之力。无数黑漆漆的眼睛,出现在风雪之中,他们贪婪看着鲜艳的桃林。随后,眼睛变成了长满黑鳞的手臂,向着桃树抓去。
    可桃枝竟格外坚韧,手臂一时无法将其拽断。不但如此,接触的一瞬间,桃枝快速伸长,将手臂完全捆绑,同时强大的吸力,从树干中发出。
    “嚎!嘎!呜!”风雪中发出各种惊恐的尖叫,黑色浊气正在被不断地从风雪中剥离出来,桃树上开始结出黑色的桃子。桃子在树叶间长出,让满枝桃花尽数枯萎。黑桃底部泛白,像一颗圆润的眼球。果实成熟,便从枝头坠落,砸在冻土之上,碎成了渣土。
    风雪过桃林,浊气被吸收一空。
    枯萎的桃林仍然挺立着,似乎还未完成任务。直到一群高大的身影,在风雪中显现出来。
    “荒!”
    “荒!”
    低沉的喊声似乎压过了风雪,冰湖境中荒人英灵,终于踏上了荒原。
    “荒!”一名荒人英灵,举起手中虚幻的巨斧,砍倒了一颗桃树,冲着身后高喊一声。
    随后,几百名英灵从风雪中出现,加入了砍伐桃林的队列。桃树开始反击,但是英灵显然不是黑色浊气可比,桃枝在荒人身上刺出无数空洞,却无法阻止荒人脚步。
    风雪似乎停在了这里,数十名荒人被桃枝所伤,最终消失在荒原上。而桃林已被全部砍到,只剩下最初那颗。
    最高大的荒人,面目是一团雾气,披着厚重的兽骨铠甲。他来到最后的桃树之下,拄刀而立。
    桃树似乎发出一声叹息,随后被拦腰斩断。
    “荒!”高大英灵怒吼一声,风雪继续奔涌,前面就是辽河。

第七十七章 人杰鬼雄

    辽河南岸,帷帐林立。

    中军大帐中,镇北侯已经脱掉大氅,坐在火盆边,烫着一壶酒。

    帐外风雪嘶吼,门帘却纹丝不动。

    “陈二爷!”望着跳动的火光,虞潜陆悠悠说道,“本侯给你烫壶酒,彤阳苦寒,走好哦!”

    “侯爷!”,帐外来人。

    “进来说话!”虞潜陆从火盆旁站起,一招手,木架上的大氅便重新披在身上。

    门帘上金纹闪现,玄甲在身的裘成进入帐来。

    “情况如何?”虞潜陆率先问道。

    “禀告侯爷,”披甲在身的虞潜陆,不再躬身行礼,“我彤阳大营,退至辽河以南,构筑防线。幸亏侯爷料事在先,命辽河大营囤积乌干之木,南迁之前,凿木入土,深达地脉。我军以木为桩,安营扎寨。桩与桩之间,帐与帐之间,神纹法阵纵横勾连。风雪入我大营,大部分被导入地下,小部分被兵卒吸收,未曾南下分毫。”

    “兵卒伤亡几何?”

    “伤亡三成,一成死于神识爆体,一成被浊气侵入成魔,最后一成,”裘成声音微沉,“是被入魔的袍泽,倒戈而亡。”

    “居然,有三成!”虞潜陆声音不变,却不由自主的紧了紧大氅。

    彤阳大营镇守荒原,辖五道军马,共十万将士。第一轮风雪过后,居然就减员三成,三成就是三万人!陈惊天啊,陈惊天,你到底酝酿出怎么一场灾难。

    虞潜陆扔掉酒壶,大氅一挥,帐帘洞开,风雪顿时席卷而入。

    “好浓郁的神识啊!”火盆中火焰暴涨,虞潜陆声音阴沉。他的目光望向帐外,穿过荒原,仿佛看到了极北之处的万里冰山。

    那里的具体情况,他不清楚。只知道白河愁两剑毁了天门,陈惊天一刀斩了仙人。可那又如何?两个江湖莽夫!

    北疆终究是大煜的北疆,大煜则是白氏的大煜。虞潜陆虽然贵为北疆之侯,却也不过是皇族放在北疆的看门犬。当然,他的权力野望不止于此。之前,肖老太婆谋划荒人东渡,正好给了他拥兵自重的机会。

    只要荒人重新出现的荒原,镇北军必然成为九州军镇之最。至于,荒人是否会成为北境之祸!哼!真以为还是八百年前的大楚朝吗!

    可是,彤阳山不同。荒人东归尽在掌握之中,彤阳山崩却在意料之外。此山,出自仙人手笔,关乎皇族气运。虞潜陆的野望虽大,目前却也只限于北境。而彤阳之变,必让北疆成为众矢之地。

    “命!”虞潜陆仿佛听到了冰山消融,嗓音也如碎冰碰撞,“朔西大营全速西进,退守鸣沙丘。辽河大营全速南下,汇同乌干大营,遁入铁环山脉。镇北大营据守极天崖,关闭镇荒闸。”

    “是!”裘成心中凛然,随即安排亲卫以寒枭传信。

    “裘成!”

    “在!”

    “本侯就坐在这里,看你斩尽鬼魂亡灵!”

    裘成玄甲震颤,赤色火纹游走周身,最后在胸前结成一颗狼头。平时沉稳如山的大将,开始散发出暴虐嗜血的煞气。朔西裘家,狼顾鹰势,八百年前,可是与白氏争过天下的门阀!

    抱拳施礼,裘成转身离开大帐。他知道,侯爷的布置有私心,但是无大过。

    退,是为保存镇北军的实力,守,则是证明镇北军的态度。

    北疆地广人稀,荒原贫瘠苦寒。这个时节,除了被打入禁地的罪民,其余部族,早在第一场雪落下之前,便迁至朔西草原的西南边陲。那里靠近瀚海,夏季炽热难耐,冬季却温暖如春。因此,此时荒原上,除了少数不惧风寒的野兽外,就只剩下累罪部族和乱禁之人。

    镇北军何必为了这些人,以血肉之躯阻挡彤阳风雪。况且,神识风暴不是活生生的敌人。以彤阳大营的伤亡情况来看,兵卒增多,未必会增加取胜优势,或许只是白白会加大伤亡。

    退,是明智之举。

    但是退又不可全退。镇北军司职镇守九州北境,此时祸起荒原,镇北军本就有渎职之责,如若再撤空兵力,定会遭天下耻笑,受皇族诘难。

    守,是必行之事。

    而最后守卫荒原的,就是裘成,和他的彤阳大营。

    裘成直接来到营盘最前方,站在冰墙向北望去。浓郁的神识冲击着他的识海,被稳固的神魂阻挡在外。比起刚才,风雪似乎更加猛烈,可裘成却眼神一亮。他感觉到了一丝异样。

    刚才的风雪虽小,但是后劲十足,连绵不绝。随着风雪而来的神识之力,就像浸满水的白纸,一张接着一张,贴在人的脸上,让人慢慢窒息。

    可此时却不同了。风雪虽然狂暴嘶吼,但是裘成敏锐的感知到,风雪中的神识之力,变成了一张网,虽然也比平时浓郁的多,但是却不再是无孔不入,留下了喘息的余地。

    “它力竭了!”裘成潜意识将风雪看做敌人,“不,有人扼制了风雪的源头!”

    裘成是谨慎之人,将之一令,关乎万千生死,他不得不慎之又慎。为了探究实情,他干脆释放神域。

    “囚城!”

    一道土黄色的城墙虚影,起于辽河南岸。只见角楼如剑,瓮城似桶,赤红色的城门上,是一张獠牙森然的鬼脸。

    这就是裘成的神域!

    囚城,囚城,囚神之城!入此神域者,任神通广大,也要沦为城中之囚。

    裘成紧紧盯着北岸的风雪,眼眸之中金光闪烁。

    赤色城门之上,那张鬼脸,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金色佛首。佛首睁开阖紧的双目,无声念了声佛号。虚影城楼之上,便想起了撞钟声。那钟声开始似有似无,渐渐变得辽阔,最后汇成宏大的钟鸣,向着辽河北岸传递而去,在风雪中激起一圈圈金色波纹。

    “好大一场风雪啊!”裘成稳了稳虚浮的脚跟,他神魂已离体而去,搭载着钟声,在对岸的风雪中飘摇。

    只有进入了那场风雪,才能感受到猛烈而来的窒息。

    “这还是,已经强弩之末的风雪啊!”裘成感叹,可即便如此,一旦风雪过境,他手下的兵卒中,也只有五品修为以上,尚能保持战力。六品至九品,以全身修为稳固神识,或许能够自保。而那些毫无修为的普通人,怕是几个呼吸间,就会神识胀爆而亡。

    不过,他此时已经可以肯定,风雪源头已断,果真就是强弩之末。之前打入地脉的十万根百年乌干木,和那五万顶神纹勾连的帷帐,足以将大部分风雪导入大地。

    虽然风雪不再是问题,但是裘成的神色依然凝重。逐渐衰竭的神识风暴,可以由乌干木导入地脉,可是风雪中的恶灵亡魂却难以度化。

    “天地浊气!”裘成的神魂在风雪中梭巡

    着,即使他也要小心翼翼。这些藏匿于神识风暴中的恶灵,就像缅州热水中的食人鱼,一旦闻到生灵气味,便会蜂拥而至。

    咬碎你的神魂,侵入你的识海,扰乱你的神志。天地初开时的暴虐混乱,和万代生灵的贪婪本性,将让你完全沦为追逐**的野兽。

    食色财权名利欲,贪嗔痴怒哀怨妒,这些被压制的情绪**,会被无限放大。

    他昨天亲眼看到,一名浊气入体的兵卒,直接嚎叫着咬断了自己伍长的脖子,扯出了舌头,一边混着鲜血嚼烂,一边怨毒的低吼,“让你喊训练,让你喊我出操,嘿嘿,看,我吃掉了你的舌头,嘿嘿。”

    可能只是一点小小的不满,就被天地浊气放大成疯狂的杀机。

    神识风暴灭杀灵识,是让人无声无息的死去。天地浊气扰乱神志,则是让人陷入毁灭前的最终疯狂。比起前者,裘成更恐惧后者!

    钟声向北传递,裘成的神魂,也随着钟声一路远去,直到钟声传到极限。

    这里离辽河北岸三十里,裘成的神魂站在荒原青色的乱石岗上,凝重的向北望去,一路以来的震惊已然平复。

    这神识风暴中的天地浊气,竟然,一扫而空!

    神识风暴非人力可以抵挡,天地浊气同样难以净化。就算陆地神仙现世,也只能将其一一斩灭。可浊气夹杂于风雪之中,一察觉到风险就会藏匿于无形。

    除非!裘成沉吟片刻,得出结论,除非某位可以阳神飞升的大真人,以阳神为诱饵,吸引浊气入体。再在浊气侵蚀神志之前,阳神自灭,甘愿与浊气一同化为虚无。

    猜到这里,裘成已经知道是何人净化了这天地浊气,也只有道门几近飞升的大真人,才有此修为吧!

    风雪之中飘来一抹嫣红。裘成伸手招来,果真就是一片桃花啊!

    恰在这时,沉闷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

    “荒!”“荒!”“荒!”

    风雪之中,这声声低吼短促有力,慢慢汇聚成吟唱。消失近千年的剽悍和狂野,从荒原深处伴着雪浪,奔涌而来。

    “荒人!”裘成看到了灰白的兽骨铠甲,和铠甲也无法遮住的蜿蜒纵横的荒纹。

    荒人英灵似乎也发现了裘成,他抬起头来,面目是一团雾气。但是荒纹却沿着后颈和脸颊,向上延伸,在额头凝聚成一颗黄色眼睛。

    看到这只眼睛,裘成果断后撤。

    辽河南岸,神域“囚城”散去,钟声戛然而止,裘成的神魂瞬间回归本体。将那朵残破的桃花,小心的放入胸前甲胄,裘成转过身来,面对彤阳大营的所有将士。

    “五品以下修为,遁入帷帐之中。切记,无论外面战况如何,也要保证帷帐不破。”

    “是!”

    镇北军令行禁止,五品以下的将士,立刻按照计划,分别遁入军帐。现在仍然站在风雪内的,都是修为五品之上的彤阳精锐。

    副将拄刀而立,吸了吸鼻子,似乎在辨认着风中的杀气。“好陌生,又似乎很熟悉的味道!”他抬头望向裘成。

    “熟悉就对了,你在荒原呆了几十年,那是荒的味道。陌生也没有错,毕竟八百年了,荒原上这种味道,已经越来越淡了。”

    听到这句话,副将瞳孔一紧,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

    “荒人!”

第七十八章 风雪隐去人归来

    遮天蔽日的白色经幡,从王帐延伸到圣山脚下。

    庞大的送葬队伍,像一条逆流的冰河,向着圣山缓缓走去。

    “阿爷要去哪里?”皮肤黝黑的小男孩,踮起脚尖,不解的问道。

    “你阿爷老了,体内的星辰已经熄灭大半,”壮硕的中年荒人,攥了攥儿子的手掌,“他被大祭司选中,抬着殡天的王上,进入圣山。”

    “那阿爷多久能回来?”小男孩又问。

    “多久能回来?”中年荒人不知道怎样回答,他望着皑皑耸立,直破天际的圣山,喃喃自语,“或许,或许只有圣山崩塌,你阿爷才会回来吧!”

    小男孩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不住的抽泣起来。这时,苍凉的号角声,从送葬队伍中响起。

    “是我的牛角号!是我的牛角号!是阿爷离开前,我别在他腰间的牛角号!”小男孩哭着跳了起来。

    中年荒人轰然跪倒在地,这个牛角号吹出来的调子啊,是小时候,阿爸唤他回家的调子啊!他的手掌深深插入冻土中,眼中的泪水终于奔流而下。

    送葬队伍继续行进,直到经幡与圣山融为一体,只剩下牛角号的调子还在荒原上回荡。

    “万头,你怎么哭了?这就害怕了?”已经卸下甲胄的士兵,冲着身边的军官,啐了一口。

    “娘个球,呸!怕?”被嘲笑的军官,将腰刀插进冰墙,也一边卸下重甲,一边大声叫唤道,“爷我读过书,识得字,可就是不知道怕字怎么写。”

    “嘿嘿!不怕,那你脸上的流的是啥?马尿吗?哈哈!”

    “娘个球的马尿!”将镇北军的雪色军服重新披上,被称作万头的军官叫骂了一句,“只是,只是听到了一阵号角,突然想到了咱远在泉州的老爹了。”

    “号角声?”

    “哦,娘个球的,忘了这茬,你修为只有五品下,可能还听不到。”老万伸手指向辽河北岸,“那里,吹号角的人,就在那里,在前面那片风雪里。”

    老万是镇北军游击校尉,修为在四品上,本来管辖着五百人满编的团队伍。可是,奉命撤出五品以下的兵卒后,如今只剩下四十人,基本都是对正、伍长这样的底层军官。

    “你是说,敌人来了?”边上另外一人插言问道。

    老万没有回答,他从冰墙上默默拔出腰刀,左右看了眼,发出了简短的命令。

    “先锋三营,听令,出击!”

    听到命令,所有的兵卒立刻停止嬉笑。以领口掩住口鼻,踏上了冰冻的辽河。

    风雪比之前凌乱了许多,大片大片的雪花,被胡乱的吹着,在这里形成一个旋涡眼,在另一个地方又形成一处真空带。失去源头的神识风暴,在辽河北岸,变成了暗藏杀机的“沼泽”。

    老万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腰刀擒在手中,刀尖最先破开风雪,不断变化着方向。他的这只小队,平均修为太低。除了他之外,最高修为也只在四品下。所以他只能带领着队伍,不断的避开旋涡和真空,慢慢向着风雪深处探去。

    突然,一柄骨刀,

    从侧面的风雪中刺出。

    这些军卒,是镇北军中的绝对精锐,临阵反应极为迅速。只见首当其冲的士兵,立刻停步后撤,腰刀挡在胸前。于此同时,他身侧的两名同袍,已经探刀向前,朝着骨刀出现的风雪斩去。

    可是娴熟的配合,并未达到效果。挡在胸前的腰刀,也未受到任何冲击。

    骨刀如虚影一般穿过挡在胸前的刀背后,狠狠洞穿了刀背后的胸膛。

    “嗬!”心脏被绞得粉碎,军卒发出临死一击,腰刀脱手,向对面的风雪掷去,却和之前斩向风雪的两柄腰刀一样,除了将风雪搅乱的更加破碎外,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小心!”前头的老万,大喝一声,转头回援。

    老万知道对手是荒人,而且是死去至少八百年的亡灵。不过,如今可以留在风雪中厮杀的镇北军卒,都是五品之上修行之人。所以,对于亡灵这种残存的神识,根本没有多大敬畏。

    甚至,此时他们踏过辽河,更多忌惮的也是身边狂乱的神识风暴。至于,隐藏在风暴中的荒人亡灵,不过是那个消失部族的不甘怨念罢了。

    可是真正短兵相接后,他们才发现,这些荒人亡灵,远比预料之中的要棘手许多,也诡异异常。

    老万心中叫苦,可手中的腰刀,却毫不犹豫的斩向那柄骨刃。

    “咔嚓!”,这一刀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斩空,真实的反弹力顺着刀身传递回来,震的老万虎口发麻。不过,那柄骨刃也在老万的搏命一刀下,应声而裂。

    老万压住心中诧异,顺着身体惯性,本能地再提刀横削。

    刀刃划进风雪,立刻受到了阻碍。凭借在战场上砍人砍出来的手感,老万立刻就清楚了,这阻滞感是刀刃砍进了对方手腕的骨头。

    嘿!敌人!老万大喜。只见他右脚狠狠踏在地面,将反弹上来的力道,借住腰腹躯干传达到手臂,生生将腰刀又推进三寸。

    可是那只刺出骨刀的手臂,就像一块坚硬的石头。镇北军扬名天下的“北尺”腰刀,居然被腕骨狠狠锁住,竟不能再前进分毫。

    “娘个球,杀了老子一人,还不留下一只手吗!”老万沙场悍将的狠辣,被激发了出来,奋力调动起全身修为。突然,他额头一凉,远远未形成星璇的识海,居然缓缓旋转了一下。一丝微弱的本体神识,从额头涌出,与精魄之力和元气之精一起,注入北尺腰刀之上。

    “给我断啊!”老万大喝一声,北尺腰刀,终于狠狠斩下。

    腰刀斩下之处,风雪翻卷,雪幕之后似乎残星闪烁。一只粗糙大手,紧紧握着骨刀,滚落在他的脚下。

    老万收刀护在身侧,阻止了准备追击的士兵,这才看向地上的手。

    这只手,比他们这些人的手要大上一圈。粗大的骨节,因为紧紧攥着刀柄而突起。手背上,一圈紫色线条缠绕而成的图案,像花朵又像眼球,格外显眼。

    “荒纹!”老万深吸一口气,抬头望天,心中不知道是兴奋还是恐惧。暌违九州八百年的荒人,终于以亡灵的姿态,回来了!

    “老万!快看!”身边的士

    兵惊呼声,将老万的思绪拉回。

    老万再看断手,发现它的血肉正在快速消失,连骨骼也变成了虚影,最后只剩下组成手掌的经脉,散发着微弱光芒。光芒的源头,是手背荒纹之下的一颗黯淡星辰。当这颗星辰停止旋转,经脉也消失不见。最后“砰”的一声,星辰破碎,断手和骨刀已经无影无踪。

    “这是什么鬼东西?”

    老万抬手打断了袍泽的询问,他站直身体,环顾四周。

    现在,他们身边几乎没有风雪,正处于一处神识真空的边缘。这里稍显稀薄的神识,还对众人产生不了多大影响,可是一旦距离真空中心较近,他们的意识就会窒息。

    老万知道,像他们这样的先锋营,一共有五队,共两百人,受命从不同方位渡过辽河。

    像老万这样的队伍首领,是大将军裘成亲自选拔出来的,再让他们去挑选得力的手下。老万觉得个人队员再强,也不如配合默契,于是就将自己团伍中的数十位兄弟,直接打包带了出来。没想到,还未看到荒人的影子,就已经死掉一人。

    大将军的话犹然在耳:

    “你们是先锋,更是斥候。”

    “你们从未与荒人战斗过,我也是,况且这些都还是些荒人死鬼。”

    “我需要你们去探究清楚,这些亡灵,到底如何作战。”

    “我不需要你们消灭敌人,只望你们带回消息。”

    “至少要回来一人,告诉我,普通士兵的刀,如何消灭这些重回九州的荒人。”

    老万是五队首领中,职位最低的一个,但却是唯一在翼阳城外那间书院读过书的人,虽然只是区区旁听生,却也学到了一些书院先生的思考方式。

    就在刚才,荒人断手消失的瞬间,大将军的嘱托,伴随着一个又一个疑问在他的脑中回响。

    为什么一路过来,从未正面碰到过一个荒人?

    为什么只有我的刀,可以斩断荒人的骨刀和手腕?

    为什么被斩断的那只手掌,会快速消失不见?

    “是因为”,老万喃喃自语,“夫子说过,现实指向答案,那么!”

    “没有碰到荒人,是因为队伍一直走在神识真空的边缘,这里几乎没有风雪。”

    “我是个普通的镇北军卒,手里的刀也是普通的北尺刀。唯一的长处是修为略高,不过也才摸到上三品的门槛。”

    老万像个疯子,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旁边的士兵到底是知根知底的老部下,知道这位直属上司,正在想一些关键事情,于是便自动将其围在中间,警戒四周。

    “上三品?对了!就是上三品!”老万惊呼出声,“修为到了上三品,就能开始初构识海,集聚神识。所以,我的攻击中,已经能调动一丝神识之力。”

    “那么,或许只有攻击中带有神识之力,才能伤害到这些亡灵的实体!”

    “至于断掌快速消失,或许与那颗星辰有关,又或许,这些荒人的亡灵,只能活动在神识风雪之中!”

    “只能存在于风雪之中!”

    想到这,老万眼神一亮。

第七十九章 血染白地有挽歌

    “赵三得,王贵川,你们跟着我,去风雪中探上一探。”

    “是!”被叫到名字的两人应了一声,将身上的干粮和水囊全部丢给同伴,除了手中的北尺腰刀外,只剩下短弩和箭囊。

    老万则将自己的军服脱了下来,盖住死掉的那名兄弟。老万与死掉的军卒是泉州老乡,刚才他还嘲笑老万“流马尿”,此时却已经死透发僵了。

    老万在镇北军服役尽八年,早就见惯生死,如此这般,也只是想让兄弟走得暖和些,毕竟他们的家乡在是在那四季如春的港湾啊,连海风都是暖的!

    收拾好情绪,掂了掂腰刀,老万对着留守的人说道,“最多一炷香,如果我们还是不见人影,你们就原路返回。周鼻子,我知道你在沿途的石缝里,撒了不少干狼粪。如果风向没有大的变化,这条来路应该也是安全的归途。”

    “记住!”老万突然瞪大了眼睛,“你们起码要回去一人,将我们在风雪中的遭遇,一五一十细致的告诉大将军!”

    “是!”留下的士兵,眼神带着红丝,轰然应答。

    “好了,我们走!”说完这句话,老万就转头扎进风雪中。

    留下的士兵三人一组,背靠背而立,每组之间又相隔不超过一丈。这样每组士兵在戒备四周的同时,又能相互照应。

    他们处于神识真空带的外围,前面不远处,就是旋涡边缘的雪幕。虽然风雪尽在咫尺,可是他们耳边却没有一丝声音。狂涌而来的神识风暴,已经在辽河上变成了一张危机四伏的巨型蛛网。就是不知道,严阵以待的镇北军,和踏雪而来的荒人亡灵,到底哪一方是猎手,哪一方又是猎物。

    时间快速流逝,已经过了一炷香,老万和两名士兵消失的那片风雪,仍然没有任何动静。

    “周头,怎么说?”一名方脸军卒,沉声问道。

    老周狠狠揉了揉鼻子,咬咬牙,“再等半柱香!”

    又半柱香过去了,老周深深看了眼面前的雪幕,啐了一口吐沫,直觉告诉他,不能再等了。

    众人准备按照老万的命令后撤,老周拿出一只被浸的发黑的鼻烟壶。里面装的不是鼻烟,而是一种清凉醒脑的药膏。怼进鼻孔,闭上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等眼睛再睁开,他已经嗅出了一条干狼粪标记的道路。

    老周刚想招呼同伴上路,刚才说话的方脸汉子,却突然拽住了他的衣服。

    “是不是有声音?”方脸汉子问道。

    “什么声音?”老周心中一惊。

    “好像是号子,就是荒原上那些部族,经常吹的牛角号!”

    “牛角号?”老周修为略低于方脸汉子,不禁凝聚心神仔细去听。果然,悲凉辽阔的牛角号声,正从身后的风雪中传来。号声越来越大,最后连修为只有五品的士兵,都已经能听的清清楚楚。

    众人对视一眼,默契的停下脚步,转身面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严阵以待。他们都是久经沙场的镇北军精锐,顷刻

    间已经判断出形势。前路风雪险阻,倘若再有荒人追击,伤亡怕是巨大。还不如坚守此地,先据来敌,再觅归途。

    号声,戛然而止!

    正前方的的雪幕,剧烈的翻卷起来。突然,从雪幕中冲出一道血淋淋的人影。那人前胸已经可以看见肋骨,左臂更是齐根而断,鲜血还在喷涌而出。曾经雪白的军服,已经变成一片赤红。

    “赵三得!”方脸汉子惊呼一声,认出冲出雪幕之人,正是刚才随老万进去的其中一名士兵。

    赵三得听到呼唤,先是一惊,随后大喜,将手中的一个长条布包,用力的向众人扔来。方脸汉子离得最近,立刻起身跳起,将布包稳稳接住,随后一个箭步向赵三得奔去。

    可是赵三得看到奔来的袍泽,却惊慌异常,他张开口,吐出一口血沫,嘶吼道,“不要过来,把它带回去,交给大将军。”

    赵三得的话,让方脸汉子一愣,可他脚下的速度却没有慢下来,转瞬间,距离赵三得只有不足两丈。

    突然,一柄巨大的斧头,狰狞的劈开了雪幕。

    “走啊!”赵三得最后的喊声还未落下,他的头颅连同上半身,就在巨斧下变成了两半。

    鲜血和脑浆,溅的满身满脸,方脸汉子睚眦欲裂,手中的北尺腰刀,毫不犹豫的斩向雪幕。

    “叮!”火花四溅,方脸汉子手臂发麻,身体被巨大的反震力直接弹飞,可是此时一只大手,直接从雪幕中伸出,拽住了他的右脚。

    在此危急时刻,方脸汉子突然冷静下来。怀中的布包,是赵三得拼命送出来的,肯定是关乎战局的重要情报,绝对不能让荒人再抢回去。方脸汉子感受着脚上出来的巨力,顿时有了计较。

    只见他抬起腰刀,果断的向自己的右腿砍去。鲜血喷溅,右腿齐根而断。方脸汉子闷哼一声,向着地面跌落,被赶来的老周半空接住。

    老周落地后则毫不停留,狠踏地面,抱着方脸汉子瞬间掠至后阵,其余士兵将二人层层挡住,严阵以待。

    那只大手攥着断腿晃了晃,随意丢倒了一边,然后便慢慢拨开了雪幕。

    这是一个极为壮硕的老头,如紫色藤蔓似的荒纹,从肌肉虬结的双臂蔓延上去,一直爬满了脸颊。透明的皮肤没有丝毫血肉,在风雪中如水流波纹,但是无数星辰却在他空荡荡的身躯旋转闪烁,组成了山岳一般的力量和压迫。

    将巨斧提在手中,荒人老头踏出了风雪。让一直死盯着他的镇北军士兵失望的是,走出的雪幕的荒人老头,并没有像之前那只断手一样消散,反而像魔神一样站在那里,淡淡的俯视着这群“南人”。

    荒人老头似乎并不想立刻动手,他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躺在众人之后的方脸汉子。

    “他指的是这只布包!”方脸汉子的断腿,已经被老周简单的包扎过了,可是失血过多的他,只能强撑着跪坐在那里。

    “我知道,”赵三得的话,老周也听的清楚,当然知

    道这只布包必然关乎厉害。

    “必须把它带回去,”方脸汉子咬着牙忍着痛,“刚才和那个家伙交手,以我四品下的实力,居然挡不下一个回合,咱们这次凶多吉少啊!”

    “但是,布包必须带回去!”老周也咬着牙。

    “对,必须带回去啊!”方脸汉子将布包交给老周,又顺手夺过老周的腰刀。然后,双刀拄着地,用一条腿站了起来,“只有你认的来路,所以我们留下,你回去!”

    老周的心脏就像被人狠狠攥了一把,窒息感让他喘不过气来。他抬头看向其他袍泽,却发现他们已经向着敌人冲了过去。

    荒人老头似乎是冷哼了一声,随手轻弹了一下别在腰间的牛角号,悲凉辽阔的调子就响了起来。

    巨大的石斧,足有磨盘大小。再也不像之前那柄虚幻的骨刀,这柄巨斧带着蛮荒之力,将七八柄北尺刀,连同他们的主人一起,拦腰斩断。

    鲜血在苍天白地下,格外刺眼,牛角号响起的调子,也变成了一首挽歌。

    “差距太大,这荒人至少有相当一品之上的实力。”老周并没有立刻出发,按照这种情况,敌人顷刻间就能杀光所有袍泽,他根本无法逃出太远。

    “布包必须带回去!”方脸汉子不甘的吼道,忍不住咳出一大口血沫。

    老周点点头,摩挲着手中的布包,其实这布包就是一块撕裂的镇北军服,只是已经被血液和泥水染成了酱紫色。老周将自己的军服也脱了下来,将布包又裹上一层,紧紧记在胸口。

    “是要带回去!”老周拍了拍方脸汉子的肩膀,“不过要转一个大弯啊!”说完,老周没有循着来路,而是向着神识真空的中心跑去。

    似乎感知到老周的去向,荒人老头怒吼一声,始终没动过的脚步,终于全部离开了风雪。

    越向神识真空中心移动,四周就越寂静,视线也越来越模糊。老周知道这不是真的寂静,也不是视线真的变得模糊,只是他的感知正在逐渐的减弱,直至丧失。

    他只有四品下的修为,根本无法感知身边的神识浓度,但是他是靠寻路的“高手”。气味是一种路标,痛苦也是一种路标。

    这些痛苦,是越来遇弱的感知,是越来越疲惫的意识,是越来越强的窒息感,将通往真空核心的路,指引的准确明了。

    当然,老周并不是真的要去真空核心,那里是他这个修为低微的武者,进得去出不来的地方。他在赌,赌老万的之前判断,赌神识浓度稀薄对荒人亡灵的影响,远远大于他们这些血肉之躯。

    他猛烈的摇了摇头,回头望了一眼。

    果然!追过来的荒人老头,速度越来越慢,之前可以砍飞七八人的石斧,现在已经能被十几人拼死招架住。

    虽然,这些袍泽,最终还是会难逃一死,但是却能将时间拖的够久。

    老周抹了一下发红的眼圈,在意识消失的前一刻,猛地向左跳起,重重的摔进了风雪。

第八十章 断臂中的星辰

    “我叫周毅,外号周鼻子,小名田娃,雍州甘茂人。镇北军彤阳大营山南道四营六伍伍长。父母早亡,有个婆娘在老家,生了一双儿女。儿子叫……”

    “说重点!”副将想打断士兵的絮叨,“告诉我们,你在辽河北岸的风雪里,看到了什么?”

    裘成摆摆手,让副将不要急躁,他看着双目一片灰白的士兵,一字一顿沉声问道,“我是镇北军彤阳大营主将裘成,你有什么要告诉我?”

    “大将军?”

    摊在担架上的士兵,立刻愣了一下,随后意识似乎恢复了一丝清明。

    “风雪中传来牛角号的声音,万头带我们渡过辽河,在风暴眼和旋涡的夹缝中前进。”

    “雪幕中突然刺出一节骨刃,直接穿过三柄腰刀的阻挡,将郭大嘴的心窝绞了个稀巴烂。”“只有万头拦住骨刀,斩断了敌人的一只手。”

    ……

    “兄弟们,估计都被死在巨斧下了。只有我,从真空带跳出,一头撞进了风雪里。突然浓郁的神识,让我头脑欲裂。隐约中,我仿佛看到那片风雪的中心,同样站着一个高大荒人,风暴以他为中心形成漩涡,无数星辰在他的身躯中闪烁。”

    “风暴旋涡中的神识浓度,比第一波冲击大营的风雪还要浓郁,似乎神识真空就是被它吸空的。”

    “这种神识浓度,我承受不了太久,便顺着风暴边缘快速移动,仔细辨认着气味。”

    “终于,我闻到了干狼粪的味道。”

    老周的神志,已经在神识真空和旋涡的拉扯中,变得无比脆弱。这段描述之所以说的如此流利,全赖他在归来途中,一遍又一遍不停地心中默念。等说完这些认为最重要的事,他的意识便完全陷入了混乱。

    “嘿嘿!干狼粪可是好东西啊,能做标记,能烧狼烟,还能入药呢!我小时候得了羊角风,就是吃加了狼粪的偏方治好的!”说完,老周竟然真从怀里掏出一把狼粪,塞在嘴里嚼了起来。

    “把他带去帐中,让军医开一些安神的药剂,好生看护。”副将吩咐亲兵将老周抬走了。

    “林峥,我们放出的先锋有多少人?”裘成手里端着老周带回来的布包,向副将问道。

    “有五队,共二百一十四人。”副将答道,“刚才那个兵,是第三队,万明义的部下。”

    “二百一十四人,只回来一人。而且我记得,万明义的小队,是五支队伍里平均修为最差的一组吧!”裘成似乎在与副将林峥对话,好像又在自言自语,同时,他打开了布包的最外一层,那是老周的军服。

    “或许!”林峥出自书院,不但是德牧社的武生,而且曾于“天地人神鬼”上五府中,学习兵法诡道。彤阳大营共有六位副将,其余五位都统领着一道兵马,只有林峥常伴裘成左右,是镇北军彤阳大营不可或缺的中军智囊。此时,他说出自己的猜测,“或许,正是因为万明义的小队,修为不高,只能在神识真空的边缘游走,所以才没有直接遭遇到荒人。”

    “继续说!”裘成将老周的军服,郑重的递给自己的亲兵。一边让林峥继续,一边开始解布包的第二层,这应该是赵三得的军服。

    “是!”林峥尽量不去看裘

    成微颤的手,整理着脑中的思路,“根据先锋三营带回来的情报分析,这些荒人亡灵,有三个特点。”

    “第一,个体实力极为强大,我猜测,或许每个亡灵,都有一品以上的实力。二百一十四名精锐,只撤回一人,也能佐证这个推断。这,是敌人的优势。”

    “第二,是他们实力和活动范围,必然受到神识浓度的影响。这一点也合乎逻辑,毕竟这些荒人没有血肉,只是意识不散的亡灵。这是敌人的劣势。”

    “第三,星辰和荒纹,绝对是战局的焦点。”林峥似乎抓住了最关键的那根线头,开始毫无阻碍的抽丝剥茧。

    “刚才周毅在描述中多次提到星辰和荒纹。最开始,荒人偷袭我方士兵,腰刀无法阻挡虚幻的骨刀,只有万明义带有神识之力的攻击,才能击中对方,说明此时对方是亡灵之体,关键是此时并没有人看到闪烁的星辰。”

    “之后,万明义斩断了对方的手掌,我印象中,万明义只有四品上的实力,这与我刚才

    荒人皆有一品上实力的推断,是有矛盾的。四品对一品,理应毫无胜算,可是万明义却斩断了对方的手腕。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处于亡灵状态的荒人,还不具备一品之上的实力。”

    “再然后就是断手,随着荒纹枯萎,星辰熄灭,断手也随之消失,这说明,荒纹和星辰是维持亡灵实体的关键。”

    “下面,就是那个追杀赵三得的荒人老头。可以随意杀戮几十名四五品修为的精锐军卒,他的实力最少是一品中上,而且一身蛮力,堪比荒兽,根本不像一个虚幻的亡灵。但此时,我方这些不能动用神识之力的士兵,却能攻击到他的实体。这说明,此时他已经不是一个纯粹的亡灵了。听周毅的描述,荒人老头应该还是没有血肉,筋骨不在,肌肤透明,但是无数闪烁的星辰和蔓延的荒纹,已经将他的身躯勾勒出了轮廓。”

    一口气说了许多,思路越来越清晰,林峥可以肯定,自己即将揭示真相。他抬起头来,眼神明亮的看向裘成。

    却发现,将军正低着头,一声不响的看着手打开的布包。林峥也顺着裘成的视线看去,神情不禁一怔。

    周毅的军服里面,包裹着赵三得的军服,赵三得的军服中还是军服,只不过,这件军服只有一只袖子,里面是一根,化为石晶的断臂。

    “这是游击校尉的臂章,”裘成声音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应该是万明义的手臂了。林峥,你继续说!说你的结论!”

    林峥的右手已经攥紧了刀柄,因为用力而凸出发白的骨节,说明着他此时心中的怒气和杀意。

    “结论就是!”林峥感觉自己的声突然变得沙哑了,“荒人是亡灵,随神识风暴而来,也只能踏风雪前行。但是风雪源头已断,神识风暴已经是强弩之末。荒人亡灵想要走的更远,就要脱离风雪。”

    “我觉得,他们已经想到了方法。那就是依靠体内不朽的星辰,以及烙印在灵魂里的荒纹,疯狂吸纳风雪中残存的神识之力。荒纹连接星辰,充当经脉骨骼,再以彤阳风雪为血肉,重铸实体。一旦体内神识充盈,循环不散,就能如道家阳神一般,离体不灭。”

    “恢复实体,生前的实力同时能恢复大半

    。”

    “荒人,正在化劣势为优势!”说到这里林峥拔出长刀,遥遥指向北方,“将军,末将认为,不可再等!”

    “彤阳大营目前剩余七万兵力,其中九成人修为在五品以下,已经遁入营帐之中,剩下的可以在风雪中迎战荒人的精锐,只有不到七千人。”裘成依然低着头,似乎在仔细研究着万明义的断臂,但是却不妨碍他梳理军情。

    “神纹加持的攻防器械,已经全部作为阵法根骨,去支撑着帷帐不倒。这样才能勉强抵挡住风暴冲击,将神识通过乌干木桩导入地脉。”

    “重装凉州马,全部围绕着侯爷所在的中军大帐。那里是阵眼,也是神识风暴汇聚之地,需要用最浓郁的血肉作为屏障。”

    “而我之前动用神域探知荒人,看到大概有千余亡灵。”

    “按照先锋三营带回来的消息,那个荒人老头应该已经完成了大半转化。依次推断,最坏的情况就是,这千余亡灵虽然还不是完全实体,但是基本都具备了一品左右的实力。”说到这里,裘成心中微叹,那个满身兽骨铠甲的荒人首领,肯定是远远高于一品的。

    “我方,只有七千修为大部分在四五品的士兵,去对战一千实力都在一品左右的荒人。”裘成摇摇头,“即使是我来指挥,胜算也不足一成。”

    “那将军?”林峥的话被裘成摆手打断。

    “我认可你的分析,敌人确实是在将劣势变成优势。”裘成终于抬起头,眼神灼灼的看向林峥,“翼阳城外的那座书院,虽然将研习兵法的府地称为‘诡道’,但据我所知,历代府主皆推崇堂皇阳谋。”

    “兵者,虽为诡道,亦是博弈之道,取舍之道。增强己方实力,削弱对方实力,然后静待机会,发出致命一击。”

    “削弱对方实力?”林峥若有所思。

    “传令吧!”裘成挺直了身躯,冷酷的脸上已经没有一丝犹豫,“请神纹师出手,将吞天神纹,点亮吧!”

    “将军,不可!”林峥大急,“吞天神纹一开,神识必将狂涌而至,我们这几万顶临时搭建的营帐,可能就要崩塌了。”

    “我可不是只有神纹大阵。”裘成冷哼一声,“告诉进入营帐中的所有士兵,如果不想让荒人踏出这片荒原,就像那些凉州马一样,用血肉作为神纹大阵的屏障吧!”

    “林峥,我在跟对岸的荒人博弈。”裘成重新变成了冰冷的石佛,“用十万顶营帐编制的神纹大阵,和六万名将士的血肉之躯,跟他们争一争这场彤阳大雪。”

    “林峥,我在取舍。希望能用一半人的命,让荒人永远只做半人半鬼。”

    “将军!”林峥双眼含泪,“这代价是否太大,况且,即使只完成一半转化,一千名荒人的战力,也将是极为可怕。”

    “不怕!”裘成将手中的断臂,捧到光亮之处,“万明义,赵三得,周毅,二百一十四名先锋营,除了带给你抽丝剥茧的情报,还教会了我致命一击。”

    林峥困惑的抬起头,顺着光亮看去,发现那根化成石晶的断臂,已经褪去了沾满鲜血的镇北军服。

    突然他瞳孔一震,因为他发现,在晶体化的血肉中,赫然禁锢着,一颗毫无光彩的星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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