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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大明春全文阅读

作者:王梓钧     梦回大明春txt下载     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16【一言可决也】

    “户籍问题嘛。”

    宋公子来回踱步,思虑道:“此事有些难办。扎佐司的长官是我叔祖,他这人一向不爱读书,近些年连县试都作废了。汝等便是有了户籍,又熟读四书五经,也没地方去考生员。”

    还有这事儿?

    太他妈坑了,扎佐土司居然敢擅自取消县试。

    沈师爷仰天长叹:“如之奈何也!”

    “沈兄且莫着急,”宋际又仔细想了想,很快想出个法子,说道,“吾父讳坚,正是贵竹司长官。或可把寨中读书孩童,都落籍到贵竹司这边。如此一来,他们参加县试,也能到贵州城来应考。”

    沈师爷说:“如此麻烦,太为难宋兄了。”

    宋际笑道:“不麻烦。都不必惊动吾父,只需叫来吏员,亲口叮嘱一二,此事便水到渠成了。”

    沈复璁只能暗自感慨,这贵州果然是土司天下。

    放在其他地方,落籍并非小事儿。如果牵扯到科举,那就更棘手了,非得撒足银子,上上下下都疏通一遍不可。

    而且还容易被同籍生员举报,稍不注意就要闹出丑闻。

    一般而言,地方主官都不愿接这种烫手山芋,他们捞银子有很多途径,何必要选最危险的法子呢?

    可在贵州,毫无顾忌,宋公子打声招呼就能搞定。

    历史上,此种情况将在几十年后慢慢改变。

    嘉靖皇帝在位期间,恩准贵州自设乡试考场,并提高了贵州的举人名额。

    好嘛,不用远赴云南考试,而且举人名额还多,本地竞争又不激烈,贵州一下子成为科举天堂。无数外省生员,纷纷使银子跑来贵州,用尽各种方法冒籍应考,乡试考场里有一大半都是非法移民。

    搞得实在太离谱了,甚至惊动嘉靖皇帝,遂颁下御旨严斥冒籍现象。但依旧屡禁不止,许多贵州籍举人,居然连一句贵州话都不会讲。

    宋际此刻非常开心,能帮土人参加科举,等于是在推行教化之路上走出了第一步。

    他这个冤大头,居然比当事人更加急切,欢喜道:“不如今天就把名单敲定,吾明日便去督促办理。少则一日,多则三日,户籍问题就解决了。”

    沈师爷当然乐意接受,对书店老板说:“借君笔墨一用。”

    书店老板立即拿来笔墨纸砚,还主动为沈师爷研墨。

    “慢着!”

    袁刚突然阻止,问道:“移籍落户可以,赋税徭役算在哪边?”

    这在袁刚看来是头等大事,对宋际而言却是小事一桩,笑道:“只是落籍,不牵扯其他,也没人找你等收税。”

    “那还行。”袁刚终于安心。

    虽然对穿青寨来说,所有姓宋的都是仇人,而且是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但宋际属于大好人,即便袁刚都对他恨不起来,甚至还不由自主的联想:如果换这个宋公子来当宣慰使,今后的日子就要好过多了。

    书店老板很快把墨磨好,微笑道:“沈朋友请落笔!”

    沈师爷对王渊说:“顺便把你们的三代家谱也编了,考科举时会用到。你来说,我来写。”

    王渊道:“童生王渊。父王全,母姜妮,祖父王恩。世代务农,皆为良民,祖上三代,并无作奸犯科之举。”

    袁刚也依样画葫芦,还把刘木匠等人的信息一并报上。

    全都是大大滴良民!

    “大善,果为良善之民也。”沈师爷笑得有些古怪。

    宋公子的关注点独树一帜,他认真看沈复璁把资料写完,突然拍手称赞道:“好字!”

    沈师爷潇洒无比的将毛笔一扔,负手而立:“献丑了。”

    宋际丝毫不把银子当钱看,却将沈复璁随手而写的字视若珍宝。他小心翼翼捧起,又轻轻吹干墨迹,贴身收藏说:“待吾拿回家中慢慢鉴赏。”

    沈复璁的书法,怎么讲呢,不太好说。

    一开始,他是为科举而练,做师爷之后,又是为恩主而练。

    那位恩主从知县到知府,每年来往文书、私人信函颇多,大部分都由沈复璁代笔。碍于身份,必须使用台阁体,可难免千篇一律,于是又想尽办法追求变化。

    这十多年来,沈复璁疯狂临摹吴宽书法,几乎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只是略微缺少那么一点神韵而已。

    宋际根本没见过吴宽的字,此刻由沈复璁写出来,顿时就把他惊到了——既有台阁体的雍容端庄,又显得凝重厚实,淳朴当中还隐隐透出一种奇倔。

    台阁体还能这样写?

    没办法,宋际虽然是土司公子,但那个“土”字就说明一切。

    见识太少了。

    宋际再度提升了对沈复璁的评价,恭敬道:“沈兄满腹经纶,竟连书法都这般精彩。可否屈尊降贵,到吾宋氏族学担任教谕之职?”

    嗯?

    王渊、王猛、袁刚、袁志突然瞪眼,齐刷刷握刀。

    沈复璁顿时一个激灵,抱拳说:“宋兄美意,在下心领了。但穿青寨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已经答应教导寨中子弟。君子一诺千金,怎可言而无信?”

    “沈兄真君子也!”

    宋际对沈师爷的人品,已经心悦诚服,说道:“此事好办。让寨中向学子弟,都来宋氏族学读书,所需费用由吾一力承担。”

    沈复璁扭头问王渊:“如何?”

    王渊点头道:“可以。”

    “那就这样说定了,”宋际满心欢喜,望望外边的天色,说道,“时日已晚,诸位想必还未用餐。不如吾等找一家酒楼,边吃边聊,吾还欲向沈兄请教书法技艺。”

    听到酒楼二字,沈师爷似乎闻见酒香,偷偷咽口水道:“但凭宋兄安排。”

    酒楼就在布政司治所附近,贵州布政使老爷经常来此宴饮。

    至于布政使那点工资,怎经得起天天下馆子,那就不需要深入探究了。土司虽然漠视朝廷法度,但该孝敬的还是要孝敬,只求这些汉官不要乱讲话瞎伸手。

    酒菜端上来,颇为丰盛。

    几个穿青人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般吃到肚里,犹如八辈子没吃饱的饿死鬼投胎。

    沈师爷就有风度多了,虽然也嘴馋得很,但人家举止潇洒、从容大方,慢悠悠跟宋公子喝着小酒,还趁兴玩起了飞花令来佐酒。

    酒过三巡,宋际已经喝迷了眼,带着醉意感慨道:“吾观沈兄,便可知江南风物,恨不得亲到江南一游。”

    沈复璁也喝得七荤八素,大笑道:“此事易耳。再过数年,你我携手畅游江南,届时我请你吃鱼翅!”

    “鱼翅为何物?”宋际忙道。

    沈师爷说:“鲛鲨之鳍也。”

    宋际生出万般向往:“沈兄如此推崇,鱼翅必然美味异常。”

    酒宴散去,宋际亲自送他们去旅店,不但主动负担了房钱,还把第二天的早饭都安排了。

    就连他们那两头驴,也被请到店后棚房,美滋滋的享用着豆饼。

017【上哪都被糊弄】

    饭比家里好吃,床也比家里柔软,这一觉睡得很舒服。

    只有袁刚彻夜警醒,因为他经过的风浪太多。

    特别是四十二年前,袁刚还是个五岁孩童。祖父、父亲、母亲、伯父、伯母、叔父、婶婶,浑身浴血,接连战死,只剩断臂的祖母将他拉扯成年,传授他袁家箭术和刀法,让他永远不要忘了血海深仇。

    那一仗,穿青寨里谁都不愿打,但已经到了不打不行的地步。

    因为,扎佐那位土司官,想把穿青寨定为“人寨”。

    土司辖地属于羁縻统治,朝廷不指望收多少赋税,只求每年补贴的钱粮少些,别隔三差五搞出叛乱就行。

    怎么收税,怎么征役,全凭土司喜好。

    赋税且不提,只说徭役征收,汉民有军户匠户之分,土司也跟着玩这套把戏。

    他们将直管地区的田地,划定为“奶妈子田”、“养马田”、“火把田”、“上马田”等等,耕种相应土地的老百姓,世代给土司子女喂奶、养马、打火把、供土司踩着上马。

    而对于辖外生地,则往往以部族、村寨为单位,统一征收赋税和徭役。

    “人寨”属于徭役定性,即赋税可以少收甚至不收,也不用再服其他役种。但是,“人寨”必须每隔数年,就为土司长官进献男女青壮,充作奴隶,生杀予夺,不得过问。

    扎佐土司把穿青寨定为“人寨”,等于要断穿青人的根基,大家被逼得只能以死相抗。

    寨中人口虽然锐减七成,但逃过了“人寨”命运,仅被增加两成赋税而已。徭役也不用再服了,因为寨中人丁减少,缴纳赋税已经极为吃力。当时的宣慰使宋昂,甚至推行仁政,直接免了他们五年赋税。

    如此一来,穿青人既仇视宋家,又对宋昂心服口服。

    因为逼迫穿青寨的是扎佐土司,并非宋昂本人。就像小民被贪官污吏所害,不能埋怨皇帝一样,更何况事情闹大之后,皇帝还下令废除徭役、免税五年。

    宋昂老爷子去世那年,穿青人感其恩德,甚至自发跳傩舞悼念。

    可惜啊,宋昂虽然一心汉化、仁爱百姓、忠于朝廷,他的长子宋然却是个虎狼之辈。

    在宋然的残暴统治下,宋氏下辖十二长官司,至少一半已被逼到造反边缘,三五年之内必定要闹出大事。

    ……

    袁刚始终担忧沈复璁有贰心,怕其半夜跑去找宋际告状,调兵把自己堵在客店里围剿。

    他昨晚连酒都不敢喝,硬要跟沈师爷睡一间房。

    关键时刻,千万不能掉链子!

    很快就要落实户籍了,袁刚不奢望儿子当秀才,只想送两个儿子去参加武举。

    幸好沈复璁老实,也就半夜起来撒泡尿,其他时间都在蒙头大睡。

    清晨时分。

    王渊四人正在保养兵器,宋公子居然就来探望了,还特意牵来一头健硕毛驴。

    沈师爷迷迷糊糊起床,都没有洗漱时间,就慌忙出去迎接。

    宋际指着毛驴,抱拳笑道:“沈兄,山路坎坷,须有代脚之物。此驴随吾数年,甚是乖巧,今日就赠与沈兄了。”

    “宋兄真是……令我汗颜啊。”沈复璁感动得无以复加。

    敲竹杠是一回事儿,交朋友又是另一回事儿。

    这宋公子不但帮他们买书,帮他们落实户籍,还请沈复璁担任教谕,把寨中读书孩童都安排到宋氏族学。昨晚又是请吃请喝,安排住宿,连两头畜生都照看好了,一大早还跑来赠送代步毛驴。

    除了恩将仇报的白眼狼,又怎不记宋公子的好?

    就连袁刚都为之折服,抱拳说道:“宋公子,你让我想起宋昂老爷,他对咱们山民是真好啊!”

    “吾怎能跟家祖相提并论,不敢当,不敢当。”宋际谦虚无比,心里却乐开了花,他从小崇拜的就是祖父。

    在宋昂统治水东的数十年间,虽然也发生过多次叛乱,但大体上趋于安乐清平。每当有叛乱发生,宋昂都是剿抚并举,事后严厉责罚激起民乱的土司,并且还减餐反思自己的过失。

    到了宋昂晚年,水东之地安居乐业,竟不复有任何叛乱出现!

    日子稍微过得下去,哪个小民愿意造反啊?

    宋际跟沈师爷闲聊几句,便邀请众人去吃早饭,饭后又带着几个随从,跟随他们一起出城。

    行至城外马驿,宋公子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沈兄,你我就此别过,且在山中等吾好消息。”

    “静候宋兄佳音!”沈复璁抱拳道。

    穿青寨众人往北走官道,宋际则带着随从朝东北而去。

    宋氏族学有两个,一个建在贵州城东北,那里有洪边宋氏祖宅,后世叫做“北衙村”。另一个建在养牛圈,即后世的开阳县双流镇。

    宋公子在随从的保护下,骑着毛驴在竹林里赶路,下午时分便来到凤凰山下的“北衙”。

    永乐二十二年,宋斌在此地修建私宅,因此就有了洪边宋氏。

    宋家私宅建得巍峨森严,俨若朝廷衙门,又如宫室殿堂,因此被称为“北衙”或“金殿”。

    族学便设在北衙当中,有二十多个孩童正在上课,皆为附近数司的宋氏子弟。

    宋际没有进教室,而是去了旁边雅舍。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儒生,正品着香茗悠然读书。他见宋际进来,放下书本微笑道:“无涯,你怎么有空来这里,不去四处奔走建社学吗?”

    “叔父,你看这字。”宋际献宝似的,将沈复璁写的那页纸拿出来。

    儒生名叫宋炫,字廷采,乃宋昂幼子,宋际和宋灵儿的幺叔。此君被誉为“洪边三宋”之一,不修科举文章,耽于诗词歌赋,喜欢跟汉家读书人来往。

    宋炫接过来一看,不由拍手赞曰:“好字!”

    宋际笑道:“若非好字,吾又怎会拿来给叔父鉴赏。”

    宋炫又略微摇头:“可惜沾染匠气,缺了几分洒脱韵致。”

    这就是叔侄俩的区别了,宋炫追求诗词文学,性格风流潇洒,自然不喜因循守旧的台阁体;而宋际则守礼崇圣,台阁体对他而言,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书法格式。

    听到幺叔批评沈复璁的书法,宋际难免有些失望。只得投其所好,说起沈复璁的诗才,还把李东阳那首《锁继恩》拿出来讨论。

    这果然对了宋炫口味,喜道:“那位沈朋友,看来诗文造诣颇深,或可请来切磋一二。”

    宋际趁机说:“沈兄不但诗文了得,还通晓四书五经,吾欲邀之担任族学教谕。”

    “可也。”宋炫点头道。

    宋炫是宋氏族学的校长,有他同意,此事就算定下了。

    至于让王渊进族学读书,宋际自己就可以做主。

    宋炫手捧《西涯诗录》,读得是津津有味,说道:“此书暂且寄放在族学之中,待吾慢慢品读。”

    宋际有些不舍,委屈道:“叔父,这是昨日新买的,花了二十两银子,我都还没读完呢。”

    宋炫立即斥责:“汝治《礼经》二十载,就不知长幼礼节吗?吾为叔,汝为侄,竟为一本诗集而起争执?”

    “我……”宋际顿时语塞,郁闷道,“那请叔父快快把书看完,侄儿先告辞了。”

    等宋际离开雅舍,宋炫才嘀咕道:“这个憨货,读书都读傻了,随便几句话就能打发。还是宋家嫡长孙呢,可万万不能让他继承家主之位。”

018【土司往事】

    宣慰司属于土司机构,行政级别有些类同于“府”。其主官便是宣慰使,地方军政一把抓,跟唐朝的边疆藩镇差不多。

    水东宋氏和水西安氏,在各土司当中尤其特殊。

    因为他们都是贵州宣慰使,官衔挂的是“省”字头,治所皆设在贵州城,分别辅佐贵州左右布政使。

    什么意思?

    拥有军政大权的副省实权官员!

    水东宋氏统辖十二个长官司,即拥有十二个州的地盘,这十二个小土司也全部姓宋。

    水西安氏,实力更强。

    两家如果联合起来,可以掌控小半个贵州。

    就在宋际把王渊等人送到城外驿站时,宿醉的宣慰使宋然也终于睡醒。他几乎是滚下床的,因为身体太过肥胖,便是有侍妾搀扶,也很难直接坐起来。

    刚刚洗漱完毕,便有下人进来通报。

    “有什么……哈……事啊?”宋然打着哈欠问。

    那人趴在地上,禀告道:“老爷,贵州巡抚汪大人召见。说是提学副使席大人也在,让你过去商量办学之事。”

    宋然肥嘟嘟的脸上,突然浮出一丝冷笑:“让他们慢慢等着吧。对了,去催一催安贵荣,要安氏赶紧准备进京献马。”

    宋氏和安氏虽然矛盾重重,但在面对汉家官员的时候,他们瞬间就成了合作伙伴。

    贵州巡抚汪奎乃言官出身,成化二年星变,很正常的天文现象而已。

    此君当时还只是小小御史,借着星变为由头,一举弹劾将近三十位官员。从宫中太监到受宠僧人,从尚书、巡抚、大理寺卿到各路勋贵,都被汪奎进行无差别攻击,简直就是一条逮谁咬谁的疯狗。

    宪宗皇帝气得直发抖,打了汪奎一顿屁股,然后贬谪到夔州去当通判。

    屁股打得越响,这货的名声就越响,因为他弹劾得有理有据,并没有冤枉任何一个好人。

    孝宗皇帝嗣位登基,汪奎立刻时来运转。通判、同知、知府、布政使、副都御史,这些官职一路升迁,他只用了十四年时间。

    然后,汪奎就倒大霉了,以副都御使的身份,被派来贵州当巡抚。

    此地皆蛮夷,只论刀剑,不论口舌,汪奎实在是喷不动啊!

    但这货始终不消停,多次向朝廷告状,甚至一度把宋然的宣慰使给撸了,改成宋际的父亲代理宣慰使之职。宋然凭借给朝廷献马,趁机贿赂中央大佬,这才把自己的土司职务给拿回来。

    对于汪奎而言,他喷人的出发点,无非为了邀名和升官。宋然当不当土司无所谓,只要自己没升职,那就继续开喷,至少也得平调离开贵州,这破地方他实在不想待下去了。

    正巧,贵州专职副提学官席书到任。此人也是个有政治追求的,想在贵州推行文章教化,立即就跟汪奎联手搞事。

    二人督促安氏和宋氏兴办社学,如果两家土司不听话,那就上书朝廷告状去。弹劾他们刻意荒废驿站,用心叵测,图谋不轨!

    宋然、安贵荣当然要反击,他们正在搜集良马。打算以献马为借口进京,贿赂太监和官员,弹劾汪奎勾结贼妇米鲁。不但要把汪奎一撸到底,还想一劳永逸,趁机让朝廷撤废贵州巡抚之职。

    历史上,他们成功了。

    在刘瑾的帮助下,贵州不再有巡抚职务,直至刘瑾倒台才复设巡抚。

    至于说汪奎勾结米鲁,那纯属扯淡。

    因为汪奎担任贵州巡抚的时候,米鲁之乱都快平定了,他还勾结个锤子啊!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再来聊一聊米鲁之乱,那可是弘治朝的大型伦理言情战争剧。

    普安土司隆畅有个美妾叫米鲁,因为夫妻矛盾打架,米鲁不堪家暴回了娘家。

    隆畅年老,打算让儿子隆礼继承土司,顺便把小妈米鲁接回来。隆礼兴冲冲的跑去,发现小妈跟土司阿保好上,他当即义愤填膺,也把小妈给睡了。**之余,隆礼都懒得回去继承土司,从此三人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隆畅得知消息大怒,举兵攻打阿保地盘,烧掉阿保寨子,杀死自己的亲儿子隆礼。

    米鲁听说小情郎惨死,便拉上大情郎去报仇。在毒死丈夫隆畅之后,米鲁又有了新操作,居然扯旗造反,自号“无敌天王”,家暴演变成一场波及云贵两省的大叛乱。朝廷为此损失惨重,云贵交界的十多个卫所,三十四位将官全部阵亡。

    嗯,宋然给贵州巡抚汪奎罗织的罪名,便是弹劾他跟米鲁有男女私情。这种花边新闻历来畅销,保证轰动朝野上下,朝廷百分之百要将汪奎撤职。

    宋然海吃胡喝一顿,被人搀扶着出门,却见女儿也准备离开。

    “你要去哪里?”宋然问道。

    宋灵儿已经翻身上马:“阿爸,我打算去抓一只竹熊。前几天都没抓到,被它给跑掉了,今天我要挖个陷坑,再用大网把竹熊给捆住。”

    宋然又问:“你有多久没去族学读书了?”

    宋灵儿顿时愁眉苦脸,噘嘴道:“阿爸,我一读书就头疼,你就饶我小命吧。更何况,汉家的学问又没用处,你不也讨厌读书吗?”

    宋然自吹自擂道:“你阿爸年轻的时候,读书可厉害得很,便是考科举也轻轻松松。你已经十二岁了,好生读几年书,我给你挑个贵州举人做夫君。”

    “我才不嫁读书人,整天之乎者也,连杀只鸡都不敢,”宋灵儿一手拉缰绳,一手叉腰坐于马背,憧憬幻想道,“我未来的夫君,肯定是力大无穷、弓马娴熟,能够搏杀虎豹的英雄豪杰!”

    “唉!”

    宋然叹息一声:“跟你说了也不懂,懒得白费口舌。从今天起,你必须到族学去读书,逃课一天,我就关着饿你一天。阿猜,阿旺,把她给我好生看管住!”

    “是,老爷!”

    宋灵儿身边的两个护卫,立即就变成了督学官。

    “我才不去。”

    “驾!”

    宋灵儿挥动鞭子,策马夺门而逃。

    宋然气得浑身肥肉乱抖,喝令道:“快,快,把她给我抓回来!”

    护卫们连忙翻身上马,呼喊劝阻。又不敢追得太急,万一宋灵儿惊慌坠马,他们的小命也就不保了。

    宋灵儿骑的虽是一匹幼马,却乃贵州城一等一的良驹后代。她自身也马术超群,轻轻拉动缰绳,马儿便越过高高的大门槛,在街道上肆无忌惮的狂奔而去。

    东城区的居民早习惯了,一听到马蹄声,隔得老远就纷纷躲避,一路上居然畅通无阻。

    宋灵儿还有心情回头,隔空跟护卫们开玩笑:“哈哈,你们肯定抓不到我,今天就来比试一下马术!”

    一追一赶,鸡飞狗跳。

    快到东门的时候,护卫们大喊:“关闭武胜门,快快关闭武胜门!”

    宋灵儿闻言稍微减速,左手拉拽缰绳,拐弯朝着北门而去。

    北边的柔远门,宋家奴仆可管不了,那里是汉人官员说了算。

    那些护卫一脸苦相,他们如果全力加速,早就已经追上了。但追上又怎样,还能用钩索把小姐放翻在地?只能陪着她一起跑,跑到马儿疲惫为止。

    宋灵儿愈发得意,在奔出北门的一瞬间,居然坐直了身体欢呼:“竹熊,我宋灵儿来了,今天一定把你抓住当坐骑!”

    好嘛,这死丫头抓熊猫,不是拿来当宠物,而是想要更换交通工具。

019【途中意外】

    经历了几场雨水,山间竹林更加葱郁。

    沈师爷骑着白捡的毛驴,穿行于茫茫竹海之中。人逢喜事精神爽,他此时心情无比舒畅,望着官道旁的翠绿新竹,情不自禁朗诵诗歌:“一迳森然四座凉,残阴余韵去何长。人怜直节生来瘦,自许高材老更刚。曾与蒿藜同雨露,终随松柏到冰霜。烦君惜取根株在,欲乞伶伦学凤凰。”

    这孬货,居然借咏竹诗句来自比王安石,吹嘘自己虽然历尽劫难,却永远都不会被困厄击倒。

    可惜,王渊听懂了懒得说话,其他三人则是完全不解其意。

    “唉!”

    沈师爷一声叹息,身边居然连个捧哏的都没有。若是宋公子在就好了,肯定要附和对应几句,互相吹捧起来才有意思啊。

    复又行走一段路程,沈师爷愈发感觉无聊,对王渊说:“渊哥儿,你既身具宿慧,不如以竹为题,作诗一首如何?”

    “不会。”王渊回道。

    沈师爷又说:“那你朗诵一首古人诗词,看前世记忆还剩下多少。”

    王渊反正也闲得无聊,索性真来一首:“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南西北风。”

    “好诗!”

    沈师爷听得摇头晃脑,问道:“此诗可是咏松?”

    “咏竹的。”王渊说。

    沈师爷仔细体会,点头道:“咏竹也可。是你前世所作?”

    王渊模棱两可说:“如果这首诗已经有了,那就是别人作的。如果还没有,那就是我作的。”

    沈师爷想了想:“应该没有,至少我没听过。”

    王渊心想:你听过才怪了,老子虽然记不住几首诗,但也知道这是清朝郑板桥写的。

    这首《竹石》,王渊想不记住都难。

    上辈子,王渊的老爸是大老粗,开厂子赚到几个臭钱,就学人家收藏古董,被忽悠买来郑板桥真迹。真到吓死人的地步,画中题诗全用简体字写的。老爸还挂在客厅墙壁上,逢人就吹嘘介绍,几乎挂满了王渊的整个童年,每天都要把这首诗看好几遍。

    “哈哈,”沈师爷大笑两声,“等去了宋氏族学,你再把这首诗拿出来,保证让宋公子惊为天人,整天把你当祖宗一样供起来。”

    王渊摇摇头:“算了吧。那是个老实人,我都不好意思再骗他了。”

    沈师爷纠正道:“怎可说骗?投其所好也!”

    王渊懒得搭理他。

    沈师爷又讲起自己的人生心得:“这芸芸众生,皆有所欲,也皆有所好。你以后如果做了官,要揣摩上官的心意,要明白同僚的欲求,还要掌握下属的想法。能做到这几点,则官运亨通,青云直上,指日可待!”

    王渊说:“不就是混嘛。”

    “对,”沈师爷笑道,“这个‘混’字讲得精彩,官场就是要混。但如何能混得顺风顺水,那就要凭各自本事了。你所言‘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可谓道尽了做人为官之道。”

    “呵呵。”王渊笑笑不说话。

    沈复璁虽然各项才华出众,但他的境界也就那样了,只能把学生教成官场老油条。

    如果换成王阳明,做人追求都不一样,层次瞬间提升好几个等级。

    距离贵州城越来越远,地形就愈发不平坦,官道渐渐成了狭窄的山间坡路。

    一连两宿下雨,还外带一个白天,山道更加泥泞难走。

    沈师爷害怕滑倒,也不敢再骑驴了,只能拉着绳子步行前进,继续阐述着自己的人生哲学。

    走在最前方的袁刚突然止步,他那头毛驴甚至倒退,踱着蹄子发出恐惧叫声。

    “怎么停下……”沈复璁狐疑的往前方看去,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随即惊恐大叫,“狼!好多狼啊,快跑,快跑!”

    “闭嘴!”袁刚呵斥道。

    大约有二十多匹狼沿官道下山,跟王渊等人迎面撞个正着,双方距离尚有三五十步那么远。

    袁刚告诫道:“不要转身,不要逃跑,这种地形是跑不过狼的。”

    “哦,哦。”沈师爷浑身都僵住了,只能下意识附和。

    此处山势还不是太陡峭,那些狼渐渐开始分散,打算从官道两侧的山壁进行包抄。

    袁刚已经把土弓上弦,虚搭弓箭说:“我守正面官道。”

    “我守左边。”王渊也做好准备。

    王猛说:“你还太小,我来守左边。”

    左边是山壁上侧,负责包抄的野狼,可以借着山势直扑而下。右边就要好守得多,野狼必须由下往上进攻。

    王渊道:“听我的,大哥你守右边,袁二哥护住后方,左边的狼都交给我处理。”

    王猛还待争辩,袁刚低喝道:“听王渊的!”

    狼群的阵型已经渐渐展开,但没有立即选择进攻。它们在跟人类对峙,一旦把敌人吓得逃跑,就能在追赶当中轻松捕食。而如果敌人戒备森严,狼群又会衡量伤亡代价,直接选择撤退都有可能。

    足足对峙了一刻钟,双方都没有任何动静。

    袁刚骂骂咧咧道:“真他娘见鬼了,这时日怎会有成群的野狼?”

    一般而言,只有在冬天才会出现狼群。因为小动物都躲起来过冬了,只能猎食鹿类等大型动物,这就必须成群结队进行配合。

    开春之后,野狼要繁育幼崽,小动物也出来撒欢了。这时就会选择小家族生活,顶多三五成群外出捕食,不太可能出现数量超过十只的狼群。

    他们遇到了小概率事件,算得上超级倒霉。

    王渊琢磨道:“可能是前两天下雨,气温骤降,山里猎物难寻,才让这些野狼扎堆下山。”

    袁刚咬牙说:“管它娘的。这些畜生要是敢扑上来,老子把它们全都杀光!”

    话音刚落,狼群就扑上来了。

    三只毛驴瞬间被吓得逃命,撒开蹄子往山下全速狂奔,差点把负责后防的袁志给撞得摔倒。

    狼群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它们捕猎的时候,很少进行正面搏杀。都是能吓唬就吓唬,专门在追击中毙敌,有些类似蒙古骑兵的战法,或者说蒙古骑兵就是跟狼学的。

    当即便有负责包抄的几匹狼,绕过王渊等人,直接朝三头毛驴追去。

    “放箭!”

    袁刚趁着狼群包围阵型出现缺口的瞬间,抓住战机立即下令进攻。

    “嗖!”

    王渊一箭射出,直接射爆一只狼的右眼。那匹狼没有立即死去,哀嚎着从山壁滚下,滚到半路又挣扎着爬起来,反复跌倒几次终于不再动弹。

    正面的袁刚,右边的王猛,也分别射死、射伤一匹狼。

    只有防御后方的袁志无狼可射,因为离他最近的那些狼,都远远跑去追赶毛驴了。

    沈复璁被四人围在中间,双腿颤颤已经站不稳。战斗一打响,这货吓得直接趴地上,双手抱头扮起了鸵鸟,屁股撅着用腚眼仰望苍天。

    狼群已经奔跑起来,以王渊的神箭术,也难以射中眼睛。但依旧箭箭命中要害,转眼间就已经射死两只,射伤一只——若非他只有两支铁箭,三只狼全都得死,骨箭的杀伤力实在太坑了。

    袁刚也射死一只,射伤两只。

    王猛就不行了,第二箭射了个空。而且射速还慢,刚刚搭起第三箭,已经有狼冲到他面前,只能弃弓拔刀猛然砍出。

    至于袁志,追击毛驴的几匹狼,听从头狼召唤回转过来。这家伙连续两箭放歪,直接提刀往前冲,全然忘了保护沈师爷,四角防御阵型露出巨大空挡。

    袁志属于那种莽货,只知道提刀砍人,连箭法都不怎么练,而且非常容易热血上头。

    “呔!”

    袁志冲锋前进,一刀砍出,直接斩掉半个狼头。接着猛然翻滚躲避,随手撩起一刀,划破另一只狼的肚皮。再抬臂遮挡咽喉,任由第三只狼咬住小臂,带着狞笑把这只狼给捅死。

    “我草!”

    王渊放出三箭,才发现袁志跑了,一匹狼正在绕后扑向沈复璁。

    他挥舞弓脊抽飞一只,把土弓都抽断了,转身抽刀飞掷,砍中偷袭沈复璁那匹狼的后腰。但这一分神,王渊也被一匹狼咬住大腿。他反手抽出一支箭矢,狠狠扎进这匹狼的眼睛,还顺手使劲拧了一下。

    “嗷!!!”

    转眼之间,狼群损失惨重,头狼直接下令撤退,这些畜生总是打不过就跑。

    袁刚也挥刀砍死了两匹狼,自己的手腕亦被咬伤。见到狼群撤退,他连忙喊道:“不要追,回来守好阵型。这些畜生很可能在诱敌,阵型分散了要被杀个回马枪。”

    王猛立即响应命令,他那个地势很好守。刚才虽然仅砍伤一只,剩下的狼也没法攻上来,而且属于唯一没有受伤的那个——沈师爷不计算在内。

    袁志早就杀上头了,提着崩口的铁刀,撵着一匹狼追赶不停。

    “小兔崽子,你给我回来!”

    袁刚大吼,却不顶用,只得对王渊说:“渊哥儿,你快去帮他,混小子要中招了。这边我跟王猛守着,防止它们前后夹击。”

    王渊的大腿被撕下一块肉,他也顾不上包扎伤口,便捡起自己的铁刀,又取下一副备用土弓,跟着袁志朝下山的方向狂追。

    狼群是分成头尾两拨,顺着官道有序逃跑的,袁志那边有好几匹狼,随时可能聚起来反扑敌人。

    这是狼群的惯用伎俩,能吓就吓,能打就打,不好打就跑,寻机重新组织进攻。如果被狼群惦记上,它们能悄然远缀十多里,等人一松懈就发动突袭。

    而袁志的智商水平,连这些畜生都不如,轻轻松松就上当了。他今后如果为将,也只能用来冲锋陷阵,单独领军百分之百要坏事儿。

    ……

    山下竹林。

    宋灵儿正策马到处乱转,护卫们紧紧跟随左右。

    追是追上了,可小姐不肯回去,这群护卫只能帮她一起抓熊猫。

    熊猫又不傻,连续几天被人追捕,早就逃得没影儿了。反正此地遍布竹林,在哪里都能吃个饱,也就换一下栖息地的事情。

    “气死我了,到处都找不到。”

    “竹熊,你快出来!”

    “再不出来,我可要放火烧竹林了!”

    那些护卫被吓了一跳,方圆十多里全是竹林,一把火很可能把自己也烧死。

    阿猜、阿旺属于护卫头子,两人对视一眼,悄悄策马接近,打算把小姐直接绑回贵州城。

    “你们想干什么?”

    “驾!”

    宋灵儿的警惕性还很高,瞬间发现不对,再次打马飞奔。

    “昂昂昂……”

    山道上传来几声驴叫,只见三头毛驴迎面而来,状若癫狂,吓得宋灵儿连忙勒马闪避。

    “小姐,不对劲!”

    “山上要么有贼寇,要么有凶悍野兽。”

    阿猜和阿旺立即警醒,策马将宋灵儿护在身后。

    “嗷~~~”

    山上复又传来狼叫声,宋灵儿不惊反喜,大呼道:“都随我去杀狼,冲啊!”

    阿猜、阿旺也没把狼放在心上,因为这个季节的狼群,顶多也就三五只扎堆,他们人手一箭都能射成刺猬。既然小姐想要杀狼,那就陪着她疯呗,等疯够了就该老实回城……吧。

    包括宋灵儿在内,全都下马步行,拿着武器往山上冲。

    不到片刻,他们就看到狼了,还有两个浴血奋战的穿青少年。

020【虎狼之世】

    袁刚今年四十七岁,他活了半辈子,听说过的最大狼群,也仅仅十六只而已。

    那还是在冬天,山中遭逢百年难遇的大雪。野狼们找不到吃的,于是汇集起来下山觅食,夜里咬死了扎佐司养牛寨的无数牲畜。

    这他娘现在是四月,属于孟夏时节,怎么冒出超过二十只规模的狼群?

    简直不讲道理。

    突然间,数里外的山头冒出滚滚浓烟,成群的飞鸟惊起盘旋。接着又是一阵锣声,那锣声无比响亮,至少有数百人在同时敲锣。

    袁刚猛然醒悟,这是**,而且是土司搞出的**。其他任何部族,都不可能有如此多的铜锣。

    鬼知道土司想干什么。

    撤往山头的七八匹狼,本来远远注视着袁刚、王猛和沈师爷。此刻听到锣声,突然变得慌乱起来,在头狼的带领下转身逃得没有踪影。

    袁刚总算松了一口气,忙对王猛说:“快下山去帮忙!”

    王猛把沈复璁拽起来,告诫道:“你在这里等着,我们很快就回来。”

    沈师爷四处张望,惊慌不定道:“狼都跑了吗?”

    袁刚和王猛懒得理这货,拔腿朝山下跑去。

    ……

    在之前的短暂战斗中,他们已经杀死七只、重伤两只,还有几只狼受了不同程度的轻伤。

    如此伤亡比例,难怪头狼会果断下令撤退。

    它们如果不顾一切进攻,王渊几人肯定扛不住,但这个狼群也差不多该废了。

    按照野狼的习性,如果王渊他们聚在一起,时刻保持着警惕,狼群观望一阵就会真正逃走。个别非常记仇的狼群,有可能还要悄悄跟随,但找不到机会依旧要选择放弃。

    可袁志这小子太莽了,撵着几匹狼狂追,简直就是在找死!

    大概追出一里地远,那只被王猛射伤的狼跑不动了。其他几匹狼纷纷转身,散开阵型开始反击,打算将落单的袁志快速干掉。

    它们甚至还懂得保护伤者,负责包围和冲锋的,都是没有受伤的狼。而已经受伤挂彩的,则跟在后面寻找机会,一有空挡就扑上去撕咬。

    袁志在奔跑时已经消耗力气,此刻仅挥刀砍伤一只,脚踝、手臂和大腿就接连被咬中。

    “呔!”

    这货吃痛之下双目通红,挥刀咆哮奋力斩出,将那只受伤的狼彻底砍死。结果另一只狼寻机直扑咽喉,他慌忙抬臂阻挡,瞬间双臂都被咬住,四匹狼挂在他身上死活不肯松口。

    如果无人相救,流血都要把袁志给流死。

    还有一匹狼腿部中箭,是之前被王猛射伤的。这畜生一瘸一拐,围着袁志绕圈子,似乎正在寻找要害部位下嘴。

    王渊此时飞奔而至,奔跑当中一箭射出,准确命中瘸狼的背部。

    但也仅此而已,土弓和骨箭的威力太小。箭矢扎在狼背上甩来甩去,这畜生居然还在继续蹦跶,而且扭头朝王渊扑来。

    早知道就该耽误点时间,把那两支射出的铁箭捡回来了。

    王渊迎面一刀砍出,正中狼鼻。

    瘸狼吃痛翻滚在地,又压到背上那支箭,顿时痛得嗷呜直叫。它刚挣扎着爬起来,王渊又是一刀砍去,直接砍断了半个狼颈。

    王渊手里的破刀,已被崩出好几个豁口。

    仍有四匹狼挂在袁志身上,袁老二虽然莽傻,意志力却超强。他始终强撑着不倒,因为一旦倒下,那些畜生就能改咬他的咽喉。

    王渊再次奋力挥刀,砍在一匹狼的腰上,这匹狼瞬间松开嘴,再也无力去咬袁志的脚踝。

    另外三匹狼见势不妙,又听到远方的铜锣声,还有头狼的紧急呼唤,立即放开袁志朝着山下逃跑。

    袁老二恢复自由,瞬间瘫倒在地。

    “不要都杀了,给我留一只过瘾!”前方传来宋灵儿的大喊。

    脑子有病!

    这喊声倒是把狼吓坏了,见前方足有十多个人,连忙调头往两侧山壁逃窜。其中一只慌不择路,竟然从王渊身边绕过,被他抡刀砍进了脑袋。

    狼头很硬,刀卡在骨头里拔不出来。

    主要还是钢火太差了,袁志那把刀就锋利坚韧得多。

    宋灵儿此刻兴奋异常,挽弓瞄准正在爬坡的狼,连续射了两箭,全都描边而过,气得她直跺脚。

    王渊来到袁志身边,仔细查看伤势。

    这小子被咬中腿部动脉,鲜血如泉水般往外涌,整个人已经趋于昏迷。

    王渊连忙脱下自己的衣服,撕成布条给他捆扎大腿,免得这莽货流血过多而死。至于能不能活命,全凭造化,这年头可没法输血。

    宋灵儿走到二人跟前,好奇看了他们一眼。又不顾血污,用脚踩着狼尸,想把王渊那把刀拔出来。

    费尽全身力气,宋灵儿终于拔刀成功,吐槽道:“你这刀都快崩成锯子了,还不如我家的菜刀好使。”

    王渊懒得理她,继续给袁志包扎伤口。

    “喂,我跟你说话呢,你是哑巴啊?”宋灵儿还在喋喋不休。

    阿猜跑过来,指了指袁志:“小姐,这人怕是活不成了,腿上的伤口止不住血。”

    宋灵儿连忙弯腰查看伤势,很快又站起来,轻描淡写地说:“一个土人,死了也就死了。不过嘛,终究也是勇士,你们试试看能不能救活。”

    估计这些护卫经常受伤,竟随身携带着外伤药,而且救治手段非常娴熟。

    他们从陶罐里挑出黑乎乎的膏状物,抹在袁志的各处伤口,再用布条包扎稳妥。浅显伤口居然迅速止血,只有大腿那处还在流,药膏根本就糊不住,捆扎伤口的布条很快被血浸透。

    阿猜直接单膝跪下,借助全身重量,用膝盖死死抵住伤口,对王渊说:“如果一刻钟后,还是这样流血,菩萨来了都救不活。小兄弟,你也受伤了,我们有疗伤药,赶紧去包扎一下吧。”

    “多谢!”王渊抱拳道。

    宋灵儿不高兴了:“喂,这可是我的药,他们也是我的随从,你应该感谢我才对!”

    王渊只好说:“多谢姑娘救治我的同伴。”

    宋灵儿笑着摆手道:“不用谢,举手之劳而已。”

    就在护卫们给王渊捆扎伤口的时候,宋灵儿又问:“你几岁了?看起来年纪不大。”

    王渊随口答道:“十五。”

    宋灵儿围着王渊转了两圈,仔细打量,一幅看穿真相的表情:“你骗我呢,最多有十三岁。不过也很厉害了,居然能亲手杀狼,长大了肯定是个部族勇士。”

    王渊点头道:“你眼力真好,我确实十三岁。”

    “哈哈,被我猜中了吧,”宋灵儿笑着踹开那把破刀,用施舍般的语气说,“做我的随从,我就赏你一把好刀,而且每个月还给你银子花。”

    王渊虽然很反感这种趾高气扬的态度,但这丫头是宋氏贵女,不能轻易得罪。再说了,人家刚刚还赠送了伤药,也没必要因为几句话翻脸。当即回答说:“我已经接到宋际先生的邀请,过几天就去宋氏族学读书。”

    “哈哈哈哈!”

    宋灵儿笑得花枝乱抖:“宋际是我族兄,书呆子一个。你小小年纪就能杀狼,长大了肯定能做勇士,居然想跟那些书呆子一起读书。你是不是被狼咬傻了?”

    王渊道:“我要考科举做大官。”

    宋灵儿不屑道:“做了大官又怎样?贵州城里那些什么巡抚啊、布政使啊,官够大了吧,还不是要看我阿爸的脸色。”

    王渊反问:“做你的随从,就不用看脸色吗?”

    “呃……”宋灵儿顿了顿,指着旁边的护卫说,“你自己问问,我对他们可是好得很,全贵州都找不出像我这样仁慈的主人了。”

    所以,你就带着他们去抓熊猫,把别人的半边脸都弄没了?

    王渊都懒得反驳,跟这丫头说不清楚,因为各自的三观完全不同。他的伤口已经包扎完毕,立即蹲在袁志身边,把想要闭眼的袁志拍醒:“不要睡觉,眼睛睁开!”

    就在此时,袁刚和王猛终于跑来,后面还跟着气喘吁吁的沈师爷。

    袁刚看到儿子躺在地上,脸色苍白如纸,慌忙问:“怎样了?”

    阿猜说:“这个小兄弟的伤口已经敷药,但还是血流不止,能不能活只能看运气。”

    袁刚顿觉口干舌燥,咽了咽口水,平缓情绪说:“多谢诸位相助!”

    又过了一阵,阿猜试着放开膝盖,观察道:“没有沁出新血,好像应该是止住了。不过暂时不能动他,免得又扯到伤口。”

    袁刚闻言,浑身酸软,一屁股坐到地上。

    但把人放在荒郊野外也不是办法,说不定晚上又要下雨。

    王渊提着破刀去砍竹子,让袁刚和王猛脱下衣服,很快制作成一个简易担架。说道:“回寨子至少还要走三天,只能把袁二抬去贵州城。不能再露宿街头,必须找家旅店休养,这些狼尸应该能换到不少钱。”

    阿旺提醒道:“你们的驴子在山下。”

    王猛立刻下山寻驴,很快就牵回来,这三头畜生正在路边吃草呢。

    众人捡拾狼尸,捆扎在驴背上,又抬着袁志打算回城。

    突然间,上千个土司兵,沿着官道从山上而来,赫然抬着一头死去的纯白猛虎。

    袁刚见状为之气结,他终于搞明白了。

    土司为了抓捕猛虎,派出上千兵士搜寻,估计扫荡了好多个山头。又是敲锣,又是放火,把山中野狼惊得汇聚成群,集体逃出深山找食吃。

    至于土司为啥要杀老虎,当然不是为民除害,而是用白虎皮贿赂太监刘瑾,将碍眼的贵州巡抚汪奎一举除去。

021【乱武之辈】

    袁志的伤口虽已止血,但当晚便发起高烧,而且彻夜昏迷不醒。

    从贵州城请来的庸医,对此情形束手无策,王渊只得让沈师爷去请宋公子帮忙。

    宋际平时都住在贵竹司治所,可偏偏这两天去城外北衙了。沈复璁拿着信物苦等一天,及至傍晚时分,终于等到从北衙回家的宋公子。

    道明情况之后,宋公子立即前往客店,将王渊等人接到自己家中,又请来最好的大夫进行医治。

    说白了,袁二就是失血过多,外加部分伤口感染。

    到第三天,袁志的高烧渐退,但依旧昏迷不醒,更大的问题是无法进食。

    “唉!”

    沈师爷叹息道:“大夫说,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你我忧虑也是无用。渊哥儿,从今天开始练字吧,练字能够让人心境平和。”

    “好。”王渊点头。

    宋公子把书房都贡献出来,里边的文房四宝随便取用。

    好墨,好笔,好砚,好纸,好帖,王渊初学书法简直奢侈,普通书生都只能用草纸习练。

    沈师爷让王渊端坐,告诫道:“练字先练坐,身正,头端,足安。身体不能太紧张,也不能太过放松,你现在腰杆绷得太直,写出的字就会显得生硬。”

    “明白了。”王渊稍稍放松。

    沈师爷又说:“写字时手臂要悬空,不得紧贴桌案。须以腰力贯通腕力,再以腕力配合指力,三力合一,写出的字才有力道。”

    王渊瞬间心领神会,说道:“跟练箭一样。”

    沈师爷颔首道:“你先不要急着写字,我教你如何握笔。手腕放平,手指压实,手掌聚力,握拳要虚,笔杆垂悬,嗯,保持这个姿势半个时辰。”

    沈复璁扔下弟子不管,自去寻找宋公子的藏书来读。

    一刻钟之后,沈复璁忍不住瞟过来,发现王渊还保持着原有姿势,从手肘到手指,竟无一丝颤抖。自己当初练习握笔和坐姿,可是抖得很打摆子一样,不由惊问:“你是如何做到的?”

    王渊说:“练箭比这个更难。”

    沈师爷恍然大悟,说道:“这一步可以跳过了,直接练习写字吧。”

    在详细讲解书法基础要素之后,沈师爷就扔下一本欧阳询字帖,找出个“永”字,让王渊自己慢慢临摹。

    “沈兄!”

    宋公子跟着个年过五旬的小老头进来,介绍道:“这是吾父讳坚,字坚白。父亲,这就是沈兄沈慰堂。”

    宋坚虽然已经五十多岁,但体格健壮,走路虎虎生风。他是宋然的胞弟,贵竹土司长官,宋氏十二马头之首,当即抱拳笑道:“沈先生,犬子可是把你说得天上全无、地上难寻,今天我必须考教一番!”

    此人的言行有些古怪,似乎知书达礼,说话却又粗蛮。

    沈师爷不敢怠慢:“请长者不吝赐教。”

    “我只读过几年书,汉家学问就不考你了,”宋坚扫了一眼正在练字的王渊,拖张椅子大马金刀坐下,“听说你给知府做过幕僚,想必也是有些能力的。你可知贵州是何等情况?”

    沈师爷拱手道:“初来贵地,不曾了解。”

    宋坚说:“贵州土司,当属水西安氏最强,我水东宋氏次之。这些年纷争不断,你出个主意,宋氏应该如何压倒安氏。”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沈师爷滑头道,“吾不曾知悉详情,怎敢乱出主意?”

    宋坚对儿子说:“你跟他讲讲。”

    宋公子立即拱手致意,详细叙述道:“水西安氏统辖十五长官司,相当于拥有十五个州,每司长官彝语则溪,谓之‘十五则溪’。吾宋氏统辖十二长官司,每司长官唤作马头,谓之‘十二马头’,吾父即为宋氏十二马头之首……”

    水西安氏不仅地盘大,而且军事实力超强。直接统领四十八部,每个部落都人口过万,号称拥兵四十八万。

    宋氏的军事实力不强,但经济实力可观,而且文教相对繁荣。贵州城的官学,就是当初宋昂主办的,还另设有两个族学。宋氏子弟必须读书,不管如何顽劣,都得在族学混几年,不像安氏那般文盲遍地。

    整个贵州北部,西为安氏,东为宋氏,分别控制由川入黔的两条交通要道。

    最北面还有个蔡氏,实力弱小,不足一提。

    而播州(遵义)杨氏,此时属于四川土司,还没有合并到贵州版图。

    沈师爷听完介绍默然不语,你让他巴结上司、串联同僚、拿捏属吏,这货绝对能够智计百出。但此等军政大事就抓瞎了,专业不对口啊,就像让一个牙医去诊断脑科疾病。

    想了半天,沈师爷说:“既然安氏势大,宋家何不忠于朝廷,借助汉官与卫所之力,共同压制水西安氏?”

    宋坚不屑冷笑:“贵州汉官,全是酒囊饭袋,只知道捞银子,不管土司之间的争斗。至于卫所,贵州卫驻扎城南,贵州前卫驻扎城东城西,永乐年间足有兵员两万。现在也是两万,不过真正能打仗的,恐怕只剩下两千了。”

    朝廷势力在贵州,就是个摆设!

    沈师爷无计可施,只能说:“宋氏应该兴修水利、促进农耕、扶持商家,则钱粮充足,实力自然壮大。”

    “老生常谈,不过如此。”宋坚对沈复璁很失望,懒得多言,起身欲走。

    一直在练字的王渊突然出声:“自己没法变强,那就把敌人变弱。”

    宋坚觉得这话有些意思,止步笑问:“小娃娃,你有什么法子让安氏变弱?”

    王渊依旧在专心致志练字,认真写完一撇,才说道:“我是个生寨蛮子,深受土司压迫。宋家盘剥得厉害,安氏恐怕也差不多。你们可以暗中联络安氏辖地部族,以重金诱其首领,挑拨他们举兵造反。并作出承诺,宋家可以配合其举兵,能赠送他们兵刃铠甲就更好。”

    沈师爷都听得懵逼了,这些贵州蛮子,初次见面而已,居然讨论这种挑拨叛乱的大事。

    而且,就不怕吾等暗中告密,跑去安氏那边邀功吗?

    “继续说。”宋坚脸上露出笑容。

    王渊道:“安氏那么强盛,区区几个部族造反,多半难以动摇根基。但只要安氏辖地出现叛乱,就可以上书朝廷进行弹劾,再重金贿赂朝堂官员,趁机把安氏扒一层皮。朝廷本就想加强对贵州的控制,只要内阁官员不是傻子,肯定不会放过这种大好机会。”

    宋坚转身重新坐下,问道:“还有呢?”

    王渊反问:“安氏首领安贵荣是怎样的人?”

    宋坚答道:“老谋深算。”

    王渊再问:“安贵荣的长子呢?”

    宋坚笑道:“残暴嗜血,武艺超群。经常在醉酒之后,以弓箭射杀奴隶为乐。有一次杀得兴起,把自己的随从都射死两个。”

    王渊说道:“既然如此。宋家想要打击安氏,就该用尽一切办法,把安贵荣的宣慰使职务削去,让他的长子继承宣慰使。到时候都不必使用计谋,以其长子的残暴,必然逼得安氏辖地叛乱四起。还有更稳妥的办法,宋家积攒实力二十年,等安贵荣老死,再向安氏发难。”

    宋家已经等不及二十年了,以宋然的残暴,恐怕比安氏崩得更快。

    宋坚没有看上沈复璁,反倒对王渊另眼相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王渊,黑山岭穿青寨人士。”王渊答道。

    “穿青寨啊,”宋坚想起四十二年前的那场叛乱,仔细思考之后,突然问,“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养子?”

    王渊起身拱手,婉言拒绝:“多谢宋马头好意,但本人的父母俱在。”

    宋坚对王渊愈发满意,又说:“我有个孙女,今年八岁,可许配给你为妻。你安心在宋氏族学读书,等你成年之后,须一心一意辅佐我儿。若能帮无涯夺得宣慰使之职,我可以违反族规,让你当宋氏的十二马头之一!”

    什么情况?

    沈复璁完全跟不上节奏,他们只是刚刚见面啊。

    宋坚都没摸清楚王渊的底细,就敢许配孙女,还让他将来辅佐儿子夺位。

    这些土司,做事也太草率任性了吧,万一看走眼了怎么办?

    王渊就更让沈师爷感到意外,小小年纪,居然设计挑拨土人叛乱。这如果放在乱世,怕不是贾诩之辈,乱武天下啊!

    “父亲,万万不可!”宋际连忙阻止。

    宋公子虽然迂腐,但也明白宋坚想干什么。

    王渊提出挑拨安氏辖地叛乱的计谋,是当下唯一可行策略。宋坚自己也有汉人幕僚,但个个目光短浅,竟不如一个小娃娃聪明。

    两相比较,宋坚自然对王渊青睐有加,认为这小子值得栽培。

    既然不能收王渊为养子,那就招王渊为孙婿,让他做宋公子的女婿。

    这是土司的惯用伎俩,反正女儿、孙女多得是。就算看走了眼,也损失不大;而一旦招到贤才,那就赚大了!

    等宋坚年迈体衰,王渊也该长大了,正好辅佐迂腐的宋公子,帮助宋公子夺取族长之位。

    至于承诺让王渊担任十二马头之一,那纯属画大饼,根本无法操作,宋家是不会让异姓做马头的。

    宋际之所以反对,是因为父亲的谋划,必然带来一场腥风血雨,把反对他嗣位的族人杀个干净。甚至,很有可能发生内部叛乱,到时候还得武力镇压!

022【各有心思】

    宋公子一身正气,大义凛然道:“父亲,族人皆反对我嗣位,若是强行谋划,恐有不忍之事发生。为了家族和睦,孩儿宁愿放弃那宣慰使之职。”

    “糊涂!”

    宋坚顿时勃然大怒,当场骂道:“你这书呆子!”

    “你本来就是嫡长孙,宋然有儿子也就罢了,他眼下都已经六十岁,才只生出一个女儿。贵州宣慰使的位子、宋氏族长的位子,于情于理于法,都该由你来继承!”

    “你但凡脑子正常一些,不说那种乱七八糟的话。以你的身份,以我的实力,谁还敢反对你嗣位?便是宋然都不会反对!”

    “你呢?读书都读傻了!一天到晚想着什么文章教化,还打算动用族产去广办社学,动了大家的银子谁支持你?”

    “你还敢当面顶撞宋然,他是你大伯,是宋家的家主,你顶撞个屁啊,脑子被驴踢坏了吧!”

    沈复璁听得额头流汗,汉人讲究家丑不可外扬,哪有这样当众骂儿子的?

    更可怕的是,话里还夹杂着家族争斗,从头到尾都在说谋位之事。

    房中还有外人在呢!

    宋坚见沈师爷一副鹌鹑模样,冷笑道:“你不要怕。这贵州城谁都知道,我想让儿子继承宣慰使。路人皆知的事情,我还能杀你灭口?”

    沈复璁擦汗说:“宋马头误会了。吾刚才焦躁烦闷,只因天气太热之故,并无其他任何想法。”

    “窝囊软弱,不足为谋,”宋坚对沈师爷愈发鄙视,指着王渊说,“你还不如小娃娃。人家小小年纪,便知挑拨离间之策,此刻又从容不迫,这才是能办大事的人!”

    “惭愧。”沈师爷只能赔笑。

    自己好基友被瞧不起,宋公子忍不住顶撞:“父亲,沈兄满腹经纶,实为不可多得之贤才。你怎能如此轻慢?”

    宋际看人的眼光,把宋坚气得扶额叹息:“想我宋坚白一世英名,怎就生出你这个糊涂儿子?”

    宋公子虽然满肚子腹诽,也只能老实挨训。

    沈师爷更加心虚,不敢再听下去,作揖道:“宋马头,鄙人内急,就先行告退了。”

    宋公子非常体贴,好心指路道:“沈兄,茅厕在那边。”

    “呃……”

    沈师爷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苦着脸说:“多谢宋兄提醒。”

    宋坚被儿子气得炸肺,突然暴怒而起,猛敲其脑瓜:“茅厕,茅厕,茅厕,你真以为他去茅厕啊?我当初就该把你丢进茅厕里溺死!”

    宋公子被敲得脑袋发晕,依旧不忘守礼:“父命不可违,便是父亲把我溺死,做儿子的也不会有半句怨言。”

    苍天啦!

    这个木头脑袋!

    这个不成器的东西!

    宋坚已经欲哭无泪,他很想跑去茅厕,把自己溺死了算球。

    就在此时,王渊突然拱手说:“宋马头,婚约之事,请不要再提。我对宋氏马头的位子没有兴趣。”

    宋坚本来就一肚子怒火,听得此言,咬牙切齿道:“小子,你想死是不是?给脸还不要脸了!”

    王渊微笑道:“宋马头目光何其短浅,一个孙女婿,比得上一个朝廷大员吗?”

    宋坚冷笑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王渊说:“我欲参加科举。有朝一日高中进士,入得朝堂为官,再帮宋家说话,应该更有分量吧?”

    “你倒是会做梦,进士有那么好考?”宋坚气得直发笑,“从大明开国到现在,贵州出身的进士,两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

    此言有误,必须四个巴掌。

    从洪武到正德元年,一百多年时间里,贵州进士共有十九位,平均七年就能出一个。

    江西去年也才三十一位而已,贵州再攒它个几十年,便赶上江西去年的进士数量了,科举差距也不是很大嘛。

    王渊反问道:“宋马头,贵州进士稀少,是因为贵州人更傻吗?”

    “当然不是。”宋坚可不会承认自己傻。

    王渊指着沈师爷:“吾听先生所言,贵州科举不力,一因学风,二因学术。贵州都没几个平民子弟读书,科举墨卷又落后江南二十年,除非天赋异禀,又怎能考中进士?”

    宋坚也不生气了,笑道:“那你就是天赋异禀了?”

    沈师爷尿遁没有成功,此刻连忙说:“渊哥儿确实天赋异禀,我在江南都没见过像他这般读书种子。”

    “不敢当,”王渊拱手道,“我只是比其他人聪明一点。如果让我在宋氏族学安心读书,我保证能考中举人。如果宋家再资助我到外省求学,中一个进士也非难事。我既受宋家资助,又怎不尽心回报?”

    宋坚已经听明白了,感慨说:“你这算盘打得很精啊,一分力都没有效过,就想让我倾力扶持。唉,你如此奸猾无耻,怎就不是我的儿子?”

    宋公子低头看脚,默然不语。

    王渊接受了对方的溢美之词,说道:“无所谓倾力扶持,那点银子对宋马头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何不用这九牛一毛,在我身上下个注呢?”

    宋坚摇头说:“便是你中了进士,也不知哪年能熬进朝堂。便是进了朝堂,也不知说话能否够分量。便是你当上阁老,怕也早就忘了宋家的恩德。”

    “何不试试看呢?”王渊笑道,“若宋马头怕我忘恩负义,穿青寨就在宋氏辖地。不如减免穿青寨一半赋税,让小子更加感恩戴德。如果哪天出现变故,把穿青寨赋税加倍就是,小子怎能不顾及寨中父老?”

    “好小子,心够狠,竟把整个穿青寨当人质!”

    宋坚顿时哈哈大笑:“虽然都是胡说八道,但我信你一回又如何。不过我是贵竹司长官,穿青寨不在我的管辖范围内,减免寨中赋税就别提了,我可以送你们寨子十头耕牛。”

    王渊拱手道:“宋马头如此恩德,穿青人必定牢记于心。”

    宋坚不再理会王渊,转身对儿子说:“你不是想办社学吗?正巧,新来的副提学官席书也想办社学,你带着你的这位沈兄,去跟席大人好生联络联络。”

    “多谢父亲,您终于同意办社学了。”宋公子欣喜若狂。

    “办社学不是重点,”宋坚对沈师爷说,“这位席大人性格谨慎,不愿跟地方土司深交,我派去的人都吃了闭门羹。沈先生,你是外人,或可跟他亲近一二。”

    这就属于沈师爷的业务范围了,忙问道:“不知宋马头有何吩咐?”

    宋坚叮嘱道:“我只是小小的贵竹土司官,无法联络中枢。我已经打听过了,这位席大人,跟大学士杨廷和是四川同乡。而杨廷和又是帝师,今后多半是要入阁的。你要尽力巴结讨好席书,看能否打通杨廷和的关系。关键时刻,或许能为吾儿继承宣慰使说上话。”

    “在下明白了。”沈师爷也很高兴,他说不定能借此搭上杨廷和的顺风车。

    宋坚补充道:“事情若有成效,不会少你的好处。席大人想要什么,你尽管去打探,银子我有的是。他喜欢美人也无妨,我尽量去搜罗,务求让他开心满意。”

    一番话谈下来,宋坚、王渊和沈复璁全是算计,只有宋公子在为广办社学而兴奋。

    ……

    宋然、安贵荣正在联合反对办社学,还想把贵州巡抚给撸掉。宋坚却背着族长宋然,悄悄跟席书接触,打算支持办社学的提议。

    宋氏家族矛盾,显然已经到了白热化阶段。

    而王渊出声设计挑拨安氏辖地叛乱,无外乎想吸引宋坚的注意。顺手从宋坚身上敲点学费,甚至把中举之后的游学费用都敲来了,还为穿青寨凭空赚来十头耕牛。

    另外,袁刚想送两个儿子参加武举,却又碍于不是军户出身。那就只能勾搭上宋坚,以土司名义进行举荐,袁二、袁三才有参加武举的资格。

    至于报恩,呵呵,猴年马月的事了,到时候帮宋氏说几句话又如何?

    沈师爷在贵州人生地不熟,他迫切希望找到能够依附之人。宋公子明显不是好的对象,宋坚才是身板硬的,现在果然能够接触贵州副提学官,且背后还连通到大学士杨廷和。

    简直完美!

    以上就是各方意图。

    咱宋公子,真不适合当宋氏家主,身边三人就能把他玩死。

    等宋家父子离开书房,沈师爷才责怪王渊:“你怎能说出挑拨叛乱之策?万一闹大了,会影响大明江山社稷!”

    王渊笑道:“我这几天算看明白了。太祖皇帝对贵州的安排,是让宋氏和安氏互相制衡。现在宋氏日渐衰弱,哪还能制衡安氏?不如挑拨安氏辖地叛乱,让两家一起变弱,这才是稳定贵州的长久之计,对咱们穿青寨也有好处。”

    如果安贵荣听到王渊的计策,肯定会引为知己。

    因为安氏已经暗中出手了,一边联合宋氏对付贵州巡抚,一边挑拨宋氏辖地的苗民叛乱。一旦成功,则宋氏衰微、巡抚撤销,安氏从此在贵州一家独大。

    安贵荣才是真正的老阴比。

    只可惜,他的儿子是个智障人士。喝醉了便以杀人为乐,连贴身随从都杀,迟早要把自己给玩死。

    相比起来,宋坚应该感到宽慰,至少宋公子还属于正常人类。

023【血管、草纸与侍女】

    第四天傍晚,袁二终于睁开眼睛,喝了点清水和稀粥又沉沉睡去。

    大夫赶来查看伤口,又给袁志号脉,叮嘱道:“伤者失血过多,现在还很虚弱。接下来两天,主要喂他吃清淡流食,三日之后恢复正常饮食。多给他吃些补品,把失掉的元气补回来。”

    “多谢大夫救命之恩。”袁刚感激涕零。

    王渊上辈子打隧道的时候,就曾经有工友发生事故,因救治太晚只能截肢。他担忧道:“袁二的腿会不会有问题,伤了大动脉,不用截肢吧?”

    “动脉我知道,何谓大动脉?”大夫有些不解。

    对中医而言,动脉有两层含义。

    平时号脉按压的地方,就是动脉之一。还有跳突如豆,节奏不均匀的脉象,也被称之为动脉。

    王渊只得更换用词,重新发问道:“我的意思是说,袁二伤了腿部的大血管,会不会留下后遗症?”

    “大血管?”大夫更加迷糊。

    “呃,”王渊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问道,“你不知道血管吗?”

    大夫想了想,反问:“你是想说经络?”

    “你们医生把血液流通的地方叫经络?”王渊感觉说不清楚。

    看在王渊是宋家贵客的份上,大夫耐心解释道:“《黄帝内经》有云:‘若夫八尺之士……其死可解剖而视之……经脉十二者,伏行分肉之间,深而不见。诸脉之浮而常见者,皆络脉也。’你看自己的手背,是不是隐隐可见青筋,那些就是人体络脉。肉里鲜血运行,深不可见者,那些就是经脉。”

    “???”

    王渊一脸黑人问号。

    手背上那些是体表静脉好不好,我一个修桥打洞的工程狗都知道,怎么变成中医里的络脉了?

    还有,经脉不是用来练内功的吗?

    怎么在这个外伤大夫口中,又成了深藏而不可见的大血管?

    王渊指着自己的大腿比划:“这里有个什么经脉,受伤了会喷血。”

    “你说的是冲脉吧,”大夫顿时就笑起来:“冲脉不属于十二正经,乃是奇经八脉之一。冲脉起于胞中,为十二经之海,又称‘血海’,主全身鲜血运行聚散。”

    大夫又指着身体一阵解释,王渊大概是明白了。

    冲脉在这个大夫的理解当中,是一条从脑袋延伸到脚的大动脉。而身上的十二正经,也就是十二条大血管,犹如十二条江河,都要在冲脉这个血海中汇聚集散。至于毛细血管和体表静脉网,则被《黄帝内经》视为络脉。

    不是说经络跟血管无关吗?

    王渊问道:“所以,全身鲜血都是随着经络而流通?”

    “不尽然,血顺经络而走,却非完全重合,”大夫摇头解释道,“经络运行的,不仅有血,还有气与髓,涉及到五脏六腑。冲脉为血海,膻中为气海,脑为髓之海,再加上胃为水谷之海,合称四海。络为细流,经为江河,沟通四海,则气血生生不息。”

    王渊又被搞糊涂了,按照这个大夫的说法,血液有时候顺着经络流通,有时候又不顺着经络流通,那到底是不是血管?还扯上什么活见鬼的气与髓,就更让人难以理解了。

    反正自己又不当医生,懒得再盘根问底,王渊说:“那我同伴的腿,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你怕他伤了冲脉?”大夫笑道,“真要是冲脉损伤,一炷香不到就流血死了,哪有机会抬回城里医治。血海岂是说着玩的?便是勉强活下来,气血也会淤阻不畅,整条腿都要发黑坏死。这都过去好几天,你看他的腿变黑了吗?”

    没伤到大动脉就好,王渊总算放心下来。

    就像大夫所说的那样,如果是大动脉出血,以此时的医疗条件,早就已经死得透透了。可能是伤到了股静脉,造成股静脉大出血,只能说这家伙运气好。

    大夫背起自己的木箱,嘱咐道:“我之前开的方子,有活血化瘀之疗效。他的患处还有一些淤血,会导致经络不畅,记得继续煎服数日。如果想快些除淤,可以另找大夫针灸。本人主治外伤,对针灸不甚在行,这就帮不上忙了。”

    所谓患处淤血导致经络不畅,按照袁二此刻的症状,翻译成现代医学术语就是:淤血形成了静脉血栓,阻塞静脉管腔,导致静脉回流障碍。

    如果一直不消除静脉血栓,同样有可能瘸腿残疾,甚至引起内脏的病变。

    袁刚又拜托宋公子,请来一个精通针灸的大夫,每天早晚两次为袁志施针通淤。

    即便迂腐不堪的老实人,亦自有其人格魅力。随着袁二日渐好转,袁刚对宋公子感激涕零,让他豁出命去报答也心甘情愿。

    至于王渊则赌咒发誓,这辈子一定不再受伤,中医治疗外伤实在太邪乎了,连个血管的准确概念都没有。

    不过在宋家住了几天,王渊也有巨大的意外发现。

    宋家居然用草纸擦屁股!

    太爽了,终于找回一点现代生活的感觉。

    沈师爷对此习以为常,说道:“在江南之地,一文钱至少买十张草纸,一张草纸又可裁为数张厕纸,殷实之家谁还用不起啊?”

    王渊疑惑道:“纸是用来书写的,用纸如厕不是有辱圣贤吗?”

    沈师爷笑道:“你怎也如此迂腐?孔圣人在世之时,天底下还没有纸呢。古人用竹简写字,也用竹简如厕,谓之‘厕简’也。今人用纸写字,亦用纸如厕,实乃追思先圣之举!”

    这尼玛歪理,居然还能说得通。

    中国人用纸擦屁股,至少开始于南北朝。

    北齐颜之推在《颜氏家训》中说:“故纸有五经词义及贤达姓名,不敢秽用也!”这说明,当时已有人用纸擦屁股,但不被主流读书人所接受。

    唐末有个大食人来中国经商,就在游记中表达了惊讶:中国人居然不用水清洗,而是用纸擦一下了事。

    但真正推而广之,还是在元代之后。

    蒙古贵族才不管有辱圣贤,不就是草纸嘛,老子用得起!

    这种蛮子思维沿袭到明朝,皇帝就是用草纸擦屁股的,还有个特供机构叫内官监纸房。至于太监宫女所用草纸,则由宝钞司制造——此宝钞司只造草纸,包括书写用纸,负责印大明宝钞的是户部下辖宝钞提举司。

    不管如何,王渊总算告别用树叶擦屁股的日子。他甚至偷了宋家的一摞草纸,藏起来以备不时之需……嗯,是拿,不是偷。

    又是半月过去,袁志已经能下地走路了。

    袁刚和王猛返回山寨一趟,把其他几个愿意读书的孩童,全都接来一起前往宋氏族学。

    入学之际,宋公子送给王渊一个书箱。

    此箱为脱胎漆器,即用绸布和生漆,在胚胎上逐层裱褙,阴干后脱下原胎,再上灰、打磨、研漆,又涂上一层彩漆。不但如此,表面还嵌了金丝银错,附以各种装饰物品。

    只这个书箱,估计就值一头耕牛,听说是宋公子第二次乡试所用考箱。因为在考场生病晕倒,宋公子觉得晦气,便一直扔在书房蒙尘,索性废物利用送给王渊读书。

    刘耀祖也带来个书箱,是刘木匠自己制作的。材料为青冈木,放进书本,颇为沉重,刘耀祖只能扛着去上学。

    其他几个孩童都是麻布书袋,即单肩挎包,样式跟几百年后大同小异。

    宋公子派人将他们送去北衙,甚至还安排住宿。

    以宋际的敦厚老实,也难免进行区别对待。王渊被安排在正经客房,其他寨中孩童,全部跟宋家下人住在一起。

    很快到了入学第一天,早早有侍女端来膳食:“王公子,请用早膳!”

    王渊听她的贵州官话带着口音,问道:“你是哪个部族的?”

    “回禀公子,我是侗家苗。”侍女说。

    王渊一听她自称,便知是个已经被洗脑的。

    这里隐藏着一条种族鄙视链,贵州汉人以外的族群,皆被不加区分的视为苗人,诸如侗家苗、水家苗、猓猡苗等等,穿青人经常被汉官当成黑苗。

    就连宋氏本族的仲家,都被汉人喊做“仲家苗”。

    而水东宋氏受此影响,也把各族加个“苗”字,属于对非苗族群的一种蔑称。

    这个侍女在自我介绍时,即对自己的族群使用蔑称。那她应该很小就来宋家当奴仆,甚至干脆就是奴隶身份,已经对宋家有了认同感,反而看不起自己的本族。

    王渊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阿采。”侍女回答。

    王渊打探道:“昨晚也是你来送吃的,还送来热水给我洗脚。你有其他事情做吗?”

    侍女阿采说:“老爷让我专门服侍公子。”

    王渊算是明白了,这个侍女是宋坚派来的。

    也不能算监视,相当于考察吧,如果王渊学习成绩太差,估计今后就不能享受各种优待了。若是王渊表现出惊人的科举天赋,宋坚肯定要加大资助力度,侍女也算是一种用来投资拉拢的资源。

    宋家不缺奴仆,甚至大部分奴仆,都不需要支付工资,而是以村寨徭役的方式招纳。

    阿采这种被从小养大的,身份更低,多半属于奴隶。但更受信任,已经算是家奴了,今后还可能获得婚配,家生子继续为宋氏效力。

    像宋灵儿身边的十多个护卫,全部都是家生子,从小悉心培养,甚至还送去读书识字。只要稍加优待,便忠诚度爆棚,随时可为主人挡刀挨箭。

    王渊吃了一块肉饼,觉得味道不错,便说:“这些不够我填饱肚子,能再拿一些来吗?”

    阿采立即退下,很快又端来一盘肉饼。

    王渊自己吃了些,把剩下的肉饼放进书箱,打算去学堂分给寨中的伙伴。

    阿采主动帮王渊提着书箱,将他带到族学外数十步远,说道:“公子,宋氏族学的规矩,任何人不得带随从进入,便是书童也不行,奴婢只能送到这里了。”

    “多谢!”王渊接过书箱。

    阿采还没走远,宋灵儿就满脸不情愿的来了。

    她被自己的护卫押送而至,手腕上还栓着一根绳子。马也没有骑,因为进了北衙不准骑马,甚至连身上的兵器都被收缴。

    正自郁闷当中,宋灵儿突然看到个熟人,连忙挥手喊道:“嘿……那个穿青蛮子,你也来读书啊?你那个同伴死了没有?”

024【忍辱负重】

    按后世史学观点,贵州共有四大土司,即播州杨氏、思州田氏、水西安氏、水东宋氏。

    播州即遵义,明中期隶属于四川,因此杨氏土司暂且不提。

    在明朝开国之初,思州田氏最为强大,独占贵州五分之二地盘,下辖一府、一县、十四州、五十二长官司。即便把宋氏和安氏凑在一起,实力都远远不如思州田氏。

    幸好,田氏内斗,一分为二,连续几代自相残杀。

    朱元璋趁机改土归流,收回部分地盘,改设州县和卫所。

    即便如此,田氏仍旧内斗不休。

    到永乐年间,思州田氏首领田琛,不但杀死思南田氏首领的弟弟,而且还刨坟戮其母尸。

    朱棣趁机改土归流,收回部分土地,又设了几个州县卫所。

    思州田琛因此心怀不满,怒而举兵造反。朝廷出兵五万讨伐,将田琛革职斩首。

    思南田氏也不消停,田宗鼎告发祖母杨氏与宣慰副使通奸。杨氏反戈一击,告发孙子田宗鼎弑母,朱棣趁机再次发兵征讨。

    就此,思州、思南二田覆灭,朝廷将其辖地分设为八府。

    这才有了宋氏和安氏的风光!

    特别是宋氏,因为田氏的某些地盘,实在难以改土归流。朝廷干脆扔给了宋氏统治,令宋氏辖地几乎扩大一倍,终于拥有跟安氏叫板的底气。

    为什么要讲这些土司往事?

    因为在田氏内乱之时,安氏和宋氏皆为孤儿寡母,两个女人带领各自部族日渐兴盛。她们分别是顺德夫人奢香,以及明德夫人刘淑贞,多次出兵帮助朝廷稳定贵州,川黔驿道也是她们出力修通的。

    有这两位夫人的丰功伟绩,在水东、水西之地,女性地位都非常高——相对别处而言。

    就拿水东宋氏来说,虽然经常搞联姻,用女子拉拢豪杰和富商。但宋家的女儿,天然享有读书资格,嫁到夫家也依旧强势。如果实在看不起男方,不愿嫁给歪瓜裂枣,甚至还有拒绝婚配的选择。

    宋灵儿可以拒绝婚配,但不能拒绝读书,她是被捆来族学的。

    跑到王渊跟前,宋灵儿不满道:“喂,跟你说话呢,又变哑巴了?”

    “你在跟我说话吗?你刚才明明在跟穿青蛮子打招呼。”王渊歪头笑看着对方。

    宋灵儿说:“你就是穿青蛮子啊。”

    王渊摇头:“我是穿青人,但不是蛮子。我父亲是汉人,说的是汉话,我读的也是汉家经典。”

    “都一样,反正是蛮子。”宋灵儿不以为意。

    王渊开始跟她讲道理:“那我可以叫你仲家蛮子吗?汉官蔑称你等为仲家苗,照这说法仲家也是蛮子。”

    宋灵儿反驳道:“普通的仲家人可称蛮子,但我们宋家是土司,早就不是蛮子了!”

    “但在汉官眼中,土司也是蛮子,对不对?”王渊问道。

    宋灵儿讥讽说:“汉官跟我那族兄一样,读书把脑子都读傻了,他们根本分不清楚。”

    王渊面露微笑:“英雄所见略同。那些分不清穿青人和蛮子的,多半也是脑子傻掉了,就像汉官分不清土司和蛮子一样。”

    “好大的胆子,你竟敢说我傻!”宋灵儿怒目圆瞪,居然立刻反应过来。

    王渊仔细分析道:“道理都是相同的。你若是不傻,那些汉官也不傻。若那些汉官不傻,他们就说对了,你们宋家也是蛮子。你承认自己是蛮子吗?”

    “当然不是!”宋灵儿斩钉截铁道。

    王渊又说:“既然你不是蛮子,那些汉官就傻。跟汉官一样,分不清穿青人和蛮子的也傻。是不是这样?”

    “等等,我理一理!”宋灵儿开始认真思考。

    王渊提着书箱朝族学大门走去,笑道:“你慢慢理吧,等理清了再来跟我争辩。”

    宋灵儿的脑瓜子飞速运转,发现怎么也理不清楚。

    如果承认穿青人是蛮子,那她宋家也是蛮子;如果不承认穿青人是蛮子,那她宋灵儿就是个傻子。

    想来想去,宋灵儿必须在蛮子与傻子之间,为自己做出一个恰当选择。

    于是问题就演变成,我该当蛮子还是傻子?

    好难决定啊。

    “啊啊啊啊啊!”

    “不想了!”

    宋灵儿脑袋抓狂,使劲跺脚。纠结好一阵,终于追上去大喊:“喂,你等我一下!”

    阿猜和阿旺的职责,是护送小姐读书,此刻只能在外等待。

    阿猜经过一番冥思苦想,皱眉道:“如果是我,就承认自己是蛮子,当蛮子总比当傻子好。”

    “我两个都不当。”阿旺明显更聪明。

    阿猜把自己代入宋灵儿的角度,说道:“总得选一个吧。”

    阿旺说:“你傻啊。小姐收回那些话,就什么都不用当了。”

    阿猜挠挠额头:“也对,我怎么就没想到?”

    阿旺懒得再跟傻子说话。

    ……

    课堂里人不多,加上穿青寨孩童,也就二十多个的样子。

    宋氏子弟,只有一半在北衙这边读书,还有一半在养牛圈族学读书。

    即便宋氏号称诗礼传家,但到这一代,都不再把文章当回事。碍于族规,大部分孩童在族学厮混两年,能背诵《三字经》、《千字文》了,便欢天喜地的学成归家,此生再也不想拿起书本。

    “王二哥,快坐这边!”刘耀祖招手道。

    王渊提着书箱走过去,见袁达一脸愤懑,问道:“袁三怎么了?”

    刘耀祖低声说:“我们几个,刚才被人欺负了。不过也没什么,反正是来读书的,被欺负也不会少二两肉。”

    袁达紧握拳头,双目通红:“王二,我不想读书了,我想回寨子里!”

    “你知道什么叫胯下之辱吗?”王渊问。

    “没听过。”袁达道。

    王渊详细解释道:“汉朝的开国大将、淮阴侯韩信,从小就胸怀大志。年轻时,他跟人起了争执,被迫从别人胯下钻过。但他忍辱负重,最终做出一番大事业,曾经欺负他的人,全都得跪下给他磕头赔罪。你刚才受的欺负,能跟胯下之辱相比吗?”

    “不能。”袁达摇头。

    王渊又说:“你想成为韩信那样的大将,凭借军功封侯吗?”

    “做梦都想!”袁达连连点头。

    王渊笑道:“那就忍。”

    “袁二,我不想忍,也不想当什么将军。”旁边的方正哭丧着脸。

    寨中巫医贺家的两个孩童,亦跟着说:“我们也想回寨子,这里的人都好坏!”

    王渊告诫道:“寄人篱下,务必忍耐。”

    话音刚落,便有几个宋氏子弟过来,一脚踹歪王渊的桌子:“你也是新来的蛮子?”

    “唉。”

    王渊叹息着把桌子扶正,又将翻在地上的书箱捡起,拱手道:“在下王渊,不知各位怎么称呼?”

    为首那人大概十二三岁,双手叉腰,气焰嚣张道:“我叫宋夔,龙里司长官是我爷爷!”

    宋夔的父亲叫宋储,颇受族长宋然宠爱,是内定的宣慰使继承人。

    王渊非常有礼貌的说:“见过宋公子。”

    “哈哈哈哈,我们都是宋公子,你是在拜见哪个?”另一个孩童大笑。

    宋夔指着王渊的鼻子:“你给我磕个头,我就让你在宋氏族学读书!”

    王渊问道:“如果我不磕头呢?”

    “那我就打你!”宋夔亮出拳头。

    王渊又问:“如果打不过我呢?”

    “哈哈哈哈!”

    一群宋氏子弟捧腹大笑,似乎王渊说得很滑稽。

    此刻宋灵儿已经走进课堂,她没有出言阻止,反而站在一旁看好戏。

    另外还有几个宋家的女孩子,也纷纷围拢过来。一些表现得很兴奋,一些面露不忍之色,但都没有站出来帮王渊说话。

    “居然还敢顶撞我,打死你个蛮子!”宋夔挽起袖子,一拳打向王渊面部。

    拳头打出一半,王渊猛然起腿,宋夔瞬间倒飞回去。

    “唉哟,我的肚子!”

    宋夔双手捧腹,表情痛苦,疯狂叫喊道:“快一起上啊,打死这个蛮子!”

    其他宋氏子弟终于反应过来,抄起板凳、书包、砚台、课本等武器,一窝蜂的朝王渊身上打去。

    “打起来啰!”

    宋灵儿激动得跳上书桌,唯恐天下不乱,拍手大叫道:

    “不要用书,用板凳砸他!”

    “你没吃早饭啊,使大点力气!”

    “踹他裆,踹他裆啊!”

    “哇,这拳厉害,把人都打飞了。”

    “读书好有意思,早知道我早来了,天天都能看人打架。”

    “喂,你们再打呀。那么多人打一个,还全都被打趴下,也太给宋家丢脸了!”

    “……”

    课堂里一片狼藉,桌椅翻到遍地,书本字纸乱飞。

    王渊完好无损的站在原地,跟他打架的孩童,一个个鼻青脸肿,吓得不敢再接近。

    说好的忍辱负重呢?

    穿青寨孩童们,都傻傻看着王渊。

    今天沈师爷在跟席大人玩耍,并没有来宋氏族学教书。

    负责授课的是廖夫子,他走进课堂愣了愣,随即视若无睹,走到前边坐下说:“咳,开始上课!”

    宋氏子弟也没把老师当回事儿,各自将书桌扶正,扭头恶狠狠的怒视王渊。

    宋灵儿从桌上跳下来,抱怨道:“太没劲了,我都还没看过瘾呢。”她把书袋随手一放,举手道,“先生!”

    “何事?”廖夫子问。

    宋灵儿道:“先生,我听说君子有六艺,其中就包括射箭,不如你教我们射箭吧。”

    廖夫子的面部肌肉连续抽动,终于憋出两个字:“不会。”

    “那你不是君子!”宋灵儿道。

    “哈哈哈哈!”

    刚才被王渊揍得满头包的宋氏子弟,突然就哄堂大笑起来。戏耍老师和新生,是他们读书的全部乐趣,这地方实在没有别的娱乐项目。

    “哐!”

    教室大门被一脚踹开,校长宋炫走进来,众孩童顿时捧书朗诵:“人之初,性本善……”

    宋炫是远近闻名的大诗人,也是公认的宋家第一才子。他猛然踹翻距离最近的书桌,厉声呵斥道:“谁再吵到老子看书,全部吊起来打!”

025【正俗简繁】

    “公子,先生,请用茶点!”

    客房内,王渊与沈师爷对坐,阿采端来下午茶。

    沈复璁咬了一口糕点,又品了一口茶茗,笑道:“这贵州别样学得慢,享受倒是紧追江南之地。”

    明朝皇帝和底层贫民,都是一日两餐制度,但皇帝能吃各种零食和夜宵。

    至于王爷、官僚、富商、军官,早就一日三餐了。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到了明朝中叶,江南又开始流行喝早茶和下午茶,比英国的茶点文化早了好几百年。

    王渊没有喝茶吃糕,继续专心致志练字。

    沈师爷回味着茶茗,问道:“此茶甚佳,是什么茶叶?”

    阿采回答说:“都匀雀舌。”

    “行了,你退下吧。”沈师爷点点头,架子颇大。

    阿采躬身退出客房。

    沈师爷问道:“你在宋氏族学可过得惯?”

    王渊笑道:“如鱼得水。跟宋氏子弟打了几架,皆胜之。可惜廖夫子讲课,不如先生那般透彻,希望先生能够早日来这里当教谕。”

    沈师爷捧着茶盏,歪躺在椅子上,得意道:“我这几日,都在跟席大人游玩,顺便辅佐其广办社学。席大人刚刚赴任,幕府未开,心腹全无,他还想邀我做幕宾呢。”

    明代官场,有佐幕体系。

    佐官是经朝廷认可的,有一定品衔,相当于正式工。但佐官往往用着不顺手,主官就会自己开幕,征辟幕僚为己用,相当于临时工。

    若是巡抚开幕,甚至能征辟到举人为幕僚。

    沈师爷这厮太能混了,短短几天时间,居然就得到副提学官席书的信任。

    沈复璁笑着说:“我还跟着席大人,去城南巡视了卫学。你知道在这贵州城方圆数百里,哪家盘剥最厉害吗?”

    “不是宋家和安家?”王渊问。

    “是镇守太监!”

    沈师爷虽然没当过啥大官,却自负儒学正宗,天然对宦官有抵触心理。他鄙夷冷笑道:“贵州镇守太监,才是真正的鱼肉百姓,不但把卫所军户害惨了,就连中曹长官司的土民,都被他迫得几欲造反。”

    “能够想象。”王渊说。

    别扯什么明朝文官集团**,在贪污一事上,拍马都赶不上太监。

    因为文官贪污还稍微讲点规矩,太监贪起来则肆无忌惮。

    贵州这边土司势大,镇守太监不敢把手伸得太长,云南那边才叫人叹为观止。

    弘治年间,吏治清明,天下承平。

    即便这种年月,云南镇守太监都敢胡来,任用混混无赖和破落军户,广占田地、山场和池塘,肆意盘剥当地土司和百姓。

    二三十年时间,竟把凤溪附近土司都祸害个遍,只有少数土司愿意继承职位,其他土司全部不堪忍受而逃。环城周边的土民百姓,人口减少八成以上;城池周围二三百里,土民人口减少六成以上。到正德末年,当地被太监搞得宛如末世,土司、土民皆反,甚至还引来生地蛮夷入侵。

    沈师爷道:“听说令尊就是从贵州前卫逃亡的,你们家的土地,可能也被镇守太监侵占了。”

    “唉。”王渊无奈叹息。

    这贵州已经烂到根子里,土司盘剥百姓,将官盘剥军户,太监盘剥土司、将官、百姓和军户。

    说起来,还是太监最牛逼。

    “不说这些了,”沈师爷道,“数日不见,我来考教你的功课。”

    王渊说:“《百家姓》我随便看了看,《千字文》我已经完全掌握,文中典故也请教了廖夫子。”

    “那接下来就学《小四书》,”沈师爷问道,“你知道为什么叫《小四书》吗?”

    王渊说:“是因为很重要?”

    沈师爷介绍说:“所有的科举内容,大半的儒家经典,都是以《小四书》为提纲展开的。你若能学好《小四书》,今后学四书五经便事半功倍,切莫因为是蒙学书籍而轻视。”

    “学生明白了。”王渊其实没明白。

    但真把《小四书》翻开,大致快速浏览其内容,结合现代教育学理论,王渊瞬间比沈师爷明白得更彻底。《小四书》乃是四本书的合称——

    《名物蒙求》介绍自然知识、社会情况和伦理常识,主要培养学童的宇宙观、世界观和伦理观。

    《性理字训》以理论知识为主,主要培养学童的宇宙观、价值观和道德观。

    《史学提要》和《历代蒙求》两本书,你可以理解为《上下五千年(明代版)》,主要培养学童的历史观和价值观。

    只需老老实实把《小四书》学完,便已具备古代读书人的基础素养,再学四书五经就更容易理解掌握。这玩意儿对儒生的整个学习生涯,都有着提纲挈领的作用。

    可惜,明朝的大部分儒生,都没能真正掌握《小四书》,只抱着《朱子集注》和参考资料死记硬背!

    把《小四书》放下,王渊说:“先生,我这几天练字,心中有一个疑惑。”

    “什么疑惑?”沈师爷道。

    “除了欧阳询的字帖外,我还从宋公子书房借来一本宋徽宗字帖。为什么宋徽宗写‘無’字时,大部分都用‘无’呢?”王渊顺手在纸上写出这两个字。

    沈师爷顿时就笑起来:“正体与俗体之别而已,不必太过在意,随便写哪种皆可。但在科考的时候,你最好能写正体字,就怕遇到那种迂腐的阅卷官。”

    “科举对正体和俗体没有规定吗?”王渊问。

    “当然没有。”沈师爷说。

    汉字简化从先秦时代就开始了,至宋代简化到一个巅峰。

    就拿“無”字来讲,在辽宋时期,无论是帝王百官,还是贩夫走卒,都更习惯用“无”这种省事写法。

    宋徽宗的传世作品中各种“无”,偶尔出现一次“無”反而稀罕。

    辽代佛经中则有“南无無垢臂佛”,正体和俗体混在一起连续使用,只因佛名必须用正体才显得虔诚庄重。

    明代由于八股文的原因,儒生写文章很难玩出花样,那就在用字上追求复古呗。开始摒弃大量的常用俗体字,转而追求复杂的正体字,用以展现自己学问渊博。

    这是一种汉字演化的倒退现象!

    即便再倒退,明朝都没有进行强制规定。

    科举使用正体字,属于玄学加分项,其实考官根本不在乎。而如果使用俗体字,则为潜在减分项,遇到迂腐考官会不高兴。

    哪天王渊脑子突然抽了,在考场不小心用“无”字,一般而言也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对正体字有硬性要求,那得等到康熙朝了。届时,任你文章写出花来,一旦使用俗体字,那就等于是交白卷。

    蒙学教材内容,对王渊而言非常简单,但他学得依旧非常认真,主要就是想弄清楚这种常识问题。

    特别是繁体和简体的正确运用!

    比如现代汉字当中,“里”的繁体有“裏”和“裡”。在古代,只有表达方位关系,才用繁体字(裏面,那裡),其他时候则直接用“里”(鄉里,十里地)。

    一旦王渊写出“鄉裏”这种错误组合,比使用俗体字还糟糕要命。

    “喂,王渊,出来打架了!”

    王渊和沈师爷正在讨论学习,外边突然传来宋灵儿的喊声。

026【恰烂分,稳如狗】

    七八个宋氏子弟站成一排,全都对王渊怒目相向。

    在贵州城,他们属于天之骄子,竟多次被一介蛮夷打得满头包。

    偏偏宋氏在北衙和族学当中,对小孩子打架持放任态度。只要不动用兵器,只要不打死打残,随便这些孩童如何瞎胡闹——当然,还有一条,不能打扰宋校长看书。

    都没法找家长告状,他们的家长不在这里,在各自的辖地潇洒快活呢。

    王渊笑着走下台阶,摩拳擦掌问:“今天准备怎么打?”

    宋夔下意识退后两步,大声说道:“比试弓箭!”

    王渊立即摇头:“宋氏族规,这里不能使用兵器。”

    “出去比!”宋夔指着后山方向。

    王渊笑道:“可以。”

    宋夔见王渊落入圈套,笑着补了一句:“我让随从跟你比。”

    宋灵儿纯属看热闹,不站在任何一边。听得此言,她鄙视道:“宋夔,你就是个胆小鬼,居然还要找族中勇士帮忙。”

    宋夔根本不理会宋灵儿的讥讽,死盯着王渊说:“敢不敢比?”

    “敢倒是敢,”王渊撇撇嘴,“但你们真的好烦啊,简直没完没了。即便我今天比箭获胜,明天又要换着花样来,什么时候才能让我安静读书?”

    宋夔此刻胸有成竹,说道:“我可以发誓,今天比完弓箭,以后都不再找你麻烦。如果你输了,就要给我们下跪磕头。”

    “你们输了呢?”王渊质问。

    宋夔拍着胸膛说:“如果我们输了,今后就不再找你麻烦。”

    王渊摇头道:“不够。”

    “你想怎样?”宋夔问。

    王渊说出自己的条件:“如果我赢了。第一,不能再找我麻烦;第二,不许再欺负我的同伴;第三,你们都要喊我一声阿哥!”

    “好,”宋夔当即答应,“但如果你输了,就要喊我主人,从此做我的奴仆!”

    “一言为定!”王渊也很痛快。

    他们此刻读书的地方,即后世贵阳市乌当区北衙村书院遗址。周围都是长满竹子的山丘,尤以东面山岭最高,唤作凤凰山。

    比箭之地,便在凤凰山麓。

    宋夔纯属欺负人,安排八个青壮跟王渊比箭,都是各自随从当中箭术最好的。王渊只有赢了所有人,才算赢得比试,否则就算输掉。

    宋夔扔给王渊一把弓,讥讽道:“小蛮子,没用过这般好弓吧?”

    王渊懒得搭理他,开始熟悉弓箭。

    这是一把七斗制式步弓,考武举的必备用品。

    宋夔指着前方树立的九个草垛,其实就是九个稻草人,说道:“射中脑袋和咽喉计三颗豆子,射中躯干计两颗豆子,射中四肢计一颗豆子。每人发十箭,谁的豆子多,谁就算获胜。”

    “我来当判官!”

    宋灵儿主动请缨,态度非常积极。

    王渊摆弄着弓箭,问道:“我对这种弓不熟悉,能射几箭练手吗?”

    “随便你,”宋夔此刻大方无比,笑道,“这可是七斗弓,你能拉开就算你厉害。”

    宋夔早就打听清楚了,王渊还有半个月才满十一岁。

    十一岁的孩童,即便长得蛮高,但力气能有多大?别说七斗步弓,便是三斗马弓都难以拉开。

    七斗即0.7石,明斤126斤,大约53千克,七斗弓就是116磅弓。(注:各种统计出入很大,本书引用《中国历代粮食亩产研究》,明代一石约为76.75千克。)

    别看文艺作品当中,动不动就“能开五石弓”。

    事实上,七斗弓已经是明代武举考试,级别最高的制式步弓了,开一石弓那属于附加题——能挽七斗弓为上力者,能挽五斗弓为中力者,能挽三斗弓为下力者。

    宋夔这货一肚子坏水儿,根本没想过跟王渊比箭术。

    宋灵儿猛地回过味来,出于裁判的职业道德,她抗议道:“这样比试不公平,应该换成三斗弓,否则就变成比力气了,哪里还算比箭?”

    宋夔得意大笑:“哈哈,是他自己中计,现在可不能反悔。”

    “这种比试有什么意思?要比力气大,你们干脆举石锁算了。”宋灵儿非常不高兴。她倒不是向着王渊,只因没好戏看而失望,今天这趟算是白来了。

    王渊则满不在乎,都说穿越者有金手指,他的金手指可能就是身体素质好吧。

    从小营养不良,家里油盐都省着放,居然能够天生神力,这完全不讲科学道理!

    王渊平时所用土弓,大概也就三斗左右,他还真没用过七斗弓。当即试着拉动弓弦,发现足够拉个半满,再继续便开始变得吃力起来。

    试射一箭,直接脱靶。

    “哈哈哈哈!”宋氏子弟捧腹大笑。

    宋灵儿则咂咂嘴,心想:这蛮子力气真大,居然能拉开七斗弓,我用的才是一斗弓呢。

    王渊立即作出调整,不到半满就放箭。无奈靶子太远,力道明显不够,想射脑袋却落向地面。

    “试够了没?”宋夔笑嘻嘻问。

    “没有。”

    王渊面无表情,把弓拉到七分满。仔细瞄准之下,手腕已经不住颤抖,再次射出一箭,扎进稻草人的腿部。

    幸好,东方以复合弓为主,弓身相对较短,小孩子也能凑合。

    如果换成欧洲的单体弓,今天根本不用再比了,王渊的手臂长度还达不到开弓要求。

    掏出一截布条,缠在拇指上,王渊说:“可以了,开始吧。”

    宋灵儿高高举起马鞭。

    “啪!”

    鞭子着地,一声脆响,九箭同时射出。

    第一轮,四人射中脑袋,剩下五人射中躯干。

    第二轮,两人脱靶,剩下七人射中躯干。

    第三轮,三人脱靶,剩下六人射中躯干。

    到了第四轮,居然有六人脱靶……即便放下弓箭,他们的手臂都止不住颤抖。

    开玩笑,这可是上力者使用的七斗强弓,让宋家土司的贴身侍卫来还差不多,宋家子弟的随从可没那么大力气。

    包括王渊在内,一群战五渣,接下来就是比烂了。

    王渊的手臂同样在抖,但他一次都没有脱靶,也没有射中过头部——全程恰烂分。

    之前试射两次,王渊已知自己的极限。即便他天生神力,但碍于身体发育,也只能硬拉到七分满。

    力气不够,可以用脑子玩啊。

    每次只拉六分满,保持对弓箭的掌控度,指着稻草人的脑袋射击,落下来正好射中肚子。

    那些宋家随从就比较莽了,一个个都想在主人面前表现,第一箭全部把弓拉满再射。第二、第三箭也是尽量拉满,而且属于硬拉,不但违背射箭技巧,还特别消耗体力,也容易把自己的肌腱拉伤。

    等他们反应过来,已经太晚了,肌肉阵阵抽痛,手抖得跟帕金森患者一样。

    射到第五轮,直接有八人脱靶,只剩王渊还在恰烂分。

    稳如狗!

    “啪!”

    宋灵儿抽鞭子喊道:“我宣布,王渊获胜!”

    “胜什么胜?还没比完呢!”宋夔的脸色黑如锅底。

    那就接着比呗。

    一时间,箭矢满天飞,落地皆随缘,手抖如筛豆。

    宋夔欺负王渊力气小,将靶位设置得太远了,现在反而坑到自己这边。

    八个宋家随从输得心服口服,虽然王渊弄巧恰烂分,但烂分也不是人人能恰的。那需要对力道和距离的精准把控,稍不注意就是脱靶,反正他们没有如此天赋——若有那个天赋,早被土司叫到身边当护卫了。

    宋灵儿指着宋夔说:“愿赌服输!”

    “以后我不找他麻烦就是。”宋夔说着转身就走。

    宋灵儿喊道:“还有叫阿哥呢!”

    宋夔走得更快,只当没听见。

    宋灵儿冲过去拦住:“不许走!”

    宋夔生气道:“小嬢(小姑),你怎么帮着外人说话?”

    宋灵儿双手叉腰:“我谁都不帮。但我是判官,一切照规矩来,说好的就不能反悔!”

    宋灵儿是族长宋然的独生女,宋夔的父亲还指望着嗣位呢,不能得罪这姑奶奶。

    虽然越想越气,但宋夔还是走到王渊面前,用细如蚊呐的声音说道:“阿哥。”

    “还有你们。”宋灵儿指着其他人。

    剩下七个宋氏子弟,也只得走过来,心不甘情不愿,一人喊一声“阿哥”再离开。

    宋灵儿颇为得意,笑着问王渊:“我这个判官当得怎样?”

    王渊由衷赞叹:“铁面无私,秉公执法。”

    “哈哈,你会的汉家成语还真多,”宋灵儿愈发高兴,又说,“你的力气好大,居然能拉开七斗弓。我父亲的护卫都是勇士,也只有一个能开七斗弓呢。不是像你们那样硬拉,是随便开七斗弓。等你长大了,肯定也能像那位勇士,开七斗弓就跟吃饭一样。”

    王渊问:“贵州城能开七斗弓的有多少?”

    “不知道,”宋灵儿叽叽喳喳说道,“但在贵州卫那边,出了个能开两石弓的大勇士,他考上武举就到外地做将军去了。”

    尼玛,开两石弓,338磅弓啊……简直不是人类!

    至于历史上那些开五石弓的猛人,即便抛开度量衡差异,也让王渊难以想象。

027【土木三杰】

    王渊总怀疑古代弓力计算方式,跟现代计算方式有些不一样,否则哪来那么多猛人?

    《天工开物》是这样计算弓力的:“以足踏弦就地,秤钩搭挂弓腰,弦满之时,推移秤锤所压,则知多少。”如此看来,似乎跟现代的弓箭测磅又没啥区别。

    但是,从先秦到唐宋,弓力的测试方法却不同。是先将弓弦松弛,固定弓腰,在弦上挂砝码,测试弓身所能承受的极限。(注:《考工记》、汉郑玄、唐贾公彦都有相关记载和阐述。)

    因此,宋代以前的一石弓,表示弓身能承受一石力。而明清的一石弓,则表示把弓拉满,人需要用一石力气。

    前者以弓性为准,后者以人力为准。

    明朝人应该是知道这种区别的,官方统计弓力已改用斤来计算。但民间依旧沿袭唐宋旧制,还是用“石”和“斗”来表达——多半是为了方便吹牛逼,就像印度的gdp数据一样,修改统计方法之后,gdp增速一下子就上去了。

    王渊刚才拉的七斗弓,说是有126斤,其实很可能只有80斤!他没读过《考工记》和《天工开物》,不知道古今统计方式有异,因此总感觉特别玄乎,拉弓搞得跟修仙一样。

    当然,猛人还是有的。

    《天工开物》对弓力有严格划分,能拉满超过120斤的谓之虎力,差不多就是160磅以上。宋灵儿所说那个能开两石弓的勇士,虽然肯定拉不开338磅弓,但有可能拉开200磅的弓。

    既然想不明白,王渊也就不想了,只站在那里傻乐,因为宋夔忘了把弓箭带走。

    一把制式步弓,足足两袋铁箭,王渊感觉自己发了大财。

    “喂,我们去打猎吧。”宋灵儿道。

    王渊摊出双手道:“打不了猎,手抖得厉害。”

    宋灵儿笑道:“没事,一会儿就好了。对了,你会不会骑马?”

    “没骑过。”王渊道。

    “我教你,”宋灵儿好为人师,对自己的随从说,“给他一匹马。”

    可惜,只有一匹矮马,乃是宋灵儿的坐骑。

    阿猜把自己的马牵来,王渊骑上去之后,腿太短根本够不到马镫。倒是可以把马镫收短,但小孩子骑大马,非常容易发生交通事故。

    “算了,骑我的吧,”宋灵儿性格豪爽大方,一身江湖习气,“改日我送你一匹矮马,咱们天天逃课去打猎。反正你跟宋夔他们也不打架了,留在族学没热闹可看,不如骑马打猎畅快。”

    王渊两辈子都没骑过马,小心翼翼爬上去,幸好这匹马非常温顺,没有出现任何意外。

    宋灵儿纠正道:“你的腿要竖直着放,这样才容易使力。”

    王渊说:“我比你腿长,马镫太高了,腿竖不起来。”

    宋灵儿立即招呼阿猜过来,令其调整马镫高度。

    阿猜虽然有点傻,但为人比较热心,调整马镫之后,还主动纠正王渊的错误:“要用前掌踩蹬,不能把脚框进去。万一马儿发狂,你的脚又被马镫框住,能把你活生生拖死。”

    这些家伙估计平时无聊透了,阿旺很快也过来指导。

    并且,他们都是疯子!

    此地位于凤凰山麓,虽然相对平整,但坡度至少有40度以上,居然让一个初学者在此练习骑马。

    王渊也是个疯子,完全无视潜在风险。他不仅练得很开心,还在稍微熟悉之后,催动马儿小步慢跑,甚至下坡时都在跑。

    这就好像一群老司机,把没摸过车的新手带进山区,无比轻松地说:“开车简单。踩离合、轰油门,抓住方向盘随便搞。只要别乱拐弯,保证不会翻车掉下悬崖。”

    然后新手说:“哇,真的好简单,我要加速了!”

    王渊没有加速,马儿自己加速了。

    这畜生可不管背上骑的是谁,刚下坡时还在慢跑,结果跑出惯性越来越快。

    王渊吓得猛拉缰绳,马头直接被拉得扬起。

    “不要把缰绳拉死,这是下坡,马看不见路会踏空的!”阿旺见状连忙提醒。

    王渊立即把缰绳放松,身体略微前倾,带着缰绳缓慢刹车。可马儿已经跑起了性子,这样根本刹不住,只能勉强控制速度而已。

    还好,这匹马知道自己拐弯,一直顺着山道在跑,没有直线冲锋带王渊飞。

    很快转过一个山坳,连人带马消失得无影无踪。

    即便宋灵儿再怎么没心没肺,此刻也急了,催促道:“你们快追啊!”

    一路狂奔到山下,马速终于开始减缓,王渊却兴奋起来。他丝毫没有感到后怕,反而有种兜风的激情,竟然打马再次加速前进。

    人,是受环境影响的。

    出生在穿青寨,成长于蛮夷之地,王渊再怎么理智,也难免沾染蛮子习性。

    轻生死,贱礼法,重承诺,易赍怒!

    拥有这种性格的人,如果生活在汉地,明人称其为“豪侠之辈”。

    从正德、嘉靖朝开始,豪侠之辈越来越多,并且“侠、盗、儒”互相影响结合。

    王阳明门下“二王”之一、泰州学派开山鼻祖王艮,明代思想家李贽对他的评价为:“此公是一侠客……负万死不悔之气。”

    王艮是怎么教学生的?

    有一天,王艮与学生徐樾外出,途中遇到深沟,宽丈余,掉下去非死即伤。王艮道:“你给我跳过去!”

    徐樾恐惧不敢跳,但老师再三逼迫,只得咬牙助跑,从深沟一跃而过。

    王艮大呼:“就该这样嘛!”

    尼玛,这师徒二人可都是大儒,徐樾后来甚至当了云南布政使,并且战死于云南任上。

    王艮的另一个学生彦钧,因多次为民请命,得罪无数官僚豪强。结果在买船归乡的途中,被南都提学官诱往太平讲学,污他个“盗卖官船”的罪名。入狱三年,弟子罗汝芳变卖家产,又发起募捐,才将彦钧从狱中救出,改为发配边疆当兵。最终,彦钧被俞大猷请去当军师。

    彦钧还有个学生叫何心隐,三十岁就在江西乡试第一名,被誉为“天下奇才”。因为仰慕泰州学派的学说,竟然就此放弃科举,拜在彦钧门下求学。学成之后,回乡创办一个叫“聚合堂”的集约合作化组织,推行自己的社会改造计划。他贡献出自己的全部家产,其他会员加入也要贡献财物,已经有点人民公社的味道,并且统一起来跟官府打交道,抗拒官吏的种种盘剥,还创办公学传播社会改造理念。

    结果遇到张居正改革,双方杠上了,何心隐被张居正的派系官员乱棍打死。

    此便是轻生死,乃心学分支泰州学派的一贯习气。他们对学问的理解是什么?对老百姓有用的即学问。

    这些称之为“儒侠”,还有一种是“儒盗”。

    隆庆朝的首富高拱,有个哥哥叫高捷,官至巡抚。此人在中举之后,居然还跟强盗混在一起,被盗贼们尊称为“高三叔”,业余爱好是打劫过往商旅,直到中了进士以后才收敛。

    高捷晚年告老归乡,夜遇盗贼抢劫。高捷洞开大门,手持双刀,身边只有个执棍随从。二人联手,竟把数十盗贼驱赶至原野,有盗贼认出其身份,俯首拜倒:“三叔尚威武如是耶!”高捷哈哈大笑,邀请盗贼们回家宴饮,有几个盗贼少年为之折服,甘愿委身为奴,侍奉终身。

    最后一种则是“侠盗”,不外乎劫富济贫那套把戏。

    把王渊放在明朝社会,绝不属于稀有物种,跟他类似的人物多得很。

    至少,他如果投身王阳明门下,肯定与王艮引为知己。

    骑着马儿在竹林里兜风,王渊有一种飙车的畅快。直至马儿跑累了,一人一马才终于停下,王渊躺在林中悠然望天,吹着清风竟怡然睡去。

    “喵!”

    一只小奶猫把王渊舔醒,在他脸上直蹭,似乎是饿得找东西吃。

    “喵!”

    远处又传来一声猫叫。

    王渊起身搜寻,竟找到三只小猫,估计是跟母猫失散了,又或者母猫遇到意外已经死去。

    三只小奶猫不知道怕人,走路跌跌撞撞,时而摔倒在地,张开粉嫩小嘴叫唤个不停。

    “穿越了还当铲屎官?”

    王渊把三只小猫抱在怀里,笑道:“给你们分别起个名字吧。嗯……你叫水泥,你叫木头,你叫钢筋,并称土木三杰。”

028【三个小祖宗】

    “你起的名字好难听啊。”

    “木头我知道,钢筋和水泥是什么?”

    “钢筋是一种钢吗?”

    “水泥难道就是泥水?”

    宋灵儿蹲在王渊身边,看着那三只小猫,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

    王渊笑道:“我随便起的名。”

    宋灵儿虽然被小奶猫萌态戳得心动,但还是做出一副不屑模样:“养猫有什么用?要养就养豹子和老虎。竹熊也可以,长得那么大,肯定能拿来当坐骑。”

    “你还在打竹熊的主意呢?”王渊颇为无语。

    宋灵儿郁闷道:“早被它逃得没影了,怎么都找不到,估计是挪窝了吧。”

    王渊心里幸灾乐祸,表面却一本正经,劝道:“你跟竹熊没缘分,别再惦记了。”

    “唉,不说竹熊,”宋灵儿问道,“想不想学骑马,我可以借你一匹。”

    王渊笑问:“怎么不是送?”

    宋灵儿道:“五百两一匹的上等水西战马,我是敢送,你敢要吗?”

    “五百两一匹?”王渊惊道。

    宋灵儿道:“这种马属于贡品。宋家每隔数年,便向朝廷献马一次,每次只能献十多匹。”

    “好吧……”王渊无话可说。

    据《黔书·水西乌蒙马》记载:“水西乌蒙近于西,故多良马,上者可数百金,中者亦半之,其鬻于外者凡马也。而其上者蛮人亦爱之,不肯鬻,不频骑,惟作戛祀鬼也,临阵才用之,童死以为殉。”

    这说得够玄乎,上等水西马价值数百金,而且还不容易买到。土司都舍不得骑,只有打仗和祭祀才用,马死了要以童男童女殉葬。

    此言肯定夸大,但也可窥一斑。

    早在南宋时期,水西马就已经出名。南宋朝廷为了与金人作战,经常在水西购买战马。个子小,力气大,好喂养,耐持久,平原作战或许稍显不足,山地作战则堪称神器,在陡峭狭窄的山道亦能健步如飞。

    安氏为什么军事实力超强?

    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控制了水西马的原产地。

    宋家虽然也有养马地,但总不比安氏水草丰美,马匹的产量和质量也大大不如。

    由于贵州不产盐,盐价贵到难以承受的地步。一匹中等水西马,在贵州就可值一石精盐,至少作价三十两白银。而一匹上等水西马,没有几百两银子你干脆别问价。

    “喵~~喵~~”

    三只小奶猫叫唤得更厉害。

    王渊和宋灵儿将萌货们带回去,喂米饭和肉饼都不吃,喂米汤倒是抢着喝了不少。

    明显,还没断奶呢。

    王渊问:“你家有羊奶吗?”

    宋灵儿说:“马奶更好找,给它们喂马奶吧。”

    三只小猫喝了半个月马奶,体型蹭蹭蹭变大,食量越来越惊人。断奶之后,挑嘴得很,不怎么吃米饭,肉饼倒是啃着香,后来干脆自己学着抓老鼠。

    袁二的伤势早已痊愈,变得稍微稳重了些。他有一天过来串门,见“钢筋”叼着条小蛇,挠头说:“王二,你这猫有点怪啊,我看着怎么像‘扒鸡虎’?”

    经此提醒,王渊也忍不住仔细查看,拎着猫咪的后颈道:“我还以为是狸花猫,这他娘原来是豹猫啊!”

    随手一甩,猫咪落地。

    “喵~~~”

    钢筋不满的朝铲屎官叫了一声,嘴里那条小蛇瞬间逃脱。

    这是一条竹叶青,剧毒,此刻却慌张逃窜。

    钢筋懒洋洋趴在地上,等小蛇游到门口,才飞奔过去抓捕。一爪子将竹叶青拍歪,然后叼着回到原地,再次松口将毒蛇放开。

    小蛇飞快逃跑,到门口又被抓回来。

    如此反复几次,钢筋似乎是玩腻了,终于一口将毒蛇咬死。

    这边钢筋正在吃蛇呢,水泥又突然跑进来,嘴里还叼着一只雏鸡。它趴在王渊脚上,脑袋蹭来蹭去,似乎把雏鸡当做战利品在邀功。

    “老子不吃带毛鸡,”王渊郁闷无比,拎起水泥教训道,“以后不准去偷鸡!你才断奶几天啊,就已经学会偷偷摸摸了。”

    “喵~~喵~~”

    水泥望着铲屎官直叫唤。

    “就知道卖萌!”王渊顺手把雏鸡扔出去。

    水泥闪电般飞奔而出,把鸡叼回屋里,旁若无人啃咬起来,洒了一地的鸡毛鸡血。

    这三个不是萌货,而是小祖宗!

    不过可以当猎犬养,成年豹猫能够单挑野狼,而且是一边倒的完胜。孤狼在野外遇到豹猫,基本都吓得撒腿就跑,三匹狼扎堆才会选择战斗。

    王渊上辈子修桥打洞,找不到啥娱乐活动,没事儿就用手机刷视频玩。

    他曾经见过一个视频,一只豹猫跟一只野狼单挑。那速度快得野狼无法招架,最后找准机会一口咬出,死死咬住野狼的咽喉。明明体型更小,却像猛虎扑食一般,把野狼按在地上直至死亡。

    不再理会这三个活祖宗,王渊拿出字帖开始练字,袁二也认认真真看起书来……嗯,《三字经》。

    “王渊,快出来打猎了!”又来个活祖宗。

    袁二飞快把《三字经》放下,这货根本不是来看书的,而是想要跟着宋灵儿蹭马骑。

    宋灵儿拎着马鞭进来,一脚踩在蛇头上,顿时吓了一跳:“这什么东西?”

    王渊暗笑:“钢筋吃剩下的。”

    宋灵儿看清那是血糊糊的蛇脑袋,既不感到恶心,也不感到害怕,反而惊喜道:“钢筋没断奶几天啊,居然都学会抓蛇了。”

    “水泥还抓了只鸡呢,”王渊说,“今天我总算认出来,它们三个都是‘扒鸡虎’。”

    宋灵儿双手将钢筋捧起,仔细分辨,果然不是狸花猫,全省都长满了豹纹斑点。等再过一个月,这种特征将更加明显,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小豹子。

    宋灵儿一边撸猫,一边说道:“快走,去打猎了。”

    “等我把这张字帖写完。”王渊没有动弹。

    “没劲!”

    宋灵儿只能坐下等待,用手托着腮帮子,歪着脑袋看王渊写字。

    在宋氏族学已经将近一月,王渊正式年满十一岁。

    书法进步速度只能说还行,但《小四书》却学得超快。

    其中,《名物蒙求》和《性理字训》早已背完,全是些古代基础常识。都不用请教老师,王渊自己就能理解,只是偶尔去问一下生僻字。

    《史学提要》和《历代蒙求》则需多多费心,四字为一句,八字一典故,从三皇五帝到宋代历史全部拉通了。许多典故,王渊都需要去问老师,自学是不可能完全掌握的。

    一张字帖写完,王渊还没来得及收捡,宋灵儿便拉着他往外跑。

    护卫们早就准备好马匹和弓箭,袁志就像沙漠旅人遇到绿洲,两眼发光的朝一匹马奔去。

    王渊来到一匹半大的水西马身边,帮马儿捋了捋鬃毛,这才灵巧利落的翻身上马。他正在学习马术,不用向谁请教,多在山里跑就行了,各种地形足以锻炼骑手的控制力。

    “驾!”

    一阵呼喝,纵马奔腾。

    三只豹猫也跟着窜出,可惜太过幼小,追了一阵便跟不上,只能目送马队进入山林之中。

    (第一卷完)

    (第二卷王阳明出场)

    (另外。)

    (总感觉关于弓力的说法有问题,老王又查了《考工记》及郑玄注释、《宋会要辑稿》和《武编》,综合先秦、东汉、宋代和明代的资料进行修改。)

    (本书的一石定为72千克,七斗弓为84明斤。至于宋明弓力定义,上一章纯属老王胡说八道,已全部删改。)

    (可长按章节目录,重新下载章节,便能看到修改内容。)

029【江上谁家客】

    正德三年。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贵州的初春很冷,山里就更冷,甚至还有没化尽的积雪。

    明朝从洪武年间,气温就在不断下降。这种趋势一直持续到正德末年,中间只有几次小幅度回升。

    不过嘉靖皇帝运气很好,在位数十年间,气候始终处于回暖状态。隆庆皇帝就悲剧了,登基没几年,全国气温日趋变冷,直至万历末年才暖和了几年。然后天启皇帝接班,全国气温断崖式下跌,正式迎来小冰河时代。

    单从气候来说,王渊身处在一个什么时代?

    比崇祯初年稍微暖和一些,再过二十年,气温将跌到比崇祯继位时还低!

    当然,只要扛过这二十年,大明朝就能迎来长达六十年的回暖期。

    回暖期跟嘉靖在位时间重合,本该是明朝发展的黄金时期。有弘治、正德两朝积累的经济实力,工商业迎来爆发式增长,农业也因气候变暖而快速发展。并且开始跟西方殖民者接触,美洲白银大量涌入,科技交流也在碰撞中进行——多么美好的时代啊。

    可惜,嘉靖皇帝热衷于权术,对国家发展没起到正面作用,反而为子孙埋下无数隐患。

    但抛开倭乱不论,嘉靖朝怎么讲都是盛世,因为各方面条件太好了,换头猪来当皇帝都是盛世!

    “驾!”

    十多骑穿行在山岭之间,马蹄飞踏溅起薄雪,把刚刚度过冬眠的松鼠吓得乱窜。

    “水泥,木头,钢筋,快给我堵住!”

    宋灵儿兴奋大喊,骑在马背上弯弓搭箭,瞄准一只正在奔逃的麂子。她今年已经十四岁,个头长高一大截,手里的一斗弓也换成两斗弓。

    三只豹猫在林间狂奔,堵住麂子的去路,吓得猎物强行改变逃跑方向。

    它们属于豹猫分类里的指名亚种,体型不算最大,但也绝不是最小。其中,发育最快的水泥,已经长到五斤重,体长一尺五寸,尾长六寸有余——比同年龄的狸花猫更轻,但体型更加修长。

    可说好的单挑野狼呢?

    前几天就遇到一匹孤狼,三只豹猫转身便跑,根本没有任何战斗**。那匹狼也懒得追,因为追不上,打起来也有可能受伤。

    贵州的野狼体型也不大啊,平均体重只有25千克左右,只比土狗略大一点点。你们跑个毛啊!

    王渊感觉自己上辈子看了假视频。

    三只豹猫非但不跟狼打架,遇到麂鹿同样如此。刚开始训练它们追猎时,看到麂鹿都傻站着,然后转身跑去追松鼠。

    试验了好多次,王渊终于弄明白。

    但凡体型稍大的动物,豹猫都不会主动进攻,这源于野生动物的天性,即规避任何受伤的潜在风险。

    训练足足一年,这三个萌货终于开窍,已经能够听从命令,主动追击中等体型的食草动物。但也只是追击而已,基本不进行身体接触,更不会冲上去扑咬,还不如一只猎狗管用。

    “哈哈,看我的!”

    在豹猫的配合下,宋灵儿终于拉近距离,一箭射向那只慌不择路的麂子。

    不算描边,箭簇从麂背掠过,刮出一条深深的伤口。这已经很不错了,宋灵儿刚才属于骑射,而且瞄准的还是高速移动目标。

    麂子受伤吃痛,顿时逃得更快。

    宋灵儿郁闷无比,大喊道:“王渊,给我射死它!”

    “咻!”

    一支铁箭从林中飙出,准确扎进麂子的脑袋。

    “好箭!”

    阿猜和袁志打马奔去,只见此箭刚好射中麂眼,对王渊的神射佩服得五体投地。

    宋灵儿也惊喜道:“王渊,你的骑射越来越准了!”

    再过两个月,王渊就将年满十三岁。除了身体依旧显得单薄,个头跟十五六岁的少年差不多,而且力气也越变越大。

    王渊望望天:“时候不早了,回去吧。”

    猎物尸体自然有随从处理,宋灵儿打马来到王渊身边:“喂,你真要去参加县考啊。做一个勇士不好吗,为什么非要当书生?”

    “你不懂。”王渊笑道。

    宋灵儿说:“今年的县考可不容易。贵州城和周边三个长官司,全都得在贵州城应考,而且主考官是那个席书。你去年就该去考的,是我们宋家当主考官,保证让你轻轻松松中秀才。”

    王渊解释道:“去年我连《四书集注》都没学完,就算考中了也属于糊弄。”

    “那你也该去考啊,今年可没有人照应。”宋灵儿说。

    王渊笑道:“若我连县考都怕,今后怎么去参加乡试考举人?”

    宋灵儿说:“你就是个笨蛋,有便宜都不知道占。”

    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贵州格局已经出现重大变故。

    就在去年,安氏和宋氏以献马为名,派人进京贿赂官员。一张白虎皮把刘瑾乐坏了,刘公公没有自己留下,而是立即进献给正德皇帝。

    皇帝和太监都高兴,哪还有办不成的事?

    贵州巡抚汪奎立即获罪回京,从此致仕归乡,而贵州也不再设立巡抚一职。

    剪除掉共同敌人,安氏和宋氏的矛盾瞬间爆发。

    安贵荣主动拉拢汉官,耗费财力大办社学。为了讨好信佛的左布政使,他还主动翻修扩建佛寺,再以右布政使的名义修桥铺路。

    贵州左右布政使和副提学官都非常满意,一致认为安氏忠于朝廷,开始联手对付不怎么听话的宋家。

    在多方配合之下,宋家把贵州城的科考掌控权都丢了。

    宋然被这一连串操作搞得懵逼,辖地内又爆发好几次抗税活动,他频频调兵镇压,已经无力跟安贵荣争斗。

    宋坚献上王渊的计策,希望能挑拨安氏辖地叛乱。但宋然舍不得财物与兵甲,不愿拿去贿赂那些蛮子,只随便派几个人去瞎挑拨,这个计策等于是作废了。

    回到北衙客房,王渊开始整理考试用品,他对县考还是很有把握的。

    贵州提学官远在云南,贵州科考完全是副提学官席书说了算。即便席书再怎么严格,也要顾及地方实情,不可能用江南的标准来要求贵州学子。

    王渊不需要学得太好,比其他人更好即可,他是一群菜鸡当中那个吃米的鸡。

    ……

    湖广,常德府,武陵县。

    王阳明背着行囊,身边跟着两个随从,在江边与学生道别:“惟乾,卿实,你们都回去吧,难道还想把我送到贵州?”

    “先生还有心情说笑?”冀元亨一脸惆怅,“此去贵州,路途遥远,凶险莫测,先生请多多保重。”

    蒋信直接拜倒在地:“学生虽只受教几日,但以获益终生。请先生此去,务必保重身体,有朝一日定能重返朝堂,将那刘瑾诛奸扫荡殆尽,还大明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去吧,去吧!”王阳明挥手,带着随从踏上客船。

    王阳明被贬谪龙场驿,正是王渊把沈师爷抢上山的时候。

    但他没有立即动身,因为妻子流产了。在家照顾一段时间,王阳明又四处拜访故友,直至第二年才南下。中途又被刘瑾派刺客追杀,借投江假死逃过一劫,之后躲躲藏藏,还去南京看望自己的父亲。

    这年冬天,王阳明前往越城讲学,收妹夫徐爱为门下大弟子。

    从越城到贵州的途中,王阳明一路走走停停,经常被沿途官员邀请去讲学。冀元亨和蒋信,便是他在武陵收的弟子。

    船只飘行于江面,越来越远,最后只剩一个影子。

    冀元亨和蒋信一直跪伏于码头,直至彻底看不到船影,这才互相搀扶起身,带着一脸落寞悲伤。

030【一刻钟交卷】

    大概从成化、弘治年间起,明代科举形式就变得正规起来。

    想做秀才可不容易,必须通过县试、府试和道试,任何一次考试落榜都白搭。

    县试由知县做主考官,府试由知府做主考官,道试由一省提学做主考官。每次考试的规矩都不同,内容也有少许变化,道试需要考《五经》题目。

    通过府试可称“童生”,即为“进学”;通过道试可补“生员”,俗称“秀才”。

    在文章锦绣之地,仅一次府试,就可能有数千学童参加。

    嗯,以上这些,都跟王渊无关!

    由于古代行政效率低下,弘治朝确定的童子试规则,到正德年间都没有在全国铺开。

    据姜准的《歧海琐谈》记载,在弘治、正德年间,一些地方考生员都还很随意。县里把读过书的报送知府,考官随便出个上联,对出下联就能通过。或者是背诵经义,能背出来的就当生员。稍难一些的考八股,都不用把文章写完,能准确破题即为生员。

    咱宋公子当年考秀才,都没有惊动按察使(兼职副提学官)。他爹一个小土司,就能当主考官(仅限贵竹司),而且只出了一道题,那便是——写对联!

    宋公子的对联写得不错,自然就进学做童生了。

    按察使又让宋公子背课文,哇,课文背得好流利,此子真神童也,妥妥的秀才!

    出现这种情况,绝不是贵州教育落后,因为再落后也不至于此。

    说白了,**而已。

    成化朝以前录取生员,都是这样随性妄为,派按察御史专门巡视都挡不住。因此朝廷才开始改革,到弘治皇帝的时候,终于确定童子试规范,但贵州依旧我行我素。

    于是,席书来了!

    此前贵州的提学官远在云南,由贵州按察使兼任副提学官,等于无人管理贵州教育事务。

    朝廷派席书担任贵州专职副提学官,那是寄予厚望的,务必要在贵州落实朝廷的童子试政策。

    耗费两年时间,席书终于破局,这次亲自组织考试。

    对贵州城的学童而言,今年的县试好难啊!

    “喂,你听说没有,今年县试要考八股。”

    “真的?不是只默写经义吗?”

    “又要默写经义,又要作八股!”

    “那怎么办?我还没学过制文呢,早知道去年就来考了!”

    “别慌,听说八股文只考破题。”

    “破题我也不会啊,这玩意儿怎么破?”

    “……”

    你看,在贵州考童生多难,贵州的学童们多可怜——江南学童听了想打人。

    王渊和刘耀祖提着考箱,刚到司学门口,就听到阵阵议论声。

    刘耀祖顿时紧张起来:“王二,我也刚学作八股,这次怕是不能进学了。”

    “没事,”王渊安慰道,“今年不行,那就明年再来,反正你还没把四书吃透。”

    “嘎!”

    沉沉的司学大门被推开,一个官差踏出门槛,宣布道:“提学副使有令,今岁贵竹司、中曹司、龙里司、扎佐司、贵州卫、贵州前卫……各司学、卫学、社学、私学之学童,县试与府试合而为一,考试优异者直接进学,四月与贵州诸童生参加道试!”

    好嘛,前两天已经进行了考生登记,今天就要正式开考。结果突然宣布,两次考试并为一次,咱们这位提学副使不按套路出牌啊。

    主要是不想应付卫所的军官,特别是汤家,其始祖为汤和之子、征南将军汤永慕。

    今天就把童生敲定下来,一场考试完事儿,免得汤家跑来走后门说情。

    此举明显是乱来,但无所谓。

    这场考试从头到尾都不守规矩,也不差这一遭了。县试本该知县当主考官,放在贵州就是小土司当主考官,席书硬要把贵州城附近的学童都叫来一起考,他身为提学副使居然亲自主持县试。

    全乱套了!

    究其原因,无非是为了防止土司徇私舞弊。

    一个脸上有数道鞭痕,额头发肿的学童,无比紧张道:“大哥,你说我如果落榜了,那个女人会不会把我打死?”

    “什么那个女人?”学童身边的少年责怪道,“即为后母,便当尊敬!”

    学童捂着发肿的额头,嘀咕道:“好几次把我打得半死,你让我怎么尊敬她?”

    少年名叫汤冔,汤和后代,司学生员。

    学童名叫汤邦,是汤冔的二弟。

    他们的生母很早就过世,继母严氏凶残蛮横,动辄对其棍打鞭抽。历史上,二弟汤邦、三弟汤鼎,全都被继母打得逃离家族,只剩汤冔顽强活到成年,并且最终考上进士。

    为什么要提汤冔?

    这个少年是王阳明在贵州的大弟子!

    “汤邦,贵州卫世袭军户子弟……保人陈纲,贵州宣慰司学生员……”

    汤冔拍拍二弟的肩膀:“进去吧,你肯定能进学!”

    “王渊,贵竹司农户子弟……保人宋际,贵州宣慰司学生员……”

    王渊提着考箱,紧跟在汤邦身后,宋公子也适时出现。

    很快轮到王渊,两名吏员确认其身份,又比对了宋际的相貌描述,这才给他搜身和检查考箱,宣布说:“并无夹带。”

    王渊提着考箱进入考场,而作为保人的宋公子,则撤回到台阶旁边。

    台阶之上,贵州提学副使席书,正大马金刀坐着镇场子。身边还站着沈师爷,以及另一个中年儒生。

    “慰堂兄,刚才那孩童,便是你的亲传弟子?”中年儒生笑问。

    沈复璁说道:“此子天资聪慧,以吾之微薄才学,只能勉强当他的蒙师。”

    席书有些惊讶:“该是何等聪敏,才能让慰堂自谦至此耶!”

    “容禀,”沈复璁拱手欠身,“此子虽非过目不忘,但三日习得《三字经》,七日习得《千字文》,二十一日掌握《小四书》,三十六日默诵《四书》,半年不到已领会《四书集注》。”

    席书并不怀疑沈师爷之言,因为这种事没必要说谎。他笑道:“若真如此,待得道试之后,吾亲自为其业师亦可。”

    沈复璁连忙说:“那是他的大造化!”

    《四书》没那么可怕,四本书加起来才多少字啊?比背六级英语单词容易多了。

    拿《大学》来举例,一篇散文而已,高中生用两天时间就能背诵。古代考生每日复习一遍,三个月下来,就能对《大学》内容形成条件反射,你便是想忘都忘不掉!

    真正可怕的是《四书集注》,朱熹老先生害人不浅。

    只能按照朱熹的批注去理解四书,只能按照这种理解去作八股文,把读书人的思想都给框死了。就像沈师爷喜欢看杂书,考举人的时候经常脱纲,一不小心就跟朱熹批注相悖,连续考了三次乡试都光荣落榜。

    有时候朱熹突然脑抽,给出的批注很刁钻,你也得跟着他脑抽才行。

    王渊学《四书集注》就更痛苦,因为他有着现代人的灵魂。他并不认同朱熹的某些思想,却必须强迫自己背下来,而且还要拿这些内容去写八股文。

    如此学习方式,王渊担心自己会被搞成精神分裂。

    考场在贵州宣慰司学之内,从教室、过道至院坝,到处都摆着考桌。

    席书对学童们很关照,居然把桌凳都准备好了,放在过去必须自己携带。

    这种情况很常见,由于某些州县太穷,桌椅都得考生自带。许多乡下来的考生,只能在城里借用或租用,实在租借不到干净桌子,连卖肉的案板都给搬进考场。

    一首《竹枝词》送给明清两朝的广大考生:“国家考试太堂皇,多少书生坐大堂。油板扛来当试案,考完衣服油光光。”

    王渊选了一个檐下座位,贵州气象复杂,避免突然下雨被淋湿。

    等考生点名完毕,席书也把椅子搬进来,坐在堂前亲自督考。他对吏员说:“开始发卷!”

    好嘛,席提学果然气派。

    以前贵州城考县试,都把题目写在木板上,让考生用自带的纸抄下来,这回连考卷都准备好了。

    考场里大概有近百位学童,拿到题目的瞬间,顿时响起一片哀嚎之声。

    果然要考八股,他们以前都是对对联、默写课文的。

    好在席书还留有余地,考虑到贵州学童的情况,他一共出了三道题:对对联,写课文,作八股(只需破题)。

    换成江南那边,谁考你对联啊,直接就是两篇完整的八股文。

    第一题:对对联,上联是:一门父子三词客。

    早就被用烂的上联,稍微有点文学常识,便知道讲的是苏门三父子。

    王渊顺手在草稿纸上写出下联:千古文章八大家。

    这属于标准答案,你也可以写其他内容,但肯定没有这个下联贴切。

    好简单的题啊,可现场学童们,竟有一大半在抓耳挠腮,他们估计连苏轼是谁都不知道——即便《三字经》里就有苏轼他爹的事迹。

    第二题:默写课文,考的是《大学》“所谓平天下在治其国者”那段,完整无错默写出来就能得分。

    第三题:生财有大道。(破题即可)

    这种八股文属于“小题”,别说恶心人的截搭题了,它的难度连普通题都不如,平时都用来给小孩子练手玩的。

    王渊略微思索,便在稿纸上写出破题内容:“善理财者,得其道而自裕焉。”

    好了,全部搞定,剩下的就是抄在答题纸上。

    一刻钟不到,交卷。

    这估计是所有穿越者中,交卷最快的县试,而且还县试、府试二合一,考完之后直接进学做童生。

    见王渊交卷,其他考生都傻了。

    甚至有考生,在领到试卷之后才研墨,一边研墨一边思考答案,此刻都还没把墨给磨匀呢。

    (ps:王守仁在弘治十五年就自称“阳明子”了,练气功修道时改的道号,叫他王阳明没毛病。对了,他还有个兄弟叫王守义……)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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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大明春介绍:
穿越到大明朝,考科举是黑户,想读书又没老师。好在隔壁就是流放王阳明的龙场驿,不过还得等几年,那就先抢一个老师回家凑合着学吧。梦回大明春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梦回大明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