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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大明春全文阅读

作者:王梓钧     梦回大明春txt下载     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梦回大明春全文阅读

001【工程狗是什么品种?】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王渊就常做各种稀奇古怪的梦,比如梦见自己上辈子是只工程狗。

    对于一个小孩来说,他很难弄得清楚,工程狗究竟属于哪个品种?

    除此之外,王渊还梦见许多高楼大厦,比山寨里所有房子加起来都高。还梦见一种名为飞机的铁鸟,人们坐着飞机可以直上云霄。抑或是一种叫做高铁的大车,能够日行千里,比寨子里的毛驴跑得快千百倍。

    在王渊三岁那年,阿爸下山用兽皮换盐,路过扎佐驿官道的时候,正好有个贬谪官员客死于途。

    那当官的实在混得太惨,不仅流落贵州蛮夷之地,死了连衣服都被蛮子扒干净。

    阿爸去的时候,倒霉官已经惨遭反复摸尸,只剩下两本书籍无人问津。一本《晦庵先生诗抄》,是弘治朝首辅刘健的诗歌抄本;一本《大方广佛华严经》,属于民间刻印的佛教经典。

    秉承着“贼不走空”的朴素理念,阿爸将那两本书带回家,打算扔茅房里用来擦屁股。

    从来没有念过书的王渊,突然指着佛经说:“大方广佛!”

    阿爸一头雾水,问道:“什么大方广佛?”

    王渊指着书籍封面说:“这书叫《大方广佛华严经》,是一本佛经。”

    整个山寨也就刘木匠识字,阿爸立即抱起三岁的王渊,拿着两本破书去问个究竟。

    刘木匠是从贵州城(即贵阳)逃来的匠户,也算见多识广了。他可不相信什么生而知之,翻开经书道:“王二,你说你认识字,给我读一遍看看。”

    王渊看着那密密麻麻的文字,脑子里突然涌出无数信息。有些文字跟他记忆中长得不一样,但连蒙带猜也能读出来,当即指书诵道:“如是我闻:一时,佛在摩竭提国阿兰若法菩提场中,始成正觉……”

    刘木匠愣了愣,问阿爸:“王全,真不是你教的?”

    阿爸也迷糊了,挠头道:“我大字不识几个,连儿子都是请你帮忙起名,哪里认识什么佛经?”

    刘木匠看看王渊,又看看经书,复再看向王渊,突然生出大恐惧,跪地磕头道:“草民刘汉,不识得佛陀转世,请菩萨老爷千万不要怪罪!”

    从此,王渊成了山寨里的风云人物。

    可惜,也仅此而已,因为翻遍山寨就找不出几个信佛的。他们信的是五显神,顺便还搞一下图腾崇拜,隔三差五戴着面具跳傩舞祈灵。

    山寨名曰“黑山岭寨”,并非土匪窝子,而是贵州的生地番寨。

    既不隶属于卫所,又在土司直管之外,这样的地方被称为“生地”。贵州全境到处都有“生地”存在,住着各种各样的少数民族,说白了都是大明朝的化外之民。

    而王渊所在的黑山岭寨又不同,这是一个“穿青寨”,里面住的全是“穿青人”!

    青即黛,远山如黛,通俗来讲就是青黑色。

    寨子里汉人和土人混居,他们既不被外界视为汉人,又不被各族土人所接纳,于是形成了一个全新的族群。

    他们采集山中矿物颜料,喜欢把衣服染成青黑色,以显示自己跟汉人(蓝衣)和土人(素衣)的区别——穿青人由此得名。

    这种族群在云贵地区很多,构成来源五花八门,甚至延续到几百年后。虽然没有被正式认定为民族,但他们在新中国的一、二代身份证上,民族栏分别写着“青族”和“穿青人”。

    在明朝中期之时,已经有了“穿青人”的称谓,但日常叫法是“里民子”(僚人后裔)和“土人”(有别于土家族),甚至被误认为隶属黑苗族群。

    ……

    转眼又是数年过去,王渊已经十岁,他越来越喜欢发呆了。

    关于前世的记忆,变得更加清晰深刻。

    甚至,王渊还有了成年人的思维模式,非常确定自己是穿越过来的。

    只不过跟其他穿越者相比,他穿得实在有些惨。既非王侯将相之家,也非富贵豪强之族,好歹穿个清白良民也行啊,这他娘的投胎到蛮夷番寨是什么鬼?

    连正经户口都没有,怎么参加科举考试?

    如果不去参加科考,又怎么在大明朝出人头地?

    即便是到外面闯荡,也得把户口问题解决,总不能一直窝在大山里,就此老婆孩子热炕头吧?

    那也太丢穿越者的脸了!

    这天傍晚,阿爸和大哥打猎归来,阿妈背着妹妹正在盛饭。

    阿爸叫王全,贵州前卫逃亡军户。

    阿妈王姜氏,西边大苗山里的苗女。

    王姜氏一共生了五胎,碍于落后的医疗条件,一子难产夭折,一女半岁夭折。只剩下大哥王猛,老二王渊,还有个没来得及起名字的小妹。

    碗是粗陶碗,还缺了几道口子,筷子也是随便用木头削的。

    饭是红米粥,由高粱掺杂麸子熬成,口感和味道都特别糟糕。菜就更不讲究了,一大碗野菜汤,还扔了些鱼腥草进去调味。

    今天阿爸和大哥的收获还行,猎到了一只野兔、一只松鼠,明天就能有肉吃了。

    见王渊迟迟没有动筷,阿妈王姜氏问道:“渊哥儿,你怎么不吃?”

    大哥王猛笑着接腔:“是不是打猎没叫上你,闹性子不高兴了?”

    阿爸王全颇为自豪地说:“渊哥儿练得一手好箭术,力气也大得吓人。等再过几年,身体长壮了,肯定是一等一的好猎手!”

    “那当然,阿弟射箭比我还准,上次一箭射中了山鸡的眼睛。”王猛咧嘴傻乐。

    家庭气氛非常融洽,王渊也忍不住笑起来。但他很快又收起笑容,正色道:“阿爸,阿妈,大哥,我想读书!”

    全家都不出声了。

    好半晌,王姜氏才说:“渊哥儿,家里没钱。”

    王全摇头道:“有钱也读不成书,方圆几十里连个社学都没有,只有土司老爷自家办的宋氏族学。别说我们无籍山民进不去,就连山下的编户良民都不收,那里只准宋氏子弟进学读书。”

    王渊说道:“阿爸,阿妈,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读书不一定要进学堂,有老师就可以了,在家里读书也是一样的。”

    王全还是在摇头:“寨子里就刘木匠识字,虽然你们哥俩的名字,就是请他帮忙起的。但他也是个半桶水,怎么有资格给人当老师?”

    王渊笑道:“山上没有,山下有啊,请一位先生上山就行了。”

    “请先生很贵的,把我们卖了都凑不齐。”王姜氏提醒道。

    王渊一步步说出自己的计划:“扎佐驿的官道上,是不是经常有流犯和贬官经过?”

    王猛点头道:“是很多。”

    王渊继续说道:“这些流犯和贬官里面,是不是有人读过书?是不是可以请来当老师?”

    王猛恍然大悟,猛拍自己的大腿:“对啊,抢一个上山当老师就成,还是阿弟你的脑瓜子好使!你太聪明了!”

    脑瓜好使的王渊,连忙纠正道:“大哥,是请,不是抢。”

002【土匪式拜师】

    在明朝的两京十三省当中,贵州省的地域面积最小,但沿途驿站却密密麻麻。

    由于贵州的汉人比例非常低,而且到处是崇山峻岭,朝廷统治贵州的核心思想,便是“固守一线之地”。

    只要掌控了由驿站组成的交通线,就能在地形复杂的贵州省,迅速调兵镇压叛乱。

    从成化年间开始,贵州的驿站就渐渐荒废了。

    英宗朱祁镇搞出个土木堡之变,北边数省打得一塌糊涂。等把北边局势稳定,又忙于镇压荆湘流民,根本无暇顾及云贵地区。

    贵州的土司们回过味儿来,一个个不再把朝廷放在眼里。

    就连以忠诚著称的水东宋氏,都开始阳奉阴违隔绝信息,与水西安氏一起刻意荒废驿站。从巴蜀、湖广进入贵州的路线就三条,两家土司默契联手,直接把三条交通线的始发段给掐了。

    王渊所在的扎佐长官司,正是水东宋氏地盘。

    下辖扎佐驿早已空无一人,驿站的房屋都塌了,墙角野草长得比人还高。

    但贯通驿站的官道仍在使用,经常有客商或流犯从此经过。相较于中原地区,贵州的官道非常狭窄,而且各种上山下坡,陡峭路段甚至得趴着爬上去。

    暮春时节,风和日丽。

    官道上远远来了三人,其中两人是押解官差,剩下一个当然是流放犯人。

    洪武大帝朱元璋虽然酷烈,但只要不是贪污舞弊,各种刑法都搞得很人性化。整个明朝数百年,判了流刑基本都可以降为徒刑(劳改)——只有摊上大事儿才会真正流放。

    沈复璁就摊上大事儿了!

    沈复璁,字慰堂,绍兴府余姚人。

    他十七岁就考中秀才,可到了二十七岁还是秀才。一怒之下,自诩满腹经纶的沈复璁,迫于生计给知县当了幕宾。

    幕宾即师爷,他生于绍兴府,还是个绍兴师爷!

    那位知县一路升迁,竟然做到了知府,连带着沈师爷也水涨船高。后来知府调去做京官,顺手使钱帮沈复璁安排,为他捞得个末流佐官来当。

    去年夏天,弘治皇帝驾崩,正德皇帝朱厚照上台,大太监刘瑾开始上蹿下跳。

    沈复璁辅佐的主官是个清流,头脑发热跟刘公公对着干。可惜清流也贪啊,被刘公公反手查出窝案,手里的财源被太监弄走不说,连带着沈复璁这个佐官也被撸掉,而且还判他个流放三千里——万幸没被抄家。

    看着远处的崇山峻岭,想到今后的流放生涯,沈师爷一声长叹:“我的命好苦啊!”

    两个解员(押送人员)也停下来,一人站着喝水,另一人拎着枷板说:“沈大老爷,你就别叫苦了,连枷都没给你上。我们兄弟才苦,要陪你走上几千里,还不知哪年哪月能回去。”

    沈师爷不但没闭嘴,反而愈发悲凉,掩泪哀嚎道:“想我沈慰堂,五岁识字,八岁能诗,十七岁中秀才。可恨那考官不识文章奥妙,次次让我乡试落第,竟连个举人都考不上!好不容易遇到恩主,屈身弃学为幕宾,蹉跎半生才捞到个末流佐官。我就当了两年官啊,末流的芝麻小官,居然也能牵扯进朝堂之争。现在又要被发配云南,那是给人待的地方吗?我命好苦啊,苍天在上,求你开开眼吧!”

    两个解员被烦得不行,要不是把人送到之后,回去还能在家属那里领赏钱,他们多半就一刀把这二货给砍了。

    沈师爷的幺蛾子还没闹完,突然开始朗诵苏东坡的作品:“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终于有个解员不耐烦了,摇晃着手里的枷板说:“州什么州,快点赶路,不然就把枷给你套上!”

    沈师爷终究还是选择从心,磨磨蹭蹭继续赶路,边走边说:“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吾非感叹自身遭遇,而是感叹这泱泱大明,失了一个经天纬地之奇才……”

    三人没走多远,便看到个小孩站于道旁。

    那孩童穿着黑衣黑裤,满身补丁,脚踩草鞋。腰上悬着一把土弓,背上挂着一囊箭矢,箭翎乱糟糟的明显属于自制武器。

    正是王渊!

    流犯、贬官不是天天都能碰到,阿爸和大哥蹲守几天便作罢,毕竟他们还要忙活家里的生计。

    堵截官道这种小事,只能劳烦王渊亲自来操办。

    王渊朝着三人抱拳行礼,用贵州官话说道:“三位且慢走,小子有事请教。”

    沈师爷勉强能听懂这种方言,当下感觉颇为稀奇,也不等两位官差表态,便笑着说:“小娃娃,你有什么要请教的?”

    王渊再次抱拳:“敢问阁下,可曾进过学?能不能做八股文章?”

    沈师爷哈哈大笑:“我沈慰堂十七岁便考中秀才,你居然问我会不会做八股……”笑到一半,他突然变了脸色,惊慌道,“你想干什么,为何用弓箭指着我?快快把弓箭放下!”

    “就是你了!”

    王渊弯弓搭箭,悠然立于官道,对着三个成年人说:“麻烦配合一下,打劫。”

    “哈哈哈哈!”

    两位押解官差被逗乐了,其中一人笑道:“你才几岁大啊,断奶没有?小小年纪就敢学人出来劫道。”

    “嗖!”

    一箭射出,把那官差的帽子射掉了。

    所谓人狠话不多,王渊用实际行动,告诉对方打劫是件很严肃的事情。

    “大胆!”

    在那个官差被吓懵时,另一个官差突然拔刀。谁知刀身刚刚出鞘两寸,王渊又是一箭射出,正中那官差的虎口,右手鲜血直流已经握不住刀。

    王渊对准其头颅,眯眼冷笑:“还要我射第三箭吗?”

    被射掉帽子的官差终于回过神来,震惊于王渊的神射,色厉内荏道:“小娃娃,你可知劫杀官差是什么罪名?”

    王渊直接呛回去:“到了贵州土司地界,别说只是小小官差,大明首辅来了我也照杀不误!”

    两个官差瞬间无语,居然找不到话来反驳。

    自从成化朝以来,贵州卫所制度就逐渐败坏,日常叛乱还需要当地土司摆平。

    更扯淡的是,贵州地界与四川、湖广犬牙交错,有时候几百人揭竿造反,也就流窜个百八十里地,便需要三省一起出兵才行。

    各省之间互相推诿,都说是对方属地有叛乱,闹到最后是谁都不想管,竟得劳烦兵部来搞协调工作。

    在这种情况下,朝廷对贵州自然得过且过,弄死个把官差还真没处说理去。

    王渊继续下命令道:“犯人留下,你们可以走了。”

    “不抢银子?”两位官差颇为惊讶,随即喜出望外。

    王渊道:“要人不要钱。”

    “你早说啊!”

    “小兄弟,那我们哥俩就先走了,你手稳些别把箭射出来。”

    两位官差立即转身跑路,回去可说自己被打劫了,随便弄点伤出来便能敷衍了事。

    只剩下沈复璁傻站在那里,一脸懵逼表情,猛然朝着二人背影大喊:“别跑,快回来!你们跑了我怎么办?”

    两位官差顿时跑得更快,才不管沈师爷还没上车。

    沈师爷气得直跺脚,硬着头皮挤出笑容,讨好道:“小兄弟,我就一个流犯,身上没什么值钱物品。不如……”

    王渊笑问:“不如怎样?”

    沈师爷审时度势,低声哀求道:“不如高抬贵手,把我也放了吧。”

    王渊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指着三十步外的一棵大树:“先生,看到那棵树了吗?”

    沈师爷点头说:“看到了。”

    王渊弯弓搭箭:“且注意树上那只老鸹(乌鸦)。”

    沈师爷患有轻度近视,定睛仔细观察,也只能看到一小团黑影。但见王渊一箭射出,那团黑影立即掉落,这箭射得又快又准,乌鸦连做出反应的机会都没有。

    “好箭法!”沈师爷拍马称赞。

    王渊问道:“你跑得过我手中利箭吗?”

    沈师爷连连摇头:“跑不过。”

    王渊终于收起弓箭,复又欠身作揖,显得彬彬有礼:“既然跑不掉,那就认命吧。先生,请跟我回山。”

    “回山?”沈师爷还是闹不明白。若劫他的是个彪形大汉,还有可能绑回山做军师,毕竟《水浒传》里就那样写的,但问题王渊只是个小娃娃啊!

    王渊安慰道:“先生且莫怕。我只是想读书而已,无奈家贫请不起老师,希望先生能跟我回山,教我那些可以做官的圣人大道理。至于刀兵相见、吓退官差,只是在表达我的一点诚意。”

    “闹半天你就是想拜师?”沈师爷在感受到诚意的同时,也感到无比荒谬和愤懑。

    贵州这蛮夷之地,连拜师都如此简单粗暴,表达诚意的方式更是直截了当!

003【民风淳朴穿青寨】

    沈复璁毕竟当了多年师爷,追随知县一路升迁至知府。在短暂懵逼之后,发现没有生命危险,他迅速就思维冷静下来。

    沈师爷两个眼珠子乱转,带着讨好的语气说:“小兄弟,我有些天没开荤了。要不,我把那只老鸹捡来,拿回去烤着吃?老鸹肉挺多的,不能平白浪费了。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可以。”王渊顺口答应。

    沈师爷立即小跑过去,在捡起乌鸦的时候,悄悄回头打探情况。却见王渊不知何时跟了上来,正笑眯眯的看着他,吓得瞬间打消逃跑念头,捧起射鸦箭矢说:“小兄弟,我帮你把箭也捡回来了。”

    “多谢,”王渊收箭回囊,态度恭敬道,“先生,请上路吧。”

    沈师爷想要借口大小便,又觉得这种计谋太低级,对方肯定不会轻易上当。他开始一边走路一边套近乎:“鄙人姓沈,名复璁,字慰堂。不知小兄弟尊姓大名?”

    “王渊。”王渊答道。

    “好名字,”沈师爷运转着马屁神功,赞道,“令尊为你取一个‘渊’字,实乃寄予了大期望。唯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夫焉有所倚?肫肫其仁,渊渊其渊,浩浩其天。”

    王渊还真没听过这几句古文,好奇道:“这是什么意思?请先生指教一二。”

    沈师爷就怕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他见王渊居然吃这套,连忙高兴的说:“这几句话出自《中庸》。意思是只有至诚之人,凭借仁爱之心、聪明才智、美德善行,才能制定法则、树立根本,掌握天地万物造化的道理。小兄弟,你明显就是至诚之人。小小年纪就立志向学,而且如此聪慧,长大了必定成为经天纬地之才!”

    王渊顺着对方的马屁,乐呵道:“真的吗?我也这么认为。”

    沈师爷可劲儿忽悠,给王渊画大饼道:“小兄弟,以你的天赋才智,再加上我的悉心教导,考科举当大官犹如探囊取物。等你当了大官,你都想做什么?”

    王渊也不揭穿对方把戏,跟着装傻充愣:“等我做了大官,就给阿爸阿妈修大房子。再买几头牛耕地,每天都大鱼大肉,肉里要放好多盐,不放盐实在没味道!”

    “哈哈哈哈!”

    任你如何天资聪慧,任你如何箭术通神,还不就一个边陲蛮夷孩童?眼窝子太浅,这辈子也就那么点追求了。

    沈师爷大笑不止,心中愈发鄙视,赞道:“小兄弟,你好有志气!”

    王渊一脸的天真无邪,歪着脑袋问:“先生,是不是考上秀才就能当大官了?”

    沈师爷摇头说:“那还不行。考完了秀才,还得考举人,考中举人就能当官。你尽管放心,别的地方我没把握,在贵州肯定能让你中举的!”

    “为什么呀?”王渊活像个好奇宝宝。

    沈师爷露出发自真心的不屑笑容:“贵州蛮荒之地,能有几个读书人?连正经的提学官都没有,连自己的乡试都不设,还得跑去云南蹭人家的考场。只要你跟着我好好学习,定能在一群土人当中脱颖而出。”

    王渊惊叹道:“先生真是太厉害了!”

    沈师爷开始满嘴跑火车:“以前我给知府当幕宾,随口指教了几句知府公子的八股文章。你知道考成什么样吗?二榜进士第四十七名!”

    “才四十七名啊。”王渊似乎有些失望。

    沈师爷不高兴了:“四十七名怎么了?那可是二榜进士!”

    王渊拍胸脯说:“要是我去考,肯定进头榜。”

    呵呵,你一个山野莠民,怕是连县试的资格都没有,居然还想着做头榜进士。

    沈师爷满肚子讥讽腹诽,却继续糊弄道:“放心,有机会的,肯定让你考头榜。考出来当大官,天天都能吃肉,想买几头牛就买几头牛。”

    王渊美滋滋的说:“先生,等我当了大官。买三头牛,就送你一头;买十头牛,就送你三头。”

    沈师爷掐指一算:“怎么还变少了?”

    王渊挠头道:“没少啊。我平时下山买大肉饼,都是三文一个,十文三个,可实惠了。”

    不就扯淡吗?

    老子也会!

    在接下来的路途当中,一老一少,谈笑甚欢,师生情谊,感天动地。

    沈师爷并无任何逃跑举动,以免失败了被王渊一箭射死。既来之,则安之,先把小娃娃哄高兴,再跟其父母搞好关系,今后有的是机会从容脱身。

    一直行进大半日,两人终于回到山寨。

    沈复璁沿途观察情况,以确定今后的逃跑路线。他发现此地森林密布,只有靠近山寨的地方,才有许多被开垦出的农田,而且大都种植着抗旱耐贫的高粱。

    山寨里也没啥围栏高墙,民房皆沿山势而建,错落参差,不成规则。

    进了山寨,王渊突然停下抱拳,正色道:“先生,咱们已经讲了一路笑话,就当是联络师生感情。希望先生今后待我以诚,不吝教导,它日弟子必定报答师恩!”

    刚才是在讲笑话?

    沈师爷的笑容瞬间僵住,感觉自己智商受到侮辱,愤然道:“合着从扎佐驿到这里,你一路都拿我逗闷子呢?”

    王渊反问:“先生不也如此吗?”

    沈师爷顿时语塞。

    王渊又说:“先生也别急着逃跑,山里到处是野兽。说不定你走半路上,就冒出什么豺狼虎豹,死无全尸那是常有的事情!”

    沈师爷似乎没听出话中威胁之意,迅速由怒转笑,打着哈哈说:“小兄弟,你实在多心了。我观此地民风淳朴,犹如世外桃源。若可整日悠游山林,对月高歌,岂不美哉,又怎会想着逃跑呢?”

    话音刚落,身后突然传来欢呼声。

    却见几个穿青寨民,扛着一位少女,欢天喜地的回到寨中。那少女不断挣扎,显然并非情愿,多半是被人掳上山的。

    沈师爷惊道:“你们还绑架妇孺?”

    “不是绑架,是抢亲,看其服饰穿着,应该是一位僚人(仡佬族)女子。”王渊也感到非常无奈,因为他的阿妈就是被抢上山的。

    穿青族群一般都比较封闭,近亲结婚极为普遍。

    但这个寨子有些不同,主要是汉人比例非常高,顶多也就允许表兄妹结婚。每当有光棍讨不到老婆时,便呼朋引伴下山劫掠,遇到落单少女就直接扛回来。

    不止穿青人这么做,西边的彝人部落,东边的侗人部落,同样流行下山抢亲。大家不光抢女人,有时候还抢男人——所以,男孩子出门在外,也一定要学会保护自己。

    如此陋俗,王渊暂时无力改变。

    沈师爷被吓得够呛,好半天憋出两声干笑,阴阳怪气道:“呵呵,果然民风淳朴,令鄙人大开眼界。”

    王渊摇摇头:“先生,请跟我来,我带你去见寨主。”

    寨主名叫方阿远,其先祖是山寨的开创者之一。

    元成宗时期,云南有个“八百媳妇起义”,蒙古朝廷为了平叛,在贵州大肆征收钱粮和徭役。一时间,各地土司揭竿而起,把贵州全省打成一锅粥,方家先祖就是在那时逃到黑山岭定居的。

    寨主方阿远的身上,流淌着汉人、苗人、僚人、土家、仲家等各族血液,是一个拥有复杂基因的穿青人。(注:仲家即壮家、僮家,是壮族和布依族的前身。)

    由于穿青人不被汉人和土人接纳,因此内部非常团结。并且,他们乐于吸收新鲜血液,毕竟人多力量大,才能免遭周边势力欺负。至于土地,山上到处都是,新人来了自己去开荒就行。

    沈师爷很快得到寨主认可,正式成为穿青寨的一员。

    在问明情况之后,寨主方阿远还警告沈复璁:“沈先生,你一个小小的流犯,即便逃下山报官也没用。很有可能,土司老爷还把你抓了当奴隶,不如留在寨里给王二做老师快活!千万别干破坏山寨的事情,被我抓住就一刀剁了喂狗!”

    “那是,那是。”沈师爷连连赔笑,毫无文人风骨。

    王渊复又领着沈师爷回家,阿爸和大哥外出未归,只有阿妈背着妹妹在干活。

    王渊在门口大喊:“阿妈,我把老师请回来了!”

    王姜氏连忙放下手中活计,出来迎接道:“先生快请进,我给你倒碗水喝。”

    穿青寨的日常用语是贵州官话,沈师爷完全能够听懂。他见王姜氏热情有礼,顿时生出巴结讨好之心,以期未来借助这个妇人逃离匪窝。

    “多谢大姐!”沈师爷彬彬有礼道。

    王姜氏笑道:“这是烧开的凉水,渊哥儿说喝了不会生病。”

    沈师爷本想继续说些奉承话,结果瞟到王姜氏的腰间,居然斜插着一把短刀。顿时心头暗叫“苦也”,这化外蛮夷之地,妇人也不是好招惹的啊!

    王姜氏又回到里屋,拿出一把色彩斑斓的羽扇:“先生,我听说汉家的读书人喜欢扇子,就自己用孔雀翎做了一把。家里实在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这把扇子就当渊哥儿的拜师礼,希望你不要觉得太寒酸。”

    “此扇极美,大善!”

    沈师爷这次没有说谎,他确实喜欢这把孔雀羽扇。

    王姜氏的手艺精湛,又是王渊定的造型,不但有色彩绚丽的羽毛,还坠了颗狼牙做穗子,放在中原或江南肯定能卖好价钱。

    王姜氏热情招呼一阵,便带沈师爷去隔壁,指着两间茅草屋说:“这是给先生准备的房子,平时不用自己开伙,跟我们一起吃就可以。先生赶了远路,肯定累坏了吧,你先进屋休息,到吃饭时我再来唤你。”

    “有劳大姐!”沈师爷抱拳道。

    王姜氏自去忙活家务,王渊却站在茅屋前,心情愉悦的练习箭法。若有人敢偷偷开溜,他也会忍不住把箭射偏,一箭射死了也说不太准。

    沈师爷听着外头的弓弦声,再看看屋内简陋陈设,回忆自己前半生遭遇,联想自己后半生光景。只觉心如死灰,不禁悲从中来,捶手顿足,挥泪长叹:

    “呜呼,苍天无眼,吾何至于此也!”

004【老师,我又会了】

    绍兴师爷名满天下,那是我大清的事了,明朝时期并未真正兴盛。

    如果有人当面把沈复璁称为师爷,咱沈师爷必定勃然大怒。

    因为在明代中期,“师爷”还特指地位较高的老师。而追随主官出谋划策者,则称做幕僚、幕友或幕宾。

    不过,幕宾当中也有师爷,工作内容非常繁杂。

    比如雇主喜欢下棋,那师爷就传授棋艺,并且陪雇主下棋耍乐。或者雇主喜欢吟诗作对,那师爷就陪雇主钻研文学。更甚者,雇主如果喜好女色,那师爷就带雇主逛窑子,偶尔还进献一些房中之术——说白了就是文艺帮闲。

    另有一些佼佼者,亦捉刀为雇主起草文书,或者兼职教授其子弟的功课。后来幕宾与师爷的混淆融合,也源于这种当家庭教师的幕宾,又称西席或西宾。

    沈复璁自视甚高,给自己的定位是谋主,又怎屑于跟帮闲、文书、家教为伍?

    其实,根本没啥区别,只是幕宾内部自有的鄙视链而已。

    沈复璁也经常陪恩主下棋,也跟恩主一起逛过窑子,来往文书更是由他全权负责。但他的真正作用,是为恩主解决实际问题,通俗来讲就是狗头军师一枚。

    十多年的幕宾生涯,养成沈师爷好逸恶劳的习惯。他只负责出主意,每天好吃好喝供着,具体行动则由其他人跑腿。

    现在来到黑山岭寨,沈师爷感到非常不习惯。

    别说以前了,就连他被囚禁期间,随便使点银子,也能天天喝上小酒。在这破山寨却整日高粱粥,还夹杂着难以下咽的麸子,而且一天只吃两顿饭,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

    关于一日两餐的回忆,对沈师爷来说太过久远,还停留在他立志科举的青春岁月。

    早晨时分,太阳都晒屁股了。

    沈师爷穿着一套蛮夷短衫,披头散发卧于茅草床上,端着粗陶碗喝清水,自怨自艾朗诵诗歌:“无花无酒过清明,兴味萧然似野僧。这寨子里酒也没有,不知还要捱多久。可怜我那第七房小妾,刚纳不足旬月,便要忍受闺思之苦……不对,吾妻袁氏一向蛮横,家中美妾怕是早被她赶出门了!”

    “咚咚咚!”

    敲门声响。

    沈师爷都懒得坐起来,躺床上问:“何事啊?”

    外边传来王渊的声音:“先生,你已经修养三天,该正式教我读书了吧?”

    沈师爷随口敷衍道:“吾身患顽疾,没有一年半载恐难痊愈。”

    “哐!”

    一声巨响,房门直接被王渊踹开。

    沈师爷像是被踩尾巴的狗,惊得从床上跳起,慌张道:“你欲作甚?”

    王渊立即弯弓搭箭,眯眼冷笑道:“小子家贫,没有多余米粮。既然先生身患重病,那就没必要浪费粮食了,我这就送先生上路归西!”

    “慢着!”

    沈师爷连忙下地活动腿脚,胡乱拍打自己的身体,做出一副惊喜模样:“奇哉怪也,我身上的怪病竟无药而愈了,想必是山寨里的高粱粥格外养人!”

    “是吗?那我恭喜先生大病得愈,”王渊把玩着手中土弓,笑问道,“但先生刚刚病好,有没有精神教我读书呢?”

    “有有有,我精神好得很,”沈师爷一阵赔笑讨好,又装模作样的叹息,“唉,我也想教你读书。但苦于没有书本,也没有笔墨纸砚,这让我如何教导?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先生,请跟我来。”王渊早有准备。

    沈师爷手持羽扇,悠然踱步,嘬着牙花跟随王渊出门。他吃定了王渊家中贫苦,没钱购买笔墨书本,那就不是他的错了。

    王渊回屋搬来一块黑板,是请刘木匠刨平钉楔的木板,再用山中生漆混合沙粒抹匀。

    “粉笔”就更好找了,黑山岭属于喀斯特地貌,漫山遍野的石灰岩,烧制加水便能得到熟石灰。

    对于工程狗而言,这些都不是事儿,仔细思考实验便能搞定——由于火焰温度不够,肯定无法大量烧制高纯度生石灰,但把石灰岩敲碎了再少量煅烧,用来做粉笔已经绰绰有余。

    王渊拿出粉笔,指着黑板说:“先生,木板为纸,石灰作笔。请将文字书于黑板上即可。”

    沈师爷估计也闲得蛋疼了,居然感觉很有趣。他稍作尝试,便笑呵呵说:“嘿,还真能用于书写。”

    就是有点擦不干净,无论怎么擦拭,都像在黑板上蒙了一层白灰。

    只能说,勉强可用。

    沈师爷一肚子坏水儿,居然还想着坑人报复。他故意不从横竖撇捺等基础教起,只随手写下几个字,便指着黑板道:“我先教你《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先学这六个字,学好了再教其他的。”

    “人之初,性本善。先生,我会了。”王渊看了一眼,发现这六个字的简繁体相同。

    沈师爷笑道:“会读还不够,要会写才行!”

    王渊拿着粉笔,把六个字写出:“先生,我确实会了。”

    这他娘就会写了?

    沈师爷有些搞不清状况,连忙把黑板上的文字擦掉,说道:“不仅要照着写,还要能默着写。”

    王渊满脸笑容,又写了一遍。

    怎会如此?

    沈师爷瞬间懵逼。

    汉字有着复杂的书写系统,连横竖撇捺都没掌握的初学者,瞬间学会六个汉字实在匪夷所思。

    “咳咳!”

    沈师爷咳嗽两声,以掩饰自己的惊讶,又写出“性相近,习相远”,故作平静道:“刚才的六个字太过简单,大部分孩童都能一学就会,我再教你这六个更复杂的字。”

    这六个字当中,有两个字繁简体不一致。

    王渊认真牢记写法,很快便说:“先生,我又记住了,我默写给你看。”

    当王渊再次把字写出,沈师爷已经彻底愣住。他像看怪物一样死盯着王渊:“你不会又在拿我逗闷子吧?你以前肯定学过!”

    “真没有。”王渊答道。

    没学过才怪,对于这种说法,打死沈师爷都不信。

    沈师爷开始搜肠刮肚,想出一首颇为生僻的唐诗。别说蛮夷之地的孩童,就连许多生员都不知道,当即写下这首诗说:“做学问讲究天赋。你要是能在一炷香之内,把这首诗背诵下来,并学会如何书写,那就有考科举的天赋。如果学不会,还是趁早放弃吧,你我也能好聚好散。”

    【沧海十枝晖,悬圃重轮庆。蕣华发晨楹,菱彩翻朝镜。

    忽遇惊风飘,自有浮云映。更也人皆仰,无待挥戈正。】

    沈师爷纯属故意恶心人,放着更简单的俗体字不写,全部使用最复杂的正体字。

    如此做法,导致全诗四十个汉字,有十二个都简繁体不同,笔划也特别繁复,这让初学者怎么快速掌握?

    王渊在看到这首诗的瞬间,心里就忍不住吐槽:我信了你滴邪,这个糟老头子坏滴恨!

    沈师爷见到王渊的表情,感觉无比畅快得意。从两人认识到现在,他一直都在吃瘪,现在总算戏耍了这个孩童一回。

    与此同时,沈师爷又莫名悲哀,想他沈慰堂半生自负,居然沦落到跟一个孩子较劲。

    太丢人了!

    王渊也不拆穿对方的把戏,只认真求教这首诗的含义,然后开始学习背诵。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他就把唐诗默写出来,笑道:“先生,我又会了。按你刚才的说法,我应该有考科举的天赋吧?”

    沈师爷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喃喃自语道:“怎会如此?怎会如此?难道真有天生的读书种子?”

    直到此刻,沈师爷终于开始正视王渊,他之前一直把王渊读书当成笑话。

    连户籍都没有的蛮夷孩童,考科举不是笑话又是什么?

    但现在嘛,或许真有那个可能。

    不过,即便王渊表现出惊人天赋,沈师爷已经打心底接受这个学生,他仍旧不愿意轻易服输,因为此事关乎一个做老师的尊严。

    沈师爷选择继续摆谱,把字体缩得很小,将整本《三字经》写在黑板两面,又教读了几遍,扔下粉笔说:“你自己慢慢看,我去屋里睡个回笼觉,等你可以完全背诵默写了再来找我。”

    这种教学方法,纯属放羊散养,根本没有系统可言,换成其他孩童绝对给整糊涂,甚至因此放弃读书的念头。

    但王渊却非常满意,真要从横竖撇捺学起,他反而会感觉枯燥和不耐烦。

    其实,沈师爷把这当成一种考验,心想:你这样都能把《三字经》掌握,那我就收你当学生又如何?

    一千多字的《三字经》,再加上熟记繁体字,王渊只用了两天时间便搞定——上辈子怎么也是985、211的学生,背《三字经》可比背考研资料容易多了。

    两天之后,王渊再次找到沈复璁:“先生,我已经能背诵默写了。”

    “真学完了?”沈师爷吃惊道。

    虽然沈复璁对此颇为期待,但王渊的速度还是让他惊叹。

005【以理服人】

    沈复璁正待考察弟子的学习情况,突然有人跑来王家串门儿。

    来者分别是寨主方阿远、木匠刘汉和猎户袁刚,身后还跟着他们的几个儿子。

    这穿青寨的居民来历,大都不怎么正常。

    方阿远的先祖是元代奴隶,刘汉是贵州城的逃亡匠户。

    至于袁刚嘛,自称其先祖为赵普胜义子,因不容于陈友谅,才隐姓埋名从湖广逃到贵州。

    认真来讲,袁刚也算王渊的老师,一手神箭术就是此人教导。

    而且在整个穿青寨,只有袁刚真正清楚,王渊的刀法比箭术更猛,他传授刀法时藏私都无济于事——赵普胜当年的外号,可是唤作“双刀赵”,打得徐达完全没有脾气。

    可惜啊,传到袁刚这一代,只留下刀法和箭术,兵法什么的早已遗失,甚至连字都不认识了。

    袁刚生得人高马大,俯视打量沈复璁,指着后者鼻子问:“你就是渊哥儿请上山的先生?”

    这种态度让沈师爷极为不满,但也只能追思勾践、韩信等历代先贤,不与此类粗蛮之人一般见识。

    沈师爷当即作揖,带笑回答:“鄙人沈复璁,字慰堂。”

    “听说你很有学问,”袁刚顺手把两个儿子拉过来,“这是我家老二袁志、老三袁达,以后就跟着你读书了。如果这两个小兔崽子不听话,随便你怎么打,打死了再喊我来收尸,打不死别来跟我废话。”

    沈师爷连连赔笑:“不至于,不至于。”

    袁志已经快十五岁了,一脸不屑的看着沈师爷,对自己老爹说:“阿爸,这种病秧子也有资格教我?我一只手就能打死他!”

    “啪!”

    “轰!”

    袁刚一巴掌将儿子扇得转圈,接着又起一脚,把儿子踹飞到墙壁上,呵斥道:“你晓得个锤子!箭术、刀法学得再好,到头来也只是个蛮子,只有读书做学问才有前途!”

    袁志蹲在墙角晕了好一阵,捂着红肿的脸颊说:“刘木匠也识字,还不在外面活不下去,逃到咱穿青寨才能过日子。”

    “刘木匠算个球!”袁刚大怒,抡起拳头准备再打儿子一顿。

    刘木匠莫名中枪,尴尬笑道:“袁大哥,你就好生教训儿子呗,何必连带着埋汰我?”

    袁刚鄙视其一眼,完全不给面子:“你本来就算个球,窝窝囊囊,连下山抢亲都不敢。要不是周瞎子被狼咬死了,他老婆凑合着跟你过,你到现在还是光棍一条!这倒也罢了,堂堂七尺男儿,居然还怕老婆!你脸上的伤,是昨晚被老婆挠的吧?”

    “老婆”这种称呼,在宋代就已经有了,“爸”、“妈”出现得更早,所以大家不要来挑刺。

    “咳咳。”刘木匠连声咳嗽,埋着脑袋不再言语。

    黑山岭寨的人口,大概有一千二百左右,男女婚配一般都比较正常。只有刚上山的新人,由于垦荒不利、穷困潦倒,或者过了适婚年龄,才会被迫选择下山抢亲。

    王渊的阿爸属于第一种,他上山开垦了几亩地,因为缺水缺粪缺种,最初几年过得很糟糕。此类穷汉,寨中少女都看不起他,只能跑去山下抢女人成家。

    刘木匠则属于第二种,他逃上山已经三十多岁,虽然凭借木匠手艺很吃香,无奈此人性格软弱不堪,就只能跟寡妇搭伙过日子。

    当然,还有第三种,长得歪瓜裂枣,或者身体有疾,寨中女子也是不愿嫁的,那就只好去外面抢了。

    袁刚和刘木匠,一个蛮横,一个软弱,瞬间把气氛搞得很僵。

    还是寨主方阿远通晓事理,对沈师爷说:“沈先生,一只羊是赶,一群羊也是放。既然你在教王二读书,不如把这几个孩童也一并教了。”

    一个王渊已经够难伺候了,还让老子教一群蛮夷子弟?

    沈师爷顿觉头疼欲裂,又不敢直接拒绝,只能说:“方寨主,黑山岭寨并未编户,寨中子弟无法参加科举,读了书也没有用处啊。”

    “就这么定了,”方阿远不给对方推脱的机会,“至于读书有用没用,等以后再说。这人活在世上,还怕学的东西太多?”

    沈师爷硬着头皮奉承道:“寨主高瞻远瞩,所言极是,鄙人佩服。”

    只有刘木匠态度尊敬,屈着身子抱拳致谢:“沈先生,我儿子就托付给你了。等芒种过后,我就给先生打一套家具,以报答先生的教导之恩。”

    这倒是提醒了方阿远,方寨主非常大方:“沈先生的口粮,我方某人包了,每个月肯定让你吃上肉!”

    无力抗拒的沈师爷,居然还打蛇上棍,腆着脸问:“有酒没?”

    “你说呢?”方阿远冷笑反问。

    沈师爷立即缩着脖子赔笑:“我就问问而已,哈哈,问问而已。”

    从此,沈复璁的学生,从一个变成五个半。

    其中四个,分别是方阿远的幼子方正,袁刚的次子袁志、三子袁达,以及刘木匠的独生子刘耀祖——这几个孩童的名字,都是文化人刘木匠给起的。

    另外一个半,当然是王渊、王猛兄弟。

    王猛只能算半个学生,每天被弟弟拉来旁听一阵,便跟着父亲干活去了。他的心思不在读书上边,而是指望着成亲,正在悄悄跟方寨主的次女谈恋爱。

    大人们很快就离开了,几个学生坐在黑板前,除了王渊和刘耀祖之外都在开小差。

    不等沈复璁开口,年龄最大的袁志就问:“沈先生,你是怎么被流放到这里的?不会是偷人老婆被逮了吧?”

    “哈哈哈哈!”

    方正顿时捧腹大笑,这位寨主家的公子,指着沈复璁说:“肯定是,我听说汉人有通奸的罪名。”

    沈师爷脸色一黑,倒执孔雀羽扇当戒尺:“你们的父亲有过嘱托,谁不听话就往死里打!”

    袁志“噌”的站起来,个头比沈师爷还高:“病秧子,你打我试试!”

    沈师爷立刻不说话了,寻思着该怎么找台阶下。

    刘耀祖怯懦提醒道:“袁二哥,我爹说应该尊敬师长,先生是天,我们当学生的是地,你不能跟先生这样说话。”

    沈师爷闻言顿喜,感动莫名:天可怜见,总算有一个乖巧弟子了。

    袁志一脚把刘耀祖踹翻,复又揍了两拳:“你阿爸就是个软蛋,连抢亲的胆子都没有,他说话算个屁!”

    刘耀祖被打得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哆嗦道:“不……不许你说我爹的坏……坏话……啊,袁二哥别打,我要被你打死了!”

    一直默默看戏的王渊,此刻终于说话:“袁二,闹够了没有?”

    袁志觑了王渊一眼,鼻孔朝天道:“怎么,王二,你不服是不是?来来来,咱俩打一架,谁赢了听谁的。”

    “可以。”王渊缓缓站起。

    袁志十五岁,王渊十岁,两人站在一起,从身高方面就立见分晓。

    刘耀祖壮着胆子爬起来,偷偷拉王渊的衣角:“王二,你当心些。袁二哥的拳头厉害,打人特别疼,好几回我都以为自己快死了。”

    袁志一边挽袖子一边说:“王二,你是我阿爸的徒弟,箭术确实练得不错,但比拳头可就难说了。阿爸让我别跟你打架,你还真的蹬鼻子上脸了?今天我就要让你晓得厉害!”

    王渊笑道:“我想,你应该听岔了意思,你阿爸那样说,是怕你被我揍得太惨。”

    “就你这小身板?”袁志一脸不屑,“就算我站着让你打,也跟挠痒痒一样!”

    “那你试试。”王渊的笑容愈发灿烂。

    袁志大喇喇站着,自信满满,拍胸膛道:“来吧,我让你打!”

    王渊抡起小拳头,一拳打过去。

    袁志瞬间脸色煞白,疼得五官变形,弓身捂腰,痛呼道:“你你你……你别打我腰子啊!”

    “好。”王渊从善如流,起腿横扫对方脑袋。

    袁志连忙抬臂阻挡,顿觉疼痛难当,像是被人用铁棒敲打一般,骨头似乎都要被敲断了。

    还没等袁志缓过劲来,便见一个拳头越来越大,狠狠砸在他左眼眶上,瞬间有一种自己眼睛被打爆的感觉。

    接着额头又中了一拳,袁志下意识捂住额头,肚子再被膝盖顶了一下。五脏六腑已经翻江倒海,“哇”的一声,把隔夜饭都吐出来。

    王渊还在继续暴打,旁边的袁达连忙跑来拉扯:“王二,别再打了,我二哥要被你打死了!”

    “服了吗?”王渊问道。

    袁志躺在地上蜷成一团,浑身上下都在疼,不知道该捂住哪里好,哭声道:“服了,服了。王二,你的拳头厉害,我以后都听你的!”

    王渊整理衣袖,文质彬彬,态度谦和,朝着沈师爷抱拳道:“学生最擅以理服人,袁二已经被我说服了,保证不会在课堂上捣乱。先生,请你开讲吧。”

    沈师爷看着被打成猪头的袁志,又看着地上那一滩隔夜饭,不禁嘴巴大张,下意识点头道:“啊……好,好,我们开讲,我们开讲。”

    (说下更新时间,从下一章开始,凌晨0点更新,下午2点更新,一天两更。)

006【优等生待遇】

    此时此刻,沈师爷真不敢乱来了,王渊对着袁志一阵暴打,无异于杀鸡给猴看。

    打在袁二身,惊在师爷心啊!

    沈复璁老老实实的在黑板上,写下一个“一”字,问道:“你们都会数数吧?”

    “我会!”刘耀祖同学不愧是好孩子,回答问题非常积极,还自豪道,“我爹正在教我《九章算术》。”

    “嗯,不错,”沈师爷颔首赞许,又问,“还有谁不会的?”

    无人应答,课堂气氛有些尴尬。

    “咳咳。”

    沈师爷咳嗽两声,继续说道:“那就是都会数数了。我今天要教的,就是数字‘一’,你们要好生牢记练习。”

    方正不耐烦道:“先生,这字儿也太简单了,你教个更难一些的。”

    沈师爷只好又写个“二”,说道:“这是数字‘二’。”

    方家小少爷居然能够举一反三:“我知道,我知道,三肯定就是划三下,四就是划四下呗。”

    刘耀祖立即纠正:“不对,四不是那样写的。”

    “我说是,那就是,你不许多嘴!”方少爷的霸道,一点不输给袁二。

    这种幼儿园课堂知识,王渊听得昏昏欲睡,此刻终于吱声:“方正,你也想跟我打一架?”

    方少爷立即怂了,转而教训刘耀祖:“先生讲课,你不要捣乱!”复又笑着对沈师爷说,“先生,你讲吧,我也不打岔了。”

    刘耀祖就是个受气包,满肚子委屈还不敢反驳。

    沈师爷干脆把一到十都写出来,并以这十个数字为例,来阐述汉字的横竖撇捺等笔划。然后,扔给每人一坨熟石灰,让他们在地上慢慢练习。

    刘耀祖早就学过这些东西,却依旧练习得非常认真,而且还是最认真的一个。

    沈师爷这才有空专门教导王渊,说道:“你说自己掌握了《三字经》,现在就背诵一遍。”

    “人之初,性本善……”王渊背得极为流利。

    “很好,很好!”

    沈复璁连声赞许,且发自真心。

    此时正值春夏之交,大山当中气候凉爽,但沈师爷却感觉浑身火热。

    两天前,他只是把《三字经》写在黑板上,随便教读了几遍而已。王渊竟真的背诵下来,其记忆力堪称惊人,至少沈师爷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一个自负才华横溢的读书人,被流放到西南蛮夷之地,眼看这辈子就要潦倒苟活了。

    谁知,居然遇到个神童,教什么东西都一学就会。

    怎能不见猎心喜!

    沈复璁仔细观察眼前的稚童,不知是否心境发生了变化,此刻怎么看王渊就怎么顺眼。这孩子模样生得清秀,皮肤相对来说有些偏黑,个头比其他十岁的孩子更高,但因为营养不良而显得瘦弱。

    似乎是个很普通的孩子,可就那样随便一站,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勃然英气——就在半个时辰前,沈师爷还把这理解为匪气。

    真麒麟子也!

    可惜野性难驯了一些,必须慢慢纠正,起码不能打老师。至于当着老师的面打同学,嗯……这种小毛病勉强可以接受,优等生总有特殊待遇嘛。

    沈师爷恍然失神,喃喃自语道:“莫非老天爷让我困厄半生,又让我流落蛮夷之地,竟是为了教出一个惊世奇才?或许,我沈慰堂后半生的出路,都要着落在此子身上了,得想办法帮他搞到科举资格才行。”

    声音太小,还是绍兴方言,王渊没听明白:“先生说什么?”

    沈师爷摇头苦笑:“没说什么,或许是我想多了。”

    王渊非常有礼貌的行礼道:“学生虽然已经会背会写,但还有许多《三字经》的内容不明白,请先生为我释义。”

    沈师爷已然态度大变,摇着羽扇微笑询问:“有哪里不懂的?尽管道来。”

    王渊问:“窦燕山是谁?”

    沈师爷笑道:“我还以为你要先问孟母呢。”

    王渊说:“孟母三迁的故事我听过。”

    沈师爷耐心解释道:“窦燕山,有义方。教五子,美名扬。是说五代时期有个叫窦燕山的人,他周济贫寒、道德仁义,五个儿子以其为榜样,都成为名满天下的好官。有诗云:燕山窦十郎,教子有义方。灵椿一株老,丹桂五枝芳。这‘丹桂五枝芳’,便是赞窦氏一族五子登科。”

    “原来如此。”

    王渊点头记牢,又问:“香九龄,能温席。‘香’是谁?”

    沈师爷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歪坐斜倚在檐下:“东汉黄香,官至尚书令。其母早逝,黄香九岁的时候,就知道夏天给父亲把凉席扇凉,冬天给父亲把被窝烘暖。所谓‘扇枕温衾’,二十四孝里面的故事。你肯定没读过《三国演义》,与王允一起谋杀董卓的黄琬,便是这个黄香的曾孙。”

    王渊不清楚明朝文人的情况,还不知道自己赚大发了。

    由于科举只考四书五经,而且只认朱熹的批注。因此大量儒生穷经皓首,却连《春秋》之后的史书都不读——到了晚明,许多儒生甚至连五经都不读,只看复习资料和参考资料。

    沈复璁虽然“铮铮铁骨”、“处世从心”,但肚子里绝对有货。能随口说出窦燕山、黄香身处的年代,说出他们的诗赞和官职,在明代秀才当中属于百里挑一!

    换成普通的县学教谕,多半也就解释个大概而已。

    当然,正是由于看书太杂,沈复璁才一直科考不中,把家财耗光了只能去当幕宾。

    等把《三字经》的典故讲完,王渊问道:“先生,我们接下来学什么?”

    沈师爷等的就是这句话,顿时开心起来:“既然《三字经》学完了,那接下来就学《小儿语》!”

    《小儿语》是明代的蒙学教材之一,至于具体内容嘛,你可以理解为《小学生守则(明代版)》。

    沈师爷把《小儿语》作为开讲书目,无非是让王渊学会尊敬师长、谦虚沉静,别动不动就用弓箭指着老师——你个小王八蛋,咱做老师的不要面子吗?

    沈师爷仿佛回到了童生时代,他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开始书写:“一切言动,都要安详。十差九错,只为慌张。沉静立身,从容说话。不要轻薄,惹人笑骂……”

    额,接下来是什么来着?

    沈师爷突然卡壳了。

    天可怜见,沈师爷确实博学多才。但《小儿语》是他四十年前学的,又不如《三字经》那么重视,能够全文记住才活见鬼了。

    王渊问道:“先生,你怎么停下了?”

    “啊……嗯……”

    沈师爷有些尴尬,糊弄道:“《小儿语》对你来说,实在太过简单。我仔细想了想,《百家姓》也不用学,不如我们直接学《千字文》吧。”

    很明显,《百家姓》他也背不完,谁没事记那玩意儿?早他娘还给自己的蒙师了!

    正在练习一二三四的刘耀祖,突然问道:“先生,我可以跟着学《千字文》吗?”

    “当然可以,”沈师爷对刘耀祖印象颇佳,问道,“你以前都学过什么?”

    刘耀祖老实回答:“我爹学过什么,我就学过什么,《三字经》、《百家姓》和《小儿语》我都会背。不过我爹没先生讲得好,他就不知道‘香九龄’是黄香九岁,还跟我说‘香九龄’是一个古人的名字。”

    沈师爷的关注点明显跑偏了,他兴奋道:“你学过《小儿语》?赶快默写出来,我要给王渊上课!”

    刘耀祖迷惑道:“先生不是说《小儿语》太简单,王二不需要再学吗?”

    “呃,”沈师爷端正自己的坐姿,收敛笑容,满面严肃,语重心长道,“为师已经改变主意了。这做学问就像造房子,百尺高楼从地起,基础不牢固怎行?荀子言:‘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小儿语》即便再简单,也是该认认真真学的,我们不能好高骛远。这个道理,你知道吗?”

    刘耀祖哪听过这种大道理,顿时崇敬莫名,挺直腰杆道:“先生说得真好,我以后一定学什么都认真!”

    听完两人的对话,王渊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当老子看不出来吗?

    你明明就是把《小儿语》的内容搞忘了!

    于是乎,在三好学生刘耀祖的捣乱之下,王渊开始学习明代版的《小学生守则》。

    王二同学真的很想回屋,把自己那副弓箭拿出来,敦促老师仔细修改课程表。

    唉,想想还是算了吧,请一个老师不容易,咱也不能逼迫太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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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7【老实孩子】

    翌日,清晨。

    一向懒散的沈复璁,今天居然起了个大早,坐在屋檐下手摇羽扇,盯着喷薄而出的朝阳冥思苦想。

    流放罪一般而言是无期的,除非哪天被皇帝记起来,又或者遇到什么大变故。这都跟沈师爷没啥关系,他既不认识皇帝,也没那么宽人脉。即便哪天主官“平反”了,亦不会有人记得他这个被牵连的佐官。

    至于曾经追随的那位恩主,做京官一年便丁忧回乡,守孝守着守着便病死了。世人皆称赞其孝心,谓之思念亡母过度,其实就是吃得太胖,某日突发脑溢血暴毙嗝儿屁。

    如果沈复璁没被强掳上山,他下半辈子都得待在云南,直至病死、老死或饿死那天。

    现在,一个神童冒出来,沈师爷猛地看到希望曙光。

    必须帮助弟子把户籍搞定!

    沈复璁当了十多年师爷,对各种操作都烂熟于心,搞户籍至少有三种方法。

    第一,让本地土司对穿青寨进行编户。

    如果放在其他地区,这种方法是最可行的,因为对官员来说属于政绩。可惜这是土司辖地,编户村寨越少越好。黑山岭寨就是以寨子为单位,直接向土司缴纳赋税徭役,跟朝廷没有半毛钱关系。

    第二,外出挂靠一个里甲,想办法搞到几亩地,然后上报当地官府。

    大明朝廷鼓励流民垦荒,也鼓励对流民进行编户。只要你手里有土地,让官府承认土地的垦荒性质,拿到户籍是既轻松又正规。当然,操作过程当中必须使钱,而且撒出的银子还不能太少。

    第三,花费大量银子,疏通地方关系,找个州县冒籍应考!

    可惜啊,对王渊来说,这三种方法都非常困难。

    “只能相时而动了!”

    沈复璁喃喃自语,他也不着急,反正弟子的年龄还小。

    就在此时,三好学生刘耀祖兴冲冲跑来,非常规矩礼貌的作揖:“学生刘耀祖拜见先生,可以开始上课了吗?”

    沈复璁无语道:“我还没吃早饭呢,你来得太早了。”

    刘耀祖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个高粱饼:“先生,这是我娘专门给你做的。没有加麸子,还掺了粟米,油盐也放得足,我闻着可好吃了!”

    这等粗劣不堪的食物,居然让沈师爷食指大动,夸奖道:“不错,你是个懂事孩子,还知道孝敬老师。”

    刘耀祖连忙把高粱饼奉上:“请先生尝尝。”

    沈师爷立即接过来,迫不及待大咬一口。在咀嚼的时候,他发现刘耀祖眼巴巴望着自己,喉结上下滚动,不停的吞咽口水。沈复璁不禁问道:“你还没吃饭?”

    “吃过了。”刘耀祖横袖擦口水。

    沈复璁终于明白过来,这种油盐充足,且没有麸子的高粱饼,多半是刘家专门孝敬他的,刘木匠和妻儿肯定舍不得吃。当下心里一阵感动,面无表情的把高粱饼掰开,递回去一半说:“你也吃吧。”

    “我爹说了,这是给先生的。”刘耀祖连连摇头,不敢再看高粱饼一眼,生怕自己忍不住诱惑。

    沈复璁板着脸说:“你若是不吃,我就不教你读书!”

    刘耀祖顿时大脑宕机,陷入两难境地,不知道该如何选择。

    “唉,痴儿!”

    沈复璁一声叹息,把高粱饼塞过去。

    刘耀祖不敢违抗师命,又不敢违抗父命,只得把半个高粱饼收好,打算拿回家交给父亲处置。

    大明朝的穷苦农民,一般每天只吃两顿。早晨刚刚天亮就下地干活,等日头高升再回家吃饭,吃过早饭继续干活,大约半下午即提前吃晚饭。

    也就是说,现在距离吃早饭,至少还有一个时辰。

    沈师爷把半个高粱饼啃完,对刘耀祖说:“你陪我在寨子里转转。”

    “好!”

    刘耀祖颇为激动,他终于能帮先生做事了,虽然只是随意溜达的小事。

    此时此刻,王渊已不再监视沈复璁。他相信沈师爷是明白人,等搞清楚状况就不会再逃——山下遍地蛮夷,沈师爷又没个可投奔的,匆忙之下能逃到哪里去?

    刘耀祖陪着老师在寨中遛弯子,数次欲言又止,始终没有胆子说出来。

    “有话就说!”沈复璁看不下去了。

    刘耀祖像是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突然跪在地上磕头:“先生,你教王二的《三字经》,有两处跟我爹教的不一样。可可可……可能是我爹记错了,我昨晚回家问我爹,他又说自己没记错。我我我……我不该质疑先生的,可我又想搞清楚。实在……实在是……”

    沈复璁打断道:“哪两处不一样?”

    刘耀祖跪在地上说:“一处是窦燕山那里,您教的是‘教五子,美名扬’,我爹教的是‘教五子,名俱扬’。”

    沈师爷顿时尴尬无比,刘耀祖不说还好,这一说出来,他怎会不知道是自己错了?

    跟《小儿语》一样,《三字经》也是沈复璁四十多年前学的。即便当时背得滚瓜烂熟,但几十年过去了,难免会有一两句出现错误。

    而刘木匠就不同,他平生只学过《三字经》、《百家姓》、《小儿语》和《九章算术》,这四本书的内容已经深深烙刻在脑海中。

    沈师爷又问道:“还有一处呢?”

    刘耀祖忐忑道:“还有就是唐有虞那里,您教的是‘谓盛世’,我爹教的是‘称盛世’。”

    如果换做王渊在此,沈复璁肯定要保全面子,随便以版本不同为借口糊弄。

    但刘耀祖实在太乖巧了,连沈师爷都不想欺负这种老实孩子,他只能说:“你爹是对的,为师记错了。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左传》亦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不管是做人还是做学问,都应该正视自己的错误,只有这样才能改正精进。你起来吧,别跪着了。”

    “多谢先生教诲!”刘耀祖心悦诚服,感觉老师的形象是那么伟大。

    沈师爷心里想的,却是:该买几套书回来了,不然接下来我可怎么教啊!

    师徒二人,不知不觉来到一大块平地。

    沈复璁不禁赞叹:“好平整的地面!”

    刘耀祖连忙介绍:“这是用王二的法子,烧石灰打出来的坝子,全寨都在这里晒粮食。”

    沈师爷来到坝子里,蹲下去细看,瞠目结舌道:“这……这他娘是三合土?一个小小的蛮夷村寨,居然用三合土夯晒坝,也有点太奢侈了吧。”

    明代的三合土,主要用于修筑长城、城墙、宫室和陵寝,三合土的调配之法属于不传之秘。

    至少在南北直隶地区,三合土是禁止民用的。

    沈师爷转身就走。

    刘耀祖连忙追赶:“先生,你要去哪里?”

    沈复璁道:“去找王渊!”

008【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沈复璁带着个小跟班,快速来到王渊家中。

    王全和王猛父子俩,早早下地干活,至今还没回来。

    王姜氏刚奶完孩子,正准备生火做饭,见到沈复璁连忙说:“先生快请进,我给你倒碗水喝。”

    “不必了,令郎……”沈师爷害怕对方听不懂,改口道,“嗯,渊哥儿在哪里?”

    “渊哥儿每天早晨起来,都会去青冈林练习箭法。”

    王姜氏突然想起要事,抱着怀中幼女请求道:“先生,你是有学问的,我想麻烦你一个事情。能不能帮我家幺女起个名字?要那种耐养的名字,她阿姐半岁便得病没了,巫师说就是名字没起好。”

    “按我们那边的习俗,贱名最易养活,”沈复璁静立思忖片刻,突然文绉绉说道,“有了,不如叫王微。微,小也,卑也。又通徽,美也,善也。令嫒唤作王微,即是贱名好养,又是美名雅致,可谓一举两得。”

    “先生真有学问!”王姜氏大喜,抱着女儿王微,连忙屈身拜谢。

    沈复璁也对自己起的名字很满意,不禁回味一番,似乎越想越妙。他自我陶醉片刻,终于想起正事儿,复问道:“渊哥儿在哪?”

    王姜氏朝屋后一指:“茅房后边有片青冈林,他肯定在林子里。”

    那是一片橡树林,大树早被寨民们砍光了,剩下的顶多也就脖子粗细。

    沈复璁在刘耀祖的指引下,很快在林子里找到王渊。只见他站在一个土坑旁,土坑上方还建有茅草顶遮雨,正提着木桶往坑中慢慢灌水。

    待得走近,便闻到一股恶臭,沈师爷忍不住问:“你在做什么?”

    王渊也不回头,随口答道:“蚯蚓养殖实验。”

    “实验”一词,出自汉代王充《论衡》,大意可以理解为“实际验证”。

    汉语词汇是非常奇妙的,沈师爷居然一听就懂。他朝土坑里看去,只见满是淤泥和腐草,居然真有不少蚯蚓在蠕动,当即吊书袋说:“蚯蚓我知道,《礼记·月令》有载:孟夏之月,蝼蝈鸣,蚯蚓出。”

    一路跟过来的刘耀祖,发自真心奉承道:“先生好有学问,连曲蛇(蚯蚓)都能引书。”

    这马屁拍得沈师爷很受用,他微笑颔首:“为师当年所治本经,便为《礼经》。不说倒背如流,但也烂熟于心,这辈子都不会忘的。”

    三好学生刘耀祖,随时随地都不忘学习,问道:“先生,什么是本经?”

    沈师爷解释说:“科举考的是四书五经,四书必须全都学,五经可以选一部为本经。”

    “哦。”刘耀祖挠挠头,听得半懂不懂。

    沈师爷掩住鼻子,蹲在土坑旁,看着那些蚯蚓说:“蚯蚓在我老家叫曲蟮,俗名地龙。你是想养来卖给药铺赚钱?”

    王渊摇头道:“我想养蚯蚓喂鸡。”

    “喂鸡?”沈复璁颇为意外,“就这么一点,恐怕不够吃半个月吧?”

    王渊说:“应该够了,只要食物充足,蚯蚓繁殖很快。这一池子蚯蚓,再配合青草料喂养,能养活至少五六只鸡。”

    闻得此言,刘耀祖不再思考五经是啥,两眼发光的望着蚯蚓池,猛咽口水说:“王二,真能养那么多鸡?那我不就可以天天吃鸡蛋了!”

    王渊笑道:“到时候,你随便敞开肚皮吃。”

    刘耀祖激动的抓住王渊袖子:“王二哥,这法子你可得教我!等我再长大些,把我爹的手艺都学会了,就给你打一套家具成亲时用。”

    老子结婚起码还要好几年,到时候用得着你来打家具?

    那也混得太差劲了!

    王渊不想谈论自己婚事,提醒道,“蚯蚓可不好养。我只听说蚯蚓可以养鸡,但对蚯蚓的习性不太清楚。经过长达两年的观察,发现冬天很难养活,除非修个房子框起来,再室内生火给它们取暖。但这样一来,就无法保持通风,蚯蚓可能呼吸不畅而死掉。”

    刘耀祖瞪大眼睛:“曲蛇(蚯蚓)还要呼吸?”

    王渊也懒得解释,继续说道:“不但要保持通风,还要保持湿润,而且太热了也不行。这些蚯蚓夏天要背阴,天天都要灌水,水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到了雨季还得注意排水。去年我养的一池子蚯蚓,就因为冬天气温太低,全都被冻坏了。”

    这些话说来轻巧,却代表着一次次的失败实验。

    大概在两年前,王渊就开始挖池子养蚯蚓。

    刚开始他打算用粪便做底肥,可寨子里别说人屎了,就连狗屎都被捡得干干净净。

    王渊只好转变思路,挖取溪底淤泥和水草,再将树叶、青草、烂菜叶扔进去发酵堆肥。

    第一次实验,失败,蚯蚓被涝死,池子里的水太多。

    第二次实验,失败,蚯蚓被毒死,加入的树叶有微毒。

    第三次实验,失败,蚯蚓窒息,或逃或死,只因忘了疏松泥土。

    第四次实验,失败……

    在冤死无数蚯蚓之后,王渊渐渐总结出各种规律。而且他还发现,以这个时代的贵州气温,只能在春、夏、秋三季养殖,冬天百分之百要把蚯蚓冻坏掉。

    沈师爷听得连连摇头:“太娇贵了,此法不易推而广之。”

    王渊笑道:“但在山寨里推广,还是可以做到的,每家都白养几只鸡,不就能让寨民稍微富足些吗?我之所以还没教给其他人,是因为蚯蚓驯养实验没有完成。我想知道这种大小的池子,究竟能容纳多少蚯蚓同时生存。”

    沈师爷指着弟子哈哈大笑:“果然有意思,竟把养蚯蚓当成做学问来研究!”

    王渊说:“世事洞明皆学问嘛。”

    “此言大善!”

    沈师爷忍不住一赞,又盯着王渊问:“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句子?”

    王渊则有些愣住了,难道这句子还没问世?他只能敷衍道:“我也不知怎的,此话突然就脱口而出了。”

    沈师爷默然无语,好半天终于感慨道:“这几天,我也在寨中有所走动,听说你三岁便能无师自通朗诵佛经。原本我还不相信,但此刻却是信了,或许真有生而知之者。否则的话,无论怎么妙手偶得,‘世事洞明皆学问’都不是你能讲出来的。也可能是佛家所言‘宿慧’,你没喝完孟婆汤就转世了,还保留着前世的部分记忆。”

    王渊瞬间一头瀑布汗,不知作何解释。

    对于投胎转世的说法,古人似乎更容易接受。沈师爷居然没有再纠结此事,而是体会着那句话的深意,喃喃自语道:“世事洞明皆学问,世事洞明皆学问……该如何凑一个下句合适呢?”

    王渊嘀咕道:“人情练达即文章。”

    沈师爷顿时拍手赞曰:“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好对啊!闻此绝对,当浮三大白,可惜寨中无酒!渊哥儿,你上辈子肯定是个精通世故的大家,这对子可非穷酸书生能作出来的。”

    王渊心想:我就一只苦逼工程狗,在山里修桥打洞十多年。你要问些工程相关问题,我肯定答得头头是道,但做文章可不是我的强项,顶多也就能写各种工程报告。

    沈师爷突然前所未有的正经起来,认真说道:“渊哥儿,以你的天资,以你的性情,有朝一日必将冲天而起!我们不妨做个约定,你若当了大官,我就给你当幕宾谋主。别的不提,在你飞黄腾达之后,给我捞个七品知县即可。为师这辈子没有别的追求,就想当一当地方主官!那是做梦都想啊,佐官当起来忒没劲了!”

    貌似,说到最后又不正经了,这家伙十足的官儿迷。

    刘耀祖傻傻看着沈师爷,心中伟岸的老师形象,似乎有点开始变形。

    王渊无语道:“那我该说……成交?”

    “怎样说法都行,”沈师爷兴奋道,“你我师徒,不分彼此。来,击掌为誓!”

    “好!”王渊一巴掌拍出去。

    沈复璁揉着生疼的手心,又想起晒坝里的三合土,好奇道:“三合土的配置方法,也源自你前世记忆?”

    (ps:上架之后,盟主加更一章,白银盟加更五章,新书期间打赏的也算。老王正在码字存稿,这次一定不会食言,没做到就直播女装跳舞。)

009【要留清白在人间】

    人是一种适应性动物。

    短短几天时间,沈师爷就适应了山中生活,也适应了自己现在的身份,甚至张口闭口以“为师”自称。

    至于沈复璁和王渊的关系,也似乎发生了某种微妙变化。

    无论是王渊的读书天赋,还是林子里的蚯蚓池,抑或晒坝那边的三合土,都只起到一个积累催化作用。

    真正的质变,竟是那句“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沈复璁的主要才能,并非做八股文章,也非教孩童读书,他是一个工龄长达十多年的师爷。他上能揣摩朝堂决策,下能操控佐官胥吏,不洞明世事,不人情练达,又怎能做到如此地步?

    那副出自《红楼梦》的对联,等于直接说到沈复璁心坎里,完美总结了他这些年的做人经验。

    沈师爷心中的震撼可想而知,甚至激动得当场立誓求官,对王渊具有宿慧之事深信不疑。他已经不把王渊视为普通弟子,而是当做可以彼此扶持的奋斗友人。

    在青杠林的另一端,被人为砍出一大块空地。

    空地中央,有个泥巴垒成的大土窑。

    沈复璁来到窑前,仰望片刻,说道:“渊哥儿,这石灰窑,恐怕不是你一个人能建起来的。”

    王渊嘿嘿直笑,不做解释。

    刘耀祖抢着回答:“王二哥把方寨主骗惨了,说窑子烧出的东西能修水渠,害得全寨都帮着他造石灰窑。大家忙活了两个农闲时节,结果引水渠现在都还没修,方寨主气得要烧王二哥家的房子。”

    “方寨主没那么好骗吧?”沈复璁狐疑道。

    王渊一脸贱笑:“哈哈,此事不便细说,咱们暂且不提了。”

    其实过程很简单,作为一只资深工程狗,发现黑山岭到处是石灰岩,而且还很容易找到高岭土。王渊能想到什么?

    当然是烧制水泥啊!

    上辈子,王渊家里就是开水泥厂的,只不过后来搞环保被关停了。

    但穿越之后,无论王渊怎么做实验,即便架起传说神器土高炉,依旧无法达到可以烧制水泥的炉温。

    无奈之下,只能退而求其次,先把三合土搞出来再说。

    三合土和水泥一样,主要原料都是石灰岩,但烧制所需温度要低好几百度。

    为了说服方寨主建土窑,王渊可是费了大力气。忽悠说这玩意儿烧出的东西,可以用来修建引水渠,方阿远这才半信半疑召集人手。

    黑山岭寨那么穷,除了土地贫瘠以外,主要就是缺少灌溉用水。

    寨中水源只有一条小溪,还是山泉水汇集而成,农忙时节根本不够用。人们需要到几里外的溶洞取水,洞中有地下暗河,但山势非常陡峭,不适合在溶洞附近建房定居。

    地下暗河又太深,得用长绳拴在桶上,非常吃力的往上提水。

    王渊便跟刘木匠合作,搞出一个滑轮组,让寨民们取水更加方便省力——正因如此,方阿远才会相信王渊的鬼话,兴冲冲的建土窑烧石灰,打算集全寨之力修通一条引水渠。

    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儿!

    王渊设计的垃圾土窑,烧制石灰的成功率太低。即便把石灰岩砸稀碎了扔进去,烧出来也有一大半废料,而且费时费工费力,根本无法满足修建引水渠的需求量。

    工程方案宣告失败,烧出的石灰废物利用,干脆打了个三合土坝子用来晒粮食。

    至于那引水渠,施工难度太大,王渊也是没辙啊。他本就没想过修引水渠,只是以此为幌子,实验一下石灰窑构想而已。

    显然,方寨主被糊弄了。

    沈师爷缓缓蹲下,捡起一坨早已凝结的石灰,问道:“粉笔就是这样来的?”

    “对,”王渊笑道,“这里石灰多得很,全是没用的废料,足够先生把四书五经都写完了。”

    沈师爷盯着熟石灰出神,良久突然诗兴大发,朗诵于谦的《石灰吟》:“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此情此物,令吾不禁追思于肃愍公,挺身挽狂澜于既倒,最后却落得那般下场。”

    好奇宝宝刘耀祖忙问:“先生说的是谁?”

    王渊虽然不知道于肃愍公,但《石灰吟》他学过啊,猜也能猜到是于谦谥号。

    刚德克就曰肃,执心决断曰肃,法度修明曰肃,正己摄下曰肃;在国逢艰曰愍,祸乱方作曰愍,佐国逢难曰愍,危身奉上曰愍——说实话,弘治皇帝给于谦追加的谥号,已经非常贴切了。

    后来,万历皇帝把于谦改谥为忠肃,换个“忠”字,去掉“愍”字,意味深长啊。

    沈师爷给两位弟子讲了一番于谦事迹,告诫道:“你等切记,做人不可太过刚直。刚则易折,招人嫉恨,难免遭到宵小暗算,更会受到君上猜忌。”

    刘耀祖非常聪明,点头道:“我爹也说,做人不要强出头,该服软时就要服软。”

    沈师爷又问王渊:“渊哥儿,你觉得呢?”

    王渊不屑冷笑,豪气冲天:“一味服软,怎做大事?”

    沈复璁顿时说不出话来,恍然间,他似乎看到另一个于谦。想想弟子的拳脚身手,脑中不禁浮现出诡异画面——王渊站在朝堂上,猛地扔掉笏板,挽袖子暴打言官,打得言官连声痛呼:“王二,我服了,求你饶我一命吧!”皇帝慌忙劝阻:“王二,给朕一个面子,切莫把人当场打死。”

    刘耀祖望着沈复璁:“先生,你怎么愣住了?”

    “啊?没什么,没什么。”沈师爷回过神来,摇头驱散那些荒谬幻想。

    王渊问道:“先生到林子里来找我,究竟有什么事情?”

    沈师爷说:“你欲考科举,就必须弄到户籍。而不管用什么法子,弄户籍都必须使银子。我见你会调配三合土,就想着是否能靠这个赚钱。”

    “绝无赚钱可能,”王渊摇头说道,“一开始我也想用三合土赚钱,所以才诱骗方寨主为我造石灰窑。但烧制石灰的成本太高了,若再运到山下售卖,普通人家根本用不起。”

    “为何不卖给土司呢?”沈师爷问。

    王渊苦笑:“土司就是一帮土匪,完全不讲道理。若土司得知三合土的好处,肯定是不愿出钱购买的,直接把寨民编为匠户岂不省事?对于土司来说,还有更省事的法子,调兵把穿青寨给平了,将寨民都抓去做奴隶,专门给他制作三合土。”

    沈师爷瞬间语塞,无言以对。

    他当师爷的州县,不论官吏再怎么贪腐,那也是要讲基本规则的。可这种规矩对土司无效,即便无缘无故杀光穿青寨,都不会有任何人来追究,化外莠民对朝廷来说不是人,至少不是法律意义上的人!

    “三合土赚钱的法子,咱们就不提了,”沈复璁说起另外一件事情,“当务之急,是要下山买书,顺便再买点笔墨纸砚。你若不认真练字,难道科举时也用黑板和粉笔?殿试只有墨卷,没有朱卷,难道让皇帝捧着块黑板给你点状元?”

    王渊乐得直笑:“先生这么一说,好像还蛮有意思的。”

010【世界那么大】

    沈师爷很快迎来自己上山之后的第一个节日。

    四月初八,嫁毛虫节。

    穿青人的血统复杂之处,从其传统节日便能窥见一斑。

    他们既跟土家等族一起过“嫁毛虫节”,又跟仲家等族一起过“端午节”,还跟汉人一起过“重阳节”。(注:仲家是壮族和布依族的前身,穿青人把粽子称为仲粑,很可能是沿袭自仲家。)

    如果再研究穿青人的信仰,那就更显得有趣。

    穿青人所信奉的五显神,属于唐宋时期江南民间神灵。历代叫法不一,直到宋徽宗的时候,才由皇帝正式册封定名为“五显公”。

    一个江南地区的神灵,怎么跑到西南地区接受供奉呢?

    同时,穿青人信奉的五显神,又跟江南的本尊有所不同,还吸收了四川的二郎神信仰,另又融入朱元璋提倡的放五猖习俗。

    很有可能,穿青人的先祖们,有一部分来自江南,有一部分来自四川,还有一部分是明初的官军将士。

    另外,穿青人虽然不怎么信佛,却又流行嫁毛虫节的谚语:“佛生四月八,毛虫今日嫁。嫁到深山中,永世不归家!”——后来更是把道家也扯进来,将这个谚语写在黄纸符上,交叉贴于大门用以驱虫。

    “嫁毛虫节”类似汉人的“天仓节”,主要是为了祈求五谷丰登。

    贵州温度本就偏低,穿青人又居住在大山里,春耕比其他地区要晚得多。大概到了四月初八,才是真正的春忙时节,驱赶毛虫不要啃咬幼苗,祈求今年能够粮食丰收。

    穿青寨里,到得四月初八这天,家家都换上新衣服,拿出珍藏的粟米煮“花饭”——即用黄花草煮水过滤,将米饭染成金黄色。

    晚上,全寨居民都汇集于晒坝,巫师带着面具念咒语,带领大家一起跳傩舞,祈求五显神保佑今年五谷丰登。

    “此乃淫祀也,果然是化外蛮夷!”

    沈师爷坐在晒坝边上,看着跳傩舞的寨民连连摇头。鄙夷之余,又忍不住喝了一口甜酒,回味陶醉道:“淫祀不足取,但穿青人酿的甜酒是真香!”

    王渊走过来,坐在地上赔沈复璁喝酒,笑道:“先生怎不一起去跳舞?”

    “喝酒足矣,”沈师爷又就着炒松子喝了一口,赞道,“虽无干果、蜜饯佐酒,但这炒松子也别有一番风味。”

    正德初年,花生还没传入中国,明人的喝酒习惯沿袭宋人。要么用干果下酒,要么用蜜饯下酒,如果再晚几十年,沈师爷肯定要用花生米来说事儿。

    王渊说道:“我跟方寨主商量过了,购买笔墨纸砚和书本的钱,由我们五家共同分担。”

    “五家?”沈师爷没算明白。

    “对,五家。王家,方家,袁家,刘家,还有贺家,”王渊指着篝火旁跳舞的巫师,解释说,“贺家一直掌管祭祀,同时也是寨中的医生。贺老爷子,想把他两个孙儿送来读书,愿意承担各种日常花销。”

    沈师爷对此无所谓:“行吧,反正也不差那两个。”

    王渊说:“方寨主让我来问,购买那些东西要花多少钱?”

    沈师爷头疼道:“我也不知贵州的物价啊。”

    王渊问:“那按江南的物价呢?”

    沈师爷盘算道:“蒙学读物和四书五经,由于广泛印刷,属于最廉价的一类刻本。在江南之地,大概五六只鸡,就能换来一套官刻《四书集注》。如果是私刻的劣本,一两只鸡就能换来一套。当然,这是弘治初年的价格,现在我就不怎么清楚了。”

    尼玛,鸡还能作为货币单位?

    “如果用铜钱来计算,多少文钱可以买一套《四书集注》?”王渊继续追问。

    沈师爷连连摇头:“铜钱怎说得清楚,只能用银子来定价。”

    在王渊的刨根问底之下,沈师爷一番细说,他才知道明朝的货币体系无比混乱。

    官方货币是大明宝钞,但这玩意儿形同废纸,早在宣德年间就停止印刷了。而且,宝钞停印的一个原因,居然是印刷成本高过了流通价值。

    但停印归停印,它始终是官方货币,法律地位永远高于白银和铜钱。

    一直到崇祯年间,大明宝钞都还在使用,主要用于赏赐和收税。

    番邦进贡,皇帝得回赐啊。回赐物品五花八门,但必定有宝钞的影子,有时一次就要赏出去好几十万——还真有几个小国,把大明宝钞带回去,一度当作高级货币流通,比如琉球国。

    还有就是科举殿试,每一位新科进士,都会获得一摞赏赐宝钞。这玩意儿又不能买东西,只能拿回家压箱底儿,擦屁股都嫌硌得慌。

    至于收税,那才是最坑的!

    朝廷大佬们经常抽风,突然就勒令某个税种,只能使用宝钞来交税。

    交你妹的税啊!

    大明宝钞早就不印了,一时半会儿上哪儿找宝钞应税去?

    于是,就催生出一个行当:屯钞之家。

    这些人以买草纸的价格囤积宝钞,再以官方价格卖给应税百姓,中间有着上千倍的暴利。甚至他们还卖钞给朝廷,因为朝廷也不印钞啊,上哪儿找宝钞赏赐给藩国和进士?

    王渊听得瞠目结舌,心中大呼奇葩。

    一个国家的官方法定货币,印钞成本居然超过了流通价值。

    那可是纸币啊!麻溜印呗。

    这也就罢了,朝廷使用自己发行的货币,还得从民间高价回购,任由屯钞者敲竹杠?

    他娘滴,里面有多少猫腻,里面有多少勾结,用脚后跟去想都能明白。

    接着,沈师爷又说起铜钱情况,彻底刷新了王渊对货币的认知。

    直隶铸造的铜钱,一般只在直隶地区流通。各省都有自己铸造的铜钱,而且价值不等,许多时候商人都难以换算。

    即便是同一地区铸造的铜钱,币值也有差异。

    就拿南直隶的金背钱来说,由于铸造精美,用料十足,比当地的其他铜钱更讨喜。于是乎,一文金背钱,往往可值其他铜钱两文、三文,甚至是五文、十文!

    这么说吧,一个南直隶山区的农民,挑着农副产品到南京城售卖,光是铜钱币值就能将其搞晕,不被坑个死去活来反而稀奇。

    这还没把假钱计算在内,铜包铁、铜包铅的假钱遍地都是,有时候专门鉴定货币的行家都会走眼。还有刮铜占便宜的,即把铜钱边沿刮下来,刮剩下的铜钱瞬间贬值。

    还有各种“开元通宝”、“庆历通宝”,一大堆古钱假币横行于市。

    嗯,唐宋时期的铜钱,在明代也照用不误。

    “外面的世界好复杂啊!”王渊忍不住感慨。

    贵州这破地方,就没那么多弯弯绕绕。

    寨民们下山做交易,主要形式为以物易物。别说银子,就连铜钱都很少使用,更不存在收到假钱的情况。

    沈师爷笑道:“说起钱币,我倒想起一个趣闻。数年之前,我随恩主宴饮聚会,有个云南进士说,他们那边还在使用海贝。”

    “贝壳?”王渊感觉自己的认知下限,今天怕是要被刷新得没底儿了。

    其实别说明朝,就连到了清朝,云南那边都还在使用贝壳做货币。

    据史料记载,明嘉靖二十七年,云南有个叫董一言的军户,将房子卖给一个叫钟大用的军户,作价白银二十四两。但害怕银子掺假,决定改用贝壳交易,折算为贝壳二千一百六十卉。

    贝壳居然比银子更值得信赖,你能想象?

    王渊对大明朝更加好奇,连忙追问其他生活常识。

    沈师爷回忆着自己精彩的前半生,感慨道:“说起江南风物,最难忘的还是鱼翅。其味甚美,还可益气养神,实乃滋补之佳品!”

    我靠,明代就有鱼翅了?

    都是大明朝,这江南和贵州的差别也太大了吧。

    一个已经流行鱼翅,一个遍地原始部落,简直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

    王渊那沉寂多年的精神世界,猛然就活跃起来,他不甘心窝在贵州,迫不及待的想出去看看!

    (女主角色是老王添加的,提前透露一下而已。)

011【杀官造反寻常事】

    由于正值春耕,寨中实在分不出人手,不能派太多人护送沈复璁买书。

    但是,不护送不行。

    因为他们前去买书的地方,并非山下的扎佐长官司,而是更远的贵州城!

    在各级土司当中,长官司属于最低级别单位,但至少也相当于下等州。换一个现代说法,你可以勉强理解为“县级市”(肯定不准确)。

    可堂堂的扎佐长官司,秩比一州之地,居然连正经书铺都没有。

    其中原因嘛,宋氏族学自有购书渠道,平民子弟又不参加科举,开个书铺卖货给谁啊?

    在嘉靖朝以前,贵州举人的出身,主要有两种:一是土司子弟,二是卫所子弟。

    平民子弟或许读得起书,但考不起试——

    直到正德年间,贵州都不自设乡试,也没有自己的提学官。

    贵州秀才必须前往云南,在别人考场旁边搭个棚子蹭考,批改试卷也是由云南官员代劳。

    《天下水陆路引》这样记载从贵州到云南的旅程:“……十里至清平县清平驿。近,谨防蛮子……十里至鸡公铺……皆蛇……三十里至关索岭……有哑泉,不可饮……上大山,民哨坡有毒泉,不可误饮……”

    贵州秀才们赶考很艰难啊,乡试都是自带路费干粮,半路上还得谨防蛮子和盗贼。而且乡试赶路还在夏天,蛇虫鼠蚁颇多,瘴气毒泉遍地,不被人砍死也容易病死。

    土司子弟有保镖伴随,卫所子弟也弓刀娴熟,自能应付乡试赶考之路。至于平民子弟,那得看天靠运气,能胳膊腿儿全乎的走到考场再说吧。

    这一切因素,导致王渊想买教材,必须前往更远的贵州城。

    给他们当护卫的是猎户袁刚,袁志和王猛也算武力。而作为交换,其他几家必须帮着袁家、王家种地,免得耽误了关键的春耕日子——严格来说是夏耕,都已经初夏了。

    买书队伍构成如下:王渊、王猛、沈复璁、袁刚和袁志。

    除了沈师爷之外,个个挎刀背弓,谨防沿途发生意外。

    意外有很多种,突然冒出豺狼虎豹啊,突然冒出蛮夷野人啊,突然冒出劫道贼寇啊,反正遇难者的死法是五花八门。

    袁刚和王猛各自牵着一头黔驴,这两头驴属于寨中公产。驴背上驮满了山货,平时都在扎佐司交易,这趟顺便运去贵州城售卖,因为价钱比扎佐司要高得多。

    袁志是最兴奋的一个,这小子已经十五岁了,都还没去过贵州城呢。

    山路虽然难走,但幸好都是官道。

    从扎佐驿到贵州城的官道,属于由川入黔(中线)的必经之路。至于历史上,王阳明所在的龙场驿,属于川黔交通线的西线重要节点。

    众人耗费几个时辰下山,复又走了三天时间,终于来到贵竹长官司境内——这里也是水东宋氏地盘。

    前世在贵州修桥打洞数年的王渊,不止一次到贵阳游玩,此时竟被惊得瞠目结舌。

    竹林,竹林,还是竹林!

    从贵竹司的边缘地带,一直来到贵州城,沿途竹林就没有断过,就连官道都修在竹林当中。

    明代的贵阳,居然被绵延数十里的竹海团团包围。

    此时,贵阳的官名是“贵州城”,彝语则叫“黑羊箐”。“黑羊”即美好之意,“箐”为山间大竹林,连起来就是“美丽的山间竹海”。

    沈复璁也被这般壮阔景象惊呆了,不禁说道:“此地竹林遍布,想必盛产美纸,纸价应该很便宜。”

    袁刚警惕观察官道两侧的竹林,说道:“贵州城东北有个村寨,一家姓彭的世代造纸为生。我还听说,彭家跟每一任贵州布政使都关系很好,因为汉人官吏需要买彭纸办公。至于纸价如何,我从来没有问过。”

    “这个彭家肯定是本地大户。”沈师爷揣测道。

    袁刚笑道:“大户确实是大户,就连土司都不便欺压。但彭家寨位于各族交界地,谁都不管,谁都想争,年年都有部族械斗。彭家兴建的南静寺,前年刚被盗贼一把火烧了,佛像上贴的金箔被刮得干干净净。”

    沈师爷不由感叹:“在这贵州地界,大户的日子也很难啊。”

    袁刚比划着手中钢刀说:“想在贵州过得下去,手里的刀箭才是根本,谁的拳头硬,谁说话就算数。五年前,扎佐土司派人上山,想把穿青寨的赋税加重两成。当时我们谁都不言语,家家把兵器拿出来,就连刘木匠都抄了一把刨子。不论老弱妇孺,一千多穿青人,就是一千多兵勇,没断奶的娃娃都能咬人。土司想加税,可以,至少得带五千兵马上山,才有资格跟我们穿青人说话!”

    沈师爷顿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心想:难怪寨子里个个粗野难驯,都是被生活境遇逼出来的啊。

    王渊语气无奈道:“土人有自己的族群相依,汉民有官府特别照顾,土司更是一手遮天。只有我们穿青人,谁都不待见,全靠自己挣扎求活。听方寨主说,早在四十多年前,他还是一个小娃娃的时候,穿青寨当时就有三千人口。”

    “怎么现在还变少了?”沈师爷忍不住问。

    王渊唏嘘道:“跟扎佐土司打了一仗,用汉地的话来讲,就是官逼民反、揭竿而起了。足足三个月,寨中族人死伤无数,扎佐司调集所有兵马,愣是没有把寨子打下来。”

    沈师爷又问:“战况如何?”

    袁刚接话道:“扎佐司附近的贵竹司和乖西司,都是水东宋氏地盘。扎佐司打不下寨子,就去贵竹司、乖西司搬救兵。两万多土司兵马上山,我们寡不敌众,死得只剩下九百多人,只好向他们投降。不过投降也要讲条件,只能给穿青寨加两成赋税,想要更多那就接着打。即便穿青人死光了,那些土司兵也得再流点血!”

    袁志这半大小子,竟一点都不悲伤,反而带着自豪的语气说:“我阿公(爷爷)阿婆(奶奶),还有他们的几个兄弟,都是当时战死的。我阿公可厉害了,射死好几十个土司兵!他的手指都被弓弦磨烂,又提刀杀向破寨的土司兵,带着十多个寨中青壮,硬生生把上百个土司兵赶出寨子。”

    王渊接着说:“方寨主的父母和叔伯婶婶,也是那时战死的,否则光是方家就有上百人口。”

    沈师爷暗暗咋舌,这他娘也太惨烈了。

    寨中三千人死得只剩九百,阵亡率已经高达七成。再除去寨中的老人和幼童,恐怕男女青壮就剩四五百了,居然还敢跟两万土司兵谈条件?

    事实上,幸亏当时的宋氏族长是宋昂。

    此人一心汉化,诗礼传家,相对开明仁慈,对朝廷也是忠心耿耿,凡事都不愿做得太绝。

    若换成宋氏现任族长宋然,穿青寨早就不存在了,而且很可能直接下令屠寨,宁愿不收赋税都要保住面子。

    王渊突然笑着说:“那一仗,也打出了穿青寨的威风。不管是水东土司,还是周边蛮夷部族,都不敢再轻易招惹咱们穿青人。”

    袁刚也翘起嘴角:“就在上个月,乖西司的苗酋阿贾,还来咱们寨子里拜会过,想拉我们穿青人一起造反。先生你看着吧,不出两三年,乖西苗部必然有一场大叛乱,这水东宋氏不死也要脱层皮。”

    王渊补充道:“苗酋阿贾,虽然只是一个苗部的首领,但他的威名就连我都听过。乖西、扎佐、洪边的其他苗部都佩服他,近乎是此地苗王。他一旦叛乱,至少能聚兵好几万,攻破宋家祖宅都有可能!”

    沈师爷听得头皮发麻,腹诽道:杀官造反这种大事,你们能不能别说得如此轻松,就跟聊晚上吃什么一样。

    太野蛮了!

    几人一路闲聊,已经接近贵州城外的贵州驿。

    突然马蹄声起,从驿中窜出十余人马。

    一马当先的,竟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她身上穿戴着仲家服饰,头裹彩巾,身骑矮马,腰挂短弓,伏在马背上狂抽鞭子。

    即便官道上,有王渊四人迎面走来,这仲家小姑娘都没有丝毫减速的意思。

    后面十多人,个个骑马带刀,似乎是小姑娘的护卫。他们一边追赶,一边朝王渊等人大喊:“歪拍料,歪拍料(快让开)!”

    袁刚和王猛顿时色变,各自拉着驮满山货的黔驴避让。事发突然,沈师爷都被吓傻了,王渊赶忙将他扯离官道,剩下的袁志也是飞快跳开。

    幸好此时已近贵州驿,官道相对比较宽敞。若换做山岭地带,官道狭窄避无可避,绝对要撞个正着——便是那小姑娘,也会连人带马跟毛驴一起出车祸。

    那些护卫又是一阵呼喊,小姑娘头也不抬,趴在马背上呵斥几句,便继续挥鞭加速前进。

    “呸!”

    袁志这小子吐了一口带尘唾沫,擦嘴发泄道:“若是哪天被我逮到,我非打烂她的屁股不可!”

    沈师爷也被马蹄带起的灰尘迷了眼,揉着眼睛问:“这是谁家女子,竟如此蛮横。若不是我们躲得快,怕要被她给驱马撞死。”

    王渊撇撇嘴,冷笑道:“还能是谁?穿着仲家服饰,又带着骑马护卫,这恶女子肯定姓宋!”

    袁刚补充道:“便是扎佐土司的女儿,也没这么大阵仗。能随身跟着十多个骑马随从,她阿爸要么是安贵荣,要么是宋然。安贵荣是彝人,宋然是仲家子,她穿着仲家衣服,只能是宋然的女儿了。”

    安贵荣和宋然,一个是水西安氏族长,一个是水东宋氏族长,皆为贵州宣慰使,而且治所都在贵州城。

    史载宋然无子,这小姑娘很可能还是贵州宣慰使的独生女。

    沈师爷又问:“她刚才在马背上说什么?”

    袁刚翻译道:“那是仲家语。她让随从都跑快点,别把竹熊放跑了,今天一定要抓住。”

    “竹熊又是何物?”沈师爷以前没听过。

    王渊咂嘴说:“食铁兽。”

    这死丫头,居然带人去抓熊猫,放几百年后铁定蹲监牢!

    (ps1:经一位学习委员提醒,老王终于回忆起初中化学知识。氢氧化钙跟空气里的二氧化碳反应,会变成碳酸钙,这玩意儿就是制作现代粉笔的原料之一。所以,王渊用的不是熟石灰,跟现代粉笔已经很接近。)

    (ps2:二号女主已经上线,也在角色栏里添加了。)

012【孤独的清醒者】

    贵州城最早的城墙,始建于元代,当时唤作“顺元城”。

    明朝初年,贵州都指挥使、皮鞭play爱好者马晔,在顺元土城的基础上进行扩建,才有了后来的贵州石制城墙。

    到了正德年间,贵州城还只有六座城门,且“次南门”只允许军士通行。

    王渊等人是从柔远门进城的,此门之外皆为土司辖地,取“怀柔远人”之意。

    靠着城墙根,城外有一片棚户区,多为迁居汉人搭建。这种情况在古代极为普遍,等棚户区扩大到一定规模,官府就该考虑修外城框起来了,而且还属于大大的政绩。

    大明朝廷若想改土归流,至少也得等贵州城把外城修起来——那意味着,省城周边的汉化程度,已经达到一种微妙状态。

    在此之前,如果谁敢提“改土归流”四个字,直接在朝堂上打板子就行。要么脑子有病,要么妖言惑众,谁信谁是智障。

    汉化程度那么低,汉民数量那么少,你丫改土给谁看啊?不但难以征收赋税,还得天天带兵平叛,没几年就要把户部大佬们搞崩溃。

    “书铺、纸铺这些,反正跟读书有关的,铺子全都开在北城。”

    袁刚牵着毛驴进城,对沈复璁说:“我们先去东城、南城卖山货,换一些粗盐回来,再到北城买笔墨纸砚。”

    沈师爷有些搞不明白,问道:“这贵州城是什么格局?”

    袁刚指着正前方说:“贵州都司、贵州卫、贵州前卫,治所全都设在南城。那里是军汉们的地盘,我手中钢刀就是在南城买的。平时寨民收集的鸦翎、孔雀翎,也可以拿到南城售卖,卫所愿意收购这些东西做箭翎。”他又指着左右两边说,“西城是水西安氏地盘,东城是水东宋氏地盘,分别设有两个贵州宣慰司的治所。”

    沈师爷点头道:“如此说来,贵州布政司的治所就在北城了。”

    袁刚笑道:“布政使老爷确实在北城,但贵竹长官司的治所也在北城。咱们那位贵州布政使,别说政令出不了贵州城,他连北城都出不了,只在治所附近的几条街面上管用。”

    沈师爷不禁吐槽:“这种一省主官,还不如在江南当知县快活。”

    贵州布政使也确实怪憋屈的,名义上他是一省主官,可身边全是拿刀的莽汉。南城的军汉不听话,东西的土司也不听话,北城自留地又掺个蛮夷进来,还因为制度问题不能深入州县,直接就从省(和谐)长混成街道办主任了。

    贵州按察使同样如此,堂堂一省公检法首长,如今的主要工作竟是考察教育情况——纯考察,除了考察,也干不了别的。

    因为在公检法领域谁都不甩他,正好又兼职做贵州的副提学官,恰巧正提学官由云南官员代理,而且几十年都没来过贵州。如此一来,贵州按察使就改管教育呗,可惜全省学校也只那么几个。他如果花费三个月时间,把全省的学校都视察一遍,估计有两个半月都在忙于赶路。

    俗语云:“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邻省城。”

    按这种说法,贵州布政使和贵州按察使,肯定是祖上八辈儿缺德。

    王渊也是第一次来贵州城,有些兴奋,但更多失望。

    这破省城实在没啥意思,两层楼房都不多见,遍地都是低矮瓦房。

    你瓦房就瓦房吧,整点雕梁画栋啊。居然大部分都以石料为地基,再用竹片编制墙面,稀泥拌草往上边儿一糊就了事。

    袁志这小子却异常激动,完全没有平日的粗蛮,指着前方大惊小怪道:“王二,你快看,那栋楼房好高,居然有足足三层!”

    “嗯,是很高。”王渊随口敷衍。

    三层楼房,在贵州城也算地标性建筑了,难怪袁志能一眼就看到。

    大哥王猛也好不了多少,一路左顾右盼,看什么都觉得稀奇。他说:“贵州城里的人可真多,比扎佐司多多了。”

    众人渐渐来到东城区,王猛突然就迈不动腿。

    王渊回头喊道:“大哥,你发什么楞啊?”

    王猛居然扭捏起来,指着街边一家店铺,羞涩道:“我……我想进去看看。”

    那是一家首饰店。

    袁刚顿时明白,谁还没年轻过啊,笑着说:“去吧,快去快回。”

    王猛忐忑无比的走进店铺,立即就看中一根银簪,问道:“这个卖多少钱?”

    老板瞅瞅王猛的穿着,也不开口给价,只说:“你买不起。”

    “哦。”王猛挠挠头。

    老板又往旁边一指:“那些是铜做的,价钱更便宜。”

    王猛还是心虚,虽然看什么都喜欢,但只挑了一对耳环,问道:“这个怎么卖?”

    老板冷冰冰道:“一百钱。”

    “我我……我没那么多。”王猛吞吞吐吐,平日的糙汉子,此刻涨红了脸。

    王渊不知何时进店,笑问道:“你看我们这种穷苦山民,身上能敲出多少钱?给个诚心价,五文钱怎样?”

    老板翻白眼说:“五文钱还不够铜料。”

    “那你说该多少?”王渊问。

    老板想了想:“五十钱,你拿走。”

    王渊对大哥说:“你有多少?”

    王猛掏出铜钱一个个细数,那是他攒了好几年的钱,平时都以物换物根本不用铜钱的。反复数了几遍,确认没有疏漏,才说:“我只有三十八文钱。”

    老板有些不耐烦,一脸嫌弃道:“三十八就三十八,当我做了亏本生意,懒得跟你们胡搅蛮缠。”

    “啊?”

    王猛愣了愣,随即大喜,掏钱付账说:“谢谢,谢谢,你真是好人!”

    兄弟二人走出店铺。

    王渊揶揄道:“大哥,你买首饰送给谁啊?”

    “别问,你还太小,不懂这些。”王猛脸上泛着幸福微笑,掏出一块碎布,把耳环小心包好,放在胸口贴身保管。

    我不懂?

    你就是馋别人身子了!

    当心哪天方寨主知道,把你三条腿全部打断!

    此后整整一个时辰,王猛都处于飘忽状态,好几次差点跟路人迎面相撞。

    他脑子里充满了幻想,想象着方阿妹收到耳环,是有多么的欣喜若狂;想象着他们手拉手漫步林间,迎着朝阳一起唱山歌;想象着方阿妹带着耳环,穿着漂亮的新衣裳嫁给他……

    对了,等我跟方阿妹生了孩子,也要请沈先生帮忙起名!

    大概用去半天时间,两头毛驴驮来的山货,终于全部换成粗盐。

    天色渐暗,袁刚领着大家去找客栈,而且只打算开一间房。沈师爷住店就可以了,其他人蹲在街边上,裹着麻布就能凑合一宿,没必要再花那冤枉钱。

    就在此时,又是一阵马蹄声响,来往路人纷纷避让。

    只见那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一马当先,灰头土脸。

    她身后的护卫们同样狼狈,有一个甚至没了半边脸,牙齿和颧骨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还有一个大腿骨折,趴在同伴马背上,只能这样横着回城。

    王渊见状暗暗发笑,看来国宝的战斗力很强啊。

    这些人如果猎杀熊猫倒还罢了,总能找到各种方法。估计是想活捉熊猫当宠物,结果被我大食铁兽搞得损失惨重。

    活该!

    小姑娘沿街狂奔一阵,快到贵州宣慰司府邸时,突然看到前方有个熟悉身影,吓得她连忙勒马想要转身逃跑。

    此人约末三十来岁,头戴方巾,身着儒衫,手里赫然还拿着一把折扇。他见小姑娘勒马回转,立即呵斥道:“站住!”

    小姑娘面露苦色,只得下马说:“大哥,你来找我阿爸呀?”

    那人脸色不悦道:“又去闯什么祸了?”

    小姑娘顺手把马鞭扔给护卫:“我没有闯祸,就是想去抓一只竹熊。那竹熊也太不给面子了,怎么劝都不听,还跟我们动起手来,把我好几个随从都打伤了。”

    那人听得此言,居然松了口气,似乎这个理由可以接受,只告诫道:“祖父在世之时,力行仁政,诗礼传家。你我皆为宋氏子孙,不可有残民害民之举,也不要虐待下人和奴隶。记住了吗?”

    “知道了,”小姑娘没什么耐心,“这些话,你该跟我阿爸说,他才是贵州宣慰使。”

    那人顿时气馁,黯然神伤道:“伯父听不进劝啊。我宋氏辖下百姓,一日难过一日,再如此下去,只怕又要有部族造反了。”

    小姑娘不屑道:“造反就造反,我正好带兵去平叛,让他们知道我宋灵儿的厉害!”

    “荒唐!”

    “糊涂!”

    “不知所谓!”

    那人连声斥责,复又咬牙切齿道:“汝父残暴至极,定将宋氏带入万劫不复之地!”

    小姑娘不再言语,她这位族兄是个书呆子,一天到晚说些不明不白的话,族人的耳朵早就听出茧子了。

    那人又痛心疾首道:“吾水东宋氏实为汉人,族谱可追及唐初。此数百年间,终日与蛮夷为伍,竟自甘堕落,以蛮夷自居。他日到了九泉之下,有何颜面去见先祖?”

    小姑娘还是不说话,她早就有经验了。旁人越是辩驳,这位族兄就越起劲,无人理睬反而更好打发。

    那人喋喋不休,又说了些乱七八糟的话。但终归还是消停了,愤然震袖而去,一路朗诵着不知从哪儿学来的汉家诗歌。

    (ps:质疑宋灵儿温柔贤淑、善解人意的老铁,可以去看看角色栏里,主角和沈师爷的人格定位。)

013【买不起书】

    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人无三分银。

    说的就是贵州。

    农历四月的贵州恰逢雨季,昨晚王渊、王猛、袁刚和袁志睡在街边,突然就他娘下起雨来。躲屋檐下都没用,风吹斜雨到处乱洒,把四人淋得浑身湿透。

    再加上昼夜温差很大,将他们冷得直哆嗦。身上裹两层麻布完全不顶用,只能蜷在墙根互相挨着取暖,气温可能已经降到5摄氏度以下。

    就连那两头毛驴,都跟他们挤在一起。而且是躺在最里面,由四人团团围住,防止毛驴淋雨受冻生病——穿青人命贱,驴比人精贵。

    “滚开,滚开,别耽误我做生意!”

    大清早,客店伙计取门板开店,对着王渊等人一顿呵斥。

    王渊上半夜根本睡不着,下半夜估计冻习惯了,居然眯着眼睛呼呼大睡。这刚睡下没一会儿,就听到有人在耳边吵嚷,只得迷迷糊糊握住刀柄。

    嗯,醒来的第一反应不是睁眼,而是拿刀!

    袁刚、袁志和王猛同样如此,眼睛都没睁开,三把刀已经抽出来大半。

    店伙计见他们还赖着不走,本想过去踹几脚。结果蹭蹭蹭蹭四刀出鞘,吓得店伙计猛退几步,不待多想,便转身进店去收拾桌凳。

    穿青人家中最值钱的物事,并非别样,正是兵刃。

    袁刚身上那把钢刀,几乎花光了历年积蓄,完全可以当成传家宝。王渊和王猛兄弟俩都是铁刀,钢火比菜刀好不了几分,只能说勉强脱离了生铁范畴。

    至于弓箭,那玩意儿属于消耗品。

    自制土弓用不了一年半载就废了,打猎必须带把备用弓,免得关键时候掉链子。箭簇只有少数是铁制的,大部分属于骨制和石制,杀伤力能把人感动到落泪。

    当然,如果哪天举兵造反,箭簇肯定要进行淬毒处理。

    淬毒这招,是跟土人学的,他们喜欢玩吹箭。

    王渊打了个冷颤站起来,活动腿脚暖身子,复又蹲下去摆弄土弓。弓弦有些受潮,他掏出一块浸油碎布,包着弓弦来回轻柔擦拭,宛若在抚摸情人的美妙肌肤。

    擦完弓弦,又擦铁刀,手法极为熟练。

    袁刚、袁志和王猛,也在做同样的事情。对于他们而言,银子可以不要,酒肉可以不吃,随身兵器必须侍弄得宜,否则很有可能就突然没命了。

    小雨还在淅沥沥下个不停,好在雨势没夜里大,也没被风吹着往檐下灌。

    四人打理好兵器,就站在客店屋檐下等待,鬼知道沈师爷这懒货什么时候起床。

    足足苦候一个时辰,沈复璁才从店里出来。见他们身上衣服未干,顿时不好意思道:“昨晚你们受累了。”

    “没啥,早习惯了,”袁刚牵着毛驴说,“等雨停了再走,先吃点东西填肚子。”

    省城的物价太贵,他们舍不得买东西吃,身上自带了十天的干粮和清水。

    这场雨又下了足足半日,到下午时分,几人才牵着毛驴前往北城区。

    北城区的风貌又不一样了,这里的汉家平民最多,相对而言也更加繁华,终于稍微有那么点省城感觉。南城区的汉人也多,但十有**属于军户,富的穿金戴银,穷的身着片缕,贫富差距异常明显。

    在袁刚的带领下,众人来到一条街道。紧挨着好几家店铺,都是在卖文化用品,甚至还有专卖书画和古董的铺子。

    沈复璁的精神变得亢奋起来,他在这里终于找回熟悉感觉,遇到什么铺子都想钻进去看一看。

    来到书铺,沈复璁先是浏览杂书,连连摇头,大为失望。

    这里的杂书种类很少,要么是《三国演义》、《水浒传》等陈旧小说,要么是佛经、药典等专业书籍。至于近些年的文学作品,沈复璁只看到两本弘治朝的诗集。

    再看科举参考资料,沈师爷更加失望。

    江南那边,乡试墨卷三年一印。此处的墨卷,竟还停留在二十多年前,而且是成化朝的江南旧卷所翻刻。

    皇帝都换了两个呢,贵州城的科举资料更新速度,还赶不上大明皇帝的更新速度。

    无奈之下,沈复璁捡了套相对精美的《四书集注》,问道:“此书什么价钱?”

    店主看他们俱皆穿青人打扮,根本不想做生意。但毕竟身为读书人,基本涵养还是有的,回道:“三贯。”

    “这他娘也要三贯?”

    沈复璁气得差点把书扔了,愤然道:“若在江南,这套书顶多三百钱。用纸就显得粗劣,由品相下等的扛连纸所印。还有这用墨,有些地方字迹都快糊了,你这使的是什么鬼墨。还有这排字儿……”

    沈师爷一口气说了好半天,把手里的《四书集注》贬得一无是处。

    店主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态度积极起来,拱手道:“朋友是江南来的读书人?”

    沈师爷听到“朋友”这个称呼,不禁问道:“阁下也是秀才?”

    店主更加热情:“弘治八年进学。”

    “果真是朋友,”沈复璁正身站立,认认真真作揖道,“鄙人成化十四年进学。”

    店主变得恭敬起来,也作了个长揖:“既如此,在下须自称晚生。”

    沈复璁立即将店主扶起:“不必如此客套,你我皆为朋友。”

    袁刚、袁志和王猛三人,对眼前这出戏搞得有点懵,没明白两个读书人怎么就熟稔起来。

    袁刚趁机教育儿子,低声说道:“看到了没?这就是读书的好处!”

    正德初年的士林风气,还没有完全败坏。

    只要考上了生员,便可互称朋友。即便一个是秀才,另一个是进士,那也是真朋友。

    如果仅为童生,就没资格做朋友了,只能被人称呼为小友。一个十八岁的秀才,遇到八十岁的童生,都能心安理得喊一声小友。

    至于晚生,则是学弟面对学长、晚辈面对前辈,用来表达尊敬的自我谦称。

    这种现象,再过几年就会慢慢改变。

    届时,只论官位高低,不论进学早晚。一个八十岁的老进士,在遇到权臣上官的时候,也会恬不知耻的自称晚生。而权臣上官,很可能直接回一声小友,把士林尊卑秩序彻底打破。

    正德朝,是大明社会的分水岭,政治、经济、文化、风俗……开始全面转变。

    究其原因,一是读书人想要冲破八股禁锢,二是社会经济已繁荣到临界点。

    我们在这里只谈文化层面,据水太凉先生钱谦益所言:“正嘉年间,士以通经为迂;万历之季,士以读书为讳!”

    从正德朝开始,读书人竟把通晓五经视为迂腐。到了万历朝,读书人居然不好意思说自己喜欢读书。无非就是觉得八股无用,在思想上另谋出路,开始广泛追求知识的实用价值。

    这场思想运动,王阳明不是发起者,却是承上启下的关键人物。

    王阳明的心学观点,犹如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将儒家主流从理学带向心学,至晚明又逐渐转变为实学。即便是钱谦益,那也属于实学宗师,倡导“由经术以达于实务”,只不过跑偏了十万八千里。

    而无数儒生跑得更偏,因为看不起八股,经也不读了,书也不看了。只背参考资料应付科举,说自己是经世致用之才,不屑与迂腐书生为伍,连司马迁是哪个朝代的都不知道。

    言归正传。

    沈复璁与店主叙了一番学年,又互道姓名表字,迅速拉近关系。

    书店老板说:“既是沈朋友当面,那这套《四书集注》,我就折价卖你两贯吧。”

    沈师爷倒是不疑被人敲竹杠,问道:“怎的如此昂贵?”

    书店老板苦笑:“在这贵州,书本怕是最无用的东西。方圆上千里,连个印刻坊都没有,我须到湖广那边去进书。书籍运输保养不易,不卖高价,岂不亏本?”

    “价钱也太高了一点。”沈师爷说。

    书店老板咬牙道:“那就一千七百钱,再不能便宜了!”

    白银与铜钱的兑换价格,每个朝代都不同,甚至每个地区都不同。在贵州城这边,一两银子约抵铜钱八百文,这套《四书集注》都超过二两银子了,远远高于沈复璁的心理预期。

    沈师爷问袁刚:“怎样?”

    袁刚低声回答:“五家只凑了三两银子。这套书就卖二两多,怕是不够买其他东西了。”

    沈师爷只能拉下脸皮继续还价:“都是读书人,你看……”

    “沈朋友,且稍待片刻。”

    书店老板突然堆起笑容,从沈复璁身边走过,点头哈腰的迎向店门口:“宋公子,您又来买书啦?”

    一个头戴方巾的儒生,摇着折扇进来:“有新书吗?”

    “最近刚到两本,都给宋公子留着呢。”书店老板快速跑回去,从柜台抽屉里取出两本书。

    (ps:书友群管理员比较严格,加群验证信息不对的都拒绝了。现在验证提问改为“本书的首发网站是哪家”,想加群的老铁可以再申请。万分抱歉。)

014【铁骨铮铮沈复璁】

    宋际,字无涯,洪边宋氏第四世嫡长孙。

    洪边宋氏在宣德年间,就已经成为水东宋氏主干,历代族长皆为贵州宣慰使。

    如今宋然年迈无子,按理说,宋际当属第一顺位继承人。可惜他是个书呆子,成天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族长宋然更喜欢另一个侄子宋储。

    同理,宋际也不喜欢自己的伯父,他甚至当面斥责宋然:“汝取字浩然,有何浩荡之气,有何博大胸怀?数十年间,不思仁爱百姓,不懂文章教化,只知盘剥享乐,吾深以为耻也!”

    这两年,宋然对大侄子更加厌恶。

    因为宋际整日奔走联络,不但想恢复爷爷宋昂办的义学,还打算在各长官司创建社学。见宋然对办学毫无兴趣,宋际居然跑去找安贵荣,想跟水西安氏一起建学校。

    宋家和安家,关系可差得很啊,这小子为了建学校,连家族利益都不顾了。

    书店老板首先奉上一本,屈身笑道:“宋公子,此乃《西涯诗录》。”

    宋际顿时喜道:“可是西涯先生的新作?”

    书店老板介绍说:“半为新作,半为旧作。西涯先生的诗词,俱皆汇集此书,你在贵州找不到更全的录本了。”

    西涯先生,便是内阁次辅、少傅兼太子太傅李东阳(还有半年当首辅),他的《怀麓堂集》尚未整理出版,如今只有各种散录作品传世。

    宋际连忙翻阅诗集,果然发现一些新诗,忙问道:“作价几何?”

    书店老板道:“此书来之不易,为一进士辗转抄录而成。你看这字儿,正经的……”

    宋际懒得听他啰嗦:“不就是想加价吗?多少钱?”

    书店老板收起笑容,正色道:“纹银二十两。”

    “不贵,记在我账上。”宋际并不感觉吃亏,反而认为自己赚到了。

    几个穿青人却被惊得目瞪口呆,这本诗集也就几十页,居然值他娘二十两银子!

    其实很正常,物以稀为贵嘛。

    即便到晚明时期,书价已经降得很低,一两百文就能买一套书。但那只是常见刻本,稀有的抄本要贵得多,耗费精力收集整理的录本就更值钱。董其昌获得《灵飞经》之后,海宁陈家借来刻入石碑,有人拓碑进行刻印。一卷《灵飞经》的拓印刻本,竟能卖到十两白银,而且还有人抢着买。

    在袁刚等人惊呆的同时,王渊突然眼睛发亮,他仿佛看到了一个野生的冤大头,一个行走的提款机。

    此君头大,吾手甚痒,欲持竹杠敲之!

    但王渊的身份有些尴尬,一个蛮夷孩童而已,行事颇不方便。他悄悄拉扯沈复璁的衣服:“先生,看你的了。”

    师徒二人对视一眼,沈师爷心领神会,说道:“遇事莫急,且再等待。”

    书店老板也不再招呼他们,只欠身站在宋际身边,陪同这位宋公子一起看书读诗。

    宋际连续翻了几页,终于有一首没见过的。他不禁仔细看去,蓦地皱起眉头,念叨:“‘小事糊涂,大事不糊涂,继恩一锁成鸿图……谁复糊涂如此乎,宗乎善矣为孙谋。’这首怎如此怪异,非词非曲,又不对仗,还失粘出韵,而且意思我也看不懂啊。”

    沈复璁本想观察宋际的性格,再来决定如何忽悠。但此刻突然出现好机会,立即作声道:“西涯先生是在自比北宋宰相吕端。此诗必为近半年所作,可能是被同僚质疑,写出来自我辩解,顺便发一下牢骚。”

    “何解?”宋际还是听不明白。

    沈复璁解释说:“小事糊涂,大事不糊涂,此乃宋太宗对吕端的评语。吕端出任宰相,得过且过,毫无作为,却总在关键时刻任事,宋太宗驾崩后更是一举定乾坤。去年新君嗣位,內官专横,陷害忠良。内阁诸公束手无策,可能西涯先生也被同僚骂了,他才写这首诗辩解一二,也是让群臣继续等待锄奸良机。”

    “原来如此!”

    宋际恍然大悟,复又问道:“既然托诗言志,又为何把诗写得失粘失对出韵?”

    沈复璁笑道:“故意为之。如此一来,谁读着都别扭,更能体会他的心境。毕竟太监有皇帝护着,谁当阁老都尴尬,在政事上难有作为啊。”

    宋际拍手大赞:“妙哉,妙哉!”

    这是一首很古怪的诗,把写诗能犯的错误都犯完了。但如果像沈复璁那样理解,立即就能化腐朽为神奇,令人不禁拍案叫绝。

    沈复璁又说:“什么平仄对仗押韵,都是宋人总结出来的,唐人根本不管这些。西涯先生一向追求盛唐古意,单从技法而论,这首诗也是在力求复古。”

    听到这里,宋际把诗再读几遍,越读就越兴奋,这才转身作揖:“先生大才,令吾……呃,你是里民子?”

    “里民子”即穿青人的别称,沈师爷如今也是一副穿青人打扮。

    沈师爷作揖道:“鄙人沈复璁,字慰堂,绍兴府余姚人,成化十四年进学。”

    宋际暂时放下心中疑惑,回礼道:“原来是沈朋友。在下宋际,字无涯,贵州洪边人。说来正巧,我也是成化十四年进学。”

    老子十七岁中秀才,已经很难得了。你才多大岁数啊,居然跟我同一年进学?沈师爷听得有些纳闷,不由问道:“敢问朋友贵庚?”

    书店老板笑着介绍:“宋公子九岁便中秀才。”

    沈师爷连忙做出恭敬模样,抱拳说:“宋朋友竟还是神童,失敬失敬!”

    “哪里哪里,不提也罢。”宋际稍微有些尴尬,因为考秀才的时候,主考官和阅卷官都是他爹。

    沈师爷故意恶心人,又问道:“宋朋友九岁中秀才,恐怕此时早就中举了吧?”

    宋际顿时更加尴尬,解释说:“贵州生员,必须到云南参加乡试,来往路途颇为坎坷。吾及冠之后,第一次去应试,走到半路便病倒了。三年之后又去应试,在云南染上风热之症,文章还没做完便晕在考场。三年之后再去应试,山洪阻断了官道,只得绕道而行,赶到云南已经耽误考期。接着吾母病故,又错过了一次乡试,蹉跎至今竟还是个秀才。惭愧,实在是惭愧,让沈朋友见笑了。”

    这他娘还有比我更倒霉的?

    沈复璁只得安慰:“宋朋友满腹经纶,想来下一次必定中举!”

    “承君吉言,”宋际抱拳道,“沈朋友既是江南人士,又如何来了贵州,还穿着里民子的衣服?”

    沈师爷再次变脸,既哀痛又愤怒,朝着北面拱手,大义凛然道:“新君嗣位,內官当道。那些没卵阉货以太监刘瑾为首,欺君罔上,结党营私,残害忠良。吾虽为末流佐官,却也挺身而出,冒死以谏。可恨那刘瑾蒙蔽圣听,一手遮天,爪牙遍布。吾身陷囹圄,又遭严刑拷打,还令吾攀诬清流上官。但吾等读书之人,便是惨死狱中,也不会跟阉党同流合污,要留得一身清白在此人间!阉党无可奈何,便将吾流放三千里,发配到云南蛮夷之地。”

    先前对那首诗的解释,已让宋公子为之绝倒,此刻哪会怀疑沈师爷说假话?

    宋际肃然起敬,整理衣襟,俯身大拜道:“先生铁骨铮铮,一身正气,实乃吾辈榜样。且受我一拜!”

    王渊在旁边听得直翻白眼。

    但不可否认,别看沈师爷平日不着四六,关键时刻肚子里还真是有货。

    话又说回来,人家以前可是知府的谋主,不但帮知府出谋划策,还全权负责知府的来往文书。怎么可能是个草包?

    在穿青寨混成那副模样,纯属秀才遇到兵,讲啥文章道理都没用。

    而到了贵州城,遇见咱宋公子,沈师爷瞬间恢复正常水平,能在自己最擅长的领域,把读书人轻轻松松给忽悠瘸了。

    (ps:推荐两本火书。一本是本书盟主的《我真没想出名啊》,另一本是大罗罗的《抢救大明朝》,感谢两位老铁的支持。)

015【慷慨仗义宋无涯】

    书店老板脸上带着怪异笑容,开始重新审视这位刚认识的朋友,心中不由升起佩服之情。

    这佩服又跟宋公子不一样,纯属遇到同行的惺惺相惜。他搬来两张椅子,请沈复璁和宋际坐下畅聊,自己则站在旁边等着看好戏。

    宋际向来持身以正,连坐姿都挑不出毛病,沈师爷本来想斜靠椅背,见此也只得挺身直腰、正襟危坐。

    袁刚悄悄握住刀柄,低声告诫三个孩童:“读书人不可信。这姓宋的如此呆傻易骗,沈先生怕是会生出异心,借机逃离咱们穿青寨。你们当心一些,发觉不对就立即动手。杀人的时候要快要狠,不能让他们发出任何声响,免得闹出动静不好脱身。”

    “晓得了。”王渊、王猛和袁刚同时握刀。

    宋际对此毫无察觉,沈复璁和书店老板却齐齐变色。

    沈师爷投来不解的眼神,袁刚回敬他一个冷笑,威胁之意已经不言而喻。

    这些蛮子!

    沈复璁为之气结,更觉委屈,他真没有想过借机脱身啊。

    王渊是具有宿慧的神童,一遇风云便化龙,沈师爷还想着搭顺风车呢。至于宋际,这位公子太容易糊弄了,沈师爷当然也不想放过。

    王渊和宋际,到底该选哪个?

    对沈师爷而言,这并非单选题,而是多选题,他两个都想要!

    王渊是可以投资的未来,宋际是能够倚仗的现在,完全可以双管齐下、一举两得嘛。

    沈师爷懒得再理会这些穿青蛮子,也不直接进入主题,而是跟宋际聊起了学问,想进一步摸清宋公子的路数。

    “宋兄所治何经?”沈复璁问。

    宋际回答说:“吾治本经为《礼经》。”

    太他妈巧了!

    沈复璁拍手笑道:“你我乃同道中人也!”

    宋际愈发惊喜:“沈兄也治《礼经》?”

    “然也。”沈复璁说。

    这真是无巧不成书,两人同一年进学,连所治本经都一样。

    老铁啊!

    其实很正常,仔细观察宋际的言行举止,就知道他处处守礼,甚至还想用礼仪教化来管理贵州。在宋公子看来,只要推行教化,则人人守礼,则天下大治。

    二人随即聊起了本经学问,一个高谈阔论,一个刻意附和,顿时天雷勾动地火。

    宋际的《礼经》功底很扎实,但思想全都来自朱熹批注,似乎没有读过别家文章,也全然没有自己的主见。

    这种读书人,放在弘治朝以前很吃香,随随便便就能中举。

    可惜时代已经变了,江南、江西科举竞争激烈,读书人想要脱颖而出,就必须玩出新花样。从弘治末年开始,便蔓延出一种复古风气,虽然没有脱离程朱理学范畴,但也委婉表达了不同的意见。

    这种风气到晚明更甚,复古已经不能满足读书人,甚至陆王心学都被视为陈旧思想。

    儒生们先是把佛道观点引入文章,在科举上完成了三教合一的壮举。接着佛经道典也被用滥了,儒生们竟然从小说杂剧入手,就跟高考作文写《斗罗大陆之我见》一样。

    崇祯朝进士王厈,在进京会考的时候,所有科目都被评为优等。唯独“论”把阅卷官吓了一跳,这位老兄在写文章时,竟然把崔莺莺、杜丽娘拿来举例,最后还真他娘考中了进士。

    沈师爷很想提醒一句:老兄啊,你的参考资料该换了。以你这种玩法,考贵州举人肯定可行,但想考进士无异于痴人说梦。

    宋公子正讲在兴头上,沈复璁也不好唱反调,只能顺着他一味奉承。

    这贵州城买书的人是真少,两个秀才瞎扯半天,眼见都快天黑了,居然没有遇到其他顾客。

    宋际感觉聊得好爽啊,终于有人能听懂他的话了,已然将沈复璁引为毕生知己。

    等学问讲得差不多,宋公子才问:“对了,沈兄既被流放云南,为何又在贵州停下?”

    “吾与解员刚走到扎佐司,就遇见贼匪劫道,”沈师爷连连摇头,带着一股子怨气,指桑骂槐道,“那贼匪真真可恨,丧尽天良,毫无人性。竟把两位解员官差都杀了,我靠装死才能逃过一命。”

    王渊抬头仰望房梁,懒得跟这货计较。

    宋际忍不住感慨:“这贵州的贼匪确实很多,皆因土司教化不力所致。吾欲在乡间广办社学,不拘汉民土人,也不论贫穷富贵,皆可到社学领会圣人之言。届时,万千民众沐浴道德文章,定可让贵州风气为之一新!”

    沈复璁奉承道:“宋兄有如此志向,在下佩服之至。”

    宋际谦虚道:“跟沈兄比起来,吾不值一提也。”

    沈复璁又指着王渊等人:“当时我身上的衣服,都被那些贼匪扒光了。幸好遇到黑山岭寨的穿青人,路过扎佐驿将我救下,我便跟着他们回到山中村寨。”

    宋际连忙起身,朝王渊等人作揖道:“吾代沈兄谢过诸位救命之恩。”

    袁刚松开刀柄,抱拳说:“不用客气,随手救人而已。”

    沈复璁已经摸清宋际路数,对症下药,继续说道:“穿青寨中,有不少寨民的先祖是汉人。他们虽远离教化,却不改崇圣之心,愿意跟着我学习道德文章。”

    宋际顿时赞叹:“此乃良民义民也!”又愤然道,“吾早说应该大办社学,怎奈各司长官皆不听从。若依吾言行事,则万民遵礼守法,贵州早就大治矣!”

    “肉食者鄙,古来如此。”沈师爷顺着话头说下去。

    “是啊,古来如此,可悲可叹。”宋际无奈叹息。

    沈复璁见时机成熟,便转到正题:“今日吾等来贵州城,就是为寨中子弟购买书籍。山民穷苦,他们都不舍得住店,露宿街头苦熬一夜。风吹雨淋,挨饿受冻,只为省下钱来购置书本笔墨。”

    “啊嚏!”

    王渊适时打了个喷嚏,又跑到书店门口去擤鼻涕。

    袁刚、袁志和王猛看看沈师爷,又看看门口的王渊,本想配合一二,可惜演技不够,只得傻站在那里。

    宋际对此大为感动,又见王渊年幼,竟脱下自己衣服,过去亲手给他披上,勉励道:“汝小小年纪,便知文章可贵。日后一定要安心向学,不忘今日之初心,切记切记!”

    这位公子也太容易骗了吧?

    王渊都不好意思了,欺负老实人没有成就感啊。他当即作揖拜道:“先生金玉良言,小子牢记于心,不敢有丝毫懈怠!”

    宋际心怀大慰,对王渊印象甚佳,赞曰:“孺子可教也!”

    沈师爷此刻也站起来,语气无奈道:“可惜寨民实在穷困,东拼西凑,竟连一套《四书集注》都买不起。”

    书店老板早在等这句话,此刻配合得天衣无缝,拿出那套《四书集注》说:“我也是读书人,本想倾力相助,无奈小本生意。此书作价五贯,只卖他们三贯,可他们的银钱还是不够。”

    宋际也不再文绉绉说话,慷慨壕气道:“好不容易遇到思慕圣贤的土民,怎可因区区一套集注,就寒了他们的向学之心。要买什么书,全都记在我账上!”

    书店老板还不满足,建议道:“这套《四书集注》实乃劣本,不如换一套品相更佳的。”

    “大善!”

    宋际微笑颔首,又至书架前,亲自帮忙挑选教科书。

    不到片刻,宋公子就选了一大堆,而且全是精美刻本。书目有:《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小儿语》、《幼学须知》、《幼仪杂箴》、《小四书》、《四书集注》、《五经集注》……

    沈师爷本来准备了满肚子套路,谁想只发几招,宋公子就自动躺下。

    这人真好骗啊,沈师爷有些收不住手。他抱着一套《五经集注》,欣喜之余,复又哀叹:“唉,可惜,可惜!”

    宋际不解道:“沈兄,有何可惜之处?”

    沈复璁连连摇头:“虽有书籍,却无户籍。扎佐司根本不为穿青寨编户齐民,寨中孩童即便熟读圣贤之书,也没有参加科举的资格。”

    好嘛,咱沈师爷不但想节省书本费,还打算让宋公子把户籍问题也一并解决了。

    遇到个冤大头,反正都是敲竹杠,不如勉为其难多敲几下。

    (ps:前面几章,有老铁说起古钱和八虎问题,老王搞错了,已经删改。)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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