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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大明春全文阅读

作者:王梓钧     梦回大明春txt下载     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31【对答如流】

    交卷太早,有利有弊。

    一般而言,前几个交卷的,都会引起主考官注意,甚至叫过去当场考教学问。

    答得好,恭喜你,考官记住你了。

    答得不好,也恭喜你,考官记住你了。

    而在富庶州县,前几个交卷的,还会被考场吏员给记住。放牌走出考场,屁股后面跟着一帮胥吏,回家的跟着你回家,回客栈的跟着你回客栈。他们一路上吹唢呐敲铜锣,还预祝你考中案首,得给足了钱才能打发掉。

    席书吩咐吏员,把王渊和答卷一起带过去。他扫了一眼答卷,便放下说:“你为何一刻钟不到就交卷?”

    王渊恭恭敬敬作揖,回答说:“禀大宗师,因为我做完题目了。”

    席书笑问:“你觉得太简单?”

    “不难。”王渊说。

    “那就考你这道四书题,”席书手指敲打着王渊的答卷,问道,“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何解?”

    这段话出自《大学》。

    事实上,席书害怕自己出题太难,会打击贵州学童的积极性,因此三道题当中,有两道题都是《大学》内容——如果这都答不出来,那趁早滚蛋吧,席提学不要这样的童生!

    “生财有大道”,属于小题,基础难度。

    “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属于普通题,中等难度。

    历史上,张居正写过一篇类似八股文,但那不是张居正的应试作文。而是隆庆五年,张居正担任主考官时的题目,监考完毕之后,他自己回家写了一篇范文。

    而且,当时的题目有三段,这仅是其中一段。另外两段,一段出自《论语》,一段出自《孟子》——这种出题法属于最高难度,比截搭题高得多,相当于综合论述题,考生需要将出自《大学》、《论语》、《孟子》的三段话,归纳总结中心思想,糅合起来互相论证。

    反正也不是正经考试,王渊直接引用朱熹批注,答道:“国家没有无业游民,则生财者众;朝堂没有尸位之辈,则靡财者少。不夺农时、不耗民力,则国家累财迅速;量入为出、厉行节俭,则国家用度宽裕。则国家财政充足持久也,此为生财足国之大道。”

    席书微笑颔首:“这是朱子批注,你有自己的想法吗?”

    “大宗师想听真话还是假话?”王渊反问。

    沈复璁已经给席书做了将近两年幕僚,王渊虽然是第一次见席书,但早就知道此君非迂腐之辈,所以才敢有真话假话之问。

    席书果然没有生气,还笑得愈发灿烂:“真话如何,假话又如何?”

    王渊说:“假话嘛,当然是朱子讲得都对。”

    “真话就是朱子讲得都不对?”席书故意板着脸,想要吓唬王渊。

    王渊拱手:“岂敢。”

    席书见王渊面色如常,顿时更加满意:“那你说说自己的想法。”

    “学生只是一己之见,胡言乱语而已,”王渊开始阐述自身观点,“朱子引吕氏之言,以明足国之道,自是没有讲错,却不尽然也。太祖之时,草民几何?当今之世,草民又有几何?我闻寨中父老所言,太祖抵定贵州,荒野几无人烟,土地任意开垦,自然生之者众。但今时今日,地少民多,生之者虽众,国之财益增,人民终日不可饱食。民既无食,则国用日衰,则社稷危矣。”

    席书只是随便考教学童,没想到会论及江山社稷,他正色道:“人民终日不可饱食,此食之者众矣。”

    王渊指了指天上,又指了指地下:“确为食之者众矣。”

    席书默然思考。

    两人说的都是“食之者众”,但席书是按照朱熹批注来理解,认为当今百姓吃不饱饭,是因为官员贪腐所致。而王渊认为不但有官员贪腐的原因,还有人口增加,土地却不变的原因。

    席书的学问很过硬,他很快便说:“朱子亦言,此因有土有财而言。”

    嗯,朱熹也看得很明白,之前那番大道理,都建立在国家有钱有土地的基础上。

    王渊质问道:“若国家缺土少财,游民就该弃之不顾吗?吾观贵州城外,无籍者甚多,皆为游民。当此情形,量入为出,或可用之舒矣,然游民生活依旧。”

    这就超纲了,已经超出《大学》的范畴。

    “你欲如何解之?”席书问道。

    王渊迅速把话题拉回《大学》:“德者本也,财者末也。外本内末,争民施夺。是故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又言,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我认为,为国计财者,不该苦思如何省钱,更该考虑如何花钱。散财以聚民,聚民以聚财,则民财两聚。”

    席书不禁笑道:“此为开源与节流之争,朝堂诸公早就争吵上百年了。”

    王渊摇头说:“我认为是守成与进取之争。我听先生所言,海商一船之利万金,为何又要禁海呢?”

    “开海与禁海,朝堂诸公也已争执百年。个中原因复杂,不是你一介学童能想象的,”席书对王渊印象极佳,“本欲考你《大学》,谁知竟论及海禁。你对《大学》的理解,已远超一般生员,吾心甚慰。”

    王渊拱手道:“多谢大宗师褒奖。”

    席书又问:“听说你三十六日便能默诵《四书》?”

    “大宗师是听沈先生所言吧?”王渊否认道,“背诵《大学》和《中庸》,学生确实只用了几天时间。可《论语》和《孟子》字数太多,三十六日只够分章背诵。背完后面的,早把前面的搞忘了。事实上,学生能够默诵《四书》,花费了一年零两个月时间。”

    席书二十七岁中举人,二十九岁中进士,他在当秀才之前就把《四书》背完,但整整耗费了三年时间。

    这已经非常厉害,没想到王渊更厉害。他当即考教道:“万章问曰:‘舜往于田,号泣于旻天,何为其号泣也?’你背这一章。”

    “孟子曰:‘怨慕也。’万章曰:‘父母爱之,喜而不忘;父母恶之,劳而不怨……’”王渊的语速并不快,似乎在思索回忆,但还是把整个万章篇都背完。

    “惟顺于父母,可以解忧,”席书又问,“你对这句话怎么理解?说真话,不要说假话。”

    王渊答道:“愚孝也。”

    席书再问:“何以事君?”

    王渊答道:“舜不告而娶。”

    “哈哈哈哈!”

    席书猛然大笑,把考生们惊得抬头望去。

    两人这一问一答,讲的是忠孝之事。

    王渊的观点是:一个人对待父母和君上,不能愚忠愚孝。就像舜不告而娶,那是避免父母犯错误。如果皇帝有错,为臣者虽然不能怨怼,但也要做好自己的本职,避免皇帝犯更多错误。

    结合此时的朝堂,就是正德皇帝瞎鸡儿搞。做臣子的不能惯着,但不能愚忠硬怼,也不能谄媚逢迎,而是要去做对社稷有利的事情,以此来纠正弥补皇帝的过失。

    席书也知自己失态,他立即放低声音,问道:“这些道理,是你老师教导的吗?”

    “正是。”王渊没必要说实话。

    刚才聊的那些内容,七成出自《孟子》,三成是王渊自己的思想。

    《孟子·万章》和朱熹都讲得很隐晦,通篇都在讲舜王如何孝顺父母、友爱兄长,对如何事君只是随笔一提。大部分的老师授课,也只侧重孝道,包括沈复璁在内:一是这玩意儿很敏感,二是老师没有那个层次。

    如果是在作八股文,王渊刚才就有超纲的嫌疑,放在弘治朝以前百分百落榜。但到了正德年间,八股对思想的禁锢稍微宽松,在江南这样考乡试,很可能拿到超高分数;但跑去云南考乡试,又很可能会不及格。

    没有标准答案,全凭主考官心意。

    席书见又有人交卷,便对王渊说:“且下去等着放牌吧。”

    考科举不能交卷就离场,而是每隔一段时间,吏员统一放出考生,谓之放牌。

    王渊回到自己座位,百无聊赖,干脆趴考桌上睡觉。迷迷糊糊间,听到铜锣敲响,立即提着考箱往外走。

    刘耀祖目送王渊离场,随即抓耳挠腮。

    他早把第二题默写课文答出,但对对联和八股破题,却始终拿不定主意。这小子写了十多个下联,又写了七八个破题,然后自己把自己套进去,纠结之下不知该如何选择。

    事实上,刘耀祖随便把一种答案递给邻桌,旁边那位学童都会激动到喊爸爸。

    并非刘耀祖太学霸,而是席书出的题过于简单。

    但凡认认真真读书的学童,肯定能够答出来。跟王渊一起放牌离场的,就足有十多人,而且个个轻松惬意。

    街上,宋灵儿一手牵马,一手挥舞大喊:“王渊,去打猎了!”

    阿猜已把马牵至司学门口,王渊翻身而上,动作灵巧无比。

    “驾!”

    一行人沿街打马而过,考生及家长纷纷侧目。

    汤邦指着王渊说:“大哥,他就是第一个交卷之人。大宗师当场考教学问,此人对答如流,竟令大宗师失态大笑。”

    “若真如此,应当结交一二。”汤冔说道。

    突然,陈文学笑着走过来:“伯元,我弟弟也考完了,一起吃酒去!”

    汤冔拍拍身上的弓箭:“吃什么酒?我们也去打猎!”

    以汤冔和陈文学的本领,早就能够考举人了,毕竟这是贵州嘛。

    但成也贵州,败也贵州。他们虽然科举竞争不激烈,却必须前往云南应考,不锻炼好身体怎么赶路?

    王渊未来的同学,不论才学高低,必然是能提刀砍人之辈。

    【ps:说一下明代的科举流程:县试、府试(童生)、道试(生员、秀才)、乡试(举人)、会试(贡士)、殿试(进士)】

    (另:道试为提学道主考,清雍正废提学道设学政,学政又称提督学院,因此改道试为院试。所以,明朝只有提学道和道试,没有学政和院试。清朝初年,学政与提学道并用,但只有道试,没有院试。雍正之后,只有学政和院试,没有道试。)

    (关于院试和道试,提学道和学政,网上99%的资料都是搞混淆了的。)

032【冷笑话之王大爷】

    县试的当天晚上,沈复璁就找到王渊:“席按台想收你做学生。”

    席按台,就是席书。

    一般而言,教育事务由一位按察副使专管,即正经的提学官。但贵州这地方有点扯,在席书赴任之前,名义上由云南提学道专管,实际上由贵州按察使代理。

    朝廷为了方便席书的工作,以其贵州提学副使的身份,另行挂职贵州按察副使,挂职比本职整整高出两级。

    沈师爷为表达对席书的尊敬,干脆以按察使来称呼,于是就有了“席按台”。这种称谓明显逾制,只能在亲近之人面前喊出来,拿到外面讲容易被言官弹劾。

    “他想收我做学生?”王渊笑道,“他当了主考官,不就是我的老师吗?”

    沈复璁摇头道:“不是座师,而是当你的业师!”

    王渊有些惊讶:“一省提学副使,好像不能随便私收弟子吧?”

    “别处自然不能,”沈师爷用无所谓的语气说,“但此地是贵州,生员需前往云南乡试,本省提学副使不参与监考,自然就没有私收弟子的忌讳。不过嘛,现在没到拜师的时候,因为席按台还要监考一场。必须等你考完道试再说,否则容易授人以柄。”

    王渊问道:“他亲口说的?”

    沈师爷笑道:“肯定不会说死,但有那层意思。”

    席书想要积累政绩升迁,就必须把贵州教育搞起来。为朝廷铺开童子试制度,且在贵州大办社学,这些都属于政绩。但此等政绩,到了朝堂不太明显,还不如培养出一个进士管用。

    这刚好跟江南相反,江南的进士忒多,不需要提学官培养,反而是认真办学更实在。

    席书不但想收王渊做弟子,还想收其他生员做弟子,然后亲自进行科举训练。碍于制度,他不会承认自己的业师身份,顶多收几个记名弟子。等若干年后,这些弟子考上进士,不管他被调任何处,都可以累加的政绩,而且还多出几个进士门生。

    沈师爷把其中原因讲出来,王渊忍不住笑道:“我都还不是生员,他就想培养我做进士了?这猴年马月的事,说不定要等一二十年,他也想得太远了吧。”

    “不为远谋,还做什么官?”沈师爷跟着笑起来。

    翌日,沈复璁便离开贵州城,跟另外一位师爷结伴,陪同席书巡视贵州各地。

    这叫“按临”,提学官的主要职责之一,目的有两个:一是考察过往生员的功课,二是主持今年的地方道试。

    等在贵州各地转一圈,席书才会折返回来,亲自主持贵州城的道试。

    至于县试兼府试的成绩,第二天就贴出来了。

    王渊和刘耀祖都考试合格,由学童正式升级为童生,等四月份考过道试便能做秀才。

    看榜时没啥热闹可言,甚至王渊拿到第一名,都没引起多少人的关注。

    这样说吧,贵州有条件考秀才的,根本不差那点赋役减免,也不缺那几斗公府廪米!而考上秀才之后,贵州举人名额太少,中举几率如同买彩票,这有什么可庆祝的?

    接下来一个多月,王渊每天生活照旧,读书、练字、制文、打猎、撸猫。

    《四书集注》每天都必须背,否则就会慢慢遗忘,王渊暂时还无法对四书内容形成条件反射。

    至于五经,王渊的本经是《礼记》,因为沈师爷只会教《礼记》。这玩意儿还在熟悉当中,只能勉强背诵前几篇,至少还要两年才能初步掌握。

    ……

    龙场驿。

    从钱塘到贵州,除了沿途讲学之外,王阳明这几个月都在奔波。

    此刻终于来到龙场,他本以为能够安顿下来。谁知驿站已经被野草淹没,藤蔓四处攀爬破坏屋房,根本就没法住人!

    王阳明用木仗拨开荆棘草丛,艰难通过驿站院坝,伸手在门上猛然一推。

    反复几次,都推不开。

    “哐!”

    王阳明一脚踹过去,果然把门给踹开,可惜用力过猛,竟把腐朽的门轴当场踹断。

    大门倒下,被屋内的野草兜住,一群蝙蝠受惊飞出。

    两个仆从站在院子里,把挑来的木箱放下,脸上满是倦容和愁苦之色。一个叫王长喜,一个叫王长乐,都是王家的家生子,从余姚一路追随王阳明至此。

    王长喜挠头道:“大爷,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没错。”王阳明指着草中木牌,隐约可见“龙场马驿”字样。

    “蛇!”

    王长乐突然大惊失色,抄起扁担使劲抽打草丛。

    一条灰麻纹质的大蛇,正在草间吐着信子。所谓打草惊蛇,它也被人类吓了一跳,迅速朝反方向逃窜而去。

    王阳明仔细观察一番,对两个仆从说:“这地方肯定不能住,先在官道上凑合一宿。待明日再去寻访附近百姓,借来镰刀、锄头清理荆棘,修缮房顶之后就能搬进来。”

    “轰隆隆!”

    一阵雷鸣,乌云翻滚,贵州的雨季来临了。

    主仆三人见势不妙,立即离开驿站,想在附近找个民居借宿。

    可四周全是山岭,根本看不到人烟。他们只能漫无目的随缘瞎找,中途又遇到两条毒蛇,幸好毒蛇也忙着避雨,暂时没空理会他们三个。

    忽地狂风大作,王阳明的帽子都被吹走。

    兜兜转转半个时辰,终于下起雨来,把他们全部淋成落汤鸡。

    冒雨苦行良久,王长乐突然欣喜喊道:“大爷,这里有个山洞,可以进去避雨。”

    王大爷连忙带着仆从,冲进山洞里躲避。

    洞中光线昏暗,又无干柴生火。他们只能把湿透的衣服脱下,又从木箱里拿出衣服换上,将湿衣拧干水份放置岩石阴晒。

    天色渐黑,主仆三人拿出干粮,接来雨水囫囵吞咽。

    夜间气温更低。

    他们的棉被没有放进木箱,早已被雨淋湿。此刻只能把衣服全找出来,裹得里三层外三层,还是冷得直打哆嗦,最后紧靠在一起互相取暖。

    翌日清晨。

    王阳明走到洞外,迎着朝阳练习引导之术,收功之后说:“长喜,日头高升,该醒来做早膳了。”

    无人回应。

    王阳明又唤了几声,终于感觉不对劲,连忙回洞查看情况。

    两位家仆脸色胀红,额头滚烫如炭,嘴唇干燥发裂,显然已经病得不轻。

    “大爷,我头好痛。”王长喜呻吟道。

    王长乐挣扎着想爬起来,浑身一软复又倒下,抱着衣服直打摆子。

    “你们稍等片刻,我去找干柴生火!”

    王阳明安抚两句,便提着罐子外出寻找水源,又沿路捡来一些相对干燥的枯枝。很快返回洞中生火取暖,结果枯枝淋雨带着水份,把整个溶洞搞得烟雾弥漫。

    “咳咳咳咳!”

    两个仆从咳嗽不止,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王阳明连忙把柴禾抱到洞外,烤干之后再抱回来。又从箱中舀出粟米,淘洗加水烹煮,直至熬成糜糊状,才扶起二人给他们喂食。

    两日过去,仆从的病情有所好转,但依旧浑身酸软无力。

    更要命的是,他们开始抱怨了,整天长吁短叹,说什么要死在贵州,这辈子都不能再回余姚,最后干脆躺在那里嚎啕大哭。

    王阳明拿起木仗,敲打岩壁伴奏,扯开嗓子唱曲:“莺花伴侣,效卓氏弹琴,司马题桥。情深意远,争奈分浅缘薄。香笺寄恨红锦囊,声断传情碧玉箫。都为可憎他,梦断魂劳……”

    仆从不哭了,但更觉心烦。

    王长喜忍不住说:“大爷,我们又听不懂,你就先别唱了。”

    “那我换一首。”王阳明又打起节拍,用方言哼唱银绞丝调。

    这回有效果了,仆从们听着家乡小调,联想到此刻境遇,不禁悲伤痛哭,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

    “呃……”

    王阳明止住歌声,把木仗一扔,坐在二人跟前,挤出笑容说:“我来给你们讲个笑话。说是有个人买肉,忽然内急,把肉挂在茅厕外。旁人来偷,没来得及走,那人就从茅厕出来。二人争执不休,偷肉之人就把肉咬在嘴边,说:‘你把肉挂在外面,怎么可能不丢?像我这样咬住,就肯定丢不了!’是不是很好笑啊?”

    这出自三国时代的《笑林》,源远流长。

    可二位仆从文化程度不高,偏偏笑点还很高,这笑话把他们听得快哭了。

    王阳明拍手道:“不好笑吗?那我再讲一个。”

    (ps:明朝中期的《三宝太监下西洋记》,已经把皇帝称为万岁爷。其他一些明朝的小说杂剧,也经常有“爷”这个称呼。王阳明排行老大,且父亲健在,家仆喊他“大爷”应该没啥毛病。)

033【兵灾】

    “子曰:‘古者民有三疾,今也或是之亡也。古之狂也肆,今之狂也荡……’”

    宋氏族学内,刘耀祖正在摇头晃脑读书。

    这里的宋氏子弟早已换了一批,宋夔等人在学完《小四书》后,便一个个宣布学成归家。他们连县试都懒得去考,反正无所谓,只要能看懂朝廷公文就不算文盲。

    穿青寨的方正等人也跑了,只剩王渊和刘耀祖。

    其中,袁志和袁达都做了宋公子的随从,宋坚答应推荐他们去考武举。不过在正德初年,武举考试没有形成规范,时办时不办,贵州这边已经好几年没有搞武举选拔。

    “王渊,出大事了!”

    宋灵儿快步冲进教室,口呼大事,脸上却是幸灾乐祸的表情。

    王渊认真练字,头也不抬,问道:“什么大事?”

    宋灵儿说:“安宁宣抚司的苗民造反,已经攻陷了清平县城!”

    “那你高兴什么?”王渊不解道。

    宋灵儿解释说:“朝廷任命了一个临时督抚来贵州,好像叫什么魏英。魏英和贵州总兵李昂,勒令安氏立即派兵平叛,这次水西安氏肯定要出点血!现在贵州城里兵荒马乱,好多彝族土司兵违制进城,把两位布政使气得直跳脚。”

    王渊笑道:“看来你爹也不是傻子嘛。”

    “我阿爸当然不傻,他脑子清醒着呢。”宋灵儿得意洋洋。

    前面咱们不是说,安、宋两家联手逼走巡抚,安家又联合文官打击宋家吗?

    宋然被安贵荣摆了一道,居然不声不响交结武官。

    李氏为贵州世袭武将,职务最低也是都指挥佥事,历代子孙经常当都指挥使或同知。到了李昂这一代,已经连续两代担任贵州总兵,跟兵强马壮的安氏一直有摩擦。

    安贵荣算是走背运了,去年刚逼走一个巡抚,让朝廷撤销巡抚一职。现在又遇到苗民叛乱,朝廷安排个临时督抚过来,还跟李昂勾结在一起,逼着他安氏调兵去平叛。

    安宁宣抚司发生叛乱,跟他水西安氏有个毛关系?

    逼反苗民的,是播州杨氏的一个分支。成化年间,安宁那边苗民造反,朝廷调杨氏从四川入贵平叛,之后就让杨氏的嫡子留在此地当土司。中间还闹出庶子谋杀嫡子的内斗把戏,庶子获罪迁往别处,另一个杨氏子弟担任同知,把当地苗民逼得揭竿造反。

    造反之事,直接牵扯到杨氏;造反之地,紧挨着宋氏地盘。

    就算要平叛,也该杨氏或宋氏出兵,怎么都没理由劳烦他水西安氏!

    安贵荣已经快被宋然、李昂、魏英给恶心死了。

    王渊被宋灵儿拉着骑马回城,果然见到城中土司兵横行。两位布政使、按察使,正带着官差跟土兵交涉,让他们立即出城滚蛋,不得留在城中胡作非为。

    很快,贵州都督魏英、贵州总兵李昂,带着卫所军士从次南门进城。

    三朝老臣魏英骑马飞驰,挥舞着马鞭大喝:“但有趁机作乱之辈,就地格杀勿论!”

    “不可,”李昂赶紧阻拦,“土司兵势大,莫把安氏也逼反了,咱们先去找安贵荣理论。”

    眼见土司纵兵劫掠,魏英气得浑身发抖,质问李昂:“朝廷在贵州城驻兵两万,你只带几百个家丁过来,其他的兵士被你吃了?”

    还有个屁的两万兵,能有两千能打的就烧高香了。

    李昂只能说:“魏制台,当务之急,是让安贵荣把土兵调出城去,卫所之事可以今后再议。”

    “哼!”

    魏英没给对方好脸色看,他是三朝老臣,布政使就当过两次。现在又临危督抚贵州,军政大权都由他暂理,所有贵州官员必须听他调遣。

    二人带兵直奔贵州宣慰左使的府邸,结果根本没见到安贵荣。

    安贵荣懂得见好就收,在表达自己的不满之后,已经亲自到街上收拢土兵。随即带着土兵出次南门,直奔都匀府平叛,都懒得跟贵州督抚和贵州总兵打招呼。

    街面上,一片狼藉,好多店铺都被土兵抢了。

    “安氏土司,蛮横至极,本官定要参他一本!”魏英气得脸色发青,他在云南当布政使都没这么窝囊过。

    李昂趁机煽风点火:“安贵荣身为贵州宣慰使正印官,非公事不得擅回水西。但此人以督办贡赋为借口,一年当中,至少有八个月在水西。他还宣称自己统率四十八部,拥兵四十八万,可无敌横行于贵州。”

    这么一提醒,魏英反而冷静下来,他知道不能硬来,把安氏逼反了难以收场。

    别说安贵荣纵兵劫掠贵州城,就算把贵州城烧了一半,朝廷也顶多斥责几句而已。因为安宁那边的叛乱,已经持续一年多,都匀府周边卫所根本扛不住,而安贵荣带兵过去两个月就能搞定。

    如此军势,还立下平叛大功,你让朝廷怎么处理安贵荣?

    王渊骑马穿过街巷,内心已愤怒至极。

    有一家酒楼,宋灵儿经常带他去吃饭,从掌柜到伙计都已经混熟了。甚至,王渊昨天还在跟店伙计开玩笑,如今只剩下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店伙计惨死在大堂里,后颈、后背挨了好几刀,明显是逃跑时被土兵杀害。

    桌凳翻到一地,掌柜坐在店伙计尸体旁,正双眼空洞的发着呆。也不知是被吓傻了,还是因财货损失给整懵了,不哭、不笑、不吵、不闹、不动,宛若一个没有意识的活死人。

    王渊从小生活在贵州,早已见惯血腥之事。但此刻的贵州城,还是带给他冲击灵魂的震撼,他终于见识到兵灾的惨烈。

    而且,这还只是受控的兵灾,安贵荣很快就制止了乱军行为。

    就连宋灵儿都不再活泼,默默跟在王渊身边,好一阵才咬牙说道:“等我做了女将军,我就带兵把安家灭掉,为贵州城的老百姓报仇!”

    几个提刀带箭的汉子,茫然穿行于街头。他们来到酒楼门口,问道:“掌柜的,这是遭兵了?我们在城外酒坊买酒,那里的酒早就被搬空,你这里还有没有酒?”

    掌柜的失魂落魄,没有任何反应。

    “嘿,到底还有没有酒,你给句话啊!”汉子呵斥道。

    另一个汉子说:“我们可是给阳明先生买酒,你快把店里的好酒都搬出来!”

    王渊正待打马而过,听到此言突然调转马头:“这位兄台,你口中所说的阳明先生是谁?”

    那汉子笑道:“大学问家王守仁,我们都叫他阳明先生。”

    王渊连忙问:“阳明先生在何处?”

    那汉子答道:“龙场驿旁边的龙岗山。”

    王渊立即下马进店,从柜台内抱起两坛酒,对宋灵儿说:“付钱!”

    宋灵儿把一块碎银子放在掌柜脚边,问道:“你干什么?”

    “去龙岗山,”王渊笑着招呼那些汉子,“走吧,一起陪阳明先生喝酒!”

    一个月前,还在给仆从讲冷笑话的王阳明,此刻已经有本地人主动为他买酒了。

    不仅如此,王阳明还学会了简单苗语,经常给龙岗山的生苗讲课。那些生苗尚处于刀耕火种时代,王阳明用带着越音的官话,夹着苗语宣讲大道理,也不知那些生苗是否能听懂,反正听他讲课的还不少。

    这几个汉子,乃是龙岗山附近的土匪,专门打劫过往客商,居然也懂得买酒去孝敬阳明先生。

034【修命】

    作为一个常年在山里修桥打洞,且小说只看玄幻和仙侠的工程狗,王渊对明朝历史的了解非常贫乏。

    在王渊的认知当中,正德朝的历史人物有哪些呢?

    咱们来细数一下:

    朱厚照、刘公公、李凤姐、王阳明、宁王、杨慎、唐伯虎、祝枝山和秋香姐。

    以上大概就是全部了,连江南四大才子,王渊都只记得一半。如果真要再硬凑几个,就是华文、华武、华太师和石榴姐,以及左青龙右白虎的那位华府师爷。

    别说王阳明来贵州,就算听到唐伯虎,王渊都会去找他喝酒。

    宋灵儿身后十多个护卫,把这些土匪给吓了一跳。他们忍不住打听:“不知小兄弟尊姓大名?”

    王渊把酒坛交给阿猜和阿旺,自己翻身上马,答道:“黑山岭王二!”

    “幸会幸会!”

    土匪们幸会的同时,心里更糊涂了。

    领头那个自我介绍说:“我叫商富权。这是我兄弟周进、张涛、张仲禾,我们都住在蜈蚣岭那边。”

    王渊立即拱手抱拳:“原来是商兄、周兄以及两位张兄当面,失敬了!”

    “不敢当,不敢当。”商富权愈发没底。

    主要还是那十多个护卫,居然人人骑马,首领必然是土司贵族。偏偏王渊自称居于黑山岭,四个土匪怎么都想不明白,全都忍不住偷偷朝宋灵儿望去。

    难道,这个少年是宋然的女婿?

    土匪们也买了几坛酒,把酒楼的柜台都搬空。他们没有带马,只牵了两头驴,驴背上还挂着几件农具,小心翼翼走在前方引路。

    走出贵州北城门,商富权忍不住打听:“王二兄弟真是穿青人?”

    “如假包换。”王渊笑道。

    宋灵儿突然笑着开口:“王渊可是今年县试、府试的第一名。”

    这挺稀奇的,放在两年前,宋灵儿对读书人嗤之以鼻,现在居然认为县试第一能够拿来炫耀。她跟王渊的相处关系也很奇怪,经常毫无礼貌的呼来喝去,但又从来不反对王渊做出的决定。

    就像刚才买酒,王渊说一声付钱,宋灵儿立即就掏银子,而且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原来是秀才老爷!”商富权顺手拍了个马屁。

    王渊纠正道:“只是童生。”

    商富权笑道:“童生考第一,肯定中秀才。”

    王渊随口问道:“你既知童子试流程,想必以前也在贵州城住过吧?”

    商富权自觉失言,打着哈哈想糊弄过去:“我们这些山野小民,哪有资格在贵州城里住。”

    “不要害怕,”王渊宽抚道,“我们穿青寨,也遍地是逃户,哪管得许多。你以前在贵州卫?”

    商富权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大概算是默认了。

    论起资格,商富权得喊王全一声前辈。人家王全二十多年前就逃了,他们是近几年才逃的,而且跑得不远,直接在蜈蚣岭落草为寇。

    半个月前,他们居然抢到王阳明头上。

    当时王阳明带仆从下山买盐,身上有好几十两银子。分出二两银子给土匪之后,就开始跟土匪们讲道理,稀里糊涂便把四人给说服了。接着又将土匪带回龙岗山,让他们加入苗民寨子,跟生苗一起烧荒种地,还打算娶苗女落户生子。

    苗民也被王阳明说服,愿意接受四个汉人,因为汉人可以教他们更先进的耕种技术。

    可惜没有足够农具,今年依旧得刀耕火种。

    四人这趟进城,除了买酒之外,也购置锄头、镰刀等物品,其中一套农具还是帮王阳明买的。

    略微了解情况之后,王渊问道:“很多人听阳明先生讲学吗?”

    “多得很,”商富权笑道,“龙岗山附近的苗民都去了。这些生苗根本不会种地,把山头放火一烧,用石刀挖坑埋种子,随便浇浇水就等着收粮食。他们每天都闲得很,要么打猎,要么听阳明先生讲学。”

    “听得懂?”王渊好奇问。

    “听得懂个屁,”商富权鄙视道,“阳明先生说什么,他们都傻乎乎望着,然后莫名其妙一起笑。倒是苗寨里的许多小孩,每天都跟着先生识字,还跟着先生学说汉话。”

    王渊又问:“你们能听懂吗?”

    商富权说:“大道理听不懂,小道理还是能懂的。先生说得对,打家劫舍终究不是个办法,得讨老婆安心过日子才行。”

    ……

    其实,王阳明没有人们想象中那么潇洒从容。

    他非常焦躁!

    此时此刻,端坐于洞外,闭眼苦思良久,一口烦闷之气憋在肚子里无处发泄。

    这两年来,他经历了牢狱、逃亡、刺杀、疾病,妻子因家庭变故而流产,大夫说今后很难再怀孕。王阳明认为自己能超脱一切,已经对功名利禄无所求,谁知在遭遇刺杀时生出大恐惧。

    那一刻,王阳明发现自己无法超脱生死,他仍然想活命,他依旧是凡人。

    可该如何超脱生死呢?

    王阳明想了几个月,一路旅程都在思索,至今毫无所获。

    洞中,王长喜正在生火做饭。

    王长乐则在苗人寨中,辅导苗人夯土建屋——王阳明能够获得苗民信任,多亏他有工部履历,威宁伯王越之墓便是他督建的。而此地生苗,住的还是茅草房,王阳明教他们夯土架木之术,帮助生苗建造土木结构房屋。

    你看,土木工程还是很有用的,至少能够让番地生苗归心。

    突然之间,王阳明睁开双眼,回洞取来一把石斧。他走到刚才静坐之地,对着一坨石头不断劈开,削去棱角,剥开石皮,渐渐打理成石墩模样。

    “嗙!”

    石斧碎裂。

    王阳明捡起一块石斧碎片,在石墩上刻字:吾惟俟命而已!

    这出自《孟子·尽心上》的正文:“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也可以是出自朱熹对《孟子·尽心下》的批注,原文为:“君子行法,以俟命而已矣。”

    此时此刻,论及王阳明的心境,应该是出自前者,也即《孟子》原文,跟朱熹批注没啥关系。

    咱们说人话,王阳明这是要修命!

    再结合该句在《孟子》中的前后文,即:我已经恪守本心,觉悟本性,知晓天命。剩下的事情,就是严守本心与本性,等待自己的命运。尽力行道而死,是我的正命;犯罪受刑而死,乃死于非命也!我行道未尽,绝不能死在此地。

    想通这个道理,王阳明豁然开朗,瞬间就超脱生死,也不再为怕死而自惭。

    王长喜还没把饭煮好,王长乐就已经回来了,他笑着说:“大爷,苗民说住山洞又冷又潮,想帮咱们先修几间茅草房。他们比划半天,我才搞懂,应该就是那个意思。”

    “可也。”王阳明微笑道。

    突然传来商富权的声音:“先生,先生!我们把农具买回来了,还给你带了几坛酒!”

    王阳明心情甚佳,有了农具就可以开荒,否则他下半年只能吃土过日子。

    王长乐快步跑去拿农具,突然惊道:“大爷,来了好多人马!”

    王阳明走出几步,便见洞外不远,果有十多个骑马蛮夷。当先者,是一对少男少女。少年身着黑衣,头发随意扎起;少女身着红衣,头上扎着彩巾。

    但见二人翻身下马,后面的人也跟着下马,整齐划一,训练有素。

    王渊整理衣襟,正身作揖,学着沈师爷的口音说:“贵竹司童生王渊,见过阳明先生!”

    王阳明还没开口,王长乐就惊喜道:“大爷,他这是余姚口音!”

    王渊心想:就是听出你刚才有余姚口音,老子才故意模仿沈师爷说话。

    王阳明虽然刚刚悟通生死,心境已如古井不波。但他这两个月接触的,要么是生苗,要么是土匪,连一个能真正聊天的都没有。

    此刻突然冒出个读书人,而且说话还带家乡口音,这让王阳明实在忍不住喜悦之情,微笑着说:“请各位到洞中一叙。”

    王渊从阿猜、阿旺手中接过酒坛,一手托着一坛,阔步走进山洞。

    王长乐暗暗咋舌:这小子力气真大!

    王长喜已经取出碗碟,主动为大家添酒,然后退回去继续煮饭。

    “好酒!”王阳明抿了一口,问道,“你这口音,是跟谁所学?”

    王渊回答说:“我的老师叫沈复璁,绍兴府余姚人,成化十四年进学。”

    直呼自己的老师姓名,这显然不守规矩。但王阳明也不挑刺儿,只当是蛮夷陋俗,笑道:“竟是同乡。不知这位沈朋友,现居何处?”

    王渊答道:“先生已被贵州提学副使聘为幕宾,此刻正随主官按临各处,或许十天半月就能回来。”

    王阳明瞟了一眼王渊身上的弓刀:“你精通武艺?”

    王渊笑答:“还没杀过人。”

    “哈哈,这个回答有趣,”王阳明不禁大笑,起身说,“可否借弓箭一用,我有好些日子没拉弓了。”

    四个土匪无语,他们也有弓箭,却不见先生试弓,可能是看不起土弓吧。

    “请!”王渊递过弓箭。

    王阳明试了试弓力,惊讶道:“竟是七斗弓。”

    “咻!”

    搭弦瞄准,一箭射出,洞口的藤蔓应声断开。

    好吧,其实没把弓拉满,王大爷的力气明显不够。

035【龙场悟道】

    王阳明文武双全吗?

    是。

    王阳明身体强壮吗?

    非也。

    “咳咳咳咳!”

    还未放下弓箭,王阳明便大声咳嗽起来,连忙横起袖子去捂嘴巴。

    “大爷!”两位仆从连忙过去搀扶。

    “无事,不必惊慌。”王阳明把仆从推开,运用引导术调整呼吸,袖子上隐约透出血迹。

    王阳明从小就体弱多病,28岁时开始咳血,经调养渐渐病愈。30岁时旧病复发,之后一直身体健康。37岁被打四十廷杖关进大牢,一路风餐露宿来到贵州,最近又犯病了,只不过他一直苦撑着。

    王阳明幼时习武,就是为了强身健体。后来练习引导术,也是为了治肺病。听说服汞能治肺病,他甚至还服了一段时间的汞。

    肺病复发之下,刚才又是喝酒,又是拉七斗弓,不咳嗽吐血才怪。

    因此,不要认为王阳明是猛男,他身体孱弱得很。

    被视为猛男的正德皇帝,同样是个病秧子,这在《孝宗实录》、《武宗实录》和《明外史》都有记载。

    朱厚照从小体弱多病,弘治皇帝多次取消经筵,就是因为儿子病了没心情。当皇帝以后,朱厚照经常在冬天发病,有次感冒三月都没有痊愈,自身免疫力差到了极点。

    王渊瞄了一眼王阳明袖子上的血,心想:该不会是肺结核吧?

    还真有一些史学家,认为王阳明患有肺结核,不过这都属于猜测。但先天性肺病是肯定的,从小就表现出来了,王阳明最终也是因肺病而亡。

    “阳明先生,你应该戒酒了。”王渊提醒说。

    王阳明摆手道:“偶尔小酌一杯,无妨。”

    王渊指了指山洞四壁:“还有,应该早点搬出去住,这里边的潮气很重。”

    王阳明说:“本地苗民,正打算为我修几间草房。”

    “草房顶什么用?不如跟我回贵州城算了。”王渊道。

    王阳明摇头:“我是龙场驿丞,不得离驿站太远。”

    王渊笑道:“那你得跟安贵荣打交道,这龙场驿是安家修的,日常管理维护也靠安家,你得写信让安家出钱修缮。”

    “你直呼其姓名,是认识安将军吗?”王阳明问。

    安贵荣早在成化年间,就获授“昭勇将军”,正三品武官散阶,相当于一个荣誉称号,跟文官的“正议大夫”、“嘉议大夫”差不多。

    宋灵儿突然笑起来:“安胖子我很早就认识,比我阿爸稍微瘦一点。”

    王阳明好奇道:“这位女公子是?”

    王渊介绍说:“宋灵儿,贵州宣慰使宋然之女。”

    “原来如此。”

    王阳明忍不住多看王渊几眼,这个少年给他的感觉太奇怪了。对自己的老师、对本地的上官、对自己的同伴,都喜欢使用全称,连个“讳”字都不加。

    并且,这个少年面对他王阳明,也没有太多尊敬可言,而是像熟稔友人那般交流。

    你说他不尊重吧,又专门从贵州城带酒过来,这份心意是弥足珍贵的。

    贵州进士,王阳明以前也见过,都没王渊这般洒脱恣意。

    王阳明问:“你读书几年了?”

    王渊答道:“两年。”

    王阳明问:“学业如何?”

    王渊笑道:“《三字经》、《千字文》还记得。《小四书》已经背不齐了,但大致内容掌握于心。《大学》、《中庸》滚瓜烂熟,《孟子》、《论语》也勉强能背。《礼记》只学了几篇,正在认真学习。”

    王阳明赞叹说:“你很有读书天赋,两年时间竟能背诵《四书》。”

    王阳明在考中进士前,也能背诵《四书》,但如今已忘记不少,只有关键篇幅还能完整背诵。便是那位提学副使席书,也忘得差不多了,只不过当提学官后又拿起来复习。

    这很正常,便是被清华录取的高考状元,几年之后也要把高中所学遗忘大半。

    王渊说:“正欲向阳明先生请教。”

    “那我来考你一考,”王阳明见才心喜,直接把自己之前所悟拿来提问,“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你对这段话怎样理解?”

    王渊说:“这段话我很认同朱子,无外乎‘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

    这里的“事天”、“天命”并非宿命论,而是强调“心”与“性”。按朱熹的解释,心是人之神明,具众理而应万物。性是心之理,人的天命就从心性当中体悟。

    用人话来讲,天命即一个人的终生使命,牢记使命,不忘初心,努力去做。

    只不过,王阳明借此悟通了生死,将誓言刻在石墩上,督促自己去毕生践行。

    这还没悟道,但已经有了悟道的方向——朱熹强调心、性、理的三者关系,却又不讲明白理怎么获取,只说什么格物致知,可王阳明一直没格出来。只有王阳明把“理”搞清楚,才算真正的悟道。

    王阳明又问:“存何心,养何性?”

    王渊戟指向天:“吾心即天心,吾性即天性,吾命即天命!存吾心,养吾性,践吾命,如是而已。”

    “哈哈哈哈!”

    王阳明大笑,指着王渊说:“汝颇具陆象山之遗风也。”

    陆象山就是陆九渊,南宋人物,陆王心学的开创者之一。他曾说“宇宙是吾心,吾心即宇宙”,跟王渊刚才那段话大同小异。

    可王渊却不知道,他好奇问:“陆象山是谁?”

    王阳明反问:“你不知陆象山,却又说‘吾心即天心’,难道是你自己悟出来的?”

    王渊想了想:“我只是觉得吧。朱子说话太笼统,模棱两可,全是空言。心与理,瞎想是想不出来的,你得去接触历练。而且每个人都不同,非但是想法不同,自身际遇也不相同。我十岁时知道的理,与十二岁知道的理又不同,去践行自己认为正确的理就够了。”

    王阳明默然思索,说道:“你的这套道理,我年轻时也有过。但还缺一样东西,你所认为的真理,有可能只是歪理,至理必须符合大道。”

    王渊摇摇头:“治国安民,算不算符合大道?”

    “算。”王阳明说。

    王渊笑道:“我身在大明,有朝一日出将入相,治的国是大明,安的民是大明百姓。听说北面蒙古余孽年年扣边,我若想要治国安民,就必须扫荡蒙古。我的大道,却不符合蒙古人的大道,无数蒙古百姓可能会因我而难以为生。”

    “此乃诡辩!”王阳明根本不入套,“治国安民,在大明和蒙古都是大道,实为真理不可辩驳。你想分清个人之差异,但人有差异,大道却没有区别。我们应该做的,是如何获得真理,以真理趋大道!而非个人歪理,个人小道。若你不知真理,便去践行己命,则能力越强,为害愈烈。”

    “受教了。”王渊拱手抱拳,其实不以为意。

    一番交谈,天色渐晚,王渊拜别离开。

    当天夜里,王阳明翻来覆去睡不着,王渊那句“吾心即天心”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轰隆隆!”

    电闪雷鸣,恍若白昼。

    王阳明突然惊座而起,不禁一声长啸,自语道:“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

036【自省】

    贵州城,宋公子书房。

    宋际去年又到云南乡试,不但没有发生意外,而且居然被他考中了!

    于是,宋坚、宋际父子爆发激烈争吵。

    宋公子想要外出游学,携重金寻访名师,为今后考进士做准备。

    而宋坚表示强烈反对,他虽然有几个儿子,但只有宋际属于嫡长孙,是唯一有资格争夺贵州宣慰使的人选。外出游学动辄数年,指不定哪天宋然死掉,宋公子赶回来黄花菜都凉了。

    至于考进士?

    别扯淡,那玩意儿困难得很。而且,一旦考中之后做官,等于自动放弃土司继承权。

    于是乎,考中举人的宋公子,不但没有获得奖赏。反而失去自由,被父亲软禁在家中,只能每天靠读书打发时间。

    “渊哥儿,你真见到了那位阳明先生?”宋公子非常兴奋,既然不能去外省游学,那在附近找个名师求学也一样。

    “宋公子急匆匆派人寻我,就是要问这事儿?”王渊奇怪道,“你是怎么知道阳明先生的?”

    宋公子笑道:“不止是我,贵州好多读书人都知道。”

    自从上次跟王阳明喝酒之后,王渊有半个多月没再拜访。因为提学副使席书已经回来,并且公布了道试日期,他需要留在家里努力学习《礼记》,就怕席提学突然脑子抽风要考五经。

    谁知仅仅半个月,被禁足在家的宋际,居然都听说了王阳明的大名。

    这消息传得也太快了吧。

    从贵州城前往龙场驿的官道,虽然比扎佐驿要好走得多,但来回一趟至少也得一天半!王渊上次还是赶夜路回来的。

    如此传播速度,用脚后跟去想,也是王阳明自己故意散播消息。

    龙场悟道,并不突兀。

    王阳明经历了二十年苦思,又结合自身之遭遇,才突然在一瞬间悟通。

    悟道之后,便是传道。

    这般道理,生番苗夷肯定不懂,只能传给贵州的读书人。

    王阳明立即派人来贵州城,在司学附近造势,说白了就是搞招生宣传。他不为功名利禄,仅仅为了传道,即便是贫寒子弟,身上一分钱没有,都可以带着干粮去龙岗山免费听课。

    王渊跟宋公子没聊两句,沈复璁也被仆人领进书房。

    宋际立即起身询问:“沈兄,你跟那位阳明先生是同乡,可知他真实学问如何?与你相比谁高谁低?”

    沈师爷显然也听到了关于王阳明的消息,他苦笑道:“王幼安(王阳明)的父亲就是状元,家学渊源,我怎么能跟他比?虽为同乡,但王幼安少年时住在北京,他回浙江考乡试的时候,我早就去给恩主当幕宾了,至今未曾见得一面。”

    “原来如此。”宋公子有些失望。

    “不过嘛,”沈师爷接着说,“我在江南亦听过他的大名。此君自号阳明子,弘治末年,已有年轻士子称其为‘阳明先生’,可见才学远超常人。”

    这句话的潜台词是,能被江南士子称为先生,没有真才实学根本镇不住。

    宋公子又问王渊:“你那天跟阳明先生聊了些什么?”

    王渊仔细回忆,把双方的对话大概复述了一遍。

    “你呀,”沈师爷摇头苦笑,告诫道,“不要总是非议朱子,你连《朱子语类》都没读过。”

    王渊问:“我哪里说错了吗?”

    沈师爷解释道:“你对于‘理’的理解,只是在拾朱子之牙慧。朱子已经讲得很清楚了,有还未懂得的道理,那就从已经懂得的道理去做。如果懂得道理还未做到,那就应该努力践行。知与行,在朱子看来是互相促进的,跟你那天说的话并无矛盾。”

    “这番话,我怎么没在《四书集注》里看到?”王渊有些迷糊。

    “当然看不到,那出自《朱子语类》,不是科考必须掌握的内容,”沈师爷连连摇头,“你当朱子被视为圣贤,就凭他对四书的批注吗?谬矣!”

    王渊说道:“存天理,灭人欲,这句话总是朱子说的吧?我可不大认同。”

    沈师爷说:“你跟着我治《礼记》为本经,很快就能学到这句话的出处。”

    “存天理,灭人欲,居然出自《礼记》?”王渊大为惊讶。

    讨论其他学问,或许沈师爷还比较勉强,但《礼记》他早就翻烂了,当即纠正王渊的错误理解。

    原来,朱熹认为万物同源,太极为道,也即天理,即法则规律。太极生阴阳,衍万物,气化流行为实质,人与物都带有自己的属性。人的属性有光明,有阴暗,有清浊之分。

    衣食住行、吃喝拉撒、爱慕女子,这些基本的欲求,在朱熹看来都是天理。他想灭的人欲,是铺张浪费、好色成性、贪图享受等等。

    “存天理,灭人欲”的真正含义是:人应该恪守大道至理,摒除阴暗,心向光明,去恶存善。只有将自身之恶性消除,才能越来越接近圣人。

    佛道亦然,道家斩三尸,佛家去三毒,跟儒家的“存天理,灭人欲”一个意思。

    而王阳明的“致良知”,也是“存天理,灭人欲”的另一个版本,只不过二者的实现方式不同而已。

    统治者和道学家们,故意曲解朱熹真意,最后搞得越来越邪乎。甚至后世的仙侠小说,都受此歪理影响,以为斩三尸成圣,就是要毁灭人的一切**。

    “我明白了,多谢先生教诲。”王渊无比诚恳的作揖答谢,同时开始进行自我反省。

    沈师爷告诫道:“我的学问有限,不能教你太多高深道理。但我知道,朱子不是一般人能非议的,至少不是你现在能非议的。想要驳倒朱子,总得把朱子的所有著作都看一遍,你现在才读过几本书?”

    王渊再度作揖:“学生谨记。”

    宋公子在旁边听得一头雾水,他虽然考上了举人,但所学仅限于《四书集注》和《五经正义》,完全听不懂两人此刻在讲些什么。

    嗯,其实听得懂,但无法理解。

    在宋公子看来,认真读圣贤书就够了,哪来那么多心中疑惑?

    王渊却猛然惊醒,只想抽自己几嘴巴子。

    因为《四书》学得太快,再加上穿越者的优越感,王渊已经有些盲目自大了。他只接触到儒家皮毛,就觉得儒家不过如此,甚至对朱熹越来越不尊敬,而且还多次把这种情绪表达出来。

    幸亏王渊年龄尚小,王阳明和席书都不跟他计较。

    王渊不禁问道:“先生,朱子的真义到底是什么?”

    沈师爷仔细想了想,说道:“理。”

    这不废话嘛!

    王渊瞬间无语,不再对沈师爷抱有期望,这种问题只能去找王阳明解答。

    事实上,朱熹的理学,是客观唯心主义;而王阳明的心学,是主观唯心主义。

    理学的致命伤,是知识论与方法论的割裂,再加上统治者不断歪曲洗脑,从而形成了对读书人的思想禁锢。

    王阳明就是被这种割裂搞糊涂了,不能用方法论来验证知识论,只能另辟蹊径由内心寻找答案,直接从客观唯心主义跳到主观唯心主义。

    王渊嘛,穿越者,肯定是唯物主义。

    在王渊自我反省的时候,宋公子请沈复璁出主意,商量如何翘家逃跑,前往龙岗山听名师讲学。

    沈师爷可不会掺和这种事儿,敷衍道:“令尊看守严密,暂时无法可想,且待吾回家慢慢思之。”

    宋公子抓住沈师爷的双手:“沈兄,请务必尽快想出计策!”

    “吾必当尽力。”沈师爷还在糊弄。

    等离开书房之后,沈复璁才松了一口气,对王渊说:“过几日就要道试了,须作八股,还要考五经。”

    王渊郁闷道:“我《礼记》只学了几篇,看来只能瞎糊弄了。”

    沈师爷笑道:“不必焦急。席按台也知贵州童生不易,因此不管是四书还是五经,这次出题都只限于第一篇。”

    “那还好,”王渊也笑起来,“这算舞弊漏题吗?”

    “不算。”沈师爷说得斩钉截铁。

    才怪呢!

037【王门心理学】

    “喵~喵~”

    宋灵儿盘腿蜷在一把太师椅内,腿上还趴着水泥,一人一猫皆在打盹儿。

    明代的太师椅与清代不同,它专指圈椅,从椅背到扶手连成半圆形,躺起来比清朝的太师椅更舒服。

    突然间,院子里传来同伴的叫声,水泥的两只耳朵立即竖起。这货双腿在宋灵儿肚子上借力,猛地一蹬,便飞快蹿到院中。

    土木三杰光荣会师,也不晓得要去干啥坏事儿。

    宋灵儿迷迷糊糊睁眼,打着哈欠双手高举伸懒腰,把披在身上的衣服掀飞,又扭脖子说:“什么时辰了?肚子感觉有点饿……咦,你的衣服怎么掉地上了?”

    王渊没有说话,抱着《朱子语类》看得津津有味。

    宋灵儿弯腰捡起衣服,喃喃自语道:“算你有良心,还知道怕我着凉了。”

    王渊依旧在看书。

    “书呆子。”

    宋灵儿嘀咕一句,扯开嗓子大喊:“阿采,端点吃的过来!”

    不多时,阿采端来一盘糕点,还为他们沏了两盏茶。

    宋灵儿自顾自吃零食,毫无淑女形象,边嚼边说:“喂,这两天都不陪我打猎了,看的是什么鬼书啊?”

    王渊终于把书合上,笑道:“很有意思的书。”

    “这么用功,你怕自己做不成秀才?”宋灵儿问。

    王渊摇头道:“这本书,跟考秀才无关。”

    “那你还看个屁啊。”宋灵儿表示无法理解。

    王渊微笑道:“你不懂,这本书很有意思,今后我可能要靠它来混日子了。”

    自从那天被沈复璁点醒之后,王渊就去买了一本《朱子语类》。买书钱是找宋灵儿借的,反正债多不愁,今后寻机一并偿还便是。

    此书一翻开,王渊就进入了新天地。

    宋代以前,儒家学说汗牛充栋,还糅杂诸子百家和佛道理论,内容繁杂且又缺乏系统性。

    朱熹在程颢、程颐的基础上,用《易经》搭建地基和框架,以太极阴阳五行构造宇宙观,又将四书五经等儒家经典扔进来,形成了拥有完整理论体系的理学。

    理学所讲得那些大道理,在人文方面全是正确的,再过一千年都没法去挑错。

    可惜,过于务虚。

    王渊粗略的将《朱子语类》读完,此刻喜不自禁,拿起毛笔在纸上写出四个字。

    宋灵儿嚼着糕点,凑过脑袋一看:“物理、化学……这什么意思?”

    王渊坏笑道:“朱子说要‘格物穷理’,我简称为‘物理’;朱子说万物皆由阴阳‘气化流形’,我简称为‘化学’。物理与化学,就是我这辈子的学问之本。不过现在暂时无用,须等我考上进士之后,闯出一番名气才有人信服。”

    “不懂你在说什么。”宋灵儿愈发迷糊。

    王渊想干啥?

    当然是篡改理学经义。

    这玩意儿改起来太顺手了,谁让朱熹在做学问时,处处带着科学研究思维——客观唯心主义都这样。

    王阳明其实在做同样的事情,悄悄篡改理学经义,但依旧挂着理学招牌,“心学”是徒子徒孙们公然喊出来的。

    王渊打算先跟着王阳明混,借王大爷的名气推销自己,然后将理学和心学打包一起篡改,从而创造出属于自己的学说。

    嗯,心学和理学相融合,难道叫心理学?

    心理学大师王二,这个绰号还蛮不错。

    王渊喝了一口茶水,便翻开《礼记正义》苦读。

    宋灵儿抱怨道:“怎么又看书?没劲!”

    王渊兴奋地说:“我要努力考科举,尽早将自己的学说传播出去!当务之急,就是要通过道试。”

    ……

    道试比县试、府试正规得多。

    王渊和刘耀祖提前三天,在贵竹司领到空白试卷,并填写姓名、年龄、籍贯和祖宗三代。然后就可获得试卷结票,即准考证,考试那天凭准考证去领自己的试卷。

    正常情况下,所有州县的童生,都必须聚在一起考试。

    考生人数太多的省份,以县为单位分成数场进行,每场考试的题目都不相同,这样就能防止先考者泄题。而且考试顺序也有讲究,牛逼的州县先考,这种排列规矩被称为“县纲”。

    但贵州交通不便,席书为了照顾偏远地区,他主动前往各地分开监考,这样就免去童生们来往旅途之苦。

    寅时四刻,相当于凌晨五点,童生们就摸黑来到司学门口。

    这种折腾人的规矩,倒是便宜了小商贩,一个个挑着摊子来卖早餐。

    刘耀祖忐忑无比,啃着王渊买来的肉饼说:“我这次肯定不行了,昨晚才勉强把《礼记》第一篇背熟。”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肯定可以的。”王渊笑道。

    两人说笑之间,一帮穷酸负手而来,直接走进司学大门。

    为首者叫张邦臣,贵州宣慰司学教授。“教授”是官名,相当于省级公立学校的校长兼教导主任。

    如果王渊能够考上生员,今后肯定要进司学,在咱们这位张教授手下读书。

    在古代,不论哪级官学的老师,一个个全都是穷逼。

    对读书人而言,穷可自然演化为清高,这些老师们就很清高。管你多大的官,你的命令正确我就听,但别想我给你好脸色,便是大明首辅来了照样摆架子。

    为啥?

    因为老师们无法升官,而且还穷得叮当响,也就没必要再巴结谁。顶撞了上官无所谓,一个破教职而已,谁爱当谁当,你牛逼就撤我职啊,更何况地方官没权力解聘老师。

    综合以上因素,便是堂堂的一省布政使,见到官学教授也得以礼相待——跟一个穷酸计较什么?好处全无,还落得坏名声。

    张邦臣是贡生出身,而且是岁贡。

    即秀才考了几十年还没中举,由地方推荐去国子监读书,接着便等待朝廷分配工作,而且一般分配到各地当老师。

    一旦接受老师职务,今生便升迁无望。

    像张邦臣这种更惨,工资不足以生活,得等着学田收成过日子,遇到旱灾什么的就要饿肚皮。

    但此时此刻,张邦臣却威风凛凛。

    他跟别的老师一路行来,脚步虎虎生风,沿途学子全部躬身行礼。就像社团大佬带手下巡街,一路上都有小弟问候:“邦哥好,邦哥辛苦了!”

    张教授来到司学大堂前,此处已站着十多人,皆为各长官司的副官,以及为童生结保的廪生。

    正常情况下,各地知府和首县知县,都应该亲自到场参与监考。但贵州的土司们架子大,只派了个副官过来应付,席书也懒得计较那么多。

    “提调官进!”

    有吏员在西厅高呼,提学副使席书此刻正端坐在西厅。

    提学官坐西厅也是有讲究的,跟西席的来源一样,都是源自汉明帝尊桓荣为师,请桓荣坐西朝东。

    各路官员依次进入西厅,朝席书作揖行礼,席书面露冷笑,不予理会。

    按正常情况,第一批进入的应该是知府。且知府不用作揖,提学官要作揖还礼。到了贵州这边,刚好给弄反,只因来的全是副官。

    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程番府知府。

    席书直接走到程番知府面前,作揖行礼,程番知府也违制回礼。

    程番知府由汉官担任,属于附郭省城的一个府。但其辖地,大半都被土司实际掌控,因为程番同知姓宋,这知府当得非常憋屈——程番府,就是后来的贵阳府,从此有了贵阳这个地名。

    席书与程番知府互相行礼,这才退回自己的座位。

    接着司学老师们进来,席书再次起身行礼。张教授等一帮穷酸负手而立,他们依制也是不用回礼的,这是老师们少有的风光时刻。

    最后,为童生们作保的廪生,要全部站在西厅前,给提学官作揖行礼。而席书都不用站起来,更别提回礼什么的。

    接下来的正常程序是点县名,叫到某某县,该县教官就要应声,然后跑去站在提学官身后。但在贵州嘛,这个程序直接省去,因为今天就没来几个县级官学老师。

    随即点出作保廪生的名字,也全部站在提学官身后。

    终于,轮到考生点名。

    “贵州卫李珣!”

    “有。”

    “中曹司张仲!”

    “有。”

    考生们陆陆续续进来,就站在西厅前的院子里,随即拿着准考证去领自己的答题卷。接着前往搜检处,接受搜身检查,以防止作弊。

    道试不能自选座位,答题卷、准考证和考桌都有编号,必须三者编号相同,才能通过核查并开考。

    王渊慢悠悠研墨,不多时便得到题目:一道四书题,不少于200字;一道五经题,不少于300字。

    四书题为: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

    果然就像沈师爷所说的那样,席书只考四书五经的第一篇,而这道题正是《孟子》的第一篇。

    王渊写八股,就跟搞土木工程一样,先确定好总体设计,再拆开来分段设计,接着再一点点进行施工。

    这道题谈的是利益与仁义,特别简单,但想写出彩很难。

    王渊首先确定中心思想,即君子不是不言利,而是只言利有大害,讲仁义则不求利而得大利。

    “君子惟仁义而不言利者,盖专利诚乱之始也。”这就是破题了。

    接下来承题,简述只言利的危害。

    然后起讲,阐述仁义的好处。

    中间八股,详细讨论利益与仁义的辩证关系。

    最后大结,盛世都是施仁政而利天下,君子都是践仁义而利家国,则万民皆可享其大利。王朝末世人人言小利,不追求世间大利,则引来大害降临。所以我们要吸取教训,认真听从先贤的至理名言。

    顺便还拍了朱熹的马屁,说什么仁义就是天理,咱们都要悉心领会和践行。

    其实王渊真正的想法,虽然也同意仁义为先,但关键时刻要靠利益去推动,可惜这种话不能在试卷上写出来。

    (ps:没找到八股范文,本想自己写一篇,结果破题就破了半小时,内容咱就直接省略了。)

037【戳戳戳】

    开考大约半个时辰,作为提调官的张教授等人,突然从西厅走出来。考场周边坐着的监考官,都来自贵州按察司,此刻也纷纷入场跟提调官汇合。

    每个提调官,配一个监考官,起到互相监督的作用。

    监考官手里拿着个小戳子,沿途在考生的墨卷上盖章,此章名为“起讲戳”。

    这时,考生们大概已经写了一百字,必须抄写到正式答卷上,以供监考官盖章生效——防止有人中途作弊。

    王渊隔壁那位,正死死拉着提调官的袖子,哭丧着脸说:“先生,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已经把起讲写好,很快就能誊抄上去!”

    提调官直接震袖而去,那考生顿时面若死灰。估计他出身普通军户家庭,能读书已是不易,就指望今后领取廪米,实打实的给家里减轻负担。

    可监考官不戳他,一切都白费了。

    道试确实可以考一整天,中途还能停下来吃饭,但第一题的前一百字,必须在开考半个时辰之内写完。

    如果戳印时还没把起讲写出来,又或者忘了誊抄到答题卷上,那监考官就不会给你盖章。等阅卷官批改试卷的时候,任你文章写得天花乱坠,没有盖“起讲戳”都要降一级评分,甚至可以直接判为不及格,因为你有中场作弊的嫌疑。

    还有,明代道试只考一场,不像清代考好几场。除非发生舞弊案,绝无复试的可能,监考官不给盖戳,几乎等于被判死刑。

    “唉!”

    王渊摇头低叹,为自己的邻桌感到惋惜。

    但一个小时的时间,连一百字都写不出来,这还能怪谁?

    张教授带着监考官一路乱戳,待戳到王渊的时候,忍不住停下来仔细查看。

    “你的四书文都作完了?”张教授问。

    王渊正在草稿纸上设计五经文,头也不抬的答道:“作完了。”

    张教授没有什么忌讳,弯腰仔细查看答卷,不禁点头赞许:“文章朴实,老成持重,可为诸生典范矣。你叫什么名字?”

    “王渊。”王渊答道。

    “等你进学之后,我亲自教你制艺。”张教授说完便走,让监考官戳王渊一下,接着又去戳其他考生。

    老教授当了几十年秀才,连举人都考不上,靠熬资历才挨到岁贡名额。偏偏他还自视甚高,见未来的学生是可造之材,便想亲自教这个学生作八股文。

    又是大半个时辰,王渊把五经文都给写完。

    实在是席书出题太简单,跟江南那边没法比,人家江南已经开始有截搭题了。

    咱们来举个截搭题例子:“可以人而不如鸟乎诗云穆穆文王。”

    这出题的主考官蔫儿坏,把经文截搭得连孔子都要懵逼。

    一个童生作出承题“夫人不如鸟,则真可耻矣”,然后就彻底抓瞎,不知道怎么跟文王联系。他口中反复念叨这句,把隔壁考生都念烦了,邻座脱口而出:“耻矣,耻矣!如耻之,莫若师文王。”

    该童生闻之大喜,立即写入卷中,就因这一句而考中秀才。

    ……

    王渊仔细修改校对,然后誊抄至答题纸,便收拾考箱准备交卷。

    席书一直派人盯着王渊,见状立刻把他叫去。道试连朱卷都没有,更不用糊名什么的,当场就开始给王渊批改试卷。

    四书题倒还罢了,批阅到五经题,席书突然笑问:“你读的是哪本书?”

    王渊说:“《正义》与《大全》兼习。”

    席书叮嘱道:“若想考中举人,就先把《正义》放下。等你做官之后,再读《五经正义》也不迟。”

    “谨遵宗师教诲。”王渊拱手道。

    明朝官方科举教材,分别是《四书大全》和《五经大全》。

    对于这两套书,顾炎武的评价为:“上欺朝廷,下诳士子。经学之废,实自此始。”

    一句话,教材纯属瞎鸡儿乱编。

    这源自朱元璋和朱棣爷儿俩,他们觉得有些内容不利于统治,于是就开始胡搞瞎搞。

    朱棣召集臣子编书,其中就编了《四书大全》和《五经大全》。摒弃理学之外的学说,又任意篡改朱熹经义,以实现对读书人的思想钳制。

    《五经大全》还稍微好一些,直至明末才被主流弃用,考生们纷纷去读唐代的《五经正义》。

    《四书大全》简直没法评价,朝廷瞎鸡儿删改,民间印刷也瞎鸡儿删改,能把朱熹气得从棺材里蹦出来。至明朝中期,广大学子干脆直接读《四书集注》,将官方教材当成一坨废纸。主考官也是如此,出题都按《四书集注》来出,因为《四书大全》经常自相矛盾。

    当年,沈复璁无意中接触《五经正义》,立即奉之为圭臬,弃《五经大全》而不顾,导致考举人的时候各种脱纲。

    现在教导王渊,沈复璁也告诫说:“《五经大全》你须掌握,否则科考难矣。但你若修学问,《大全》皆为妄言,当以《正义》为准绳。”

    这就导致王渊学习《礼记》,得看两个不同版本,一个用来考试,一个用来治学。

    张教授似乎跟席书关系不错,凑过来问:“如何?”

    席书在王渊的卷子上画圈,点头说:“若无意外,当为案首。”

    这就是当场把王渊录为生员了,提学官有此权利。

    “谢过大宗师。”王渊连忙作揖答谢。

    “不用谢我,”席书笑道,“以你的才学,在贵州考举人已经足够。但想考中进士,还要多加努力才行,贵州已有十年没出进士了。”

    准确来讲,是十二年不出进士。

    这就可以看出贵州的堕落,宋昂当家的时候,大兴文教,广办社学,还跟卫学、司学互通有无。这促使卫所生员、平民子弟,都有一股向学之风,经常一次会考就出两个进士。

    结果宋昂一死,宋然嗣位,将社学全部停办。卫所那边也贪腐横行,普通军户子弟无钱读书。导致贵州连续十二年都不出进士!

    席书把王渊的卷子放到旁边,叮嘱道:“且站在我身后。”

    “是!”王渊老老实实站好。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终于有人交卷。

    席书扫了一眼八股文,微笑道:“宗鲁,你的文章有所长进。”

    提学官只当三年,在举行道试的同时,还要考核以往的生员。第一年考岁试,检验生员的功课;第二年考科试,确定乡试的应考名单;第三年不考,为乡试做准备。

    不过席书属于特殊情况,他应该要在任五年,直到下一次乡试结束才离开贵州。

    眼前这个生员叫陈文学,字宗鲁,今天是来参加岁试的——席书为了省事儿,将道试与岁试一并考了,反正岁试相当于期末考试。

    席书将此人的试卷,反手递给王渊:“你来评价一下。”

    王渊仔细阅读一遍,说道:“四平八稳。”

    席书笑道:“你这小子滑头得很,明明是无甚出彩,偏要说什么四平八稳。”

    “学生惭愧!”陈文学连忙弯腰作揖。

    席书又鼓励道:“虽不出彩,但起承转合,已比去年精进不少。还是我出题太简单,不易写出新意,你不要因此妄自菲薄。”他拿起王渊的卷子,递给陈文学说,“你欣赏一下。”

    陈文学立即捧起双手,恭敬无比的接过试卷。

    王渊的八股文,论文采只算一般。但在起承转合方面,宛如抹了润滑油,读起来没有任何滞碍。最精彩的是论述过程,从头到尾没有一句废话,各种论点与论据丝丝入扣。

    这篇文章,即便放在二十年前的江南,也能轻轻松松考中举人!

    当然,现在就不好说了。

    如今的江南乡试,考官和考生都偏爱文采,破题搞得跟作赋一样,朴实稳重的文风非常吃亏。

    陈文学反复品读王渊的卷子,随即拱手道:“学友大才,在下自愧不如。”

    “不敢。”王渊还礼道。

    不多时,又有两位生员交卷,分别是:汤冔,字伯元;叶梧,字子苍。

    席书让他们互相评阅各自文章,接着又逐一进行点评,完全把四人当成亲传弟子来教导。

    最后,席书对张邦臣说:“张教授,待考完道试,新生进学之后,你把所有司学生员都组织一下。”

    “有何要事?”张邦臣没有直接答应,而是开口询问原因。

    席书解释说:“我亲自带他们去龙岗山求学,全部拜在阳明先生门下。”

    张邦臣猛吃一惊,随即拜服。

    王阳明可是得罪了刘瑾的贬官,席书居然亲率贵州生员,全体拜入王阳明门下,这中间的政治风险简直大得吓死人。

    至少可说不畏权贵,这让张教授敬佩之至。

    其实,席书跟王阳明接触不多,而且从进士年份来讲,席书还是王阳明的前辈,怎么都没理由做这样的事情。

    必然还有隐情!

    这就不得不提,贵州的另一位提学副使毛科。

    毛科跟席书是同时赴任的,因为年老体衰,来贵州的半路上就得病了。他这两年一直在养病,但跟席书交情颇深,两人希望携手把贵州的教育办好。

    恰巧,毛科跟王阳明是同乡。

    前不久,王阳明给毛科写了一封信,阐述自己刚刚悟通的道理,希望毛科帮他做招生宣传。

    毛科被“心即理”的理论所折服,立即帮助王阳明做宣传,这才导致被禁足的宋公子都收到消息。

    而席书也从毛科的口中,得知王阳明有大才,于是就打算把生员都带去龙岗山求学。

    至于宋公子的父亲宋坚,此人消息并不灵通。

    席书虽然是杨廷和的四川同乡,但根本就没啥亲密关系,宋坚想搭杨廷和的线搭错了。

    王渊的座师是席书,业师即将是王阳明,二人都跟杨廷和不对付,王渊今后肯定要与杨廷和成为政敌。

    话说,杨廷和属于一朵奇葩,他成功以搅屎棍的姿态,终结了大明持续百年的南北之争。如果再加上王渊这根搅屎棍,怕是要把大明朝堂搅得粪发涂墙。

039【江南斗诗,贵州斗殴】

    “我中了?”

    “我居然中了?”

    “哈哈,我考中生员了!”

    刘耀祖在看榜的时候,先是迷惑不解,接着不可置信,最后欣喜若狂。

    童子试的榜单长啥样,你可以想象风水先生的罗盘:考中案首的王渊,就是罗盘中央的太极图;考中前几名的,就是太极图周围的八卦。以此类推,后面的就是天干地支。

    至于刘耀祖,属于最外围的六十四卦,踩着尾巴被录取为生员。

    这小子学习一向很刻苦,王渊读书练字的时候,他在读书练字;王渊骑马打猎的时候,他还在读书练字!

    可世间事就是不讲道理,王渊已经能够熟练背诵《四书》,刘耀祖需要看到题目之后,才能勉强回忆起《四书》的原文。而且他作八股文也很糟糕,起承转合之间,往往有强行拼凑的痕迹,而且写不够字数就喜欢水上几段。

    刘耀祖读书制文,有点类似少年版的宋公子。当然,他是个苦出身,还从小受欺负,心智其实远超同龄人,肯定不会变成迂腐书呆子。

    “恭喜,恭喜。”王渊说这话时都忍不住想笑,他知道自家小伙伴的学问水平。这他娘都能被录为生员,可见其他考生是有多差,全靠同行衬托出来的!

    刘耀祖挠头傻笑:“四书文还好些,五经文我全是瞎写的,自己都不知道写的什么东西。呵呵,哈哈哈,这也能考中生员?”

    数日之后,王渊和刘耀祖再次来到司学,他们这回是来新生入学的。

    入学了,便成为张教授的小弟,跟着咱张教授混,勉强也算有师生的名分。

    “恭喜学弟,一举夺得小三元!”陈文学、汤冔和叶梧带头祝贺。

    其他生员也纷纷来祝贺,谁都知道席提学欣赏王渊,必须好生结交一番才行。

    当然,也有例外。

    比如说李氏子弟,人家在贵州城世袭武官,家里连出两个贵州总兵,根本看不起城北来的蛮子——贵州城以北,全是蛮夷之地。而贵州城外东、西、南三个方位的墙根下,全都是卫所军户聚居地。

    这已经不单纯是族群鄙视链,还掺杂了地域黑。即便王渊是纯种汉人,只要住在北边,都是李氏子弟鄙夷的对象。

    “一个蛮子,神气什么?”李应坐在教室里,对王渊不屑一顾,更把那些道贺之人视为趋炎附势之徒。

    宋允笑道:“这蛮子可不简单。在我宋氏族学两年,将我那些族弟收拾得服服帖帖。”

    李应不解:“你们宋氏子弟还怕他?”

    宋允满肚子坏水儿:“等你哪天去惹他,就知道我那些族弟为什么害怕了。”

    “那是你们宋氏窝囊!”李应不以为意。

    “对,我们宋氏窝囊,”宋允呵呵直笑,阴阳怪气道,“你们李家就很厉害,安宁司苗民叛乱,李总兵打了快两年,结果不但把安宁司丢了,连旁边的县城都搞没了。最后还得去请安贵荣帮忙。”

    “嗙!”

    李应气得猛拍桌子,指着宋允怒喝:“你敢再说一遍!”

    宋允立即笑着拱手:“李总兵真英雄也。”

    这话似乎没毛病,但听着又膈应人,李应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只能坐回去自己瞎鸡儿生闷气。

    不多时,张教授来了,还有两位提学副使。

    提学副使毛科很少公开露面,此人拄着拐杖,面色蜡黄而显病态,走路的时候颤颤巍巍,也难为他竟能活着走到贵州赴任。

    “诸生!”

    毛科握着拐杖拱手,训示道:“贵州士子一向缺乏名师教导,阳明先生实有大才,汝等此去龙岗,定要好生苦修学问。我偌大贵州,已连续三次会试,整整十二年没有出过进士。此贵州士子之耻也,望汝等能够一雪前耻!”

    生员们连忙作揖齐呼:“谨遵宗师教诲!”

    席书接着说:“你们的前辈,那些从贵州出来的进士,一直在为贵州专设乡试而奔走。四川、广西、云南等省的进士,还有太祖龙兴之地的进士,同样在倡议贵州专设乡试。为何朝廷不允?一因贵州学校不足,二因贵州进士太少。你们若是能多考几个进士,就能为贵州设乡试而做出贡献!切记,切记!”

    “吾等定当竭尽全力!”生员们立即表态,心中生出一份责任感。

    至于席书说,四川、广西、云南,以及太祖龙兴之地,都为贵州专设乡试而奔走,纯粹是这些地方考科举都属于中榜。

    早在朱元璋的时候,就有南北榜之争,后来又设了一个中榜。

    四川、广西、云南、贵州,全都属于蛮夷之地,朝廷将这些省份,跟大明龙兴之地一起并入中榜,意思是把西南地区当成皇帝老家对待。而且各种优待,中榜各省的举人名额,已经连续几十年在增加——此举有两个目的:一是引中榜来制衡南北榜;二是加强对西南地区的控制。

    以往南北榜进士们吵架,中榜进士只能看热闹,连掺和进去的资格都没有。他们迫切希望贵州也能设乡试,多出几个举人名额,就多出几分进士几率,人多力量大嘛,说不定哪天也能参与吵架了。

    席书是四川人,正是中榜进士,他打心底将贵州士子视为自己人。

    对于席书刚才的一番说辞,南榜进士毛科有些不高兴。他在贵州办学只是为了政绩,还带着点读书人的天然使命,可非为了帮中榜士子争夺朝堂话语权。

    “咳咳!”

    毛科咳嗽两声,转开话题道:“此去龙岗山,汝等自至。或有不愿者,亦不勉强之。”

    就是让生员们自己去拜师,不想拜师的也可以不去,提学官和张教授全程不掺和,出了问题也跟席书、毛科和张邦臣无关。

    临时变卦,是因为毛科胆子小,害怕承担政治风险。

    还是源于苗民叛乱的事情,之前来了个督抚魏英,总督贵州军务事宜。前两天,突然又冒出个贵州巡抚王质,而且这个巡抚有些蹊跷,很可能专为叛乱而来,等平叛之后就会被调走,因为去年朝廷就主张在贵州罢设巡抚。

    王质是刘公公的走狗,他来贵州当巡抚,谁还敢跟王阳明凑在一起?

    席书对王渊说:“王渊,你跟阳明先生见过。这次诸生前往龙岗山求学,就由你来做向导,可愿担任此职否?”

    “请宗师尽管放心。”王渊拱手道。

    两位提学副使很快就走了,张教授也陪他们去喝茶。

    王渊让诸位生员报名登记,结果全都想去龙岗山,就连看他不惯的李应也来报名。这些生员,有一大半求学是假,跑去凑热闹是真,顺便还能理直气壮的游山玩水。

    等他们出发那天,一些社会上的读书人也来了,没有考上秀才的童生也来了,甚至就连宋公子都重获自由。

    再加上有些还带着随从、书童,竟有六七百人之众,骑马牵驴,荷粮携酒,即将浩浩荡荡杀向龙岗山。

    王渊为了加强管理,防止出现意外,还在出发之前进行编组。

    十人为一小组,自己推选什长;百人为一大组,由王渊任命佰长。

    王渊自认督学长,总领一切事物。陈文学、汤冔、叶苍为副督学长,沟通协调上下,各自负责两个百人组。

    “凭什么你说了算?”李应当场爆发,他只捞到个佰长。

    王渊懒得跟他废话,说道:“你若不服,就来比一比。可以比学问,也可以比拳头。若心虚不敢比,那就从报名花册上,把你的名字勾去。你可自己前往龙岗山,半路出现意外,与我毫无干系!”

    “比就比,看谁拳头硬。”李应从小习武,当然选择比拳头,可不会傻到跟人比学问。

    宋允一脸阴笑,只等着看好戏。

    数百人聚在司学门口,让出空地,团团围观。

    求学就要带干粮嘛,零食必不可少。他们还没开打,就有人掏出炒熟的南瓜子、松子,一边嗑瓜子儿一边聊天耍乐。

    就差开盘下注了!

    李应属于人来疯性格,围观的人越多,他就越兴奋,指着王渊问:“角力还是拳脚?”

    “你选!”王渊道。

    “角力!”

    “角力!”

    众士子大喊。

    他们有许多都是军户子弟,在明代,角力属于“六御”之一,在军中非常流行。就连朱厚照,都经常穿着戎装,在豹房跟一群义子们角力耍乐。

    这多富有贵州特色啊。

    江南士子喜欢围观斗诗,而贵州士子喜欢围观斗殴。

    “我来画圈!”有好事者捡起石子,绕着二人画出相扑圈。

    “哒哒哒!”

    “且慢,让我当判官!”

    一阵马蹄声响,宋灵儿突然闯入,兴奋大喊:“我来当判官,谁都不许跟我抢。王渊你太不够意思了,打架都不叫上我,差点就错过了一场热闹!”

    不到片刻,周围路人也被吸引,就连店铺伙计都端着板凳来看戏。

    宋灵儿翻身下马,举着鞭子说:“三场两胜。准备第一场!”

    李应十六岁,王渊十三岁,但身高差距不大,只是李应看上去更壮一些。

    两人抬臂互相抵着肩膀,只听宋灵儿一声令下,立即同时发力扭摔。

    李应很快就感觉不对劲,他都拿出吃奶的力气了,对方居然纹丝不动。伸脚想去绊倒,却让自己失去重心,只觉脚下一轻,竟被王渊抓住衣服举起来。

    “轰!”

    李应整个人都被甩出圈外,跌得头脑发晕。

    宋灵儿大喊道:“第一场,王渊胜。准备第二场!”

    李应不信邪,拍拍屁股站起来,恶狠狠喊道:“再来!”

    数息之后,李应被搞了个过肩摔。

    宋灵儿拍手欢呼:“三场两胜,王渊胜!”

    一场失利,可能是意外;两场失利,肯定就没法找借口了。

    更何况,还败得如此干脆。

    李应的性格非常光棍儿,居然没有心生怨恨,反而折服于王渊的神力,说道:“算你厉害,我李三郎心服口服!”

    王渊朝众人喝道:“各自归队。什长清点人数,报之与佰长,佰长报之于副督学长,副督学长向我汇报!”

    士子们嘻嘻哈哈归队,不把王渊的芝麻官当回事儿,但也没有违抗王渊的命令。

    谁敢违抗,出来打一架就行了。

    叶苍笑道:“咱们这位学弟,治学如治军啊。”

    汤冔是汤和的后人,同样世袭武官,赞许道:“观其行事,他若生在军卫,比为良将之选!”

040【一字之别,道统之争】

    王阳明已经搬家了,之前住的是小溶洞,阴冷潮湿。由于他经常在洞中推演《易经》,因此将小溶洞命名为“玩易窝”。

    龙岗山上有个大溶洞,后世称之“阳明洞”。

    王阳明将之命名为“阳明小洞天”,又因在“玩易窝”以东,简称其为“东洞”。洞外有苗民帮他修建的几间茅草房,叫做“何陋轩”,是王阳明的卧室、书房和教室。

    此时此刻,王阳明没有讲课,而是拿着锄头在听课。

    土匪商富权一边刨土,一边用汉苗双语教学:“这种地啊,一看天时,二看地利,三看人工。天时就是二十四节气,什么时候播种,什么时候收割,老祖宗早就晓得了。地利也不提,龙岗山上没有地利,这种山地种出来收成不好。所以我们就要看人工,要翻土,要挖陇,还要施肥。你们苗人,就不晓得人工。放把火一烧,就挖坑埋种子。这不行,都跟我一起学翻土!”

    这是苗人帮王阳明烧出的一片荒地,地里堆积着草木灰。

    由于缺乏耕牛和铁犁,大家只能用锄头硬挖。

    甚至锄头都不够,那些生苗拿着石铲,翻地的效率感人肺腑。

    王阳明带着两位仆从,模仿土匪的姿势,从零开始学习种地。好在前两天下雨,土壤较为湿润,否则仅是翻地就能把人累死。

    商富权弯腰捡起几块石子,扔得远远说:“石头不能留在土里,但可以围起来做田界。”

    于是,王阳明又去捡石头。

    干了半天农活,王阳明累得腰酸背痛,感慨道:“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今日始得躬耕之不易也。”

    这是开荒,当然不易!

    王阳明也就带了几十两银子过来,一路旅费就用去不少。他还要购置纸墨,贵州盐价又贵,顶多能撑到明年,必须学会自己种地才行。

    主仆三人在这儿慢慢翻地开荒,几个土匪则去了苗人寨子,教导生苗如何挖茅厕,如何堆肥发酵——这些苗人都是随地拉屎的,不知晓大小便之宝贵。

    “大爷,来了好多人!”

    正在偷懒休息的王长喜,突然指着山下。

    王阳明立身远眺,笑了笑,复又弯腰翻地。

    大概过了两刻钟,司学诸生全都来到山上,王渊作揖道:“阳明先生,我等是来求学的。”

    王阳明说:“且待我把这块地翻完。”

    “这个好办,”王渊对陈文学三人拱手道,“宗鲁兄,此处有三把锄头,你与一位佰长,领一百人,每三人一组,以半刻钟为期轮番耕地。伯元兄,子苍兄,你们与另外五位佰长,带着其他人搬运石块。不限此块土地,已经烧荒都可去捡石头。”

    “好说。”陈文学笑道。

    王渊又对诸生说:“若有人不愿劳作,可自去花册勾销姓名。”

    无人退出。

    便有纨绔子弟,也带着各自随从,大可把劳作任务,交给手下去完成。

    陈文学、汤冔、叶梧、李应等人,为诸生之首。他们带头干活,余者自无二话,反正人多办事快。

    王渊又按十人小队为单位,每队划分区域,轮番过去翻地捡石子。这样既有条不紊,又提升工作效率,还能防止胡乱踩踏已经翻出的耕地。

    王大爷扶着老腰坐下,捋胡须说:“此为干员也!”

    两刻钟之后,未耕之烧荒地,地表散乱石块已经捡完。已耕之烧荒地,捡石者等待翻土者将石挖出,怎奈锄头只有三把。

    王渊喊道:“可以了。今日劳作者记下,明日再耕,且听先生讲课。”

    有个带了随员的军二代,突然不耐烦道:“没有那么麻烦。陈一栋,李岩,你们去挖地。谁还带了随从的,派一个去挖地,三把锄头就分完了。我们这些生员,只听阳明先生讲课即可!”

    王阳明没有反对,但也不赞许。

    诸生散乱坐于荒野,有的还把果脯、肉干拿出,三三两两倒酒满上,似乎想一边听课一边喝酒。

    王阳明亦不训斥,朗声说道:“开篇讲《大学》。非程朱之新本,乃前朝之旧本。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此为亲,不为新……”

    宋公子突然站起来,打断道:“阳明先生,朱子说,此处‘新’当作‘新’,你是不是讲错了?”

    “没讲错,”王阳明微笑道,“旧本为‘亲民’,我也认为是‘亲民’。”

    诸生骇然,瞠目结舌。

    王阳明开讲的第一句话,就跟朱熹杠上了,直接驳斥朱熹的错误。

    而且,还是在挖理学的根基!

    “亲”与“新”,一字之差,悬殊万里。

    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这是儒学的三纲。

    朱熹是这样解释的:每个人都有光明品德,这是天理,也是天性。但光明品德,有可能受到蒙蔽,应该去发现它、点亮它(明明德)。在获得光明品德之后,还要去引导别人,让所有人都获得光明品德(新民)。由此就能让万物天理达到完美及至,达到个人理想与社会责任的统一(止于至善)。

    而王阳明,想通过“亲”与“新”的差别,直接从儒学三纲的层面争夺道统。

    此言一出,立即有十多人愤然离席,拿起干粮饮水,转身就往山下行去。他们求学是为了考科举,而以王阳明的“妖言妄论”,拿去考试百分之百要落榜!

    刚开讲就有人离开,王阳明依旧从容,微笑着目送他们下山。

    宋公子却是个较真的,他问道:“朱子在后章‘作新民’之文有论据,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你怎么证明自己是对的?”

    王阳明笑道:“邦畿千里,惟民所止,说的是亲。为人君,止于仁,说的是亲。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说的是亲……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说的还是亲。亲有仁的意思,也有新的意思。亲既然已经包含新的意思,为什么朱子要强行改为新呢?”

    “呃……”

    宋公子直接傻了。

    王阳明引用大量《大学》原句,论证那本来就是个“亲”字,而且包含了仁与新两种意义。朱熹强行改为“新”是不讲道理的,是不讲仁义的!

    诸生哗然。

    一些人不敢再听,吓得撒腿就跑。因为王阳明讲得很有道理,他们害怕自己信进去,从而耽误今后考科举。

    一些人仔细思索,陷入两难境地,不知应该听王阳明的,还是应该继续听朱熹的。

    一些人兴奋莫名,已然被王阳明所折服,恨不得今生追随其左右。

    王渊心想:“这才是非议朱子的正确方式啊,直接引用儒家经义来驳斥朱熹。有理有据,合情合法,谁敢说个不字?”

    便是朱熹亲临,也说不过王阳明。

    因为朱熹自知理亏,还专门在《大学》批注里解释,引用《尚书》和《诗经》来为自己注脚。这种引用很扯淡,相当于想要修改化学反应式,然后拿毫不相干的物理公式来进行论证。

    不是王阳明比朱熹更聪明,而是朱熹想完善理学体系,硬生生故意曲解《大学》本意。

    王阳明继续讲学,越讲越吓人,很快又有十多个生员逃跑。

    其中有几个生员,连夜逃回贵州城,直奔贵州巡抚衙门。

    等至第二天中午,他们终于见到准备出门的王质,当即跪倒告状:“王抚台,有狂生在龙岗山妖言惑众,非议圣贤朱子与程子,擅改《四书》之经义!”

    (ps1:关于《四书大全》和《五经大全》,有人认为老王乱说。确有不妥之处,已修改。)

    (ps2:明代四川,是大四川,包含今天的重庆、云南、贵州、湖南、湖北的一部分地盘,而且这些地方很多都未开化,土司数量惊人,所以说四川是蛮夷之地。还有,因为宋末和元末战乱,明代四川经济、文化、人口远远不如宋代。终明一朝,四川人口都没恢复到南宋初年的水平。)

041【独特气质】

    “王渊,我又来啦!”

    宋灵儿打马飞奔上山,身后跟着几个护卫,三只豹猫全都挂在竹囊里。

    此时距离诸生求学已有半个多月。

    六七百人的巨大队伍,跑得只剩下三十多人,除开书童等随从,真正的生员其实只有二十多。

    宋灵儿在山上可住不惯,王阳明对她而言就是催眠大师,听着听着就坐那儿睡着了。她中途跑回家一趟,可家里也无聊得很,于是又带着土木三杰,跑来龙岗山给王渊送吃的。

    王渊正躺草地里看书,拍拍屁股站起来,笑道:“好久不见啊。”

    “我给你带了肉饼,猫儿们也来了。”宋灵儿笑着跳下马。

    王渊朝她身后看去,问道:“这位是?”

    宋灵儿介绍说:“詹惠,半路上遇到的,就一起结伴来了。”

    王渊见此人的儒生打扮,便拱手道:“詹学长,在下王渊,有礼了!”

    “久闻王学弟才名。”詹惠作揖还礼道。

    詹家是贵州大族,其先祖为元代高官。詹惠的母亲姓越,同样是贵州大族。

    在明代,詹家与越家出了一堆举人,进士也考中好几个,属于真正的书香门第。

    王阳明来到贵州的第一件事,就是前往詹家访友——詹惠之兄詹恩,跟王阳明是同年进士,两人的关系还算不错。

    詹恩本来在京城当官,因为父亲去世,丁忧回家守孝,结果路途奔波,身染重病而亡。

    王阳明来到詹家之后,才知道自己好友已经过世。非但如此,好友的母亲恰巧也死了,只剩下好友的幼弟詹惠,他还为好友的亡母写了墓志铭。

    几年时间,詹惠的父亲、母亲、大哥相继病故,这孩子只有十多岁便开始当家。他把家里的事情都安排妥当,这才前往龙岗山,打算拜在兄长同年王阳明门下读书。

    “先生在何处?”詹惠问道。

    王渊朝身后一指:“在教苗族孩童说汉话、写汉字。”

    詹惠立即拱手:“王学弟,我先去拜见先生,咱们明日再切磋学问。”

    “詹兄请便。”王渊道。

    等詹惠离开,宋灵儿才兴冲冲问:“我走的这些天,山上有什么热闹没?”

    王渊笑着说:“打了好几架,陈懿的鼻梁都被揍塌了。”随即又补充强调,“不是我打的。”

    “可惜我没看到。”宋灵儿对此颇为惋惜。

    两人一番闲聊,便带着猫咪和护卫,牵马朝书院走去。

    嗯,那几间茅草屋,已经正式定名为“龙冈书院”。

    距离书院还有数十步,便听到一阵喧哗声,间杂传来“打得好”、“揍死他”之类的呼喊。

    “又有人打架!”

    宋灵儿欣喜若狂,连王渊都扔下不理,快步朝书院跑去。

    王渊对此早就习惯了,既习惯龙岗诸生打架,又习惯宋灵儿跳脱,带着微笑慢悠悠朝书院踱步。

    这次似乎已经打出火气,参与斗殴的两位生员,居然各自手持木棍。他们把木棍当枪使,来往厮杀皆带着军中招式,幸好没有完全丧失理智,不至于攻击对方的咽喉等致命部位。

    “咳咳!”

    王阳明突然出现,咳嗽两声,斗殴立即终止。

    王大爷此时也很头疼啊,贵州士子太难管了,一天到晚精力充沛,一言不合就喜欢打架斗殴。他拿出一张连纸,招呼王渊说:“王二郎,这是为师制定的龙岗书院教条,你弄些米糊来贴到墙上。”

    王渊立即照办,顺便抽空看了看教条内容:立志、勤学、改过、责善。

    其中“责善”一条,就是为了防止诸生斗殴。

    王大爷说,你们都在龙岗山求学,既是同学又是朋友。朋友做错了,应该婉言规劝,不能往死里指摘,使对方无地自容。同时,大家都该反省自己的错误,不要总是苛责别人。能指出自己过失的人,就相当于自己的老师,此为谏师。你们若有谁能指出我的过失,那也是我王阳明的谏师,我一定认真改过,这叫做教学相长。

    王阳明站在茅屋前,训诫道:“我们先来说立志。不立志,天下无可成之事。立志之后,才有奋进方向,不至于整日嬉戏玩乐荒废光阴。子苍,你的志向是什么?”

    “我……”叶梧仔细思索,回答道,“修身治国平天下。”

    王阳明摇头苦笑:“你倒是会讨巧。”

    那个被揍塌了鼻梁卫所生员陈懿,主动举手说:“先生,我的志向是考中进士,上马抚军,下马安民。以文治武功,封妻荫子,报效君王,此大丈夫之为也!”

    王阳明说:“那你该勤于读书,多练练安民的本事,不要整天想着跟人打架。”

    “哈哈哈哈!”诸生大笑。

    陈懿摸摸鼻梁,厚着脸皮说:“打架也是练本事,今后我率军去打蒙古人。”

    王阳明突然问王渊:“王二郎,你打架最厉害,你的志向是什么?”

    王渊笑道:“我没什么志向。”

    “你肯定有!”王阳明不信他的鬼话。

    “我真没有。”王渊说。

    王阳明道:“此间诸生,就数你与伯元、子苍、宗鲁最为勤奋好学。他们三人皆有向道之心,而你则诸事不言道,你似乎对圣人道理不屑一顾。你的志向到底是什么?”

    王渊说道:“先生之学问,朱子之学问,在我看来都是正确的,我并没有对圣人之道不屑一顾。”

    “但你平时问得最多,说得最少,行事莫测,”王阳明指着王渊,“那日你言,我心即天心,我性即天性,我命即天命。你似乎早就有自己的想法,也早就有自己的志向,你的天命是什么?”

    诸生皆看向王渊,因为这几句说得太拉风了。

    王渊低头不言。

    王阳明对自己这些学生,早就悄悄进行考察,只有王渊让他心里没底儿。

    王渊都在干什么?

    他一边研究朱熹的道理,又一边研究王阳明的道理,然后琢磨他们的根本用意。

    就拿“亲民”来说,朱熹批注为“新民”,其实是提前把人分了等级。天子、长者、学者为“大人”,有权利也有责任教化万民,体现出一种尊卑有序、长幼有序的思想。

    王阳明把禅宗思想引入理学,认为人人皆可成圣,他首先是把所有人都视为平等的。先领会道理的,应该仁爱他人、教化他人,同时也在这个过程中,改正自己的错误过失,让自己更接近于大道。

    从道理上讲,朱熹并没有错,甚至能提高国家政权和社会的稳定性。

    可稳定往往带来惰性,现在大明已经千疮百孔,有识之士都在寻求改变,王阳明也是在追求一种改变。

    早在弘治朝,首辅刘健就掀起复古运动,虽然没有直接批驳朱熹,但已经带有那么点意思。借着复古运动,刘健搞了很多改革,比如田政、盐政、军政等等,可惜朱厚照上位,刘健被迫辞官,换上一个和稀泥的李东阳。

    王阳明同样在“复古”,今后王渊也会“复古”。

    王渊妄图揣摩朱熹和王阳明,把这两位都当成工具人。即便他隐藏得很好,但有时候说话做事,还是让王阳明感觉有问题。

    一个现代人扔到古代,无论如何隐藏,犹如黑夜中的萤火虫那般明显。

    宋灵儿,就是被王渊这种独特气质吸引的。

    王阳明,同样因王渊的独特气质,对他进行格外关注。

    半下午的时候,王阳明还没把书院教条讲完,山上就突然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把房子都给我拆了!”

    为首那人,一身胥吏装扮,不二不说就要拆房子。

042【官二代的威风】

    “思州守遣人至驿侮先生,诸夷不平,共殴辱之。”

    根据这段记载,思州太守派人侮辱王阳明,被听课的生苗们打了一顿。

    这里所言“思州守”,其实就是贵州巡抚王质,而非真正的思州知府,后世很多乱编成功学卖钱的都搞错了。

    思州知府如果还活着,肯定要叫冤:“老子的治所距离龙场驿好几百里,一路上到处是山,骑马都要跑大半个月,我吃饱了撑的派人去侮辱王阳明啊!”

    历史上,王阳明来到龙场驿,苦思半年才终于悟道。然后写信给同乡毛科,请他帮忙做招生宣传,被王质找麻烦的时候还没几个正经学生。

    可由于王渊的无意点醒,王阳明悟道的时间,以及招生的时间,都直接提前了半年。

    这导致,眼前闹事之人,面对的可非生苗,而是正经的司学生员!

    生员当中,有土司子弟,有卫所子弟,有望族子弟……

    “住手!”

    “我看谁敢拆!”

    “找死是不是?”

    “老子正好手痒!”

    “阿忠,取本少爷的刀来!”

    “……”

    诸生纷纷走出茅屋,跟那些闹事者对峙,喜欢骂人的已经开始口吐芬芳。

    王阳明似乎特别青睐王渊,说道:“王二郎,你去跟他们讲道理。”

    王渊最喜欢讲道理了,他走到诸生之前,问道:“你们是何人?几品几阶,现居何职?”

    领头的胥吏说:“抚台大人接到举发,有人在龙岗山妖言惑众,篡改经义,污蔑圣贤,令我等前来严加惩治!”

    “抚台?”王渊故作茫然姿态,“可是魏制台?”

    “是王抚台!”胥吏强调道。

    王渊恍然大悟:“哦,我只知道魏制台,原来还有个王抚台啊。”

    “哈哈哈哈!”

    诸生大笑不止,胥吏脸色发青。

    总督和巡抚并称为督抚,但前者似乎更大一些。

    总督至少管两个省,有时候可管好几个省。为了平叛,魏英这个贵州总督,甚至有权协调湖广那边的卫所。

    至于巡抚,一个省就可能有几个巡抚。

    魏英是来贵州总督打仗的,王质鬼知道是来巡抚啥的。

    胥吏被王渊讽刺之后,顿时怒火中烧:“我看谁敢违抗王抚台之令,但有异动,格杀勿论!”

    “噌噌噌!”

    胥吏带来的那些人,全部拔刀相向。

    王渊顿时不发一言,默默退回草屋内,拿出自己的钢刀和弓箭。诸生纷纷效仿,很快就全副武装,没有兵器的也手执木棍而出。

    王阳明微笑不语,他很想看看,王渊到底会如何解决此事。

    王渊突然问诸生:“各位同窗,有谁读过《大明律》?”

    今天刚来的新同学詹惠,立即站出来说:“吾略通律法。”

    王渊笑问:“请问詹兄,这些人明火执仗,意图烧人房屋,抢夺驿丞钱财。所犯何罪?”

    詹惠答道:“犯强盗罪。凡强盗已行而不得财者,皆仗一百,流三千里。但得财者,不分首从,皆斩!”

    王渊又问:“我等义民,身为生员,能够制止此等强盗行径吗?”

    “义之所向也,”詹惠举起木棍,指着那些胥吏说,“便是尽数杀死,到了官府也有功无罪。”

    “那还等什么?”王渊立即举起弓箭,踏前一步说,“诸生听令!弓箭手原地结阵,刀棍手包抄两翼,须知除恶务尽,不可放走一人。”

    闹事者只有十多个,生员及其随从们,加起来却又三十多个。

    而且,卫所生员占了一半。这些军户子弟,从小耳濡目染,甚至习得家传兵法,奔走间隐隐有军队的意思。

    胥吏顿时惊慌,色厉内荏道:“你等须知,杀害官差可是大罪!”

    王渊再问:“詹兄,冒充官差又是何罪?”

    詹惠冷笑:“冒官者皆斩!诈称官司差遣而捕人者,仗一百,徒三年。”

    王渊搭箭上弦,指着那个胥吏:“听到了没?”

    胥吏慌得一逼,已经没了脾气,解释道:“我等真是差人,奉王抚台之命而来。”

    “既是官差办事,可有差遣文书?”王渊质问道。

    胥吏顿时语塞。

    他们有个屁的文书啊!

    在正德年间,巡抚手下无兵可用,因为朝廷不给加兵部衔。甚至连佐官都没有,只有几个令吏、典吏协助日常工作。而且,此时的巡抚若开幕府,朝廷虽然不追究,但也不会真正允许——巡抚拥有标兵指挥权,拥有开幕大权,那是嘉靖朝倭寇作乱之后的事儿了。

    一言以蔽之,王质虽然身为巡抚,全贵州文武官员都是他的下属。但官员们给不给面子,那得看巡抚的脸大不大,即便违抗正式命令,王质也只能报奏督察院去告状。

    在王质的身边,只有几个吏员是正式工,其他全是自己招募的临时工。

    别的省也还罢了,刚到贵州他能招到啥样人?

    王质在贵州聘请了一个本地师爷,这个师爷又拉来一帮亲朋好友。眼前胥吏就是师爷的亲戚,专门给王巡抚跑腿儿,这次办事带来的全是街头混混。

    王渊见对方不说话,顿时冷笑道:“此间贼人,全部放下兵器,否则格杀勿论!”

    胥吏满脸愁容,不知如何是好。留下来搞事儿怕死,直接走人又怕巡抚责骂。

    当然,还是生命可贵。

    就在这些人打算投降的时候,李应不屑道:“跟他们废话作甚,全都砍死了事。我就不信那位王抚台,还敢来都指挥司找我李家的麻烦!”

    都指挥司?

    李家?

    胥吏和混混顿时傻眼。

    巡抚几年就换一个,甚至有可能几个月就走,可李家已经在贵州风光上百年。

    李应又指着汤冔:“他姓汤,是汤家人。”

    接着李应又朝人群中指去:“他是詹家人,他是越家人,他是陈家人……”

    “嗙嗙嗙嗙!”

    一连串的兵器落地声,胥吏和混混们全都吓傻了。

    胥吏甚至直接跪在地上:“小人不识诸位老爷面目,该死,该死!”

    李应笑着说:“都趴在地上,老老实实吃一顿打,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十多个混混立即趴下,甚至有人主动脱裤子。

    “大胆!”

    宋灵儿气得不行,一箭射出,扎在脱裤子的混混腿上,差那么一丁点就命中要害。

    诸生骇然,只觉胯下发凉,不自觉的夹紧双腿。

    王渊彻底无语,心想:还是你们这些官二代牛逼,老子搞半天纯属白费口舌。

    眼见真要打人,王渊转身对王阳明作揖:“请先生妥善处置。”

    王阳明也不想把事情闹大,毕竟找麻烦的是巡抚。而他那些学生,虽然都是官二代,但还真没几个有话语权的,各自家族不可能站出来帮忙。

    “都回去吧。”王阳明挥挥手。

    胥吏和混混们如闻仙音,纷纷给王阳明磕头。

    王渊突然喝道:“把兵器留下!”

    胥吏和混混哪敢不从?

    皆扔下兵器,夺命飞奔下山。

    此事就算解决了,这些混混不敢再来。

    历史上,王质想找王阳明的麻烦,然后拿到刘瑾那里去邀功。结果苗人把混混们殴打一顿,王质愤怒异常,想亲自带人杀向龙岗山。

    提学副使毛科胆子小,一边安抚王质,一边又给王阳明写信,让王阳明亲自到贵州城给巡抚道歉。

    王阳明回信拒绝,措辞婉转,话锋却刚,这封信叫做《答毛副宪》。

    面对诸生,王阳明说:“今日此事,王渊做得很好。凡事讲求师出有名,如果能从律法与情理上,将对方驳得哑口无言,便能从内心将之击败。李应,你行事太过恣意,有仗势欺人之嫌。若出了贵州,你李家之势不在,还能如此轻松吗?”

    李应答道:“我又不傻。能借势就借势,借不了另想办法。”

    王阳明摇头道:“但你若养成仗势欺人的习惯,今后可就不好改正了,事到临头容易慌了手脚。”

    “先生教训得是。”李应拱手道。

    王阳明又说:“借势是个好办法,能让人办事更轻松。但不论何时,就要把自己摆正,持身以正才有理。刚才那些人,没有差遣文书,所行乃扰民害民之举,理便站在我们这边。但光有理还不行,若今日只我一人,怕是茅屋已经被烧了。因此,行事还需要变通。以理晓之,以势迫之,则可回旋自如。”

    诸生行礼领受。

    王阳明又对王渊说:“你跟我来!”

    王渊把弓刀交给宋灵儿,跟着王阳明进入屋内。

    师徒二人,默然相对。

    良久,王阳明突然笑道:“你跟我年轻时很像。”

    “啊?”王渊不解。

    王阳明回忆道:“我十五岁的时候,已经读了很多兵书,想效仿历代兵家,亲自查验关外地理。于是我带着一把剑、一张弓,孤身骑马出居庸关,这是违法的行为。在关外,我很快见到两个蒙古人,不分青红皂白,就冲上去射了一箭。那两个蒙古人,被我纵马狂追几里地,实在追不上了,我才放声大笑,自觉已为大明功臣。”

    王渊笑着说:“想不到,先生少年时也很顽皮。”

    王阳明接着说:“其实,蒙古的普通牧民,跟大明百姓没什么两样。我跟蒙古人生活了一个月,还参加他们的部族比赛,射箭拿了第一名。他们非常好客,也很质朴。但若蒙古贵族发兵扣关,他们就会化身为虎狼,个个手上沾满血腥。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王渊想了想说:“先生感化的那四个土匪,种地时也有说有笑,他们劫掠商旅又何尝不双手沾血?”

043【王若虚】

    “你认为呢?他们为何要那样做?”王阳明问。

    王渊早就看出来了,王阳明是有话跟他说。当即也懒得细想,做好捧哏本职,让老师安心讲课便是,随口胡扯道:“我听说,草原的冬天很冷,经常有暴风雪,牧民们难以过冬,所以就为了生存出来劫掠。蜈蚣岭那四个土匪,也是受到军官迫害,为了生存才选择落草。”

    “不然,”王阳明摇头解释,“牧民备受其贵族盘剥,无论是部落将互相攻伐,还是汇集起来入寇大明边地。抢到的操场,掠来的财帛,都被蒙古贵族瓜分一空,牧民只能得到一丁点,那点收获还不如在大明当土匪。”

    王渊心想:站在底层牧民的角度看问题,这个说法倒是比较新鲜。

    王阳明又说:“蜈蚣岭那四个土匪,虽受卫所军官逼迫而逃亡,无奈之下落草为寇。但在抢夺几次财物之后,便有钱购置农具与种子,大可躲进深山开荒种地。为何继续做匪?”

    “好逸恶劳呗,”王渊笑道,“当土匪可比种地轻松多了。”

    “不止是好逸恶劳,”王阳明叹息说,“此人之欲也!贪婪之欲,懒惰之欲,残暴之欲……蒙古贵族有此欲,所以连年攻伐;蒙古牧民有此欲,所以为虎作伥;贵州土匪有此欲,所以自甘堕落。”

    嗯,王阳明也是主张“存天理,灭人欲”的,不过他的说法是“致良知”。

    王渊问道:“先生跟我说这些,是让我灭人欲吗?”

    “不是。”王阳明摇头。

    王渊突然问道:“不知先生是如何感化那些土匪的?”

    王阳明也不隐瞒,笑着说:“我佯作惊慌之状,将银子交给他们,趁机夺其兵刃,把刀架在土匪头领的脖子上,然后跟他们慢慢讲道理。”

    “果真以理服人也。”王渊拜服。

    王阳明解释说:“如果一开始就讲道理,他们肯定不会听。但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再谈当土匪的坏处,那就有效果得多了。”

    王渊又问:“先生为何跟我说起这些?”

    “人非圣贤,皆有所欲,”王阳明突然问,“你的欲求是什么?我观察良久,你对钱财并不看重,也不贪图美食美酒,似乎也不觊觎权势。”

    王渊反问:“先生怎知我不觊觎权势?”

    王阳明说:“你自封督学官,对诸生发号施令,我也以为你是贪恋权势之辈。但很快我就发现,你只是在做正事的时候发号施令,从不因为私欲而支使他人。所以,你到底想要什么?又想做什么?”

    王渊笑道:“我才刚满十三岁,先生问这些似乎太早了吧。”

    “你是早慧之人,跟我一样,你肯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王阳明道,“诸生在我门下求学,皆有所欲。伯元、宗鲁他们想做官,想要光耀门楣;李三郎、陈二郎也想做官,却是打算在沙场建功。”

    王渊挠挠头:“我还真没想好自己要什么,也没想好自己该做什么。真让我说,或许是想早点离开贵州,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

    王阳明突然大笑:“我还以为,你是想做圣贤呢。”

    “为何如此说?”王渊问。

    王阳明莞尔道:“因为我从小就想做圣贤,对其他事情都没有贪欲,所以觉得你跟我很像。”

    王渊乐道:“让先生失望了,我真没想做圣贤。”

    “并不失望,”王阳明摇头道,“你有一颗赤子之心。人之天性总会被蒙蔽,你的天性就没有被蒙蔽。这很好,又怎会令人失望?”

    王渊有赤子之心?

    鬼扯,王大爷看走眼了。他这徒弟只是眼光太高,贵州的一切都看不上而已,所以才表现得无欲无求。

    换成两年前,王渊那时穷得叮当响,连一沓草纸都要偷偷顺走。

    “坐下说话。”王阳明自己盘腿坐在床上。

    王渊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床边。

    这是王大爷的卧室。

    王阳明为啥青睐王渊,从这些小地方就能看出。别的学生,在他面前都恭恭敬敬,便是坐着说话都非常小心,生怕给老师留下不良印象,只有王渊才表现得自然随意。

    “听说,你是什么穿青人?”王阳明问道。

    王渊点头道:“我父亲是汉人,我母亲是苗人。”

    “难怪你能跟苗人沟通自如,”王阳明好奇发问,“那你把自己当汉人还是苗人?我没有看不起苗人的意思,只是想探究一下而已。”

    王渊仔细想了想,说道:“我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甚至,我没觉得汉人和苗人有什么分别,但我更认同汉人的语言文化。不过在贵州这个地方,土司鄙视苗人(泛指少数民族),汉官把土司当成苗人一起鄙视。我认为这是不应该的,若我哪天扫灭蒙古,我也会尽力同化蒙古人,而不是从心底鄙视他们。生在大明,皆为国人,不管是哪个部族,都应视之为平等之民。”

    王阳明说:“这很困难。”

    “当然困难,”王渊笑道,“对于那些冥顽不灵者,肯定要用雷霆手段。但总的来讲,所谓蛮夷也是人,若朝廷能让他吃饱穿暖,谁又会无故生出反叛之心呢?就贵州来讲,蛮夷反叛分为两种。一种是底层蛮部,不堪土司与汉官盘剥,为了求生而揭竿造反;一种是土司长官,难以忍受汉官欺压,又兼自己实力强大,从而生出不臣之心。”

    土司确实狼子野心,但真不会无故造反,因为他们心里有数,造反是不可能成功的。他们最大的追求,就是自己无视朝廷,朝廷也无视他们,能各过各的最好。

    土司们选择造反,要么因为汉官欺压太甚,要么自己犯了死罪舍命一击。

    王阳明再问:“你认为应该如何解决贵州的问题?”

    “改土归流,这个法子从太祖朝就开始了,不是一朝一夕能办成的,”王渊说道,“现在情况正在变坏,卫所制度废弛,民生教化不利。强行改土归流,也只能浮于表面。例如把贵竹司改成贵竹县,你派几个流官过来有什么用?佐官胥吏全是本地人,而且多半是以前的土司,换汤不换药而已。若全部任用汉人,怕是连赋役都难以征收。”

    王阳明颔首道:“确实如此,官不下县。”

    王渊笑言:“说这些都没用,我又不是朝廷阁老。对了,我倒是觉得先生的教学应该改一改,不要直接跟朱子过不去,这样只会吓跑更多的学生。”

    “是我操之过急了。”王阳明居然亲口承认。

    或许是身在蛮夷之地,又突然悟通大道理,让王阳明没有那么多忌讳,迫不及待的想要传播自身学说。

    历史上,王阳明回到北京之后,两个学生因为学术问题而争执。一个信奉陆九渊的心学,一个信奉朱熹的理学,吵得快打起来,让王阳明来评理。

    结果王阳明谨慎到什么程度?

    他说肯定朱熹是正确的,这个早有定论了。就算把陆九渊的心学辩出花来,难道就能推行天下吗?

    这句话有三层意思:

    第一,王阳明不赞成陆九渊心学。

    第二,王阳明不敢非议朱熹。

    第三,王阳明不是真的赞同朱熹。

    同样是心学,王阳明的心学,跟陆九渊的心学,虽然相似度极高,却是两套不同的学问,只不过被后世合称为“陆王心学”。

    陆九渊的心学,源自程颢。

    王阳明的心学,是从理学中悟出来的,源自程颐。

    而程颢和程颐是兄弟俩,皆为陈抟老祖的隔代传人。

    你没有听错,就是那个睡仙陈抟。

    这挺滑稽,儒家心学和理学创始人的祖师爷,其实是一个道家传人,陈抟尊奉的是黄老之学。

    王阳明在贵州讲学,应该说是最野的,虽然渐渐主动收敛,但也没有太多顾忌,因此黔中学派(心学)同样很野。

    黔中学派野到什么程度?

    历史上,心学在嘉靖登基之后,一度被朝廷视为伪学,全国范围内明令禁止传播。

    其他地方的心学派系都蛰伏下来,唯独黔中学派,公开高喊阳明心学是正学。汤冔、叶梧、陈文学等心学弟子,毅然辞官回乡,专门在贵州传播心学思想,并且无视朝廷法令,公然建起全国第一座阳明书院。

    就问你野不野,直接跟皇帝和首辅对着干!

    可惜,心学初期资料遗散,贵州又山高路远。黄宗羲在编写《明儒学案》时,把心学其他流派都编进去,唯独遗漏了黔中学派。而几代之后的心学弟子,也跟黔中学派尿不到一壶,因为贵州心学是王阳明的初期思想。

    只能说初期思想,因为学术界公认的王阳明早期思想,是在他离开贵州之后所传播的。

    年龄越大,王阳明就越尊重朱熹。到他晚年,甚至把朱熹晚年的来往书信,断章取义整理出来,说这才是朱熹的真正思想,跟自己的心学思想是一致的。

    王阳明自我反省道:“贵州诸生,讲太深奥的东西,他们根本听不明白,今后还是该以浅显易懂为主。你说得很对,在贵州的当务之急,是让百姓沐浴教化,让更多的人读书识字,知晓基本的道理,为改土归流奠定基础。我过于急切了,这样反而坏事。那数百个被我吓跑的读书人,本该都是传播教化的种子。”

    王渊拱手道:“先生是明白人。”

    “你呀,肯定早就看出我的疏漏,偏偏憋在肚子里不讲出来,”王阳明摇头直笑,“对待某些人,应该如此圆滑。但我能接受异见,你就别藏着掖着了。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不认同我的学说?如果有疑惑,可以直言相告,师生之间教学相长而已。”

    好嘛,扯了半天,最后一句话,才是王阳明今天真正想说的。

    王渊说:“我认为先生是对的,但肯定哪里又不对。但以我的学问和见识,暂时还不能找出不对的地方。所以,我把你的学问,以及朱子的学问,都牢记于心一起揣摩,或许有朝一日能够想清楚。”

    “这是可行的办法。”王阳明并没有生气,他后来的许多弟子,信仰也是五花八门。有的信朱熹,有的信陆九渊,甚至还有的信佛道学说。

    王渊顿时松了一口气,他还以为,王阳明不能容纳异见思想。

    王阳明说道:“我给你取个表字如何?”

    王渊拱手道:“长者赐,不敢辞。”

    “你行事刚直有余,喜欢以力破局,虽有小智慧,缺乏大智慧,”王阳明说道,“渊,深潭回水也,表字‘若水’是最恰当的。但我最好的朋友就叫湛若水,咱们避一下,取字‘若虚’如何?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

    “若虚”比“若水”更大,那是老子用来形容大道的!

    由此可见,王阳明对王渊的期望之高。

044【兵法】

    早晨,朝阳升起。

    浓雾在阳光下渐渐消散,林中的空气不仅清新,偶尔还带着**的味道。

    长期生活在此地的居民,闻到**气息都不敢久留,因为往往意味着瘴气。那是原始森林当中,大量动植物尸体分解,加上湿热封闭环境,从而酝酿出细菌与蚊虫的混合体。

    本地人还好些,因为已经适应菌落,外地人遇到往往水土不服。

    越是低洼积水的地方,越不能长时间逗留。瘴气最浓郁之处,只闻上几口就头脑发晕,因为不光有细菌和蚊虫,甚至还包含一些有毒气体。

    农业开发程度越高,该地的瘴气就越少,因为灌溉、排水和垦殖都能改变自然环境。

    生苗烧荒种地,烧出来的草木灰,不仅可以做农业肥料,烧荒本身也是一个清除瘴气的过程。

    竹林当中,迎着朝阳与薄雾,王阳明正在带领学生练习引导术。

    引导术说来玄乎,其实就是中国古代体操。

    一套体操搞完,李应突然说:“先生,我经常看到你打坐,是在练习什么高深的法门吗?”

    “普通的吐纳术而已,”王阳明解释说,“陆象山的心学注重打坐,是通过静坐来感悟天理。我虽然也修心,也注重打坐,但静坐只是让自己内心安静下来。你们若有兴趣,我可以传授‘身心学’,教你们一些修心、养性、健体的法门。”

    “我愿学!”李应立即说道,他真的不喜欢读书。

    王阳明告诫道:“可以学,却不可痴迷。”

    于是,王阳明开始教大家养生,传授他在京城创造的“身心学”。

    这玩意儿是他跟好友湛若水搞出来的,还在北京弄了个养生俱乐部,把儒释道关于养生修心的法子都融汇在一起。

    王大爷搞过很多事情,有一阵子痴迷于辞章,就自己创办诗社;有一阵子痴迷于军事,就跟军事爱好者们排兵布阵。当初他给王越修建陵墓时,工人们被他折腾惨了,把休息时间用于军事训练。坟修好了,军也成了,可以直接拉去打仗。

    王渊跟着老师学习如何呼吸,无非嘘、呵、呼、呬、吹、嘻六字诀,感觉这玩意儿神神叨叨的。

    如果真要用科学理论解释,估计就是通过深呼吸,提高脏腑和血管的含氧量吧。

    这只是基础,接下来还有打坐冥想,玄乎无比搞得跟修仙一样。

    王渊耐着性子静坐,怎么也无法入定,折腾久了直接坐那儿呼呼大睡。

    “喵~~~”

    木头叼来一只耗子,放在王渊身边。

    这货慵懒斜躺,等耗子跑开几步,便用爪子拨回来。来来往往十多次,耗子不干了,直接翻肚皮装死。

    钢筋突然飞奔过来,张嘴就去叼那耗子。木头瞬间警觉,也连忙翻身去抢。

    耗子本来在装死,稀里糊涂的,就被两只猫叼着分尸,肠子内脏被甩得到处都是。

    水泥更加调皮,在打坐的师生之间,来回奔跑瞎转悠。最后跳到王阳明肩上,伸爪去抓王大爷的帽子,被王大爷拎着后颈皮毛丢出老远。

    一刻钟之后,李应突然大喊:“我的鸡!畜生,快把鸡还我!”

    那是一只被腌制过的腊鸡,土木三杰不知从哪里搜出来,此刻各自叼着一部分跑向竹林深处。

    “哈哈哈哈!”

    诸生哄堂大笑,幸灾乐祸,再无打坐的心思。

    附近竹林已经被砍出一片空地,生员们在苗人的帮助下,建起十多间茅草屋作为宿舍。

    李应气呼呼回来:“王渊,你要赔我的鸡!”

    “没问题,记在账上。”王渊爽利答应,反正债多不愁。

    竹林外,王家仆从和诸生随从正在煮粥。

    一个特大的陶缸,生员们各自抓些粟米,放在一起煮了吃大锅饭。菜也差不多,刚开始还分开吃,渐渐就你吃我的、我吃你的,偶尔还一起在山中采集野菜。

    如此生活,让诸生关系愈发融洽,已经好几天没人打架了。

    宋灵儿在龙岗山住了两天,感觉甚是无趣,便带着护卫回贵州城耍乐。

    “接着!”

    开饭时,李应扯下一根鸡腿,顺手给王渊扔过去。

    王渊探手抄住,咬得满嘴油汪汪,笑道:“谢啦,李三郎。”

    李应骂骂咧咧道:“你养的三只畜生太厉害,得早点把好东西吃完,省得它们成天惦记。文实,小詹,这是给你们的。”

    越榛和詹惠立即举碗去接,同时把自己的食物分给李应。

    虽然大家都是同学,但也有远近亲疏,日常活动经常以宿舍为单位。

    一间茅屋摆着两张床,王渊平时跟李应同睡,越榛和詹惠则睡另一张床,他们四个属于室友。

    越榛,字文实;詹惠,字良臣。他们分别是越家和詹家子弟,世代联姻,不分彼此,关系好得穿同一条裤子。

    李应,也字良臣,跟詹惠同字,平时都呼詹惠为小詹。

    李应大马金刀坐下,啃着鸡腿说:“你们知道吗?先生的本事可多了,我昨天向他请教兵法,先生居然讲得头头是道!可不是《孙子兵法》那种大道理,我拿出的是一张阵图。先生不仅指出阵图的缺陷,还教我如何变阵,另又传授给我一幅闻所未闻的阵图!”

    越榛和詹惠,都是诗礼传家,只想文治不论武功,对兵法没有任何兴趣。

    王渊好奇道:“阵图究竟是什么?奇门遁甲吗?”

    “就是排兵布阵的法门啊,你不懂没关系,我来给你讲讲。”李应突然好为人师,他在山上快憋疯了,每天都想找人讨论切磋兵法。

    李应很快用竹枝,在地上画出几个简单阵图,方阵、圆阵、疏阵、数阵等等。

    方阵和圆阵,顾名思义,很好理解。

    疏阵就是稀疏阵型,可多打旗帜虚张声势,分成若干战斗小组扰乱迷糊敌军。

    数阵则是密集阵型,作用为抵挡敌军冲锋,也可集中力量用于进攻。

    另外还有锥形阵、雁形阵等多种基础阵型。

    通过这些基础阵型,按照战场实际情况,又可以组成各种复合阵型。而且在战场布阵时,还要考虑地形、天气、兵种、器械等等因素,反正千变万化,具体得看主将的军事才能。

    中国古代的军事训练,除了体能训练之外,主要就是练习阵型。不仅仅是走队列那么简单,还要懂得如何快速变阵——牛逼的将领,总能在大规模战斗当中,通过变阵来实现局部优势,最终扩大到整体优势。

    古代打仗,抛开政治不论,就三个重要因素:士气、后勤和组织度。

    阵型玩的便是组织度。

    可惜,明朝中晚期的军队,由于缺乏训练,且兵无战心,士气和组织度提不上来,那些阵图也全都成了废纸。你把阵法变出花来,却被人一冲就散,武侯复生也得抓瞎啊,更别提什么望风而逃了。

    李应迅速把早饭吃完,将泥巴捏成各种造型说:“来,王二,我教你阵法,咱们来演阵为戏。”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离上课还早呢,王渊便跟着李应耍起来。

    别人都在读书自习,就他们两个耍乐,很快就被王大爷注意到。

    王阳明用竹枝轻敲王渊的脑袋,告诫道:“若欲经略四方,先看几本兵书再说,这样演阵跟下棋有何区别?”

    王渊笑道:“先生,那你教我兵法呗。”

    王阳明认真想了想,不愿打击学生的积极性,说道:“每晚一个时辰,李三郎也来吧,我给你们单独开兵课。”

045【贵州大乱】

    又是一个清晨。

    李应手里端着饭碗,兴冲冲拉王渊去玩耍:“王二郎,快来陪我演阵。”

    “没空,我还要看兵书呢。”王渊正捧着《孙子兵法》,这是经王阳明口述,他自己抄录下来的。或许在个别地方,因为记忆有差错,但主要内容应该没问题。

    李应从小就会背《孙子兵法》,可他觉得那玩意儿虽好,却过于务虚,没有研究阵图来得实在。当即摇头说:“兵书讲的都是大道理,为将之人,还是以战阵之法为主。”

    王渊笑道:“先生说知行合一。阵图是行,兵法是知,缺一不可。你总得让我先明白这些兵家道理吧?”

    “真没劲,”李应出生在世袭武官之家,长时间受长辈的影响,抱怨道,“大头巾们倒是懂得兵家至理,一个个口若悬河,真正打仗时屁都不懂。只知道扯什么庙算,还能把敌人算死不成?打赢了是他们的庙算之功,打输了就是武将阵战之失,是好是歹都他们说了算。”

    “你们武官世家,真一点责任都没有吗?”王渊质问道。

    李应默然。

    不但有责任,而且责任非常大。

    因为武官可以世袭,一代一代传下来,自然导致**堕落。有可能一省之总兵官,连兵书都没读过,连阵图都没看过,那还打个锤子仗?

    更甚者,侵占军田,盘剥军户,导致卫兵战斗力锐减。

    这种并非个别现象,而是普遍现象,在土木堡之前就开始了。

    朱棣曾经豪言壮语,说他在北方养了二十万兵,即便连年出征,却不费百姓一粒米粮。

    此非虚言,因为当时卫所制度运转良好,仅北方种出来的粮食,就足够支撑二十万大军。甚至还有不少剩余,一些军屯粮仓里的粮食,实在吃不完只能烂掉。

    当时还有商屯作为补充,即商人出钱出力,在边疆垦荒种地。即可增加边疆的粮产量,又能增加边疆的汉民数量。而商人在种粮获利的同时,还可以凭粮换取盐引,通过贩卖官盐赚取暴利。

    现在嘛,北方边镇种出来的粮食,鬼知道跑哪儿去了。大同那边遇到大仗,直隶都得征集民夫运粮,全都摊派在北方老百姓头上。

    幸好有个弘治中兴,首辅刘健进行了一系列改革,否则现在的北方边防早玩崩了。

    王渊翻着自己手抄的兵书,感慨道:“这便是军制出了问题,阵图再精妙又有何用?”

    李应苦笑:“谁都知道有问题,可皇帝都没法改,一改便天下大乱。”

    李应被呼为李三郎,这正是他用功读书的原因,只有考取功名才能沙场建功。

    朝廷规定,世袭武官为嫡长子继承,遇到变故也可嫡次子继承。如果嫡次子又出现意外,那就直接让嫡长孙世袭,除非前面的都死了残了,才能轮到他李三郎上位。

    虽然李应觉得大哥是个智障,本事还不及自己十分之一,可这又有什么办法?

    人家是嫡长子!

    王渊背靠着一根竹子,随口说道:“李兄,不若今天做个约定,你我都用功苦读。二十年后,我当大明首辅,你当兵部尚书,咱们一起来改革大明军制。”

    “哈哈哈哈,”李应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你当首辅还有可能,我当兵部尚书?那职务至少得二榜进士才行。以我的读书资质,能考个同进士就已经烧高香了。”

    王渊微微一笑:“将来之事,谁又说得准呢?”

    李应也正经起来,对王渊说:“若你哪天真做了首富,一旦改革军制,必定身败名裂!就拿这贵州来说,所有世袭武官家族,全都世代联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得罪一个,就得罪一堆。一人谋反,则一地谋反,反正都要被灭九族。你动了武官的好处,绝对遍地叛乱。武官可能不敢造反,但其辖地的百姓肯定造反。”

    不外乎挟寇自重而已,便是当地没有寇,武官们也能养出几个来。

    ……

    山上条件辛苦,不是人人都能坚持的,更何况求学的大都是世家子。

    至六月中旬,龙岗书院只剩下十多个生员。后来陆续离开的那些人,有的说得病了想回城医治,有的说家中出事需要去处理。

    能留下的,皆为心志坚毅之辈。

    王渊每天跟着王阳明学兵法,同时又巩固四书,并潜心修习《礼记》。恰巧,王阳明的本经也是《礼记》,他不用中途换专业学别的经书。

    这日,一个穿着戎装的公差,执书信自山下而来。

    “阳明先生可在?”那公差问道。

    其他人都在读书,只有李应在练习刀法,他走过去说:“我是阳明先生的学生。”

    公差立即把书信递给他:“请转交给阳明先生!我在这里等着回信。”

    王渊正在跟王大爷聊天,见李应送信进来,不禁问道:“谁来的书信?”

    王阳明拆信读了一遍,笑道:“贵州宣慰使安贵荣来信,向我抱怨朝廷赏罚不明,想裁撤龙场九驿作为补偿,问我这件事情该如何运作。”

    “这可稀奇了,”王渊忍俊不禁,“先生是龙场驿丞,安贵荣想裁撤龙场驿,居然来信跟你商量。”

    “这可能跟督抚魏英有关。”王阳明揣测道。

    安宁司那边的叛乱,朝廷剿了两年,居然越剿越大。而安贵荣出兵之后,连带行军赶路在内,只用了一个半月时间,就将这场叛乱彻底平定。

    水西安氏的实力,让督抚魏英惊骇莫名,随即上书朝廷,请求对水西安氏多加防范。还说龙场九驿荒废已久,奏请朝廷拨款进行修缮,并增添卫所专门控制这九个驿站。

    首辅李东阳虽然惯会和稀泥,但脑子还算清醒。

    内阁讨论之后,严厉斥责安氏迟迟不肯出兵的问题。同时又表扬了安氏立下大功,给安贵荣加了一个贵州布政司左参政的官职。

    布政司左参政,那是非常大的官,相当于实权副省了。

    问题是,安贵荣本来就是实权副省,这个奖赏纯属脱裤子放屁,唯一的好处就是每个月能多领工资。

    同时,安贵荣还获知消息,朝廷似乎有意增设卫所,把手伸进自己控制的龙场九驿。这货便想着给朝廷施压,请求朝廷正式裁撤龙场九驿,又听闻王阳明的大名,写信问一下王阳明该如何操作。

    真实目的,是想通过王阳明,跟首辅李东阳打个商量——王阳明是李东阳的子侄辈,两家的关系非常亲密。若非有李东阳关照,王阳明早就死在大牢里了。

    王阳明立即拿起毛笔回信,大概意思是:驿站可以增加,也可以裁撤。土司也可以增加,也可以裁撤。你不要瞎搞,到时候把你的土司也给裁了。

    安贵荣收到这封信,虽然心中不屑,却到处宣扬自己敬重王阳明,还派人给王阳明送来各种物资。

    总督魏英明显被这种表面信息所迷惑,新添卫所的事情也暂时搁置。

    安贵荣悄悄发大招,引爆了宋氏辖地的暗棋——乖西司苗民叛乱!

    那是宋家祖宅的所在,半个月不到,苗族叛军就把整个乖西司攻占,把宋家先祖从坟里挖出来鞭尸。苗族叛军接着又攻占扎佐司治所,飞快打到黑山岭脚下,还派人邀请穿青寨一起举兵搞大事。

    穿青寨方寨主婉言拒绝,表示自己不愿掺和。

    苗族叛军又南下进攻贵竹司和龙里司,一旦把这两个长官司打下来,就能正式攻打贵州城了!

    你朝廷不是猜忌我安贵荣吗?

    那好,继续猜忌,看这贵州离了我安贵荣,你们朝廷诸公还怎么玩下去。

    “什么?贵竹司治所也沦陷了!”

    王渊正在山上读书,听到这个消息难以置信,宋家的军队也太特么废物了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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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大明春介绍:
穿越到大明朝,考科举是黑户,想读书又没老师。好在隔壁就是流放王阳明的龙场驿,不过还得等几年,那就先抢一个老师回家凑合着学吧。梦回大明春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梦回大明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