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一言可决也】
“户籍问题嘛。”
宋公子来回踱步,思虑道:“此事有些难办。扎佐司的长官是我叔祖,他这人一向不爱读书,近些年连县试都作废了。汝等便是有了户籍,又熟读四书五经,也没地方去考生员。”
还有这事儿?
太他妈坑了,扎佐土司居然敢擅自取消县试。
沈师爷仰天长叹:“如之奈何也!”
“沈兄且莫着急,”宋际又仔细想了想,很快想出个法子,说道,“吾父讳坚,正是贵竹司长官。或可把寨中读书孩童,都落籍到贵竹司这边。如此一来,他们参加县试,也能到贵州城来应考。”
沈师爷说:“如此麻烦,太为难宋兄了。”
宋际笑道:“不麻烦。都不必惊动吾父,只需叫来吏员,亲口叮嘱一二,此事便水到渠成了。”
沈复璁只能暗自感慨,这贵州果然是土司天下。
放在其他地方,落籍并非小事儿。如果牵扯到科举,那就更棘手了,非得撒足银子,上上下下都疏通一遍不可。
而且还容易被同籍生员举报,稍不注意就要闹出丑闻。
一般而言,地方主官都不愿接这种烫手山芋,他们捞银子有很多途径,何必要选最危险的法子呢?
可在贵州,毫无顾忌,宋公子打声招呼就能搞定。
历史上,此种情况将在几十年后慢慢改变。
嘉靖皇帝在位期间,恩准贵州自设乡试考场,并提高了贵州的举人名额。
好嘛,不用远赴云南考试,而且举人名额还多,本地竞争又不激烈,贵州一下子成为科举天堂。无数外省生员,纷纷使银子跑来贵州,用尽各种方法冒籍应考,乡试考场里有一大半都是非法移民。
搞得实在太离谱了,甚至惊动嘉靖皇帝,遂颁下御旨严斥冒籍现象。但依旧屡禁不止,许多贵州籍举人,居然连一句贵州话都不会讲。
宋际此刻非常开心,能帮土人参加科举,等于是在推行教化之路上走出了第一步。
他这个冤大头,居然比当事人更加急切,欢喜道:“不如今天就把名单敲定,吾明日便去督促办理。少则一日,多则三日,户籍问题就解决了。”
沈师爷当然乐意接受,对书店老板说:“借君笔墨一用。”
书店老板立即拿来笔墨纸砚,还主动为沈师爷研墨。
“慢着!”
袁刚突然阻止,问道:“移籍落户可以,赋税徭役算在哪边?”
这在袁刚看来是头等大事,对宋际而言却是小事一桩,笑道:“只是落籍,不牵扯其他,也没人找你等收税。”
“那还行。”袁刚终于安心。
虽然对穿青寨来说,所有姓宋的都是仇人,而且是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但宋际属于大好人,即便袁刚都对他恨不起来,甚至还不由自主的联想:如果换这个宋公子来当宣慰使,今后的日子就要好过多了。
书店老板很快把墨磨好,微笑道:“沈朋友请落笔!”
沈师爷对王渊说:“顺便把你们的三代家谱也编了,考科举时会用到。你来说,我来写。”
王渊道:“童生王渊。父王全,母姜妮,祖父王恩。世代务农,皆为良民,祖上三代,并无作奸犯科之举。”
袁刚也依样画葫芦,还把刘木匠等人的信息一并报上。
全都是大大滴良民!
“大善,果为良善之民也。”沈师爷笑得有些古怪。
宋公子的关注点独树一帜,他认真看沈复璁把资料写完,突然拍手称赞道:“好字!”
沈师爷潇洒无比的将毛笔一扔,负手而立:“献丑了。”
宋际丝毫不把银子当钱看,却将沈复璁随手而写的字视若珍宝。他小心翼翼捧起,又轻轻吹干墨迹,贴身收藏说:“待吾拿回家中慢慢鉴赏。”
沈复璁的书法,怎么讲呢,不太好说。
一开始,他是为科举而练,做师爷之后,又是为恩主而练。
那位恩主从知县到知府,每年来往文书、私人信函颇多,大部分都由沈复璁代笔。碍于身份,必须使用台阁体,可难免千篇一律,于是又想尽办法追求变化。
这十多年来,沈复璁疯狂临摹吴宽书法,几乎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只是略微缺少那么一点神韵而已。
宋际根本没见过吴宽的字,此刻由沈复璁写出来,顿时就把他惊到了——既有台阁体的雍容端庄,又显得凝重厚实,淳朴当中还隐隐透出一种奇倔。
台阁体还能这样写?
没办法,宋际虽然是土司公子,但那个“土”字就说明一切。
见识太少了。
宋际再度提升了对沈复璁的评价,恭敬道:“沈兄满腹经纶,竟连书法都这般精彩。可否屈尊降贵,到吾宋氏族学担任教谕之职?”
嗯?
王渊、王猛、袁刚、袁志突然瞪眼,齐刷刷握刀。
沈复璁顿时一个激灵,抱拳说:“宋兄美意,在下心领了。但穿青寨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已经答应教导寨中子弟。君子一诺千金,怎可言而无信?”
“沈兄真君子也!”
宋际对沈师爷的人品,已经心悦诚服,说道:“此事好办。让寨中向学子弟,都来宋氏族学读书,所需费用由吾一力承担。”
沈复璁扭头问王渊:“如何?”
王渊点头道:“可以。”
“那就这样说定了,”宋际满心欢喜,望望外边的天色,说道,“时日已晚,诸位想必还未用餐。不如吾等找一家酒楼,边吃边聊,吾还欲向沈兄请教书法技艺。”
听到酒楼二字,沈师爷似乎闻见酒香,偷偷咽口水道:“但凭宋兄安排。”
酒楼就在布政司治所附近,贵州布政使老爷经常来此宴饮。
至于布政使那点工资,怎经得起天天下馆子,那就不需要深入探究了。土司虽然漠视朝廷法度,但该孝敬的还是要孝敬,只求这些汉官不要乱讲话瞎伸手。
酒菜端上来,颇为丰盛。
几个穿青人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般吃到肚里,犹如八辈子没吃饱的饿死鬼投胎。
沈师爷就有风度多了,虽然也嘴馋得很,但人家举止潇洒、从容大方,慢悠悠跟宋公子喝着小酒,还趁兴玩起了飞花令来佐酒。
酒过三巡,宋际已经喝迷了眼,带着醉意感慨道:“吾观沈兄,便可知江南风物,恨不得亲到江南一游。”
沈复璁也喝得七荤八素,大笑道:“此事易耳。再过数年,你我携手畅游江南,届时我请你吃鱼翅!”
“鱼翅为何物?”宋际忙道。
沈师爷说:“鲛鲨之鳍也。”
宋际生出万般向往:“沈兄如此推崇,鱼翅必然美味异常。”
酒宴散去,宋际亲自送他们去旅店,不但主动负担了房钱,还把第二天的早饭都安排了。
就连他们那两头驴,也被请到店后棚房,美滋滋的享用着豆饼。
017【上哪都被糊弄】
饭比家里好吃,床也比家里柔软,这一觉睡得很舒服。
只有袁刚彻夜警醒,因为他经过的风浪太多。
特别是四十二年前,袁刚还是个五岁孩童。祖父、父亲、母亲、伯父、伯母、叔父、婶婶,浑身浴血,接连战死,只剩断臂的祖母将他拉扯成年,传授他袁家箭术和刀法,让他永远不要忘了血海深仇。
那一仗,穿青寨里谁都不愿打,但已经到了不打不行的地步。
因为,扎佐那位土司官,想把穿青寨定为“人寨”。
土司辖地属于羁縻统治,朝廷不指望收多少赋税,只求每年补贴的钱粮少些,别隔三差五搞出叛乱就行。
怎么收税,怎么征役,全凭土司喜好。
赋税且不提,只说徭役征收,汉民有军户匠户之分,土司也跟着玩这套把戏。
他们将直管地区的田地,划定为“奶妈子田”、“养马田”、“火把田”、“上马田”等等,耕种相应土地的老百姓,世代给土司子女喂奶、养马、打火把、供土司踩着上马。
而对于辖外生地,则往往以部族、村寨为单位,统一征收赋税和徭役。
“人寨”属于徭役定性,即赋税可以少收甚至不收,也不用再服其他役种。但是,“人寨”必须每隔数年,就为土司长官进献男女青壮,充作奴隶,生杀予夺,不得过问。
扎佐土司把穿青寨定为“人寨”,等于要断穿青人的根基,大家被逼得只能以死相抗。
寨中人口虽然锐减七成,但逃过了“人寨”命运,仅被增加两成赋税而已。徭役也不用再服了,因为寨中人丁减少,缴纳赋税已经极为吃力。当时的宣慰使宋昂,甚至推行仁政,直接免了他们五年赋税。
如此一来,穿青人既仇视宋家,又对宋昂心服口服。
因为逼迫穿青寨的是扎佐土司,并非宋昂本人。就像小民被贪官污吏所害,不能埋怨皇帝一样,更何况事情闹大之后,皇帝还下令废除徭役、免税五年。
宋昂老爷子去世那年,穿青人感其恩德,甚至自发跳傩舞悼念。
可惜啊,宋昂虽然一心汉化、仁爱百姓、忠于朝廷,他的长子宋然却是个虎狼之辈。
在宋然的残暴统治下,宋氏下辖十二长官司,至少一半已被逼到造反边缘,三五年之内必定要闹出大事。
……
袁刚始终担忧沈复璁有贰心,怕其半夜跑去找宋际告状,调兵把自己堵在客店里围剿。
他昨晚连酒都不敢喝,硬要跟沈师爷睡一间房。
关键时刻,千万不能掉链子!
很快就要落实户籍了,袁刚不奢望儿子当秀才,只想送两个儿子去参加武举。
幸好沈复璁老实,也就半夜起来撒泡尿,其他时间都在蒙头大睡。
清晨时分。
王渊四人正在保养兵器,宋公子居然就来探望了,还特意牵来一头健硕毛驴。
沈师爷迷迷糊糊起床,都没有洗漱时间,就慌忙出去迎接。
宋际指着毛驴,抱拳笑道:“沈兄,山路坎坷,须有代脚之物。此驴随吾数年,甚是乖巧,今日就赠与沈兄了。”
“宋兄真是……令我汗颜啊。”沈复璁感动得无以复加。
敲竹杠是一回事儿,交朋友又是另一回事儿。
这宋公子不但帮他们买书,帮他们落实户籍,还请沈复璁担任教谕,把寨中读书孩童都安排到宋氏族学。昨晚又是请吃请喝,安排住宿,连两头畜生都照看好了,一大早还跑来赠送代步毛驴。
除了恩将仇报的白眼狼,又怎不记宋公子的好?
就连袁刚都为之折服,抱拳说道:“宋公子,你让我想起宋昂老爷,他对咱们山民是真好啊!”
“吾怎能跟家祖相提并论,不敢当,不敢当。”宋际谦虚无比,心里却乐开了花,他从小崇拜的就是祖父。
在宋昂统治水东的数十年间,虽然也发生过多次叛乱,但大体上趋于安乐清平。每当有叛乱发生,宋昂都是剿抚并举,事后严厉责罚激起民乱的土司,并且还减餐反思自己的过失。
到了宋昂晚年,水东之地安居乐业,竟不复有任何叛乱出现!
日子稍微过得下去,哪个小民愿意造反啊?
宋际跟沈师爷闲聊几句,便邀请众人去吃早饭,饭后又带着几个随从,跟随他们一起出城。
行至城外马驿,宋公子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沈兄,你我就此别过,且在山中等吾好消息。”
“静候宋兄佳音!”沈复璁抱拳道。
穿青寨众人往北走官道,宋际则带着随从朝东北而去。
宋氏族学有两个,一个建在贵州城东北,那里有洪边宋氏祖宅,后世叫做“北衙村”。另一个建在养牛圈,即后世的开阳县双流镇。
宋公子在随从的保护下,骑着毛驴在竹林里赶路,下午时分便来到凤凰山下的“北衙”。
永乐二十二年,宋斌在此地修建私宅,因此就有了洪边宋氏。
宋家私宅建得巍峨森严,俨若朝廷衙门,又如宫室殿堂,因此被称为“北衙”或“金殿”。
族学便设在北衙当中,有二十多个孩童正在上课,皆为附近数司的宋氏子弟。
宋际没有进教室,而是去了旁边雅舍。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儒生,正品着香茗悠然读书。他见宋际进来,放下书本微笑道:“无涯,你怎么有空来这里,不去四处奔走建社学吗?”
“叔父,你看这字。”宋际献宝似的,将沈复璁写的那页纸拿出来。
儒生名叫宋炫,字廷采,乃宋昂幼子,宋际和宋灵儿的幺叔。此君被誉为“洪边三宋”之一,不修科举文章,耽于诗词歌赋,喜欢跟汉家读书人来往。
宋炫接过来一看,不由拍手赞曰:“好字!”
宋际笑道:“若非好字,吾又怎会拿来给叔父鉴赏。”
宋炫又略微摇头:“可惜沾染匠气,缺了几分洒脱韵致。”
这就是叔侄俩的区别了,宋炫追求诗词文学,性格风流潇洒,自然不喜因循守旧的台阁体;而宋际则守礼崇圣,台阁体对他而言,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书法格式。
听到幺叔批评沈复璁的书法,宋际难免有些失望。只得投其所好,说起沈复璁的诗才,还把李东阳那首《锁继恩》拿出来讨论。
这果然对了宋炫口味,喜道:“那位沈朋友,看来诗文造诣颇深,或可请来切磋一二。”
宋际趁机说:“沈兄不但诗文了得,还通晓四书五经,吾欲邀之担任族学教谕。”
“可也。”宋炫点头道。
宋炫是宋氏族学的校长,有他同意,此事就算定下了。
至于让王渊进族学读书,宋际自己就可以做主。
宋炫手捧《西涯诗录》,读得是津津有味,说道:“此书暂且寄放在族学之中,待吾慢慢品读。”
宋际有些不舍,委屈道:“叔父,这是昨日新买的,花了二十两银子,我都还没读完呢。”
宋炫立即斥责:“汝治《礼经》二十载,就不知长幼礼节吗?吾为叔,汝为侄,竟为一本诗集而起争执?”
“我……”宋际顿时语塞,郁闷道,“那请叔父快快把书看完,侄儿先告辞了。”
等宋际离开雅舍,宋炫才嘀咕道:“这个憨货,读书都读傻了,随便几句话就能打发。还是宋家嫡长孙呢,可万万不能让他继承家主之位。”
018【土司往事】
宣慰司属于土司机构,行政级别有些类同于“府”。其主官便是宣慰使,地方军政一把抓,跟唐朝的边疆藩镇差不多。
水东宋氏和水西安氏,在各土司当中尤其特殊。
因为他们都是贵州宣慰使,官衔挂的是“省”字头,治所皆设在贵州城,分别辅佐贵州左右布政使。
什么意思?
拥有军政大权的副省实权官员!
水东宋氏统辖十二个长官司,即拥有十二个州的地盘,这十二个小土司也全部姓宋。
水西安氏,实力更强。
两家如果联合起来,可以掌控小半个贵州。
就在宋际把王渊等人送到城外驿站时,宿醉的宣慰使宋然也终于睡醒。他几乎是滚下床的,因为身体太过肥胖,便是有侍妾搀扶,也很难直接坐起来。
刚刚洗漱完毕,便有下人进来通报。
“有什么……哈……事啊?”宋然打着哈欠问。
那人趴在地上,禀告道:“老爷,贵州巡抚汪大人召见。说是提学副使席大人也在,让你过去商量办学之事。”
宋然肥嘟嘟的脸上,突然浮出一丝冷笑:“让他们慢慢等着吧。对了,去催一催安贵荣,要安氏赶紧准备进京献马。”
宋氏和安氏虽然矛盾重重,但在面对汉家官员的时候,他们瞬间就成了合作伙伴。
贵州巡抚汪奎乃言官出身,成化二年星变,很正常的天文现象而已。
此君当时还只是小小御史,借着星变为由头,一举弹劾将近三十位官员。从宫中太监到受宠僧人,从尚书、巡抚、大理寺卿到各路勋贵,都被汪奎进行无差别攻击,简直就是一条逮谁咬谁的疯狗。
宪宗皇帝气得直发抖,打了汪奎一顿屁股,然后贬谪到夔州去当通判。
屁股打得越响,这货的名声就越响,因为他弹劾得有理有据,并没有冤枉任何一个好人。
孝宗皇帝嗣位登基,汪奎立刻时来运转。通判、同知、知府、布政使、副都御史,这些官职一路升迁,他只用了十四年时间。
然后,汪奎就倒大霉了,以副都御使的身份,被派来贵州当巡抚。
此地皆蛮夷,只论刀剑,不论口舌,汪奎实在是喷不动啊!
但这货始终不消停,多次向朝廷告状,甚至一度把宋然的宣慰使给撸了,改成宋际的父亲代理宣慰使之职。宋然凭借给朝廷献马,趁机贿赂中央大佬,这才把自己的土司职务给拿回来。
对于汪奎而言,他喷人的出发点,无非为了邀名和升官。宋然当不当土司无所谓,只要自己没升职,那就继续开喷,至少也得平调离开贵州,这破地方他实在不想待下去了。
正巧,贵州专职副提学官席书到任。此人也是个有政治追求的,想在贵州推行文章教化,立即就跟汪奎联手搞事。
二人督促安氏和宋氏兴办社学,如果两家土司不听话,那就上书朝廷告状去。弹劾他们刻意荒废驿站,用心叵测,图谋不轨!
宋然、安贵荣当然要反击,他们正在搜集良马。打算以献马为借口进京,贿赂太监和官员,弹劾汪奎勾结贼妇米鲁。不但要把汪奎一撸到底,还想一劳永逸,趁机让朝廷撤废贵州巡抚之职。
历史上,他们成功了。
在刘瑾的帮助下,贵州不再有巡抚职务,直至刘瑾倒台才复设巡抚。
至于说汪奎勾结米鲁,那纯属扯淡。
因为汪奎担任贵州巡抚的时候,米鲁之乱都快平定了,他还勾结个锤子啊!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再来聊一聊米鲁之乱,那可是弘治朝的大型伦理言情战争剧。
普安土司隆畅有个美妾叫米鲁,因为夫妻矛盾打架,米鲁不堪家暴回了娘家。
隆畅年老,打算让儿子隆礼继承土司,顺便把小妈米鲁接回来。隆礼兴冲冲的跑去,发现小妈跟土司阿保好上,他当即义愤填膺,也把小妈给睡了。**之余,隆礼都懒得回去继承土司,从此三人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隆畅得知消息大怒,举兵攻打阿保地盘,烧掉阿保寨子,杀死自己的亲儿子隆礼。
米鲁听说小情郎惨死,便拉上大情郎去报仇。在毒死丈夫隆畅之后,米鲁又有了新操作,居然扯旗造反,自号“无敌天王”,家暴演变成一场波及云贵两省的大叛乱。朝廷为此损失惨重,云贵交界的十多个卫所,三十四位将官全部阵亡。
嗯,宋然给贵州巡抚汪奎罗织的罪名,便是弹劾他跟米鲁有男女私情。这种花边新闻历来畅销,保证轰动朝野上下,朝廷百分之百要将汪奎撤职。
宋然海吃胡喝一顿,被人搀扶着出门,却见女儿也准备离开。
“你要去哪里?”宋然问道。
宋灵儿已经翻身上马:“阿爸,我打算去抓一只竹熊。前几天都没抓到,被它给跑掉了,今天我要挖个陷坑,再用大网把竹熊给捆住。”
宋然又问:“你有多久没去族学读书了?”
宋灵儿顿时愁眉苦脸,噘嘴道:“阿爸,我一读书就头疼,你就饶我小命吧。更何况,汉家的学问又没用处,你不也讨厌读书吗?”
宋然自吹自擂道:“你阿爸年轻的时候,读书可厉害得很,便是考科举也轻轻松松。你已经十二岁了,好生读几年书,我给你挑个贵州举人做夫君。”
“我才不嫁读书人,整天之乎者也,连杀只鸡都不敢,”宋灵儿一手拉缰绳,一手叉腰坐于马背,憧憬幻想道,“我未来的夫君,肯定是力大无穷、弓马娴熟,能够搏杀虎豹的英雄豪杰!”
“唉!”
宋然叹息一声:“跟你说了也不懂,懒得白费口舌。从今天起,你必须到族学去读书,逃课一天,我就关着饿你一天。阿猜,阿旺,把她给我好生看管住!”
“是,老爷!”
宋灵儿身边的两个护卫,立即就变成了督学官。
“我才不去。”
“驾!”
宋灵儿挥动鞭子,策马夺门而逃。
宋然气得浑身肥肉乱抖,喝令道:“快,快,把她给我抓回来!”
护卫们连忙翻身上马,呼喊劝阻。又不敢追得太急,万一宋灵儿惊慌坠马,他们的小命也就不保了。
宋灵儿骑的虽是一匹幼马,却乃贵州城一等一的良驹后代。她自身也马术超群,轻轻拉动缰绳,马儿便越过高高的大门槛,在街道上肆无忌惮的狂奔而去。
东城区的居民早习惯了,一听到马蹄声,隔得老远就纷纷躲避,一路上居然畅通无阻。
宋灵儿还有心情回头,隔空跟护卫们开玩笑:“哈哈,你们肯定抓不到我,今天就来比试一下马术!”
一追一赶,鸡飞狗跳。
快到东门的时候,护卫们大喊:“关闭武胜门,快快关闭武胜门!”
宋灵儿闻言稍微减速,左手拉拽缰绳,拐弯朝着北门而去。
北边的柔远门,宋家奴仆可管不了,那里是汉人官员说了算。
那些护卫一脸苦相,他们如果全力加速,早就已经追上了。但追上又怎样,还能用钩索把小姐放翻在地?只能陪着她一起跑,跑到马儿疲惫为止。
宋灵儿愈发得意,在奔出北门的一瞬间,居然坐直了身体欢呼:“竹熊,我宋灵儿来了,今天一定把你抓住当坐骑!”
好嘛,这死丫头抓熊猫,不是拿来当宠物,而是想要更换交通工具。
019【途中意外】
经历了几场雨水,山间竹林更加葱郁。
沈师爷骑着白捡的毛驴,穿行于茫茫竹海之中。人逢喜事精神爽,他此时心情无比舒畅,望着官道旁的翠绿新竹,情不自禁朗诵诗歌:“一迳森然四座凉,残阴余韵去何长。人怜直节生来瘦,自许高材老更刚。曾与蒿藜同雨露,终随松柏到冰霜。烦君惜取根株在,欲乞伶伦学凤凰。”
这孬货,居然借咏竹诗句来自比王安石,吹嘘自己虽然历尽劫难,却永远都不会被困厄击倒。
可惜,王渊听懂了懒得说话,其他三人则是完全不解其意。
“唉!”
沈师爷一声叹息,身边居然连个捧哏的都没有。若是宋公子在就好了,肯定要附和对应几句,互相吹捧起来才有意思啊。
复又行走一段路程,沈师爷愈发感觉无聊,对王渊说:“渊哥儿,你既身具宿慧,不如以竹为题,作诗一首如何?”
“不会。”王渊回道。
沈师爷又说:“那你朗诵一首古人诗词,看前世记忆还剩下多少。”
王渊反正也闲得无聊,索性真来一首:“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南西北风。”
“好诗!”
沈师爷听得摇头晃脑,问道:“此诗可是咏松?”
“咏竹的。”王渊说。
沈师爷仔细体会,点头道:“咏竹也可。是你前世所作?”
王渊模棱两可说:“如果这首诗已经有了,那就是别人作的。如果还没有,那就是我作的。”
沈师爷想了想:“应该没有,至少我没听过。”
王渊心想:你听过才怪了,老子虽然记不住几首诗,但也知道这是清朝郑板桥写的。
这首《竹石》,王渊想不记住都难。
上辈子,王渊的老爸是大老粗,开厂子赚到几个臭钱,就学人家收藏古董,被忽悠买来郑板桥真迹。真到吓死人的地步,画中题诗全用简体字写的。老爸还挂在客厅墙壁上,逢人就吹嘘介绍,几乎挂满了王渊的整个童年,每天都要把这首诗看好几遍。
“哈哈,”沈师爷大笑两声,“等去了宋氏族学,你再把这首诗拿出来,保证让宋公子惊为天人,整天把你当祖宗一样供起来。”
王渊摇摇头:“算了吧。那是个老实人,我都不好意思再骗他了。”
沈师爷纠正道:“怎可说骗?投其所好也!”
王渊懒得搭理他。
沈师爷又讲起自己的人生心得:“这芸芸众生,皆有所欲,也皆有所好。你以后如果做了官,要揣摩上官的心意,要明白同僚的欲求,还要掌握下属的想法。能做到这几点,则官运亨通,青云直上,指日可待!”
王渊说:“不就是混嘛。”
“对,”沈师爷笑道,“这个‘混’字讲得精彩,官场就是要混。但如何能混得顺风顺水,那就要凭各自本事了。你所言‘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可谓道尽了做人为官之道。”
“呵呵。”王渊笑笑不说话。
沈复璁虽然各项才华出众,但他的境界也就那样了,只能把学生教成官场老油条。
如果换成王阳明,做人追求都不一样,层次瞬间提升好几个等级。
距离贵州城越来越远,地形就愈发不平坦,官道渐渐成了狭窄的山间坡路。
一连两宿下雨,还外带一个白天,山道更加泥泞难走。
沈师爷害怕滑倒,也不敢再骑驴了,只能拉着绳子步行前进,继续阐述着自己的人生哲学。
走在最前方的袁刚突然止步,他那头毛驴甚至倒退,踱着蹄子发出恐惧叫声。
“怎么停下……”沈复璁狐疑的往前方看去,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随即惊恐大叫,“狼!好多狼啊,快跑,快跑!”
“闭嘴!”袁刚呵斥道。
大约有二十多匹狼沿官道下山,跟王渊等人迎面撞个正着,双方距离尚有三五十步那么远。
袁刚告诫道:“不要转身,不要逃跑,这种地形是跑不过狼的。”
“哦,哦。”沈师爷浑身都僵住了,只能下意识附和。
此处山势还不是太陡峭,那些狼渐渐开始分散,打算从官道两侧的山壁进行包抄。
袁刚已经把土弓上弦,虚搭弓箭说:“我守正面官道。”
“我守左边。”王渊也做好准备。
王猛说:“你还太小,我来守左边。”
左边是山壁上侧,负责包抄的野狼,可以借着山势直扑而下。右边就要好守得多,野狼必须由下往上进攻。
王渊道:“听我的,大哥你守右边,袁二哥护住后方,左边的狼都交给我处理。”
王猛还待争辩,袁刚低喝道:“听王渊的!”
狼群的阵型已经渐渐展开,但没有立即选择进攻。它们在跟人类对峙,一旦把敌人吓得逃跑,就能在追赶当中轻松捕食。而如果敌人戒备森严,狼群又会衡量伤亡代价,直接选择撤退都有可能。
足足对峙了一刻钟,双方都没有任何动静。
袁刚骂骂咧咧道:“真他娘见鬼了,这时日怎会有成群的野狼?”
一般而言,只有在冬天才会出现狼群。因为小动物都躲起来过冬了,只能猎食鹿类等大型动物,这就必须成群结队进行配合。
开春之后,野狼要繁育幼崽,小动物也出来撒欢了。这时就会选择小家族生活,顶多三五成群外出捕食,不太可能出现数量超过十只的狼群。
他们遇到了小概率事件,算得上超级倒霉。
王渊琢磨道:“可能是前两天下雨,气温骤降,山里猎物难寻,才让这些野狼扎堆下山。”
袁刚咬牙说:“管它娘的。这些畜生要是敢扑上来,老子把它们全都杀光!”
话音刚落,狼群就扑上来了。
三只毛驴瞬间被吓得逃命,撒开蹄子往山下全速狂奔,差点把负责后防的袁志给撞得摔倒。
狼群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它们捕猎的时候,很少进行正面搏杀。都是能吓唬就吓唬,专门在追击中毙敌,有些类似蒙古骑兵的战法,或者说蒙古骑兵就是跟狼学的。
当即便有负责包抄的几匹狼,绕过王渊等人,直接朝三头毛驴追去。
“放箭!”
袁刚趁着狼群包围阵型出现缺口的瞬间,抓住战机立即下令进攻。
“嗖!”
王渊一箭射出,直接射爆一只狼的右眼。那匹狼没有立即死去,哀嚎着从山壁滚下,滚到半路又挣扎着爬起来,反复跌倒几次终于不再动弹。
正面的袁刚,右边的王猛,也分别射死、射伤一匹狼。
只有防御后方的袁志无狼可射,因为离他最近的那些狼,都远远跑去追赶毛驴了。
沈复璁被四人围在中间,双腿颤颤已经站不稳。战斗一打响,这货吓得直接趴地上,双手抱头扮起了鸵鸟,屁股撅着用腚眼仰望苍天。
狼群已经奔跑起来,以王渊的神箭术,也难以射中眼睛。但依旧箭箭命中要害,转眼间就已经射死两只,射伤一只——若非他只有两支铁箭,三只狼全都得死,骨箭的杀伤力实在太坑了。
袁刚也射死一只,射伤两只。
王猛就不行了,第二箭射了个空。而且射速还慢,刚刚搭起第三箭,已经有狼冲到他面前,只能弃弓拔刀猛然砍出。
至于袁志,追击毛驴的几匹狼,听从头狼召唤回转过来。这家伙连续两箭放歪,直接提刀往前冲,全然忘了保护沈师爷,四角防御阵型露出巨大空挡。
袁志属于那种莽货,只知道提刀砍人,连箭法都不怎么练,而且非常容易热血上头。
“呔!”
袁志冲锋前进,一刀砍出,直接斩掉半个狼头。接着猛然翻滚躲避,随手撩起一刀,划破另一只狼的肚皮。再抬臂遮挡咽喉,任由第三只狼咬住小臂,带着狞笑把这只狼给捅死。
“我草!”
王渊放出三箭,才发现袁志跑了,一匹狼正在绕后扑向沈复璁。
他挥舞弓脊抽飞一只,把土弓都抽断了,转身抽刀飞掷,砍中偷袭沈复璁那匹狼的后腰。但这一分神,王渊也被一匹狼咬住大腿。他反手抽出一支箭矢,狠狠扎进这匹狼的眼睛,还顺手使劲拧了一下。
“嗷!!!”
转眼之间,狼群损失惨重,头狼直接下令撤退,这些畜生总是打不过就跑。
袁刚也挥刀砍死了两匹狼,自己的手腕亦被咬伤。见到狼群撤退,他连忙喊道:“不要追,回来守好阵型。这些畜生很可能在诱敌,阵型分散了要被杀个回马枪。”
王猛立即响应命令,他那个地势很好守。刚才虽然仅砍伤一只,剩下的狼也没法攻上来,而且属于唯一没有受伤的那个——沈师爷不计算在内。
袁志早就杀上头了,提着崩口的铁刀,撵着一匹狼追赶不停。
“小兔崽子,你给我回来!”
袁刚大吼,却不顶用,只得对王渊说:“渊哥儿,你快去帮他,混小子要中招了。这边我跟王猛守着,防止它们前后夹击。”
王渊的大腿被撕下一块肉,他也顾不上包扎伤口,便捡起自己的铁刀,又取下一副备用土弓,跟着袁志朝下山的方向狂追。
狼群是分成头尾两拨,顺着官道有序逃跑的,袁志那边有好几匹狼,随时可能聚起来反扑敌人。
这是狼群的惯用伎俩,能吓就吓,能打就打,不好打就跑,寻机重新组织进攻。如果被狼群惦记上,它们能悄然远缀十多里,等人一松懈就发动突袭。
而袁志的智商水平,连这些畜生都不如,轻轻松松就上当了。他今后如果为将,也只能用来冲锋陷阵,单独领军百分之百要坏事儿。
……
山下竹林。
宋灵儿正策马到处乱转,护卫们紧紧跟随左右。
追是追上了,可小姐不肯回去,这群护卫只能帮她一起抓熊猫。
熊猫又不傻,连续几天被人追捕,早就逃得没影儿了。反正此地遍布竹林,在哪里都能吃个饱,也就换一下栖息地的事情。
“气死我了,到处都找不到。”
“竹熊,你快出来!”
“再不出来,我可要放火烧竹林了!”
那些护卫被吓了一跳,方圆十多里全是竹林,一把火很可能把自己也烧死。
阿猜、阿旺属于护卫头子,两人对视一眼,悄悄策马接近,打算把小姐直接绑回贵州城。
“你们想干什么?”
“驾!”
宋灵儿的警惕性还很高,瞬间发现不对,再次打马飞奔。
“昂昂昂……”
山道上传来几声驴叫,只见三头毛驴迎面而来,状若癫狂,吓得宋灵儿连忙勒马闪避。
“小姐,不对劲!”
“山上要么有贼寇,要么有凶悍野兽。”
阿猜和阿旺立即警醒,策马将宋灵儿护在身后。
“嗷~~~”
山上复又传来狼叫声,宋灵儿不惊反喜,大呼道:“都随我去杀狼,冲啊!”
阿猜、阿旺也没把狼放在心上,因为这个季节的狼群,顶多也就三五只扎堆,他们人手一箭都能射成刺猬。既然小姐想要杀狼,那就陪着她疯呗,等疯够了就该老实回城……吧。
包括宋灵儿在内,全都下马步行,拿着武器往山上冲。
不到片刻,他们就看到狼了,还有两个浴血奋战的穿青少年。
020【虎狼之世】
袁刚今年四十七岁,他活了半辈子,听说过的最大狼群,也仅仅十六只而已。
那还是在冬天,山中遭逢百年难遇的大雪。野狼们找不到吃的,于是汇集起来下山觅食,夜里咬死了扎佐司养牛寨的无数牲畜。
这他娘现在是四月,属于孟夏时节,怎么冒出超过二十只规模的狼群?
简直不讲道理。
突然间,数里外的山头冒出滚滚浓烟,成群的飞鸟惊起盘旋。接着又是一阵锣声,那锣声无比响亮,至少有数百人在同时敲锣。
袁刚猛然醒悟,这是**,而且是土司搞出的**。其他任何部族,都不可能有如此多的铜锣。
鬼知道土司想干什么。
撤往山头的七八匹狼,本来远远注视着袁刚、王猛和沈师爷。此刻听到锣声,突然变得慌乱起来,在头狼的带领下转身逃得没有踪影。
袁刚总算松了一口气,忙对王猛说:“快下山去帮忙!”
王猛把沈复璁拽起来,告诫道:“你在这里等着,我们很快就回来。”
沈师爷四处张望,惊慌不定道:“狼都跑了吗?”
袁刚和王猛懒得理这货,拔腿朝山下跑去。
……
在之前的短暂战斗中,他们已经杀死七只、重伤两只,还有几只狼受了不同程度的轻伤。
如此伤亡比例,难怪头狼会果断下令撤退。
它们如果不顾一切进攻,王渊几人肯定扛不住,但这个狼群也差不多该废了。
按照野狼的习性,如果王渊他们聚在一起,时刻保持着警惕,狼群观望一阵就会真正逃走。个别非常记仇的狼群,有可能还要悄悄跟随,但找不到机会依旧要选择放弃。
可袁志这小子太莽了,撵着几匹狼狂追,简直就是在找死!
大概追出一里地远,那只被王猛射伤的狼跑不动了。其他几匹狼纷纷转身,散开阵型开始反击,打算将落单的袁志快速干掉。
它们甚至还懂得保护伤者,负责包围和冲锋的,都是没有受伤的狼。而已经受伤挂彩的,则跟在后面寻找机会,一有空挡就扑上去撕咬。
袁志在奔跑时已经消耗力气,此刻仅挥刀砍伤一只,脚踝、手臂和大腿就接连被咬中。
“呔!”
这货吃痛之下双目通红,挥刀咆哮奋力斩出,将那只受伤的狼彻底砍死。结果另一只狼寻机直扑咽喉,他慌忙抬臂阻挡,瞬间双臂都被咬住,四匹狼挂在他身上死活不肯松口。
如果无人相救,流血都要把袁志给流死。
还有一匹狼腿部中箭,是之前被王猛射伤的。这畜生一瘸一拐,围着袁志绕圈子,似乎正在寻找要害部位下嘴。
王渊此时飞奔而至,奔跑当中一箭射出,准确命中瘸狼的背部。
但也仅此而已,土弓和骨箭的威力太小。箭矢扎在狼背上甩来甩去,这畜生居然还在继续蹦跶,而且扭头朝王渊扑来。
早知道就该耽误点时间,把那两支射出的铁箭捡回来了。
王渊迎面一刀砍出,正中狼鼻。
瘸狼吃痛翻滚在地,又压到背上那支箭,顿时痛得嗷呜直叫。它刚挣扎着爬起来,王渊又是一刀砍去,直接砍断了半个狼颈。
王渊手里的破刀,已被崩出好几个豁口。
仍有四匹狼挂在袁志身上,袁老二虽然莽傻,意志力却超强。他始终强撑着不倒,因为一旦倒下,那些畜生就能改咬他的咽喉。
王渊再次奋力挥刀,砍在一匹狼的腰上,这匹狼瞬间松开嘴,再也无力去咬袁志的脚踝。
另外三匹狼见势不妙,又听到远方的铜锣声,还有头狼的紧急呼唤,立即放开袁志朝着山下逃跑。
袁老二恢复自由,瞬间瘫倒在地。
“不要都杀了,给我留一只过瘾!”前方传来宋灵儿的大喊。
脑子有病!
这喊声倒是把狼吓坏了,见前方足有十多个人,连忙调头往两侧山壁逃窜。其中一只慌不择路,竟然从王渊身边绕过,被他抡刀砍进了脑袋。
狼头很硬,刀卡在骨头里拔不出来。
主要还是钢火太差了,袁志那把刀就锋利坚韧得多。
宋灵儿此刻兴奋异常,挽弓瞄准正在爬坡的狼,连续射了两箭,全都描边而过,气得她直跺脚。
王渊来到袁志身边,仔细查看伤势。
这小子被咬中腿部动脉,鲜血如泉水般往外涌,整个人已经趋于昏迷。
王渊连忙脱下自己的衣服,撕成布条给他捆扎大腿,免得这莽货流血过多而死。至于能不能活命,全凭造化,这年头可没法输血。
宋灵儿走到二人跟前,好奇看了他们一眼。又不顾血污,用脚踩着狼尸,想把王渊那把刀拔出来。
费尽全身力气,宋灵儿终于拔刀成功,吐槽道:“你这刀都快崩成锯子了,还不如我家的菜刀好使。”
王渊懒得理她,继续给袁志包扎伤口。
“喂,我跟你说话呢,你是哑巴啊?”宋灵儿还在喋喋不休。
阿猜跑过来,指了指袁志:“小姐,这人怕是活不成了,腿上的伤口止不住血。”
宋灵儿连忙弯腰查看伤势,很快又站起来,轻描淡写地说:“一个土人,死了也就死了。不过嘛,终究也是勇士,你们试试看能不能救活。”
估计这些护卫经常受伤,竟随身携带着外伤药,而且救治手段非常娴熟。
他们从陶罐里挑出黑乎乎的膏状物,抹在袁志的各处伤口,再用布条包扎稳妥。浅显伤口居然迅速止血,只有大腿那处还在流,药膏根本就糊不住,捆扎伤口的布条很快被血浸透。
阿猜直接单膝跪下,借助全身重量,用膝盖死死抵住伤口,对王渊说:“如果一刻钟后,还是这样流血,菩萨来了都救不活。小兄弟,你也受伤了,我们有疗伤药,赶紧去包扎一下吧。”
“多谢!”王渊抱拳道。
宋灵儿不高兴了:“喂,这可是我的药,他们也是我的随从,你应该感谢我才对!”
王渊只好说:“多谢姑娘救治我的同伴。”
宋灵儿笑着摆手道:“不用谢,举手之劳而已。”
就在护卫们给王渊捆扎伤口的时候,宋灵儿又问:“你几岁了?看起来年纪不大。”
王渊随口答道:“十五。”
宋灵儿围着王渊转了两圈,仔细打量,一幅看穿真相的表情:“你骗我呢,最多有十三岁。不过也很厉害了,居然能亲手杀狼,长大了肯定是个部族勇士。”
王渊点头道:“你眼力真好,我确实十三岁。”
“哈哈,被我猜中了吧,”宋灵儿笑着踹开那把破刀,用施舍般的语气说,“做我的随从,我就赏你一把好刀,而且每个月还给你银子花。”
王渊虽然很反感这种趾高气扬的态度,但这丫头是宋氏贵女,不能轻易得罪。再说了,人家刚刚还赠送了伤药,也没必要因为几句话翻脸。当即回答说:“我已经接到宋际先生的邀请,过几天就去宋氏族学读书。”
“哈哈哈哈!”
宋灵儿笑得花枝乱抖:“宋际是我族兄,书呆子一个。你小小年纪就能杀狼,长大了肯定能做勇士,居然想跟那些书呆子一起读书。你是不是被狼咬傻了?”
王渊道:“我要考科举做大官。”
宋灵儿不屑道:“做了大官又怎样?贵州城里那些什么巡抚啊、布政使啊,官够大了吧,还不是要看我阿爸的脸色。”
王渊反问:“做你的随从,就不用看脸色吗?”
“呃……”宋灵儿顿了顿,指着旁边的护卫说,“你自己问问,我对他们可是好得很,全贵州都找不出像我这样仁慈的主人了。”
所以,你就带着他们去抓熊猫,把别人的半边脸都弄没了?
王渊都懒得反驳,跟这丫头说不清楚,因为各自的三观完全不同。他的伤口已经包扎完毕,立即蹲在袁志身边,把想要闭眼的袁志拍醒:“不要睡觉,眼睛睁开!”
就在此时,袁刚和王猛终于跑来,后面还跟着气喘吁吁的沈师爷。
袁刚看到儿子躺在地上,脸色苍白如纸,慌忙问:“怎样了?”
阿猜说:“这个小兄弟的伤口已经敷药,但还是血流不止,能不能活只能看运气。”
袁刚顿觉口干舌燥,咽了咽口水,平缓情绪说:“多谢诸位相助!”
又过了一阵,阿猜试着放开膝盖,观察道:“没有沁出新血,好像应该是止住了。不过暂时不能动他,免得又扯到伤口。”
袁刚闻言,浑身酸软,一屁股坐到地上。
但把人放在荒郊野外也不是办法,说不定晚上又要下雨。
王渊提着破刀去砍竹子,让袁刚和王猛脱下衣服,很快制作成一个简易担架。说道:“回寨子至少还要走三天,只能把袁二抬去贵州城。不能再露宿街头,必须找家旅店休养,这些狼尸应该能换到不少钱。”
阿旺提醒道:“你们的驴子在山下。”
王猛立刻下山寻驴,很快就牵回来,这三头畜生正在路边吃草呢。
众人捡拾狼尸,捆扎在驴背上,又抬着袁志打算回城。
突然间,上千个土司兵,沿着官道从山上而来,赫然抬着一头死去的纯白猛虎。
袁刚见状为之气结,他终于搞明白了。
土司为了抓捕猛虎,派出上千兵士搜寻,估计扫荡了好多个山头。又是敲锣,又是放火,把山中野狼惊得汇聚成群,集体逃出深山找食吃。
至于土司为啥要杀老虎,当然不是为民除害,而是用白虎皮贿赂太监刘瑾,将碍眼的贵州巡抚汪奎一举除去。
021【乱武之辈】
袁志的伤口虽已止血,但当晚便发起高烧,而且彻夜昏迷不醒。
从贵州城请来的庸医,对此情形束手无策,王渊只得让沈师爷去请宋公子帮忙。
宋际平时都住在贵竹司治所,可偏偏这两天去城外北衙了。沈复璁拿着信物苦等一天,及至傍晚时分,终于等到从北衙回家的宋公子。
道明情况之后,宋公子立即前往客店,将王渊等人接到自己家中,又请来最好的大夫进行医治。
说白了,袁二就是失血过多,外加部分伤口感染。
到第三天,袁志的高烧渐退,但依旧昏迷不醒,更大的问题是无法进食。
“唉!”
沈师爷叹息道:“大夫说,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你我忧虑也是无用。渊哥儿,从今天开始练字吧,练字能够让人心境平和。”
“好。”王渊点头。
宋公子把书房都贡献出来,里边的文房四宝随便取用。
好墨,好笔,好砚,好纸,好帖,王渊初学书法简直奢侈,普通书生都只能用草纸习练。
沈师爷让王渊端坐,告诫道:“练字先练坐,身正,头端,足安。身体不能太紧张,也不能太过放松,你现在腰杆绷得太直,写出的字就会显得生硬。”
“明白了。”王渊稍稍放松。
沈师爷又说:“写字时手臂要悬空,不得紧贴桌案。须以腰力贯通腕力,再以腕力配合指力,三力合一,写出的字才有力道。”
王渊瞬间心领神会,说道:“跟练箭一样。”
沈师爷颔首道:“你先不要急着写字,我教你如何握笔。手腕放平,手指压实,手掌聚力,握拳要虚,笔杆垂悬,嗯,保持这个姿势半个时辰。”
沈复璁扔下弟子不管,自去寻找宋公子的藏书来读。
一刻钟之后,沈复璁忍不住瞟过来,发现王渊还保持着原有姿势,从手肘到手指,竟无一丝颤抖。自己当初练习握笔和坐姿,可是抖得很打摆子一样,不由惊问:“你是如何做到的?”
王渊说:“练箭比这个更难。”
沈师爷恍然大悟,说道:“这一步可以跳过了,直接练习写字吧。”
在详细讲解书法基础要素之后,沈师爷就扔下一本欧阳询字帖,找出个“永”字,让王渊自己慢慢临摹。
“沈兄!”
宋公子跟着个年过五旬的小老头进来,介绍道:“这是吾父讳坚,字坚白。父亲,这就是沈兄沈慰堂。”
宋坚虽然已经五十多岁,但体格健壮,走路虎虎生风。他是宋然的胞弟,贵竹土司长官,宋氏十二马头之首,当即抱拳笑道:“沈先生,犬子可是把你说得天上全无、地上难寻,今天我必须考教一番!”
此人的言行有些古怪,似乎知书达礼,说话却又粗蛮。
沈师爷不敢怠慢:“请长者不吝赐教。”
“我只读过几年书,汉家学问就不考你了,”宋坚扫了一眼正在练字的王渊,拖张椅子大马金刀坐下,“听说你给知府做过幕僚,想必也是有些能力的。你可知贵州是何等情况?”
沈师爷拱手道:“初来贵地,不曾了解。”
宋坚说:“贵州土司,当属水西安氏最强,我水东宋氏次之。这些年纷争不断,你出个主意,宋氏应该如何压倒安氏。”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沈师爷滑头道,“吾不曾知悉详情,怎敢乱出主意?”
宋坚对儿子说:“你跟他讲讲。”
宋公子立即拱手致意,详细叙述道:“水西安氏统辖十五长官司,相当于拥有十五个州,每司长官彝语则溪,谓之‘十五则溪’。吾宋氏统辖十二长官司,每司长官唤作马头,谓之‘十二马头’,吾父即为宋氏十二马头之首……”
水西安氏不仅地盘大,而且军事实力超强。直接统领四十八部,每个部落都人口过万,号称拥兵四十八万。
宋氏的军事实力不强,但经济实力可观,而且文教相对繁荣。贵州城的官学,就是当初宋昂主办的,还另设有两个族学。宋氏子弟必须读书,不管如何顽劣,都得在族学混几年,不像安氏那般文盲遍地。
整个贵州北部,西为安氏,东为宋氏,分别控制由川入黔的两条交通要道。
最北面还有个蔡氏,实力弱小,不足一提。
而播州(遵义)杨氏,此时属于四川土司,还没有合并到贵州版图。
沈师爷听完介绍默然不语,你让他巴结上司、串联同僚、拿捏属吏,这货绝对能够智计百出。但此等军政大事就抓瞎了,专业不对口啊,就像让一个牙医去诊断脑科疾病。
想了半天,沈师爷说:“既然安氏势大,宋家何不忠于朝廷,借助汉官与卫所之力,共同压制水西安氏?”
宋坚不屑冷笑:“贵州汉官,全是酒囊饭袋,只知道捞银子,不管土司之间的争斗。至于卫所,贵州卫驻扎城南,贵州前卫驻扎城东城西,永乐年间足有兵员两万。现在也是两万,不过真正能打仗的,恐怕只剩下两千了。”
朝廷势力在贵州,就是个摆设!
沈师爷无计可施,只能说:“宋氏应该兴修水利、促进农耕、扶持商家,则钱粮充足,实力自然壮大。”
“老生常谈,不过如此。”宋坚对沈复璁很失望,懒得多言,起身欲走。
一直在练字的王渊突然出声:“自己没法变强,那就把敌人变弱。”
宋坚觉得这话有些意思,止步笑问:“小娃娃,你有什么法子让安氏变弱?”
王渊依旧在专心致志练字,认真写完一撇,才说道:“我是个生寨蛮子,深受土司压迫。宋家盘剥得厉害,安氏恐怕也差不多。你们可以暗中联络安氏辖地部族,以重金诱其首领,挑拨他们举兵造反。并作出承诺,宋家可以配合其举兵,能赠送他们兵刃铠甲就更好。”
沈师爷都听得懵逼了,这些贵州蛮子,初次见面而已,居然讨论这种挑拨叛乱的大事。
而且,就不怕吾等暗中告密,跑去安氏那边邀功吗?
“继续说。”宋坚脸上露出笑容。
王渊道:“安氏那么强盛,区区几个部族造反,多半难以动摇根基。但只要安氏辖地出现叛乱,就可以上书朝廷进行弹劾,再重金贿赂朝堂官员,趁机把安氏扒一层皮。朝廷本就想加强对贵州的控制,只要内阁官员不是傻子,肯定不会放过这种大好机会。”
宋坚转身重新坐下,问道:“还有呢?”
王渊反问:“安氏首领安贵荣是怎样的人?”
宋坚答道:“老谋深算。”
王渊再问:“安贵荣的长子呢?”
宋坚笑道:“残暴嗜血,武艺超群。经常在醉酒之后,以弓箭射杀奴隶为乐。有一次杀得兴起,把自己的随从都射死两个。”
王渊说道:“既然如此。宋家想要打击安氏,就该用尽一切办法,把安贵荣的宣慰使职务削去,让他的长子继承宣慰使。到时候都不必使用计谋,以其长子的残暴,必然逼得安氏辖地叛乱四起。还有更稳妥的办法,宋家积攒实力二十年,等安贵荣老死,再向安氏发难。”
宋家已经等不及二十年了,以宋然的残暴,恐怕比安氏崩得更快。
宋坚没有看上沈复璁,反倒对王渊另眼相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王渊,黑山岭穿青寨人士。”王渊答道。
“穿青寨啊,”宋坚想起四十二年前的那场叛乱,仔细思考之后,突然问,“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养子?”
王渊起身拱手,婉言拒绝:“多谢宋马头好意,但本人的父母俱在。”
宋坚对王渊愈发满意,又说:“我有个孙女,今年八岁,可许配给你为妻。你安心在宋氏族学读书,等你成年之后,须一心一意辅佐我儿。若能帮无涯夺得宣慰使之职,我可以违反族规,让你当宋氏的十二马头之一!”
什么情况?
沈复璁完全跟不上节奏,他们只是刚刚见面啊。
宋坚都没摸清楚王渊的底细,就敢许配孙女,还让他将来辅佐儿子夺位。
这些土司,做事也太草率任性了吧,万一看走眼了怎么办?
王渊就更让沈师爷感到意外,小小年纪,居然设计挑拨土人叛乱。这如果放在乱世,怕不是贾诩之辈,乱武天下啊!
“父亲,万万不可!”宋际连忙阻止。
宋公子虽然迂腐,但也明白宋坚想干什么。
王渊提出挑拨安氏辖地叛乱的计谋,是当下唯一可行策略。宋坚自己也有汉人幕僚,但个个目光短浅,竟不如一个小娃娃聪明。
两相比较,宋坚自然对王渊青睐有加,认为这小子值得栽培。
既然不能收王渊为养子,那就招王渊为孙婿,让他做宋公子的女婿。
这是土司的惯用伎俩,反正女儿、孙女多得是。就算看走了眼,也损失不大;而一旦招到贤才,那就赚大了!
等宋坚年迈体衰,王渊也该长大了,正好辅佐迂腐的宋公子,帮助宋公子夺取族长之位。
至于承诺让王渊担任十二马头之一,那纯属画大饼,根本无法操作,宋家是不会让异姓做马头的。
宋际之所以反对,是因为父亲的谋划,必然带来一场腥风血雨,把反对他嗣位的族人杀个干净。甚至,很有可能发生内部叛乱,到时候还得武力镇压!
022【各有心思】
宋公子一身正气,大义凛然道:“父亲,族人皆反对我嗣位,若是强行谋划,恐有不忍之事发生。为了家族和睦,孩儿宁愿放弃那宣慰使之职。”
“糊涂!”
宋坚顿时勃然大怒,当场骂道:“你这书呆子!”
“你本来就是嫡长孙,宋然有儿子也就罢了,他眼下都已经六十岁,才只生出一个女儿。贵州宣慰使的位子、宋氏族长的位子,于情于理于法,都该由你来继承!”
“你但凡脑子正常一些,不说那种乱七八糟的话。以你的身份,以我的实力,谁还敢反对你嗣位?便是宋然都不会反对!”
“你呢?读书都读傻了!一天到晚想着什么文章教化,还打算动用族产去广办社学,动了大家的银子谁支持你?”
“你还敢当面顶撞宋然,他是你大伯,是宋家的家主,你顶撞个屁啊,脑子被驴踢坏了吧!”
沈复璁听得额头流汗,汉人讲究家丑不可外扬,哪有这样当众骂儿子的?
更可怕的是,话里还夹杂着家族争斗,从头到尾都在说谋位之事。
房中还有外人在呢!
宋坚见沈师爷一副鹌鹑模样,冷笑道:“你不要怕。这贵州城谁都知道,我想让儿子继承宣慰使。路人皆知的事情,我还能杀你灭口?”
沈复璁擦汗说:“宋马头误会了。吾刚才焦躁烦闷,只因天气太热之故,并无其他任何想法。”
“窝囊软弱,不足为谋,”宋坚对沈师爷愈发鄙视,指着王渊说,“你还不如小娃娃。人家小小年纪,便知挑拨离间之策,此刻又从容不迫,这才是能办大事的人!”
“惭愧。”沈师爷只能赔笑。
自己好基友被瞧不起,宋公子忍不住顶撞:“父亲,沈兄满腹经纶,实为不可多得之贤才。你怎能如此轻慢?”
宋际看人的眼光,把宋坚气得扶额叹息:“想我宋坚白一世英名,怎就生出你这个糊涂儿子?”
宋公子虽然满肚子腹诽,也只能老实挨训。
沈师爷更加心虚,不敢再听下去,作揖道:“宋马头,鄙人内急,就先行告退了。”
宋公子非常体贴,好心指路道:“沈兄,茅厕在那边。”
“呃……”
沈师爷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苦着脸说:“多谢宋兄提醒。”
宋坚被儿子气得炸肺,突然暴怒而起,猛敲其脑瓜:“茅厕,茅厕,茅厕,你真以为他去茅厕啊?我当初就该把你丢进茅厕里溺死!”
宋公子被敲得脑袋发晕,依旧不忘守礼:“父命不可违,便是父亲把我溺死,做儿子的也不会有半句怨言。”
苍天啦!
这个木头脑袋!
这个不成器的东西!
宋坚已经欲哭无泪,他很想跑去茅厕,把自己溺死了算球。
就在此时,王渊突然拱手说:“宋马头,婚约之事,请不要再提。我对宋氏马头的位子没有兴趣。”
宋坚本来就一肚子怒火,听得此言,咬牙切齿道:“小子,你想死是不是?给脸还不要脸了!”
王渊微笑道:“宋马头目光何其短浅,一个孙女婿,比得上一个朝廷大员吗?”
宋坚冷笑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王渊说:“我欲参加科举。有朝一日高中进士,入得朝堂为官,再帮宋家说话,应该更有分量吧?”
“你倒是会做梦,进士有那么好考?”宋坚气得直发笑,“从大明开国到现在,贵州出身的进士,两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
此言有误,必须四个巴掌。
从洪武到正德元年,一百多年时间里,贵州进士共有十九位,平均七年就能出一个。
江西去年也才三十一位而已,贵州再攒它个几十年,便赶上江西去年的进士数量了,科举差距也不是很大嘛。
王渊反问道:“宋马头,贵州进士稀少,是因为贵州人更傻吗?”
“当然不是。”宋坚可不会承认自己傻。
王渊指着沈师爷:“吾听先生所言,贵州科举不力,一因学风,二因学术。贵州都没几个平民子弟读书,科举墨卷又落后江南二十年,除非天赋异禀,又怎能考中进士?”
宋坚也不生气了,笑道:“那你就是天赋异禀了?”
沈师爷尿遁没有成功,此刻连忙说:“渊哥儿确实天赋异禀,我在江南都没见过像他这般读书种子。”
“不敢当,”王渊拱手道,“我只是比其他人聪明一点。如果让我在宋氏族学安心读书,我保证能考中举人。如果宋家再资助我到外省求学,中一个进士也非难事。我既受宋家资助,又怎不尽心回报?”
宋坚已经听明白了,感慨说:“你这算盘打得很精啊,一分力都没有效过,就想让我倾力扶持。唉,你如此奸猾无耻,怎就不是我的儿子?”
宋公子低头看脚,默然不语。
王渊接受了对方的溢美之词,说道:“无所谓倾力扶持,那点银子对宋马头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何不用这九牛一毛,在我身上下个注呢?”
宋坚摇头说:“便是你中了进士,也不知哪年能熬进朝堂。便是进了朝堂,也不知说话能否够分量。便是你当上阁老,怕也早就忘了宋家的恩德。”
“何不试试看呢?”王渊笑道,“若宋马头怕我忘恩负义,穿青寨就在宋氏辖地。不如减免穿青寨一半赋税,让小子更加感恩戴德。如果哪天出现变故,把穿青寨赋税加倍就是,小子怎能不顾及寨中父老?”
“好小子,心够狠,竟把整个穿青寨当人质!”
宋坚顿时哈哈大笑:“虽然都是胡说八道,但我信你一回又如何。不过我是贵竹司长官,穿青寨不在我的管辖范围内,减免寨中赋税就别提了,我可以送你们寨子十头耕牛。”
王渊拱手道:“宋马头如此恩德,穿青人必定牢记于心。”
宋坚不再理会王渊,转身对儿子说:“你不是想办社学吗?正巧,新来的副提学官席书也想办社学,你带着你的这位沈兄,去跟席大人好生联络联络。”
“多谢父亲,您终于同意办社学了。”宋公子欣喜若狂。
“办社学不是重点,”宋坚对沈师爷说,“这位席大人性格谨慎,不愿跟地方土司深交,我派去的人都吃了闭门羹。沈先生,你是外人,或可跟他亲近一二。”
这就属于沈师爷的业务范围了,忙问道:“不知宋马头有何吩咐?”
宋坚叮嘱道:“我只是小小的贵竹土司官,无法联络中枢。我已经打听过了,这位席大人,跟大学士杨廷和是四川同乡。而杨廷和又是帝师,今后多半是要入阁的。你要尽力巴结讨好席书,看能否打通杨廷和的关系。关键时刻,或许能为吾儿继承宣慰使说上话。”
“在下明白了。”沈师爷也很高兴,他说不定能借此搭上杨廷和的顺风车。
宋坚补充道:“事情若有成效,不会少你的好处。席大人想要什么,你尽管去打探,银子我有的是。他喜欢美人也无妨,我尽量去搜罗,务求让他开心满意。”
一番话谈下来,宋坚、王渊和沈复璁全是算计,只有宋公子在为广办社学而兴奋。
……
宋然、安贵荣正在联合反对办社学,还想把贵州巡抚给撸掉。宋坚却背着族长宋然,悄悄跟席书接触,打算支持办社学的提议。
宋氏家族矛盾,显然已经到了白热化阶段。
而王渊出声设计挑拨安氏辖地叛乱,无外乎想吸引宋坚的注意。顺手从宋坚身上敲点学费,甚至把中举之后的游学费用都敲来了,还为穿青寨凭空赚来十头耕牛。
另外,袁刚想送两个儿子参加武举,却又碍于不是军户出身。那就只能勾搭上宋坚,以土司名义进行举荐,袁二、袁三才有参加武举的资格。
至于报恩,呵呵,猴年马月的事了,到时候帮宋氏说几句话又如何?
沈师爷在贵州人生地不熟,他迫切希望找到能够依附之人。宋公子明显不是好的对象,宋坚才是身板硬的,现在果然能够接触贵州副提学官,且背后还连通到大学士杨廷和。
简直完美!
以上就是各方意图。
咱宋公子,真不适合当宋氏家主,身边三人就能把他玩死。
等宋家父子离开书房,沈师爷才责怪王渊:“你怎能说出挑拨叛乱之策?万一闹大了,会影响大明江山社稷!”
王渊笑道:“我这几天算看明白了。太祖皇帝对贵州的安排,是让宋氏和安氏互相制衡。现在宋氏日渐衰弱,哪还能制衡安氏?不如挑拨安氏辖地叛乱,让两家一起变弱,这才是稳定贵州的长久之计,对咱们穿青寨也有好处。”
如果安贵荣听到王渊的计策,肯定会引为知己。
因为安氏已经暗中出手了,一边联合宋氏对付贵州巡抚,一边挑拨宋氏辖地的苗民叛乱。一旦成功,则宋氏衰微、巡抚撤销,安氏从此在贵州一家独大。
安贵荣才是真正的老阴比。
只可惜,他的儿子是个智障人士。喝醉了便以杀人为乐,连贴身随从都杀,迟早要把自己给玩死。
相比起来,宋坚应该感到宽慰,至少宋公子还属于正常人类。
023【血管、草纸与侍女】
第四天傍晚,袁二终于睁开眼睛,喝了点清水和稀粥又沉沉睡去。
大夫赶来查看伤口,又给袁志号脉,叮嘱道:“伤者失血过多,现在还很虚弱。接下来两天,主要喂他吃清淡流食,三日之后恢复正常饮食。多给他吃些补品,把失掉的元气补回来。”
“多谢大夫救命之恩。”袁刚感激涕零。
王渊上辈子打隧道的时候,就曾经有工友发生事故,因救治太晚只能截肢。他担忧道:“袁二的腿会不会有问题,伤了大动脉,不用截肢吧?”
“动脉我知道,何谓大动脉?”大夫有些不解。
对中医而言,动脉有两层含义。
平时号脉按压的地方,就是动脉之一。还有跳突如豆,节奏不均匀的脉象,也被称之为动脉。
王渊只得更换用词,重新发问道:“我的意思是说,袁二伤了腿部的大血管,会不会留下后遗症?”
“大血管?”大夫更加迷糊。
“呃,”王渊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问道,“你不知道血管吗?”
大夫想了想,反问:“你是想说经络?”
“你们医生把血液流通的地方叫经络?”王渊感觉说不清楚。
看在王渊是宋家贵客的份上,大夫耐心解释道:“《黄帝内经》有云:‘若夫八尺之士……其死可解剖而视之……经脉十二者,伏行分肉之间,深而不见。诸脉之浮而常见者,皆络脉也。’你看自己的手背,是不是隐隐可见青筋,那些就是人体络脉。肉里鲜血运行,深不可见者,那些就是经脉。”
“???”
王渊一脸黑人问号。
手背上那些是体表静脉好不好,我一个修桥打洞的工程狗都知道,怎么变成中医里的络脉了?
还有,经脉不是用来练内功的吗?
怎么在这个外伤大夫口中,又成了深藏而不可见的大血管?
王渊指着自己的大腿比划:“这里有个什么经脉,受伤了会喷血。”
“你说的是冲脉吧,”大夫顿时就笑起来:“冲脉不属于十二正经,乃是奇经八脉之一。冲脉起于胞中,为十二经之海,又称‘血海’,主全身鲜血运行聚散。”
大夫又指着身体一阵解释,王渊大概是明白了。
冲脉在这个大夫的理解当中,是一条从脑袋延伸到脚的大动脉。而身上的十二正经,也就是十二条大血管,犹如十二条江河,都要在冲脉这个血海中汇聚集散。至于毛细血管和体表静脉网,则被《黄帝内经》视为络脉。
不是说经络跟血管无关吗?
王渊问道:“所以,全身鲜血都是随着经络而流通?”
“不尽然,血顺经络而走,却非完全重合,”大夫摇头解释道,“经络运行的,不仅有血,还有气与髓,涉及到五脏六腑。冲脉为血海,膻中为气海,脑为髓之海,再加上胃为水谷之海,合称四海。络为细流,经为江河,沟通四海,则气血生生不息。”
王渊又被搞糊涂了,按照这个大夫的说法,血液有时候顺着经络流通,有时候又不顺着经络流通,那到底是不是血管?还扯上什么活见鬼的气与髓,就更让人难以理解了。
反正自己又不当医生,懒得再盘根问底,王渊说:“那我同伴的腿,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你怕他伤了冲脉?”大夫笑道,“真要是冲脉损伤,一炷香不到就流血死了,哪有机会抬回城里医治。血海岂是说着玩的?便是勉强活下来,气血也会淤阻不畅,整条腿都要发黑坏死。这都过去好几天,你看他的腿变黑了吗?”
没伤到大动脉就好,王渊总算放心下来。
就像大夫所说的那样,如果是大动脉出血,以此时的医疗条件,早就已经死得透透了。可能是伤到了股静脉,造成股静脉大出血,只能说这家伙运气好。
大夫背起自己的木箱,嘱咐道:“我之前开的方子,有活血化瘀之疗效。他的患处还有一些淤血,会导致经络不畅,记得继续煎服数日。如果想快些除淤,可以另找大夫针灸。本人主治外伤,对针灸不甚在行,这就帮不上忙了。”
所谓患处淤血导致经络不畅,按照袁二此刻的症状,翻译成现代医学术语就是:淤血形成了静脉血栓,阻塞静脉管腔,导致静脉回流障碍。
如果一直不消除静脉血栓,同样有可能瘸腿残疾,甚至引起内脏的病变。
袁刚又拜托宋公子,请来一个精通针灸的大夫,每天早晚两次为袁志施针通淤。
即便迂腐不堪的老实人,亦自有其人格魅力。随着袁二日渐好转,袁刚对宋公子感激涕零,让他豁出命去报答也心甘情愿。
至于王渊则赌咒发誓,这辈子一定不再受伤,中医治疗外伤实在太邪乎了,连个血管的准确概念都没有。
不过在宋家住了几天,王渊也有巨大的意外发现。
宋家居然用草纸擦屁股!
太爽了,终于找回一点现代生活的感觉。
沈师爷对此习以为常,说道:“在江南之地,一文钱至少买十张草纸,一张草纸又可裁为数张厕纸,殷实之家谁还用不起啊?”
王渊疑惑道:“纸是用来书写的,用纸如厕不是有辱圣贤吗?”
沈师爷笑道:“你怎也如此迂腐?孔圣人在世之时,天底下还没有纸呢。古人用竹简写字,也用竹简如厕,谓之‘厕简’也。今人用纸写字,亦用纸如厕,实乃追思先圣之举!”
这尼玛歪理,居然还能说得通。
中国人用纸擦屁股,至少开始于南北朝。
北齐颜之推在《颜氏家训》中说:“故纸有五经词义及贤达姓名,不敢秽用也!”这说明,当时已有人用纸擦屁股,但不被主流读书人所接受。
唐末有个大食人来中国经商,就在游记中表达了惊讶:中国人居然不用水清洗,而是用纸擦一下了事。
但真正推而广之,还是在元代之后。
蒙古贵族才不管有辱圣贤,不就是草纸嘛,老子用得起!
这种蛮子思维沿袭到明朝,皇帝就是用草纸擦屁股的,还有个特供机构叫内官监纸房。至于太监宫女所用草纸,则由宝钞司制造——此宝钞司只造草纸,包括书写用纸,负责印大明宝钞的是户部下辖宝钞提举司。
不管如何,王渊总算告别用树叶擦屁股的日子。他甚至偷了宋家的一摞草纸,藏起来以备不时之需……嗯,是拿,不是偷。
又是半月过去,袁志已经能下地走路了。
袁刚和王猛返回山寨一趟,把其他几个愿意读书的孩童,全都接来一起前往宋氏族学。
入学之际,宋公子送给王渊一个书箱。
此箱为脱胎漆器,即用绸布和生漆,在胚胎上逐层裱褙,阴干后脱下原胎,再上灰、打磨、研漆,又涂上一层彩漆。不但如此,表面还嵌了金丝银错,附以各种装饰物品。
只这个书箱,估计就值一头耕牛,听说是宋公子第二次乡试所用考箱。因为在考场生病晕倒,宋公子觉得晦气,便一直扔在书房蒙尘,索性废物利用送给王渊读书。
刘耀祖也带来个书箱,是刘木匠自己制作的。材料为青冈木,放进书本,颇为沉重,刘耀祖只能扛着去上学。
其他几个孩童都是麻布书袋,即单肩挎包,样式跟几百年后大同小异。
宋公子派人将他们送去北衙,甚至还安排住宿。
以宋际的敦厚老实,也难免进行区别对待。王渊被安排在正经客房,其他寨中孩童,全部跟宋家下人住在一起。
很快到了入学第一天,早早有侍女端来膳食:“王公子,请用早膳!”
王渊听她的贵州官话带着口音,问道:“你是哪个部族的?”
“回禀公子,我是侗家苗。”侍女说。
王渊一听她自称,便知是个已经被洗脑的。
这里隐藏着一条种族鄙视链,贵州汉人以外的族群,皆被不加区分的视为苗人,诸如侗家苗、水家苗、猓猡苗等等,穿青人经常被汉官当成黑苗。
就连宋氏本族的仲家,都被汉人喊做“仲家苗”。
而水东宋氏受此影响,也把各族加个“苗”字,属于对非苗族群的一种蔑称。
这个侍女在自我介绍时,即对自己的族群使用蔑称。那她应该很小就来宋家当奴仆,甚至干脆就是奴隶身份,已经对宋家有了认同感,反而看不起自己的本族。
王渊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阿采。”侍女回答。
王渊打探道:“昨晚也是你来送吃的,还送来热水给我洗脚。你有其他事情做吗?”
侍女阿采说:“老爷让我专门服侍公子。”
王渊算是明白了,这个侍女是宋坚派来的。
也不能算监视,相当于考察吧,如果王渊学习成绩太差,估计今后就不能享受各种优待了。若是王渊表现出惊人的科举天赋,宋坚肯定要加大资助力度,侍女也算是一种用来投资拉拢的资源。
宋家不缺奴仆,甚至大部分奴仆,都不需要支付工资,而是以村寨徭役的方式招纳。
阿采这种被从小养大的,身份更低,多半属于奴隶。但更受信任,已经算是家奴了,今后还可能获得婚配,家生子继续为宋氏效力。
像宋灵儿身边的十多个护卫,全部都是家生子,从小悉心培养,甚至还送去读书识字。只要稍加优待,便忠诚度爆棚,随时可为主人挡刀挨箭。
王渊吃了一块肉饼,觉得味道不错,便说:“这些不够我填饱肚子,能再拿一些来吗?”
阿采立即退下,很快又端来一盘肉饼。
王渊自己吃了些,把剩下的肉饼放进书箱,打算去学堂分给寨中的伙伴。
阿采主动帮王渊提着书箱,将他带到族学外数十步远,说道:“公子,宋氏族学的规矩,任何人不得带随从进入,便是书童也不行,奴婢只能送到这里了。”
“多谢!”王渊接过书箱。
阿采还没走远,宋灵儿就满脸不情愿的来了。
她被自己的护卫押送而至,手腕上还栓着一根绳子。马也没有骑,因为进了北衙不准骑马,甚至连身上的兵器都被收缴。
正自郁闷当中,宋灵儿突然看到个熟人,连忙挥手喊道:“嘿……那个穿青蛮子,你也来读书啊?你那个同伴死了没有?”
024【忍辱负重】
按后世史学观点,贵州共有四大土司,即播州杨氏、思州田氏、水西安氏、水东宋氏。
播州即遵义,明中期隶属于四川,因此杨氏土司暂且不提。
在明朝开国之初,思州田氏最为强大,独占贵州五分之二地盘,下辖一府、一县、十四州、五十二长官司。即便把宋氏和安氏凑在一起,实力都远远不如思州田氏。
幸好,田氏内斗,一分为二,连续几代自相残杀。
朱元璋趁机改土归流,收回部分地盘,改设州县和卫所。
即便如此,田氏仍旧内斗不休。
到永乐年间,思州田氏首领田琛,不但杀死思南田氏首领的弟弟,而且还刨坟戮其母尸。
朱棣趁机改土归流,收回部分土地,又设了几个州县卫所。
思州田琛因此心怀不满,怒而举兵造反。朝廷出兵五万讨伐,将田琛革职斩首。
思南田氏也不消停,田宗鼎告发祖母杨氏与宣慰副使通奸。杨氏反戈一击,告发孙子田宗鼎弑母,朱棣趁机再次发兵征讨。
就此,思州、思南二田覆灭,朝廷将其辖地分设为八府。
这才有了宋氏和安氏的风光!
特别是宋氏,因为田氏的某些地盘,实在难以改土归流。朝廷干脆扔给了宋氏统治,令宋氏辖地几乎扩大一倍,终于拥有跟安氏叫板的底气。
为什么要讲这些土司往事?
因为在田氏内乱之时,安氏和宋氏皆为孤儿寡母,两个女人带领各自部族日渐兴盛。她们分别是顺德夫人奢香,以及明德夫人刘淑贞,多次出兵帮助朝廷稳定贵州,川黔驿道也是她们出力修通的。
有这两位夫人的丰功伟绩,在水东、水西之地,女性地位都非常高——相对别处而言。
就拿水东宋氏来说,虽然经常搞联姻,用女子拉拢豪杰和富商。但宋家的女儿,天然享有读书资格,嫁到夫家也依旧强势。如果实在看不起男方,不愿嫁给歪瓜裂枣,甚至还有拒绝婚配的选择。
宋灵儿可以拒绝婚配,但不能拒绝读书,她是被捆来族学的。
跑到王渊跟前,宋灵儿不满道:“喂,跟你说话呢,又变哑巴了?”
“你在跟我说话吗?你刚才明明在跟穿青蛮子打招呼。”王渊歪头笑看着对方。
宋灵儿说:“你就是穿青蛮子啊。”
王渊摇头:“我是穿青人,但不是蛮子。我父亲是汉人,说的是汉话,我读的也是汉家经典。”
“都一样,反正是蛮子。”宋灵儿不以为意。
王渊开始跟她讲道理:“那我可以叫你仲家蛮子吗?汉官蔑称你等为仲家苗,照这说法仲家也是蛮子。”
宋灵儿反驳道:“普通的仲家人可称蛮子,但我们宋家是土司,早就不是蛮子了!”
“但在汉官眼中,土司也是蛮子,对不对?”王渊问道。
宋灵儿讥讽说:“汉官跟我那族兄一样,读书把脑子都读傻了,他们根本分不清楚。”
王渊面露微笑:“英雄所见略同。那些分不清穿青人和蛮子的,多半也是脑子傻掉了,就像汉官分不清土司和蛮子一样。”
“好大的胆子,你竟敢说我傻!”宋灵儿怒目圆瞪,居然立刻反应过来。
王渊仔细分析道:“道理都是相同的。你若是不傻,那些汉官也不傻。若那些汉官不傻,他们就说对了,你们宋家也是蛮子。你承认自己是蛮子吗?”
“当然不是!”宋灵儿斩钉截铁道。
王渊又说:“既然你不是蛮子,那些汉官就傻。跟汉官一样,分不清穿青人和蛮子的也傻。是不是这样?”
“等等,我理一理!”宋灵儿开始认真思考。
王渊提着书箱朝族学大门走去,笑道:“你慢慢理吧,等理清了再来跟我争辩。”
宋灵儿的脑瓜子飞速运转,发现怎么也理不清楚。
如果承认穿青人是蛮子,那她宋家也是蛮子;如果不承认穿青人是蛮子,那她宋灵儿就是个傻子。
想来想去,宋灵儿必须在蛮子与傻子之间,为自己做出一个恰当选择。
于是问题就演变成,我该当蛮子还是傻子?
好难决定啊。
“啊啊啊啊啊!”
“不想了!”
宋灵儿脑袋抓狂,使劲跺脚。纠结好一阵,终于追上去大喊:“喂,你等我一下!”
阿猜和阿旺的职责,是护送小姐读书,此刻只能在外等待。
阿猜经过一番冥思苦想,皱眉道:“如果是我,就承认自己是蛮子,当蛮子总比当傻子好。”
“我两个都不当。”阿旺明显更聪明。
阿猜把自己代入宋灵儿的角度,说道:“总得选一个吧。”
阿旺说:“你傻啊。小姐收回那些话,就什么都不用当了。”
阿猜挠挠额头:“也对,我怎么就没想到?”
阿旺懒得再跟傻子说话。
……
课堂里人不多,加上穿青寨孩童,也就二十多个的样子。
宋氏子弟,只有一半在北衙这边读书,还有一半在养牛圈族学读书。
即便宋氏号称诗礼传家,但到这一代,都不再把文章当回事。碍于族规,大部分孩童在族学厮混两年,能背诵《三字经》、《千字文》了,便欢天喜地的学成归家,此生再也不想拿起书本。
“王二哥,快坐这边!”刘耀祖招手道。
王渊提着书箱走过去,见袁达一脸愤懑,问道:“袁三怎么了?”
刘耀祖低声说:“我们几个,刚才被人欺负了。不过也没什么,反正是来读书的,被欺负也不会少二两肉。”
袁达紧握拳头,双目通红:“王二,我不想读书了,我想回寨子里!”
“你知道什么叫胯下之辱吗?”王渊问。
“没听过。”袁达道。
王渊详细解释道:“汉朝的开国大将、淮阴侯韩信,从小就胸怀大志。年轻时,他跟人起了争执,被迫从别人胯下钻过。但他忍辱负重,最终做出一番大事业,曾经欺负他的人,全都得跪下给他磕头赔罪。你刚才受的欺负,能跟胯下之辱相比吗?”
“不能。”袁达摇头。
王渊又说:“你想成为韩信那样的大将,凭借军功封侯吗?”
“做梦都想!”袁达连连点头。
王渊笑道:“那就忍。”
“袁二,我不想忍,也不想当什么将军。”旁边的方正哭丧着脸。
寨中巫医贺家的两个孩童,亦跟着说:“我们也想回寨子,这里的人都好坏!”
王渊告诫道:“寄人篱下,务必忍耐。”
话音刚落,便有几个宋氏子弟过来,一脚踹歪王渊的桌子:“你也是新来的蛮子?”
“唉。”
王渊叹息着把桌子扶正,又将翻在地上的书箱捡起,拱手道:“在下王渊,不知各位怎么称呼?”
为首那人大概十二三岁,双手叉腰,气焰嚣张道:“我叫宋夔,龙里司长官是我爷爷!”
宋夔的父亲叫宋储,颇受族长宋然宠爱,是内定的宣慰使继承人。
王渊非常有礼貌的说:“见过宋公子。”
“哈哈哈哈,我们都是宋公子,你是在拜见哪个?”另一个孩童大笑。
宋夔指着王渊的鼻子:“你给我磕个头,我就让你在宋氏族学读书!”
王渊问道:“如果我不磕头呢?”
“那我就打你!”宋夔亮出拳头。
王渊又问:“如果打不过我呢?”
“哈哈哈哈!”
一群宋氏子弟捧腹大笑,似乎王渊说得很滑稽。
此刻宋灵儿已经走进课堂,她没有出言阻止,反而站在一旁看好戏。
另外还有几个宋家的女孩子,也纷纷围拢过来。一些表现得很兴奋,一些面露不忍之色,但都没有站出来帮王渊说话。
“居然还敢顶撞我,打死你个蛮子!”宋夔挽起袖子,一拳打向王渊面部。
拳头打出一半,王渊猛然起腿,宋夔瞬间倒飞回去。
“唉哟,我的肚子!”
宋夔双手捧腹,表情痛苦,疯狂叫喊道:“快一起上啊,打死这个蛮子!”
其他宋氏子弟终于反应过来,抄起板凳、书包、砚台、课本等武器,一窝蜂的朝王渊身上打去。
“打起来啰!”
宋灵儿激动得跳上书桌,唯恐天下不乱,拍手大叫道:
“不要用书,用板凳砸他!”
“你没吃早饭啊,使大点力气!”
“踹他裆,踹他裆啊!”
“哇,这拳厉害,把人都打飞了。”
“读书好有意思,早知道我早来了,天天都能看人打架。”
“喂,你们再打呀。那么多人打一个,还全都被打趴下,也太给宋家丢脸了!”
“……”
课堂里一片狼藉,桌椅翻到遍地,书本字纸乱飞。
王渊完好无损的站在原地,跟他打架的孩童,一个个鼻青脸肿,吓得不敢再接近。
说好的忍辱负重呢?
穿青寨孩童们,都傻傻看着王渊。
今天沈师爷在跟席大人玩耍,并没有来宋氏族学教书。
负责授课的是廖夫子,他走进课堂愣了愣,随即视若无睹,走到前边坐下说:“咳,开始上课!”
宋氏子弟也没把老师当回事儿,各自将书桌扶正,扭头恶狠狠的怒视王渊。
宋灵儿从桌上跳下来,抱怨道:“太没劲了,我都还没看过瘾呢。”她把书袋随手一放,举手道,“先生!”
“何事?”廖夫子问。
宋灵儿道:“先生,我听说君子有六艺,其中就包括射箭,不如你教我们射箭吧。”
廖夫子的面部肌肉连续抽动,终于憋出两个字:“不会。”
“那你不是君子!”宋灵儿道。
“哈哈哈哈!”
刚才被王渊揍得满头包的宋氏子弟,突然就哄堂大笑起来。戏耍老师和新生,是他们读书的全部乐趣,这地方实在没有别的娱乐项目。
“哐!”
教室大门被一脚踹开,校长宋炫走进来,众孩童顿时捧书朗诵:“人之初,性本善……”
宋炫是远近闻名的大诗人,也是公认的宋家第一才子。他猛然踹翻距离最近的书桌,厉声呵斥道:“谁再吵到老子看书,全部吊起来打!”
025【正俗简繁】
“公子,先生,请用茶点!”
客房内,王渊与沈师爷对坐,阿采端来下午茶。
沈复璁咬了一口糕点,又品了一口茶茗,笑道:“这贵州别样学得慢,享受倒是紧追江南之地。”
明朝皇帝和底层贫民,都是一日两餐制度,但皇帝能吃各种零食和夜宵。
至于王爷、官僚、富商、军官,早就一日三餐了。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到了明朝中叶,江南又开始流行喝早茶和下午茶,比英国的茶点文化早了好几百年。
王渊没有喝茶吃糕,继续专心致志练字。
沈师爷回味着茶茗,问道:“此茶甚佳,是什么茶叶?”
阿采回答说:“都匀雀舌。”
“行了,你退下吧。”沈师爷点点头,架子颇大。
阿采躬身退出客房。
沈师爷问道:“你在宋氏族学可过得惯?”
王渊笑道:“如鱼得水。跟宋氏子弟打了几架,皆胜之。可惜廖夫子讲课,不如先生那般透彻,希望先生能够早日来这里当教谕。”
沈师爷捧着茶盏,歪躺在椅子上,得意道:“我这几日,都在跟席大人游玩,顺便辅佐其广办社学。席大人刚刚赴任,幕府未开,心腹全无,他还想邀我做幕宾呢。”
明代官场,有佐幕体系。
佐官是经朝廷认可的,有一定品衔,相当于正式工。但佐官往往用着不顺手,主官就会自己开幕,征辟幕僚为己用,相当于临时工。
若是巡抚开幕,甚至能征辟到举人为幕僚。
沈师爷这厮太能混了,短短几天时间,居然就得到副提学官席书的信任。
沈复璁笑着说:“我还跟着席大人,去城南巡视了卫学。你知道在这贵州城方圆数百里,哪家盘剥最厉害吗?”
“不是宋家和安家?”王渊问。
“是镇守太监!”
沈师爷虽然没当过啥大官,却自负儒学正宗,天然对宦官有抵触心理。他鄙夷冷笑道:“贵州镇守太监,才是真正的鱼肉百姓,不但把卫所军户害惨了,就连中曹长官司的土民,都被他迫得几欲造反。”
“能够想象。”王渊说。
别扯什么明朝文官集团**,在贪污一事上,拍马都赶不上太监。
因为文官贪污还稍微讲点规矩,太监贪起来则肆无忌惮。
贵州这边土司势大,镇守太监不敢把手伸得太长,云南那边才叫人叹为观止。
弘治年间,吏治清明,天下承平。
即便这种年月,云南镇守太监都敢胡来,任用混混无赖和破落军户,广占田地、山场和池塘,肆意盘剥当地土司和百姓。
二三十年时间,竟把凤溪附近土司都祸害个遍,只有少数土司愿意继承职位,其他土司全部不堪忍受而逃。环城周边的土民百姓,人口减少八成以上;城池周围二三百里,土民人口减少六成以上。到正德末年,当地被太监搞得宛如末世,土司、土民皆反,甚至还引来生地蛮夷入侵。
沈师爷道:“听说令尊就是从贵州前卫逃亡的,你们家的土地,可能也被镇守太监侵占了。”
“唉。”王渊无奈叹息。
这贵州已经烂到根子里,土司盘剥百姓,将官盘剥军户,太监盘剥土司、将官、百姓和军户。
说起来,还是太监最牛逼。
“不说这些了,”沈师爷道,“数日不见,我来考教你的功课。”
王渊说:“《百家姓》我随便看了看,《千字文》我已经完全掌握,文中典故也请教了廖夫子。”
“那接下来就学《小四书》,”沈师爷问道,“你知道为什么叫《小四书》吗?”
王渊说:“是因为很重要?”
沈师爷介绍说:“所有的科举内容,大半的儒家经典,都是以《小四书》为提纲展开的。你若能学好《小四书》,今后学四书五经便事半功倍,切莫因为是蒙学书籍而轻视。”
“学生明白了。”王渊其实没明白。
但真把《小四书》翻开,大致快速浏览其内容,结合现代教育学理论,王渊瞬间比沈师爷明白得更彻底。《小四书》乃是四本书的合称——
《名物蒙求》介绍自然知识、社会情况和伦理常识,主要培养学童的宇宙观、世界观和伦理观。
《性理字训》以理论知识为主,主要培养学童的宇宙观、价值观和道德观。
《史学提要》和《历代蒙求》两本书,你可以理解为《上下五千年(明代版)》,主要培养学童的历史观和价值观。
只需老老实实把《小四书》学完,便已具备古代读书人的基础素养,再学四书五经就更容易理解掌握。这玩意儿对儒生的整个学习生涯,都有着提纲挈领的作用。
可惜,明朝的大部分儒生,都没能真正掌握《小四书》,只抱着《朱子集注》和参考资料死记硬背!
把《小四书》放下,王渊说:“先生,我这几天练字,心中有一个疑惑。”
“什么疑惑?”沈师爷道。
“除了欧阳询的字帖外,我还从宋公子书房借来一本宋徽宗字帖。为什么宋徽宗写‘無’字时,大部分都用‘无’呢?”王渊顺手在纸上写出这两个字。
沈师爷顿时就笑起来:“正体与俗体之别而已,不必太过在意,随便写哪种皆可。但在科考的时候,你最好能写正体字,就怕遇到那种迂腐的阅卷官。”
“科举对正体和俗体没有规定吗?”王渊问。
“当然没有。”沈师爷说。
汉字简化从先秦时代就开始了,至宋代简化到一个巅峰。
就拿“無”字来讲,在辽宋时期,无论是帝王百官,还是贩夫走卒,都更习惯用“无”这种省事写法。
宋徽宗的传世作品中各种“无”,偶尔出现一次“無”反而稀罕。
辽代佛经中则有“南无無垢臂佛”,正体和俗体混在一起连续使用,只因佛名必须用正体才显得虔诚庄重。
明代由于八股文的原因,儒生写文章很难玩出花样,那就在用字上追求复古呗。开始摒弃大量的常用俗体字,转而追求复杂的正体字,用以展现自己学问渊博。
这是一种汉字演化的倒退现象!
即便再倒退,明朝都没有进行强制规定。
科举使用正体字,属于玄学加分项,其实考官根本不在乎。而如果使用俗体字,则为潜在减分项,遇到迂腐考官会不高兴。
哪天王渊脑子突然抽了,在考场不小心用“无”字,一般而言也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对正体字有硬性要求,那得等到康熙朝了。届时,任你文章写出花来,一旦使用俗体字,那就等于是交白卷。
蒙学教材内容,对王渊而言非常简单,但他学得依旧非常认真,主要就是想弄清楚这种常识问题。
特别是繁体和简体的正确运用!
比如现代汉字当中,“里”的繁体有“裏”和“裡”。在古代,只有表达方位关系,才用繁体字(裏面,那裡),其他时候则直接用“里”(鄉里,十里地)。
一旦王渊写出“鄉裏”这种错误组合,比使用俗体字还糟糕要命。
“喂,王渊,出来打架了!”
王渊和沈师爷正在讨论学习,外边突然传来宋灵儿的喊声。
026【恰烂分,稳如狗】
七八个宋氏子弟站成一排,全都对王渊怒目相向。
在贵州城,他们属于天之骄子,竟多次被一介蛮夷打得满头包。
偏偏宋氏在北衙和族学当中,对小孩子打架持放任态度。只要不动用兵器,只要不打死打残,随便这些孩童如何瞎胡闹——当然,还有一条,不能打扰宋校长看书。
都没法找家长告状,他们的家长不在这里,在各自的辖地潇洒快活呢。
王渊笑着走下台阶,摩拳擦掌问:“今天准备怎么打?”
宋夔下意识退后两步,大声说道:“比试弓箭!”
王渊立即摇头:“宋氏族规,这里不能使用兵器。”
“出去比!”宋夔指着后山方向。
王渊笑道:“可以。”
宋夔见王渊落入圈套,笑着补了一句:“我让随从跟你比。”
宋灵儿纯属看热闹,不站在任何一边。听得此言,她鄙视道:“宋夔,你就是个胆小鬼,居然还要找族中勇士帮忙。”
宋夔根本不理会宋灵儿的讥讽,死盯着王渊说:“敢不敢比?”
“敢倒是敢,”王渊撇撇嘴,“但你们真的好烦啊,简直没完没了。即便我今天比箭获胜,明天又要换着花样来,什么时候才能让我安静读书?”
宋夔此刻胸有成竹,说道:“我可以发誓,今天比完弓箭,以后都不再找你麻烦。如果你输了,就要给我们下跪磕头。”
“你们输了呢?”王渊质问。
宋夔拍着胸膛说:“如果我们输了,今后就不再找你麻烦。”
王渊摇头道:“不够。”
“你想怎样?”宋夔问。
王渊说出自己的条件:“如果我赢了。第一,不能再找我麻烦;第二,不许再欺负我的同伴;第三,你们都要喊我一声阿哥!”
“好,”宋夔当即答应,“但如果你输了,就要喊我主人,从此做我的奴仆!”
“一言为定!”王渊也很痛快。
他们此刻读书的地方,即后世贵阳市乌当区北衙村书院遗址。周围都是长满竹子的山丘,尤以东面山岭最高,唤作凤凰山。
比箭之地,便在凤凰山麓。
宋夔纯属欺负人,安排八个青壮跟王渊比箭,都是各自随从当中箭术最好的。王渊只有赢了所有人,才算赢得比试,否则就算输掉。
宋夔扔给王渊一把弓,讥讽道:“小蛮子,没用过这般好弓吧?”
王渊懒得搭理他,开始熟悉弓箭。
这是一把七斗制式步弓,考武举的必备用品。
宋夔指着前方树立的九个草垛,其实就是九个稻草人,说道:“射中脑袋和咽喉计三颗豆子,射中躯干计两颗豆子,射中四肢计一颗豆子。每人发十箭,谁的豆子多,谁就算获胜。”
“我来当判官!”
宋灵儿主动请缨,态度非常积极。
王渊摆弄着弓箭,问道:“我对这种弓不熟悉,能射几箭练手吗?”
“随便你,”宋夔此刻大方无比,笑道,“这可是七斗弓,你能拉开就算你厉害。”
宋夔早就打听清楚了,王渊还有半个月才满十一岁。
十一岁的孩童,即便长得蛮高,但力气能有多大?别说七斗步弓,便是三斗马弓都难以拉开。
七斗即0.7石,明斤126斤,大约53千克,七斗弓就是116磅弓。(注:各种统计出入很大,本书引用《中国历代粮食亩产研究》,明代一石约为76.75千克。)
别看文艺作品当中,动不动就“能开五石弓”。
事实上,七斗弓已经是明代武举考试,级别最高的制式步弓了,开一石弓那属于附加题——能挽七斗弓为上力者,能挽五斗弓为中力者,能挽三斗弓为下力者。
宋夔这货一肚子坏水儿,根本没想过跟王渊比箭术。
宋灵儿猛地回过味来,出于裁判的职业道德,她抗议道:“这样比试不公平,应该换成三斗弓,否则就变成比力气了,哪里还算比箭?”
宋夔得意大笑:“哈哈,是他自己中计,现在可不能反悔。”
“这种比试有什么意思?要比力气大,你们干脆举石锁算了。”宋灵儿非常不高兴。她倒不是向着王渊,只因没好戏看而失望,今天这趟算是白来了。
王渊则满不在乎,都说穿越者有金手指,他的金手指可能就是身体素质好吧。
从小营养不良,家里油盐都省着放,居然能够天生神力,这完全不讲科学道理!
王渊平时所用土弓,大概也就三斗左右,他还真没用过七斗弓。当即试着拉动弓弦,发现足够拉个半满,再继续便开始变得吃力起来。
试射一箭,直接脱靶。
“哈哈哈哈!”宋氏子弟捧腹大笑。
宋灵儿则咂咂嘴,心想:这蛮子力气真大,居然能拉开七斗弓,我用的才是一斗弓呢。
王渊立即作出调整,不到半满就放箭。无奈靶子太远,力道明显不够,想射脑袋却落向地面。
“试够了没?”宋夔笑嘻嘻问。
“没有。”
王渊面无表情,把弓拉到七分满。仔细瞄准之下,手腕已经不住颤抖,再次射出一箭,扎进稻草人的腿部。
幸好,东方以复合弓为主,弓身相对较短,小孩子也能凑合。
如果换成欧洲的单体弓,今天根本不用再比了,王渊的手臂长度还达不到开弓要求。
掏出一截布条,缠在拇指上,王渊说:“可以了,开始吧。”
宋灵儿高高举起马鞭。
“啪!”
鞭子着地,一声脆响,九箭同时射出。
第一轮,四人射中脑袋,剩下五人射中躯干。
第二轮,两人脱靶,剩下七人射中躯干。
第三轮,三人脱靶,剩下六人射中躯干。
到了第四轮,居然有六人脱靶……即便放下弓箭,他们的手臂都止不住颤抖。
开玩笑,这可是上力者使用的七斗强弓,让宋家土司的贴身侍卫来还差不多,宋家子弟的随从可没那么大力气。
包括王渊在内,一群战五渣,接下来就是比烂了。
王渊的手臂同样在抖,但他一次都没有脱靶,也没有射中过头部——全程恰烂分。
之前试射两次,王渊已知自己的极限。即便他天生神力,但碍于身体发育,也只能硬拉到七分满。
力气不够,可以用脑子玩啊。
每次只拉六分满,保持对弓箭的掌控度,指着稻草人的脑袋射击,落下来正好射中肚子。
那些宋家随从就比较莽了,一个个都想在主人面前表现,第一箭全部把弓拉满再射。第二、第三箭也是尽量拉满,而且属于硬拉,不但违背射箭技巧,还特别消耗体力,也容易把自己的肌腱拉伤。
等他们反应过来,已经太晚了,肌肉阵阵抽痛,手抖得跟帕金森患者一样。
射到第五轮,直接有八人脱靶,只剩王渊还在恰烂分。
稳如狗!
“啪!”
宋灵儿抽鞭子喊道:“我宣布,王渊获胜!”
“胜什么胜?还没比完呢!”宋夔的脸色黑如锅底。
那就接着比呗。
一时间,箭矢满天飞,落地皆随缘,手抖如筛豆。
宋夔欺负王渊力气小,将靶位设置得太远了,现在反而坑到自己这边。
八个宋家随从输得心服口服,虽然王渊弄巧恰烂分,但烂分也不是人人能恰的。那需要对力道和距离的精准把控,稍不注意就是脱靶,反正他们没有如此天赋——若有那个天赋,早被土司叫到身边当护卫了。
宋灵儿指着宋夔说:“愿赌服输!”
“以后我不找他麻烦就是。”宋夔说着转身就走。
宋灵儿喊道:“还有叫阿哥呢!”
宋夔走得更快,只当没听见。
宋灵儿冲过去拦住:“不许走!”
宋夔生气道:“小嬢(小姑),你怎么帮着外人说话?”
宋灵儿双手叉腰:“我谁都不帮。但我是判官,一切照规矩来,说好的就不能反悔!”
宋灵儿是族长宋然的独生女,宋夔的父亲还指望着嗣位呢,不能得罪这姑奶奶。
虽然越想越气,但宋夔还是走到王渊面前,用细如蚊呐的声音说道:“阿哥。”
“还有你们。”宋灵儿指着其他人。
剩下七个宋氏子弟,也只得走过来,心不甘情不愿,一人喊一声“阿哥”再离开。
宋灵儿颇为得意,笑着问王渊:“我这个判官当得怎样?”
王渊由衷赞叹:“铁面无私,秉公执法。”
“哈哈,你会的汉家成语还真多,”宋灵儿愈发高兴,又说,“你的力气好大,居然能拉开七斗弓。我父亲的护卫都是勇士,也只有一个能开七斗弓呢。不是像你们那样硬拉,是随便开七斗弓。等你长大了,肯定也能像那位勇士,开七斗弓就跟吃饭一样。”
王渊问:“贵州城能开七斗弓的有多少?”
“不知道,”宋灵儿叽叽喳喳说道,“但在贵州卫那边,出了个能开两石弓的大勇士,他考上武举就到外地做将军去了。”
尼玛,开两石弓,338磅弓啊……简直不是人类!
至于历史上那些开五石弓的猛人,即便抛开度量衡差异,也让王渊难以想象。
027【土木三杰】
王渊总怀疑古代弓力计算方式,跟现代计算方式有些不一样,否则哪来那么多猛人?
《天工开物》是这样计算弓力的:“以足踏弦就地,秤钩搭挂弓腰,弦满之时,推移秤锤所压,则知多少。”如此看来,似乎跟现代的弓箭测磅又没啥区别。
但是,从先秦到唐宋,弓力的测试方法却不同。是先将弓弦松弛,固定弓腰,在弦上挂砝码,测试弓身所能承受的极限。(注:《考工记》、汉郑玄、唐贾公彦都有相关记载和阐述。)
因此,宋代以前的一石弓,表示弓身能承受一石力。而明清的一石弓,则表示把弓拉满,人需要用一石力气。
前者以弓性为准,后者以人力为准。
明朝人应该是知道这种区别的,官方统计弓力已改用斤来计算。但民间依旧沿袭唐宋旧制,还是用“石”和“斗”来表达——多半是为了方便吹牛逼,就像印度的gdp数据一样,修改统计方法之后,gdp增速一下子就上去了。
王渊刚才拉的七斗弓,说是有126斤,其实很可能只有80斤!他没读过《考工记》和《天工开物》,不知道古今统计方式有异,因此总感觉特别玄乎,拉弓搞得跟修仙一样。
当然,猛人还是有的。
《天工开物》对弓力有严格划分,能拉满超过120斤的谓之虎力,差不多就是160磅以上。宋灵儿所说那个能开两石弓的勇士,虽然肯定拉不开338磅弓,但有可能拉开200磅的弓。
既然想不明白,王渊也就不想了,只站在那里傻乐,因为宋夔忘了把弓箭带走。
一把制式步弓,足足两袋铁箭,王渊感觉自己发了大财。
“喂,我们去打猎吧。”宋灵儿道。
王渊摊出双手道:“打不了猎,手抖得厉害。”
宋灵儿笑道:“没事,一会儿就好了。对了,你会不会骑马?”
“没骑过。”王渊道。
“我教你,”宋灵儿好为人师,对自己的随从说,“给他一匹马。”
可惜,只有一匹矮马,乃是宋灵儿的坐骑。
阿猜把自己的马牵来,王渊骑上去之后,腿太短根本够不到马镫。倒是可以把马镫收短,但小孩子骑大马,非常容易发生交通事故。
“算了,骑我的吧,”宋灵儿性格豪爽大方,一身江湖习气,“改日我送你一匹矮马,咱们天天逃课去打猎。反正你跟宋夔他们也不打架了,留在族学没热闹可看,不如骑马打猎畅快。”
王渊两辈子都没骑过马,小心翼翼爬上去,幸好这匹马非常温顺,没有出现任何意外。
宋灵儿纠正道:“你的腿要竖直着放,这样才容易使力。”
王渊说:“我比你腿长,马镫太高了,腿竖不起来。”
宋灵儿立即招呼阿猜过来,令其调整马镫高度。
阿猜虽然有点傻,但为人比较热心,调整马镫之后,还主动纠正王渊的错误:“要用前掌踩蹬,不能把脚框进去。万一马儿发狂,你的脚又被马镫框住,能把你活生生拖死。”
这些家伙估计平时无聊透了,阿旺很快也过来指导。
并且,他们都是疯子!
此地位于凤凰山麓,虽然相对平整,但坡度至少有40度以上,居然让一个初学者在此练习骑马。
王渊也是个疯子,完全无视潜在风险。他不仅练得很开心,还在稍微熟悉之后,催动马儿小步慢跑,甚至下坡时都在跑。
这就好像一群老司机,把没摸过车的新手带进山区,无比轻松地说:“开车简单。踩离合、轰油门,抓住方向盘随便搞。只要别乱拐弯,保证不会翻车掉下悬崖。”
然后新手说:“哇,真的好简单,我要加速了!”
王渊没有加速,马儿自己加速了。
这畜生可不管背上骑的是谁,刚下坡时还在慢跑,结果跑出惯性越来越快。
王渊吓得猛拉缰绳,马头直接被拉得扬起。
“不要把缰绳拉死,这是下坡,马看不见路会踏空的!”阿旺见状连忙提醒。
王渊立即把缰绳放松,身体略微前倾,带着缰绳缓慢刹车。可马儿已经跑起了性子,这样根本刹不住,只能勉强控制速度而已。
还好,这匹马知道自己拐弯,一直顺着山道在跑,没有直线冲锋带王渊飞。
很快转过一个山坳,连人带马消失得无影无踪。
即便宋灵儿再怎么没心没肺,此刻也急了,催促道:“你们快追啊!”
一路狂奔到山下,马速终于开始减缓,王渊却兴奋起来。他丝毫没有感到后怕,反而有种兜风的激情,竟然打马再次加速前进。
人,是受环境影响的。
出生在穿青寨,成长于蛮夷之地,王渊再怎么理智,也难免沾染蛮子习性。
轻生死,贱礼法,重承诺,易赍怒!
拥有这种性格的人,如果生活在汉地,明人称其为“豪侠之辈”。
从正德、嘉靖朝开始,豪侠之辈越来越多,并且“侠、盗、儒”互相影响结合。
王阳明门下“二王”之一、泰州学派开山鼻祖王艮,明代思想家李贽对他的评价为:“此公是一侠客……负万死不悔之气。”
王艮是怎么教学生的?
有一天,王艮与学生徐樾外出,途中遇到深沟,宽丈余,掉下去非死即伤。王艮道:“你给我跳过去!”
徐樾恐惧不敢跳,但老师再三逼迫,只得咬牙助跑,从深沟一跃而过。
王艮大呼:“就该这样嘛!”
尼玛,这师徒二人可都是大儒,徐樾后来甚至当了云南布政使,并且战死于云南任上。
王艮的另一个学生彦钧,因多次为民请命,得罪无数官僚豪强。结果在买船归乡的途中,被南都提学官诱往太平讲学,污他个“盗卖官船”的罪名。入狱三年,弟子罗汝芳变卖家产,又发起募捐,才将彦钧从狱中救出,改为发配边疆当兵。最终,彦钧被俞大猷请去当军师。
彦钧还有个学生叫何心隐,三十岁就在江西乡试第一名,被誉为“天下奇才”。因为仰慕泰州学派的学说,竟然就此放弃科举,拜在彦钧门下求学。学成之后,回乡创办一个叫“聚合堂”的集约合作化组织,推行自己的社会改造计划。他贡献出自己的全部家产,其他会员加入也要贡献财物,已经有点人民公社的味道,并且统一起来跟官府打交道,抗拒官吏的种种盘剥,还创办公学传播社会改造理念。
结果遇到张居正改革,双方杠上了,何心隐被张居正的派系官员乱棍打死。
此便是轻生死,乃心学分支泰州学派的一贯习气。他们对学问的理解是什么?对老百姓有用的即学问。
这些称之为“儒侠”,还有一种是“儒盗”。
隆庆朝的首富高拱,有个哥哥叫高捷,官至巡抚。此人在中举之后,居然还跟强盗混在一起,被盗贼们尊称为“高三叔”,业余爱好是打劫过往商旅,直到中了进士以后才收敛。
高捷晚年告老归乡,夜遇盗贼抢劫。高捷洞开大门,手持双刀,身边只有个执棍随从。二人联手,竟把数十盗贼驱赶至原野,有盗贼认出其身份,俯首拜倒:“三叔尚威武如是耶!”高捷哈哈大笑,邀请盗贼们回家宴饮,有几个盗贼少年为之折服,甘愿委身为奴,侍奉终身。
最后一种则是“侠盗”,不外乎劫富济贫那套把戏。
把王渊放在明朝社会,绝不属于稀有物种,跟他类似的人物多得很。
至少,他如果投身王阳明门下,肯定与王艮引为知己。
骑着马儿在竹林里兜风,王渊有一种飙车的畅快。直至马儿跑累了,一人一马才终于停下,王渊躺在林中悠然望天,吹着清风竟怡然睡去。
“喵!”
一只小奶猫把王渊舔醒,在他脸上直蹭,似乎是饿得找东西吃。
“喵!”
远处又传来一声猫叫。
王渊起身搜寻,竟找到三只小猫,估计是跟母猫失散了,又或者母猫遇到意外已经死去。
三只小奶猫不知道怕人,走路跌跌撞撞,时而摔倒在地,张开粉嫩小嘴叫唤个不停。
“穿越了还当铲屎官?”
王渊把三只小猫抱在怀里,笑道:“给你们分别起个名字吧。嗯……你叫水泥,你叫木头,你叫钢筋,并称土木三杰。”
028【三个小祖宗】
“你起的名字好难听啊。”
“木头我知道,钢筋和水泥是什么?”
“钢筋是一种钢吗?”
“水泥难道就是泥水?”
宋灵儿蹲在王渊身边,看着那三只小猫,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
王渊笑道:“我随便起的名。”
宋灵儿虽然被小奶猫萌态戳得心动,但还是做出一副不屑模样:“养猫有什么用?要养就养豹子和老虎。竹熊也可以,长得那么大,肯定能拿来当坐骑。”
“你还在打竹熊的主意呢?”王渊颇为无语。
宋灵儿郁闷道:“早被它逃得没影了,怎么都找不到,估计是挪窝了吧。”
王渊心里幸灾乐祸,表面却一本正经,劝道:“你跟竹熊没缘分,别再惦记了。”
“唉,不说竹熊,”宋灵儿问道,“想不想学骑马,我可以借你一匹。”
王渊笑问:“怎么不是送?”
宋灵儿道:“五百两一匹的上等水西战马,我是敢送,你敢要吗?”
“五百两一匹?”王渊惊道。
宋灵儿道:“这种马属于贡品。宋家每隔数年,便向朝廷献马一次,每次只能献十多匹。”
“好吧……”王渊无话可说。
据《黔书·水西乌蒙马》记载:“水西乌蒙近于西,故多良马,上者可数百金,中者亦半之,其鬻于外者凡马也。而其上者蛮人亦爱之,不肯鬻,不频骑,惟作戛祀鬼也,临阵才用之,童死以为殉。”
这说得够玄乎,上等水西马价值数百金,而且还不容易买到。土司都舍不得骑,只有打仗和祭祀才用,马死了要以童男童女殉葬。
此言肯定夸大,但也可窥一斑。
早在南宋时期,水西马就已经出名。南宋朝廷为了与金人作战,经常在水西购买战马。个子小,力气大,好喂养,耐持久,平原作战或许稍显不足,山地作战则堪称神器,在陡峭狭窄的山道亦能健步如飞。
安氏为什么军事实力超强?
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控制了水西马的原产地。
宋家虽然也有养马地,但总不比安氏水草丰美,马匹的产量和质量也大大不如。
由于贵州不产盐,盐价贵到难以承受的地步。一匹中等水西马,在贵州就可值一石精盐,至少作价三十两白银。而一匹上等水西马,没有几百两银子你干脆别问价。
“喵~~喵~~”
三只小奶猫叫唤得更厉害。
王渊和宋灵儿将萌货们带回去,喂米饭和肉饼都不吃,喂米汤倒是抢着喝了不少。
明显,还没断奶呢。
王渊问:“你家有羊奶吗?”
宋灵儿说:“马奶更好找,给它们喂马奶吧。”
三只小猫喝了半个月马奶,体型蹭蹭蹭变大,食量越来越惊人。断奶之后,挑嘴得很,不怎么吃米饭,肉饼倒是啃着香,后来干脆自己学着抓老鼠。
袁二的伤势早已痊愈,变得稍微稳重了些。他有一天过来串门,见“钢筋”叼着条小蛇,挠头说:“王二,你这猫有点怪啊,我看着怎么像‘扒鸡虎’?”
经此提醒,王渊也忍不住仔细查看,拎着猫咪的后颈道:“我还以为是狸花猫,这他娘原来是豹猫啊!”
随手一甩,猫咪落地。
“喵~~~”
钢筋不满的朝铲屎官叫了一声,嘴里那条小蛇瞬间逃脱。
这是一条竹叶青,剧毒,此刻却慌张逃窜。
钢筋懒洋洋趴在地上,等小蛇游到门口,才飞奔过去抓捕。一爪子将竹叶青拍歪,然后叼着回到原地,再次松口将毒蛇放开。
小蛇飞快逃跑,到门口又被抓回来。
如此反复几次,钢筋似乎是玩腻了,终于一口将毒蛇咬死。
这边钢筋正在吃蛇呢,水泥又突然跑进来,嘴里还叼着一只雏鸡。它趴在王渊脚上,脑袋蹭来蹭去,似乎把雏鸡当做战利品在邀功。
“老子不吃带毛鸡,”王渊郁闷无比,拎起水泥教训道,“以后不准去偷鸡!你才断奶几天啊,就已经学会偷偷摸摸了。”
“喵~~喵~~”
水泥望着铲屎官直叫唤。
“就知道卖萌!”王渊顺手把雏鸡扔出去。
水泥闪电般飞奔而出,把鸡叼回屋里,旁若无人啃咬起来,洒了一地的鸡毛鸡血。
这三个不是萌货,而是小祖宗!
不过可以当猎犬养,成年豹猫能够单挑野狼,而且是一边倒的完胜。孤狼在野外遇到豹猫,基本都吓得撒腿就跑,三匹狼扎堆才会选择战斗。
王渊上辈子修桥打洞,找不到啥娱乐活动,没事儿就用手机刷视频玩。
他曾经见过一个视频,一只豹猫跟一只野狼单挑。那速度快得野狼无法招架,最后找准机会一口咬出,死死咬住野狼的咽喉。明明体型更小,却像猛虎扑食一般,把野狼按在地上直至死亡。
不再理会这三个活祖宗,王渊拿出字帖开始练字,袁二也认认真真看起书来……嗯,《三字经》。
“王渊,快出来打猎了!”又来个活祖宗。
袁二飞快把《三字经》放下,这货根本不是来看书的,而是想要跟着宋灵儿蹭马骑。
宋灵儿拎着马鞭进来,一脚踩在蛇头上,顿时吓了一跳:“这什么东西?”
王渊暗笑:“钢筋吃剩下的。”
宋灵儿看清那是血糊糊的蛇脑袋,既不感到恶心,也不感到害怕,反而惊喜道:“钢筋没断奶几天啊,居然都学会抓蛇了。”
“水泥还抓了只鸡呢,”王渊说,“今天我总算认出来,它们三个都是‘扒鸡虎’。”
宋灵儿双手将钢筋捧起,仔细分辨,果然不是狸花猫,全省都长满了豹纹斑点。等再过一个月,这种特征将更加明显,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小豹子。
宋灵儿一边撸猫,一边说道:“快走,去打猎了。”
“等我把这张字帖写完。”王渊没有动弹。
“没劲!”
宋灵儿只能坐下等待,用手托着腮帮子,歪着脑袋看王渊写字。
在宋氏族学已经将近一月,王渊正式年满十一岁。
书法进步速度只能说还行,但《小四书》却学得超快。
其中,《名物蒙求》和《性理字训》早已背完,全是些古代基础常识。都不用请教老师,王渊自己就能理解,只是偶尔去问一下生僻字。
《史学提要》和《历代蒙求》则需多多费心,四字为一句,八字一典故,从三皇五帝到宋代历史全部拉通了。许多典故,王渊都需要去问老师,自学是不可能完全掌握的。
一张字帖写完,王渊还没来得及收捡,宋灵儿便拉着他往外跑。
护卫们早就准备好马匹和弓箭,袁志就像沙漠旅人遇到绿洲,两眼发光的朝一匹马奔去。
王渊来到一匹半大的水西马身边,帮马儿捋了捋鬃毛,这才灵巧利落的翻身上马。他正在学习马术,不用向谁请教,多在山里跑就行了,各种地形足以锻炼骑手的控制力。
“驾!”
一阵呼喝,纵马奔腾。
三只豹猫也跟着窜出,可惜太过幼小,追了一阵便跟不上,只能目送马队进入山林之中。
(第一卷完)
(第二卷王阳明出场)
(另外。)
(总感觉关于弓力的说法有问题,老王又查了《考工记》及郑玄注释、《宋会要辑稿》和《武编》,综合先秦、东汉、宋代和明代的资料进行修改。)
(本书的一石定为72千克,七斗弓为84明斤。至于宋明弓力定义,上一章纯属老王胡说八道,已全部删改。)
(可长按章节目录,重新下载章节,便能看到修改内容。)
029【江上谁家客】
正德三年。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贵州的初春很冷,山里就更冷,甚至还有没化尽的积雪。
明朝从洪武年间,气温就在不断下降。这种趋势一直持续到正德末年,中间只有几次小幅度回升。
不过嘉靖皇帝运气很好,在位数十年间,气候始终处于回暖状态。隆庆皇帝就悲剧了,登基没几年,全国气温日趋变冷,直至万历末年才暖和了几年。然后天启皇帝接班,全国气温断崖式下跌,正式迎来小冰河时代。
单从气候来说,王渊身处在一个什么时代?
比崇祯初年稍微暖和一些,再过二十年,气温将跌到比崇祯继位时还低!
当然,只要扛过这二十年,大明朝就能迎来长达六十年的回暖期。
回暖期跟嘉靖在位时间重合,本该是明朝发展的黄金时期。有弘治、正德两朝积累的经济实力,工商业迎来爆发式增长,农业也因气候变暖而快速发展。并且开始跟西方殖民者接触,美洲白银大量涌入,科技交流也在碰撞中进行——多么美好的时代啊。
可惜,嘉靖皇帝热衷于权术,对国家发展没起到正面作用,反而为子孙埋下无数隐患。
但抛开倭乱不论,嘉靖朝怎么讲都是盛世,因为各方面条件太好了,换头猪来当皇帝都是盛世!
“驾!”
十多骑穿行在山岭之间,马蹄飞踏溅起薄雪,把刚刚度过冬眠的松鼠吓得乱窜。
“水泥,木头,钢筋,快给我堵住!”
宋灵儿兴奋大喊,骑在马背上弯弓搭箭,瞄准一只正在奔逃的麂子。她今年已经十四岁,个头长高一大截,手里的一斗弓也换成两斗弓。
三只豹猫在林间狂奔,堵住麂子的去路,吓得猎物强行改变逃跑方向。
它们属于豹猫分类里的指名亚种,体型不算最大,但也绝不是最小。其中,发育最快的水泥,已经长到五斤重,体长一尺五寸,尾长六寸有余——比同年龄的狸花猫更轻,但体型更加修长。
可说好的单挑野狼呢?
前几天就遇到一匹孤狼,三只豹猫转身便跑,根本没有任何战斗**。那匹狼也懒得追,因为追不上,打起来也有可能受伤。
贵州的野狼体型也不大啊,平均体重只有25千克左右,只比土狗略大一点点。你们跑个毛啊!
王渊感觉自己上辈子看了假视频。
三只豹猫非但不跟狼打架,遇到麂鹿同样如此。刚开始训练它们追猎时,看到麂鹿都傻站着,然后转身跑去追松鼠。
试验了好多次,王渊终于弄明白。
但凡体型稍大的动物,豹猫都不会主动进攻,这源于野生动物的天性,即规避任何受伤的潜在风险。
训练足足一年,这三个萌货终于开窍,已经能够听从命令,主动追击中等体型的食草动物。但也只是追击而已,基本不进行身体接触,更不会冲上去扑咬,还不如一只猎狗管用。
“哈哈,看我的!”
在豹猫的配合下,宋灵儿终于拉近距离,一箭射向那只慌不择路的麂子。
不算描边,箭簇从麂背掠过,刮出一条深深的伤口。这已经很不错了,宋灵儿刚才属于骑射,而且瞄准的还是高速移动目标。
麂子受伤吃痛,顿时逃得更快。
宋灵儿郁闷无比,大喊道:“王渊,给我射死它!”
“咻!”
一支铁箭从林中飙出,准确扎进麂子的脑袋。
“好箭!”
阿猜和袁志打马奔去,只见此箭刚好射中麂眼,对王渊的神射佩服得五体投地。
宋灵儿也惊喜道:“王渊,你的骑射越来越准了!”
再过两个月,王渊就将年满十三岁。除了身体依旧显得单薄,个头跟十五六岁的少年差不多,而且力气也越变越大。
王渊望望天:“时候不早了,回去吧。”
猎物尸体自然有随从处理,宋灵儿打马来到王渊身边:“喂,你真要去参加县考啊。做一个勇士不好吗,为什么非要当书生?”
“你不懂。”王渊笑道。
宋灵儿说:“今年的县考可不容易。贵州城和周边三个长官司,全都得在贵州城应考,而且主考官是那个席书。你去年就该去考的,是我们宋家当主考官,保证让你轻轻松松中秀才。”
王渊解释道:“去年我连《四书集注》都没学完,就算考中了也属于糊弄。”
“那你也该去考啊,今年可没有人照应。”宋灵儿说。
王渊笑道:“若我连县考都怕,今后怎么去参加乡试考举人?”
宋灵儿说:“你就是个笨蛋,有便宜都不知道占。”
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贵州格局已经出现重大变故。
就在去年,安氏和宋氏以献马为名,派人进京贿赂官员。一张白虎皮把刘瑾乐坏了,刘公公没有自己留下,而是立即进献给正德皇帝。
皇帝和太监都高兴,哪还有办不成的事?
贵州巡抚汪奎立即获罪回京,从此致仕归乡,而贵州也不再设立巡抚一职。
剪除掉共同敌人,安氏和宋氏的矛盾瞬间爆发。
安贵荣主动拉拢汉官,耗费财力大办社学。为了讨好信佛的左布政使,他还主动翻修扩建佛寺,再以右布政使的名义修桥铺路。
贵州左右布政使和副提学官都非常满意,一致认为安氏忠于朝廷,开始联手对付不怎么听话的宋家。
在多方配合之下,宋家把贵州城的科考掌控权都丢了。
宋然被这一连串操作搞得懵逼,辖地内又爆发好几次抗税活动,他频频调兵镇压,已经无力跟安贵荣争斗。
宋坚献上王渊的计策,希望能挑拨安氏辖地叛乱。但宋然舍不得财物与兵甲,不愿拿去贿赂那些蛮子,只随便派几个人去瞎挑拨,这个计策等于是作废了。
回到北衙客房,王渊开始整理考试用品,他对县考还是很有把握的。
贵州提学官远在云南,贵州科考完全是副提学官席书说了算。即便席书再怎么严格,也要顾及地方实情,不可能用江南的标准来要求贵州学子。
王渊不需要学得太好,比其他人更好即可,他是一群菜鸡当中那个吃米的鸡。
……
湖广,常德府,武陵县。
王阳明背着行囊,身边跟着两个随从,在江边与学生道别:“惟乾,卿实,你们都回去吧,难道还想把我送到贵州?”
“先生还有心情说笑?”冀元亨一脸惆怅,“此去贵州,路途遥远,凶险莫测,先生请多多保重。”
蒋信直接拜倒在地:“学生虽只受教几日,但以获益终生。请先生此去,务必保重身体,有朝一日定能重返朝堂,将那刘瑾诛奸扫荡殆尽,还大明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去吧,去吧!”王阳明挥手,带着随从踏上客船。
王阳明被贬谪龙场驿,正是王渊把沈师爷抢上山的时候。
但他没有立即动身,因为妻子流产了。在家照顾一段时间,王阳明又四处拜访故友,直至第二年才南下。中途又被刘瑾派刺客追杀,借投江假死逃过一劫,之后躲躲藏藏,还去南京看望自己的父亲。
这年冬天,王阳明前往越城讲学,收妹夫徐爱为门下大弟子。
从越城到贵州的途中,王阳明一路走走停停,经常被沿途官员邀请去讲学。冀元亨和蒋信,便是他在武陵收的弟子。
船只飘行于江面,越来越远,最后只剩一个影子。
冀元亨和蒋信一直跪伏于码头,直至彻底看不到船影,这才互相搀扶起身,带着一脸落寞悲伤。
030【一刻钟交卷】
大概从成化、弘治年间起,明代科举形式就变得正规起来。
想做秀才可不容易,必须通过县试、府试和道试,任何一次考试落榜都白搭。
县试由知县做主考官,府试由知府做主考官,道试由一省提学做主考官。每次考试的规矩都不同,内容也有少许变化,道试需要考《五经》题目。
通过府试可称“童生”,即为“进学”;通过道试可补“生员”,俗称“秀才”。
在文章锦绣之地,仅一次府试,就可能有数千学童参加。
嗯,以上这些,都跟王渊无关!
由于古代行政效率低下,弘治朝确定的童子试规则,到正德年间都没有在全国铺开。
据姜准的《歧海琐谈》记载,在弘治、正德年间,一些地方考生员都还很随意。县里把读过书的报送知府,考官随便出个上联,对出下联就能通过。或者是背诵经义,能背出来的就当生员。稍难一些的考八股,都不用把文章写完,能准确破题即为生员。
咱宋公子当年考秀才,都没有惊动按察使(兼职副提学官)。他爹一个小土司,就能当主考官(仅限贵竹司),而且只出了一道题,那便是——写对联!
宋公子的对联写得不错,自然就进学做童生了。
按察使又让宋公子背课文,哇,课文背得好流利,此子真神童也,妥妥的秀才!
出现这种情况,绝不是贵州教育落后,因为再落后也不至于此。
说白了,**而已。
成化朝以前录取生员,都是这样随性妄为,派按察御史专门巡视都挡不住。因此朝廷才开始改革,到弘治皇帝的时候,终于确定童子试规范,但贵州依旧我行我素。
于是,席书来了!
此前贵州的提学官远在云南,由贵州按察使兼任副提学官,等于无人管理贵州教育事务。
朝廷派席书担任贵州专职副提学官,那是寄予厚望的,务必要在贵州落实朝廷的童子试政策。
耗费两年时间,席书终于破局,这次亲自组织考试。
对贵州城的学童而言,今年的县试好难啊!
“喂,你听说没有,今年县试要考八股。”
“真的?不是只默写经义吗?”
“又要默写经义,又要作八股!”
“那怎么办?我还没学过制文呢,早知道去年就来考了!”
“别慌,听说八股文只考破题。”
“破题我也不会啊,这玩意儿怎么破?”
“……”
你看,在贵州考童生多难,贵州的学童们多可怜——江南学童听了想打人。
王渊和刘耀祖提着考箱,刚到司学门口,就听到阵阵议论声。
刘耀祖顿时紧张起来:“王二,我也刚学作八股,这次怕是不能进学了。”
“没事,”王渊安慰道,“今年不行,那就明年再来,反正你还没把四书吃透。”
“嘎!”
沉沉的司学大门被推开,一个官差踏出门槛,宣布道:“提学副使有令,今岁贵竹司、中曹司、龙里司、扎佐司、贵州卫、贵州前卫……各司学、卫学、社学、私学之学童,县试与府试合而为一,考试优异者直接进学,四月与贵州诸童生参加道试!”
好嘛,前两天已经进行了考生登记,今天就要正式开考。结果突然宣布,两次考试并为一次,咱们这位提学副使不按套路出牌啊。
主要是不想应付卫所的军官,特别是汤家,其始祖为汤和之子、征南将军汤永慕。
今天就把童生敲定下来,一场考试完事儿,免得汤家跑来走后门说情。
此举明显是乱来,但无所谓。
这场考试从头到尾都不守规矩,也不差这一遭了。县试本该知县当主考官,放在贵州就是小土司当主考官,席书硬要把贵州城附近的学童都叫来一起考,他身为提学副使居然亲自主持县试。
全乱套了!
究其原因,无非是为了防止土司徇私舞弊。
一个脸上有数道鞭痕,额头发肿的学童,无比紧张道:“大哥,你说我如果落榜了,那个女人会不会把我打死?”
“什么那个女人?”学童身边的少年责怪道,“即为后母,便当尊敬!”
学童捂着发肿的额头,嘀咕道:“好几次把我打得半死,你让我怎么尊敬她?”
少年名叫汤冔,汤和后代,司学生员。
学童名叫汤邦,是汤冔的二弟。
他们的生母很早就过世,继母严氏凶残蛮横,动辄对其棍打鞭抽。历史上,二弟汤邦、三弟汤鼎,全都被继母打得逃离家族,只剩汤冔顽强活到成年,并且最终考上进士。
为什么要提汤冔?
这个少年是王阳明在贵州的大弟子!
“汤邦,贵州卫世袭军户子弟……保人陈纲,贵州宣慰司学生员……”
汤冔拍拍二弟的肩膀:“进去吧,你肯定能进学!”
“王渊,贵竹司农户子弟……保人宋际,贵州宣慰司学生员……”
王渊提着考箱,紧跟在汤邦身后,宋公子也适时出现。
很快轮到王渊,两名吏员确认其身份,又比对了宋际的相貌描述,这才给他搜身和检查考箱,宣布说:“并无夹带。”
王渊提着考箱进入考场,而作为保人的宋公子,则撤回到台阶旁边。
台阶之上,贵州提学副使席书,正大马金刀坐着镇场子。身边还站着沈师爷,以及另一个中年儒生。
“慰堂兄,刚才那孩童,便是你的亲传弟子?”中年儒生笑问。
沈复璁说道:“此子天资聪慧,以吾之微薄才学,只能勉强当他的蒙师。”
席书有些惊讶:“该是何等聪敏,才能让慰堂自谦至此耶!”
“容禀,”沈复璁拱手欠身,“此子虽非过目不忘,但三日习得《三字经》,七日习得《千字文》,二十一日掌握《小四书》,三十六日默诵《四书》,半年不到已领会《四书集注》。”
席书并不怀疑沈师爷之言,因为这种事没必要说谎。他笑道:“若真如此,待得道试之后,吾亲自为其业师亦可。”
沈复璁连忙说:“那是他的大造化!”
《四书》没那么可怕,四本书加起来才多少字啊?比背六级英语单词容易多了。
拿《大学》来举例,一篇散文而已,高中生用两天时间就能背诵。古代考生每日复习一遍,三个月下来,就能对《大学》内容形成条件反射,你便是想忘都忘不掉!
真正可怕的是《四书集注》,朱熹老先生害人不浅。
只能按照朱熹的批注去理解四书,只能按照这种理解去作八股文,把读书人的思想都给框死了。就像沈师爷喜欢看杂书,考举人的时候经常脱纲,一不小心就跟朱熹批注相悖,连续考了三次乡试都光荣落榜。
有时候朱熹突然脑抽,给出的批注很刁钻,你也得跟着他脑抽才行。
王渊学《四书集注》就更痛苦,因为他有着现代人的灵魂。他并不认同朱熹的某些思想,却必须强迫自己背下来,而且还要拿这些内容去写八股文。
如此学习方式,王渊担心自己会被搞成精神分裂。
考场在贵州宣慰司学之内,从教室、过道至院坝,到处都摆着考桌。
席书对学童们很关照,居然把桌凳都准备好了,放在过去必须自己携带。
这种情况很常见,由于某些州县太穷,桌椅都得考生自带。许多乡下来的考生,只能在城里借用或租用,实在租借不到干净桌子,连卖肉的案板都给搬进考场。
一首《竹枝词》送给明清两朝的广大考生:“国家考试太堂皇,多少书生坐大堂。油板扛来当试案,考完衣服油光光。”
王渊选了一个檐下座位,贵州气象复杂,避免突然下雨被淋湿。
等考生点名完毕,席书也把椅子搬进来,坐在堂前亲自督考。他对吏员说:“开始发卷!”
好嘛,席提学果然气派。
以前贵州城考县试,都把题目写在木板上,让考生用自带的纸抄下来,这回连考卷都准备好了。
考场里大概有近百位学童,拿到题目的瞬间,顿时响起一片哀嚎之声。
果然要考八股,他们以前都是对对联、默写课文的。
好在席书还留有余地,考虑到贵州学童的情况,他一共出了三道题:对对联,写课文,作八股(只需破题)。
换成江南那边,谁考你对联啊,直接就是两篇完整的八股文。
第一题:对对联,上联是:一门父子三词客。
早就被用烂的上联,稍微有点文学常识,便知道讲的是苏门三父子。
王渊顺手在草稿纸上写出下联:千古文章八大家。
这属于标准答案,你也可以写其他内容,但肯定没有这个下联贴切。
好简单的题啊,可现场学童们,竟有一大半在抓耳挠腮,他们估计连苏轼是谁都不知道——即便《三字经》里就有苏轼他爹的事迹。
第二题:默写课文,考的是《大学》“所谓平天下在治其国者”那段,完整无错默写出来就能得分。
第三题:生财有大道。(破题即可)
这种八股文属于“小题”,别说恶心人的截搭题了,它的难度连普通题都不如,平时都用来给小孩子练手玩的。
王渊略微思索,便在稿纸上写出破题内容:“善理财者,得其道而自裕焉。”
好了,全部搞定,剩下的就是抄在答题纸上。
一刻钟不到,交卷。
这估计是所有穿越者中,交卷最快的县试,而且还县试、府试二合一,考完之后直接进学做童生。
见王渊交卷,其他考生都傻了。
甚至有考生,在领到试卷之后才研墨,一边研墨一边思考答案,此刻都还没把墨给磨匀呢。
(ps:王守仁在弘治十五年就自称“阳明子”了,练气功修道时改的道号,叫他王阳明没毛病。对了,他还有个兄弟叫王守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