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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大明春全文阅读

作者:王梓钧     梦回大明春txt下载     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389【水战】

    宁王在全军进发,王阳明同样如此,双方相遇于龙头岗。

    宁王号称十万大军,其实已经不足六万,昨晚悄悄逃跑的不在少数。但是战船无数,因赣江不如长江宽阔,大规模水师很难展开阵型,密密麻麻的沿江排了好几里。

    王阳明从前锋凌十一那里,缴获大小战船近百艘。七八万人水陆齐发,只有三千精兵在船上,余下部队皆在岸边。

    双方的人员构成很有意思,宁王那边就不复述了。而王阳明麾下,统兵之人文官占了九成,临时招募的乡勇同样在九成以上。

    都不咋会打仗,士兵的素质也都够呛。

    “嘶!”

    文官们通过千里镜,看到那排开好几里的水师,齐刷刷倒吸一口凉气。

    王阳明却颇为自信,笑着说:“赣江能有多宽?宁王只能摆出一字长蛇阵,拥有再多水师也只能打呆仗。诸位同僚,我军必胜!”

    如果换成半个月前,这帮文官肯定害怕,但王阳明一战克南昌,二战击溃派军两万前锋。不管是统兵文官,还是杂牌乡勇,都已打出士气和信心。

    此刻王阳明说一句“我军必胜”,大家居然都选择相信。

    南昌城头的大将军炮,被王阳明顺江运来。不过普通船只扛不住,交战时只能转移到岸上,固定在岸边一个小山丘。

    大将军炮还没安放完毕,宁王那边已有动作。

    叛军后方难以展开的水师,被宁王派到岸上结阵。稍作一番调整之后,岸上之兵抢先进攻,想要攻占官兵未搭好的炮台。

    王阳明亲自挥舞令旗,吉安知府伍文定,立即率兵迎击敌军。

    伍文定出身于书香世家,父亲官至贵州左参议。他以前也征讨过流贼,但都是以文官身份,督促武将在前面打仗,自己带兵提刀砍人还真没干过。

    此君挥舞一把雁翎刀,带着数千乡勇便冲上去,当头就把一个贼兵给劈死。

    谁说文官不能练武?

    史书对伍文定的评价,开头便是“有臂力,便弓马”六个字。

    伍文定穿着正四品官服,他嫌衣摆碍事,早已扎在腰间。一把雁翎刀在手,竟连续斩杀数人,当面之贼纷纷躲避。

    可惜,乡勇多为良民,终究比不过匪寇!

    伍文定越杀越猛,麾下士卒却不顶用。这些乡勇只死了几十个,就吓得转身溃逃,把伍文定一个人扔在那里。

    “老爷快走,我军溃了!”跟在伍文定身后的家仆大喊。

    伍文定下意识回头,顿时骇得额头冒汗,连忙转身跟着溃兵逃跑。

    王阳明本来指挥官军绕后侧击,见此情形立即更换令旗,让执法队顶上去压阵。

    “临阵脱逃者斩!”

    执法队皆为王阳明亲兵,杀起自己人来,竟比叛军还凶。一连砍死十多个,这些乡勇终于害怕,又跑回去跟叛军打仗。

    伍文定见自己的兵回来了,立即停止后退,继续提着刀冲杀在前。

    官军刚刚完成绕后,还没来得及侧击,叛军又有数千人登陆,跟临江知府戴德孺率领的绕后部队杀在一起。

    “开炮!”

    宁王的水师突然发动进攻,弩箭和火炮朝官军水师齐射,其中还有二十门船载佛朗机炮。

    官军多艘战船被击中,但都只伤不沉,士兵被射死二十多人而已。

    “阳明公,火船准备好了。”吉安府推官王暐前来禀报。

    王阳明说:“放火船。”

    五十余艘载满柴薪的小船,淋上火油瞬间点燃,朝着宁王水师飘去。

    赣江自南向北汇入鄱阳湖,王阳明正好位于上游。但此处水流并不湍急,因此每艘火船后面,都有擅水士兵在推动。

    “将火船拦住!”

    指挥水战的叛军将领,正是前番战败的凌十一。他是鄱阳湖水匪头领,理所当然成为水师大将,论水战专业程度当属两军之中第一人。

    在凌十一的指挥下,叛军十余艘大船在前,想要冲过来进行接舷战,其余战船疯狂进行火力掩护。至于那些官军火船,都被叛军用长篙给推开,没有一艘能够奏效。

    双方的船载弩炮一直对射,而且都使用火箭。

    射中对方船只之后,有些火焰熄灭,有些渐渐燃烧,很快便有多艘船只被点燃。

    官军水师有些扛不住,王阳明也有些心里发紧,他不擅长打水战啊!

    终于,岸上的炮台架好。

    十余门造于明初的老古董大将军炮,对准宁王的坐舰进行齐射。这玩意儿威力巨大,并且射程非常远,宁王的佛朗机炮根本没法还击。

    “轰轰轰!”

    一枚枚炮弹轰来,落在宁王坐舰周围,瞬间溅起无数水花。

    旁边有一艘副舰特别倒霉,船体被一炮轰出个大洞,船舱疯狂进水只等着沉没。没办法,这种大将军炮,本来就是用于攻城的,木制船身哪里扛得住?

    宁王被吓了一跳,忙说:“快退后!”

    李士实立即劝阻:“陛下不可,帅舰一退,恐有全军溃败之危!”

    刘养正端着千里镜说:“敌军水师已经快要溃败了,陛下只需再坚持片刻,我军必当大胜。”

    官军水师还没溃败,岸上的叛军就先溃了。

    却是在两军僵持不下之时,赣州都指挥佥事余恩,带着一千精兵突然加入战团。这些可都是训练有素的正规兵,比之前打烂仗的匪寇和乡勇厉害得多,关键时刻那么一冲,当面的数千叛军瞬间崩溃,侧翼的数千叛军也跟着崩溃。

    江面上已开始接舷战,水匪们压着官军打。

    赣州府知府邢珣,同样是个能砍人的文官。赣州境内有大盗为患,邢珣探知此人颇具侠义之心,于是亲自前往匪窝招抚。他不带刀剑,不带护卫,只穿一身儒服,两个家仆跟随,竟说得赣州巨寇归附朝廷。

    此时此刻,叛军水师已经登船,杀得官兵节节后退。邢珣挥剑力斩两人,大呼道:“诸君,岸上同袍已胜,我等切莫丢脸。随我将这些反贼杀下船去!”

    一时间,船上官军气势如虹,跟着邢珣进行反冲锋。

    凌十一不会使用令旗,习惯了用哨子指挥。之前一阵哨响,第二批战船包夹过来,邢珣那条船的另一边也被接舷,两边夹击直接把邢珣给杀退进船舱。

    许多官军战船,都受到这种待遇,眼看着就要全军溃败。

    王阳明跟王渊不愧是师徒,打仗都喜欢弄险。根本不顾江面战局,甚至自己的坐舰被夹击,王阳明都不下令撤退,而是亲自提剑跟叛军水师厮杀。

    “轰!”

    岸上的大将军炮,终于迎来第二轮齐射。

    宁王的战船实在太多,没有太多空隙进行游弋躲避。而且叛军的军心不稳,宁王坐舰甚至不敢动,只因胡乱运动可能引发溃败。

    固定靶子,十多门火炮齐射。

    第一轮全部射空,第二轮有两发命中,宁王身边一个护卫,直接被炮弹轰没了半个身体。

    “打中了!”

    “宁王已死!”

    刚开始,岸边数十官军齐呼,接着数千人齐呼“宁王已死”。再加上岸上叛军的溃败,叛军水师在占据绝对优势下,居然纷纷选择逃窜,凌十一派出的第三批战船直接撤退。

    见此情形,宁王也不顾生死,慌忙大喊:“朕无恙,快快杀敌……我没死啊,都不许退!”

    “杀!”

    被逼进船舱的邢珣,身边只有四十余人,竟然追着二百多叛军砍杀。那些叛军毫无战心,以为宁王真的死了,只晓得闷头疯狂逃窜,许多慌不择路直接跳进江中。

    刘养正一脸不甘说:“陛下,撤回去整军吧,这一仗打不下去了。”

    叛军水师很快撤退,官军水师损失惨重,也没什么底气去追。

    但是,岸边的万余贼寇,只有两三千逃回船上。

    宁王退回樵舍镇,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战船给连在一起。他当然读过《三国演义》,也知道火烧赤壁是怎么回事儿,可不把战船连起来不行啊,稍微风吹草动就有战船临阵脱逃。

    甚至,如果不把船给连住,今晚便会有无数战船逃跑!

    烧烤架已经被宁王架好了,只等着王大爷过来放火……

390【兵不血刃的决战】

    翌日,清晨。

    宁王召开御前会议,逮着“大臣”们一通臭骂。

    江西三司主要官员,只有左参政王纶主动附逆,被宁王任命为兵部尚书,负责驻守在南昌大本营——已被活捉。

    其余官员,虽然被迫服从,宁王却不信任他们。一边将他们封为“朝廷命官”,一边将他们的家人扣押在南昌,然后带着这些官员出征,令其做些无关紧要的琐碎事务。

    昨天大败,宁王不敢骂带兵将领,于是就拿这群“朝廷命官”撒气。

    宁王越骂越生气,似乎仗打输了,都是“朝廷命官”的责任。骂到最后,宁王大怒:“来人,将这些蠢货全拖去砍了!”

    “陛下息怒,不可妄杀。”李士实连忙劝谏。

    宁王的伪朝廷班子,大部分由这些官员组成,官杀完了还叫什么朝廷?

    朝廷命官们战战兢兢,哭都哭不出来,只恨自己不该参加宁王的生日宴会。别人请客只要礼金,宁王请客那是要命啊,稀里糊涂就跟着造反,现在还要被拖出去砍头。

    “陛下,敌军杀来了!”

    宁王连忙出去查看情况,只见南边江面上果有无数战船驶来。

    “那边也有!”又有许多叛军惊呼。

    宁王慌忙转身,北边的敌人更少,只有三十多条船,但岸上还跟着好几千步卒。

    王渊和王阳明师徒俩,居然一北一南,同时抵达战场。

    “被官军包围了,快逃啊!”

    还没开始打仗,叛军已经自行崩溃。

    宁王大怒:“不许跑,军法队压阵!”

    宁王亲卫堵住要道,战船又被连起来飘在江面,那些叛军还真的无路可逃。但是,只听落水声四起,竟有好几千叛军跳水而走,执法队总不能跳进赣江里杀人吧?

    王渊用千里镜远远观察,顿时无语得很,这仗打得太没有挑战性了。

    在南边,王阳明看到宁王铁索横舟,也被逗得想要大笑。他正准备火烧连营呢,火船都还没弄好,宁王大军就在疯狂下饺子。

    还要啥火船?

    直接杀就完事儿了!

    王阳明下令全军冲锋,王渊那边也驾船而来。南北夹击之下,根本就没有真正接战,便是叛军水师大将凌十一,都直接跳进江中泅水逃命。

    事实上,直到此时,抛开军心士气不论,宁王水师都还占据绝对优势,便是两边出击也依旧占优。

    “陛下快走!”李士实忙说。

    宁王只得带着左右丞相和世子,驾小舟趁乱逃跑。

    叛军好歹还有几万人,乱起来真不容易找到宁王。各路知府、知州、知县、推官……乘坐大小战船杀来,所到之处反贼皆溃,赣江里密密麻麻全是奋力游泳的溃兵,一条船划过去能撞晕好几个。

    “宁王在哪儿?”

    这句话出现的频率最高,文武官员逮着溃兵就问,答不出来就气得一船桨敲过去。

    泰和知县李楫,此刻架着一条小渔船,身边只有几个衙役跟随。他在连成一片的叛军战船阵中,划着渔船见空子就钻,突然看到一个穿龙袍的家伙,大喜道:“叛王在那里,快快划过去!”

    万安知县王冕距离宁王更近,本来是没注意的,被李楫的喊声一提醒,顿时也看到了宁王,焦急道:“快追,快追!”

    两位知县展开速度竞赛,中途杀出进贤知县刘源清、吉安通判杨昉,四条渔船拼了命朝宁王划去。

    杨昉、王冕二人,几乎同时赶到,反而是率先发现宁王的李楫慢了半拍。

    不过嘛,如此重要人物,肯定不能直接拖下船,万一淹死了怎么办?

    片刻之后,四条渔船将宁王乘坐的小舟团团围住,三位知县、一位通判彼此相视而笑。其实心里想要骂娘,这擒获宁王之功,怕是很难分得清了。

    李楫说:“宁王是我先看到的。”

    杨昉笑道:“我也看到了,只是没喊出声来。”

    刘源清说:“便算咱们四人共同擒获的吧。”

    王冕说:“也好。”

    宁王突然问道:“你等是何官职?”

    四人如实回答。

    宁王感觉很悲哀,叹息说:“朕乃天潢贵胄,竟被四个微末小官驾渔舟阻住,此皆天意也!天要亡我,非战之过。”

    刘清源冷笑:“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你这逆贼,既无民心,也无军心,怎能不败?”

    王冕指着战船大阵:“你有战船无数,怎一触即溃?人心也!”

    宁王怒道:“放屁!还不是因为王守仁夺了南昌,俘我将士家眷,兵无战心才有此败。”

    杨昉不耐烦道:“跟他说这些作甚,快擒他去见阳明公。”

    王阳明这次也是水陆齐发,两岸皆有乡勇赶来。那些好不容易游上岸的溃兵,早已累得浑身发软,纷纷选择跪地求饶,也有一些想游到更远的位置上岸。

    溃兵太多,成功逃走的不少,叛军水师大将凌十一就不见了。这货顺流而下,游了近十里才登岸,从此无人知晓其下落。

    “抓到宁王了,抓到宁王了!”

    王阳明坐舰附近的官兵,纷纷高兴大喊起来,一堆知府也欣喜若狂,集体作揖道:“贺喜阳明公!”

    王阳明却显得非常平静,问道:“北边是何人领军?”

    就在此时,王渊和宋灵儿乘小舟而来,夫妻两人立在船头:“老师,我们来了。”

    “哈哈哈哈!”

    王阳明这才大笑:“我说是谁,来得如此凑巧,不料竟是若虚和宁儿。”

    “是挺巧的。”王渊感觉自己就像来打酱油的,王大爷已经把事情给干完了。

    但王渊也非毫无作用,有他事前做部署,宁王此番拜得更快。而且主战场位置发生改变,王阳明也没有火烧连营,本该被王冕擒获的宁王,变成四个地方官一起抓住。

    袁州知府徐琏惊讶问道:“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王若虚?”

    王渊拱手笑道:“然也。”

    徐琏好奇道:“王侍郎怎会在此?”

    王渊解释说:“我告假回乡成亲,在湖广听到宁王谋反,便带着三千湖广兵过来。在拿下九江和南康之后,就准备过来剿灭宁王,没想到诸位已经平息叛乱。”

    徐琏感慨道:“有其师必有其徒,阳明公与王侍郎皆匡扶社稷之大才也!”

    王阳明自然要帮弟子扬名:“诸君不知。宁蕃叛乱之前,我这学生就已有部署。南直隶的李总督,湖广的魏总督,都是他推荐之人,用以堵住宁蕃北进和东出之路。”

    广东巡按御史伍希儒趁机吹捧道:“如此看来,王侍郎非但骁勇无双,更有那庙算之大功!”

    擒获一个反王,顺带抓住伪朝左右丞相,自然是件皆大欢喜的事情。

    众人皆知王渊深受皇帝宠幸,王阳明作为王渊的老师,立下此功必定一步登天。大家跟着记功升官,又能借此搭上王渊和王阳明的大船,那种喜悦简直不能说出来。

    还没收拾完战场,官员们就开始联络感情,都存着今后互相倚助帮忙的心思。

    不管以前是什么派系,有过一起平叛勤王的经历,都可以发展为同一阵营的朋友。

    跟一堆地方官交流片刻,王渊把王阳明拉到旁边:“先生,速速派人报捷!”

    王阳明说道:“溃兵都还没抓完,报捷文书如何写?”

    王渊说道:“那就写一份简报,说已经擒获宁王。得赶紧八百里加急送到京城,防止陛下御驾亲征,他早就等着宁王造反然后亲征了。”

    “那却是该立即报捷。”王阳明顿时了然。

    若皇帝御驾亲征而来,那得浪费多少粮草啊,希望还来得及阻止吧。

391【回京是不可能回京的】

    宁王六月中旬造反,消息八百里加急进京,朝廷在七月八日就获知情况。

    朱厚照都懒得跟内阁、兵部打招呼,便让左都督朱洪、都督佥事朱琮,留在京城提督西官厅(豹房边军)。其中,朱洪兼管东路关口,朱琮管理西路关口,又让朱泰带兵镇压京畿群盗。

    而皇帝自己,则带着太监张忠、平虏伯朱彬、左都督朱周御驾南征。

    以上这一群姓朱的,全是朱厚照的干儿子。朱彬是江彬,朱泰是许泰,朱周是沈周,朱琮是李琮……皇帝通过干儿子,完全掌控京畿和边镇,兵部直接被夺走近半权力。就连兵部尚书王琼,都得讨好那群干儿子,同时也依靠这群干儿子跟杨廷和对刚。

    矛盾重重的内阁和六部大臣,再度被皇帝逼得团结起来。

    除了兵部尚书王琼保持沉默,其余大臣全都含泪哭谏,请求朱厚照放弃御驾亲征的打算。

    朱厚照懒得理会众臣,催促兵部、户部赶紧征集民夫和粮草。

    面对如此情况,杨廷和递上今年的第六封辞职信:“臣病痛缠身,请求辞官归乡静养。”

    “不允!”朱厚照面无表情。

    杨廷和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就那样直愣愣看着皇帝。

    朱厚照说:“工部右侍郎杨廷仪,才干超卓,朕提议廷推他转任兵部右侍郎。”

    这是要给杨廷和的亲兄弟升官,换来杨廷和不再组织皇帝御驾亲征。

    三个月前,朱厚照又溜去宣府一趟,杨廷和半个月发一封劝谏奏疏。杨慎的劝谏诏书被扣下,气得辞职,皇帝允许。杨廷和也闹着辞职,皇帝不许,还给他的侄子荫官,反正他多赐几次就能换来皇帝封赏。

    杨廷和面无表情道:“杨廷仪不懂兵事,无法胜任兵部右侍郎一职,请求陛下收回成命。”

    朱厚照笑道:“我只是推荐人选,一切看廷议的结果。”

    廷议非常顺利,兵部尚书王琼跟清流唱反调,清流们纷纷投票让杨廷仪进兵部。

    王琼瞬间郁闷无比,他使劲儿舔皇帝,使劲儿舔江彬,自己的兵部却被皇帝掺沙子。

    王琼跑去找兵部左侍郎黄珂喝酒,吐槽杨廷仪屁都不通,担任兵部右侍郎纯属扯淡,多喝几杯竟然表达出皇帝的不满。

    黄珂笑道:“此乃陛下的平衡之术。”

    王琼愣了愣,瞬间明白过来,背心都惊出冷汗。

    朱厚照这个任命,一是缓和与清流的关系,二是跟杨廷和做交易,三是在敲打王琼别跟江彬走太近。

    朱厚照对王琼的赏识,虽然比不过王渊,却也可用简在帝心来形容。皇帝乐于看到王渊跟江彬关系不睦,也希望王琼别勾结近臣,彼此闹得越凶,朱厚照就越高兴。

    百官无法阻止皇帝亲征,只能故技重施——拖!

    磨磨蹭蹭征集粮草和民夫,礼部也慢悠悠准备亲征仪式,就这样足足拖了一个月。

    就在关键时刻,太常寺少卿潘辰辞官。

    潘辰具体负责这次誓师大礼,他突然撂挑子不干了,整个仪式就得重新布置。

    朱厚照被潘辰给气炸了,让此人赶紧滚出京城,接着又换一个听话担任太常寺少卿。

    誓师大礼草草了事,朱厚照亲率三万大军南下,对外宣称统兵十万征讨叛王。每个部门的官员,包括内阁在内,至少得派一个随军南下,皇帝要让百官看看自己如何打胜仗。

    “大捷,江西大捷,宁王已被生俘!”

    历史上,朱厚照刚走到涿州,王阳明的报捷文书便至。而此时此刻,誓师祭祀仪式刚刚结束,三万大军只走了几里地,回头甚至能够遥望北京城墙,江西大捷的消息就飞奔而来。

    朱厚照只能下令停止进军,耐着性子把报捷文书看完,一脸便秘表情说:“王守仁误我,王二郎也误我也!”

    杨廷和的心情有些复杂,既高兴宁王之乱快速平定,皇帝可以不用御驾亲征,而自己的弟弟还白捡了一个兵部右侍郎。又忧虑王渊、王阳明再立大功,今后恐难再制,琢磨着该如何给王阳明升官。

    历史上,王阳明是王琼推荐去江西的,因此杨廷和必须进行打击。他选择“先礼后兵”的做法,即给王阳明弄一个平叛首功,升调王阳明担任南京兵部尚书。

    这种方式的阴险之处在于,把死对头王琼的庙算之功搞没了,功劳全都算在王阳明头上。一旦王阳明答应,就等于背叛恩主王琼,而且还会被扔去南京养老,等于除了升官啥都没捞着。

    王阳明坚决不从,气得杨廷和直接给他封爵,堵死王阳明的仕途升迁上限。

    而现在不一样,王阳明是王渊推荐去江西的,跟王琼没有半毛钱关系。杨廷和若敢从中作梗,就是跟王渊撕破脸皮,他疯了才会这么做,嫌自己的政敌还不够多吗?

    可王阳明也跟他有仇啊!

    当初王阳明受到李东阳赏识,一年之内三次升官,正可谓前程似锦。是杨廷和做首辅之后,疯狂排除异己,把王阳明给扔去南京养马。如此做法,在官场上等于结了死仇,杨廷和真不想看到王阳明重回朝堂。

    一时也想不出如何处置,杨廷和收起心思,跪地高呼:“陛下,请立即班师回朝!”

    “陛下,请立即班师回朝!”随军官员跟着大喊。

    走了二百里路,朱厚照能厚着脸皮继续南下。如今只走了几里路,回头还能看到北京城,他的脸皮还那么厚吗?

    是的!

    朱厚照呵斥道:“朕已经祭祀天地,誓师御驾亲征,哪有中途折返的道理?”

    杨廷和反驳道:“陛下,并非中途折返,大军刚刚开拔而已。”

    “只走一里路也叫中途折返!”朱厚照开始耍性子了。

    杨廷和正色道:“敢问陛下,御驾亲征乃讨伐叛王。如今宁蕃已经就擒,陛下亲征的理由是什么?正所谓师出有名,陛下统御六师南下,请找一个正当的出兵之名。”

    朱厚照顿时哑口无言,气得直跺脚:“那便回去!”

    随军官员欣喜若狂,收拾行李原路返回,杨廷和也在想着该怎么控制朝廷。

    朱厚照却悄悄把江彬喊来,一番叮嘱之后,江彬立即去三千营那边。

    三万大军只回师一里地,只见朱厚照突然骑马开溜。

    江彬自然要配合演戏,大呼道:“陛下跑了,骑兵快跟我追!”

    只一溜烟功夫,皇帝便带着亲信,以及两千多骑兵,跑得只剩下一线黑影,把文武百官都给集体看傻了。

    “杨阁老,要追吗?”工部尚书李鐩问。

    杨廷和沉默良久,震袖道:“不管了,我们回京!”

392【果是佞臣】

    八月,南昌。

    王渊和王阳明正在处理战后事务,突然有学生进来:“先生,见素公(林俊)送来一门佛朗机炮。”

    “见素公远在蒲阳,离此三千里路程,他怎么给我送炮呢?”王阳明惊讶道。

    王阳明好奇出去,王渊自然也跟上。

    只见衙署之外,放着一门崭新的佛朗机炮,林俊的两个家仆正灰头土脸守在那里。

    见王阳明到来,一个家仆立即上前,交出一张纸说:“阳明先生,我家老爷听闻宁王谋反,立即铸造了一门佛朗机炮,命我二人驾船昼夜送来。此为火药方,照着方子就能制出开炮所用火药。”

    王阳明还是感觉很神奇:“蒲阳离此三千里,听到宁蕃造反,再铸炮送来南昌,居然只用了不到两月时间?”

    家仆解释说:“我家老爷,正好在仿制佛朗机炮,锡范都是现成的。宁王造反之后,先生传令四方号召勤王,便是福建也很快收到消息。我家老爷只用了两天时间铸炮,便让我等装船运来助阵。没成想……炮还没运到,宁王就已经兵败了。”

    这事儿闹得,一个打仗打得快,一个造炮造得快。

    王阳明见两位仆人风尘仆仆、面带倦容,知道他们已经累坏了,便安排去吃饭休息。

    抚摸着锃亮炮身,王阳明感动不已,当即写了一首诗:“佛朗机,谁所为?截取比干肠,裹以鸱夷皮,苌弘之血衅不足,睢阳之怒恨有遗。老臣忠愤寄所泄,震惊百里贼胆披。徒请尚方剑,空闻鲁扬挥。段分笏板不在兹……”

    这首诗几乎句句带典故,比干、伍子胥、苌弘、张巡、鲁阳公,王渊要是读书少,还真有些看不懂。

    王渊忍不住撇撇嘴,读书人果然不能招惹,骂起人来通篇不带脏字。

    仅从字面意思来看,这首诗只是在赞美林俊,讴歌其致仕之后还忠于国事。但联系林俊的为官经历,王阳明句句都在数落朱厚照,埋怨皇帝把正直大臣逼离朝堂,埋怨皇帝荒唐放荡搞得天下民不聊生。

    林俊,字待用,号见素,福建莆田人,林则徐的同族祖先。

    王渊在浙江改造观音像算个屁,林俊直接在云南“灭佛”!

    当时,鹤庆玄化寺妄称有活佛,借机在云南大肆敛财。林俊带人把佛像金皮刮了,木胎一把火给烧掉,刮下金子全部用来抵农民拖欠的赋税。这都还罢了,林俊又彻查当地的佛寺,没有获得官方批准的寺庙全拆,一年之内拆毁三百六十多座庙,拆下的木料全部用来营建学校。

    弘治朝,林俊巡抚江西新昌等地,那里有许多盗贼作乱。其中有一个匪首叫王武,拥贼众多且颇有侠名,林俊单骑前往王武巢穴,直接把王武说得投靠朝廷,还带着王武把新昌的其他盗贼给剿灭。

    什么,你没有孤身闯过贼巢?那你就不是合格的大明文官!

    这种事情,林俊干过不止一次。他巡抚四川的时候,坐轿前往反贼大营,一口气说降三位贼首,勒令他们定期前去投降。可惜,时逢大雨,反贼失期,惊恐之下复叛,林俊只能带兵将反贼击败,三个贼首抓住两个、招安一个。

    正德六年,林俊几乎把江西盗贼完全消灭,但他离开江西之后又变成老样子。

    顺便一提,林俊好像很不喜欢和尚。他在云南灭毁庙无数,在江西同样在毁庙,逼着和尚还俗种地,许多和尚无地耕种甚至做了盗贼。

    这样一位大臣,朝廷却留不住,被逼得主动辞官回乡。

    王渊拿着老师新写的诗作,笑问:“先生不怕陛下看出来吗?”

    王阳明说道:“他若能看出来,而且能迷途知返,我就立下大功德了。”

    王渊笑道:“陛下确实荒唐,而且知道自己很荒唐,但他永远不会改正的。”

    王阳明默然。

    王渊又说:“正德六年,肆虐江西数十年的贼寇,已经被见素公清缴一空。为何只数年时间,盗贼反而越来越多,以至于让先生又来剿一次?先生离开江西之后,会不会也像见素公离开之后那样,数年时间江西又是群盗蜂起?”

    王阳明叹息道:“民生维艰,自然贼起。我走之后,恐怕用不着数年,只一两年便会盗贼丛生。江西的官太多了,江西的勋贵也多,还有官营矿山无数,这些都在逼着良民做贼。”

    文官和勋贵太多,土地兼并严重,百姓自然难以谋生。

    而江西的矿山,则是太监在造孽。

    那些官营矿山,太监盘剥无度,又对矿工往死里使唤,矿工逃跑做贼的不在少数。而且,有些官营矿山早就挖空,朝廷却一直不撤销编制,太监没有油水可捞,干脆逼迫矿工做贼去抢劫。

    王渊问道:“先生可有一劳永逸的法子?”

    王阳明笑道:“法子都在你的殿试文章里,纵观整个大明,谁有能力去施行?修修补补的法子,我倒是用了一些,估计也能撑几年吧。”

    天下人评价王阳明,都只看他在江西剿匪,只看他平息宁王叛乱。

    却很少有人注意,王阳明在剿灭赣南众匪的时候,以防止匪寇复起为借口,重新划定各州县地盘。他趁机清查丈量官田,也清查那些田皮、田骨不一的土地,强行分配给无地耕种的农民。

    王阳明在赣南得罪了无数士绅、勋贵,只因他士林声望极高,且在江西民间威望极高,那些士绅、勋贵才不敢跳出来闹事。

    王渊了解王阳明的做法之后,顿时笑得很开心,说道:“先生,何不趁着宁王谋反,在赣中、赣北也来一遭?”

    王阳明提醒说:“在赣南清丈土地,为师就已经战战兢兢。赣中、赣北的士绅勋贵,可比赣南更强势,你就不怕物议汹汹?”

    王渊说道:“不如此行事,江西匪寇永无断绝之日。如果这样做了,至少能让江西安定二十年!我已经物色好人选,贵州左布政使陈雍可用。”

    王阳明说:“陈希冉是实在人,你就别害他了,让为师来做吧。”

    王渊摇头道:“先生若行此举,这辈子都不可能入阁,便是做尚书都会满朝反对。”

    王阳明笑道:“阁臣、尚书非我图,若能换来江西二十年安定,那便也值得去做。就怕做到一半,便得罪太多官员,弹劾无数将我从江西调走。”

    王渊说道:“若陛下支持呢?”

    王阳明问:“陛下怎会支持?”

    王渊眨眼道:“陛下想要收复大宁城,却苦于粮草不够。我就跟他说,江西土地兼并严重,粮税根本收不上来,可以趁宁王谋反清丈土地。一省增加的税收,就能供他打一场大仗。”

    王阳明顿时哭笑不得,打趣道:“你呀,果然是佞臣!”

393【知行合一王大爷】

    宁王府正在搜查当中,金银财宝并不多,因为都拿去打仗了。

    宁王妃和宁王世子,都随军出征,宁王要带着他们去南京登基。前者投水自尽,后者被一并抓获。

    至于王阳明俘虏的南昌家眷,皆为宁王侧妃及其余诸子。

    一日,季敩(xiào)前来感谢。

    “吾知阳明公不爱财,自觉无以为报,因此这几天都在帮忙打听消息。”季敩拱手说。

    王阳明问:“有何消息?”

    季敩低声说:“据赵承芳透露,宁王府有账册,乃十年来贿赂京中官员之明细。”

    “明白了,我会派人查抄。”王阳明点头道。

    季敩立即作揖:“既如此,在下告辞。”

    季敩和赵承芳都属倒霉蛋,宁王听说王阳明号召勤王,便派二人去吉安招降王阳明。

    季敩以前担任南安知府,跟随王阳明剿匪立下大功,被朝廷升迁到广西当右参政,相当于市长直接变成实权副省。他从京城高高兴兴回家,带着妻儿前往广西赴任,路过南昌正好遇到宁王生日,稀里糊涂便在宴会上成了反贼。

    赵承芳则为江西提学副使,主动投靠宁王造反,算是宁王的心腹文官之一。

    宁王根本没把王阳明放在眼里,觉得派这两人招降,必然可让王阳明跟着一起造反。

    季敩见到王阳明之后,指着赵承芳说:“阳明公,请斩此人!”

    赵承芳大惊:“两军交战,不斩来使。”

    季敩说道:“此为宁王心腹,杀之可震勤王官兵士气!”

    王阳明没有杀赵承芳,只是把此人扣押了。又问季敩:“公为何甘愿附逆?”

    季敩说道:“我妻儿皆在宁王手中,只能委曲求全,留得有用之身。现在,我主动请缨来招降阳明公,实乃金蝉脱壳之计。我的妻儿,就被软禁在南昌城里,只要阳明公打下南昌,我一家就可以团圆了。此乃利国利家之事也!”

    于是,季敩把派军的详细军情,包括宁王有多少兵、多少官、多少战船,各城的守将和兵力部署,一股脑儿全都说给王阳明听。

    原来这家伙在被迫附逆之后,装出一副非常恭顺的样子,还主动给宁王出主意。只几天功夫,他就成了宁王的“心腹”,顺便疯狂打听宁王军中各种信息。

    读书人,是真的阴险,宁王被耍得团团转!

    王阳明跟宁王叛军打的那几场仗,好像非常莽,其实胸有成竹,信心就来自于季敩汇报的军情。他知道南昌有大量叛军将官家属,也知道叛军成分来源复杂,更知道南昌守城将领互有矛盾。

    看似儿戏的平叛过程,都在王阳明谋划当中。

    而立下大功的季敩,因为有附逆经历,按理只能将功抵罪。但王阳明这次报功,却把季敩排在很前面,顿时让季敩感激涕零。

    王阳明详细审问宁王府太监,终于找到贿赂官员的账目。

    “王八蛋!”

    一向涵养极好的王大爷,在看了贿赂账目之后,忍不住当场爆了粗口。

    王渊笑道:“看来捞到不少大鱼。”

    王阳明强忍着怒火:“内阁大臣当中,只有杨一清没收过宁王贿赂。六部尚书之中,只有王琼和李逊学是干净的!”

    李逊学以前在南京当官,调任北京之后,宁王谋反态势已显,因此可能是不敢收。

    王琼则很有些意思,此人结交佞臣勋贵,对皇帝极为谄媚,被清流们视为奸臣。可就是这个奸臣,在京城当官多年,没有拿宁王一分钱,反而是那些清流受贿的不在少数。

    当然,许多大臣牵扯不深,只是逢年过年、婚丧嫁娶,收过宁王派人送来的礼钱,一次几十两到几百两不等。

    这似乎并不违规,礼尚往来很平常,收到藩王礼金反而是很有面子的事情。

    但前提是,宁王不造反!

    王渊提醒道:“这本账册若交给朝廷,恐怕先生会成为众矢之的。”

    王阳明反问:“难道为了自身前程,就把贿赂账册给烧了吗?”

    王渊摇头道:“弟子的意思是,不要交给三法司,可以直接递交给陛下。三法司拿到账册,还能怎么处理?此事牵扯太广,便是陛下都不敢兴大狱。比如靳贵靳阁老,他百分之百对陛下忠诚,可他照样收受宁王贿赂。那根本就不叫贿赂,只是迎来送往的礼金,陛下难道还要治靳阁老的罪?大部分受贿官员,都跟靳阁老的情况差不多。”

    王阳明沉默不语,他行事确实奸猾,可奸猾之中却有一腔正气。百官受贿账册,已经触及王阳明底线,根本不想偷偷交给皇帝。

    以王阳明的智慧,已经能想象到结果。

    一旦账册落入皇帝手中,就成了皇帝的杀手锏,用来跟百官讨价还价,今后可以干出更加荒唐的事来。如此,皇帝变得更加荒唐,不法官员也难以受到惩罚,于国于民都没有任何好处。

    王渊不再说话,等着王阳明做决定。

    王阳明盯着自己的学生,一字一顿道:“若虚,把账目私自交给陛下,就是真正的佞臣了。我王守仁,不做佞臣!”

    王渊提醒道:“然而交给三法司,便是让陛下和百官都为难。于事无补,何必为之?”

    “君子有所为,亦有所不为,”王阳明指着自己的心脏,又指指王渊的心脏,“致良知,什么是良知?知行合一,什么是知行合一?你忘了我交给你的学问?”

    王渊知道无法再劝,拱手说:“弟子谨记。”

    王阳明说得大义凛然,其实现在头疼得很。一旦把账册上交三法司,他估计是没法回京了,多半会被扔去南京吃闲饭。

    因为犯了众怒,谁都保不住他,包括皇帝和王渊。

    而且,王阳明将从此仕途止步,撑死了能在南京做兵部尚书——南京兵部尚书,是南京最有实权的官员,甚至大过了南京吏部尚书。

    王渊颇为沮丧,他本来想借宁王叛乱,把自己的老师推到中枢。

    可王阳明的犟脾气发作,竟把王渊的谋划给搅黄了!

    (这几天确实忙,抱歉。一定补上!)

394【为何不练好本事再造反?】

    九月初,王渊收到缇骑急递,让他和王阳明火速前往九江接驾。

    王阳明顿时吃惊不已,问那缇骑:“陛下难道没有收到报捷文书吗?”

    “回禀阳明公,陛下已获捷报,只率三千轻骑南幸。”缇骑对王阳明非常客气,只因锦衣卫都指挥使李应是王阳明的学生。

    王阳明瞬间无语。

    王渊郑重说道:“先生,我去九江筹备迎驾,你留在南昌收拾首尾。切记,不可离开南昌!”

    “为何?”王阳明没听明白。

    王渊解释说:“陛下既然南来,随行必有江彬、许泰。此二人贪婪无比,又跟宁王没有牵扯,他们怎么可能放过南昌?”

    王阳明先是沉默,随即说道:“还是若虚想得周全。”

    为啥江彬、许泰不会放过南昌?

    因为银子啊!

    他们都不需要亲自过来,只要跟皇帝讨一个差事,便能派人至南昌搜查宁王余党。

    不给银子的就是余党,给足了银子便是良民,到时候南昌城内百姓不知有多少家破人亡。

    历史上,王阳明被江彬、许泰、张忠轮番坑害,只因他既不配合皇帝,也不让这些人借机敛财。

    当时,王阳明的报捷文书,直接被江彬扣下不发,随军官员都不知道宁王之乱已平。但朱厚照又得有合适的理由亲征,于是让王阳明悄悄放掉宁王,这种扯淡事并非脑子进水,而是皇帝不愿意回京。

    江彬先派来锦衣卫,私下跟王阳明商量,只要王阳明配合,就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局面。

    但王阳明装作听不懂,只给锦衣卫五两金子作孝敬钱。这是王阳明故意的,折算成银子也就几十两,锦衣卫嫌少不肯收,并因此对王阳明怀恨在心。

    第二天,那锦衣卫回去复命,王阳明亲自送行,拉着锦衣卫的手说:“我以前下过锦衣卫大狱,跟贵衙门诸多官员都打过交道,你是我见过第一个轻财重义的锦衣卫。昨天给你的金子只是礼尚往来,想不到这点钱你都不收,简直让我羞愧得要死。我没有别的长处,只会作点诗词文章,他日必定歌颂君之德行,让天下人都来尊敬膜拜。”

    锦衣卫错愕不已,又有些感动和受宠若惊,还提醒王阳明一定要小心行事。

    锦衣卫一走,王阳明立即押送宁王上路,而且故意跟皇帝的南下路线错开。半路上遇到两个太监阻拦,这两个太监不要脸也不要名,王阳明便找出关于二人的贿赂账册,一番恐吓之后当场烧掉。

    两个太监又惊又怕又感激,立即灰溜溜离开,也提醒王阳明好自为之。

    第三拨来人又是太监,而且没有收过宁王贿赂。王阳明指着押送宁王的囚车说:“只要你在文书上签字,我立即把宁王放走。”

    太监哪敢签字?

    真出了问题他得兜着,于是也被王阳明吓跑。

    江彬、许泰、张忠愤怒异常,便构陷王阳明结交宁王,还借了一千精兵给宁王造反。

    半路上,王阳明又遇到已经致仕的杨一清,杨一清让王阳明火速回南昌,因为许泰和张忠已经过去敛财了。

    王阳明本来想去南京见皇帝,亲自辩驳洗去自身谋反污点。听说南昌百姓有难,立即赶回南昌,只几天功夫南昌就已遭殃,他直接跟许泰、张忠硬刚,总算没让百姓继续受苦。

    如此,王阳明等于把皇帝身边近臣,全都得罪了一个遍。

    再加上杨廷和与王琼的政争,他把杨廷和也得罪死了,哪能落得什么好处?

    江彬等人构陷王阳明参与谋反,直接被记录进《明武宗实录》。同时被记载的,还有王阳明纵兵屠杀南昌百姓,其实那是许泰、张忠为了敛财而造的杀孽。

    王阳明现在更加幸运,他有个好学生叫王渊。

    王渊特地叮嘱报捷之人,如果皇帝已经出京,一定要当众大喊“江西大捷,宁王已被生俘”,不给皇帝留下任何亲征余地。

    既然百官都知道宁王败了,那朱厚照就没必要再把宁王放跑,从而化解了王阳明与皇帝的直接矛盾。

    可皇帝还是选择南下,而且还让王渊、王阳明去九江接驾。

    王渊用脚后跟思考都知道,这肯定是江彬怂恿的。把王渊、王阳明二人调离南昌,江彬就能派人来清查余党,整个南昌城至少能搜刮上百万两银子!

    九月底。

    皇帝御驾来到九江,王渊带着妻儿出城迎接。

    朱厚照还没离开水驿码头,就当众斥责道:“二郎,你为何不等一等?害我白跑一趟!”

    王渊没跟皇帝正锋相对,也不讲什么大道理,只是叫屈道:“臣冤枉啊。臣本来想把宁王堵在赣江之上,好让陛下亲自前来征讨,谁料得到宁王那般不顶用!他当时还有六七万兵马,按常理而言,至少能坚持两三个月。可臣与老师只带些乡勇对峙,宁王的数万大军就直接崩溃了。不是臣不等陛下,而是宁王不等陛下啊!”

    朱厚照被说得哑口无言,愣了半天终于问道:“宁王是怎么败的?快从实说来,我就不信他真那么窝囊!”

    王渊说道:“真是如此。当时乡勇义兵刚刚接近,宁王的兵更多、船更多、炮也更多,但还没开打就瞬间溃散。好几千人跳江而走,引起叛军大溃败,便是宁王的水师大将都跑了。臣还能怎么办?让那些叛军溃兵游回船上继续打吗?”

    这话逗得朱厚照发笑,估计他也感觉很滑稽。皇帝心中的怒火,便如此消解大半,当即骂道:“宁王这个混蛋,不练好打仗本事也敢造反,简直就是在敷衍糊弄朕!早知道,我就提前给他恢复卫队,让他好好训练一番。”

    王渊凑趣说:“陛下以九五之尊,亦能研习兵法、熟知兵事。可天下哪位藩王有陛下的毅力和才智?宁王觉得陛下昏聩荒唐,却不知陛下用兵如神,他自己才是真的昏聩无知!”

    “二郎此言,深得我心。”朱厚照开心大笑。

    王渊又趁机介绍:“陛下,这是犬子王策。”

    王策早就演练过了,立即单膝跪地叩拜:“小子王策,拜见圣天子!”

    朱厚照见王策背着一把短弓,稀奇问道:“你多大了,竟也能开弓射箭?”

    王策回答:“是阿妈和师父教我的。”

    王渊解释道:“策儿的师父,也是臣的武艺老师。其名袁刚,乃袁达之父,现为贵州宋氏土兵将领。”

    朱厚照也认识袁达,毕竟一起在山谷打过仗。他颔首笑道:“能教出二郎和袁达,想必这个袁刚武艺超群,可令他到豹房听差。”

    王渊并不同意这件事,袁刚现在是宋氏诸将之首,在贵州多么快活自在,进入豹房反而会被埋没。而且,袁刚不会巴结逢迎,在豹房恐难有出头之日,一辈子只能当个御前护卫而已。

    王渊知道怎么转移皇帝注意力,笑着说:“袁师祖上,其实还跟太祖打过交道呢。”

    朱厚照果然来了兴趣,问道:“哦,他祖上是哪位名将?”

    王渊笑着说:“袁师祖上姓赵,名唤‘双刀赵’。”

    朱厚照惊问:“可是赵普胜?”

    “正是。”王渊微笑回答。

    朱厚照感叹道:“难怪二郎骁勇无双,学的竟是赵家武艺!”

    元末年间,赵普胜率军攻打池州,徐达带着俞通海、赵德胜、俞廷玉救援。先是俞通海被赵普胜水战杀败,接着赵德胜被赵普胜马战杀败,徐达亲自加入战团也战败。于是,徐达只能带兵离开池州,任由赵普胜攻占城池、杀死守将。

    如此猛将,朱元璋使用离间计,成功让陈友谅猜疑,一说将赵普胜谋杀,一说将赵普胜逼得隐姓埋名。

    当然,陈友谅也不过顺势而为,因为赵普胜是兵头子,有潜在的背叛风险,杀了正好兼并其部众。

    这种事情朱元璋也干过,比如郭子兴的部将邵荣,几乎就是赵普胜的翻版。郭天叙死后,邵荣非常听话,从来不违抗军令,可朱元璋就是猜忌他。因为朱元璋和邵荣,以前是平起平坐的,邵荣名义上听命于朱元璋,其部队却属于半独立状态。

    最后,邵荣还是被朱元璋弄死了,留下疑点重重的“谋反”案。著史时还得踩一脚,把邵荣立下的战功,安到徐达和李文忠头上。作为多场战役的主帅,在史书里却被淡化为邵某。

    不是你反不反的问题,而是你有造反的能力,那么我就必须将你除去。陈友谅对赵普胜这样,朱元璋对邵荣也这样,王渊不想哪天自己也功高震主。

    因此,袁刚绝对不能再去豹房,因为已经有个李三郎进锦衣卫了。

    朱厚照看着王渊身后不远处的袁达,招手说道:“袁二过来!”

    “参见陛下!”

    袁达单膝下跪行军礼,他虽然没有任何职务,却在京城武学读书,相当于中央军事学院的预备军官。

    朱厚照笑问:“你是赵普胜的后人?”

    袁达说道:“正是!”

    朱厚照感慨道:“双刀赵当年对陈友谅忠心耿耿,却还是被陈友谅所害。若陈友谅能够重用赵普胜,太祖皇帝扫平天下,恐怕还得多花些功夫,孰胜孰败也未可知。”

    王渊突然说:“陛下,臣不敢苟同,太祖是必然坐江山的。”

    朱厚照笑问:“你是想说,太祖乃天命所归?”

    妄言摇头道:“臣今年只二十多岁,未到知天命之年,不敢妄言天命,只知人心向背。但元末之时,各路义军蜂起,苦心经营屯田的却只太祖一人。如陈友谅,地广人多,却不事生产,强征民夫和粮草,其辖地早已外强中干;如张士诚,占尽海利,坐拥盐税,钱财多得数不胜数。同样不事生产,导致银子用不完,军粮却不够吃,拿着银子都买不到粮食。太祖屯田养兵,百姓得以喘息,自然人心归附。太祖可以败一次、两次,甚至十次、二十次。只要不伤及根本,都可重整旗鼓。而陈友谅、张士诚之辈,只须多败几次,便人心离散,甚至无粮可征。”

    朱厚照点头说:“你讲得也有道理。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太祖屯田有大好处。”

    王渊趁机说:“因此,太祖能坐天下,不唯用兵如神,更是内政为先。”

    “你在劝我不要穷兵黩武?”朱厚照瞪了王渊一眼,也没有斥责,而是对袁达说,“今后,你就改名叫赵达吧,切莫辱了祖宗威名。”

    袁达感激道:“臣谢恩!”

    朱厚照突然弯腰,将王策抱起说:“走吧,进城再说。朕要亲自去会会宁王,质问他为何不练好本事再造反,害得朕这个大将军出师无功。实在是大大的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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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5【两个智障之间的交流】

    就算是叛王,在三法司审理之前,也应该好吃好喝软禁着。

    但因为害怕宁王畏罪自杀,一直将其捆着手脚,嘴里还塞布团防止咬舌。

    朱厚照带着王渊、张永、江彬,来到关押宁王的囚室。见到宁王那狼狈模样,顿时笑道:“扯掉他嘴里的丝帛。”

    宁王本来迷迷糊糊在睡觉,被弄醒之后观察情况,带着疑问的语气说:“朱厚照?”

    “还算聪明,一猜便中。”朱厚照非但不生气,反而还出言赞许。

    宁王讥讽道:“朕看过你的画像,当时你还没蓄胡子。”

    朱厚照笑道:“你在激我,想让我暴跳如雷?哈哈,你激不到我的。就算你在我身边到处安插眼线,就算你偷偷让人画我的画像,但大明的江山还是得由我来坐。不过,我确实很生气,这几天气得都睡不着觉。”

    “那朕就气死你!气死你!气死你!气死你!”宁王突然咆哮起来,似乎有点神经质。

    朱厚照果然生气得很,抓住宁王的衣襟:“你说,既然想要造反,为何不多练练本事?十万大军,一个月就全军覆没,本将军刚刚带兵出征,江西的报捷文书都已经到了。你怎么不多撑两个月,好让本将军亲自带兵征讨?”

    宁王有些懵逼,跟不上朱厚照的思路。他愣了愣,随即大怒:“岂有此理,要杀便杀,你竟来消遣朕!”

    “将死之人,本将军消遣你作甚?”朱厚照放开宁王的衣服。

    宁王感觉朱厚照刚才说的是真话,顿时哈哈大笑:“为人君者,如你这般荒唐,迟早要身死国灭。这大明江山,还不如让朕来做!”

    朱厚照早就在文官那里练就厚脸皮,根本不惧唾骂和讥讽,不怒反笑道:“皇位就在那里,你有本事便去取啊。可惜,你谋划十余载,竟被几万民夫乡勇击败。”

    “那是你霸占了皇位,有厉害臣子为你效力,而朕身边都是一些酒囊饭袋!”宁王还不承认自己有问题,明明他的左右丞相提了无数正确建议。

    朱厚照笑得愈发开心:“本将军霸占皇位?那皇位本来就是本将军的。”

    “放屁!”

    宁王突然厉声狂呼:“这大明天下,有我宁蕃一半,那是当初朱棣许诺的!”

    朱厚照说:“此等敷衍之语,也只有愚蠢的宁蕃才会相信。”

    朱元璋的儿子当中,燕王善战,宁王善谋,可在关键时刻,宁王却被燕王给算计了。

    朱权过于善谋,啥都谋定而后动。他没有万全把握,不敢提兵造反,想让朱棣先去试试看,自己寻找良机再出兵。

    结果呢,被朱棣买通其部将,强行挟持回北京,麾下数万军队也被吞掉。朱权只能跟着造反,尽心辅佐朱棣打仗,朱棣当时就说:“事成,当中分天下!”

    平分天下不可能,以朱权提都不敢提,只想要一个苏州做封地。

    苏州太富庶,不给。

    那就要钱塘呗,半个杭州城而已。

    半个杭州城也过于富庶,朱棣还是不给,最后被扔到南昌。甚至连王府都不让建,让朱权去住布政司官邸,接着又派锦衣卫密查朱权是否想谋反。

    这就是初代宁王的遭遇,人家乃大明最强藩,被朱棣给坑得欲仙欲死。

    宁王朱宸濠,有足够的理由愤怒,同时也认为大明江山本就该是自家的。

    被朱厚照耻笑之后,宁王愈发愤怒,大喊道:“朕乃天命之主,大明江山是朕的。就算把朕剐了,下辈子转世投胎,朕也要把这江山夺回来!”

    朱厚照盯着宁王仔细看了一阵,失望道:“此人非但无才,更兼无智。便是本将军亲自征讨,把此人给抓住,也无趣得很。放眼天下,也就那蒙古小王子,堪作本将军的对手。可惜蒙古小王子已死,唉,英雄执剑,再无敌手,叹此世间,空余遗憾。”

    王渊悄悄翻白眼,心想:两个智障,不分伯仲。

    “昏君!”宁王也看不下去了,逮着朱厚照就骂。

    朱厚照突然对王渊说:“二郎,你来讲,朕是不是昏君?要说实话!”

    王渊拱手道:“陛下并不昏聩,只是偶尔有些荒唐。”

    “哈哈哈哈!”

    朱厚照居然大笑,似乎对王渊的答案很满意。

    宁王讥讽道:“还说自己不是昏君?你的臣子在骂你,你居然还开怀大笑。”

    朱厚照摇头说:“朕并不认为荒唐是骂人。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在庸者看来便是荒唐。二郎,你荒唐吗?”

    王渊回答说:“有时候够荒唐的。”

    朱厚照赞许道:“看来二郎也是非常之人。”

    “谢陛下夸奖。”王渊满心接受。

    宁王愈发愤怒:“昏君,佞臣,大明江山必将葬送在你们手中!”

    朱厚照感到非常无聊,跟一个智障没啥好说的,转身踱步道:“走吧,此间事了,二郎且陪我去苏杭。”

    王渊连忙跟上,问道:“陛下不回京吗?”

    朱厚照伸着懒腰,打哈欠说:“哈!难得出来一次,自然要饱览大明风华事物。先去南京,再去苏杭。常言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本将军都还没去看过呢。京城有皇贵妃代太子监国,盼盼比我更会处理国事,她监国反而更合文官心意。”

    王渊忍不住说:“人君长久离京,终究不是什么好事。”

    “二郎也要劝我?”朱厚照稍微有些不悦。

    王渊嘿嘿笑道:“臣是想说,别玩太久,两三个月便够了。若是在苏杭留个半年,杨阁老又该急得辞官了。”

    朱厚照乐呵呵说:“让他慢慢着急,反正他看我不顺眼,眼不见为净嘛,这也是为了他着想。对了,二郎在杭州做官,那里除了西湖还有什么好玩的?”

    王渊不敢回答钱塘潮,那玩意儿还有大半年,生怕皇帝玩到明年秋天再回京。他只能说:“臣在杭州一心开海,并未游玩过当地名盛。”

    江彬突然发言:“陛下,臣知道杭州有钱塘潮,颇为壮观。南宋之时,君臣皆以观潮为乐。”

    朱厚照高兴道:“那就等看完钱塘潮再说。”

    张永虽然贪婪,但还有底线,也不希望皇帝出京太久。但又不甘江彬受宠,生怕自己被冷落,于是也说:“江南风物宜人,且南曲与北曲迥异,陛下可在江南召见一些南曲大家。”

    朱厚照大喜:“此言甚妙!”

    张永顿时就跟三伏天吃了冰水一般爽利,佝偻着身子说:“皇爷若是有兴致,老奴这就派人去张罗。”

    “好,此事就交给你了。”朱厚照说道。

    江彬也开始争宠:“陛下,江南女子温婉若水,跟北地胭脂亦各有千秋,不妨广选……”

    “咳咳!”

    王渊突然咳嗽打断,瞠目怒视江彬,这玩意儿已经触碰到他的底线。

    朱厚照也觉得不妥,摆手说:“罢了,且勿扰民,去逛逛秦淮河便是。”

    “陛下爱民如子,臣惭愧!”江彬尴尬一笑,心里恨极了王渊。

396【攻心】

    按朱厚照离京之前的布置,许泰应该留在京畿镇压群盗,可这家伙一番哀求还是跟来了。

    皇帝在九江见宁王时,许泰、魏彬带着一千骑兵直奔南昌。

    江西三司主官及南昌知府,要么被迫从贼,要么被砍脑袋,如今这里一切都是王阳明说了算。还有带兵勤王的各地知府、知州、知县,也有少数留在南昌城里,协助王阳明维持战后治安,分门别类的对叛军溃兵进行安排。

    许泰、魏彬带兵一至,立即惊动负责守城的伍文定。

    “来者何人?”伍文定爬上城楼问。

    许泰冷笑呵斥道:“安边伯朱泰,奉皇命前来清查宁王余党,你这小官还不速速打开城门!”

    果然来了!

    伍文定顿时心头一沉,王阳明跟他商量过,知道这些家伙来南昌的真正目的。

    不多时,城门大开,许泰率众入城。

    都懒得询问伍文定的姓名和官职,许泰直接下令:“宁王府在哪边?快带我去。”

    伍文定好歹是正四品知府,被武将当做小吏使唤,那种憋屈简直无法言喻。他压下怒火,挤出笑容说:“朱都督请随我来。”同时又悄悄打手势,让亲随立即前去布政司衙门,把王阳明给请来应付这些人。

    许泰大摇大摆走进宁王府,让五百京兵把守各门,另外五百京兵随他入内。

    “是谁在主持宁王府?”许泰问道。

    一个文官走过来,拱手说:“赣州知府邢珣,临时接管宁王府。”

    许泰笑道:“那你可以走了,宁王府现在由我来管。在走之前,把抄来的所有宝物、账册、叛党,全都通通要移交给本都督!”

    邢珣不卑不亢道:“朱都督,按制应该移交三法司,你无权接管叛王物品。”

    “本都督奉皇命而来,负责清查宁王余党,”许泰冷笑,“我看你就像余党,来人啦,把这什么知府抓起来拷问!”

    “你敢!”邢珣大怒。

    许泰真的就还敢了,正四品知府说抓就抓,而且准备严刑毒打逼其移交。

    伍文定连忙劝阻:“朱都督,有话好说。”

    许泰拖张椅子坐下,神气无比道:“不抓人也可以,你让他乖乖听话便是。”

    “休想!”

    邢珣也是有脾气的,他曾孤身说降匪首,也曾带兵冲杀死战不退,硬着脖子怒目道:“没有三法司,至少也该东厂和锦衣卫出面。你带一千京兵来此,便是奉了皇命,我也可以抗旨不遵!”

    因为王渊扇动蝴蝶翅膀,江彬没有同时执掌京营、东厂和锦衣卫。

    现如今,陆宣掌锦衣卫事,李应管锦衣卫事。张永提督东厂,朱英管东厂事——张永不知灌了什么**汤,从皇帝那里要来东厂一把手职务。反正东厂和锦衣卫,不再跟江彬、许泰等人有关系。

    许泰、魏彬来得仓促,只带一千京兵至此,没有东厂、锦衣卫特权,地方官还真的可以抗旨不遵。

    “好胆!”

    小小知府竟敢抗旨,许泰直接被气炸了,大喝道:“拖下去打,打死勿论!”

    伍文定阻拦道:“朱都督,邢知府乃平叛功臣,弯弯不可如此轻侮。”

    许泰冷笑道:“什么平叛功臣?我看他便是宁王余党,否则怎会抗旨不遵,不让本都督清查宁王物品。”

    邢珣就这样被拖到院中,被许泰的亲随挥鞭猛抽。

    接着,留在宁王府做事的其他官员,也被许泰扣押起来,集体进行刑讯逼供。不配合的,立即当成宁王余党拷打,轻轻松松就把封存物品给弄到手。

    “宁王富甲天下,京城皆知此事,怎只有这些财货?”魏彬有些不满足。

    许泰咬牙恨道:“定是那帮文官私吞了,咱们来迟一步。”

    伍文定解释道:“宁王的钱财,都拿去招兵买马了,又临阵大肆赏赐叛军,真的就只剩下这点财物。”

    许泰哪里肯信,指着伍文定说:“我看你也像宁王余党,一并拖出去拷打!”

    这次集体拷打毫无收获,许泰愈发郁闷。

    魏彬低声道:“看来宁王真的没剩多少银子,得另外想些办法弄钱。”

    许泰问道:“魏大监有什么法子?”

    魏彬说道:“宁王谋划叛乱多年,在这南昌城里,肯定还藏着无数余党。”

    “哈哈哈哈,英雄所见略同!”许泰嚣张大笑。

    王阳明接到伍文定的消息,便迅速来到宁王府,只见到满身伤痕的诸多官吏。

    “朱都督,为何如此?”王阳明问。

    王阳明是王渊和李应的老师,许泰表现得还算客气,拱手说:“我奉皇命清查宁王余党,自然要严加盘查,不可放过任何可疑之人。”

    王阳明压下满腔怒火:“可有收获?”

    许泰笑道:“暂时没有,不过很快就有了。”

    许泰、魏彬没有亲自动手,而是派出麾下士卒,见到城内大宅就冲进去。也不管这些富户,是否有亲属在朝文官,反正抓起来便当场拷打,只有给足了银子才能自证清白。

    王阳明再怎么智计百出,也根本无法阻拦,总不能带兵跟京营士卒厮杀吧?

    他只能一边派人去九江,让王渊在皇帝面前告状。一边奉劝城中富户赶紧离开,暂时去乡下躲一阵子,可依旧有许多富人心存侥幸。

    整个南昌城彻底乱了,军队失去约束,什么事情都能干出来。

    这些跟随王渊阵斩达延汗的京营骑兵,本来都是响当当的好汉子,如今却集体化身为豺狼虎豹。他们在南昌犯下滔天罪行,每天都有人死去,是被活活拷打致死的。

    至于美貌妇女,不提也罢。

    数日之后,前往九江送信之人,回来禀报王阳明,说王渊已经陪同皇帝离开江西。

    “老师,该怎么办?”冀元亨问道。

    王阳明说:“攻心!”

    王阳明身边跟着二十多个学生,立即撒出去组织城内百姓。

    牛震是三千营的一个旗官,他曾跟着王渊征讨吐鲁番,也曾跟着王渊在山谷对阵达延汗,从一个普通士兵升为总旗。这几日,他带兵拷打出三万多两银子,可许泰却没有任何表示,能分多少大家心里都没底儿。

    刚下过一场秋雨,天气骤然变冷。

    牛震从一个富户家里出来,被风吹得打了个冷颤。突然,他的手下说:“五哥,这什么阵仗?”

    却是二十多个衣裳破旧的百姓,端着粗茶淡饭过来。领头之人说:“这位将军,宁王平时把咱们害惨了,多亏将军带兵过来平乱。你们一定要好好拷打,把宁王的人都找出来,南昌老百姓今后才能过上安稳日子。”

    牛震愣了愣,尴尬笑道:“各位乡亲放心,我定不会放过一个宁王余党。”

    那人捧着一饭碗递来:“将军,我们都是穷苦人家,也没什么可以犒劳官军,家中就只剩这些吃的,请将军不要嫌弃寒酸。”

    一碗稀粥,些许菜叶,还掺着糠麸和沙砾。

    牛震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推辞道:“乡亲们的好意,我就心领了,这些吃的且端回去。”

    那些百姓顿时齐刷刷跪地,大呼感恩戴德,死活都要犒军。

    牛震和手下士卒,只能硬着头皮喝粥,难以下咽的同时,又心里感觉怪别扭的。

    又行走一阵,突然遇到个文官。

    那文官走过来,笑容和煦地说:“各位将士辛苦了!”

    牛震就一个总旗而已,连武将都不算,受宠若惊道:“不辛苦,多谢关心。”

    那文官皱眉道:“天气日寒,怎能穿单衣?可别受凉了。”

    牛震无言以对,难道他能说,自己是拷打富户时打热了,才把抢来的皮裘给脱掉?

    那文官拍拍牛震的肩膀:“远在异乡,保重身体,别让家里的妻儿老小担心。”

    “诶,我知道了。”牛震连连点头。

    那文官又去跟其他士卒说话,询问他们家里的状况,各种嘘寒问暖。

    牛震忍不住说:“敢问先生大名?”

    那文官笑道:“我叫王守仁。”

    牛震又惊又喜:“可是王二郎的老师?”

    “正是。”王阳明点头。

    牛震崇拜无比:“在下曾跟着王侍郎两次出征,从一介士卒升为总旗,都是王侍郎带咱们打出来的功劳。王侍郎的老师,便是咱们的师祖爷。师祖爷在上,请受牛震一拜!”

    王阳明赞许鼓励道:“汝等上阵厮杀,为国为民立下大功,更因为保重身体才是。快把衣服穿上,莫要着凉了。”

    “在下不冷。”牛震不敢穿,也没脸穿,那件皮裘是抢来的。

    王阳明又是一番关怀,才踱步离开。

    牛震和手下士卒,瞬间陷入沉默,心里总是臊得慌。

    “五哥,这事做得有些过分了。”

    “就是啊,彭三昨日还辱了一个女子,街上遇到便拉去办了。看那女子的穿着,也不像富裕人家。再这么干下去,说不定会辱到今天给我们送食的百姓家眷。”

    “还有王侍郎的老师,多好一个官老爷,刚才告诫我要孝顺父母。我这……我这……就觉得丢人!”

    “咱不说脸皮上的事情,许泰真不是东西。咱们这几天累死累活,敲出几万两银子,许泰是一分钱都没赏下来。”

    “我不干了,谁爱干谁干。咱们造孽,他许泰拿钱,天下没有这样的窝囊事儿!”

    “……”

    整个南昌城里,到处都有百姓犒军,也有许多文官和书生,在街头遇到京营士卒便嘘寒问暖。

    只一两天功夫,那一千京兵就不再听令,拷打“脏银”时出工不出力。

    眼看着收入锐减,许泰只能怒斥臭骂,甚至当众抽鞭子侮辱将士。如此形成鲜明对比,导致麾下士卒离心离德,渐渐的连样子都懒得装,领命出去拷银却躲在饭馆里喝酒。

    在王阳明“攻心”的第三天,那一千京营士卒,竟只拷来几十两银子。

397【无立足境,是方干净】

    南京东郊,紫金山,灵谷寺。

    寺名乃朱元璋钦赐,并册封其为“天下第一禅林”。

    只要亲自来此一趟,便知朱元璋为啥取这名字。左右皆为群山峻岭,寺院坐落于山谷间,清净幽远,灵气十足。

    朱厚照踱步走在前方,王渊携妻带子跟随,张永和江彬亦随侍左右。

    “这是个好地方,”朱厚照非常满意,“我要在此住上十日,令寺中准备精舍。但不要打扰香客,也别禁止善男善女拜佛。”

    张永抢先说道:“老奴这就去办。”

    江彬不好再争,只能作罢。

    皇帝巡幸在外,二人争宠日盛,便是朱厚照都感觉出来了。因此接下来的苏杭之行,苏州由张永安排,杭州有江彬安排。

    王渊对此无所谓,跟着旅游便是。只要皇帝到了杭州,他就带去市舶司,让朱厚照亲眼看看海贸之暴利。

    “阿爸,抱抱!”

    一路从城中漫步而来,王策已经走乏了,张开双臂想被抱着走。

    王渊将儿子高高举起,让他坐在自己脖子上,王策顿时高兴得手舞足蹈。

    宋灵儿无聊得打哈欠,这种破地方有啥好看?

    若论清幽,贵州城方圆十里,到处都是竹林相连,比这灵谷寺舒服得多。

    不多时,众人来到庙门口。

    虽说朱厚照不让扰民,但又怎么可能?灵谷寺早就清场了,别说普通香客,便是想要伴驾的南京官员,都被张永、江彬给统统挡回去。

    但是,还得装作一副正常样子。知客僧“淡定”将他们领入,里面偶尔有“香客”来往,一切只为让皇帝享受平常人的生活。

    张永和江彬事先有安排,王渊同样有安排。

    王渊看似随意欣赏景致,却把皇帝带到一面墙壁,故作惊讶道:“公子,这里竟有一方诗壁。”

    “哦?让我看看。”朱厚照果然凑过去。

    那面墙壁有一半抹着石灰,另一半镌刻诗作。谁人都能在石灰壁上写诗,但只有才子和大官的诗作,有资格被特意镌刻保留,而石灰墙壁则定期粉刷一次。

    朱厚照负手立于壁前,仔细欣赏一番,发现有的诗词确属上乘,有的诗词却拙劣不堪。

    张永早就准备,竟然现场研墨,捧着毛笔给皇帝:“公子何不题诗一首?”

    江彬郁闷得直翻白眼,他只会带皇帝吃喝玩乐,对此等风雅之事还真没啥研究。

    朱厚照略一思索,挥笔写道:“山幽谷静秋高爽,十代禅林古道场。正德今日到此地,佛对我说桂花香。”

    “公子好诗才!”张永大赞。

    朱厚照笑着把毛笔递给王渊:“二郎也来一首……二郎,你在发什么楞?”

    王渊指着其中一首旧诗说:“公子,我想起一位忘年交。”

    “何人?”朱厚照好奇道。

    王渊说:“江南四大才子之首,唐寅唐伯虎。”

    朱厚照迷惑道:“有这人吗?哪年的进士?”

    王渊回答道:“他本是应天府的解元,因卷入科举舞弊冤案,被朝廷罢黜为吏。前几年,宁王慕其才名,还召唐寅去做幕僚。唐寅觉察到宁王反意,便装疯卖傻,险之又险的逃回家乡。”

    朱厚照笑道:“也是个有趣之人,他现在何处?”

    王渊说道:“目前正在杭州。”

    朱厚照说:“等到了杭州,可招其来见,我也领略一下江南才子的风范。”

    王渊指着墙壁上的那首诗:“公子且看,此诗乃程敏政所作。当年他对唐寅颇为赏识,又恰好主持会试(非主考官,代表礼部经办会试)。舞弊案虽被证实乃诬告陷害,但程敏政出狱之后四天就死了,被追赠为礼部尚书。唐寅却无人为其翻案,被剥夺功名至今。”

    朱厚照读那首诗:“钟阜东来一径深,偶因名胜访祇林。鸟衔桂子僧前落,帘捲山光户外侵。万里长江供远望,六朝遗迹助豪吟。重来更有他年约,肯为尘缘负赏心。”点头赞许道,“诗写得还算不错。既已定论是冤案,那便恢复唐寅功名,前提是他要名副其实,且等我见了再说。”

    王渊拱手道:“公子圣明。”

    朱厚照笑骂:“哪有公子称圣明的?做戏也不晓得做全套。”

    就在此时,一个和尚慢悠悠过来,合十说:“阿弥陀佛,诸位施主好兴致。”

    张永低声介绍:“公子,这是本寺主持云山禅师。”

    朱厚照也跟着合十:“禅师安好,我特来问禅。”

    云山禅师高深莫测道,微笑道:“禅不可问,亦不可说,只能自己参悟。”

    朱厚照觉得这都是废话,他还是更喜欢密宗,啥都能讲得清清楚楚。当即反问:“既然禅不可问,更不可说,那为何有禅师?禅师,禅之师也。你不能做我的参禅老师,那边没资格称为禅师。”

    云山禅师不悲不喜,说道:“施主好辩才。”

    朱厚照问王渊:“二郎可知什么是禅?”

    王渊突然想起《红楼梦》里,贾宝玉的那几句偈语,挥笔在粉壁上写道:“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云山禅师赞道:“这位施主有禅性,乃我辈中人也。”

    这几句的字面意思,可胡乱概括为:禅的初级境界,是刻意寻求参悟。禅的高级境界,是自然而然参悟。禅的终极境界,是无所谓,方为大彻大悟。

    听到和尚的赞叹,王渊笑问:“禅师认可此句?”

    云山禅师说:“然也。”

    王渊突然挥笔又补了一句,乃林黛玉的偈子:“无立足境,是方干净。”

    云山禅师顿时尴尬无比,合十说:“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这补的一句,即禅的超级无敌境界,是不讲什么大彻大悟,正好与六祖慧能“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暗合。

    云山禅师当然知道六祖慧能,只不过在关键时刻,还是被文字游戏给绕了进去。

    “哈哈哈哈!”

    朱厚照放声大笑,拍手说:“有趣有趣,二郎还有慧根呢,不如哪天去做做和尚。”

    宋灵儿本来一直没说话,此刻出言道:“不许!”

    朱厚照顿时笑得更大声,笑完之后说:“走吧,禅师,先去吃斋饭,填饱了肚子再一起参禅。”

    云山禅师被王渊一通教训,不敢再故作高深,恭敬道:“几位施主请。”

    一连在灵谷寺住了好几天,王渊收到王阳明的来信,信中只有一句话:许泰、魏彬至南昌,胡氏后人遭拷打而亡。

    王渊当即把信烧掉,脸上露出冷笑。

    许泰、魏彬真是想钱想疯了,竟然活生生打死南昌胡氏之人。

    胡俨,字若思,南昌人,《明太祖实录》、《永乐大典》的总裁官,他的后代居然被拷打致死,朝中文官知道了肯定会炸!

    而王阳明的潜藏意思,便是南昌很多文官家眷遭殃。毕竟连胡俨的后人都惨遭不测,哪还会放过其他官宦世家?

    许泰、魏彬死定了,而南昌的土地清丈,也能因此顺利展开了。

    许泰和魏彬,将会顶在前面吸引仇恨,王渊只需因势利导便可。这个时候的南昌士绅,早已被搞成惊弓之鸟,哪还敢跳出来反对清丈田亩?

    毕竟,京兵拷打脏银,直奔富户而去。这番遭殃的,跟反对清田的,实乃同一拨人!

398【货币问题】

    离开灵谷寺之后,皇帝想去南京城内逛街,这可把王渊、张永、江彬等人搞得头疼不已。

    灵谷寺还能够清场演戏,但你在南京街道安排几万群众演员?

    王渊都不敢带上妻儿,让灵儿跟王策住在官舍,自己和袁达握刀随侍左右。万一遇到匪徒,又或者宁王余党,立即就是抽刀砍人护驾。

    偏偏朱厚照还不省心,直奔最繁华的三山街。

    此地在南唐属于御街,明代发展成全国最繁荣的商业街。摊位设在街道两旁的廊下,可以遮风避雨,名曰“管廊”,这种摊位是要收税的。若不在廊下经营,可视为非法摆摊,经常会受到“城管”(五城兵马司)驱赶。

    朱厚照似乎看啥都稀奇,这里的商品比北京丰富得多。他走到一个摊位前,随手拿起一柄折扇,打开品鉴道:“扇工不错,就是画工太差。”

    见朱厚照身边跟着七八个人,摊位老板奉承道:“这位公子眼力真好,折扇画工确实难入方家法眼。”老板说着拿出另一把折扇,“公子,此扇扇面空白,可按照自己心意题字作画。”

    朱厚照颇为满意,点头说:“便买上几把,拿去让那唐寅作画。”

    摊位老板非常高兴,攀谈问:“公子是唐解元的朋友?”

    朱厚照笑道:“你也认识唐寅?”

    摊位老板说:“怎能不识?这几年没见过唐解元,前些年可经常遇到,他在南京住过好长一段时间呢。”

    在朱厚照跟老板闲聊之际,王渊也分到一把折扇。

    南京是明代的折扇生产中心,“金陵折扇”闻名天下。这随便一个路边摊位,所卖折扇拿到北京,也可以被列为佳品。

    在街上逛了一阵,眼见着已经晌午。

    朱厚照直接走进一家饭店,问道:“小儿,你这里可有金陵烤鸭?”

    店小二笑道:“公子真会说笑,在南京城开饭馆哪能不会做烤鸭?”

    金陵烤鸭和金陵烤鹅,明初属于南京名菜。

    朱棣迁都之后,菜品也随之传到北京,于是就有了“北京烤鸭”。

    但在正德年间,“北京烤鸭”还属于宫廷菜,距离北京第一家烤鸭店开张尚有几十年。那家还没开张的北京烤鸭店,叫做“便宜坊”,在招牌幌子上特别标注“金陵烤鸭”四字。

    朱厚照从小就吃“北京烤鸭”,知道“金陵烤鸭”才是正宗货,自然要慕名前来尝一尝。

    伙计很快端上来几盘烤鸭,已经被片成薄片,还没有提供蘸料,只是浇了一层卤汁。

    王渊夹起一块品尝,酥香爽口,肥而不腻,汁水饱满,跟后世的北京烤鸭有很大区别。说实话,这玩意儿更符合王渊口味,因为他不喜欢吃甜面酱。

    甜即异端,咸乃正道!

    朱厚照却说:“跟家里的味道相差不远,但还是正宗金陵烤鸭更好吃。”

    王渊一边吃烤鸭,一边把玩手中铜钱。这些都是好钱,为了陪皇帝买东西,专门用银子在钱庄兑换的。

    大明历史上,质量最好的铜钱,主要有金背钱、火漆钱和镟边钱三种,而且全都做了防伪处理。金背钱表面涂铜粉,鲜亮如金币;火漆钱表面被熏成黑漆状;镟边钱是在铜钱边缘,有一道特殊镟纹。

    这三种铜钱,都工艺精美,用料十足。

    就拿金背钱跟新中国五毛硬币相比,金背钱直径是五毛硬币的两倍多,厚度刚好是五毛硬币的两倍左右。是不是跟你印象中的铜钱有点不一样?

    但是,这三种好钱,如今都还没问世。只有南京宝泉局的铸钱,有些类似于金背钱,被民间呼为“金背”,而且只在南直隶辖内流通。

    “二郎盯着铜钱作甚?”朱厚照突然问。

    王渊笑着回答:“臣还是第一次使这等好钱,南京的铸钱比北京更精美。”

    朱厚照对此毫无兴趣,只说道:“铜钱再好,也没有金银好使。”

    王渊摇头说:“升斗小民,皆赖铜钱为用。”

    朱厚照说道:“但内府和户部收关税,只收银子,铜钱运到京城多不方便啊。”

    不但关税押解进京,全都得兑换成银子,便是官田粮赋都得兑换成银子。这种兑换,内含“火耗”玄虚,已经成为无数官吏的捞钱手段。

    张永突然说:“公子,内府和户部,也是要使铜钱的,全收银子反而不足供给。”

    “是吗?”朱厚照迷惑问。

    张永笑道:“正德三年,司钥库和承运库的铜钱便不够用了,还是老奴建议发天财库和布政司库钱,才解决当年的军饷和俸禄问题。”

    如此大事,朱厚照竟然毫无印象。

    司钥库由太监掌管,京营士兵的粮饷,便是从司钥库拨给,财源来自各地关税和工部铸钱——如果遇到打仗,作为战时需求,会让户部来出钱。比如王渊练兵便是户部给粮饷,剿灭刘六刘七之后才改由太监发饷。

    承运库由户部掌管,文武百官的俸禄,即由承运库来开支,财源也来自各地钞关和工部铸钱。

    弘治朝以前,关税都是钱钞兼收,军饷俸禄也以发粮为主。弘治皇帝对此进行了改革,关税押解进京必须给银子,彻底将大明宝钞废弃,中央甚至不再收铜钱。

    同时朝廷开始铸钱,并发放洪武、永乐、宣德三朝积钱,让地方收税至少旧钱(前朝所铸)、制钱(大明所铸)各半,没有制钱的旧钱二抵一。为啥制钱稀缺?因为在很长时间内,大明官方都不铸铜钱,勒令百姓使用宝钞。

    这些改革,初衷是好的。

    中央只收银子,是因为押解铜钱进京太费事儿。让地方收纳铜钱,是想彻底废除宝钞,方便老百姓的日常生活。

    但到了朱厚照当皇帝,仅仅十多年时间,这种改革就遇到尴尬局面。

    因为中央只收银子,而给官员发俸,给士兵发饷,又大量使用铜钱,内府和户部的铜钱竟不够用。

    咋办呢?

    内府和户部,只能在民间兑换铜钱,不可避免的中饱私囊,大量兑换那种劣质私钱。发给官员和士兵的时候,用私钱按制钱的币值发放,导致官员拿到手的俸禄,还不足真实工资的三分之一。

    官员们当然不乐意,特别是拿工资过日子的清水衙门。他们的俸禄本来就不多,领劣钱就更吃不饱饭!

    大家拒绝收劣质铜钱,此事闹得很大。负责发工资的衙门,两手一摊说:“库房铜钱不够,我也没有办法。”

    当时还是张永出来摆平,挪用内府天财库积钱给司钥库,用来给京兵发粮饷。又调用布政司库钱给承运库,用来给官员发俸禄。张永还建议,今后中央收关税,核定为七百文(制钱)一两银子,不能随意更改铜银兑换比例,并且禁止民间私铸铜钱。

    张永虽然贪婪成性,但还颇有治政水平,他的这些建议被文官一致赞同。

    至少京城的文武百官,能领到足额俸禄,都得感谢张永。现在已经形成制度,京官们的每月俸禄,都由地方布政司府库单独运铜钱入京发放。

    此刻张永解释一通,朱厚照终于明白过来。他不关心财政问题,而是问道:“官员俸禄有地方布政司运用钱供给,那京营士卒的粮饷呢?司钥库的铜钱够用吗?”

    当然不够用,但谁去管啊?

    西官厅(京城边军)的士卒还算不错,东官厅(京营)却普遍拖欠粮饷。司钥库发饷时没有铜钱,就直接给克扣过银子,而武将则领走银子吃空饷,再随便买点粮食发给士卒而已。

    江彬笑着说:“司钥库的铜钱虽然不够用,但可用银子买粮发放,公子不必担心。”

    “那还好。”朱厚照非常关心京营士卒。

    王渊都懒得拆穿,因为拆穿了也无用,皇帝只要不亲自盯着,这种事情就会一直发生。

    王渊只关心国家财政,说道:“公子,张管家虽然禁止私铸铜钱,可市面上的铜钱终究不够用。不妨铸造‘正德通宝’,一来缓解铜钱缺口,二来彰显浩荡皇恩。铸钱需用料十足,跟私钱加以区分。”

    正德朝是没有铸过铜钱的,后世收藏的“正德通宝”,要么是现代假货,要么是古代私钱。

    朱厚照才不管什么缓解铜钱缺口,只对彰显皇恩浩荡有兴趣,当即说道:“那就铸造正德通宝!”

    王渊早就准备,建议说:“云南产铜,可在贵州铸钱。杭州开来,外来铜材便宜,可运至南京宝泉局铸钱。其余地方,不得铸钱,当用各地旧钱,南京、云南新钱兑换。”

    各地布政司,都有铸钱权力。

    比如广东那边所铸铜钱,就被民间称为“青钱”,只因铸钱时添加了太多锡所致。

    各地官方铸造的劣钱,是没有办法禁绝的。好在如今的京官俸禄,都得地方布政司解送铜钱进京,如果规定只能给正德通宝,各地布政司就必须去兑换一些,如此也算加快了新钱的全国性流通。

    至于铸造大额钱币,增加中央税收?

    嗯,朱元璋也是这样想的,明初的铜钱有当五文、当十文、当五十文、当百文等币值。结果导致私钱泛滥,铸得比官钱还精美,那玩意儿可是百倍暴利!

    明代官员也想整顿货币,于是在明朝中晚期,就出现了精美的金背钱、火漆钱和镟边钱。但是太过精美,用料太足了,铸钱还得赔本,铸到最后官方都偷工减料。而且劣币驱逐良币,精美官钱被富户收藏,劣钱反而在市面上流通。

    王渊前两天收到京城来信,蒸汽机已经改良成功,今后可以使用蒸汽压制钱币嘛。这玩意儿可以大规模制造钱币,而且成本低廉,富户随便收藏就是,你收藏多少老子制多少,到最后肯定没人收藏了。

    只要量大管饱,劣币驱逐良币就不会出现,市场反而会自动淘汰劣币。

    王渊向皇帝讨差事:“公子,铸钱之事,我想跟户部一起管。”

    朱厚照笑道:“那你就提督南京宝泉局,‘正德通宝’四个字要请书法大家来写。”

399【文官和太监联手】

    金陵风华,十里秦淮。

    朱厚照游秦淮河去了,被安排上一条画舫,里头有江南名妓吹拉弹唱。

    王渊感觉那条画舫挺大的,皇帝只要别抽风,应该就不会有落水事件发生。他懒得跟着上船听曲儿,带着妻儿在岸边游玩——岸上其实也蛮有趣儿。

    大报恩寺,就在秦淮河边。

    “好漂亮啊!”宋灵儿仰望报恩塔。

    将近八十米的高度,让报恩塔抬高了南京天际线。而且通体由琉璃烧制,塔内外置有一百四十六盏长明灯,在夜晚观赏更显晶莹璀璨。

    王策更是望着报恩塔傻看,这个在贵州长大的稚童,哪见过如此神奇美丽的景致?

    就在不远处,传教士卡米洛亦在仰望。

    这家伙已经学会说汉话,而且穿着汉族袍服,戴着一顶黑色大帽。他在杭州混熟以后,又去了苏州和湖州,今天刚好来到南京游历。

    下午见到报恩塔的高度,就已经让卡米洛惊奇,夜晚景致直接让他震撼。卡米洛感到自己无比渺小,下意识就对着报恩塔跪下,在胸口虔诚的画十字:“这么壮观美丽的高塔,一定是神之造物。神曾经在东方降临,教导中国人建造高塔,又冥冥中指引我来此,是让我在中国传播神的福音。”

    自我伟大与陶醉一番,卡米洛仍跪在地上,他再次抬头已经泪流满面。

    恢弘雄伟的紫禁城,只建了三年半。而眼前的报恩寺,总共建造十七年,它是中国古代建筑的一大高峰。意大利来的蕞尔蛮夷,根本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这座高塔,只能用神灵造物来缓解灵魂深处的震撼。

    “1518年11月,我来到中国的南方都城。它的名字叫南京,一座难以言喻的雄伟城市。我还没靠近城墙,就已看到城外高塔,高得让人难以置信,据说有二百六十多尺(罗马尺,比明尺略短)。到了晚上,我再次抬头仰望高塔,它美丽得让我窒息,仿佛是天堂掉落人间的神造物……”

    “第二天,我前往报恩寺。异教的和尚们为我打开庙门,让我参观了约有一万尊佛像的大殿。寺庙中央便是那座高塔,它是不朽的,它是伟岸的,它是奇观,它也是神迹,我想用诗歌将它凝固,但世间最美的诗歌,也不足以形容它的万分之一……我,卡米洛,一名虔诚的基督徒,竟会对一座异教庙宇如此折服。”

    ——摘自《东方行记·第二卷》,作者卡米洛(中文名:柯喻道)。

    秦淮河畔,一个番邦蛮夷,正对着报恩塔跪地哭泣。

    他周围聚集不少路人,带着自豪指指点点,都知道这番邦蛮夷被报恩塔吓哭了。

    王渊并未看到这个家伙,他携妻带子继续游玩。王策坐在老爸脖子上,从头到尾都兴奋无比,不断指着各处径直问个不停。

    突然,一个儒士冒出来:“王侍郎,且借一步说话。”

    王渊拱手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那儒士作揖说:“南京礼部左侍郎,石珤。”

    王渊顿时笑道:“原来是石侍郎,久仰大名!”

    石珤,字邦彦,吏部尚书石玠的亲弟。

    如果不是王渊扇动蝴蝶翅膀,石珤三年前就该做礼部右侍郎,到现在已经执掌翰林院。他跟哥哥石玠一样,都是刚直不阿的清流,怼皇帝的同时也怼杨廷和,但大体上是跟杨廷和一起怼江彬等幸臣。

    石珤瞟了宋灵儿一眼,欲言又止。

    王渊说道:“这是内人,石侍郎有话但讲无妨。”

    石珤问道:“王侍郎可知许泰、魏彬在南昌所行恶事?”

    王渊一脸疑惑表情:“我随侍陛下左右,并不知许泰去了南昌。”

    石珤立即说明:“边将许泰、太监魏彬,带一千京军至南昌。以清查宁王余党为借口,殴打朝廷命官,刑讯逼供良民。伤者且不论,只冤死者就有数千,幸得阳明公巧计维护,否则南昌之冤魂肯定过万。便是南昌胡氏后人,已被拷打而死!”

    “岂有此理!”王渊义愤填膺。

    石珤说道:“南昌民怨沸腾,天下物议汹汹。但那许泰和魏彬,被阳明公逼离南昌之后,便来南京跟在陛下身边,三法司对他们毫无办法。”

    王渊大义凛然说:“为国除奸,乃人臣本分。石侍郎有何吩咐,且只管说出来,吾定要为天下除去这两个恶贼!”

    石珤敬佩道:“果如吾兄所言,王侍郎心怀正义,实乃我辈清流中人。”

    “不敢自命清流,吾只是一浊臣。”王渊非常谦虚。

    石珤从怀里掏出一堆弹劾奏章:“王侍郎,请把这些奏疏,亲自交到陛下手中。”

    王渊突然笑问:“你们可有找过张督公(张永)?”

    石珤说:“这半个多月,张督公跟在陛下身边寸步不离,我实在难以绕开江彬跟他商量。”

    “原来如此。”王渊了然。

    这些清流的首选合作对象,其实是太监张永。因为张永和江彬有直接矛盾,许泰又是江彬心腹,魏彬也早已跟张永疏远,张永非常乐意递出许泰、魏彬的黑材料。

    反倒是王渊,一介文臣,圣眷正隆,跟江彬没有利益冲突。

    王渊顺手将奏章收好,问道:“士林沸腾矣?”

    “不错,必欲除之而后快!”石珤说。

    王渊在杭州也胡作非为,跟地方士绅矛盾极深。但王渊只流放了一个前朝状元的孙子,对其他士绅仅恐吓而已,并且还因开海拉拢了大批既得利益者。

    浙江士绅,骂王渊的很多,吹捧王渊的也不在少数。

    许泰、魏彬却是只结死仇,不知道用利益跟地方士绅“交朋友”。他在南昌干得太嚣张,一口气拷打二十多个大族,甚至打死了好些官员家属。没有立即横死,全都是皇帝在护着,满朝文官恨不得将他扒皮食肉。

    王渊慢悠悠回到住处,皇帝却在画舫一夜未归。

    数日之后,朱厚照才拖着被掏空的身体,带着众人坐船前往镇江。

    船舱内。

    王渊拿出一沓奏章,递给张永说:“张督公且看。”

    张永快速浏览完几封奏疏,也被吓了一跳,惊问:“许泰、魏彬大胆至斯也?”

    王渊说:“我也不敢相信,但确实如此。”

    张永虽然也贪婪得很,但他都是残害平民,还真不敢直接拷打文官家属。他咋舌道:“此二人要钱不要命了,搜刮银子哪有这样干的?”

    王渊笑道:“张督公,这些诏书,咱们一人递一半。”

    张永嘿嘿阴笑:“可以。”

    张永这个太监,只敛财不揽权;王渊这个文官,只做事不争宠。他们两个虽因开海有矛盾,但对付起其他近臣来,却是心有默契、一拍即合。

    张永的不揽权,是在受到皇帝宠幸的情况下,不把手伸得太长而已。

    魏彬作为张永以前的心腹,现在竟倒向江彬,张永对这些家伙都恨之入骨。更可恨的是,张永几年前失宠闲居,正是因为江彬抢走皇帝的宠幸。

    这个世界上,最希望江彬、许泰赶紧死的,正是大太监张永——就跟张永当初弄死刘瑾一样。

    皇帝爸爸不爱我了,都是你们这些人横刀夺爱!

    王渊和张永联手打小报告,想要绕开江彬太容易了,当晚在镇江就把奏章递上。

    朱厚照是真的没心没肺,看了奏章没有愤怒,而是感到头疼无比。他埋怨许泰、魏彬搞出的事情太大,文官们肯定死咬着不放,作为皇帝必须给一个说法才行。

    弹劾奏章,被皇帝按下不发,并交给张永妥善保管。

    就算要处理,也得等到回京以后,朱厚照还想逍遥快活呢。

400【若虚禅师】

    镇江没啥好玩的,皇帝顺着大运河,乘船直抵苏州府。

    这么一搞,不仅时间改变,武宗提前一年南巡,而且路线也彻底变了。

    苏州之行由张永安排,但皇帝在南京玩得舒服,爽点如今已提升不少。也就跟一个南曲大家聊得开心,其余时候都感到蛮无聊,游山玩水、私访市井已经满足不了朱厚照。

    江彬为了讨好皇帝,趁机提议道:“公子何不将苏州名妓整编成队,谓之‘花国大军’。陛下亲自前往检阅,以姿色才艺选出花国元帅、花国将军、花国校尉。”

    这个鬼点子新鲜,朱厚照大喜,拍手说:“此言甚妙,卿乃吾之子房也!”

    苏州官员设宴请皇帝吃饭,皇帝忙着检阅名妓,全部予以谢绝,还令官员把宴席花费折算成银子送来。

    苏州妓女为了报名参军,疯狂砸银子贿赂江彬。

    寒冬腊月,天寒地冻,妓女们也不怕感冒,穿着单薄衣衫搔首弄姿,只为取悦皇帝而一飞冲天。

    朱厚照佩剑前往,见到花国大军有些不悦:“毫无行伍模样,令她们都穿上戎装。”

    妓女们明显表错情,皇帝并非好色,只图一个新鲜而已,穿得再好看也难入朱厚照法眼。

    没办法,只能另选检阅日期。

    妓女们回去火速赶制戎装,把衣服缝成铠甲的样子,又用竹木削制成刀剑再刷漆。

    当朱厚照再次视察花国大军,顿时高兴得拍手叫好。这些妓女都颇有姿色,布甲还专门凸胸收腰,英姿飒爽之余还不失妩媚。

    “哈哈,果然是花国大军,”朱厚照站在将台之上,满意点头说,“汝等两两厮杀,在兵器上抹石灰,要害有石灰者即亡。此乃花国比武,最终胜出者即封花国元帅,真御笔赐名还会落下宝印!”

    几百个妓女,就那样乱糟糟打成一片,朱厚照在台上看得哈哈大笑。

    王渊懒得掺和,也无法劝阻,干脆带着老婆孩子在城里游玩。

    这场大比武,选出花国大元帅、花国大将军、花国左右都督各一人,还有无数花国偏将、游击、校尉等等。

    朱厚照亲自提笔给她们封赐,盖的是“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朱寿”大印。等这些妓女回去,但凡有个花**衔,都立即身价百倍,臭男人们对此趋之若鹜。

    因为组织“花国阅兵”,江彬愈发受宠,张永只能另想办法。可想了无数法子,还是不如花国阅兵有趣,直把皇帝搞得哈欠连天。

    张永愈发忌惮江彬,但没有直接攻击对方,而是一有机会就说许泰的坏话。

    因为南昌拷银之事,朱厚照本就对许泰不满,张永隔三差五打小报告,皇帝对许泰的观感也直线下降。

    最后,张永把王阳明的应对措施告诉皇帝,说那一千京兵已经不听许泰、魏彬二人的号令。

    朱厚照勃然大怒,许泰本身不会来事儿,皇帝重用他是为了练兵。结果连一千京兵都搞不定,这还要来有何屁用?

    还有魏彬,目前职务是提督三千营。可三千营的士兵,被王阳明略施手段就搞定,魏彬也是一个窝囊废!

    即将前往杭州的时候,朱厚照把众亲信叫来,扔出一堆弹劾奏章:“许泰、魏彬,你二人自己看看,都背着朕做了什么好事!”

    许泰、魏彬顿时面无人色,因为他们早已改姓朱,皇帝早就不喊他们的本名。而今不但叫出本名,还摆起架子自称“朕”,说明皇帝是要翻脸了。

    两个家伙根本不看奏章,就跪地大呼:“皇爷,孩儿冤枉啊!”

    朱厚照板着脸说:“革去二人一应职务勋阶,许泰发回原卫做百户,魏彬自去南京为祖宗守灵!莫要再哭闹,否则将你们斩了。”

    许泰、魏彬哭得更凶,朱厚照听得心烦,让人将他们拖出去。

    魏彬是可以保住狗命,被发配南京守皇陵,文官们没法将他捉拿问斩。

    但许泰却必死无疑,他出身世袭亲卫家庭,直属于皇帝亲军部队,兵部和都督府都管不着。但如果闹出命案,锦衣卫和东厂都有权调查,这次被扔回北京当百户,张永的东厂怎么可能放过他?

    估计皇帝还没回京,许泰就已经在东厂被打死了,吃进去的银子也肯定被抄家。

    张永把许泰搞得越惨,就越能讨好文官集团,还能为自己除一祸患,并且抄来无数财货,简直就是一石三鸟的大好事。

    伴君如伴虎,便是如此了。

    两人搞出那么大乱子,朱厚照没有立即收拾,纯粹因为念及旧情而已。张永趁机上眼药,坏话见天绕耳,终于促使皇帝下定决心。

    豹房四边将,现在只剩下三个。

    江彬因此把张永恨到骨子里,也时不时说张永坏话,可皇帝都当耳旁风给忽略掉。

    南下杭州的途中,王渊对张永竖起大拇指:“张督公好手段!”

    张永得意冷笑:“此獠自己寻死。他若不在南昌干下祸事,怎会落得如此下场?便是他把祸事办利索了,咱家也是无计可施,偏偏他连自己带去的兵都管不住。他不死谁死?”

    张永说出了事情关键,许泰并非死于滥杀无辜,而是死于带兵不力!

    是不是很扯淡?

    文官们再怎么弹劾,其实都无关紧要,只有太监张永直击要害。

    王渊则参得一手好禅,即在灵谷寺说出的那八个字:无立足境,是方干净。

    王二郎从始至终都超然物外,借着许泰为祸南昌,顺势让王阳明在江西清田。又借张永之手,除掉许泰这个祸根,不但能得到清流好感,还让江彬的仇恨值转嫁到张永身上。

    王渊干了什么?

    啥都没干,也啥都干了。

    甚至连张永、江彬、许泰等当事人,都不知道是王渊在搞鬼,因为王渊没有从中得到任何“好处”。只有王阳明,对自己学生的谋划一清二楚,但彼此心照不宣并不戳穿。

    眼看着已经快过年,皇帝御驾终于来到杭州。

    杭州之行,由江彬策划。

    但杭州之城,是王渊的地盘!

401【再临杭州】

    临近春节,运河不再那么繁忙。

    三千京营骑兵的战马,都寄养在南京那边,众人乘船奔杭州而来。

    这都还没过年呢,已提前下起春雨。

    朱厚照听说杭州城将至,硬要跑出船舱溜达,张永和江彬连忙撑伞跟随。

    船行至江涨桥,河面愈发开阔。暮色悄然降临,江上蟹火鱼灯点点,犹如天上繁星落下。又兼细雨绵绵,渔火繁星皆在雨幕之中,犹如一幅诗意盎然的山水画。

    “好杭州,此天下美景也,直令人心旷神怡!”朱厚照拍手大赞。

    王渊抱着儿子,牵着妻子,也出来看景,顿时笑道:“公子,这是湖墅八景之一,名曰‘江桥暮雨’。公子运气真好,一来杭州就能见此美景,便是老天爷都给足面子。”

    “哈哈哈,”朱厚照笑道,“吾乃天子,老天爷当然要给面子。这‘江桥暮雨’颇有诗意,是谁取的名字?”

    王渊说道:“谁取的名字已不可考,不过在正统年间,仁和县有位教谕叫聂大年,曾填《临江仙》一首:一叶渔舟吞暮景,夜来江涨平桥,蒹葭两岸响萧萧。水村烟廓外,隐隐见归樵。鸿雁欲归愁翅湿,谁怜万里云霄,空蒙山色望中遥。钟声何处寺?白鸟没林腰。”

    “好词,”朱厚照赞道:“这聂大年作得如此好词,只做教谕正是太屈才了。若他生在如今,我至少要给他一个知县。”

    王渊凑趣道:“可怜此人生不逢时。”

    朱厚照心情愉快,指着两岸房屋问:“这些都是湖墅吗?”

    “确系湖墅,”王渊说道,“岸边多为商铺,也有不少私宅。十里湖墅,越靠近北关,商铺就越多,北关那边彻夜人流如织。”

    “果真如此?杭州人都不睡觉吗?”朱厚照问。

    王渊解释说:“南来北往的商贾太多,有些半夜行船至此。过了傍晚,商船便不能通关,便在湖墅一带住宿吃喝。不过眼下即将过年,来杭州的客商锐减,恐怕公子暂时看不到那般热闹景象。”

    朱厚照笑道:“那就等元宵节之后再看。”皇帝突然问江彬,“我们今晚住哪儿?”

    江彬回答说:“西湖边有一庄园,公子住在那里,可随时欣赏西湖美景。”

    朱厚照又问王渊:“二郎做总督时,可有在杭州置宅子?”

    王渊如实说道:“臣一直住在总督府,乃杭州城外的破庙改建。”

    朱厚照不解问:“二郎家中又非无财,何必那么节俭寒酸?我知道你不贪财,也不喜欢享受,但也没必要住破庙,这样有损朕和朝廷的威严。”

    王渊笑着说:“威严不在华服大屋,臣虽然只住破庙,但浙江士绅在臣面前,一个个都如鹌鹑般乖巧。”

    朱厚照突然来了兴致:“走,今晚去二郎那间破庙住!”

    江彬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说话,他知道根本劝不住皇帝。这个皇帝,想一出是一出,把他的后续安排完全打乱。

    转瞬便至杭州北关,此时天色已尽黑,张永派太监坐小舟上岸。

    把东厂腰牌一亮,说是皇帝来了,官吏顿时吓得鸡飞狗跳,北关主事王世禄亲自跑来打开关闸。

    “臣王世禄,叩见陛下!”王世禄趴在岸上高呼,身后吏员呼啦啦跪了一地。

    朱厚照挥手说:“都回去吧,我就过一下关。”

    北关主事一年一任,现在已经又换人了。王世禄并不认得王渊,但那些吏员却认识,纷纷朝王渊拱手作揖。

    杭州城照旧不行宵禁,王渊带着皇帝穿城而过,城内官员闻讯纷纷前来觐见。

    三司官员还是那些,不过杭州知府梁材已经升为按察副使,新任杭州知府叫做留志淑。

    留志淑新官上任,烧出的第一把火就有些大。

    王渊离开杭州以后,新任浙江镇守太监叫毕真。这货嚣张暴虐,前不久被留志淑给砍了,罪名居然是“勾结宁王叛乱”。

    杭州知府敢杀浙江镇守太监,这个留志淑的胆子好肥。

    神他妈勾结宁王叛乱,一个浙江太监,怎会勾结江西叛王?跟莫须有没啥两样。

    而且,杀了便杀了,朝廷还没法治罪,还得跟留志淑记功!

    更神奇的是,留志淑跟常伦、桂萼搅在一起。一个知府、两个县令,在杭州周边疯狂清田,把当地士绅和富户搞得欲仙欲死。

    现如今,仁和、钱塘二县,已经完成田亩清丈。并且在去年秋天,实行新的地方性税制,官田和私田统一纳税,田赋按均税制折算成银两,徭役也同样折算成银两。若遇到地方工程建设,由官府拿钱雇人代百姓服役。

    朝廷、官府和百姓受益,士绅富户则损失惨重,三人联手把杭州搞得“民怨沸腾”。

    杭州有句新兴童谣:桂恶常狂,留府嚣张,官威还看王二郎。

    这儿歌也不知是谁编的,把桂萼、常伦、留志淑和王渊,全都或明或暗骂了一遍。

    王渊已经收到桂萼、常伦来信,他回信的时候,还特地给留志淑写了一封。留志淑虽然没有彻底投靠王渊,但已经有那个味道,都属于大明官员里的改革派。

    皇帝一路观赏杭州夜市,不时有官员过来觐见,皆被张永、江彬给打发走。

    出东城行不片刻,便来到总督府。

    破庙还是那个样子,因为王渊没有卸任,依旧保留总督府构架。张璁代行总督职权,唐伯虎充任文吏之首,张慕充任皂吏之首,主要负责监督开海事宜。

    “举人张璁,叩见陛下!”

    “草民唐寅,拜见陛下!”

    “草民张慕,拜见陛下!”

    听说皇帝御驾亲临,张璁、唐伯虎、张慕带着吏员,火速出府在大门口迎接。

    朱厚照瞟了唐伯虎一眼:“你便是唐寅?”

    “正是草民。”唐伯虎说。

    朱厚照笑道:“二郎说你被冤枉,求朕给你恢复功名。朕且考一考你?”

    唐伯虎带着感激之情,偷偷看了王渊一眼。他以为皇帝要当场考诗文经义,长跪道:“请陛下出题。”

    朱厚照对张永说:“把那几面空白折扇给他,三日之内,朕要看到扇上诗画。画你最拿手的春宫图,听到了吗?”

    “草民遵旨。”唐伯虎哭笑不得。

    他最拿手的是山水画,为谋生才画春宫图,咋就变成最拿手的呢?

    而且,就算恢复功名,唐伯虎也会沦为笑柄,因为他靠给皇帝画春宫图翻身。

    王渊给皇帝介绍张璁:“陛下,此乃永嘉大儒张璁,张秉用。他是王思献的至交好友。”

    朱厚照笑着点头:“王瓒很不错,你是他的好友,肯定也很不错。怎么没考中进士?”

    张璁只能回答:“才学不济。”

    王渊说道:“张秉用满腹经纶,实乃国之干才,屡试不第皆因运气不好。”

    朱厚照许诺道:“你若考中进士,朕必点你一甲。”

    “谢陛下!”张璁大喜,决定好好努力。皇帝已经发话了,状元他不敢想,至少也得考个榜眼、探花。

    至于王渊所说的王思献,名叫王瓒,榜眼出身,跟张璁是同乡。

    若非王渊横插一脚,王瓒已经是礼部左侍郎了,而且代掌礼部大印。不过嘛,由于礼部尚书李逊学患病,王渊又长期不在京城,礼部大印还是交给礼部右侍郎王瓒代管。这叫以右侍郎身份,署掌部印。

    顺便一提,王瓒是皇帝的人,跟王琼穿同一条裤子。

    历史上的张璁,还没考中进士呢,就已经通过好友王瓒,搭上了王琼那条线。也因此卷入王琼跟杨廷和的政争,被扔到南京去吃闲饭,被迫首倡大礼议支持嘉靖,因祸得福几年时间就当首辅。

    朱厚照勉励张璁、唐伯虎一番,便被领着进总督府休息。可这里实在太寒酸,朱厚照有些不习惯,问道:“二郎,附近还有什么住处?”

    王渊回答说:“东边不远有一个江淮会馆,颇为富丽堂皇。”

    “那便去江淮会馆休息。”朱厚照连忙闪人。

    黄崇德这次赚大发了,他搞的会馆居然接待皇帝,今后必然成为江淮商人之名誉领袖。

    一边走,朱厚照一边感叹:“二郎太清俭了,居然在这种地方住了一年。朝中那些清流,若及二郎一半,朕也会乖乖听他们的话。”

402【正德大帝】

    昨晚住进会馆,已是半夜时分。

    朱厚照一觉睡到晌午,伸个懒腰起床,随侍太监立即过来伺候。

    等皇帝洗漱完毕,刚出得房门,便看到张永、江彬杵在过道上:“陛下请用午膳。”

    午膳是杭州名厨所烹制,黄崇德专门聘来招待贵客。朱厚照吃得很尽兴,一些海味他没有见过,算是在杭州开荤来了。

    “赏那厨子一两纹银。”朱厚照放下筷子说。

    “是。”张永心思活络,打算回京时把那厨子也带上。

    朱厚照起身往外走,看见一个胖子杵在门口,稍微有些印象:“你是那个……”

    胖子连忙跪地叩拜:“草民徽商黄崇德,昨晚接待过陛下。”

    “对对对,这会馆便是你建的。”朱厚照回忆起来。

    黄崇德说道:“回陛下,此会馆乃江淮商人集资所见。本来建给王侍郎做总督府,王侍郎清廉如水,不愿搬进来,索性改做了江淮会馆。”

    “有心了,”朱厚照随口问道,“这杭州城,与南京、扬州、苏州相比,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黄崇德笑道:“回陛下,杭州城里没有乞丐。”

    朱厚照颇为惊讶:“没有乞丐?”

    黄崇德回答说:“此乃王侍郎德政。每天都有皂吏巡街,遇到乞丐便抓走。手脚齐全的,便送去码头、钢厂、矿山做工;鳏寡孤独或残疾者,便送到养济院(明代官方福利院)过日子。”

    “有点意思,”朱厚照笑着对张永、江彬说,“二郎只在浙江为政一年,便让杭州城路无饿殍,天下有几个官员能够做到?”

    张永笑着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若非陛下钦点王侍郎为状元,王侍郎再有一身才华、满腹经纶,又如何能够施展出来呢?因此,这杭州城路无饿殍,百姓更应该感恩陛下才对。”

    “此言有理,”朱厚照龙颜大悦,“快把王二郎唤来!”

    其实,王渊收容杭州乞丐,最初目的只是整顿治安而已。混混流氓为一大害,那些乞丐同样是一大害,经常干出诱拐残害儿童的罪行。

    可以说是丐帮,也可以说是乞丐团伙,反正被王渊用火铳兵给消灭了。

    养济院虽然是官方福利机构,但还是得做工赚钱。年龄小的残疾人,教他们谋生技能,赚到的工资得大部分上交。孤寡老人吃得很差,而且还要扫地、烧火之类,古代封建社会怎么可能养闲人?

    好在开海之后,杭州商业极度繁荣,吸收了大量无业游民。再加上留志淑、桂萼和常伦清丈田亩,许多无地农民成了官田佃户,税制改革之后农民也愿意租佃官田。否则杭州乞丐哪里收容得过来?从农村来的流民就够让人头疼的。

    接到皇帝的召唤,王渊带着妻儿,慢悠悠从土地庙来到会馆。

    本来江彬安排好的,带着皇帝游玩西湖。但朱厚照随心所欲,突然要去船厂看热闹,想要目睹即将建成的大宝船。

    走在半路,朱厚照突然问:“二郎,谢于乔的老家,好像离杭州不远吧?”

    王渊回答说:“谢阁老是绍兴府余姚县人,确实离杭州不远。”

    “我突然想起他,且唤他来杭州见驾。”朱厚照道。

    王渊笑道:“恐怕请不动。”

    谢于乔便是谢迁,弘治朝三重臣之一,同时也是朱厚照的老师。刘瑾当权之时,刘健、谢迁都辞职了,只剩下李东阳在内阁独自支撑。

    后来,朱厚照听信谗言,追夺致仕大臣勋阶。谢迁也在其中,封敕全被夺走,因此对皇帝彻底死心。

    王渊当初总督浙江,曾打探过谢迁的情况,随即便不愿跟此人接触。

    如果想在浙江全面清丈田亩,谢家必定是巨大阻碍!

    仅谢氏家庙国庆寺,就有庙田上千亩,你说整个谢家该有多少田产?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更可怕的是谢氏子弟做官无数。做官之后往往要分家,分出去就不断侵占田产,最终肯定变成一个庞然大物。

    比如历史上,谢迁的儿子谢丕,说自家庙田被董姓所占。于是联合官府,把庙田给“夺回来”,导致谢家庙田暴涨至数千亩。可谢氏满门官宦,谁不长眼敢夺他家庙田?他谢家勾结官府夺人田产还差不多!谢迁的曾侄孙,借口修缮祖坟,直接把余姚东山给大半占为己有。

    这就是一代贤臣谢迁,死后竟得文臣最高荣誉,获赐谥号“文正”!

    王渊暂时还没跟谢家起冲突,因为谢氏只是读书、做官、侵田,对做生意不怎么感兴趣,也跟海商、海盗没啥来往。王渊开海之时,谢家不支持也不反对,直接当他这个总督不存在。

    朱厚照也就随口一问,并非有多想念老师谢迁,张永都懒得派人去余姚传唤旨意。

    众人行至船厂,自然又是一番轰动。

    船厂主事叫做彭彦,原在浙江都司任职,此人能够管理船厂,纯粹是船厂挂靠在浙江都司名下。刚开始,这家伙毫无实权,直至彻底投靠王渊,才没有被手下完全架空。

    “草民彭彦,拜见陛下!”彭彦带着一众官吏过来。

    会造宝船的老师傅陈宝昌,愈发显得衰老了,需要徒弟搀扶才能下跪。

    朱厚照迫不及待道:“快起来吧,带朕进船坞看看。”

    跟王渊离开杭州时相比,船厂规模扩大三倍有余。第一批鸟船早已下水,那是请来老师傅以前,就由本地船工开始建造的。

    此时此刻,一艘四千料小型宝船,正静静躺在船坞之内。长约六十米,宽约十八米,张五桅帆,排水量超过两千吨。

    朱厚照指着工人问:“他们在作甚?”

    陈宝昌回答:“回陛下,船工在给宝船抹桐油灰,抹了此物便不会漏水。”

    中国古代木制船体,板材之间是要留缝的,再于缝隙之间抹桐油灰。如此,不怕木材热胀冷缩,拥有极高的环境适应性。

    这个时代的日本船就不行,造船时搞得严丝合缝,遇到温度有巨大变化,便会损伤船体或者冷缩漏水。

    海船还得通体刷桐油,防止被海水腐蚀。而且每过一两年,要再刷桐油加以维护,上了年纪的老船,甚至木心都会浸入桐油。

    朱厚照又问:“此船何时可下水?”

    陈宝昌回答:“至少三月份。”

    朱厚照就那样站在船坞里,默默注视这艘宝船。恢弘的船身带给他巨大震撼,不禁遥想当年太宗朱棣,命令郑和乘宝船下西洋,那万国来朝的伟大场面。

    突然,朱厚照转身问张永:“卿愿做三宝太监呼?”

    张永浑身一哆嗦:“陛下,臣老迈体衰,可经不起海上风浪。不过,东厂管事朱英,年富力强,智勇双全,可为陛下之三宝太监。”

    朱英本来运气爆棚,去年有幸提督东厂。但这职务,生生被张永抢走,朱英变成管东厂事。

    现在,张永又想推荐朱英航海,自己则彻底把东厂给掌控。偏偏航海也是美差,朱英被张永算计了,还得念着张永的好处。

    王渊突然说:“陛下命太监航海,是想求名还是求利?”

    朱厚照笑道:“名利双收不好吗?”

    王渊回答说:“名利双收可也。但名归陛下,利需分润六部与地方。只有获得六部支持,航海之事才可长远,否则年久必然废弃。另外,世事变迁,如今不能只寻求外国来朝,更应该在海外殖民。”

    “何谓殖民?”朱厚照问。

    王渊笑道:“东周分封天下,封一个候,便扔去蛮夷之地。百年之后,蛮夷汉化,皆为周人,其地也为周地。此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现在当然不能随便封侯,但可派遣总督扬帆海外,占一据点海贸经商,迁徙罪犯、流民前往垦殖。大明不是缺铜吗?海外有的是!还有金矿、银矿无数,皆可入我大明府库!”

    朱厚照笑道:“就是占地、屯垦、经商、抢矿呗。”

    “也可以这样讲,”王渊说道,“但是,大明人口生息百年,如今土地已经不够用了。把流民和罪犯送去海外垦殖,也是在避免国内流民造反。他们去了海外,不废朝廷银两,却可带来利润,百年之后大明又将多出无数海外国土矣。陛下已知天下乃一球体,大明不过占有一方,难道陛下不想开疆拓土,做那万世景仰的正德大帝吗?千年之后,汉人遍布宇内,皆念陛下之圣德矣。”

    “万世景仰的正德大帝?”

    朱厚照突然热血上涌,脑子都有些不好使了,握拳道:“二郎来办此事可也?”

    王渊说道:“臣已经在办了。开海是第一步,造船是第二步,训练水师是第三步。待臣完成铸钱之事,就可率兵扬帆海外,为陛下开拓大大的海外疆土!但在此之前,不可让朝中文臣知道,否则必然物议汹汹。”

    “好,不让大头巾们知道,”朱厚照对身后的张永、江彬说,“你们的嘴巴严一些。”

    严个屁,估计回头就满朝皆知了。但王渊的本意,就是先给文臣打个预防针,免得到时突然说出来会炸锅。

403【地球仪】

    朝中大臣们很着急,但也并不那么着急。

    因为在这个时空,大明是有皇太子的,还有一个代为监国的皇贵妃。当皇帝带走大量近臣之后,内阁和六部反而更能放开手脚,皇贵妃也远远比皇帝更好伺候。

    眼见着快过年了,虽然杨廷和请天子回京的奏疏,依旧跟催命一般从北京发来,但朝廷运转其实比皇帝在时正常得多。

    众臣们只有两个担忧:第一,害怕后宫常年干政;第二,担心春季祭祀没人主持。

    第一个担忧,纯属心理因素。

    大明外戚又不能掌权,后宫干政有个屁用,换武则天过来也玩不转。

    第二个担忧,乃是做做面子。

    每年春季大祀天地于南郊,既耗费钱财又累人得很,文武百官其实自个儿就不愿去——礼部、太常寺、鸿胪寺等部门除外,他们需要依靠祭祀活动,彰显自身的重要性,并且祭祀搞好了也有政绩。

    北京,大臣们忙着过年。

    杭州,皇帝也忙着过年。

    朱厚照感觉江淮会馆很不错,赖在那里不愿走了,让另有准备的江彬非常郁闷。不过皇帝也承诺,开春之后再去游西湖,就依江彬准备的路线玩耍。

    至于现在嘛,朱厚照想要当正德大帝,正在恶补海贸、海战等相关知识。

    朱厚照虽然荒唐不羁,但他认真起来,可以连续看书半个月不出门。这货可以阅读原版梵文佛经,也能跟词曲行家谈论艺术,怎么可能是只知道瞎玩的笨蛋?去年他跑去喜峰口,除了出关打猎之外,甚至学会蒙古日常用语,现在已经能够跟蒙古人交流了。

    江淮会馆,张灯结彩。

    各路官员和商贾,纷纷前来赠送新春礼物。朱厚照把礼物都收下,并让张永、江彬予以接待,自己则窝在房里跟王渊议事。

    前些天,朱厚照不仅参观船厂,还跑去检阅了钱塘水师。

    通过王渊的鼎力支持,钱塘水师发展迅速,如今已有:四百料战座船一艘、四百料鸟船两艘、二百料战船三艘、一百五十料战船四艘、一百料战船七艘、快船两艘,另有若干陈旧的近海小船。

    战船是大明水师主力,名字起得朴实无华,直接表明是用来打战的船。但这种船只能近海航行,也经不起太大风浪,主要用来保卫中国的沿海边境。

    快船则是一种运输船,可大可小。郑和下西洋所带货物,便是装在快船之上,最大的一艘张八桅帆,据估算其排水量比宝船还大。

    水师怎么获得经费?

    初始资金来自于杭州北关,接着又是市舶司支援。但这样是不长久的,于是王渊让他们经商,顺便沿途抢劫走私船只。

    那两艘快船,便专为水师经商而造,载货量远大于普通海船。

    但是,每次水师出海贸易,都要在市舶司和浙江都司报备。所获利润,一成上交市舶司,三成上交浙江都司,以换取这两个部门的支持。

    “陛下,东西做好了。”王渊笑道。

    朱厚照闻言大喜:“快拿过来!”

    王渊亲手制作了一个地球仪,他已经记不得详细地图,但大致还是能画出来的,只不过画出的东西,地理老师看了想打人。

    而且,王渊故意没画澳洲版块,免得泄露给西方殖民者。

    朱厚照跟个好奇宝宝似的,端着地球仪问:“大明在何处?”

    “这里。”王渊随手一圈。

    朱厚照惊讶道:“竟只这么小吗?”

    王渊笑道:“除了汉唐和蒙元,大明国土是最大的。现如今,纵观宇内,也只有大明的国土最大。”

    朱厚照问:“汉唐有多大?”

    王渊指着中亚地区:“汉唐远及此地。”

    朱厚照又问:“蒙元呢?”

    王渊指向欧洲和中东:“若只论蒙古,其势力已至泰西之地。但忽必烈的蒙元嘛,就远远不如了,只是比汉唐更大而已。”

    朱厚照仔细对比,总觉得大明国土太寒酸,恨不得一下子变大好几倍。他指着美洲之地问:“此为何地?”

    王渊回答说:“臣听佛朗机人说,那是一片蛮荒之地,所居皆为未开化的蛮夷。不过嘛,其地盛产金银,随便用一件丝衣、一个瓷碗,就能跟土人换取大量金银。”

    “还有这等事?”朱厚照惊讶不已。

    王渊说道:“的确如此。不过嘛,此地已被佛郎机人占据,任何想去那里赚钱的国家,都等同于跟佛郎机开战。”

    朱厚照冷笑:“藩国蛮夷,竟也敢如此嚣张,佛郎机之国在哪里?”

    王渊解释说:“佛郎机并非一个国家,而是东方人对泰西的统称。现在享有海上霸权的,一为西班牙,二为葡萄牙。我们的佛郎机炮,便来自于葡萄牙的技术。”

    佛郎机,其实就是法兰克,阿拉伯国家以此统称西欧,传到中国时音译出现误差而已。

    王渊指着地图说:“我听佛郎机人所言,此为西班牙国,相当于大明一省。此为葡萄牙国,相当于大明一州。此为法兰西国,此为英吉利国,算是泰西比较大的国家。”

    王渊又乱指几个国家,是真的瞎鸡儿乱指,因为他对欧洲历史不熟,不知道某些国家正分裂成碎片状态。

    朱厚照好笑道:“泰西诸国,国土皆如此狭小,就没有强人统一吗?”

    王渊回答道:“两汉之时,此有一大秦国(古罗马),文明开化程度堪比中国。但此国早已灭亡,又兼有景教教廷捣乱,任何想统一泰西的强者,都会被教廷予以打击。”

    “教廷?”朱厚照没听明白。

    王渊也把景教当成基督教了,说道:“景教有大教主,名曰教皇,泰西之国皆奉其为国师。教皇可派遣教众,在泰西诸国征税,各国国王加冕,也必须获得教皇同意。如此太上皇,怎容许泰西统一?若泰西统一了,教皇肯定第一个被收拾。”

    一个瞎扯,一个胡听,反正就那么回事儿。

    朱厚照鄙视道:“泰西诸国之王,也太过没用了,居然被一个教主压制。若是朕,定然提兵十万,冲进教廷把教皇斩于马下。”

    王渊解释说:“泰西诸国,就如春秋战国。有国王,有诸侯,有封臣,国王并不一定能指使诸侯,就像周天子指挥不动战国七雄。但是,这些国家都信奉景教,一旦国王对教皇不利,那些诸侯、封臣就会造反,因为诸侯也不愿意周天子壮大啊。”

    朱厚照顿时明白过来:“那就是春秋战国局面,外加一个黄巾张角得势。”

    “陛下圣明,”王渊拍了个马屁,又说,“这泰西之地,法兰西、英吉利最强,葡萄牙、西班牙偏居一隅,难以跟强者逐鹿中原。于是,葡萄牙和西班牙的国王,便想通过海洋贸易赚钱壮大。他们称天竺为印度,刚开始跟天竺做生意,但海路被奥斯曼给占了。”

    “奥斯曼又是哪国?”朱厚照问。

    王渊信口闲扯说:“奥斯曼国,其先祖为突厥人,被大唐赶到极西之地,在那里建立了一个大国,其国土不比大明地盘小多少。”

    朱厚照恍然道:“原来如此。二郎不但熟读诗书,竟对海外之事也悉数掌握。”

    王渊笑道:“奥斯曼控制东西方航道,西班牙、葡萄牙做不成生意。正好,泰西学者也发现,大地乃是一球体。若是球体,那么往西航行,最终也能抵达东方,于是他们就派出船队探险。”

    “真找到了?”朱厚照问。

    王渊说道:“真找到了,但死了很多人。而且,他们刚开始找到的,并非大明和天竺,而是这一片广袤的蛮夷之地。他们以为到了天竺,就把那里命名为印度,把那里的蛮夷称作印第安人。”

    朱厚照又问:“这两个牙国,想必赚到不少钱吧?”

    王渊说道:“西班牙赚翻了,一船一船的黄金往回运,并且疯狂打造战舰,不让其他国家染指航道。葡萄牙被逼得没法,只能再走老航道,在海上打败奥斯曼,最终占领天竺一个叫果阿的地方。前几年,葡萄牙又占领满剌加,满剌加国王逃走失踪。陛下,满剌加乃大明属国,常年向大明进贡的!”

    朱厚照听了很生气,问道:“以大明之水师,可在海上打败葡萄牙吗?”

    王渊回答说:“若在大明近海开展,大明水师必胜。但若远征满剌加,恐怕还力有未逮,需继续建造大船,继续操练水师才行。而且,满剌加是东西方航道之咽喉,一旦大明占据此地,就能遏制东西方海上贸易,躺着都能每年赚回无数金银。”

    朱厚照说:“五年之内,能拿下满剌加吗?”

    王渊摇头道:“即便一切顺利,恐怕也得十年之期。”

    朱厚照捧着地球仪,看着大明可怜的国土,又看着外面广袤的世界,一脸严肃道:“十年之后,朕亲率水师讨伐满剌加。不但要把满剌加拿下,还要去着印……印度(美洲),将那劳什子的西班牙也赶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朕要做万世景仰的正德大帝!”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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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大明春介绍:
穿越到大明朝,考科举是黑户,想读书又没老师。好在隔壁就是流放王阳明的龙场驿,不过还得等几年,那就先抢一个老师回家凑合着学吧。梦回大明春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梦回大明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