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武侠修真岷江风月TXT下载岷江风月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岷江风月全文阅读

作者:果然绝妙     岷江风月txt下载     岷江风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五章 血海深仇

    张献忠天生精明果敢,足智多谋,杀伐决断。可惜,也是天生的神经质。

    再加上练伏虎拳时走火入魔,身体上又有多处刀伤、剑伤、火铳伤,使他性情多疑、多变、敏感,动不动就大发雷霆,七窍生烟。

    作为大西国的最高统治者,严酷凶暴,喜怒无常。

    无论宫人,还是大小官吏,只要不顺他的心意,就会下令严惩。斩杀、剥皮、花样众多,所有人在他面前都噤若寒蝉。

    一切都早已注定,他会在魔王这条路上一意孤行,越走越远。

    几个义子虽然痛心疾首,却没办法也没胆量劝阻。而汪兆麟、严锡命之流,为了自保,一味逢迎,讨他欢心。

    杨展,是嵌入他内心深处的一颗钉子,但凡关于他的一切,都会激起老万岁张献忠的勃然大怒。

    几个义子、几个都督,都被他派出去和杨展交过手,结果都是大败而归。

    现在,城内又哄传杨展挺进成都的谣言。大西军自来重视情报收集,张献忠当然知道这是谣言,所以更恨,更是觉得满城都是杨展的奸细。

    他对付不了杨展,但可以用屠城来发泄他的愤怒。

    自打进了成都,他已多次想要屠城,每次都被义子们劝阻。所以,这次,他没有通知四王,直接把屠城的圣旨秘密下给了五军都督。

    天还没亮,中军都督王尚礼、前军都督白文选、后军都督冯双礼、左军都督马元利、右军都督张化龙,各带五千人马进了城。

    一时城上城下,大街小巷,到处布满全副武装的士兵。

    城内男人不分老少,均为奸细,被五花大绑带走。大街上,到处是大西军的呼喝和百姓的哭叫。

    这些男人被一串串押着,到了南门外沙坪坝桥头,全都披头散发,涕泪交流。

    老万岁张献忠骑着高头大马,亲自前来观看行刑。众百姓一见到老万岁,都跪伏在地,齐声哀告:

    “大西皇帝万岁!您是我们的皇帝,我们是您的百姓,我们未犯国法,何故无辜被杀?我们不是兵,也不是敌,又没有兵器,都是守法的良民,您何故害怕手无寸铁的百姓?皇帝陛下救命,皇帝陛下饶命啊!”

    老万岁拍马跃入人丛中,任马乱跳乱踢,并大声吼叫:“你们这些该死的奸细!如此巧言令色,还敢说是良民?你们不是成天盼着杨展打进成都吗?老子就先送你们上西天!五军都督,别磨蹭啦,赶快给老子行刑,把尸体抛到江中,将这份大礼给杨展送去。”

    尽管五军都督也不是很赞同屠城,但慑于老万岁的魔性和威严,在他的强令之下,命令士兵快快行刑,然后抛尸江中。

    一直杀了三天三夜,才把城内的男人全部杀光。

    岷江江水全都被染红了,好像一条血江。血江逶迤,流到中下游。

    沿江百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被唬得浑身乱颤,说不出话来。

    接着,一具一具尸体在血红的江水中浮浮沉沉,漂荡而来。

    人们吓得四处乱窜,语不成声地念叨:“魔王张献忠又杀人了,好多尸体,好多血,成都人一定都被杀光了。”

    之所以先见血,后见尸,是因为尸积如山,堆在江中,水淹至城角丈余,拥塞不流。

    老万岁张献忠命人撑大船十余只,到江中推尸顺流,方得流通。

    杨展已经没有眼泪了,他的眼中,复仇的火焰熊熊燃烧。这样的血海深仇,何日得报?

    他又带蜀**队到彭山河滩,拦江捞尸。一者是出于对被屠杀百姓的怜惜和愧疚,二者也不愿意魔王惨无人道的罪行影响了下游百姓的正常生活。

    这一次,他没有允许百姓们拥到河滩。这样的恐怖情形,会成为人们挥之不去的噩梦,也许几代人都忘不了。

    何况,这一次的尸体,河滩都堆满了。

    将士们默默打捞。这一次,没有呼天抢地的哭号和声泪俱下的控诉,只有一种无声的呐喊在胸中激荡。

    凡我川人,永记此仇!凡我川人,必报此仇!

    和尚道士们也不便到河滩添乱,只能沿江为死者超度打谯。

    到第四日,江水重新澄清,尸体也基本上捞光了。

    就在杨展命令推柴焚尸的时候,新的尸体又一串串出现了。这次没有血水,这次全部是妇女。

    张献忠杀光城中男人,又害怕女人为他们复仇,索性斩尽杀绝。他令五军都督,再带人马,将满城的妇女,无论老幼,尽行驱赶到江边。

    已经连杀了三天人,大西兵不是累得垮掉了,就是自己把自己吓得疯掉了。听说又要杀人,他们都哭丧着脸报告:“举不起屠刀了!”

    老万岁不耐烦地说:“拿不起刀,就全推到江里面了事!”

    大西兵连推人的力气也没有了,便逼这些妇女跳水。

    可怜这些柔弱的女人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只有捐身,死尸漂游。

    成都城外,号哭之声,传出数十里。

    这一下,成都真成了一座空城,一座到处飘浮着血腥和腐臭的气味的空城。

    老万岁曾经说过,杀光了成都人,便让大西军将士住进城来享福。但如今,他怀疑,大西军内也有很多奸细。让他们住进来,会非常危险。更何况,四面八方都需要大西将士保卫驻守。

    每当夜深人静之时,成都城内的空房子里,仿佛响起说话和号哭声,张献忠派人前去查看,却又一无所见。

    天一黑,大西军战士都不敢独自出营,唯恐撞上鬼怪。一有风吹草动,就吓得心惊肉跳,害怕冤魂前来复仇。

    天不怕地不怕的老万岁张献忠也有些精神恍惚。他的眼前,不时出现一些幻觉。有一天他独坐吃饭,忽然空中伸出成千上万只手来,要抢夺他手里的馒头。

    还有一次,他坐在院子里,忽听厢房内响起笙管笛箫的乐声。他感到奇怪,就提刀过去察看,只见数十个无头女子或坐或站,正在抚弄乐器。

    这一下子可把老万岁吓得不轻,他一跤跌倒,半晌才苏醒过来。他感觉异常晦气,说什么也不在皇宫里住了,移居中园。

    但中园一样杀过人,还剥过皮。在鬼怪来索命之前,他先遇到一件烦心事。

    一天夜里,突然有一只老鼠钻进了他的被子,惊得他一下子跳起来。

    他光着身子举着刀追赶着老鼠砍剁,不想那只老鼠特机灵,折腾了大半夜竟逃掉了。

    半夜三更,张献忠急传圣旨,命令全体将士每人必须捉一只老鼠,天亮前上交,交不上来的拿头来见。

    这一夜,士兵们翻箱倒柜,毁屋凿壁,搜索仓库,烟熏墙洞,追得老鼠无处可逃。

    天一亮,老万岁除看见堆积如山的老鼠尸体外,还看见了另一个惊心的奇观。

第七十六章 草木皆兵

    中园的上空,飘着几百只诡异的风筝。浮浮沉沉,如索命的冤鬼。

    风筝下面是一色的白绢,白绢上写着:“桥是弓,塔是箭,弯弓正射承天殿。”

    落款:还我命来!

    大西兵通宵逮老鼠,此刻又累又困,乍一看见莫名而至的风筝,已是惊骇。再一念白绢上的文字,个个惊恐。

    张献忠折腾了一夜,面对如此惊心的场景,也无法淡定。

    举目四望,有桥无塔,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文武大臣都赶到中园,准备迎接老万岁上朝。看见满园的风筝,不知所措,慌作一团。

    他们最恐惧的不是风筝,而是老万岁由此而来的怒火。

    但老万岁已经被吓住了。昨夜的老鼠就是不详之兆,今天果然有此异象!

    他跌跌撞撞登上城楼,众臣紧随其后。遥望东门外江水奔流,一座拱桥横跨其上,气势雄伟。在桥的旁边,还矗立着一座石塔,足有五六十米高,格外显眼。

    老万岁张献忠一声凄厉的虎啸,捂着胸口,往后便倒。幸有张可望眼疾手快,上前扶着。

    张献忠惊魂未定,凝神又望了半天,问身后的右丞相严锡命:“这桥和塔是什么时候建的?”

    “应该是几十年前。”

    “拱桥何名?”

    “锁江桥。”

    “石塔何名?”

    “回澜塔。”

    张献忠不住的摇头,回头对平东将军张可望说:“此塔不吉利!赶快派人拆掉。”

    张可望领令而去,立即调来一千余名士兵,不一会就把石塔拆毁了。清理走石头和土块,士兵们发现塔基下有一块厚厚的石板,上面字迹斑斑。

    张可望赶紧报告张献忠。张献忠走来一瞧,石板上竟然刻着一首诗:

    修塔余一龙,拆塔张献忠。

    岁逢甲乙丙,此地血流红。

    妖运终川北,毒气播川东。

    吹箫不用竹,一箭贯当胸。

    ——炎兴元年诸葛孔明记

    看完这诗,老万岁面色如土,一声不吭,转身离开了。

    回到宫中,让人找来书籍翻查,原来此塔果真是万历年间四川布政使余一龙所建。

    诸葛亮真“神”了,竟然能够预知千年以后这里会修塔,而修塔者、拆塔者都被他说中!

    “岁逢甲乙丙,此地血流红”,大西国建于甲申年,攻破成都时,血流成河。今年是乙酉年,杀和尚道士、杀士子、杀乡绅、屠城杀百姓,血都流成了海。明年是丙戌年,难道还要流血不断,难以太平?

    最惊心的还是最后几句:“妖运终川北,毒气播川东。吹箫不用竹,一箭贯当胸。”

    傻子都能猜到,这几句是说张献忠的。满殿文武不敢开腔,等着老万岁发飙。

    张献忠血堵胸口,半晌才缓过气来。诸葛亮也是他曾经崇拜过的,这些话,由不得他不信。

    他反复骂道:“蜀獠可恶!蜀獠可恶!怪道蜀獠可恶,原来诸葛亮都和他们是一伙!”

    继而又骂:“好恶毒的诅咒,老子坚决不去川北,坚决不走川东!”

    张献忠受这连番的惊吓,由疯魔转入萎靡,精神更加恍惚,十天不理朝事。

    他不知道,其实这一切,都是杨展所为。

    张献忠屠杀成都百姓的血海深仇,已激起蜀国将士的满腔愤慨,上自将军,下至士兵,以及江湖游侠们,天天请战,但杨展都不答应。

    因为他知道,怒火虽盛,武器不充足就没法打胜仗。他们在峨嵋万年寺刚刚开始制造武器,几个月后才拿得出东西来。

    其他队伍都好安抚,伏虎军里那几十名身怀绝技的江湖游侠,竟嚷嚷着要去成都暗杀张献忠。费小金、帅远洪和刘见宽也很赞同。

    杨展只好奏请蜀王商议此事。

    蜀王道:“众卿家都是蜀国的栋梁,那些游侠也是蜀国的精英,以武技论,当然杀得了魔王。但魔王素来狡诈,爪牙众多。如若有所不测,于我蜀国就是灭顶之灾。”

    有了见宽之前的事,蜀王和杨展都不愿再让他们去冒险。

    远洪愤愤道:“既不能兴兵,又不敢暗杀,难道就让张献忠为所欲为?直待他杀尽川人,我们才动手吗?”

    费小金也说:“我知道小不忍则乱大谋,但大家正在义愤填膺的时候,如果什么也不做,恐怕寒了那些游侠和将士们的心。”

    见宽自成都养伤后,与白文选一直有联系,这个时候才想起刚得到的消息。

    “蜀王陛下,大将军,各位师兄,我听白文选说,张献忠自从杀光成都百姓后,终日疑神疑鬼,搬到中园去住了。我有一个主意,我们扮成恶鬼,到中园去吓他一吓。得着机会就杀了他,没机会也吓他半死,就当警告。”

    蜀王摇头,“这样做意义不大,一样很冒险。”

    杨展却来了精神,“陛下,您还记得师父当初让大板牙留纸条吓唬张献忠的事吗?他老人家曾经教导我们,人对不可见的东西,都有敬畏之心。我们不妨施个连环计,并借助诸葛丞相,吓唬他,令他自取灭亡。这样,不但为川人出一口气,又可让他不敢往川北和川东这两个我们没法控制的方向发展,为我们下一步的战略打基础。”

    蜀王和几个师弟全都来了精神,“怎么做?”

    “只需如此如此。”

    杨展之后便命人做了那几百只带着白绢尾巴的风筝,又找了一个石板,刻上诗句,将之做成在地下埋了上千年的样子。

    夜深人静时,杨展带着师弟和一百多个伏虎军,带着风筝和石板,悄悄摸到成都,连夜布置好了一切。

    张献忠果然中计,诸葛孔明的诗句已经刻在他的心里,成了符咒。

    葛宝的话,他是再也不会相信的。但诸葛亮隔着上千年,都能准确预测今天发生的事情,那他关于未来的那些话,由不得你不信!

    每当念及,张献忠就是一阵绝望,哪还有半点心情去管这日落西山的朝事?

    左右丞相一起来劝慰,老万岁哀叹道:“这成都都已经是他妈的一座空城,老子还去上什么朝?”

    接着又骂:“都是你们这些不怀好意的,成天就撺掇我杀人,现在杀光了,老子只看得见鬼了,你们可如愿了?”

    两个丞相赶紧跪下。

    汪兆麟又来献媚,“城里的人杀光了,还有城外的百姓。我们大西国管着几十个州县,还怕没有百姓吗?”

    这话还比较合老万岁心意,顿时跳起来吼道:“走,走,走,跟老子去城外看看大西百姓。”

    文武百官簇拥着他来到城外华阳县一户百姓家中。百姓闻讯本已逃跑,又被大西兵拦了回来。

    老万岁笑呵呵地问长问短,又赐锦衣金银。这家人老老少少跪在地上答话,根本不敢抬头。

    老万岁便走上前去,准备掺起那个老汉,不曾想,他走路带风,竟把人家供奉在桌上的牌位刮倒了。

    他便顺势伸手接起来一看,呀,呀,呀,真他妈气死人!

    原来牌位一面写的是“大西老万岁”,另一面,则写的是“蜀国蜀王万岁”。

    显然,这家人心向蜀国,自作聪明把两块牌位做在了同一块木头上,只是一个在反面,一个在正面。白天有人时就公开摆出老万岁张献忠的牌位,傍晚无人后就翻转过来,供起蜀国蜀王的牌位,虔诚地焚香顶礼膜拜。

    一切都暴露了,张献忠都等不及下旨,一边大叫着“蜀獠该死”,一边虎拳一挥,这家老小便统统归西。

第七十七章 聚首欢宴

    张献忠兴致已败坏到极点,自己这个大西皇帝真他妈没啥当头。

    四川百姓如此不认同自己,再呆下去,实在无趣。

    他突然很想念家乡,想念家乡人。米脂十八寨起义时的人,经过这些年南征北战,已所剩无几。

    思念是侵蚀意志的毒药,老万岁从早到晚把自己灌得乱醉。唯有一醉能解千愁,唯有醉眼能看见故乡。

    汪兆麟派人去陕西,找来了几个他儿时的玩伴。这些人听说黄虎当了皇帝,还记得他们,本就意外。再听说要接他们去成都,更是喜出望外。

    张献忠看见他们也特别惊喜,顿时恢复少年心性,手舞足蹈地和朋友们饮酒欢宴,谈笑风生,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说的都是过去那些有趣的往事,相互叫着对方的小名,黄虎、狗蛋、大牛、豪猪、死兔等等。

    如此接连聚了几天,天天彻夜饮宴,老万岁精神大好。

    汪兆麟觉得差不多了,已达到目的,便暗示这几个人见好就收,主动辞行。他们不愿意,说老万岁接我们来共享富贵,我们干嘛要走?

    汪丞相没办法,只好把宫内当天血淋淋的人头提给他们看,“实话告诉你们吧,老万岁有一种病,一种每天都必须杀人的病。你们如果再呆下去,说不好就是这种结局。”

    这些人不曾见过世面,立即唬得站不住脚。

    再和张献忠饮宴,酒杯都端不稳了。个个面如土色,身子发抖,也不再叫他黄虎,一口一个老万岁。

    张献忠甚是诧异,问到:“今天你们咋回事?谁给你们说了什么吗?”

    他们连连摆头,“不,不,不,没啥,真的没啥。”

    犹豫了一下,还是那个和张献忠更亲近的狗蛋,大着胆子说道:“您现在是皇帝,我们老叫您小名,不好。我们来了已有几天,虽然天天吃着山珍海味,却是不服这成都的水土。昨天就觉身子难受,今天更沉重了。明天我们就告辞回家了,过段时间又来看您。”

    听完此言,张献忠兴味索然。心中实在不舍,还想挽留,看他们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也觉得没意思。

    “好吧,你们要回去,我也不勉强。来一趟不容易,多带一些金银宝贝回去。”立即命人给他们各准备了一份厚礼。

    这些人如获大赦,提起精神去灌老万岁的酒,直到他醉得不省人事。

    第二天,张献忠一觉醒来,又要请他的朋友来欢宴,宫人回禀,“昨晚汪丞相就派人将他们送走了。”

    张献忠大怒,呼喊大将梁一训:“快给老子追回来,如果他们不愿意回来,就提他们的头回来!”

    梁一训带一飙快马,很快追上了这些人。这个阵势,更让他们畏惧,装病装得更像了,死活不肯再回成都。

    梁一训自来心狠手辣,懒得相劝,手起刀落,割了人头,反身回到成都。

    张献忠令人将好朋友们的人头洗刷干净,找了几个精致的锦盒装上,随时带在身边。

    每当他独自饮酒的时候,就命令宫人:“请我的好朋友来。”

    宫人毕恭毕敬打开锦盒,把人头一个一个请出来,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他面前。然后摆上酒杯,逐一倒满美酒。

    张献忠端杯相劝,絮絮叨叨,说不完的知心知己话。

    没过多久,被文秀碰上,文秀大骇,问道:“父皇您在干啥?”

    张献忠嘿嘿笑道:“你看不见吗?老子在聚首欢宴。”

    文秀连退几步,俯身泣道:“父皇您不能这样啊,多少枪林弹雨都闯过来了,好不容易打下江山,您要振作起来!”

    张献忠道:“打江山容易,坐江山难!这皇帝,老子真他妈当不来。四川人,真他妈难治,不杀不行,杀了也不行。除了这几个老朋友,你们哪一个懂得老子的心思?”

    文秀道:“都怪孩儿无能,不能替父皇分忧!”

    张献忠道:“你打不赢杨展,去他境内打粮回来,也算替老子分忧。现在正是秋收季节,听说他那边的百姓家家户户谷满仓。趁他欢喜,把粮食给老子抢回来!”

    “谨遵父皇谕令!”

    张献忠当即把同样的谕令也下给了其他义子和五军都督。

    尽管杨展早有准备,也架不住大西军土匪作风,来势汹汹,防不胜防,遍地开花,抢了就走。

    眉州、嘉定、叙州都有边界上的百姓遭殃,大西军专拣蜀**队防守薄弱的地方下手。

    过去十几年,张献忠的队伍最厉害的地方就是以走制胜,神出鬼没。这两年以大股部队的攻防为主,反倒处处失利。

    现在到蜀国境内打粮,重新当土匪,屡屡得手,确实令杨展感到头痛。

    当初老百姓害怕被抢,不愿耕种,杨展拍着胸口承诺要保护他们,现在居然还是被抢。

    户部尚书费小金天天忙于统计受灾情况,逐户补偿损失,以兑现杨展承诺。被抢走的粮食总计达十多万担,损失虽不致命,但在这乱世,也可救活数十万人。

    杨展痛定思痛,与蜀王和众将朝夕商议,定了一个打虎杀狼之计。

    张献忠看到蜀国的粮食这么好抢,又对前途充满了希望。他在朝堂上哈哈大笑,“痛快!痛快!老子这个皇帝就这样当。老子只管练兵杀人,没粮食了,就去他那里抢。”

    严锡命掰掰手指,禀道:“老万岁,我们大西军加上家眷,总计近百万,这点粮食,吃不了多久啊。”

    张献忠手一挥,笑道:“接着抢呗!传令下去,全军打散,进蜀国打粮。”

    他的心情一好,整个朝堂都如释重负。安西王张定国趁机谏道:“父皇,我非常赞同去那边打粮,但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我们可否像他们一样,安抚百姓,让百姓在大西国的土地上也种满粮食?”

    其他几个义子也连声附和,张献忠道:“老子也想安抚,可惜川人不识抬举,种粮的事情,以后再说,现在抓紧时间出去打粮!”

    正要散朝,突有紧急军情来报,原来是杨展带三千兵和百辆马车进入邛州边境内,号称为穷苦百姓送粮。

第七十八章 打虎杀狼

    杨展披蓝色战袍,骑枣红马,腰悬伏虎剑,手执大弓,身背羽箭,全副武装,带三千人马、百辆粮车,往邛州边界而来。

    邛州百姓断粮已久,草根树皮都已食尽,听说蜀国大将军杨展亲自护送粮食到边界救济,蜂拥而至。

    驻守邛州的大西将领狄三品,这段时间也屡屡进入蜀国边界打粮,没想到杨展竟然还来送粮。

    他得到老万岁旨意,将边界上的守军都调回城,任杨展进入边界,为百姓发粮,也放百姓去边界领粮,他只守好邛州城。

    在守眉州时,他便早已领教过杨展的厉害。今天,但愿杨展只来发粮,别来攻城。

    张献忠听说杨展去了邛州,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准备来一场大抢劫。

    他派张可望领一万人马,出西门斜插到杨展身后,断了杨展归路。张可望得到的指令是,不和杨展硬拼,只想方设法把他拦在眉州之外,以确保老万岁在眉州大肆抢掠。

    张献忠亲率十万大军出南门,自华阳进入蜀国境内。蜀国百姓乱奔乱逃,鸡飞狗跳,大西军追牛撵羊,各自忙着抢东抢西。

    因为秋收刚刚结束,田野里到处都是草堆。突然,不知道哪里的草堆燃了起来,烟雾腾腾。

    当第一声火铳响起,张献忠发现,自己的十万大军已被无数的蜀**队切割成小块,分别被包围起来,一顿狠揍。

    原来,之前乱奔乱逃的百姓全是蜀军,他们一早藏入农家,只等大西军掉入口袋。

    每个蜀兵武器弹药充足,围着大西兵痛打,将之前淤积在心里的血海深仇都宣泄出来。

    张献忠见势不妙,便想退回成都,无奈被蜀王朱平樨亲自带着伏虎军缠住狠打。

    他以为杨展不在,就不会遇到伏虎阵,哪曾想他们已将伏虎阵练到任何情况下都有强大杀伤力的程度。

    张可望远远看见这边打了起来,立即令队伍打起精神,准备拦截杨展回救。

    奇怪的是,杨展迟迟不来。不一会儿,竟听见邛州方向传来隆隆的炮声。

    原来,杨展去边界上发粮为假,攻取邛州是真。三千兵是明面上的,暗地里,另有几千蜀军趁邛州百姓来边界领粮,已混入百姓中,并将实情告诉了他们。

    邛州百姓听说杨展是来救他们的,全都豁了出去,假装抬着粮食,将蜀军带进了城。

    杨展从开始进攻到结束,不足一个时辰就拿下了邛州。

    张可望听见炮声,知道邛州危急,本想去救,无奈已被眉州铁脚板带领的铁胜军困着了。

    这支队伍之前埋伏在田野密密麻麻的草堆中,张可望没动以前,一点迹象都没有。张可望一动,他们马上现身,将大西军包围起来。

    到此时,张献忠才知道,蜀国已是兵多粮广,不可战胜了。

    可惜,太迟了!而且,此时此刻,另一场战斗在雅州同时打响。

    杨展的儿子杨璟新带两万兵,从嘉定出发,趁张献忠无暇他顾,攻取了雅州。

    张献忠被伏虎阵打得狼狈不堪,若不是张定国、张文秀、张能奇和几个都督拼死冲击,他不死,都会像以前在大别山上那一次一样,身负重伤。

    好不容易冲出重围,也顾不得去救其他人,义子和都督们保住老万岁,一口气逃回成都。不一会儿,张可望、狄三品和驻守雅州的张化龙都逃了回来。

    这一趟声势浩大的打粮,以损失数万兵丁和邛州、雅州而收场。

    张献忠命令,将驻守各地的大西军抽调回来,全力防守成都。

    因为,他觉得,杨展的实力也到随时可以攻取成都的地步。

    但杨展不这样想。

    蜀国这场空前全面的胜利确实非常振奋人心,朝堂上一片请战之声,大家都认为应该一鼓作气拿下成都。

    蜀王也觉得现在攻取成都,天时地利人和都有了。

    杨展禀道:“请陛下三思!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张献忠这次虽然损失了几万人马,但他的大部份人马还在。我们虽然兵多粮广,武器充足,和他有得一拼。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他大西军不拿兵士当人,我们的兵,每一个都是自己的子弟。”

    这句话说在大家心上。蜀王赞叹:“如果那些乱世枭雄都有大将军的仁心,世间会少了多少战乱!”

    杨展道:“这正是我们迟早消灭魔王的法宝,我们顾惜川人,川人才会拥护我们。”

    见宽忧虑道:“难道就这样放任他不管?他在四川多呆一天,我们四川就会多死掉好多人!”

    杨展道:“我们不去攻成都,但可以让他出成都。就像这次,抓住机会,我们就痛打他一顿,直到有一天彻底将他消灭掉。”

    杨展耐着性子,娓娓道来,大家慢慢被他说服。

    接着又商量如何安抚邛州、雅州百姓,恢复两处的生产。

    费小金提议,以防大西兵又到边界抢粮,将边界的百姓都往腹地搬迁,派官兵去边界居住空出来的民房,并屯田。

    蜀王准奏。

    随后,蜀王下一道谕旨,令大将军杨展代王巡视嘉定、叙州二州十五县。

    杨展都还没有反应过来,朝堂上已经欢声笑语了。他们一者为杨展高兴,他可以顺便和妻儿团聚。二者为自己高兴,又可跟着出去走走了。

    杨展先谢恩领命,然后报上随行人员的名字,只有一人,李志勇。

    大家脸上都有一些失落。杨展笑到:“你们当自己还是游侠?尽想着出去玩!都走了,朝事咋办?让陛下一个人操持吗?”

    见宽道:“他们可以不去,我是非去不可的!”

    “为啥?”

    “上了船再告诉你,事关十几年前一个秘密。”

第七十九章 蟆颐飞船

    “快告诉我吧,什么秘密?”杨展上了船便迫不及待追问,见宽十几年前是师父的跟班,知道很多他不知道的事情。

    “这条船就是秘密。”见宽洋洋得意地看着他,“师兄可看得出来它的奇特之处?”

    这就是一条木船。要说奇特,形状和蟆颐山类似,都象蛤蟆的下巴。而且,若是普通人,根本没有办法在船上立足,他们三个全凭武功来掌握平衡。

    不待杨展答话,见宽用脚尖在船头一点,木船箭一般向下游飞去。风鼓起他的袍子,如鸟儿张开双翼。

    杨展和李志勇会心一笑,也照他的样子张开双臂。清波荡漾的江面,三人如同御木飞行。

    这船是刘见宽亲自设计打造,速度极快,非寻常艄公能掌控。不到一个时辰,便到了嘉定码头,见宽催他们上岸,掉转船头,急冲冲要走。

    杨展奇道:“你费尽心思跟来,怎么又要回去?”

    见宽怒气上涌,咬牙恨道:“你心中只有百姓吗?师姐嫁给你可曾过过一天好日子?今天是中秋节,不为了你们团聚,我才舍不得启用这只船!”

    杨展心头微漾,明白他是要去叙州接兰兰,装作不在意地问:“你这条船叫什么名字?”

    “蟆颐飞船!”见宽的声音已跑了很远。

    蜀王让杨展巡视岷江下游,其实就是放他的假。自从山河破碎,杨展只顾着起兵收复失地、恢复生产、解救百姓,不曾和妻儿有一次像样的团聚。

    妻子马兰兰守叙州,儿子杨璟新守嘉定,他又随王伴驾在眉州,一家人虽同饮岷江水,却被分在三处。平常飞鸽传书,说的都是军情国事。家国,家国,他们早就分不清家和国了。

    如今,川中百姓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依赖杨展。以前视他为长城,现在视他为父母。杨展和妻儿都知道这点,所以各自把肩上的责任看得更重。夙夜在公,哪顾得上儿女情长?

    嘉定收复后,老父带着家丁回了老宅,平常都是璟新在替杨展尽孝。所以,这次,杨展知道蜀王的好意,也欣然领了这份情。

    马兰兰在叙州同样收到了蜀王的圣旨,让她速到嘉定与大将军杨展汇合,商量军国大事。

    上次从石砫到叙州接受防务,夫妻俩匆匆一见,眨眼已是一年半的光阴。久在军中,战事不断,兰兰将儿女私情深藏,平素都是一身武装,杀伐决断,无异于男儿。

    乍然要与丈夫相见,虽已徐娘半老,仍不免雀跃。将叙州防务仔细交待给副将,便要启程回嘉定。刚走到码头,正遇见宽来接。

    见宽十多年前就着手造这条蟆颐飞船,今天终于下水,兰兰也替他高兴。姐弟俩感情自来深笃,一路欢声笑语,乘风破浪,逆流而上,天黑之前也到了嘉定。

    兰兰上岸,挥手与见宽道别。见宽佯装生气,“我累了一天,你们夫妻都不请我喝喝酒?”

    兰兰飞身而起,用剑尖帮他点了船头机关,哈哈笑道:“你既有了飞船,快回彭山去与弟妹团聚,明早再来吧。”

    飞船窜了出去,见宽未曾防备,失去重心,落入江水。兰兰捧腹大笑,与亲人们在一起,她又重生少女心性。

    好个见宽,**从江水中跃出,踏波破浪,赶上了飞船,稳稳地落在船头。

    这一切,都被来接母亲的璟新看见,他在岸上追了一段,拼力呼喊:“见宽叔,见宽叔,让我试试你的飞船!”

    见宽已去得远了,哪里听得见他的呼喊。

    兰兰温言宽慰,“明天他还要来,只怕你功夫不够,上不了那船!”

    璟新先向母亲行了礼,继而亲热地搂着她的肩膀,母子俩沿着江边一同往家里走。璟新已长成活脱脱的一个少年杨展,高大英俊,猿背鸯肩。

    兰兰眼眶一热,“新儿,你身逢乱世,未曾在父母膝前撒过娇,便已承担守护一方的重担,委屈你了!”

    璟新慨然道:“我既身为你和父亲的儿子,外祖父母又都是沙场英雄,当然要立志当国家和百姓的守护者。只是你们武功都那么好,而我差得太远,实在惭愧。”

    “你的马上弓箭都还行,只是这几年忙于带兵打仗,未曾给你寻一个师父,你也不曾专心练功。等消灭了张献忠,让你父亲好好教教你吧。”

    杨家在嘉定的老宅依大渡河而建,母子俩到得家时,大门外的宫灯已点亮,“大将军府”的牌匾分外醒目。

    兰兰暗暗替璟新捏了一把汗。果然,进门就听杨展在吩咐管家,“明天把匾给我换过来,什么大将军府?这里就是杨宅。”

    他们一进门,杨展便喝斥璟新:“小小年纪,你不多花点心思在带兵打仗上,搞这样的排场干什么?魔王张献忠随时都有可能和我们全面开战,周边那些打着南明旗号的土匪不断骚扰蜀国边境,满人从北方步步紧逼,你还有心思大排宴席!”

    璟新嗫嚅道:“我为父亲母亲洗尘,有什么错?”

    “你这准备的是上百人的宴席,有这样洗尘的吗?”

    “我军中将士平常最是景仰你们二位,难得有机会见到你们,就想趁此机会和你们吃顿饭,听听你们的教诲。”

    兰兰见儿子委屈,瞪了杨展一眼,对璟新道:“不怕,大将军不愿与我们这些粗人吃饭,我和你们吃。”

    随后,不理杨展的反应,吩咐管家道:“把宴席摆到吟风阁去吧,那里赏月最好。我们要一边喝酒,一边赏月,讲一讲军中趣闻,论一论练兵习武。这才不辜负中秋佳节良辰美景,也不可惜了蜀王一片好心!”

    兰兰发了话,杨展赶快转向,给自己找了一个台阶,接着她的话吩咐:“将这些人的家眷一同请来,我们要团圆,别人也要团圆。”

    管家解释:“小少爷早已吩咐,都已经请了。”

    兰兰不理睬杨展,一径去上房,给公公磕了头。杨展和璟新过来,围坐在一起。

    趁宾客未到,一家人难得团聚,抓紧时间叙着家常。老人家分外高兴,拿出杨展小时候最喜欢吃的双麻酥,非逼着杨展和兰兰吃。

    双麻酥即是嘉定特产的月饼,璟新抽出佩剑,将之分成四等份,一人一小块。一家人,算来已不知有多久没有分食过月饼了。杨展和兰兰眼含热泪,觉得亏欠老父和儿子太多太多。

第八十章 影入平羌

    吟风阁席开百座,来的都是嘉定军中把总以上军官和家眷。

    老太爷早早睡下,不来凑这热闹。杨展坐上位,左手兰兰,右手璟新。

    杨展一身便装,端起酒杯,说道:“自魔王张献忠入川,我川人饱受离乱之苦。赖诸位共同奋起,不避刀箭,方争得这尺寸之地!我代蜀王和百姓谢谢大家!今日中秋佳节,请诸位到我家赏月,也为感谢你们对小儿璟新的支持和襄助。这是家宴,都不要拘束,开怀畅饮吧!”

    言毕,自饮一杯。

    众将起身,高举酒杯,齐声高呼:“谢大将军赐酒!”齐刷刷一仰脖子,饮了杯中酒。然后齐刷刷坐下。

    如此酒过三巡,窗外已是皓月当空。嘉定古称平羌,今晚的平羌,都被明月投影在波光粼粼的江水之中。便是当初李白坐船经过写下“峨嵋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时的景象。

    兰兰起身笑道:“今晚的酒若是这样中规中矩的喝法,就没意思了。我们都是武将,不防来个比武斗酒。”

    璟新抗议道:“如何比?怎么斗?若论武功,谁能比得过父亲母亲?”

    窗外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那便让老衲讨教讨教。”

    武将们大骇,这吟风阁窗外便是大江,除了流淌的江水,唯有空中一轮明月,说话的这人从何处来?莫不是天上的神仙?

    最新奇的是,话音过后,从窗外飘进来的,却是一只猴子。

    “大板牙!”杨展端起酒杯迎上前去,大板牙接过,一饮而尽。

    杨展依在窗前,往江的上游邀请道:“如此良宵,大和尚请上来喝一杯茶吧!”

    旁边的人更是惊骇,皓月当空,上游的江面什么也没有呀!

    杨展是精瞳,他当然看得见,一只小舟随波逐流。

    第一个回合,两人打了个平手。

    大家酒也不喝了,守在窗边,等着看热闹。渐渐,小舟出现了。

    “来了,来了。”年轻武将们激动不已。

    大和尚的声音再次传来,“你那里的茶全是酒味儿,不如饮这清风明月。”

    杨展朗声应道:“谨遵大和尚之命!”语未毕,人和猴一前一后飘出窗外,踏波而行,往小舟奔去。

    蓦地,一道水墙从江面上升起,拦着了去路。

    大板牙跳到杨展肩上,杨展毫不迟疑,抽出伏虎剑,舞出一通剑花,将水墙打散。

    看看要到小舟,又是一条水龙飞来。杨展若是一剑刺向龙头,人和猴必被水花击伤。他腾空而起,在这皓月之下,凭空翻了几个跟斗,稳稳落到小舟船头。

    吟风阁窗内的人都看得呆了,从来只听说大将军武功盖世,今日方得亲见。

    小舟中又传来大和尚的声音,“马女侠不来凑个热闹?”

    兰兰连忙答道:“如若大和尚不嫌弃,兰兰就来叨扰了!”

    她转头相武将们拱了拱手,“你们接着喝酒,我和大将军就先告退了。”

    兰兰江上行步的功夫不及杨展,但她自有妙法,袖中抽出一根丝带,往小舟一扬,也不知道她借了哪里的力,人已在舟中。

    武将们鼓掌欢呼,杨展皱眉笑笑。

    夫妻俩进入船舱,这才发现贯之怀抱绿绮琴,坐在大和尚妙峰旁边。

    妙峰笑道:“中秋团圆月,没有一曲高山流水,岂不辜负良辰美景?老衲也和贯之和尚来给你们应应景。”

    夫妻俩躬身拜谢,杨展道:“我夫妻何德何能,今生有两位大师为友为师!”

    妙峰口念一诀,“为民者,民必敬之。礼佛者,佛必佑之!”

    说话间,小舟已到大佛脚下。四人一猴弃舟登岸,被涤尘和尚接着,一径上山,到了杨展曾经练剑的平台。

    凌云寺和尚早将这里做了布置,杨展和兰兰这才发现,原来此处竟是嘉定赏月的最佳地点。

    身居广寒宫,不外如此吧?这些得道的高僧,谁又能说他们不是神仙?

    贯之轻拂袍袖,绿绮琴的仙音响起,明月、松风和江流,一一应和。

    一曲毕,涤尘命小和尚捧出一个盒子。他打开盒子,取出一柄剑来。

    “大将军,当日你在我凌云寺苦练伏虎剑,我便想赠你这柄剑。听说尊夫人也学会了伏虎剑,不妨将此剑献予尊夫人,请贤伉俪在琴声中舞剑助兴。”

    杨展赶紧起身道谢。兰兰走上前,双手接过,捧着剑给涤尘行了一个大礼,说道:“此剑既是大师珍藏,必有来历,请大师赐教!”

    涤尘道:“这并不是上古神器,但自我来到凌云寺,此剑便被当作镇寺之宝。若他是一柄好剑,当此驱魔伏虎的关键时期,就该拿出来用。”

    兰兰抽出宝剑,觉得甚是合手,邀约杨展道“大将军可愿陪我一舞?”

    杨展巴不得她这样说,刚刚到这里时,他已有些技痒。贯之和尚的琴音更是惹得他恨不能跳出来纵舞翻飞。

    绿绮琴音再次响起,杨展和兰兰在明月下双双起舞,身姿或曼妙或矫健,两把宝剑剑光凛冽,将秋夜的风都带得肃杀起来。

    他俩在那里过足了瘾,大板牙也耐不住了,加入进来。袭击这个,逗引那个,场面便演变成了追逐和打斗。

    两人一猴玩得兴起,竟是忘了旁人。突然,大板牙纵身跳下悬崖,兰兰收脚不住,就要跟着下去,杨展一把拉着,兰兰跌到他怀里。

    这一瞬间,杨展觉得自己的整颗心突然酸软了一下,仿佛有些把持不住。有多久不曾和自己的爱人过这神仙眷侣的生活?

    只可惜,那终究只能是个奢望,已背负上身的东西,无论怎样沉重怎样痛苦,都必须要咬牙背负到底。

    山下的江面传来大和尚的声音,“玩够了就回去吧,恕不奉陪了!”

    兰兰推了一下杨展,佯嗔道:“真丢人!”

    杨展拉着她的手,往山下走去,“丢什么人?我再不陪陪你,天下人都要指责我无情无义了!”

第八十一章 寸土必争

    第二天,刘见宽果然和他的蟆颐飞船早早到了。可惜,杨展一家再也没有了昨天的好心情。

    嘉定码头,杨展沉着脸嘱咐璟新,“赶紧多派人手去雅州做好防守,让郝孟旋警醒点,刚刚收复的地方,更要寸土必争。”

    兰兰心急火燎地推着他,“快点走吧,也不知道叙州还有没有救!”

    见宽大急,“叙州怎么了?”

    兰兰飞身上船,气急败坏地吼道:“被张可望偷袭了!”

    原来,蜀王想方设法让杨展一家团聚,动静实在太大,竟被大西军的探子获悉,报与老万岁。

    老万岁大喜:“如此天赐良机,老子定要报仇雪恨!可望,给你五万兵,星夜赶往叙州,趁他不备,把叙州城给我拿下。”

    文秀主动请缨:“叙州是孩儿手中失去的,就让孩儿和兄长一起去吧!”

    老万岁张献忠怒道:“败军之将,还有脸请战?给老子守在成都!”

    张可望应诺,带着五万铁骑,穿过大西腹地,在皎洁的月光中急行军,很快便到叙州地界。

    张可望是张献忠军中最骁勇善战的大将,威望仅次于他。定国和能奇虽然都是万人敌,但不及可望老谋深算。文秀虽也精通兵法,却不及可望心狠手辣。

    这次长途奔袭,张可望又找到了当初打游击时的感觉,干净利落地解决了沿途守军,到了叙州城下。

    不待城墙上有所反应,他已发起摧枯拉朽的攻击。他知道,如果不能一鼓拿下叙州,让杨展夫妇及时赶到,他就危险了。

    守城的副将,是跟了杨展十多年的陈标。陈标行事沉稳,所以兰兰将叙州防务交付给他。但张可望来势凶猛,不达目的势不罢休。

    城墙上的炮弹密集轰下,大西军死伤惨重,但丝毫阻挡不了张可望的进攻。不到两个时辰,城头上的蜀国旗帜就被大西旗帜替换了。

    大西铁骑呼啸着入城,陈标抵敌不过,带了人马退出城来。

    张可望早防他出城与杨展汇合,堵了岷江通道。陈标只好往遵义方向败退。

    杨展过了犍为,便已知道叙州失守。留下见宽在犍为招集兵马,他和兰兰从陆路小道赶去和陈标汇合。

    一路上,杨展黑青着脸,不发一言。

    兰兰失了叙州,本就急火攻心,看他神色,定是埋怨自己,不觉大怒。拍马向前,拦在杨展马前。

    杨展不备,急勒马缰,枣红马收脚不住,一声长嘶,直立起来。

    杨展怒道:“你干什么?”

    兰兰冷着脸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何至于让我看你脸色!我失了的城池,我自有办法去夺回来,不劳大将军费心!请你回眉州去吧!”

    杨展哭笑不得,“这是国家大事,岂容夫妻赌气?在你这样的武将眼里,仅是一城的失得。在蜀王和我心中,这是失信于民!我们承诺过要保他们平安,如今又让他们落入张献忠的魔爪。我们必须寸土必争,也必须争分夺秒。交给你自己去夺回来,要多久时间?十天半月,做得到吗?快别意气用事了!”

    兰兰自觉理亏,一扬马鞭,领先去了。杨展摇摇头,叹道:“改不了的臭脾气!”追了过去。

    他俩在仁怀土城总算赶上了陈标。陈标带着两万叙州守军且战且退,被大西军紧追不舍,退到仁怀,就只有一万多人马了。

    见着大将军和都督,陈标大哭:“非我等不舍命守城,实在是敌军来势凶猛!”

    杨展安慰道:“你幸好带出了这些人马。不要再逃了,逃得越远,失地越多。也不要守在这土城里,我们不能连累了仁怀的百姓。赶快进入山中峡谷躲起来,收拾好队伍,再重新打回去!”

    陈标道:“我们原来的想法是往遵义方向且战且退,守遵义的王祥将军或许会派援军来,到时再反攻回去。”

    兰兰道:“你向他求援了吗?”

    “求了,他也回了信,说会派人来。”

    “你都退到仁怀了,他都没有来,这说明他就不会来了。等大西军灭了你,他自会出来。”

    “王祥将军不是我们的同盟吗?”

    杨展道:“他从来没有向蜀王称臣,他只认南明。可惜弘光王朝已经覆没了,现在是唐王朱聿键建立的隆武王朝,他又巴结不上,大有搞独立王朝的意思。他既怕我们夺了他的地盘,又巴不得张献忠打垮我们,好趁机扩大地盘。你们幸好还没有退到遵义地面,他一定在那里作好了准备,谁进去都是死路一条!”

    兰兰立即布置,所有人马撤进大山峡谷,把路让出来,让大西军往遵义方向继续追赶。

    这是一道大山谷,谷底大片竹林,一望无际,两边郁郁葱葱,都是杂树。

    兰兰灵机一动,向杨展道:“我们不妨就在这里打一个伏击战,只有重创敌人,才能把局面扭转过来,反攻回去!”

    杨展嘉许,兰兰排兵布阵,一万多人马悄悄潜伏在杂树丛中,扎下口袋等待着大西军。

    大西追兵领军的是冯双礼,一路上痛打陈标,过足了瘾。走到这里,虽远远望见高山深谷竹林树丛,哪里防到被追得狼狈不堪的蜀**队还会打埋伏?

    蜀**队报仇的时候到了,冯双礼带的两万人马一进入峡谷,就遭到痛击,结果只有几千人跟着他逃了出来。

    原本不会这么惨,只因冯双礼和杨展甫一见面,立即吓破了胆。他做梦都不会想到,杨展在这里等着他。

    冯双礼拼命逃跑,杨展带着人马在后面死追。形势完全颠倒过来,之前的失地又纷纷收复到蜀国手中。

    正要一口气追到叙州城下,杨展勒着了马缰。他对兰兰道:“我们此番前去打虎,必有豺狼在后面觊觎蜀国之地。你之前不是说要亲自收复叙州城吗?见宽一定已在犍为招集好队伍,你带一万人马前去与他汇合,你们姐弟俩务必十日之内夺回叙州城。”

    “你呢?”

    “我带五千人马入驻永宁,断掉王祥趁火打劫的念头,等你们拿下叙州城,我再从那里回嘉定。”

    “五千人马,如何敌得过王祥?”

    “你就别为我操心了,快快去吧!记住,寸土必争!”

第八十二章 除城尽剿

    杨展退到永宁,给王祥送去一信,告诉他大西追兵已去,不用来支援了,大家各守本土,保境安民。

    王祥得知杨展亲临,并守在永宁,果然打消了觊觎之心,还给杨展送来了茅台酒,以示友好。

    兰兰和刘见宽汇合,将叙州城围了起来。

    张可望有个绰号叫“一堵墙”,意思就是他勇于进攻,但更擅长防守,犹如铜墙铁壁,牢不可破。

    一连几天,兰兰和见宽率领蜀**队轮番进攻,竟没有丝毫进展。见宽便要报告杨展和蜀王,请求增加援兵。

    兰兰不答应,她说:“师弟稍安勿躁,我自有安排。”

    见宽劝道:“师姐,快别逞强了,这样耗下去,我蜀**队死伤严重,根本不可能在十日之内收回城池。”

    兰兰冷笑道:“师弟也要小瞧我吗?今夜我便给你拿下叙州城!”

    言毕,唤来陈标,附耳低言。陈标频频点头,带着几个人出去了。

    入夜,兰兰在北门加强了攻势,不到一个时辰,东城门方向燃起冲天大火。很快,西门和南门也烧了起来。

    全城百姓全都涌到大街上,呐喊,奔跑。

    张可望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要待去镇压百姓,这边马兰兰攻得正紧。

    混乱中,东城门被百姓打开,陈标领着一支人马杀了进去。紧接着,西门和南门也开了,另两只蜀军冲了进去。

    张可望内外受敌,一堵墙轰然倒塌,只好带着精锐往成都奔逃。

    原来,守城经验丰富的马兰兰早和手下演练过,假如叙州城被攻破,如何败退,如何留下内应,如何反攻。

    所以当初城破时,陈标及时将人带了出来,也将内应作了安排。

    他们攻城那天,内应便开始做准备,到今日,一切就绪,陈标去四门外作了安排。

    叙州百姓,全都心向蜀国,自然群起响应。兰兰入城,打扫战场,安抚百姓。见宽称赞道:“师姐果真是女中豪杰!”

    兰兰啐道:“少贫嘴了,快去永宁接你师兄吧。眉州离成都那么近,如若蜀王有失,我的罪过就大了!”

    见宽将犍为等地招集来的人马打发回去,便去永宁接杨展了。

    张献忠在成都,刚为叙州的偷袭成功而庆贺,转身就迎来铩羽而归的可望。

    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老万岁没有勃然大怒,阴冷着脸,一言不发,他将自己关在寝殿闷了几天。

    出师不利,坏消息不断。这两天,已经传来了李自成被杀的消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连兵多将强的李自成都失败得这样快、这样惨,自己的下场又将怎样?

    唇亡齿寒,没了李自成,意味着川北将直接面对清兵。

    张献忠已经感受到了四面楚歌的悲哀,杨展蚕食了川南和川西,曾英占了川东。除了暂时还未落入清军之手的川北,张献忠只占有成都方圆百里内的土地了。

    百里之外,全是他的敌人。张献忠害怕百里之内的人也变成敌人,赶快上朝,颁下谕旨,令所有人入城居住。他想的是,这样方便看管。

    再说,自从屠了成都城,城中荒凉得可怕,终归要有人住,才不至于被鬼魂出没。

    那些居住在郊区、村镇的百姓,如果不是有异心,就该欢天喜地进城来住。

    这都是他的想法。事实上,百姓对他,岂止异心,更多的是恐惧之心。

    明知他是魔王,谁还敢与他住在同一个城,但他们又没法跑,只有左顾右盼、迟疑观望。

    张献忠更是恼怒,骂道:“有城不住,偏偏跑到野外山岩间、偏僻的村落里生活甚至结寨自保,负隅顽抗,那就都是大西朝的敌人。老子再颁一道旨,不进城的,统统杀掉!”。

    还是这一招灵,郊区村镇的百姓一接到谕令,就像听到集结号似的,争先恐后,携带家产,涌进成都城。

    “除城尽剿”的命令规定:“凡居山野者俱叛逆,悉行剿杀;居城内者俱良民,家给‘大顺钱’缀于首,可免死。”

    这次,张献忠对进城居住的人真的发了银钱,就是他们自己铸造的“大顺通宝”,还要求他们戴在头上,以证良民。

    住在山野,不愿进城的,肯定就是叛逆,派大西军前去,全部杀掉。大西军这段时间都不用打仗了,专杀人。

    为了奖勤罚懒,张献忠和汪兆麟立定了赏格:在山野、村落每杀一人,因首级太重,便以手掌记功。上交男人手掌一双,就记功一次,上交女人手掌四双,记功一次,。

    如果有士兵空手无功,则以背叛、怀有二心罪论处,如果房屋、谷米焚烧不尽,也要治罪。

    大西国大顺二年年底,老万岁张献忠派遣平东将军张可望、安西将军张定国、抚南将军张文秀、定北将军张能奇分兵四出,搜索各州县山野,穷乡僻壤、深崖峻谷,无不搜及,男女老幼,格杀勿论。

    勤恳的大西军勇士们每天凌晨出门搜杀,日落回营验功,凡有军营衙门处,手掌堆积如山。

    张献忠提拔一名军官为总兵,手谕空白处用红笔小字备注:手掌一千七百有零。还有一个兵,一天杀了好几百人,立即被提拔为都督。

    有一个村镇提前知道了大西军前来剿杀,老百姓都成群结队涌到酒馆买醉待死,酒馆老板一天就收获了千金。老板喜气洋洋,但过了一会儿想想,又放声大哭。老百姓垂头坐地被斩杀,无一人能够逃脱。

    如果某地斩杀不尽,负责此处的领兵官也要被治罪。张献忠在郫县抓获了一个逃民,经审问,原来是汶川人,一查负责汶川的军官姓洪,洪都督当场被剥皮处死。

    四川籍的将士,看到痛哭流涕苦苦求饶的老乡,常常不忍心抡刀,甚至跟乡亲们对面哭泣,说“我跟你们无仇无怨,我也不愿意砍杀你们哪”。

    因为不愿杀戮手无寸铁的无辜平民,又害怕老万岁张献忠的剥皮酷刑,有的大西军将士干脆在野外找个树杈上吊自缢,不再回营。

    前营有位偏将,绰号“飞山虎”,在山野抓获一个幼儿,面庞俊秀,聪明伶俐,很是讨人喜爱。“飞山虎”动了恻隐之心,没有杀害,但又担心同伴举报,不敢留养,半夜三更,就把小孩藏在营外一处杂树丛里。

    不料第二天,这个小孩竟被其他营寨的士兵搜了出来。小孩说,我是夜里从某军营放出来藏在这里的,希望这名士兵也像“飞山虎”一样可怜他,留他一条小命。不料这名士兵带着小孩各营遍认,小孩一瞧见“飞山虎”的营帐,就一头跑了过来。

    飞天虎”知道难免一死,干脆豁出去了,大骂张献忠是野兽,畜生,不是人,将来不得好死!老万岁命人割下“飞山虎”的舌头,敲掉门牙,剜去双眼,开膛挖出心肝,“飞山虎”这才气鼓鼓死去。

第八十三章 乱世绿洲

    时近年关,天上飘着散乱的雨雪,除城尽剿后的大西国,乡村山野荒凉无人。

    杨展立即命令蜀军阵地前移,趁势又扩大了地盘。蜀国一步步收复失地,形势大好。

    杨展辅助蜀王,经营出了乱世唯一的一块绿洲。前明散落各地的文武人才都在往蜀国汇聚,大学问家费经虞带着儿子费密也投到杨展帐下。

    蜀国兵强马壮,万年寺制造的武器足够供给六十万人马。今年各地大丰收,粮草堆成了山,大家欢天喜地准备着过年。

    礼部尚书叶大宾草拟了迎春的章程,只等朝堂议定。蜀王却无心此事,将奏章捏在手里,一声又一声叹息。

    大家相顾愕然。户部尚书费小金上前奏道:“陛下可是担心穷家小户过年的事?放心吧,户部早作了安排,这两天就会来请旨执行。”

    蜀王道:“现在蜀国境内的人,自有各位臣工照顾,当然不会冻死饿死。可怜那些还在魔王爪下的人,他们也曾经是我蜀国的子民,如今却过着朝不保夕的悲惨生活!”

    他这句话,仿若刮进了一阵寒风,朝堂的气氛都被冻着了。

    蜀王接着叹道:“都是我朱家父子辜负了蜀民,坐享蜀地几百年的富贵,末了,却陷蜀民于水深火热。”言罢,掩袖拭泪,堂下一阵唏嘘。

    杨展安慰道:“陛下素日心愿,大家都要有饭吃。但老天要让我蜀民历此劫难,陛下又有什么办法?如今,陛下已经在尽力解救他们了,相信很快就会消灭魔王,让所有的蜀民都过上好日子。”

    “他们一日受苦,我便一日不得安宁。大将军若是要解我烦忧,这几日便陪我去边界走一走。大西的流民散民,都是我们的蜀民。天寒地冻的时候,我们在这里过年,怎忍心让他们在深山老林冻死饿死!”

    杨展应诺。考虑到蜀王万金之躯,安排了伏虎军随行,李志勇和刘见宽近身保卫。

    费小金和帅远洪自然又要留守。一年多的锻炼,两人都已经变得成熟老练,俨然蜀国的柱石。

    雨雪霏霏,山路湿滑难行。蜀王朱平樨忧心如焚,恨不得施展轻功,去那山林野谷中呼喊流民。

    可惜他是蜀王,不是大侠。能坐马车时,就得坐马车。不能坐马车时,就得骑马。实在马也无法上去的地段,便乘坐独轮车。

    辘辘车轮转毂行,他们从彭山和新津的交界开始,经华阳和仁寿的交界,进入仁寿和简州、资阳的交界,一直沿着山路前行。

    一行人早湿了衣裳,但一腔愤恨的热血始终沸腾着,便不觉冷。?那些荒凉的山野,到处是被斫去手掌的尸体。如果不是考虑到蜀王的安危,伏虎军早控制不住要冲去成都,与张献忠同归于尽了。

    他们一边掩埋尸体,一边敲锣打鼓呼喊那些躲进深山老林或悬崖洞穴的流民。“乡亲们,乡亲们,出来吧,蜀王来接你们了!出来吧,蜀王来接你们了!”

    忙活了大半天,除了林中的冻尸,一个活人也没有找到。

    在简州边界,蜀王叹道:“看来他们已不再相信我朱平樨!大家改一下,就说杨展将军来接你们了。”

    杨展道:“不是他们不相信陛下。张献忠控制的地方,都以为蜀王府的人全都不在了。说我的名字也好,大家都知道我从张献忠的刑场逃脱了。”

    于是,兵丁们重新呼喊道:“乡亲们,乡亲们,出来吧,杨展将军来接你们了!出来吧,杨展将军来接你们了!”

    这一下,有了回应,这个回应却是一堆冻尸里发出的。那些尸体都在动,最后,轰地一声,直立起来,又往四周倒塌下去。

    只有一具尸体没有倒塌,那是一个小孩,分不清男女。他衣衫褴褛,抖抖索索站在那里,一双饥肠辘辘的眼睛打望着他们。

    杨展走上前去,拉着他的小手,来到蜀王面前。蜀王一把将他抱着,递一块饼给他,又将自己的真气缓缓传送到他的身上。

    小孩狼吞虎咽地将饼吃完,方觉自己活了过来。他天真地问蜀王:“大叔,你便是杨展将军吗?”

    蜀王微笑道:“刚刚牵你手的人,才是杨展将军!”

    杨展教小孩,“赶快拜见蜀王吧!是蜀王陛下亲自来救你们了!”

    这小孩也很机灵,跪下去先给蜀王磕了一个头,又给杨展磕了一个头。蜀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怎么躲在尸体堆里?”

    “我叫吴养瑚,简州人。我父亲以前是简州的县吏,被抓到成都处死了,母亲便带我们三姐弟逃到这个山中来。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被一群当兵的追在后面砍杀。母亲和两个姐姐都死了,我东躲西藏,发现哪里都不安全,就藏到这些尸体下面了。”

    杨展道:“你这孩子,这么机灵,以后就跟着我吧。现在,你带我们的人,敲锣打鼓地去把那些乡亲们找出来。”

    吴养瑚熟悉这片山林,知道哪里藏得住人,可惜找了多处,都只找到没了手掌的尸体。

    埋了这些尸骨,蜀王只好打道回府。这一趟出来招聚流民,尸横遍野的惨象,已经令他们两个寒冷彻骨,哪里还有半点过年的心思?

    回到眉州,蜀王将杨展留在身边,唤来小金、远洪和见宽,师兄弟围在一起,就像过去十几年一样,说着知心话。

    蜀王惨笑道:“我们这里,现在被别人称作乱世绿洲。周围堆满了尸体的绿洲,它的花还会香?水还能喝吗?我相信你们的话,只要我们师兄弟团结起来,很快就能消灭魔王。但这两年,看了太多的尸体,我已经承受不起了。我的师弟们,我可能要辜负你们了!”

    “师兄保重啊!”听此言,杨展和三个师弟吓得俯伏在地。

    “我真的已经不堪重负了,我想救他们,可我总是救不了他们!我知道你们都尽力了,我也尽力了。但我好怕,我怕还要去面对成堆的尸体,我怕听见蜀民的哭声!师弟们,你们允许我当一个逃兵吧!”

    杨展振作了一下,问到:“师兄有何打算?”

    “我想回重瞳观潜心修道!”

    杨展舒了一口气,“这有何难?你觉得累了,就回重瞳观呆一段时间吧。”

    “不,我想把王位禅让给你,我从此隐于道观之中!”

    杨展跌坐在地,气闷于胸,作声不得。

    费小金哭道:“蜀王师兄,再难的日子,我们都挺过来了,这蜀国数百万的百姓都因为我们活了下来。这个紧要关头,你真的要弃我们于不顾,弃你的子民于不顾吗?”

    帅远洪泣道:“事到如今,我也只好把实情告诉你们了。”

第八十四章 血色重瞳

    蜀王轻斥:“远洪!你不守信吗?”

    帅远洪道:“陛下万金之躯,如何隐瞒得?今日我说了实情,只陛下一人怪我。若是继续帮你隐瞒,天下人都要怨我!”

    刘见宽已急不可耐,“你倒是快说呀!”

    远洪道:“陛下流血泪已经很久了,现在,他看见的所有东西,都浮在血色里!”

    杨展只觉当头一声闷雷,朱平樨在他心中,是君,是兄,更是志同道合的战友。

    血色重瞳暂时不会致命,但比瞎眼更要凄惨。他们师兄弟当初练重瞳时,师父就说过,“练了重瞳的人,眼底的血管已变得很薄,切忌频繁流泪。否则,泪蚀管破,就要流血泪了。看见的世界,都是浮在血海里。这样的世界,你宁愿看不见。”

    当初他们身处太平,无以想象有什么值得经常流泪的,嘻嘻哈哈,没心没肺,怎会料到有魔王入川、尸横遍野的这一天!

    平樨将蜀王一脉的责任、愧疚全都背负在身上,山河破碎本已足够泪流成河。一次又一次目睹成千上万的蜀人尸体,他的眼泪就没有一天干过。

    小金、远洪、见宽伏在地上起不了身,这两年,他们也没少流泪,但和蜀王比起来,只岷江一瓢水。

    杨展膝行到蜀王身边,拭掉他眼角的一滴血泪,自责的情绪排山倒海,“师兄,都怪我粗心,早发现就好了。”

    自平樨做了蜀王,君臣有别,他们再不像以前勾肩搭背,彼此身上任何异样都一目了然。

    远洪一次偶然撞见蜀王身边的内侍拿着一件袍袖上沾满血泪的龙袍,厉声追问,方知道实情。

    内侍赶快报蜀王,蜀王及时封了远洪的口。远洪提心吊胆了几个月,知道再瞒下去就要出大事了,这才道出实情。

    现在,师弟们脸上的泪水,在蜀王眼中看来,也全是血泪。他焦急地晃着杨展的肩膀,“我已是这样,没啥好心疼的!倒是你们,千万别蹈了我的覆辙。我的心愿,要靠你们实现,蜀国蜀民,我要交付给你们来保护!”

    杨展点着头,“都依你,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但是,师兄,陛下,你听我说,如果你依我两个条件,我便一切都听你的!”

    “好,你说!”

    “第一,蜀王,永远都要你来做,我可以监国。非我杨展不敢僭越,实因蜀国正值多事之秋,定不能再起波澜。第二,请允许我立即送你去峨嵋中峰寺,让师父和妙峰和尚帮你医治。当今天下,也只有他们二位才有此本事。”

    “第一条,我可以暂时答应你,但第二条万万不能。师父已是命悬一线,他若知我如此,必定舍命相救,那便是陷我于万劫不复的深渊。”

    “你为什么只在乎自己的感受?就不能顾念一下我们的感受?你若有事,辛辛苦苦建立的基业就会毁于一旦,你在乎的蜀国蜀民将更加悲惨!”

    “我相信你!你有这个能力,没有我,你一样会把他们照顾得很好!”

    “不,我没有这个能力!我也承受不了了,我也不想再看见血流成河、尸塞河道!我更希望流出血泪的人是我,而不是你!陛下,你不觉得你太自私了吗?魔王肆虐,满族逼近,我们这个乱世绿洲不知道还能不能存续,还能存续多久。这样复杂的局面,你要逃避?我也不是铁打的,我也做梦都想回到重瞳观潜心修道啊!”

    一直只顾抹泪的见宽嘶声求道:“别吵了!陛下!师兄!我求你们别吵了,别争了!逃避,逃避,我看你们哪一个逃避得了?哪一天不是时时忧心?何必要说气话!我来说说想法,可以吗?”

    环视一圈,发现大家都在等着他,他便说道:“这个时候去打搅师父,确实不妥。目前只有把陛下先送回重瞳观,定真师叔虽然功力不及师父,但一定知道医治之法。我陪陛下移驾江乡馆,一边修养医治,一边也可在精神上为师兄们打气壮胆。”

    小金也附议:“这样甚好,就在江对面,我们时时都能见着。”

    杨展怒道:“天天见面有什么用?难道眼睁睁看他受这病痛折磨?”

    远洪站起来,“要不,我们马上去重瞳观,看定真师叔怎么说?”

    他们到达重瞳观的时候,定真师叔正往门口的树上挂灯。

    他们又是一惊,除蜀王外,不约而同往岷江上游打望。清冷的江面,寒波逐流,什么也没有呀?

    这两年,每逢大西军的船只下来,重瞳观门口必挂上此灯,下游的人就知道作准备。

    但今天?

    见宽问道:“没有敌情,师叔为何挂灯?”

    “我这灯非彼灯,今天,专为你们而挂。”

    他们的心思全在蜀王的眼睛上,本没在意这灯,听他如此说,这才发现灯外蒙着一层薄薄的布,形如莲花,确不是平常报信的火焰灯。

    “你们师兄弟,不带一兵一卒,齐齐奔来重瞳观。你们还在对岸,我便知必有大事发生。葛宝师兄早交代过,每遇大事,便用此灯通知妙峰大师。”

    杨展道:“师叔这样做,实在太好了。”随即将蜀王血色重瞳的事告诉了他。

    定真闻言,也是大惊,“我虽听说过练重瞳的禁忌,却不曾见过这样的事发生,更不知道该如何医治。只有等妙峰大师来了,一起商量。”

    杨展道:“既如此,小金,你陪着陛下,我们先去藏经阁找找,看看那些天书玉册、道家经典里是否有记载。”

    两个时辰后,他们拿着《千金方》《坐忘论》,回到师叔的静室,惊喜地发现妙峰和尚正为蜀王把脉。

    见礼毕,杨展问道:“大师可有医治之法?”

    妙峰道:“你们道家,多的是治病修炼之法,何须我这个和尚出手?”

    杨展道:“我师父还在你那里修养,要让蜀王尽快痊愈,自然要劳烦当今天下四大高僧之首了。”

    “大将军抬举了,其实你们都过于紧张,真可谓关心则乱,蜀王这病很好治的!”

    杨展松了口气,“怎么治?”

    “我虽不知道你们重瞳观练功的法门,但有些病,虽因练功而起,却不能以功治之,有一寻常医士辅助,蜀王自己就治得了自己。首要的是止血,其次是修复。重要的是两点,第一,绝对不能再流泪。第二,不可再使用重瞳。”

    他这样轻描淡写一说,众人都放下了心上大石。杨展将信将疑地望望他,又望望蜀王。

    妙峰接着说道:“只是要耗较长的时日。蜀王便在这观内静养,你们放心回城去吧,有我和定真陪着,一定想办法将蜀王医治好!”

    蜀王起身,向妙峰行了一礼,“有劳大师了,还请大师别将此事告诉我师父。”

    妙峰苦笑道:“我哪敢对他说?如今,他好不容易爬出棺材。若知此事,定会拼了老命救你。你们都放心吧,该去做事的,去做事;该医病的,医病。”

    蜀王向杨展作揖,“师弟,就请你多辛苦了!”

    杨展赶快跪下,承诺道:“杨展定不负陛下所托!唯愿陛下安心养病,早日回到朝堂,带着大家为蜀国而战,为蜀民而战!”

    小金、远洪都跪下,跟着杨展作了承诺,只有见宽不动。

    蜀王道:“见宽,我这里有妙峰大师和定真师叔,你留下来没用,还是回去把你兵部尚书的责任挑起来吧!”

    见宽道:“你的眼睛一日不好,我便一日不会离开你。”

    杨展也说,“留他下来互通消息也好,省得大家两边挂心。”

第八十五章 丙戊年关

    越是接近年关,越是天寒地冻。虽说成都城又住满了人,并没有给张献忠带来更多的温暖和喜乐。

    为了增添过年的喜庆,他令嫔妃们带着孩子从皇宫搬进了中园。中园的老梅枝头已经压上了雪,女人和孩子嬉闹的声音总算带来点年味。

    但是,这嬉闹,很快便嘎然而止,被冻在枝头了。

    大西军在丙戊年关将近时,竟然又断粮了。他有的是银钱,却没有粮食。

    文武大臣在他的寝殿前跪了几个时辰,听着斥骂。

    “你们有几个是忠心的?为啥人家就有粮食吃?你们不把老子逼死,不会罢休是吧?别人打个天下下来,手下自然就有人知道怎么管,怎么治。老子打个天下下来,你们就只知道坐享富贵?不行,你们中还有内奸。给老子把藏獒牵来!”

    一群高大凶狠的藏獒被带了过来,在群臣间嗅来嗅去。藏獒停在谁的面前,老万岁就说谁是内奸,下令推出去斩成肉酱,喂了劳苦功高的藏獒。

    锄奸结束,断粮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之前,也曾派人出去采购。但周边都是敌人,买回来的粮食总是到不了成都。

    成都,已经是一座孤岛。

    老万岁把手一挥,“其他人都散了吧,汪兆麟和可望、定国、文秀、能奇,你们几个留下。”

    只剩下最知心的义子和女婿,张献忠便不再掩饰自己的伤心和绝望。

    “咱老子得蜀两年,蜀民既不吃敬酒,也不吃罚酒,想尽千方百计和老子作对,把老子逼到这样的境地,你们说怎么办?”

    可望试探道:“父皇说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

    “我说?咱老子不想当这个皇帝了!”

    此语吓得他们赶紧又跪下。尽管曾经是最信任、最亲近的人,面对他现在的喜怒无常,也不免时时诚惶诚恐,担惊受怕。

    “唉,你们起来吧,都跪着,还怎么说话?我和你们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这个大西皇帝,真的没有当头。趁现在还有数百万金银、数千担绒货、数万头驴马,把那些人都杀掉,咱几个心腹,隐姓埋名,到江南一带做个绒货商人,享受富贵,岂不快活!”

    文秀大着胆子道:“要走,也不必杀人。咱也带不了那么多的东西,不如收拾一些细软,人不知鬼不觉,偷偷的走了。”

    汪兆麟道:“恐怕走到哪里都没有我们的安身之所。几十万大西军,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会有认得我们的人,到时,我们就是人家菜板上的肉。”

    老万岁又道:“不去当商人,也成,但老子就是要离开四川。干脆,就回陕西吧,还是咱家乡好啊!”

    可望道:“李自成当初也是那样想的,回去了,结果还是没有打得过满人。如今看来,还是守着四川是最好的。蜀民虽然彪悍,不知道感恩,都是因为我们在这里的时间很短,恩义未结,蜀人畏惧疏远,才怀有二心。若是今日弃之如敝履,他日要想重取,便难如登天。不如另頒新政,轻徭薄赋,稳住根基,徐图发展。”

    张献忠怒道:“老子已经说几遍了,就想离开四川!明知道这里有杨展,当初就不该来!他妈的,杨展就是我大西的克星!”

    可望立即噤声,其他义子都和可望的想法一样,见此情形,更不敢说什么了。

    汪兆麟只好又上前迎合,“此蜀人负皇上,非皇上负蜀人!我们有几十万人马,有那么多财富,走到哪不能立脚?即使是走一步看一步,也比困死在这里强。只是,我们走了,岂不便宜了后来者?”

    张献忠想了想,“也对,老子辛辛苦苦打下的天下,凭什么要白送于人?你们说说,咋办?”

    汪兆麟道:“既然不是咱的百姓,就统统杀掉;既然不是咱的城池,就统统烧光;能带走的,统统带走。现在最紧要的就是,如何带走这些金银财宝?”

    张献忠道:“说得好!这是机密事,你们悄悄着手准备吧。至于年关军粮,先到百姓家去搜,去抢!过了年,就启动撤退计划。老子就是去和清兵满人打仗,也不想再和杨展纠缠了。”

    有了回陕西的打算,张献忠心里又是兴奋,又是酸楚。晚上,便令内侍请出他的儿时伙伴,对着那些脑袋聚首欢宴。

    不知不觉喝得酩酊大醉,眼前便又开始出现幻觉,那些死去的男人女人老人小孩,一堆堆,一群群,全都扑向他。

    这些张牙舞爪扑向他的人,有的喊着魔王张献忠,有的喊着老万岁,有的喊着皇上,更奇的是,竟有一个小孩喊的是父皇。这些人奇形怪状,甚是可怖。

    张献忠发一声虎啸,虎拳排山倒海击出,这些鬼魂轰然倒下,他也沉睡过去。

    第二日早上醒来,发现塌前有个小孩倒伏在地,拎起来一看,张献忠又是一声凄厉的虎啸,原来他是自己唯一的幼子!

    显而易见,昨晚喊着父皇扑向自己的小孩,就是自己的心肝宝贝。

    张献忠的虎啸已经停不了了,他冲出寝殿,见人就杀,见树就砍,他要让这世间的所有生物都为他的幼子陪葬。

    不一会儿,大雪纷飞中的中园,已是尸横遍野了。

    丙戊年关,大西铁骑下的蜀民难过,魔王张献忠更是万分难过。

第八十六章 百足之虫

    “兄弟们,如今父皇有天府之国不要,竟打算撤回陕西。且不说能不能回得去,陕西早被折腾成什么样,难道大家都忘了吗?过去我们在那里,可曾吃过一顿饱饭?”

    丙戊年正月初一,平东王张可望在家宴请几个义兄弟和五军都督。酒至半酣,忍不住发出此问。

    大家都摇头叹息,不敢乱说话。

    能奇最无城府,一仰脖子喝了杯中酒,站起来将大王刀一挥,恨恨道:“都是汪兆麟那厮撺掇,我去砍了他来!”

    旁边的定国拉拉他的袍子,“坐下吧,何必再去惹父皇生气。说起来也是我们没用,当初打进四川,摧枯拉朽,何等威风!后来却连连失利,得到的城池又一一被夺了回去。这样屡战屡败,父皇当然要找退路了!”

    文秀小声道:“若是一开始就善待蜀人,必不至于如此。”

    能奇怼他道:“你善待了,结果咋样?杨展不是从你手中夺走的犍为、嘉定、叙州吗?”

    文秀反驳,“岷江中下游本来就是他们经营数年的地盘,能怪我吗?”

    可望连忙将二人喝住,“别吵了,大家想想法子,如何改变父皇的想法?”

    五军都督中,冯双礼、王尚礼都是老实人,对张献忠最是愚忠,从来只听命令。

    马元利和张化龙为人狡诈,知道轮不上自己表现,所有事情左也可,右也行。

    白文选倒是自来巴心巴肝,但跛了一条腿后,性子也变得深沉了,轻易不在人前表露自己的想法。

    这一场讨论其实只在他们四个义兄弟之间。定国向可望一揖:“要说点子多,非兄长莫属!兄长说怎么办,我们便怎么办。”

    可望道:“我上次夺叙州失叙州之后更加确信,我们大西军的长处真的在攻,而不在守。要想父皇重新对我们有信心,必须赶快去攻下几个地方,打几场胜仗。”

    听此话,能奇踊跃,“对,对,对,多久不打胜仗,心中着实郁闷,大哥就说打哪儿吧!”

    可望道:“之前父皇一味与杨展斗气,所以屡打败仗。我们收拾不了杨展,总收拾得了姚黄十三家这些土匪!兄弟们,你们可有信心去打几场胜仗?”

    听他这样说,大家都茅塞顿开,是呀,这两年,他们只顾和杨展、曾英作战,竟让那十三家土匪悄悄壮大起来,成了长在大西国身上的癞疥。年节之下,何不趁势灭了他们,还能暂解军中缺粮的燃眉之急。

    气氛顿然变得热烈,土匪与土匪之间的交锋,才能痛快淋漓。

    第二天,他们一起去老万岁面前请战。张献忠非常满意,新年新气象,孩儿们还算争气。

    四王五都督一起上阵,大西恍若又恢复了战力。未到元宵,姚黄十三家全部被消灭,或战死,或投降,或奔了曾英。

    张献忠面对堆成山的战利品,哈哈大笑,“我大西军本为虎狼之师,自当纵横中原。当初就不该来这四面都是山的四川,来了,他妈的就不好使了。老子主意已定,可望,把这些金银全收拾起来,一起安置妥当,作好撤离的准备。”

    四王五都督瞠目结舌,没想到这一番忙碌竟起了相反的作用。老万岁确实增强了信心,可惜是逐鹿中原的信心。

    当然,一直以来,他们都习惯了服从,老万岁也许真能带他们出去打下一个更大的江山来呢?

    过了年,杨展方听说张献忠扫平了姚黄十三家,不禁后悔错失良机。那时若去攻成都,胜算应在八成以上。

    不过,杨展虽智勇冠群,但道家思想根深蒂固。若没有十足的把握,他是不肯拿自己人的命去赌的。

    俗话说,一将功成万骨枯。杨展却是宁愿一无所成,也不要牺牲人命。

    更何况,他始终认为,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即使张献忠收缩了战线,他的军力也是没有受过重创的。

    任何时候,只要决战,双方必然又是一场惨烈的搏斗。

    道家讲究无为而治,讲究因势而动,杨展所做的就是一步一步的靠近和蚕食。

    当然,到适当的时候,一定会有一场决定双方命运的大决战。那便是他作好了一切准备,请君入瓮的时候。

    元宵佳节,杨展受蜀王所托,在眉州城中宴请群臣。刘见宽也从江对岸过来,同时带来蜀王口谕,严禁任何人去重瞳观或江乡馆面圣。

    杨展的脸色变了变,心中猜想,必是蜀王病情加重,不想要他知道。

    见宽笑道:“你们可别想岔了,蜀王陛下好着呢,只是不想让你们偷懒分心。”

    正说着话,外面卫兵来报,“川东将军曾英遣使觐见!”

    一队兵士挑着几担财物进了大殿,代曾英一一表达了对蜀王和杨展的恭谨和祝福,之后,将一封密信呈上。

    杨展看完信,笑着对大家道:“好消息,姚黄十三家的头领虽然被打垮了,大部份兵士都去了曾英那里。张献忠这次也算帮了我们一个忙,既让我们壮大了队伍,又清除了那些和他一样惨无人道的土匪。”

    这个消息确实令人高兴。之前,他们还担心姚黄十三家被打散的土匪到处乱窜,不好收拾。既是被曾英收编了,便无此虑。

    大家接着喝酒畅谈。杨展找个机会,悄声追问见宽:“陛下究竟咋样了?”

    “真的没事,你什么时候变得不相信我了?”

    “你若没有说实话,谨防我揭你的皮!”

    “你刚刚也没有给我们说实话呀,曾英收编姚黄十三家,没必要写密信呀?”

    “机密之事,岂可当众说得!”

    “是嘛,你都知道机密事要私下说,何苦现在来逼问我?”

    听此言,杨展更急,揪着他的袍袖,望外就拉,“走,陪我出恭去!”

    “大将军这是作甚?”远洪看他们两人拉扯,跑来劝解,见宽趁势躲到他身后,宴会上的人纷纷都将目光投注过来。

    杨展只得作罢,端起酒杯,又开始劝酒。大学士费经虞带着儿子费密向他敬酒,费密小声问道:“敢问大将军,川东将军是否请求您安置姚黄十三家溃兵?是否请求举我蜀国之兵为他们复仇?”

    杨展大惊:“你如何得知?”

    “猜测罢了。”

    “你既猜中,那便说说,该作何处置?”

    “当然是不允,姚黄十三家,毒气太重,掠人、杀人、食人,什么坏事都干!来我蜀国,就如一粒耗子屎脏了一锅汤。”

    费密不急不徐说出这番话来,看杨展听得专注,受了鼓励,索性洋洋洒洒往下说去。

    “至于复仇,更是不可。如果说张献忠是一只猛虎,姚黄十三家便是豺狼,他们相斗,不管谁灭了谁,我们都应该庆幸,没有去复仇的道理!”

    杨展抚着他的肩膀,转头对费经虞赞叹道:“真乃虎父无犬子!令郎才高如此,何愁我蜀国不兴?”

    费经虞道:“还请大将军恕他妄言,他终究是历练尚浅。”

    “不,他的历练,已经是同龄人所不及。这样的人才应该尽早启用,明天,小费先生便去嘉定,担任都督府军师吧。有你在璟新身边,我就放心了。”

    费经虞、费密父子赶紧称谢。

第八十七章

    杨展当然不会为姚黄十三家复仇,但他也要和曾英定一个驱虎之计。

    直至如今,大西军仍然体量庞大,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要想将之消灭,是不现实的事情。唯有从川东、川南、川西三个方向步步紧逼,也许能逼张献忠从川北退到陕西。

    一直以来,张献忠始终觉得,身边必有杨展的内奸。锄奸未尽,祸事不断。

    新年过后,礼部提出要出城祭告天地。他想以此考验一下文武大臣,便提出一个问题:“我们应该从哪个城门出去?”

    没人敢回答。他只好点名了,“吏部尚书江鼎镇,你是饱学之士,你来说说。”

    江鼎镇战战兢兢,应道:“当从东门出去。”

    “出自何典?”

    “大明会典!”

    张献忠冷冷道:“说得很好!你们这些前明川官,心中只有大明呀,哪曾想过大西?之所以还守在老子身边,究竟意欲何为?拉下去,杖毙!”

    江鼎镇瘫软在地,被拖了出去。

    包括右丞相严锡命在内的川官,均知大难到头了,但百思不得其解为何是今天。

    面对庭下筛糠一样的群臣,张献忠反倒笑了,拿起案上的折子,展开看了看,说道:“别怕,礼部尚书吴继善,你的这篇祭文写得可真好,文采飞扬,中规中矩。可惜,你为什么要用两张纸拼接啊?”

    随后,老万岁厉声咆哮:“你难道要诅咒我大西不能一統江山吗?拉下去,凌迟处死,全家尽斩!”

    吴继善也被拖了下去。张献忠走到伏在地上的严锡命身边,双手将他扶起,“严先生快快请起,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我的先生,一心为我筹谋。谁对我真心,我还是有数的。”

    严锡命这才明白过来,老万岁今天玩的这一出,叫着敲山震虎。如果不赶紧表现表现,恐怕下一个被凌迟的,就是自己了。

    他便献计道:“启禀老万岁,从来祭告天地,都要立一个功德碑。我大西立国三年,足可立碑以记功德。”

    张献忠果然来了兴趣,这可是流芳百世的好事情,“还是严先生见多识广,你说说,要建个什么样的碑?”

    “碑高九尺,象征老万岁九五之尊。碑宽四尺,象征老万岁平定四方。上面刻上碑文,详细记录老万岁功德。”

    “甚好,甚好!这碑文就由严先生亲自撰写。工部尚书王应龙听旨,着你一月之内建好此碑。”

    王应龙应旨,小心翼翼地问道:“此碑应建于何处?”

    老万岁道:“今年就在中园祭告天地吧,哪个门都不出。功德碑建在中园,面向北方树立。”

    严锡命谏道:“人君当面南而立,此碑还是应该面向南方。”

    张献忠的脸瞬间沉了下来,“严先生呀,严先生,我一直都在想,我身边究竟是谁在为杨展充当奸细。为什么我总是受制于他?为什么我的机密事都能被他获悉。原来是你,一个始终面南而立的你!”

    严锡命大急,“请老万岁明鉴,臣从来都是忠心于你的呀!”

    “铁证如山,休要狡辩,拉下去,杖毙!”

    严锡命就算大西朝最大的川籍官员了,他以为张献忠唱的是“敲山震虎”,殊不知,人家今天要灭的主要对象就是他!

    至此,汪兆麟、可望、定国、文秀、能奇这几个心腹已经明白,老万岁离开四川的心意已决,任何劝阻的语言都会适得其反。

    散朝后,张献忠又将他们留下。

    “今天杀了当朝最大的三个川籍官员,这个消息一旦传了出去,军中恐怕生变。你们赶快弄一个名单出来,牢牢控制着那些川籍官兵!”

    定国道:“我营中也有很多川中官兵,这两年,他们的手上,同样沾满川人的鲜血,他们的命运早和我们绑在一起。这些川兵在战场上很有一股蛮劲,父皇若用他们去打天下,定然所向披靡!”

    汪兆麟接道:“若是忠心,当然好用。若是不忠,反受其乱。”

    张献忠若有所思,“先控制起来,如何处置,再说吧。可望,你可想好运走金银的办法?”

    “禀父皇,我已命人在龙泉山砍伐巨木,既可造船,又可造车。到时候,陆路水路都行。”

    “好,抓紧去办,只我们几人知道就行了,切不可泄漏。伐木的事,你交给谁在办?”

    “白文选。”

    “很好,他办事最可靠。”

    文秀插嘴道:“文选近日回城告诉我一件事情,说不敢直接禀告父皇,又不敢隐瞒,问我的主意呢。”

    “什么事?”

    “他说,在深山老林伐木的时候,捡到很多纸,上面写着一首童谣。”

    张献忠心中已有不祥预感,但总要把事情弄得清清楚楚,“说吧,老子啥都不在乎,看看那些装神弄鬼的人又在搞什么花样!”

    “三月干,四月干,五月六月埋官杀官,七月八月人头堆成山。生在燕子岭,死在凤凰山。”

    “好恶毒的诅咒!这四川人,老子与他们不共戴天!”张献忠气得咬牙切齿。

    话音未落,紧急军报接二连三进了殿,“报,老万岁,杨展派曾英占了顺庆!”“报,老万岁,杨展派曹勋占了黎州!”“报,老万岁,杨展派马兰兰占了自贡!”

    张献忠一把抓住最后那个报信兵的衣领,“杨展,杨展,你他妈就是杨展的奸细!你以为老子会上当?”

    嘭的一声,他将这个兵丁掷向柱子,红红白白的脑浆喷了一地。

    转头,看见几个义子目瞪口呆站在那里,他更是勃然大怒,取下挂在墙壁上的马鞭,劈头盖脸抽去,边抽边骂:“你们不是很能干吗?怎么不去打杨展?怎么不去打曾英?怎么不好好守住你们的地盘?”

    几个义子有苦说不出,都是父皇要收缩战线,把主力调到成都百里之内,那些地方防守薄弱,才会被杨展趁势攻占,现在却要把这责任推在他们身上。

    汪兆麟知道,他们父子情深,若是袖手旁观,这把火迟早蔓延到自己身上。于是,赶紧帮他们分辨,“请老万岁息怒!几个王爷冤枉呀!”

    张献忠顿时停了下来,问道:“他们怎么就冤枉了?”

    “我们自己的人已经撤到附近,刚刚失去的地方,留下来防守的都是川兵。那些川兵当初便是为了活命才投诚过来的,一贯阳奉阴违,杨展一去,自然顺势倒向了他。”

    不想,几个王爷都不领这个情,齐声喝斥:“汪兆麟,你休要胡说!”

    他们心里很清楚,如果老万岁的怒火烧向川兵,对大西国来说,将是灭顶之灾。

    老万岁严厉的眼神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理智上清楚义子们考虑深远,心里那团魔性的火焰却被汪兆麟的话引得熊熊燃烧。

    他跳了出去,对着空旷的天和地发出虎啸,虎拳击出,飞沙走石。

    疯魔够了,他颓然倒地,人事不醒。义子们赶紧上前急救,这才悠悠醒来。

    他第一个叫的人是汪兆麟,“左丞相,我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你煽风点火,害我杀了那么多川人,害我白天黑夜都被冤魂索命!我知你忠心,办事也得力,以后就别再让我杀人了!”

    汪兆麟当头一棒,愣了,这是要将杀人的罪名都推到他身上呀!他可背不起,跌跌撞撞往后倒退。

    张献忠又唤可望和文秀,“你们俩准备一下,代我出使蜀国吧!”

第八十八章 与虎谋皮

    桃花满春江时,大西国的使团到了眉州。正使张可望,副使张文秀,他们身后是十多辆满载金银财宝的马车。

    他们来的目的,非常出人意料:将成都拱手让给杨展,大西军退出四川。

    但是,有两个条件,其一,蜀国要卖一百万担粮食给大西军;其二,蜀军要让出岷江和长江水路,供大西军撤出四川。

    杨展派费小金和帅远洪与他们谈判。

    谈判桌上,费小金问:“你们为什么要撤出四川?”

    张可望回答:“自从李自成兵败身死,能抵挡满族的武装力量,就数我大西军最大。我们至今拥有六七十万大军,与其在这里和你们死磕,不如拉去中原,和满族清兵较个高低。”

    “如果你们有这份觉悟,当初就不会进四川了!”

    “此一时,彼一时。当初李自成占了北京,我们也要给自己找一个存身之地。”

    “你们的手上沾满了川人的鲜血,如果就这样放你们离开四川,岂不便宜了你们?”

    “若是不放我们离开,不知道还要死多少川人!”

    “若是放你们离开,不知还要死多少天下人!”

    “一直以来,你们不是就想把我们撵出四川吗?”

    “我们的目标是消灭你们!张献忠就是一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如果不把你们就地消灭,几十万大西军出了四川,天下无辜的百姓都要遭殃了!”

    “满族人到处烧杀抢掠,他们的罪行你们就不在乎?何不放我们出去与他们拼个你死我活?”

    “待消灭了你们,我们自然会去收拾他们!”

    “这样相持下去,还真说不清楚谁消灭谁!”

    如此唇枪舌战,谁也说服不了谁。帅远洪在旁边说道:“便是我们想让你们离开四川,也不可能让出岷江、长江水道。你们为什么不从川北离开?那里出去,就是陕西,正是你们的根基所在呀。”

    张文秀也很机灵,答道:“若是从那里出去,必然与清兵正面交锋。我军稍有失利,清军就会趁势入川,你们定然不愿意是这样的结果吧?”

    “多说无益,张献忠曾经轻易撕毁万州之约,已然在我们这里失了信用!”

    张可望心知这样谈下去,除了让对方知道更多的底细之外,解决不了问题,便提出参见蜀国大将军杨展。

    杨展却不想见他们,虽然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为逼张献忠尽快撤出四川,他这阵子可没少费功夫。

    之前,占顺庆、占黎州、占自贡,都是为了给张献忠展示一种步步紧逼的态势,逼得他出不过气。

    然后,一首童谣,彻底摧毁他的心理,让他恨不能马上离开四川。

    这首童谣,是葛宝师父的杰作。师父从棺材里出来后,仍然不能走出中峰寺的地宫,只好在那里继续修炼。

    新年刚过,他便托妙峰和尚将这首童谣带给了杨展。杨展初看童谣时,甚为惊心,“三月干,四月干,五月六月埋官杀官,七月八月人头堆成山。生在燕子岭,死在凤凰山。”

    成都平原,若是三月干了,四月又干,谁都得不了好呀。虽不知埋官杀官是啥意思,人头堆成山,却又是一场大灾难!

    生在燕子岭,死在凤凰山。这是在诅咒张献忠吧?

    杨展灵机一动,令刘见宽将这首童谣传遍了成都城和大西军伍。

    现在,张献忠真的准备走了,杨展却又有些犹豫。

    放他走?还是不放他走?

    这十几年来,如果不是杨展屡次放虎归山,张献忠就成不了这么大的气候,四川就不会遭这么大的劫难。

    当初在重庆放他去了襄阳,结果他便在襄阳发了迹。这次放他回陕西,若是又让他如鱼得水活了过来,难免他不会重取四川!

    不放他走,一时半会儿又消灭不了他!

    这可如何是好?

    帅远洪是坚决反对与张献忠和谈的,他把这称之为“与虎谋皮”!他道:“与虎谋皮,会有什么样的下场?一百万担粮食,让他吃饱了肚皮,好来打我们?让出水道,以利他深入我们的腹地?张献忠这是在哄小儿吧?”

    费小金道:“我也觉得黄虎不会这么简单,但是,看他俩的神情是真心要做这一笔交易。”

    杨展沉思片刻,道:“既然他真心想达成交易,我们又何妨再来一次与虎谋皮?再加条件吧,趁机敲敲竹杠!”

    待重新坐到谈判桌上,费小金转达了杨展的意思,“我们可以让出水路,但不会卖粮食给你们。大将军说了,知道你们大西军民都饿着肚子,我们只帮民不帮兵。带来的金银留下,回去把百姓放过来,我们管他们的吃喝。”

    张可望和张文秀互相看了看,“费将军,你们这是趁机要救成都的百姓吗?”

    “怎样理解都行。这既是对你们想要购买粮食的答复,又是让出水路的条件。”

    张可望道:“这个,我们要派人回去请了父皇的旨意,才能答复。”

    “那就请便吧。”

    张可望留下文秀和使团,他亲自回成都请旨。

    张献忠一心想着离开,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更何况是本来就要弃掉的百姓。

    不过,他恨透了杨展的假仁假义,心有不甘地骂道:“杨展匹夫,待我取了天下,再回来收拾你!”

    最终,大西和蜀国达成了协议。待张献忠和他的大西军收拾好行装,杨展便让出水道,放他们离开。条件就是,现在便将成都城里那些饿得两眼昏花的百姓放进蜀国。

    又有数十万人因为杨展而活命,他们简直不能相信还会有这样的好运。

    杨展让户部尚书费小金带着军队到边界上去迎接和安置百姓,炊烟又重新在那些蜀地升起。

    费小金同时给他们带去了种子和农具,虽已错过了一季小麦,所幸还来得及插秧种下水稻。

    这一下,杨展舒了一口气,找来见宽,让他陪着去重瞳观。

    见宽不答应,“蜀王早就下旨,不允许任何人面圣,大将军有胆抗旨,我可没有!”

    “内中缘由,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没缘由!蜀王希望你安心国事!”

    “见宽啊,见宽,如果真有什么事情你不说,到时候你是负不起责任的!”

    “唉,师兄,你这无事都要忧虑三分的性格真要改一改了。否则,你不累死,我们都要累死。蜀王的心意,你还不明白?”

    “好好好,不问你这个了。你抽空去给蜀王禀报,他忧心的百姓都到蜀国来了,也好让他高兴高兴。另外,张献忠要离开四川了,这是大事,我们必须去重瞳观商量一下。”

第八十九章 逃无可逃

    杨展没有时间去重瞳观面圣了,他已把自己变成了车轱辘,为蜀民的吃饭问题,终日奔波。

    最可气的是老天不长眼啊,两百多万蜀民等着这一季小麦成熟,却真的是“三月干,四月干”,天府之国遭遇百年未见的春旱!

    丙戊春天,张献忠就要离开四川的消息已经人尽皆知。人们脸上的笑容仿佛桃花绽放,经过两月的春阳曝晒,又很快干枯了。

    田野里,农人望着稀稀拉拉的麦地,欲哭无泪。杨展刚刚落下去的那颗心,又悬了起来。他带着兵到处解决水源问题,白天黑夜在天府大地辗转。

    费小金从边界上抽空回了一趟眉州,正赶上杨展也从峨眉回来。

    “从大西过来的百姓安顿好了吗?剩下的粮食还能吃多久?”杨展率先发问。

    “真是一言难尽!大将军,我回来正是为了此事。从那边过来的老百姓,这两个月来就没有断过线。按道理,该过来的,早过来了,哪里又钻出来那么多百姓?”

    杨展一愣,继而恍然大悟,“别担心,那些也是百姓,只是之前为了生存,加入了大西军队。早听说大西军断了粮,如今他们为了吃饭,又偷偷跑过来罢了。”

    费小金道:“想来是如此。只是有两个问题,我专程回来请示。其一,若是张献忠并非真心想离开四川,只是利用我们欲救蜀民之心,趁此机会派士兵渗入我们蜀国,怎么办?其二,我听下面的人说,大西军里,有不少当初投靠张献忠的川兵,不想跟着他去陕西,现在也饿着肚子,想逃到我们这边来。这阵子都在托我们队伍的人打听,是否接纳他们过来?”

    “第一个问题,张献忠自来狡黠,不排除派奸细的可能,所以我让你在边界安置,你多加留意就是。第二个问题,姑且不论他们之前的投降之罪,张献忠离开四川之前,接纳他那边过来的任何武装力量都是危险的,让他们再等等吧。”

    费小金试探道:“唉,我还听说,张献忠对川籍官员和川籍士兵开始动手了,手段残忍之极!”

    听此言,杨展心中一颤。他早就听说严锡命、吴继善、江鼎镇的下场,他们都是当初和世子朱平桦一起投降的。

    投降时虽情非得已,投降后却为虎作伥,这些人就该有那样的下场!但是,也有好多当初一起在大明军队里的武将,杨展知道他们走投无路时的选择,也知道他们一直期盼着能回到他的身边来,只是未找到机会。

    如果现在见死不救,岂非寒了他们的心?还有那些川兵,大部分都是被逼加入大西军队,难道眼睁睁看着他们成为魔王的刀下鬼?

    思索再三,杨展决定铤而走险,能救一人是一人吧。

    “这样,你让手下的人告诉他们,丢掉武器,换上百姓的衣服,分散过来吧。”

    好心的杨展并不知道,他的这句话害死了多少人!

    很快,大西军队几乎所有的川籍官兵都在想逃。自从右丞相、吏部尚书、礼部尚书先后惨死,张献忠找各种借口,以各种手段处死了数千名川籍官兵,近来更是动辄得咎。

    特别是断粮之后,屡屡有官兵神秘失踪,据说有可能作了人粮。人粮,早不是军中秘密。

    留在大西军中,不是饿死,就是被杀死,甚至被吃掉。为什么不逃?

    有逃兵,就必然有追兵。大部份逃兵都被逮了回去,执行剥皮之刑。

    后来,没有逃的,也怀疑要逃。汪兆麟拿出几万本空册子,发给满营的将军、都督,要求对所辖官兵全部登记造册。

    张献忠下令各营将官每三日按花名册点验一次,稍有怀疑,人头不保。如此,每天因此而死的士兵不下数百人。

    很多非川籍的官兵,因为天天杀死自己的战友,承受不了心里压力,也想逃。

    抚南王张文秀帐下有一员参将,名叫贺斗,江南六安人,告别妻子后,假装出营查岗,带领几名随从,骑着快马,趁着夜色逃走了。

    张献忠得到报告,派出一百名精兵飞马紧追,竟毫无踪影。气得张献忠把贺斗手下的兵卒全部斩首。

    张文秀手下还有一位总兵温自让,不忍心无辜屠戮手下,抛弃自己的老婆孩子,也带领自己的部属向北潜逃了。

    张献忠亲自挑选精兵穷追不舍,温自让的马快,逃脱了,可他的部下几百人走投无路,害怕受辱,全都拔剑自刎。

    张献忠恼羞成怒,把温自让的妻儿凌迟处死,然后命令把张文秀拿下。

    面对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的文秀,张献忠气得虎啸连连。他举起手来,便要一掌毙掉这个自己钟爱的义子。

    可望、定国、能奇三兄弟齐刷刷跪下了,求道:“父皇饶命啊!”

    张献忠怒不可遏,“你们说说,老子为什么要饶他的命?”

    可望道:“三弟虽有不察之罪,但罪不至死啊!我们军中都有这种事情,每天都在杀人,越杀人,越有人逃跑。今天是三弟营中,明天难保不在我们营中,父皇难道将我们都杀光吗?”

    “老子杀光你们,又待如何?正好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父皇!”

    张献忠打了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好吧,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一百军棍,你们都以此为戒吧。”

    是夜,白文选去文秀家中探望。文秀趴在床上一言不发,文选坐在床边也一言不发。良久,两人不约而同叹一口气,“唉!”

    文秀道:“受罚的是我,你叹什么气?”

    “我为你叹气,也是为我们大家叹气。别人还能铤而走险,我们却是逃无可逃!”

    文秀刚开始没有明白过来,仔细一想,可不是?他们的命运早和义父绑在一起,不管他做得对与不对,不管他境遇如何,他们都只有紧紧跟随。

    他也明白文选的心思,淡淡道:“既知逃无可逃,那就别逃!”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0707/ 第一时间欣赏岷江风月最新章节! 作者:果然绝妙所写的《岷江风月》为转载作品,岷江风月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岷江风月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岷江风月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岷江风月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岷江风月介绍:
明末,平静了几百年的天府之国硝烟又起,搅动了三千里岷江风月。蜀难连年,血流沃野,尸塞河道,虎狼纵横。主人公在一众和尚道士的帮助下,平叛乱、御流寇、战魔王、除虎患,最终重建蜀国,再现“峨嵋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蜀山蜀水的美好画卷。岷江风月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岷江风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岷江风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