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4【太师】
张璁死后是火化的,长子、长媳带着其骨灰,跟奔丧的王渊结伴离开京城。
明代江南地区,火葬极为常见,不要把古人想得太迂腐。
至于有品级的官员,必须异地为官,往往客死他乡,因此同样经常火化。动辄千里路程,你想运遗体回去?那得真有赶尸人方可。
一些官员家属为了彰显孝道,坚决不把长辈火化。结果运到半路就开始腐烂,只能中途选一块风水宝地,于是就出现让人费解的墓葬——浙江官员任职于四川,但却被埋在湖广,不看墓志铭根本搞不清啥情况。
淮安,清江浦。
铁路已经修到此地,前方被黄河挡住,暂时没有再往南边铺设。
王渊走出火车站,对张逊志说:“张兄,令尊骨灰归乡,切记不得宴请宾客。秉用先生恪守礼节,莫要坏了他生前德行。”
张逊志拱手道:“在下谨记。”
按照古礼,丧葬可以大办,也可以从简,但绝对不能请人吃吃喝喝。
张璁生前,对江南陋俗极为鄙视。他说江南之人,父母活着不知尽孝,父母死了却大操大办,不但宴请宾客吃吃喝喝,还请戏班子来吹吹打打,可谓不孝无礼至极。临了,张璁又喷佛教,说这种民风陋习,都是因佛教法事而起,甚至把道教都带进沟里。
张逊志得到王渊的告诫,回乡之后一切从简,只设灵堂供亲友吊唁,又略备瓜果饮水招待。
张阁老一生守礼,死后亦守礼,在江南传为美谈。
却说王渊在清江浦渡过黄河,漕运官员连忙通报消息。来到淮安水驿码头时,地方文武官员纷纷来见,有些在那儿等了好几个小时。
见王渊所乘官船靠岸,有滑头小吏大喊:“当朝太傅王阁老若虚公大学士驾到!”
官船都还未停稳,岸边的文武官员,就已经齐刷刷拜倒。
王渊表情平淡,不喜不悲,站在船头问道:“这里谁是主官?”
一个文官跪地抬头:“下官淮安知府贾应春,叩见太傅大学士!”
一个武官单膝跪地:“下官前军右都督刘玺,拜见太傅大学士!”
王渊踩着梯子来到岸上,没有理会淮安知府,而是亲手将刘玺扶起,笑道:“吾在京中,亦听闻‘青菜刘’大名?可还顿顿吃青菜?”
刘玺受宠若惊,顺势起身说:“托太傅的福,虽时常还吃青菜,但家里每月可吃三顿肉。”
“能吃肉就好,”王渊拍着刘玺的肩膀,高兴道,“你是清官,可清官也该吃肉。哪有清官不享福,只让贪官享福的道理?为众抱薪者,不可使之冻毙于风雪。哪天清官也能顿顿大肉,这天下便是真正的盛世。”
刘玺激动得浑身发热,双臂颤抖抱拳:“太傅谬赞,下官实在汗颜。”
淮安知府贾应春,此时还跪在地上,顿时奉承说:“太傅金石之言,弟子必当一生牢记!”说着,这货竟当场拿出纸笔,将“为众抱薪者,不可使之冻毙于风雪”记录下来。
王渊撇嘴道:“你是物理门人?”
贾应春喜道:“学生祖籍真定,正德十八年进士。但早在正德十五年,学生就已入物理学院读书,有幸得到掌院尊师(王晹)的亲传。”
王渊一听就没兴趣了,正德十五年拜入物理学派,正德十八年高中进士,混到现在居然只是一介知府。
历史上,此人官至户部尚书,死后追赠太子太保。
但观其政绩,水份颇多,边功除了修长城之外,每次都是蒙古入寇,麾下将领斩首百十级。说得直白些,平时就知道修长城,还总被蒙古杀进来,等敌人离开再追去杀些牧民冒功。他当户部尚书更扯淡,中央财政出现问题,也想不出啥好办法,只上疏建言,征税不足定额七成的地方官员不给升官。漕运有问题,他只说重罚相关人员,怎么解决事情完全抓瞎。
这个时空,贾应春早早成为物理门人,并且积极响应改革政策。可他做事实在太糟糕,虽然有心清丈田亩,却总被士绅豪强蒙骗,折腾二十年还是个知府,白瞎了那么优秀的出身。
正德十五年的老资格物理门人,而且还是进士,这出身真真牛逼!
毕竟是自己的再传弟子,王渊也不为难,只说:“快起来吧,我是丁忧大学士,你是地方知府,怎能以官身向我下跪?”
贾应春笑着站起:“弟子跪师祖,应该的。”
王渊又对其他官员说:“你们也起来吧,今后不可跪上官,只能跪皇帝。”
“谢太傅!”众人纷纷起立。
黄峨、宋灵儿及诸多子女,此刻也已下船,妾室们则留在京城照顾小孩。
王渊边走边问:“我出京时,刘兄已经调任前军都督府,为何还滞留在淮安未走?”
刘玺答道:“前阵子病了,没来得及动身。”
王渊笑道:“那就一起去南京。”
南京也有五军都督府,刘玺这种没有背景的武将,而且得罪了那么多文官,能调入南京前军都督府已经很幸运了。
众官吏簇拥着王渊一家,前往府城歇息。没走多远,突然又来一艘官船,船上奔来太监大喊:“太傅慢走,陛下急诏!”
众人连忙停下,纷纷跪地等着太监宣诏。
还有锦衣卫跟在太监身后,专门负责抬桌子。太监读完诏书之后,要把诏书放于桌案,王渊对着桌案磕头接旨,反正不能直接对着太监磕头。宣旨太监嘛,当然也受不起王渊一拜。
这种急诏没必要沐浴更衣,太监当场打开宣读,却是夺情挽留王渊回京。
王渊听完瞬间无语。
小皇帝为了彰显君臣之谊,在北京就玩过三留三辞。没想到,半路上还来这个,估计中途会连发三封急诏。
王渊只能守礼辞谢,说什么忠孝不能两全,自己得先回家奔丧丁忧。
接完诏书,地方文武官吏纷纷赞叹,大拍皇帝和太傅的马屁。
朱载堻这道急诏,不是发给王渊看的,而是发给天下官员看的,其目的显然已经达到了。
果然,王渊刚刚进城,第二封急诏又发来。
王渊刚刚落脚,还未享用斋饭,第三封急诏再次送至。
淮安城的官员百姓,就跟看戏一般,全程目睹盛况,估计几十年后,还能讲出来跟孙辈吹牛逼。
终于,第四封圣旨送达,这玩意儿才是干货:加官太师!
全城震惊,轰动莫名。
特别是官员和士绅,虽然对此早有预料,但王渊真的加官太师,还是带来前所未有的震撼。
自大明开国以来,太师也有不少,但基本都是死后追赠。活着的太师多为勋贵,未死而加太师的文官,仅开国谋主李善长一人而已!
李善长是谁?
如果把朱元璋比作刘邦,那么李善长就是萧何。
只不过,李善长死得有点惨,文官当了活太师很不吉利啊。
“恭贺太师!”
淮安的官员、士绅、富商,纷纷前来送礼道贺,把王渊下榻的宾馆大门都堵死了。
亲随张慕推门呵斥:“太师丁忧归乡,何喜之有?再有聒噪的,休怪我棍棒相向!”
众人面面相觑,是啊,人家要回去奔丧,确实不适合送礼道贺。
翌日,王渊离开淮安。
知府贾应春,以再传弟子的身份送行,临别前问道:“陛下连发三封急诏,召师公回朝秉政,又发一封急诏加官太师。此足见陛下对师公尊崇有加、恩遇备至,淮安百姓有幸,竟目睹此盛事。弟子欲在淮安建‘四诏祠’,撰表刻文,以备后人永记。”
王渊驻足转身,盯着自己的再传弟子,良久吐出一个字:“滚!”
贾应春都被骂啥了,呆立原地。等王渊上船之后,他才问自己的师爷:“师公为何发怒?”
师爷也是个不靠谱的,居然解释说:“四诏祠,四诏祠……念快了便是‘死诏祠’,多不吉利啊。太师功高震主,本就忌讳此事,哪里能用‘四诏祠’之名?”
贾应春焕然大悟,自责道:“是我疏忽了。”
师爷出主意说:“可在淮安水驿码头,立一亭台,谓之‘三诏亭’。用以纪念陛下连发三道急诏,夺情召太师回京之美谈。建亭而不立祠,也省去许多闲言碎语,这‘三诏亭’说不定还能成为淮安一景。今后文人雅士,再此亭送别亲友,吟诗作词皆念府尊之功。”
“好主意,便在码头建‘三诏亭’!”贾应春大喜。
705【传道】
那师爷还算有脑子,建亭而不立祠,一般不会出问题。
真要敢立一祠出来,恐怕不用等王渊动手,其他物理门人就会弄死贾应春。
祠是啥东西?
敬奉鬼神、祖先和先贤的场所,能随便给生人立吗?
即便贾应春是为诏书立祠,传来传去,也会变成王渊的生祠!
便说乡贤祠,也得死后才能进。
只不过官员可以操作,通过讨好地方士绅,先在乡贤祠预定位置,死了就能正儿八经竖牌位——预定那个位置很重要,有些巡按御史图省事儿,就问士绅哪位官员可入乡贤祠,然后当做政绩给报上去。因此许多地方主官,为了虚名和政绩,拼命拉拢当地豪族,就此官绅沆瀣一气。
贾知府风风火火建亭子去了,王渊已经从运河换船至长江。
官船之上,王渊问道:“漕工生计如何?”
刘玺叹息:“也就那样。”
王渊又问:“被转为民户的漕兵呢?”
刘玺说道:“敢闯敢拼的,就去沿海讨生活,听说有人在海外发了大财。胆子没那么大的,多去做工卖力,也有些成了小商贩。大体上来说,日子过得比以前更好。”
“能过日子就好。”王渊点头说。
如今,铁路从北京一直修到淮安,这段漕运全部改为铁路运输,蒸汽火车的性能也教以前提升许多。部分漕工和漕兵,转为养路工人和护路士兵,剩余的全部转为正常民户。
说白了就是漕工大下岗、漕兵大裁员,虽然短时间内造成一定混乱,但很快就恢复正常了,没有官员想的那么可怕。
究其原因,漕工和漕兵以前遭受人身束缚,不但常年被克扣工资,还得帮漕运官员做私活,一直维持在饿不死的状态。转岗裁员之后,他们赚多少钱都是自己的,除了少数死脑筋之外,大部分过得其实比以前还好。
王渊说道:“北段漕运转铁路,刘兄居功至伟,调去南京当右都督委屈你了。等丁忧期满,我定给刘兄讨一个三孤加官。”
刘玺笑道:“太师这可折煞在下了。”
刘玺这种罕见的清廉武官,居然能做十多年漕运总兵,全靠王渊在中枢死保力挺。即便如此,王渊在给刘玺升官时,也只敢把刘玺升去南京,实在是他断了太多人的财路。
刘玺对此心知肚明,早把王渊视为恩主,甚至生出“士为知己者死”的想法。
若王渊不是穿越者,摊上张居正那种结局。估计刘玺会孤身而往,亲手将王渊的坟修好,然后上疏朝廷冒死为王渊正名。
刘玺在南京下船,王渊没有逗留,继续坐船沿江而上。
上百个物理学派弟子,得知王渊丁忧回乡的消息,轮班跑来南京水驿码头蹲守。见王渊没有下船,诸弟子对着官船长揖行礼,直至官船彻底消失在长江水面。
抵达太平府时已近天黑,王渊再次带着家人登岸休息。
太平知府并非物理门人,但一个同知、一个通判却是。知府礼请王渊至宾馆下榻,同知、通判各带几位弟子,在第二天请王渊去书院讲学。
王渊没有讲物理,而是讲他的“国富论”,讲如何富国强民,讲如何发展工农商业,时刻警惕士绅商贾残害百姓。归根结底,是儒家的“义利之辩”,若义利相冲,舍小义而取大义,舍小利而取大利,大义和大利是肯定统一的。
众弟子恍然,原来这才是物理学的核心理念,他们研究的一切都是为了富国强民。
物理学,终于彻底跳出阳明心学,彻底跳出程朱理学,直至儒家的“仁义”根本。而且不讲小仁小义,讲的是大仁大义,大仁大义必致大利,最终可利万民社稷。
太平书院的课堂上,王渊总结说:“聚小利而得大利,聚小义而成大义。伤大利者,而小利不可取也;害大义者,而小义不可为也。大义必得大利,大利必遵大义。义利兼得,此为仁矣。”
众弟子心悦诚服。
太平知府皇甫汸问道:“敢问太师,自商业大兴以来,百姓逐利忘义成风。为了区区钱财,父子反目,兄弟相争,仁之何存,义之何存,礼之何存?”
王渊反问:“商业不大兴,便没这等事?”
皇甫汸说:“至少要好上一些。”
王渊说道:“那是穷得无利可争,殊为悲事。”
皇甫汸又问:“太师最早在杭州开海,晚辈便是吴中之人。晚辈家里,虽未有人驾船出海,但也从商贾事,每年收入颇丰。族老为了赚钱,粮田皆改种桑树,乡间富户多如此也。富户赚钱之后,又兼购置土地,继续种那桑树。而今,吴中粮田所剩无几,贫民之田皆为富户所并。富者愈富,穷者欲贫,百姓弃家而走海外。如此亦为大义大利之仁政耶?”
许多弟子也疑惑起来,这样明显不对劲啊。
王渊点头说:“此亦仁政。”
皇甫汸皱眉道:“请太师解惑。”
王渊问道:“土地兼并之事可能制止否?”
皇甫汸摇头:“不能,自古亦然。但若重农抑商,兼并之事可缓解。”
王渊问道:“百年之后呢?两百年之后呢?三百年之后呢?”
皇甫汸默然。
王渊说道:“即便重农抑商,百年之后,土地兼并同样会到难以收拾的地步。不妨让它来得快些,让工商百业兴盛起来,让失地农户投身百业,让失地农户去那海外获取土地!”
皇甫汸问道:“若如此,海外之民,必被夺土失地。我等与蒙古何异?”
王渊冷笑:“我是大明士子,我是大明官员,海外之民便是死绝,又与我有何干系?仁政,只是大明的仁政。你可去问问北疆边民,问问他们是否愿意对蒙古人仁慈。”
皇甫汸拱手道:“受教了。”
王渊又说:“我为何创立物理之学?引万民而就百业而已。汝可翻阅唐宋史书,看看那时一个农户,能够耕种几亩土地,那时的亩产能有多少。别说查不出来,只要你自己测算,便是历代《食货志》都能得出不少结论。大明一人可耕土地,大明一亩可收粮食,远远多于唐宋之时。为何如此?农具更好用了,高产粮食变多了。不惟农业,就说书籍,大明书铺印一本书,成本也远远低于唐宋。物理学,便是做这个的。今后百工百业,因为物理学大兴,都能以最少的人,做最多的事。剩下的人该怎么办?多给他们可做之工,多给他们在海外找可耕之地。此亦需要发展物理知识。”
皇甫汸沉默思考。
王渊再问:“你可知世界有多大?”
皇甫汸说:“晚辈见过地球仪,知道大明之地,仅为世界之一隅而已。”
王渊说道:“我的仁政,就是百年之后,汉人遍布地球每一处。天下可耕之土,皆为汉人之垄亩;天下可兴之业,皆为汉人之生计!汝知吾心乎?”
皇甫汸拜服道:“今日方知,晚辈愿入物理门墙!”
皇甫汸以前跟王渊见过面,王渊当时召开“文艺座谈会”,皇甫三兄弟都有参加。
历史上,嘉靖皇帝大兴土木,皇甫汸正好是工部郎中。此人故意消极怠工,导致工程石料不足,被嘉靖贬到黄州做推官。好不容易升到按察佥事,又因为得罪上官被罢免。之后悠游江湖,以诗酒为乐,活到八十岁寿终。
如今绕一大圈子,皇甫汸似乎要放下诗词文章,转而投身物理学研究。
706【清平驿】
在太平府讲学耽搁两天,王太师致仕归乡的消息,随着来往客商迅速沿江而上。
当官船经过池州府时,知府带着数千官民相迎。可惜还没到池州就天黑了,第二日正午时分过池州,官船没有在此靠岸,这些人都白等了一场。
安庆知府就要幸运得多,正好在傍晚时分遇到。
王渊看着码头上乌压压的人群,顿时眉头紧皱,吩咐道:“不得靠岸,今日便在船上歇息。”
安庆知府左等右等,就是不见王渊下船,只得遣人来询问情况。张慕站在船头,朗声说道:“太师有言,贵府劳民伤财,此非为官之德。且早早散去。”
安庆知府惶恐不已,连忙驱散人群,自己坐着小船,在王渊的官船旁边守了一夜。
不为别的,只想让王渊记住自己,或者让物理门人记住自己。
天光微亮,安庆府四十多位士子,早早就来到码头集合。却见官船张帆启航,士子们齐刷刷执弟子礼,一言不发的目送王渊离开。
安庆知府也从小船上岸,却得到众士子的怒目而视。若非知府兴师动众,王渊肯定会登岸歇息,他们也能见到传说中的师祖(许多是第四代门人),都怪这知府自作聪明。
因为王渊多年秉政的缘故,物理已是显学,弟子遍布全国各地。
一些只搞懂四则运算的秀才,略知简单方程式的解法,就逢人便说自己的是物理学子。他们往往还兼修心学,一通胡吹乱侃,立即变得高大上起来。
更扯淡的是童生,啥都只略懂皮毛,却惯爱欺负老县令。考县试的八股文章,写一堆心学道理,还夹几个物理名词,就问知县你给不给过!不给过便是轻视阳明先生,不给过便是鄙夷当朝首辅,不给过便是不懂心学和物理学!
长此以往,县试和道试文章,几乎清一色涉及心学、物理。
且不管它靠不靠题,反正生搬硬套写上去,你不写就很容易被刷下来啊。《数学》、《物理》两课,虽未纳入考试范围,却成了天下士子必读之书。能不能读懂,能不能学会,这些都无所谓,但你必须有所了解。
显学,往往意味着泛滥,阿猫阿狗都往里面钻。
物理学还稍微好些,毕竟公式定理摆在那里,再怎么胡扯也有个限度。
阳明心学才是真的泛滥成灾,几乎变成妄谈心性的禅宗。谁都说自己知行合一,谁都说应该致良知,嘴皮子一动就高喊自己要做圣人,其实他们连四书五经都没搞明白。
王阳明如今还活着,但已经有些后悔了,认为心学是天下一大害。
一大把年纪,王阳明开始系统学习数学和物理,同时还在批注《朱子语类》,并研究朱熹生前与友人的通信,想将心学与程朱理学融为一体。历史上,王阳明晚年也在这么搞,但根本就没法融合,只能牵强附会证明自己跟朱熹是一路人。
而且,王阳明把自己对五经的批注,一把火烧个精光,否则阳明心学也有固定课本。
官船经过武昌府时,湖广三司官员,齐刷刷登城相迎。湖广三司及武昌府官员当中,物理学二、三代弟子就有七人,他们知道老师的脾气,并未召集普通百姓。
但是,商贾却自发来了许多,一来瞻仰太师威仪,二来也是由衷倾慕。
王渊开海,非但惠及沿海,也让内陆许多商贾赚钱。四川、湖广的传统商品,大量沿江而下输往江南,其中那些米商简直赚翻了。
米商赚钱,不惟江南米价腾贵,更因改革赋税和漕运制度。如此,四川、湖广两省米商,不但能收购更多粮食,还少遭一轮漕运盘剥,运到江南比以前卖得更贵,里里外外的纯利润直接翻倍。
眼见官船从城外过去,商贾们也学着物理门人,遥遥对着王渊一揖为敬。
已经考上贵州举人的王澈,这次也随父亲回乡奔丧。他见到这般情形,不由对母亲说道:“父亲之德,泽被万民,此天下读书人楷模也。”
“好生说话!”宋灵儿怼一句回去。
王澈连忙改口:“孩儿是说,做官便该如父亲那样。”
宋灵儿说:“你这废话,人人都想,就看做不做得来。”
王澈瞬间无语。
过武昌,经岳阳,入洞庭,走沅江。
一路走水道至辰溪县,方才改走陆路官道。到了沅州,又转水道,再次下船已是贵州兴隆卫。
翻山越岭,可劲儿折腾。
王渊离开贵州的时候,清平(凯里)还是军管卫所,如今已撤卫置县,变成流官治理的清平县。
清平知县叫陈宗夔,专门从县衙来到驿站拜见。
此人器宇轩昂,容貌甚伟,剑眉星目,堪称大帅哥一枚。他不卑不亢,作揖道:“下官清平知县陈宗夔,拜见太傅!”
张慕提醒说:“太师。”
陈宗夔愣了愣,复又作揖:“拜见太师!”
王渊点头赞许:“有点做官的样子。我看你胡子还是茸毛,今年多大岁数了?”
陈宗夔说:“虚岁二十。”
王渊笑道:“到底多少。”
“年方十八。”陈宗夔说。
王渊赞道:“少年英才也,可知物理?”
陈宗夔说:“略知一二,全是自学,并未拜入物理门墙。”
王渊又问:“知清平县多久了?”
陈宗夔说:“下官到任仅三月。”
王渊再问:“可有治县方略?”
陈宗夔说道:“清平县苗民居多,汉人更少,荒山野岭无数。当务之急有二,一为教化苗民,二为开垦荒芜。山中苗民,只知酋长,不识官府,政令不通。此非一日之功,亦非一代之功。下官虽为知县,却也只能从县城着手。先清理故有军田,分与军户平民(撤卫置县之后,军户已转为民户),使得县城周遭汉民有田可耕。”
“很难吧?”王渊问道。
陈宗夔说:“确实很难,但也有法子。可令原有军官大族,开垦荒地,发与田契。”
王渊说道:“这样虽然可以减轻清田阻力,但以前那些旧有武官,真的愿意熟田换生田?”
陈宗夔说:“若有不从,则法办之。吾虽年幼,刀亦锋利。”
“好!”
王渊大赞:“不骄不躁,可刚可柔,今后必为社稷之臣。”
历史上,陈宗夔跟戚继光、俞大猷一起打过倭寇,颇有战功。可惜英年早逝,只升到按察副使就病死了,否则肯定也是一代名臣。
陈宗夔毕竟才十八岁,得到当朝太师夸奖,难免喜形于色,笑道:“太师谬赞了。”
王渊吩咐说:“且看茶。”
王渊坐在驿站门口,赏着即将落山的夕阳,突然吟诗道:“积雨山途喜乍晴,暖云浮动水花明。故园日与青春远,敝缊凉思白苧轻。烟际卉衣窥绝栈,峰头戍角隐孤城。华夷节制严冠履,漫说殊方列省卿。”
陈宗夔问道:“敢问太师,此乃何人诗句?”
王渊感慨说:“吾师阳明公旧作。当时,阳明公触怒刘瑾,贬谪贵州龙场驿。他抱病行至此地,又兼大雨瓢泼,来到清平驿时突然天光放晴。遂有此诗。转瞬三十载,清平卫已成清平县,这清平驿的景色却还是那般壮丽。”
陈宗夔说:“大好河山,吾辈更当奋进也。”
“哈哈哈哈!”
王渊大笑而起,拍打陈宗夔的肩膀:“在清平县好生为官,莫要坠了青云之志。吾儿王澈,与君年龄相仿,今晚你们彻夜畅聊吧,顺便帮我教导他的学问。”
707【贵州事】
跟王骥同岁的王骐,从小是真没吃过什么苦头。
自下船之后,他就累得半死。若非父亲在旁边,肯定全程雇人抬滑竿,他恨死了永远望不到头的山路。
可惜啊,父亲只同意女眷做滑竿,男人们都得用脚丈量贵州地界。
“先休息一下。”王渊说道。
王骐如闻仙音,也顾不上贵公子的风仪,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脚底已经起泡,两腿都在打颤,想让书童帮忙捶腿,又怕被父亲厉声呵斥。
唉!
已经成年的子女当中,王骐才是最没毅力的一个。他的生母是夏婵,虽然从小由黄峨教导,但夏婵总是悄悄娇惯,恨不得让儿子把几辈子的福一起享尽。
不过王骐科举比较厉害,今年只有十六岁,已经考取了贵州举人。他去年回贵州参加乡试,就是全程雇人抬滑竿,一点也不觉得道路难走,反而还有心情欣赏沿途山水。
“少爷,喝水。”书童递来水壶。
王骐猛灌一口,把水壶扔到旁边,四仰八叉躺地上回复力气。
黄峨抹着额头上的汗珠,眺望层层叠叠的远山,问道:“灵儿姐姐,你当初跟随阳明先生离黔,都是一路走过去的?”
宋灵儿笑道:“我骑马呢。不过有时官道太陡峭,还得拽着马儿走,比自己走路更费劲。”
黄峨说:“我是四川人。都言蜀道难于上青天,贵州的山路也不遑多让,相公当年赶考实在辛苦。”
宋灵儿道:“当时贵州乱着呢,到处都在打仗,还得防着土匪强盗。”
黄峨问道:“走了这些时日,应该快到了吧。”
“才过且兰府,早着呢,”宋灵儿忍不住吐槽,“平越这名字多好啊,又好听又好记,咱家王太师非要把名字改成且兰府。”
王渊突然插话,笑着说:“且兰是古国名。”
宋灵儿没好气道:“就你有学问。”
过了清平县,便是且兰府。
且兰府这个名字,还真是王渊敲定的,以前一直叫平越卫,也即后世的贵州福泉市。
明初之时,平越隶属于播州杨氏,永乐年间收回一部分。杨廷和秉政时,再次削弱播州杨氏,王渊上位直接升级为府,并引当地古国名为“且兰府”。
但此地汉人数量太少,无法彻底改土归流。
于是,派遣流官担任知府,苗族酋长为土同知,一汉一土两位主官共治。下辖镇远、偏桥、兴隆三卫,又置清平、瓮安、余庆、黄平、湄潭五县——四川播州杨氏的地盘,就此并了一大片进贵州。
播州杨氏土司母子,如今日子过得战战兢兢,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改土归流。
没办法,播州在杨氏的统治下,已经变成一块“熟地”。
整个明代,播州开垦的土地面积,比整个贵州加起来还多,而且吸引大量汉人繁衍生息。有汉人,有熟地,一切条件都已具备,只要弄翻播州杨氏,就能顺理成章的改土归流。
正巧,大明这些年军威正盛,北伐南征无往而不利。
别的土司或许有恃无恐,因为他们的辖地汉人稀少,但播州杨氏却只能听天由命。而且,四川那边的巡按御史,就喜欢整天盯着播州,平时连杨氏土司纳妾,都要查查是否强抢民女,只为找一个出兵的正当借口。
杨氏母子简直变成土司典范,办学兴教,轻徭薄赋,善待百姓,结交士子,只求读书人帮着说好话。
土司杨相的长子杨烈,还未年满十岁,就请求送到北京国子监读书,想把继承人送到京城当人质而已。
整个大明,实力最强、地盘最大的土司,如今竟活得如此憋屈。
可恨大明君臣还不依不饶,虽然没有直接改土归流,却在播州设置两大营——桐梓营和绥阳营。
每营招募三千正兵,皆为脱产全职军人,由中央直接拨款维持,兵部派遣流职武将管理。四川每年的赋税,留一部分不用递解京城,直接运去这两大营当军费。
桐梓营和绥阳营,虽然加起来只有六千正兵,但绝对训练有素、装备精良。这两支部队的职责,不但要压制播州杨氏,还得控厄北边几个小土司,那都是叛乱犹如家常便饭的地方,其重要性完全不亚于北方边镇。
这对播州杨氏而言,实在太特么吓人了,算上贵州边境卫所,播州等于被团团包围,稍有异动就等着改土归流吧。
国力强了真的不一样。
以前在西南任职的文官,一个个得过且过,生怕激起土司叛乱。而今则喜欢主动挑事,只要有正当理由,事情闹得越大越好,以此来获得政绩和声望。就连四川的盐务部门,都隔三差五去播州调查,天天盼着杨氏土司走私井盐。
如此形势,播州离改土归流不远了。
就算杨氏母子毫无漏洞,但杨氏有许多分支,都在播州担任小土官。那些分支土官,能保证个个守法廉洁?已经查处了好几个!
而且不用文官动手,杨氏母子听说哪个族人犯事儿,自己就带着土兵过去征讨。如此就有三个好处,一是趁机扩大主宗的实力,二是不给大明出兵的机会,三是以此为由请求朝廷封赏。
如今,四川的文武官员,基本已经达成默契,思考着如何在播州制造事端,并且要迅雷不及掩耳直接出兵!
两三年之内,播州必动兵戈。
王渊过了且兰府,经新添(贵定)、龙里两县,前方便是贵阳城了。
这些都是改土归流的地方,新添县和龙里县,皆隶属于贵阳府直管,贵州布政使说话可比以前硬气得多。
没办法,当朝首辅是贵州人,贵州自然是重点区域。
甚至有好事者想拍马屁,上疏建议增设右布政使,因为贵州目前只有左布政使。这是全国独一份的,各省皆有两位布政使,唯独贵州只有一位,完全不符合首辅家乡的身份。
还有官员建议,增加贵州的举人名额,而且一次性增加五个。
王渊部分采纳建议,但并非徇私,而是对西南边疆的优待。各省举人名额,云南增加三个,贵州增加两个,广西增加两个。至于交趾,每届有十五个举人名额,跟新设的辽宁省数量相同。
顺便一提,交趾今年出进士了。
虽只是三榜末尾进士,但极大提振读书人的心气儿。经过血腥镇压之后,交趾实行摊丁入亩,而今又出了一个进士,交趾士子开始一门心思考科举,很少有人再想着闹事搞独立。
王骐走得快要崩溃时,终于可以骑马了,不多日便看到贵阳城墙。
贵州前卫已被撤销,军户全部转为民户,贵阳城外只剩一个贵州卫。
没必要保留那么多卫所,因为土司势力严重削弱。当年的宋氏十二马头,如今还残存四大马头。水西安氏,一分为三,老大被两个弟弟联手弄死,其地盘被顺势改土归流。安氏的老二和老三,因常年内讧损失惨重,各自统治着十多个部落。
于此同时,贵阳的汉人越来越多,已在府城周边州县实现人口反超。
“哒哒哒哒!”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王澈抬眼望道:“是大伯出城来了。”
王猛已经做了四年的贵州副总兵,能爬到这个位置,全凭王渊的裙带关系。并且,无法再升总兵,除非王渊不当首辅了。
这货身后跟着十多个亲随,杀气腾腾颇有威严,看样子没少平乱打仗。
王猛翻身下马,拍着王渊的肩膀说:“二郎除了胡子更长些,跟十多年前没啥变化,哥哥我可就老了。”
又有两个年轻人下马,作揖拜见道:“叔父。”
王渊点头对两个侄子说:“都好,甚是雄壮,可曾读书科举?”
王猛尴尬的摸摸鼻子:“两个小子随我,一读书就犯困,只能拿刀做杀坯。”
王渊又问:“父亲的丧事安排得如何?”
王猛说道:“已经下葬了,埋在黑山岭,穿青寨子脚下的半山腰上。这是父亲的遗愿,说他死后要归根,穿青寨才是他的根子。”
“母亲呢?”王渊问道。
王猛说:“母亲就在贵阳城里,我接过来也方便照顾。小妹怎没回来?”
王渊说:“她怀有身孕,不便走远路。妹夫也在山东做官,身为一州父母,轻易走不得。”
兄弟俩边走边聊,转眼已到城外驿站。
却见驿站有数百家乡父老接风,更多的乡亲正闻讯而来。甚至有几个小孩大喊大叫:“太傅来了,太傅来了!”
贵州闭塞,还不知道王渊是太师呢。
708【结庐而居】
毕竟王渊是回家奔丧的,父老乡亲们也没表现得太喜气。
一个老丈拄着拐棍,被孙儿搀扶着上前,佝偻着腰说:“太傅……”
张慕立即纠正:“是太师。”
“无妨。”王渊说道。
老丈意识到王渊又升官了,捋着胡须问:“太傅可还记得小老儿。”
记得个屁,王渊只能做出思索模样。
老丈连忙提示:“状元楼。”
王渊立即反应过来,那是他跟李应经常喝酒的地方,眼前这位老者便是酒楼的掌柜。他回家迎娶宋灵儿时,还在状元楼宴请旧时同窗,醉酒之后被老板索要了一副墨宝。
王渊握住老丈的双手:“一别经年,掌柜已经儿孙满堂了。”
“托太师的福,”老丈欣喜道,“自从酒楼改名叫状元楼,生意便好得许多。不说本地,就是外省来的客人,都要特地来状元楼喝一场。”
贵阳城里,带“状元”字样的店铺有一堆。
甭管王渊当初有没有光顾过,反正先把名字改了再说。便是跟王渊当面对峙,老板们也是不虚的,那么多年了谁还记得清啊。
被乡亲簇拥着来到城门,贵州三司和贵阳府官员,终于齐刷刷赶到,热情备至的迎接王渊入城。
似乎全城都已出动,街道两旁全是百姓,连妓院里的姑娘都来看热闹。
贵阳书院和贵阳府学的士子,纷纷朝王渊执弟子礼。他们大部分属于心学门徒,也有少部分深钻物理,但不论如何都受惠于王渊,贵州连续三次增加举人名额,就够这里的读书人把王渊供起来。
“二郎!”
王渊寻声回头,却是宋公子带着族学弟子,从城外的宋氏北衙匆匆而来。
王渊拱手微笑:“多年不见,宋兄安好。”
宋公子居然不掉书袋,说话不似年轻时文绉绉的,只笑道:“都好,都好。”
宋灵儿上前喊道:“大兄。”
“阿妹。”宋公子高兴道。
宋灵儿给黄峨介绍道:“这位是我族中大哥。”
黄峨见礼道:“兄长万福。”
宋公子拱手说:“夫人安康。”
宋公子如今依旧是宋氏族长,同时也是贵州左宣慰使(从三品)。但宋氏族人,对他多有不满,因为在宋公子任内,水东宋氏丢了七成地盘,陆陆续续都被改土归流了。
不过,其治下的汉民和土著,却都衷心拥戴宋公子。
此君在最初的急功近利,盲目上马各种大工程,把财政和民力都严重透支之后,很快就反思自己的为政过失。这些年,一直轻徭薄赋,循序渐进的开荒挖渠,开垦出大量田地分给百姓。
二十年间,宋氏辖地人口暴增,虽然只剩三成地盘,却比以前的总人数还多。
出了贵州,谁都不认识宋公子。
出了贵州,宋公子也没能力干出这种政绩。
但他哪天死了,是可以立祠拜祭的,接受朝廷封敕得祀香火。
只看眼前这些官员的态度,就知道宋公子有多受尊敬。贵州布政使主动上前,规规矩矩作揖行礼,哪有半点文官对土司的鄙视?
又有几位昔日同窗过来相见,他们始终没考上举人,各自找到营生过正常日子,且大部分在贵阳书院当老师,主要传播王阳明的心学思想。
黔中王门,已发展成心学主要流派之一,遵循王阳明的早期学术观点,特别强调“证心”和“笃行”,也就是“知行合一”。他们也懒得跟外省的心学交流,甚至懒得去考科举,自发在贵州到处创办书院,以书院为基地迅速占领话语权。
反而是王渊的物理学,在贵州一直影响力不大。就算有,也主攻数学和天文,力学、机械、化学等分类,几乎没人愿意去碰。
“宗鲁兄,你不是在外为官吗?”王渊有些惊讶。
陈文学解释道:“心学传播天下,难免良莠不齐。我已辞官回乡,专注传播心学正宗,现为贵阳书院的山长。”
王渊说道:“原来如此。”
这些都是心学狂信徒,而且是从龙场追随王阳明的第一批弟子。他们并不认可五花八门的心学流派,坚定的认为自己才是正宗,甚至有些鄙视王渊另起门墙。
在街上耽搁好半天,王渊终于来到大哥家中,那是王猛在贵阳城置办的宅第。
王姜氏站在门后一直等待,听到外面的喧哗声,立即三步并作两步往外走。待得近了,她声音颤抖道:“渊哥儿。”
聊聊三个字,听得王渊眼眶湿润,连忙上前扶住:“阿妈。”
王渊虽是穿越者,但直接穿在娘胎里,被母亲含辛茹苦拉扯大。仕途多年,母亲已头发斑白,脸上的皱纹诉说着岁月流逝,经历过大风大浪的王渊亦被击中内心柔软。
王猛说道:“阿妈,先进去再说。”
王姜氏被王渊搀扶着去堂屋,刚刚坐定,又从卧室拿出一堆布鞋。有给儿子的,有给儿子的,还有给孙辈的,也不知这些鞋已做好了多少年。
贵州,实在太远,进京一趟不容易。
第二天,王渊让妻儿都换上新鞋,穿着前往穿青寨给父亲扫墓。
又是一番物是人非,方寨主已经病故,儿子方正继承寨主之位。刘木匠中风躺在床上,不过他的次子,已经考上举人,跟长子刘耀祖一样有出息。
袁家父子皆不在,袁刚也病死了,袁志是宋氏家将,袁达在边镇当总兵。
就连王渊的同龄人,也有很多搬去山下,毕竟山里土地贫瘠。
入眼所见,多为生面孔,王渊反而成了贵客。
请人将以前的旧房子重修,王渊就在山里住下来,也算是结庐而居为父亲守丧。孩子们只逗留一月,便纷纷返回京城,只有宋灵儿和黄峨留下来。
又在山上起一书院,王渊每天抽几个小时,亲自教穿青寨的孩童读书,闲暇时候则继续完善经济学理论。
宋灵儿倒是挺自在,仿佛回到少女时代,见天拉着黄峨去打猎,可惜没找到以前喂养那只熊猫。
听说当朝太师在山中结庐讲学,贵阳富户纷纷把子弟送来读书,许多贫寒士子也自发前来求学。不到两月,穿青寨便热闹起来,仅王渊新收的学生就有数百人。
宋公子也经常进山,讨教一些物理学知识,还请王渊教他如何做实验。
黄峨被宋灵儿折腾得够呛,实在不想再去打猎了,竟被宋公子聘去宋氏族学做物理老师。于是乎,黄峨也焕发青春,不用想着相夫教子,每天授课、读书、写诗,还在宋氏族学建成了一个实验室。
对于宋灵儿来说,这样的日子最自在,犹如动物被放归山林。
对于黄峨来说,这样的日子也很舒服,她仿佛成了归隐田园的女隐士。
就是苦了京中几位妾室,三年都见不到丈夫,除非她们专门跑来贵州一趟。
王渊丁忧的第二年,播州乱起。
起因是杨氏旁支土司,无故霸占民田,弄出好几条人命,激起当地苗族起义(其实是乡民暴动)。桐梓营和绥阳营立即出动,不但弄死了那个小土司,还以追击余孽为借口,进入播州杨氏的核心地盘。
杨氏母子大惊,召集土兵打了一仗,被线膛火枪打得溃不成军。
土司杨相畏罪自杀。
杨母带着孙子杨烈请降,播州就此改土归流,整体划归贵州管辖,贵州终于增设右布政使。
朝廷也没有为难杨家,允许他们保留浮财及五千亩地,但剩下的土地全都得交出来。即便如此,杨家数百年积累的财产,也够他们世世代代当富家翁。
西南地区的心腹大患,终于彻底扫除了,小皇帝都不知道该在哪里用兵。
老挝?
汪鋐正在撺掇小皇帝收回老挝,在原有的“老挝宣慰使司”的基础上,设置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和都指挥司。说白了,就是在老挝建省,仿照明初统治贵州的旧例。
此议引发巨大争执,激进派、少壮派和投机派纷纷响应,改革派内部甚至因此出现分裂。
这完全出乎王渊预料之外,乱子竟然不是旧党的反攻倒算,而是投机派发起的领土扩张建议。甚至那些年轻的言官,也有许多高呼着开疆拓土,整个朝廷弥漫着一种狂妄自信的风气。
五位阁臣,次辅汪鋐是发起者,首辅毛纪坚决反对,王廷相保持沉默,罗钦顺建议慎重,陈雍对此不发表意见。
桂萼撺掇着常伦,又拉严嵩一起,裹挟年轻的物理门人,大肆鼓吹扩张言论。
心学官员纷纷劝谏,认为交趾收服才几年,就算要在老挝建省,也得把交趾彻底理顺之后再说。
双方势均力敌,但身居中枢的心学与物理弟子,已经产生明显的裂痕。
汪鋐这家伙,竟以一己之力,把王渊精心设计的局面搅乱。
朱载堻被说动了,他迫切想要用军功来建立权威。连续试探好几轮,小皇帝终于忍不住,直接下令在老挝设立卫所。
也算他还有些脑子,老挝连卫所都没有,全是一堆土司,设个屁的省啊?
先得派军队过去,接着移民耕种,并吸纳当地的汉人或亲汉者,发展一二十年看能不能建省。
很可惜,明军大败。
不是老挝土司的兵力有多强悍,而是那里遍布荒山野岭,蛇虫鼠蚁和气候将明军击败。
但是,小皇帝宣布自己胜利,朝廷也对外公布捷报,就连老挝土司都服软了,因为那些土司也损失惨重。经此一役,大明在老挝设立四卫十二所,算是进一步加强对老挝的控制。
私底下则众说纷纭,甚至形成一种共识,缺了王太师不能乱打仗。
小皇帝被搞得灰头土脸,只能继续选择忍耐,不敢急冲冲的迅速收回大权。
709【权力交替】
绍丰十三年,西元1544年。
春天,左都御史欧阳铎病逝,改革派又失一员大将。
历史上的欧阳铎,率先推行“征一法”,拉开嘉靖朝赋税改革的序幕。这个时空的欧阳铎,曾经担任两广总督,广东、广西的改革都是他在掌舵。
夏天,阁臣王廷相病逝,王渊安排的内阁出现缺口。
反倒是早就该死的次辅汪鋐,因为仕途一帆风顺,已经比历史上多活八年,都七十八岁了还精神矍铄。
首辅毛纪先撑不住了,头一年冬天卧病两月,春天一到就请求致仕。反正王渊即将丁忧期满,毛纪留下来也得让位,他便打算以首辅的身份致仕。
西苑。
刚满两岁的太子朱翊镛,正趴在顾太后怀里酣睡。顾太后一边哄拍着太子,一边微笑说道:“皇帝有心事?”
“没有,”朱载堻摇头解释,“昨天批阅奏章太晚,今天犯困打瞌睡。”
顾太后笑着说:“内阁人选让你很苦恼?”
朱载堻无言默认。
“唉,终究该自己做主了,不与娘说也是常理。”顾太后叹息一声。
朱载堻终于开口:“增补阁臣,田翰林(田秋)当为首选。”
顾太后说:“收拢皇权,不是非要另择帝党,还是应以‘稳’字为上。”
“孩儿知道,只是……”朱载堻欲言又止。
顾太后笑道:“你怕王二郎丁忧期满,回朝之后赖着不走?”
朱载堻再次沉默。
顾太后把太子交给奶娘,整理衣袖说:“别的我不清楚,但我认识王若虚二十余载,他做出的承诺还从来没有反悔过。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句话他当得起。”
朱载堻起身说:“孩儿知道该怎么做了。”
田秋,是王渊留给皇帝的真正首辅,文武百官只要眼睛不瞎都能看出来。
这是综合多方面考虑的必然结果。
田秋是王渊的贵州同乡,还是一起参加乡试的故友。有田秋主持内阁,就能镇住各方人马,也能凝聚王党各派系的人心。
更妙的是,田秋此人能力一般,而且不喜欢争斗揽权。只要他当首辅,必然萧规曹随,啥都按照王渊的既定路线执政。而皇帝也能平稳收权,田秋不可能跟皇帝对着干,老好人一个也干不出那种事儿。
为此,王渊提前十年,提拔田秋为翰林院学士兼掌制敕房,资历、威望和人脉都已经积攒够了。
朱载堻是在毛汪斗法时,才彻底想明白田秋的作用,欣慰之余又背心直冒冷汗。因为王渊布局太远了,当初刚开始变法没多久,就已经选好了未来的接班人。
即便能够顺利收权,朱载堻也觉得活在王渊阴影当中,似乎他的人生道路也早被王渊安排好。
这让朱载堻很不舒服,总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翌日,早朝。
皇帝允许首辅毛纪因病致仕,并加官太傅,荫其孙辈为国子监生。
“谢陛下恩典!”毛纪大喜。
毛纪早就累了,他这首辅当得憋屈。就连跟次辅汪鋐斗法,也是王渊早就安排好的,就算知道斗不出什么结果,他也必须按照剧本演下去。
如今,三年将至,王渊就要丁忧期满。
按照规矩,只要王渊回朝,他就得把首辅位子乖乖让出。既然如此,还不如现在就辞官,至少能以致仕首辅的身份回乡。
自己的头号政敌没了,汪鋐居然感到一阵茫然。
汪鋐已经七十八岁,毛纪一走,他自动升为首辅,可王渊要回朝了啊。一想到王渊,汪鋐生不出半点争斗的心思,这三年他也提拔了许多亲信,但最高职务也就是右侍郎而已。
想到这里,汪鋐出列跪地:“陛下,臣年迈体衰,请求致仕归乡。”
朱载堻说道:“爱卿老当益壮,不必再言致仕之事。”
汪鋐欲言又止,决定改天继续辞职,三请三辞再走也不迟。
“翰林学士兼掌制敕房田秋,授东阁大学士,预机务。”
“户部尚书严嵩,授东阁大学士,预机务。”
“右都御史夏言,转授翰林学士,兼掌制敕房。”
“吏部左侍郎宋沧,转升户部尚书。”
百官虽然有些惊讶,却又并不觉得诧异,一些官员还暗自感到庆幸。
小皇帝,终究在按王渊铺好的道路在走。
田秋是王渊的同乡好友,也是未来的大明首辅,代表着萧规曹随继续改革变法。
严嵩虽然早早投靠王渊,但也算顾太后的人,相当于半个帝党。他是未来的大明次辅,是皇帝对田秋的制衡力量,同时还起到润滑剂作用。
夏言才是真正的帝党,今后必然入阁为辅臣。
宋沧是杨廷和留下的人,哪派都不算,纯粹的孤臣一个,皇帝用起来非常放心。
至于金罍、桂萼、常伦、凌相、郑善夫、史道、聂豹……这些改革派核心,因为实在跟王渊走得太近,恐怕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会遭受皇帝的刻意压制,能增补进内阁就已经是极限。
小皇帝,彻底成熟了。
但一切的前提,是王渊离开朝堂,不再继续做首辅。
一旦王渊赖着不走,君臣之间必有大冲突,金罍、桂萼等人肯定是首批被罢官的。
桂萼家中,王党核心汇聚一堂。
凌相问道:“司寇(金罍)今日且说一句说话,太师是否真的要致仕?”
“莫要问我。”金罍摆手说。
桂萼还是那副暴脾气:“不问你问谁?你与太师,乡试便同年,一路走到京城应考,太师会不给你暗中交待?”
常伦说道:“若虚兄刚刚丁忧的时候,我都没看懂他的布置。毛汪二人斗得越凶,这局面就越是明了。若虚摆明了不想再当官,而且是刚开始变法就有的打算,否则他怎会在十年前把田汝力(田秋)送去制敕房?那个职位,更有资格的人很多,若虚偏偏就拍板选定田汝力。”
“不错,”史道也分析道,“汝力公执掌制敕房,百官对先生颇有怨言,认为先生徇私任用乡党。现在想来,先生哪里是徇私?分明就是大公无私,早就想好了急流勇退。”
金罍终于开口:“功高震主,若虚怎敢不退?”
桂萼拍桌子道:“为何要退?若虚正当壮年,再秉政二十年都可以。他做首辅,我服气得很。田汝力做首辅,说句不好听的,我桂某人还真看不上!就他那手段,做尚书都够呛,做了首辅还不任凭皇帝摆布?”
金罍吐槽道:“你倒是能力出众,但让你做首辅,陛下能接受吗?要的就是他能力不足。”
桂萼哑然失语。
郑善夫叹息道:“先生的大智慧,果然凡人不可及也。换作席间任何一人,谁能说退就退?反正我退不了,必然恋栈难去。”
众人无言。
权力可以腐蚀人心,也能降低人的智商。
到了王渊那个地步,还真没几个人舍得放手。说得更直白一些,王渊可以选择跟皇帝硬刚,直至皇帝不要脸才会输掉,而且顶多被强行致仕而已。
但是,金罍、桂萼这些人就要倒霉了,他们肯定成为君臣相争的牺牲品。
王党核心团体,交流一番意见,便各自散去归家。
即便王渊离开,他们依旧属于朝堂最大的势力。他们改怎么做,王渊也早就安排好了,有田秋在内阁顶着,他们多多提拔地方实干派便是,这些年扔到各地为官的物理门人可不是摆设。
小皇帝不敢乱来,否则政界和军界都得大乱,王渊还有一大堆武进士门生呢。
王党彻底倒台,估计得等到朱载堻的儿子上位,又或者王党内部发生严重分裂。
710【立言】
乾清宫。
一个侍卫捧着箱子进来,随侍太监说:“陛下,这是太师丁忧期间编撰的书稿。”
朱载堻精神一震:“快拿过来!”
皇帝得到的书稿,皆为弟子誊抄版本,由锦衣卫缇骑送往京城。
丁忧期间,王渊身边是有锦衣卫的,也不知究竟在监视还是保护他。但皇帝没做得太过分,执行任务的锦衣卫头子,是王渊故友伍廉德的儿子。
书稿很多,分为两部分。
一部叫《宏观经济学》,论及国民收入、通货膨胀、朝廷干预等内容,是对之前那本《国富论》的补充完善。
一部叫《物理学》,分为数学、力学、光学、天文、化学、生物。王渊为总裁(总编),宋灵儿为副总裁,归纳编撰这些年的研究成果,而且大部分是诸多弟子的成果。
生物部分非常简单,定义了动物和植物,并阐述微生物的存在。
王渊在《生物绪论》中写道:“天地生物,而有灵也,万物灵长,是为人类……生物存世,包罗万象,吾仅抛砖引玉,有待后来者补充。”
完全跑偏的化学,被王渊纠正了一下。
被弟子们认为是“火精”的玩意儿,王渊定义为一种气体,并取名为“氧气”。还说物有三态,只要达到特殊条件,氧气也能是固态和液态。
王渊在《化学绪论》中写道:“天地化生万物,化自有可知者,有不可知者……化学一道,乃究万物幻化之理也……金木水火土,果为宇宙之元质(元素)乎?谬矣。金,有金银铜铁铅锡之类,实验可知其各有所归。木为生物,并非死物,更非宇宙元质……必有种种元质(元素),排列组合而成某种基质,且呼为原子,原子排列而成物也……此为吾之假猜,望后来者证实或证错。”
天文和光学内容,多为钦天监官员,以及航海阴阳师的研究成果。
宇宙有银河系,银河系中有太阳系。
太阳为恒星,又有金、岁(木星)、辰(水星)、荧惑(火星)、御(土星)、地球六大行星绕其旋转。为记忆方便,且依五行而论,称之为:金、木、水、火、土、地球。
“又有一星体,肉眼不可见,仅以千里镜观之。钦天监主簿刘义,首见此星,视其为彗星而忽视之。钦天监监正李莹,次见此星,视其为恒星而列星图。今吾观之,此星有明显运动轨迹,非恒星也。此星亦未有彗尾,其运行轨迹近圆,非彗星运行之扁状。吾推论之,此星或为太阳系第七颗行星也。暂且定名为‘冰星’,或称‘雾星’。”
被王渊定名为冰星或雾星的星体,正是天王星。
哥白尼去年病死在北京,死前身份为大明钦天监五官司历,只是一个从九品的小官。但他结合大明天文学成果,修补完善自己的《天体运行论》,这本书也被王渊录入《物理·天文篇》,大明阴阳师皆称哥白尼为“哥司历”。
朱载堻拿到书稿之后,只看每篇的绪论,有的能看懂,有的能看懵。
但不论看懂还是看懵,朱载堻都对老师更加敬畏,感觉老师好像世间之事无所不知。
朱载堻吩咐太监说:“交予司礼监和礼部,刻版印刷这些书稿。司礼监所印刻本,藏于文渊阁;礼部所印刻本,送去六部及各省布政司。还有,《绍丰大字典》、《武皇帝实录》已编撰完毕,等太师回京之后再刻版印刷。”
这是朱载堻给王渊继续抬升威望政绩,把王渊捧得越高,就越是逼着王渊离开。
王渊才走到湖广地界,《宏观经济学》和《物理学》就已经印出来,可见小皇帝已经迫不及待了,召集数百工匠连轴转的刻制雕版。
文渊阁,不仅是内阁办公所在,更是大明皇家图书馆。
今年新出炉的探花吴情,被安排在内阁观政,很快就要外放地方为官。
吴情这名字是真好记,历史上还有一段趣谈。说他本来考中状元,结果嘉靖皇帝听到名字,直接来一句:“天下岂有无情状元?”于是,状元没了,改为探花。
同时传为趣谈的还有秦雷鸣,说当时全国大旱。嘉靖把吴情的状元整没了,转而把秦雷鸣点为状元,只因这名字一听就要下雨。
今年的状元是谁?
郑王朱厚烷!
虽然早已自动放弃郑王爵位,但大家还是喜欢称他为王爷。这是一种尊重,因为朱厚烷的经历太离奇,谁都没想到他能考中状元,甚至没想到他能考中进士。
吴情听说王太师的新书到了,立即摸鱼去文渊阁找书。他是没资格在文渊阁阅览藏书的,还请一个中书舍人开了证明,以工作需要为由跑去藏书阁。
刚一进去,吴情就惊道:“你们都在啊!”
却是今年的一榜进士,以及二十多个庶吉士,只要被分配在内阁、制敕房观政的,全都跑来围观王渊的新书。
状元朱厚烷也在。
司礼监一共印了四套,瞿景淳爬梯子上去,秦雷鸣在下边接着,一本又一本的传下来。
李逊抢到一本《物理·光学篇》,刚开始还能读懂,渐渐就变得迷惑,因为书中还排列了光谱。书中客观记述了两种理论,一些物理弟子认为光由微粒组成,另一些则认为光是一种波动,王渊对此不作任何评价,只让后来者慢慢验证。
“皇甫兄在看什么?”李逊凑过脑袋。
皇甫濂说道:“《宏观经济学》,此真经世济民之书也,为官执政者不可不读。”
李逊又走了几步,偷看朱厚烷手里的书,却是《物理·化学篇》。
朱厚烷早就研究过数学、天文、力学,但还未接触化学,此时正看得津津有味,恨不得立即对照书本做实验。以他的性格,估计会放弃下基层深造,选择留在翰林院搞研究。
王阳明再传弟子周士佐感慨:“太师真乃千古奇才,早已通彻天地至理。这些学问,我读起来都困难,竟是太师一手开创。”
众人纷纷附和,皆有此感。
其实吧,王渊哪有那么多闲功夫搞研究,除了经济学之外,其他书稿全是汇编而成,内容早就刊载于《物理学报》和《物理学刊》。
当然,能读懂那么多研究成果,部分内容还进行批注或纠正,这就已经很吓人了——多亏宋灵儿打下手,有些最新研究成果,就连王渊都得慢慢理解。
这些家伙看着看着,便各自拿出纸笔抄书,一人抄一本,回家之后再交换。
礼部刻版还没印出来,手抄本就已经开始传播,甚至有书商买稿盗印。盗印的都属于活字版,质量稍微欠佳,但迅速传播至南方,甚至被海商带去日本和朝鲜。
天下士子慕名拜读,九成以上看得头晕目眩,只有不足一成读书人如获至宝。
朝鲜大儒柳湄,专门派遣族人来北京,手抄一套带回去,成为朝鲜柳氏的传家之宝。
711【洞庭风月,抄家杀人】
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
这是描写洞庭君山的诗句,唐时的八百里洞庭,至明朝已经水域面积锐减,但君山的风光却依旧秀丽。
八月中秋。
王渊带着黄峨、宋灵儿泛舟湖上,他们半个月前就到龙阳县了,一直逗留等着过完中秋佳节再走。
顺便,查看洞庭湖治理情况!
“咚咚咚咚!”
远处画舫传来琵琶声,不知又是哪来的游子,带着姑娘在中秋之夜泛舟洞庭。
君山似乎也很热闹,一群文人雅士,正在对月唱和。
宋灵儿嘴里嚼着月饼,腮帮子鼓鼓的,仿佛一只护食的仓鼠。她一手拿着酒壶,一手抓着月饼,四仰八叉躺在船上,哪有半点一品诰命的样子?
“夫君,为佳节贺!”黄峨笑着举起酒杯。
王渊笑道:“少喝点,已经有一个在耍酒疯了。”
宋灵儿咽下嘴里月饼,噌的坐起来说:“谁喝醉了?我没醉!”
王渊指着旁边的官船:“我说那些锦衣卫呢。”
“哼!”宋灵儿表达不满。
圆月高悬,倒影湖面。一阵清风吹来,闪动着微微波纹,也吹得人儿神清气爽。
王渊感慨:“好山好水,好年好月,正是杀人抄家的好时候。”
黄峨啐道:“真是煞风景。”
中秋之夜,洞庭湖边真在抄家,至于起因嘛,不过是王渊给湖广总督写了一封信。
人类不断围湖造田,导致洞庭湖日趋狭窄,蓄洪功能难以扛住长江大水。从明初以来,都是在江边筑堤防洪,一旦洪水过大,就倒灌进洞庭湖内,淹没湖边万千百姓。
历史上,由于嘉靖朝廷没钱治水,对洞庭湖的态度简直丧心病狂。朝廷把江北闸口全部堵上,人为的让洪水灌入洞庭湖,完全不顾南岸百姓的死活。而南岸士绅大族,等洪水退去之后,继续围湖造田,导致洪水一次比一次猛烈。
朝廷省事,士绅得利,百姓横死。
嘉靖一朝,灾害奇多,那是怎么来的?
一半天灾,一半**。
相较于明朝,清朝也不遑多让。朝廷打着治水的幌子,官方鼓励围湖造田,甚至高喊“湖广熟,天下足”,只为缓解巨大的粮食缺口,洪水淹死多少百姓才懒得管呢。
在王渊丁忧之前,已经下令治理洞庭湖。
先是修缮长江两岸的堤坝,接着划定洞庭湖禁耕区。根据现场勘查,洞庭湖周边两里到十里不等,不准任何百姓耕种土地,已经圩出的良田也必须废弃!
平头百姓受影响很小,士绅豪族则损失惨重。因为圩出的湖边良田,皆为大地主所有,升斗小民哪争得过?
另外,王渊还颁布了配套政策,免除全国终端市场的“渔盐税”。
渔盐税,是盐税的一种,渔盐就是用来腌咸鱼的盐,每年朝廷专门制定了各省配额。
每逢渔汛期,需要大量用盐,私盐贩子自然不会放过好机会。有时候一船咸鱼,其实就是一船私盐,一条咸鱼身上刮下的盐,足够三口之家吃一个月。
朝廷对此很难治理,那咋办呢?
征收渔盐税呗。
小民挑着自家腌制的咸鱼,甚至是挑着咸菜,前往城里贩卖,都得额外征一笔渔盐税。其实进行渔盐配额时,已经征收了一回,市场贩卖再征属于重复纳税,王渊免除的就是重复部分。
另外,洞庭湖沿岸州县,渔课钞、渔船税、芦课……全部减半。
如此种种,洞庭湖周边百姓,靠打渔、卖鱼也能勉强为生。
可总有人不听话啊,王渊在回京的半路上,发现洞庭湖的禁耕区域,再次出现大量农田。而且继续围湖造田,一圩就是好几里地,小民绝对没那能力,肯定是附近士绅合力搞出来的。
中秋节后,王渊来到岳州府。
正好看到一串犯人,被官差押送着去府衙大牢。那些犯人有男有女,一路哭天抢地,嘴里大喊着冤枉。
皆为沿岸富户大族,主宗被连根拔起,等待他们的将是流放老挝。
谁让他们不遵守王渊的政令?
至于老挝,这是近两年的主要流放地。
由于朱载堻迫切想以战争立威,在准备不充足的情况下,非常仓促对老挝用兵。刚开始连战连捷,打到一半就各种非战斗减员。那破地方比交趾更原始落后,瘴气遍地,蛇虫密布,就连云南兵都扛不住。
在全军拉肚子的情况下,大明士卒遭到敌人伏击。
黔国公沐绍勋奋起反击,指挥火铳部队结阵齐射。虽然成功打退敌人,但友军阵型却被冲垮,溃逃时有好多都落水而亡。
沐绍勋本人,也在途中染病,此战之后就病死了。
老挝宣慰司的诸多土司,虽然被迫投降大明,同意大明在老挝设立卫所。但是,大明损失一位国公,损失士兵八千余人,其中还包括两千多精锐火铳部队。
虽然朝廷宣扬说是大胜,但文武官员都认为,这是一场损兵折将的大败。
换作其他皇帝当政,这确实属于大捷。
毕竟砍死几十个蒙古牧民,杀死几十个倭寇海盗,统兵官员都能加官进爵。
但没办法,王渊已把大家的阀值拉满,不取得辉煌胜利就根本不算胜利。当初收复河套才死多少人?打一个老挝而已,伤亡必须控制在三千以下,更何况还死了一位国公!
如果王渊在朝,老挝确实该打,但绝对不会现在去打,而是等消化交趾之后再动手。
老挝,只在面对大明时,叫做“大明老挝宣慰司”。
其实他们私底下自称“南掌国”、“澜沧国”,这些家伙背着大明君臣,早就已经悄悄建国。期间还被安南入侵,被迫沦为安南属国,相当于大明的属国的属国,同时又是大明的羁縻领土。
另外,在老挝宣慰司境内,还有一个兰纳国,即后世泰国东北部。现任兰纳国的国王,正是澜沧国的王子。
朱载堻选了一个最不好的时候开战,澜沧国(老挝)正处于数百年来的黄金时期。
如果啥都不做,再晚几年出兵,那个时候就瓜熟蒂落了。
到时候,澜沧老国王病逝,兰纳国王以澜沧王子的身份,带着军队回来跟兄弟们争位,内战瞬间打得是一塌糊涂。
可惜没有如果,直到战争结束,大明君臣方才知道,原来老挝宣慰司早已经暗中建国。
皇帝震怒,百官愤懑。
这意味着啥?
相当于明初之时,贵州宣慰使阳奉阴违,悄悄建立起一个“黔国”。
小皇帝为了挽回颜面,下令长江以南的流放犯人,全部发配到老挝充实汉人数量。他打算花二十年时间,向老挝“移民”五十万人,到时候把澜沧国给灭了,非得在老挝建立行省不可。
如今,大明在老挝驻兵三万五千,以卫所形式耕种开拓,把澜沧国王恶心得够呛。
但是澜沧国王年老多病,腾不出太多精力反抗,只能捏着鼻子允许大明驻军。等他死后,肯定会有儿子向大明借兵,到时候内战将打得更加精彩,说不定可以把澜沧提前灭国。
眼前这些被流放的士绅大族,都是儒家文化的种子,他们将在老挝传播语言和文字,或许百年之后才能开花结果。
712【三请三辞】
文渊阁。
汪鋐终于辞职成功,内阁只剩下三位大臣:罗钦顺、田秋、严嵩。
首辅罗钦顺的孙女,嫁给王渊的长子,双方乃是儿女亲家。虽然罗钦顺并无政治立场,但早就被视为“王党核心”。
次辅田秋,更是王渊的同乡兼乡试同年,板上钉钉的未来首辅。
阁臣严嵩,小皇帝还没生出来,就已经投靠王渊。朱厚照离京期间,严嵩又靠拢当时的顾贵妃,也算是半个顾太后的人。
很明显,内阁仍在王渊掌控当中。
但是,翰林院和制敕房,现由帝党夏言掌控。户部尚书,由杨廷和留下的宋沧担任。礼部尚书、左都御史、吏部左侍郎,全部换成积极支持出兵老挝的帝党——小皇帝大概掌握四分之一的朝堂势力。
“三位阁老,太师急递!”
一个中暑舍人,快步跑过来,罗钦顺、田秋、严嵩立即聚拢。
罗钦顺拆开火漆,一眼扫完奏疏,顺手递给田秋:“太师请辞。”
田秋看了一眼,又把奏疏交给严嵩。
严嵩一声叹息:“唉,果然如此。”
罗钦顺年事已高,顶多再撑两三年,田秋就会自动晋升首辅,而严嵩则要变成次辅。
以严嵩的心性抱负,自然想要更进一步。他跟桂萼一样,同样看不起田秋,无法忍受自己位居一个庸相之下。
但朝中局势太过微妙,王党遍布朝野,皇帝不会允许一个强势王党秉政。同时,王党也不会允许帝党秉政,田秋属于双方的妥协产物。
严嵩能够看明白这点,他不但不能攻击田秋,反而必须保住田秋的位子。
田秋一旦下台,帝党必然上位。
而为了给帝党腾位子,到时候严嵩首当其中,很可能被皇帝逼着致仕。
严嵩与田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相反,若田秋能够稳坐首辅,严嵩将成为实质上的内阁话事人。因为严嵩是王党老人,又是顾太后的人,同时还能力出众,各方都需要他来调节,什么政令都需要他来决定。
一个不是首辅的首辅!
严嵩对此,非常期待。
王渊的请辞奏疏,被火速送往乾清宫。
朱载堻看完短暂愣神,长舒一口气的同时,心中又生出些许不舍。
人心就是这么古怪。
如果王渊赖着不走,朱载堻肯定愤怒怨恨。王渊如此干脆的辞职,朱载堻又开始念旧情了,脑子里全是王太师的种种好处。
小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父皇安排了很多老师。
那些老师,要么严厉,要么刻版。不论他们本性如何,教导太子时都必须如此,否则就会被言官弹劾行为不端。
只有王渊,和蔼可亲,循序善诱,令太子打心眼里爱慕尊敬。
即便是做了皇帝,王渊依旧在教导他,甚至毫不避讳的指出谁是王党,如此才能让朱载堻真正认清朝堂局势。
亦师亦父,这是朱载堻对王渊的感情。
朱载堻拿起朱笔,在奏疏上批阅:“不允。”
这封奏疏,是王渊从南京发来的,信送出去之后就停下不动。
在收到皇帝的回复之后,王渊再次启程,到了扬州又写信请辞。
皇帝依旧不允。
行至天津,王渊写第三封信请辞,此时满朝文武都得到消息。
即便许多人早有预料,但还是被惊得说不出话来。因为王渊今年才四十八岁,作为一个首辅,实在太年轻了,只要身体没问题,再干二十年都不在话下。
北京西郊火车站。
王渊带着两位妻子下车,由于没有泄露回京时间,并无官员和弟子前来迎接,甚至王渊的家人都不知道。
城墙早已增筑完成,北京城的面积将近翻倍。
铁路绕着城墙而过,下了火车不远,便是城西大学士第。王渊都已经回家了,满朝文武都没接到消息,只有锦衣卫火速前去禀报皇帝。
如今大明的铁路,大致如下——
第一条:从京城西山,一路向东连接蓟州,又从蓟州延伸到山海关。
第二条:从通州南下天津,又从天津延伸到淮安(未过黄河,只到淮安府城以北)。
第三条:从朔州向北,经山阴,至大同。
第四条:从平遥向北,经祁县、太原,至忻州。
这四条铁路都具备战略意义,第一条能够辐射大宁、辽宁,加强中央与东北的联系。并且还在继续向东铺设,下一阶段的目标是修到广宁(锦州)。
第二条铁路的作用,是把黄河以北的漕运,全部改为铁路运输。
第三条、第四条铁路,是加强山西与河套的联系。不仅运兵方便,每年运送军事物资的开支,都能因此节省下来一大笔。
随着蒸汽毛纺机的发明,如今很多晋商都转为工厂主。一些晋商从河套、集宁采购羊毛,转运到山西卖给工厂主,纺织成各种毛布料,卖至北直隶、陕西、河南等地。
山西经济迅速发展,大量煤矿进行开采,大量农民转为矿工和纺织工,护送商队的镖局也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河套、集宁草原的汉人和蒙古人,因为羊毛而获得额外稳定收入,那边的情况也在不断好转。
西凉王同样也在发展毛纺织业,商品卖给北方的瓦剌蒙古部落,卖给西方的哈萨克和吉利吉斯人,卖给东南的青海和乌斯藏。
西凉王朱当沍已经老迈多病,只能维持现状,没有精力再去扩张。
西凉国的地盘,西边和南边,都已经跟后世新疆相当。东边直达嘉峪关,关西七卫名义上独立,其实全都已经被西凉王吞并。北边则以天山为界,天山以北皆为瓦剌部落。
但是,朱当沍始终占据着别失八里城(在乌鲁木齐的东北方向),牢牢控制着天山山口。只要他的后代给力,就能北出天山,把后世新疆的北部地区给抢过来。
目前工部铁道司,正在规划陕西铁路,全程路线为:凤翔(宝鸡)、岐山、扶风、武功、兴平、咸阳、西安、临潼、渭南、华州、华阴、黄河边。
铁路发展,不可制止,就连反对改革的官员,都渐渐支持增修铁路——这玩意儿可以替代漕运!
回到家中,王渊召集妻妾儿女聚餐,接下来几天都在几位小妾房中就寝。
把已经成年的儿子们都叫来,王渊问道:“为父要去海外定居,谁愿随往,谁想留下,你们自己决定。不要多想,就算留在大明,我也不会说你们不孝。素儿肯定是要留下的,驸马可不能把公主拐跑了。”
713【天竺王】
已经成年的儿子,无非王策、王素、王澈、王骐、王骥、王铮。
王策身为吕宋国主,儿女都好几个了,别说留在大明,就连天竺他都不会去。
王素身为大明驸马,整天跟公主撒狗粮,剩余时间用来研究物理,今后估计是大明科学界的代表人物。
王澈今年考进士失败。
王骐今年考进士失败。
王骥暂时安家在吕宋,把妾室安置在大哥那里。他还没娶正妻,但已经有两个妾室,每年至少四五个月在海上航行。
王铮今年刚满十六岁,是黄峨建的小号。这货徒有神童之名,却连考举人都够呛,写诗填词倒是有一手,平时还喜欢吹拉弹唱。
王澈首先表态:“我……孩儿想留在大明继续科举。”
王骐跟着说:“我也是。”
王铮左右看看,扭扭捏捏说:“天竺那边,怕是没有几个文人……”
得,成年子嗣当中,居然没人愿意去天竺。
想想也是,大明正值黄金盛世,谁愿意去穷乡僻壤?就算能继承国王都不去。
这么比喻吧,就像美国政治世家的精英,留在美国肯定能做议员。现在非洲有一个落后国家,让他立即过去当王子,而且这辈子很难再回美国,你觉得他会作何选择?
王澈几兄弟看待天竺,就如同美国世家子弟看待非洲。
殷洲就更别说了,王渊都不想去,那里百年之内根本别想发展起来。地理环境确实优越,各种资源确实丰富,但人烟稀少啊,过去整天跟土著打交道吗?
王渊想了想,说道:“抓阄吧,必须去一个。去的那个,必为天竺王世子。”
三兄弟面面相觑。
折纸为签,两长一短,三人都心中祈求,千万不要被自己抽中。
王澈首先把纸条拆开,顿时松了一口气,笑道:“不是我。”
王骐接着拆开纸条,笑着说:“也不是我。”
“可我不想去啊。”王铮哭丧着脸。
王铮是神童,是京城有名的才子。他只想留在大明,跟文人雅士交流,吟诗作词、写赋唱曲,闲来喝喝小酒,没事儿去看几场球赛。
天竺可有这些耍子?
王渊也很头疼,居然是最不看好的儿子中签,如何放心把天竺王位给传下去?
王澈笑着朝弟弟抱拳:“恭喜世子。”
王骐也促狭道:“世子贤弟,咱们今晚喝酒庆祝一番如何?”
“我……我不想当天竺世子。”王铮欲哭无泪。
王骐说道:“买定离手,愿赌服输,六弟你就认了吧。”
王渊一句话更让儿子心如死灰:“从明天开始,你不要再碰诗词歌赋了。上午学习政略兵法,下午练习骑射武艺,天竺那地方可不怎么太平。”
王铮瞬间无语。
我好端端一个神童才子,居然逼着我去天竺开疆拓土!这不是逼良为娼吗?
十月中旬。
王渊前往吏部报道,瞬间恢复首辅之位。
这是不成文的规矩,首辅丁忧,次辅自动晋升。首辅归来,相权交回,就连皇帝都不能无端阻拦。
十月三日,例行早朝。
王渊来到东华门外,文武百官纷纷躬身行礼:“太师安好!”
官员们早已议论开了,猜测皇帝什么时候批准辞职。一些心理阴暗者,则不相信王渊愿意放权,认为那三封请辞奏疏都是试探。
总算熬到皇帝升殿,王渊再次走到文官班首。
今天不议别的事情,朱载堻开口便说:“太师的第四封请辞奏疏,我已经收到了。”
王渊手持笏板出列,摘下官帽跪地:“请陛下恩准!”
朱载堻沉默不语,良久才说道:“准了。”
“轰!”
满朝哗然,文武百官的脸上,纷纷露出不可置信之色。
文治武功天下无双,带领大明走向盛世的王太师,居然真的就此退出朝堂?
这也太不真实了吧!
次辅罗钦顺出列道:“陛下,太师在朝,先平刘六刘七之乱,又抵顶西北边患,再参与平定宁王谋反。开海禁,取大宁,收河套,复集宁,定交趾,更是变法一扫弊政。如此功绩,即便致仕,也因格外封赏。”
朱载堻说:“授上国柱。”
罗钦顺道:“似乎不够。”
朱载堻说:“太师之子、当朝驸马王素,加官太子少保,封贵阳候。”
罗钦顺立即退下。
王渊又说:“臣在大明一日,陛下与众臣必定束手束脚。臣请远走海外,未得陛下召见,永世不再回大明之土。”
文武百官,目瞪口呆。
这是要绝自己的退路,不仅仅是致仕那么简单。
正常致仕,可以复官。比如闹出什么大乱子,王党重臣必定建议召太师回朝,到时候谁又拦得住呢?
王渊只要不死,留在大明境内一日,即便离开的中枢,皇帝和某些官员都坐立不安。
王渊居然自请远走海外!
朱载堻眼神复杂道:“准了。”
吏部尚书何瑭突然出列:“功成而身退,此乃千古贤相也。更何况远走海外不毛之地,请陛下再次加封!”
朱载堻问道:“封什么好?”
金罍出列道:“封王为宜。”
朱载堻问道:“太师欲往海外何地?”
王渊回答说:“天竺。”
朱载堻说道:“封敕太师王渊,为天竺国王,秩比大明亲王。”
呼!
朝堂里的心怀叵测者,集体长舒一口气。封王之后,就把事情定死了,王渊敢回来相当于谋反。
这是最好的结果,既给足了王渊封赏,皇帝和朝臣也能心安。
王渊说道:“陛下,天竺之地,邦国林立,战乱不休。臣要战船兵将,否则无法在天竺立足。这个天竺王,还得一刀一枪打出来。”
众臣点头。
是啊,不能只给个空头王号,人家去了天竺还得打仗呢。
朱载堻说道:“太师需要什么,请但讲无妨。”
王渊狮子大开口:“大明西海水师,臣全都要了。今后,大明与天竺的海上领土,就以满剌加(马六甲)为界。满剌加以西,为天竺所有。满剌加以东,包括满剌加在内,为大明所有。”
朱载堻有些生气,大明水师部队,王渊竟然张口就索要三分之一。
但仔细一想,又觉得对王渊有亏欠。
毕竟天竺偏僻之地,而且邦国林立,王渊还得自己去打仗。
为了换取王渊离开大明,为了弥补对王渊的歉意,朱载堻点头道:“朕答应了。”
海军右都督宁搏涛突然出列:“臣请随太师出海。”
朱载堻愣了愣,王渊也有些诧异。
宁搏涛说:“陛下,这什么都督,什么爵位,臣都不在乎。只想驾船统兵,请陛下恩准。”
朱载堻对此无所谓,随口说:“准了。”
王渊又说:“臣请裁撤南直隶、浙江、福建、广东所有卫所,改卫所制为营兵制,只在部分紧要地方设立大营。所裁之卫所兵,臣优先挑选八千人,其家属愿至天竺者,臣出钱带他们出海。”
“准了!”朱载堻这次答应得非常痛快。
之前只裁撤了沿海卫所,现在是把沿海省份的卫所全部裁掉,相当于在这几个省彻底改革军制。
改革军制最困难的地方,就是旧有军户难以安置。现在都解决了,王渊愿意带八千人出海,算上家属得好几万人,一下子就解决了朝廷的棘手问题。
王渊纯粹是为了索要移民,至于那些南方卫所兵,不训练根本就没法打仗。
杨慎突然出列说:“陛下,太师自请远走海外,相比古之圣贤也不遑多让。臣请为太师表赞。”
“理应如此,”朱载堻对正在做朝会记录的轮值给事中说,“笔墨伺候。”
轮值给事中立即起身,将笔墨纸砚交给杨慎。
杨慎文不加点,挥毫而就一篇《王太师若虚公封天竺表》。
朱载堻立即让人落皇帝印,此赞表将发往全国,让天下读书人都来崇敬王渊。
714【君臣秋猎】
杨慎写的那篇《王太师若虚公封天竺表》,通过驿站系统迅速传往全国,京城各大街坊也都贴了十多份。
中枢朝堂之臣,自然明白内情是咋回事,但民间百姓和地方官员却想入非非。
戏曲和小说,都喜欢歌颂忠臣,而历代忠臣往往被“狡兔死,走狗烹”。京城百姓私底下议论纷纷,传来传去,就变成王渊被流放天竺,册封天竺王只是个幌子而已。
王渊还未动身离京,北直隶的地方改革派官员,就纷纷上疏请求太师留朝。
紧接着,河南、山东、辽宁、山西,直隶周边四省的大员,包括总督、巡抚、巡按在内,也陆续发来请求挽留太师的奏疏。
乾清宫。
朱载堻独自枯坐于案前,桌上放着一堆奏章,全是地方官员的挽留信。他既愤怒又后怕,幸好没有胡乱动手,否则地方全得人心惶惶。
王渊与杨廷和,完全不是一个量级的。
杨廷和当首辅那会儿,只能勉强维持中枢,地方官员根本不鸟他。
而王渊呢,不但内阁六部遍布党羽,就连地方也有诸多铁杆心腹。
这还没算军方,各大边镇总兵、副总兵,无一例外全是王渊的人。要么是王渊亲手提拔的,要么是王渊监考遴选的,武进士远比世袭武官更容易收买人心,也更容易跨省跨地域形成派系。
幸好,只能说幸好,太师愿意自请离朝,否则朱载堻很难找借口赶人。
明朝皇帝当然可以掀桌子,动起真格来王渊根本挡不住。但是,掀桌子意味着两败俱伤,朱载堻这辈子都别想做圣主,那必然导致他丧失君威与人心。
“留中……”
朱载堻话说到一半,突然改口道:“全部烧了。今后请求挽留太师的奏疏,全部给朕烧掉,让内阁、司礼监、通政司、六科一起烧。”
“是!”随侍太监连忙跑去传令。
新皇帝但凡有所志向,必然纠正老皇帝的过失。
另一个时空,正德朝的太监和边将弄权,到了嘉靖朝立即对太监、边将严防死守。若非嘉靖想利用乳兄弟掌控朝堂,恐怕锦衣卫都得缩着脖子做人。同样的,魏忠贤闹得天怒人怨,崇祯一朝的太监也始终无法翻身。
在朱载堻这里,太监被层层分权,完全成了皇帝的秘书,司礼监、御马监都毫无存在感可言。
明显矫枉过正了,让司礼监失去制衡内阁的功效。
但朱载堻立志要做圣主,想做圣主就不能靠太监。他得自己树立权威,而不是让太监去恶心文官,内外朝制衡虽然简单实用,但绝不是什么圣主该用的手段。
又打开一封军情报告,却是鞑靼蒙古的兀良哈(乌梁海)部落,在鞑靼本部的全力支持下,对瓦剌蒙古取得决定性胜利。
兀良哈部落夺回北元旧庭,彻底占据漠北地区,并且开始大规模西迁。
朱载堻让太监拿来边疆地图,审视良久之后,突然在松辽盆地画了一个圈。
征讨老挝虽然达成战略意图,但损兵折将非常难看。小皇帝必须打一个大胜仗,这样才能真正树立权威,而松辽盆地就是他选定的目标。
王渊带来的蝴蝶效应,早已让草原势力面目全非。
而今,松辽盆地变成鞑靼蒙古王庭所在,是察哈尔部的统治核心。由于松辽盆地不但可以放牧,而且有广袤黑土地适合耕种,察哈尔部已经成为半耕半牧的部落。
朵颜三卫当中,朵颜卫、泰宁卫已经灭亡,福余卫迁至哈尔温(哈尔滨)一带。
泰宁卫就是被察哈尔部吞并的,福余卫也是被察哈尔部赶跑的。后世的齐齐哈尔、大庆、通辽,全部都是察哈尔部的地盘,如今兀良哈部又占领漠北,鞑靼蒙古已经有了复兴的征兆,博迪汗这个儿皇帝正琢磨着攻占哈尔滨。
松辽盆地,顾名思义,盆地自然四面环山。
只要在各处建造关隘,大明打下来之后,其实是可以有效防守的,只不过最初几十年得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和财力。
正好,此时的大明,有人、有物、有钱!
唯一的顾虑,大明与鞑靼乃父子之国。做儿子的,这些年一直不敢南侵,做爸爸的也不能胡乱动手啊,必须找一个说得过去的出兵理由。
思来想去,已经灭亡的泰宁卫,就是最直接的出兵借口。
泰宁卫属于朵颜三卫之一,是大明养在东北的一条狗。嘿,爸爸养的狗,居然被儿子吃了,当然应该收拾一顿。
在老挝吃过亏的朱载堻,这次更加小心谨慎。他要用一年时间做准备,调兵遣将、储备粮草、探知敌人的内情动向,争取明年秋天一战而下!
到时候,大小兴安岭以内,皆为大明之国土。
可怜的博迪汗,可怜的察哈尔部,纵然日夜祈祷大明不要动手,可还是成了朱载堻用兵立威的目标。谁让它是大明边疆最强的异族,谁让它的地盘适合农业耕种?肥沃的黑土地啊!
朱载堻没有惊动任何人,小心翼翼把地图收好。
等王渊离开京城之后,他才会拿给内阁和兵部讨论。军事讨论的过程,就是皇帝收权的过程,反对最激烈的大臣,直接扔去南京那边养老,同时还能趁机提拔帝党。
既能开疆拓土,又能树立君威,何乐而不为呢?
西苑。
顾太后举杯道:“二郎,阿眉,灵儿,我们相识多年,此番祝三位在天竺建国顺利,子孙兴旺,国祚绵长!”
“太后客气了。”王渊笑道。
黄峨说:“也祝太后与陛下,母子长寿,海内太平。”
宋灵儿道:“干了!”
顾太后叹息:“秋高气爽,獐鹿正肥。我已是五十岁的老婆子,不复当年勇壮,否则定要邀你们去南海子打猎。”
宋灵儿笑道:“这算什么?我也快五十岁了,二郎丁忧期间,我天天进山打猎。”
“那便明日去南海子,把皇帝也叫上!”顾太后高兴道。
翌日,朱载堻带着太后、皇后,与王渊一家前往南海子秋猎。
君臣之间,一路上有说有笑,京城百姓看得清楚,总算局部平息了王渊落难的谣言。
来到猎场,王渊对王铮说:“六子,第一只猎物让你来,今后去了天竺可有得仗打。”他又对皇帝和太后笑道,“我家那几个小子,都不愿意去天竺,小六不幸中签,只能随我去天竺做世子。”
此言一出,众人莞尔,天竺王世子居然是抓阄决定的。
王铮虽然是终日吟诗唱词的才子,但绝非手无缚鸡之力。从六岁开始,就被迫与兄长一起练武,每天至少一个时辰,骑马、射箭、放铳、刀剑……各种基础军事技能都有模有样。
常年下来,王铮早已养成习惯,每天不练一个小时浑身难受。
麻利的翻身上马,王铮提着弓箭就跑出去,天上有一只年轻的海东青在盘旋,朱厚照留下的那只海东青早死了。
王渊、皇帝、宋灵儿、顾太后等人,随即骑马跟上,跑出去一阵,却见王铮灰头土脸的回来。
王铮羞愧道:“射了两箭,第二箭中其背,那畜生吃痛逃走了。”
“猎犬没追?”王渊问道。
王铮埋头道:“虽然中箭,却只划出一道口子,箭矢并未插入其背,孩儿便没让猎犬去追。”
王渊叹息道:“你还得加倍练习啊。”
王铮为难道:“父亲,就算孩儿做了世子,也应以政略和兵法为主,何必再练习骑射呢?”
王渊解释道:“练习骑射,不是让你去战场打仗,而是祛除你那一身文弱之气。”
王铮低头不语。
朱载堻笑道:“小六莫急,朕帮你把那畜生猎回来。驾!”
王渊和皇帝两家人,在南海子足足打猎五天。除了给后世留下各种传说,还留下了一副传世画作:《大明皇帝携天竺国王狩猎图》。
天竺国王,品级跟朝鲜国王一样,都是秩比亲王的海外藩王。
只不过嘛,天竺的地盘太大了,有十多个邦国等着王渊去征服。
如今莫卧儿皇帝胡马雍,已经流亡到波斯境内。但是,莫卧儿帝国并未覆灭,胡马雍的两个兄弟,还各自占着一块地盘,而且都说应该自己继承皇位。
啥情况呢?
老师舍尔沙在东部叛乱,两个兄弟在西部当军阀。胡马雍在帝国中部接连吃败仗,两个兄弟居然也造反了,这货只能选择逃离莫卧儿。
舍尔沙随即宣布建立苏尔苏丹国,就此成为印度次大陆地盘最大的国家。由于扩张速度太快,舍尔沙难以继续进攻,他必须花费数年时间慢慢消化战果。
胡马雍的两个兄弟,名义上保留着莫卧儿王朝,但他们的地盘基本上在阿富汗地区。
莫卧儿帝国在印度次大陆的领土,已经全部被舍尔沙吃掉,包括后世巴基斯坦的大片国土。
王渊接到消息的时候,总感觉哪里不对,在他有限的世界史知识当中,莫卧儿王朝应该非常牛逼才对啊。怎么皇帝都被打跑了,国土只剩下阿富汗地区?
715【最后一课】
大经筵,王渊最后一次给皇帝讲课。
内阁、六部、六科、五寺、通政司、都督府,甚至是司礼监、御马监的主官,都齐聚一堂聆听太师讲学。
王渊到场之时,众臣齐刷刷起立致敬。
以前或许掺杂其他因素,但这回行礼却发自真心,谁都知道王渊不会再回大明。
不多时,皇帝升座。
朱载堻说道:“今日经筵大会,不讲寻常科目,太师可畅所欲言。”
王渊掏出一本小册子:“臣丁忧期间,还著有一书。陛下可刊印四海,也刻束之文渊阁。”
群臣皆惊,之前那本《宏观经济学》,都被誉为经世济民之术,太师竟然还藏着一本更厉害的?
朱载堻问道:“此书是何内容?”
王渊答道:“书名《历代田亩制度》。从西周至国朝,只是国朝部分,或许有些褒贬太祖,因此臣不敢轻易示人。”
朱载堻又说:“当今官员士子,都欲再复盛唐景象。太师便讲一讲唐代的田亩制度吧。”
“敢不从命。”王渊起身走到主讲位。
文武百官,太监侍卫,皆静待聆听。
王渊整理衣袖,说道:“唐代田亩制度,当从北魏时说起。北魏乃异族政权,初时没有赋役制度,朝廷甚至不给官员发放俸禄。那该如何解决财政呢?朝廷靠抢,官员靠贪。北魏冯太后执政,收无主荒地为国有,再将土地分配给流民。如此,北魏有了赋税制度,并且有钱粮发放官员俸禄,从此北魏官员抢劫百姓属于非法行为。这就是隋唐均田制的起源!”
“为何当时可以实行均田制?因为整个北方都被打烂了,人烟稀少,荒田遍布。”
“到了隋炀帝时期,由于人口较之北魏大量增长,朝廷严重缺少土地分给百姓。这是造成隋朝灭亡的主因之一,今日且不讲隋朝,只说唐朝田亩制度。”
“唐因隋制,均田制也继承下来。隋末大乱,人口锐减,均田制再度可行。贞观盛世是怎么来的?均田制加上府兵制而已。全国绝大多数土地,都归朝廷所有,以世业田、口分田的形式分给百姓,百姓不但要给朝廷交租,还要给朝廷打仗,而且是自备兵甲打仗。在唐代初期,特别是关中一代,全民皆兵,兵农合一。”
“但是,这种田亩制度,有一个致命缺陷,那就是门阀和贵族,完全处于免税状态。以门阀和贵族的势力,只需百十年,就能大量兼并土地。如此一来,到了唐玄宗执政时,占据大量田亩的门阀贵族,可以不给朝廷纳税。而占有少量田亩的农民,却必须承担整个国家的运转。如此,朝廷就没钱了,唐玄宗穷得很啊。”
朱载堻突然打断:“唐初谋士辈出,就没有制定国策以约束吗?”
“有,”王渊笑着解释,“就拿百姓来说。一个百姓年满十八岁,就能获得国家授田。以一百亩为准,其中二十亩为永业田,可以传给子孙后代。另外八十亩为口分田,田主死后或犯罪,必须还给朝廷,并且禁止买卖。但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分到手里的土地,百姓怎会老实上交朝廷?一旦朝廷兼管不利,那些口分田就被私下转卖,或者脱籍成为黑户,口分田也成为黑田。”
“唐代朝廷每年十月计田一次,同时还审查人口户籍。年满十八岁的男丁,可得田一百亩。年老、重病、残疾者,可得田四十亩。守寡妻妾,可得田三十亩。每家的户主,可多得二十亩。以上情况,不论得田多少,皆以二十亩为永业田,剩下的口分田都要在第二年十月交还给朝廷。”
“但天下官吏自有惰性,每年清田普查一次,根本就忙不过来,也不愿意那么忙。此田今年由谁耕种,第二年同样交给这人,只在名义上收归朝廷再重新分配。田主死了,不会上报官府,继续占着口分田。丁口年满十八,立即到官府报备,请求朝廷分与土地。如此,土地越分越多,越收越少。若实在瞒不过官府,就将死人之田卖给门阀贵族,地方官吏又怎敢向门阀贵族收田?”
“于是,到了唐玄宗时期,全国大部分田亩,虽然依旧属于国家的官田,但早已掌握在门阀贵族和豪强手中。但每年都有男丁成年啊,每年都要给百姓分配土地啊。地方官吏只能拿着纸面上的官田,分给那些新近成年的男丁。”
“这些男丁名义上有田,但他们的土地,实际上被门阀贵族耕种。门阀贵族占田而不交税,男丁却必须交税。而且,男丁分到虚田之后,还必须给国家打仗,这就是府兵制。一个男人,要养家糊口,手里头无田可耕,还得自备兵甲给朝廷打仗。这让百姓如何得活?要么逃亡,要么给门阀当佃户。官府征兵之时,纷纷剁掉自己的手指成为残废,这样就能逃脱府兵制的兵役。”
“百姓困难,国家也困难,因为朝廷无法收税啊。”
“于是节度使就出现了,朝廷没钱也没能力征兵,那就让节度使去收税和征兵。各大节度使,就此变成又治民又治军的土皇帝。李林甫、杨国忠为何能得玄宗皇帝宠幸?真的是唐玄宗昏庸吗?非也。因为李林甫和杨国忠,能够帮玄宗皇帝捞钱。若没有李林甫、杨国忠,唐玄宗连皇宫用度都开销不起,因为当时连官员俸禄都发不起了!”
“为何唐代节度使,多为异族将领担任?”
“因为唐代武将是可以进中枢的,是可以当宰相的。节度使掌握着地方军政、财政、民政大权,很容易建立功勋,很容易进京做宰辅。杨国忠当然不愿自己的权位受到威胁,于是大量提拔任用异族。因为安禄山这些异族将领,大字不识几个,不可能让他们当宰相。”
“唐玄宗对此非常清楚,他也有自己的算盘,无非是让杨国忠、李林甫,与地方节度使互相制衡而已。制衡之术很好用,但唐朝积弊已深,怎么可能制衡得了土皇帝一般的节度使?”
王渊突然笑着说:“如今的年轻士子,皆追慕盛唐。可真正的盛唐,贞观之治勉强算得上,毕竟当时全国人口稀少,均田制、府兵制还能顺利运转。至于开元盛世,那叫什么盛世?百姓流离失所,宁愿自残不愿当兵,门阀贵族奢侈成风,朝廷得靠宰相盘剥捞钱,官员俸禄都只能拖欠。这算盛世?开元末世也!”
“安史之乱,谁为罪魁祸首。唐玄宗耶?杨贵妃耶?杨国忠耶?李林甫耶?安禄山耶?非也。罪魁祸首,当追及北魏之均田制。”
“但是,均田制确实让北魏强大,确实让隋唐兴盛一时。”
“制度本无所,但须因时而异。”
“唐太宗李世民,一代天骄,千古帝王也。可唐太宗犯了大错,他不该沿用均田制。他是最有机会改革变法的,李世民若不变法,武则天、唐玄宗就更没法变。安史之乱的祸根,在于唐太宗李世民!”
“臣为何变法?陛下可思之。”
这些话一说出来,百官皆惊,目瞪口呆的看着王渊。
安史之乱的祸根居然在唐太宗?
开元盛世居然是一个开元末世?
难怪这本《历代田亩制度》,王渊一直没有拿出来,简直颠覆天下人的三观。
朱载堻更是惊出一身冷汗,因为他爹朱厚照执政时,大明的情况跟唐朝开元年间很像。
特别是在江南各省,因为官田大量存在,因为卫所制度的原因,跟被破坏的均田制有何区别?士绅富豪免税逃税,大量兼并土地,百姓无田却要纳重税。朝廷财政岌岌可危,刘瑾被派去全国捞钱,刘瑾不就是杨国忠的翻版吗?
朱载堻要来那本小册子,翻开一看,第一章为《井田制》。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所有土地都归周天子所有。
天子把土地分给诸侯,诸侯把土地分给大夫,大夫把土地分给属臣。当时没有俸禄,土地就是俸禄,是维持西周运转的根基。
但是,土地分出去了,就别想再收回来。
家臣觊觎大夫土地,大夫觊觎诸侯土地,诸侯觊觎天子土地。层层都在“下克上”,层层都在互相兼并,最终造就了春秋战国的乱世,又带来百家争鸣和列国变法。谁变法最彻底,谁就能统一中国!
朱载堻是读过史书的,对《春秋》和《战国策》都有所了解。
但此刻看完《井田制》一章,瞬间犹如醍醐灌顶,把整个春秋战国的历史都融会贯通了。
朱载堻把《历代田亩制度》小心收好,起身朝王渊作揖行礼道:“老师真乃千古圣贤,弟子绝不容有任何人破坏变法成果。”
王渊起身拱手道:“如此,臣拜别君上。”
说着又转身朝着群臣作揖:“拜别诸位同僚。”
众臣慌忙避席起身,回礼道:“我等拜别太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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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6【便宜孙子】
王渊在离开大明之前,还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分家。
城西的大学士第,也就是刘瑾旧宅,留给王澈(宋灵儿所生长子)。但弟弟结婚之前,可以一直住在那里,王澈不许把弟弟赶出家门。
京郊的土地和养鸡场,留在大明的儿女们平分,包括养女王珲也有一份。
王珲早已出嫁,丈夫是李应家的二小子。
天津工厂、江阴工厂,各给儿女们一部分股权,妹妹王微也得到少许干股。另外,再拿出10%的股权,分给工厂元老和管理层,王渊自己只保留30%的股权。
皇帝还在贵州有赐田,那些田地都赠送给大哥。
至于海贸船队,股份暂时不动。
十一月九日,王渊举家离京。
不仅儿子、弟子、百官来送行,皇帝、皇后和太后,也出宫将王渊送至火车站。
京城百姓,至少有数千人,自发出城恭送太师。
什么平定刘六刘七叛乱,挽救京城于危难当中,那些都是猴年马月的老话了。
王渊秉政期间,京城百姓得到的好处无非两点:
第一,改革五城兵马司,北京不但治安和环境变好,而且大大减轻百姓应服的差役。
第二,西山到京城开通铁路,西山煤炭可用火车拉到京城,运输成本因此降低。同时发明蜂窝煤,以前不要的煤灰,现在成了百姓之宝。百姓每天都要烧蜂窝煤煮饭,这种好处怎么忘得了?
百姓不懂什么国家社稷,只关心自己的小日子。
只以上两条,就能让百姓念王渊的好,打心眼里觉得王太师是个好官。
一众士子见到密密麻麻的百姓,心神激荡,顿生感慨。
大明自开国以来,何曾有哪位首辅,致仕时引得数千京城百姓送别?
朱载堻也被吓得不轻,再次切实感受到王渊的民间影响力。
顾太后说:“皇帝,这便是民心。”
朱载堻只能说:“孩儿谨记。”
眼见王渊跟诸多物理门人道别,正要走进火车站时。突然,一群勋贵子弟,带着无数足球队员,咋咋呼呼狂奔而来:“太师慢走,我等为太师蹴鞠耍子!”
王渊,大明足球联赛开创者,无数球迷心中的祖师爷。
那些欧洲贵族子弟居然也在,凯瑟琳生的儿子都五岁了。眉眼之间,隐约有祖父王渊的影子,但更多的是欧洲人面孔,跟王骥小时候非常相似。
这些人当中,只有一个教皇派来的青年,认真学习大明各种科学文化。
其余全部沉溺于享乐,足球、音乐、戏曲、礼仪、服饰、斗狗、斗鸡、喝花酒……他们已经玩得很溜,但四书五经都不碰,就更别提什么物理化学了。
西班牙贵族阿方索,甚至在京郊购房置地,不顾妻子强烈反对,纳了两房汉人小妾。他带来的金银已快用完,正在苦恼如何维持生计,完全没想过回西班牙继承公爵之位。
玛丽公主虽然办事谨慎,但还是不幸中招,前两年生下一个女儿。
这女儿明显带有混血特征,却不知道是谁的种。因此,京城好多权贵子弟都跑不掉,每月集资给母女俩一笔赡养费,生怕玛丽公主闹起来不好收场。
勋贵子弟们,带着足球队员,在火车站外表演球技,用他们最喜爱的方式送别太师,顿时迎来百姓的阵阵喝彩。
阿方索却冲到王渊面前:“太师,我想随你去天竺,再搭乘海船回西班牙。”
“可以。”王渊微笑。
阿方索纯粹是钱用完了,不走不行,甚至把京郊宅院都低价变卖,否则连回去的路费都拿出来。
王渊瞟了一眼,阿方索身边跟着两个汉女。这明显是阿方索的小妾,其中一个小妾,怀里还抱着个混血儿。
再开玛丽公主,怀里也抱着混血儿,王渊瞬间感觉非常无语。
接着又往亨利王子那边扫去,王渊猛吃一惊。凯瑟琳牵着的男孩儿,跟王骥幼年时太像了,这尼玛居然已经搞出了人命!
欧洲贵族子弟们,有一半跟着王渊出海,还有一半打算留在大明。
准备留下来的欧洲佬,兜里的钱肯定也没多少了。他们还能继续混日子,纯粹是给勋贵子弟当帮闲,那些勋贵子弟也自觉有面子。
非常扯淡,宁愿在大明当帮闲,却不愿回欧洲做贵族。
这一列的客运火车,每节车厢都装饰精美,仿佛一顶顶被连起来的轿子。后面还有四节车厢,用来装乘客的行李,这些行李按照重量收取费用。
王渊在车厢里坐定,待火车缓缓启动,他掀开车帘朝众人挥手。
朱载堻也起身挥手,却见上千物理门徒,解下腰间长剑,齐刷刷跪地拜倒:“物理弟子,恭送先生!”
许多京城百姓见状,也跟着跪下来:“恭送太师!”
越来越多百姓跪拜,用最朴素的方式,表达他们对王渊的敬爱。这场面极具感染力,让人不禁沉浸于那种氛围当中,甚至有人开始高声痛哭,官员士子们被震撼得无以复加。
朱载堻发现自己很尴尬,似乎成了恶人一般,灰溜溜的宣布起驾回宫。
当火车渐行渐远,王渊默然不语,其实心中波澜翻涌。
谁又是没感情的怪物呢?
火车行至天津,王渊下车住店,明日换船前往海港。他要坐船南下先去一趟浙江,看望早已病重多时的王阳明。
火车各个车厢无法通行,直至在天津下了火车,亨利王子突然前来拜见:“太师,能借一步说话吗?”
“可以。”王渊瞟了那五岁孩童一眼。
当夜,客房。
王渊没等对方开口,直接问道:“有什么要求尽管提,至于我是否答应,要看具体什么情况。”
亨利王子说:“我想借一支军队,人数至少一千以上,武器是带刺刀的线膛火铳。”
“你想做法国国王?”王渊问道。
亨利王子说得非常直白:“是的,我想做法国国王。我本人无法生育,等我死后,你的孙子就是法国国王。”
王渊答应得也很爽快:“可以,但不是现在。如今我也需要用兵,最迟两年,我借两千火铳兵给你回法国夺位。”
“非常感谢。”亨利王子高兴道。
反正他不可能有亲生儿子,哪管死后谁做国王?只要自己爽了就行。
他要报复父亲,报复兄长,报复西班牙人,以解心头压抑多年的怨恨!
历史上,这家伙做了法国国王之后,直接下令国民猎杀西班牙人。只要是身处两国边境的西班牙人,法国人可以随便杀,不但无罪还能获得嘉奖。谁让西班牙国王,把他当人质幽禁好几年呢?
这货死得也很扯淡,在女儿的婚礼上,当众表演骑士冲锋,被自己的卫队长一枪戳死。当时还没死透,躺床上疼了十多天终于挂掉。
王渊冲凯瑟琳笑了笑,朝着小男孩招手:“过来。”
小男孩望向母亲,看到母亲点头,他才走到王渊跟前。
王渊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的汉话非常流利,回答说:“我叫路易,路易·德·瓦卢瓦。”
“汉名呢?”王渊问。
“我没有汉名。”小路易摇头道。
王渊笑着说:“你叫王德怎样?”
小路易又回头看母亲。
凯瑟琳问:“太师阁下,‘王德’这个名字,有什么来历吗?”
王渊说道:“《论语》有云: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
凯瑟琳瞬间脸红,儿子的名字“王德”,居然直接点明其生父“王骥”。
接受过儒家文化熏陶的凯瑟琳,在羞涩的同时,又深深佩服王渊的学问,这位便宜公公真是太厉害了。
717【吕宋小中华】(为盟主“提菩树无”加更)
船舱之内。
亨利王子说:“太师答应借兵两千给我,但还要再等两年。”
玛丽公主抱着混血女儿:“等你稳定法国局势,我需要你的帮助。只要我做了英国女王,我就把加莱地区还给法国。”
“成交!”亨利王子欣喜道。
英法百年战争,由法国胜利而告终。
但是,英国依旧在法国有领土,那就是西部沿海的加莱地区。
历史上,法国的加莱地区,正是眼前这位亨利王子收复的。而亨利收复故土的契机,恰好在玛丽死的那一年,英国因女王去世而陷入内斗。
世界就是如此奇妙,玛丽直接以领土为交换,获得亨利帮她做女王的机会。
玛丽公主又说:“我为英国女王,你为法国国王,英法可以结盟,共同对抗西班牙的扩张。”
“可以,”亨利王子问道,“宗教问题呢?”
玛丽公主笑道:“我的父亲支持新教,我想要做女王,就必须联合枢密院的那些天主教徒。”
亨利王子非常高兴:“恰好,我也讨厌新教。”
一个反对新教的英法同盟,再加上反对新教的西班牙,怕是要让新教徒们瑟瑟发抖。
法国国王必须支持天主教,因为教皇为了镇压新教,已经跟法国签署了宗教条约。法国国王,拥有任命主教、修道院长的权利,教会大部分收入归国王所有。
而法国的新教徒是哪些人?
底层平民和地方领主!
底层平民信奉新教,自然是想摆脱宗教束缚。地方领主信奉新教,则是想借机牟利,从国王那里分权。
法国国王为了中央集权,为了压制地方领主,就必须支持教皇和天主教。
亨利如果有实力,想要立威打仗的话,多半直接攻打日内瓦。那里有一个“新教教皇”,只要占领瑞士国土,灭掉日内瓦的“新教教皇”,他将成为天主教世界的伟大君主。
玛丽的想法就简单得多,父亲支持啥,她就反对啥。这样才能讨好枢密院,才能获得旧派贵族的支持,才有充分理由篡位自立。
正好,王骥也有些累了,想要弄一块地盘暂时安定下来。
王骥这些年四海漂泊,发现了许多岛屿。甚至在南洋海盗口中,得知南方新大陆的存在,专门驾船去了一趟海盗遍布的澳大利亚。
可惜,那地方鸟不拉屎,而且毒虫毒蛇奇多,也就海盗们愿意在那里安家。
这个时空的澳大利亚,没有什么正式名称,竟被蔑呼为“海盗洲”。
“海盗洲”目前的居民,大部分是海盗,还有一些逃犯,以及各种不容于南海的犯事之人。
他们抓捕当地土著为奴,而且嫌女性土著太丑,又去爪哇岛抓捕女人成家。女土著跟女土著也是有区别的,爪哇岛的女人至少能看,“海盗洲”的女人实在难以形容。
王太师的面子果然很大,王骥把身份亮出来之后,凶残的海盗居然也不为难他。
王骥驾船绕了一圈澳大利亚,甚至发现了旁边的新西兰。但暂时都没有什么价值,只能成为海盗与罪犯的乐园,想要大规模开发还得再等一百年。
紧接着,王骥又驾船去了一趟欧洲。
丹麦国王已经与德意志新教贵族结盟,共同应对西班牙的扩张,应对天主教势力的镇压。从德意志新教贵族那里获得贷款,丹麦国王又打造海军舰队,虽然不能跟西班牙舰队硬刚,却可以封锁自家海峡,阻止荷兰商人去北欧做生意。
荷兰商人因此向西班牙国王施压,查理五世被迫与丹麦讲和。
德意志新教贵族非常愤怒,因为他们发现自己被耍了。跟西班牙讲和的丹麦国王,就这样退出与他们的同盟,导致德意志新教贵族只能孤军奋战,西班牙腾出手后在德意志大肆迫害新教徒。
现在的丹麦国王,不掺和任何外交纷争,专心经营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他的目标是把瑞典给重新吞并。
王骥觉得很有意思,想从大哥那里借兵借船,联合瑞典把丹麦国王给干翻,带着老婆玛格丽特公主做一把北欧之主。
这货还不知道亨利和玛丽要回去,一旦三人碰面,估计是英、法、北欧结盟的局面,他们共同的敌人则是西班牙。
吕宋,琰州城(马尼拉)。
王策对王骥说:“刚收到书信,父亲估计已经南下了,中途要去一趟浙江,估计开春之后就来吕宋。”
“真的?全家都要搬来这里?”王骥高兴道。
王策摇头说:“父亲要带家人去天竺,陛下已册封父亲为天竺国王。”
“那地方可有得打仗的,”王骥如今是全球局势专家,他对世界各国的了解,已经超过了任何人,“天竺乱七八糟的邦国一大堆,以父亲的能力,肯定是横扫各国的。但打下来容易,治理却很难,那里百族混杂,语言文字不一。想往各地派遣官员,语言就是一个大问题。”
王策笑道:“吕宋也差不多,无非杀一批,震慑住一批,剩下的慢慢移民发展。”
王策的吕宋国,已经不止吕宋岛,国土扩张到整个菲律宾群岛。算上那些无人岛礁,以及只有几百人的小岛,王策如今拥有七千多个岛屿。
说起来威风凛凛,其实统治很粗糙。
如果不产金银,几百人口的小岛能干啥?也就冲过去把岛民打服,让他们每年上交多少特产,连派遣收税官的价值都没有。
王策现在只干三件事:汉人移民,教化土著,开采金银。
仅在碧瑶周边区域,就已经发现好几处金银矿,还有东南部的几条金河,王策可以称得上富得流油。
他吸纳移民也非常豪横。
先确定一个岛,可以移民多少汉人,再拿着指标去大明招募移民。普通移民,路费全免,到了地方每人分配一百亩,赠送种子和农具让他们开荒,十年之内不收任何赋税。拥有童生功名,且愿意在生地当老师的,直接发给五百亩地,还就近抓捕土著给他做奴隶,并且一次性给一百两银子的出海费。
福建、广东两省官员,都被王策给搞懵逼了。
大量无望科举的老生员、老秀才,若是家境困难,便拖家带口移民吕宋。登船就有一百两银子可拿,去了自己有五百亩地,每个家人再分一百亩地,国王还帮忙抓土著农奴,这他娘的豁出性命都干啊!
整个过程非常血腥,就拿某个岛屿来说,普通移民数百上千,搭配一个文化移民。整座小岛的土地,全部被汉人给霸占,岛上土著要么分配给老师做农奴,要么被抓去挖矿淘金。
几乎是一座岛一座岛的换种,王策已经在吕宋群岛移民数十万人!
因为距离吕宋最近,福建、广东沿海州县最惨,佃户、匠户和军户大量逃跑。部分州县,出海的出海,做工的做工,竟然导致佃户奇缺,只能向更内陆的州县招收佃户。
再给王策一两年时间,恐怕吕宋移民将超过百万,他开采的金银如流水般撒出去。
身为王渊的长子,还跟着小皇帝一起听课长大,王策怎么可能不受父亲影响?
这货接受的是纯正的帝王教育!
在王策看来,一个国家的根基是人,有了充足人口才能办事。紧接着,人口还得语言文化统一,否则就会难以管理,甚至出现严重内耗。
于是,吕宋每年开采出的金银,至少一半拿出去搞移民。
而且移民方便得很,因为距离大明太近了,广东、福建两省的汉人,出海几日便能抵达目的地。
如今的琰州城(马尼拉),甚至被海商们称为“小中华”。
为了扩大移民规模,王策甚至连苏禄苏丹国都忍着不打,因为打仗费钱、费人、费粮,有那功夫何不多移民几万?
因此,棉兰老岛、苏禄群岛,以及后世文莱的部分国土,如今都还在苏禄苏丹国统治之下。
双方今后必有一战,只看王策什么时候想打仗而已。
718【世界观和方法论】
沈复璁已经快八十岁了,依旧硬朗,病痛也少,就是儿孙不怎么成器。
四个儿子全是纨绔,特别是长子和次子,实乃五六十岁的老纨绔!整天听曲耍乐,还跑去喝花酒,有一次被妓院扣下,到沈家索要积欠嫖资上百两。
沈复璁总觉得亏欠儿子,他年轻时给人做师爷,接着又被流放西南,哪有时间管教后代?
好在其长孙沈毅,早早拜王阳明为师,二十多岁就中进士。虽然只是三榜末尾进士,但也总算光宗耀祖了,如今在陕西那边做州同知。
不但如此,王阳明的女儿,也嫁给了沈毅,把辈分搞得有点乱。
“老太爷,老太爷……”贴身丫鬟急匆匆冲进来。
“又是哪个混账被人扣下了?是喝酒赌钱,还是青楼**啊?”沈复璁拄着拐杖往外走。他的妻妾都已病故,如今全靠这贴身丫鬟照顾。他已经对儿孙们说了,等自己死后,就给丫鬟许一个好人家。
丫鬟叫做春兰,跑得气喘吁吁:“外头说……说,太师来了。”
沈复璁顿时精神百倍,喜笑颜开道:“渊哥儿来了?快把老夫那件锦袍拿来换上!”
丫鬟说道:“太师刚下船呢,是有人跑到咱们府上报信。”
“那不急,”沈复璁立即端起架子说道,“先服侍老夫把锦袍换上,在此静待徒儿来拜见恩师。”
沈复璁不但换上一袭锦袍,发髻也重新梳理了,再穿一双崭新的皮靴。大冬天的,北风使劲儿的吹个不停,沈复璁坐在客厅屋檐下,手握拐杖左等右等愈发焦躁。
春兰劝道:“老太爷,回屋里生炉子等吧,外面可别把你冻坏了。”
“不冷,不冷,”沈复璁突然回过神来,叮嘱说,“快去传话,把那四个混账,还有他们生的小混账,全都给老夫叫回家里等着!”
沈家的一堆大小混账,只被寻回来三个,剩下的鬼知道跑哪儿快活去了。
沈复璁双脚都快被冻僵了,王渊终于派人上门递拜帖。
周冲走到沈复璁跟前,拱手笑问:“老太爷可还记得在下?”
沈复璁架起老花眼睛,左看右看,皱眉说:“你是那个……你是那个……”
周冲上前将沈复璁扶住:“老太爷,我是太师府上的管家周冲,是太师在乡试路上收的亲随。太师进京赶考之前,咱们还见过几次呢。”
“哦,对对对,”沈复璁终于有了印象,“你那时还是个半大小子,一身机灵劲儿,成天背着把刀跟在渊哥儿屁股后面。”
周冲说:“太师已在绍兴府城落脚,明日拜见阳明公,后天便来拜见老太爷。”
沈复璁笑道:“好,好。”
……
王阳明的儿子叫王正聪,但委实不怎么聪明,甚至还显得几分木讷。
幸好,王正聪虽然连秀才都考不上,但性格非常老实敦厚。他娶了同乡进士之女李氏,每天服侍于父亲左右,就连倒尿壶都亲力亲为,是绍兴府公认的大孝子。
“老爷,太师来了。”管家王祥说道。
王阳明如今疾病缠身,不但肺病经常发作,还伴有一大堆老年病。他刚想说话,就觉喉咙里有痰,忍不住咳嗽两声清嗓子。
王正聪立即把旁边的痰盂拿来,而且端到父亲胸前位置。
王阳明把一口痰吐出,说道:“扶我起来。”
王正聪放下痰盂,搀扶着父亲站起来,妻子李氏也过来帮忙。
王阳明虽只晚年得一子一女,且女儿随夫去了陕西做官。但他的孙子孙女却有好几个,长孙王承儒已经十岁了,脑子还算比较聪明,至少考一个秀才是没问题的。
一家三代往外走,在中庭与王渊一家撞见。
王渊直接跪下磕头:“学生王渊,拜见恩师!”
妻妾儿女们跟着下跪,齐声皆呼“阳明公”。只有宋灵儿的称呼跟王渊一致:“学生宋灵儿,拜见恩师。”
“好,好,都起来!”王阳明老怀大慰,高兴之余又吐了一口浊痰。
两家人互相介绍,认人就认了好一阵,李氏张罗着摆出零食点心,王正聪却扶着父亲全程憨笑。
王渊心中揣测,很可能是王阳明年轻时服汞治病,导致生下来的儿子脑筋出了问题。
当然,王正聪也不算傻子,就是记忆力比较差,而且反应也有些迟钝。
中午一起吃饭,下午王阳明把王渊单独叫去书房。
“二郎受封天竺王了?”王阳明问道。
王渊说道:“为了皇帝安心,为了变法延续,学生必须远走海外。”
王阳明一声叹息:“唉,为难你了。”
王渊笑道:“天竺之地,虽然邦国林立,但只要统一,比大明两京十五省还大呢。”
什么叫天竺之地?
就是天竺王打下来的领地!
别说什么巴基斯坦、尼泊尔、孟加拉,就连阿富汗都在莫卧儿帝国统治之下,王渊将来干翻莫卧儿的时候,自然要把阿富汗也顺势拿下,国土直接跟波斯帝国接壤。
王阳明说道:“语言文字不通,恐怕难以治理。”
王渊说道:“总要让那里的人说汉话、写汉字的,无非流点血而已。”
王阳明说:“此非王道。”
王渊笑道:“武王伐纣,也是流过血的,纣王可不会听从教化。”
王阳明道:“当王道、霸道兼为之。”
“弟子明白。”王渊说道。
王阳明突然咳嗽两声,随即失笑:“是我多话了。你宰执大明二十载,自然懂得治理国家,我跟你说这些纯属班门弄斧。”
王渊笑着说:“恩师的训诫,终归是没有错的。”
“哈哈哈哈,你呀,还是那般滑头……咳咳咳!”王阳明开心大笑,继而连声咳嗽,又是一口带着血丝的浓痰吐出来。
王渊扶着王阳明,手抚其背帮他顺气:“先生莫要激动。”
王阳明清了清嗓子:“老毛病了,不碍事的。这些年改革变法,你做得很好。便是我来做首辅,也肯定比不上你。或者说,自商鞅之后,历朝变法者皆不及你。”
“先生谬赞了。”王渊说道。
王阳明又说:“你丁忧期间的两部书稿,我已经拜读过一部分。内容虽包罗万象,却直指天下之根本,比我那套心学道理要强得多。”
王渊笑道:“不敢跟先生相比。”
王阳明摆手:“心学有大弊端,非大毅力、大智慧者,根本无法做到知行合一。心学不泛滥尚可,如今已泛滥开来,滥竽充数者众矣。其中有多少假道学,其中又有多少禅宗辈,简直难以计数。这几年,吾欲统合两程朱陆等先贤之学,却发现路子已经走偏了。孔孟之道的真义,就在孔孟之道本身,后人不过是六经注我而已。”
“六经注我又有何错?”王渊问道。
王阳明说:“程子是‘我’,朱子是‘我’,陆子是‘我’,我还是‘我’。但我之‘我’,非彼之‘我’。心学可以用在我身上,却无法适用于天下读书人。就像程朱之‘我’,如今已经不堪沿用,只能在国朝之初奏效而已。大明越是兴盛,心学就越是危险,恐会变成负手谈玄的假学问。你的物理学、经济学就不一样,皆为实学,可普适于天下万民。你在书中,似乎还没有一个提纲挈领的大道理。你的‘道’在哪里?”
王渊笑着起身,借用王阳明的书桌研墨。
随即,挥笔写下两个关键词:世界观,方法论。
“你这书法,还是没有长进啊,”王阳明吐槽一句,问道,“细细说来。”
王渊说道:“所谓‘世界观’,便是人们对宇宙、天下、国家、社会、万事万物的理解和看法。国人的世界观,无论儒家道家,皆源自于《周易》。期间又添加进去佛教和历代异族,如今更是知道大地为一球体。道生阴阳,气化万物,这便是国人最基本的世界观。”
王阳明瞬间明白:“你的物理学,便是要改变世人的世界观?”
“然也,”王渊接着解释,“方法论,就是人如何认识世界、改变世界的方法和理念。心学的世界观,是‘心即理,心外无物’。心学的方法论,是‘致良知,知行合一’。”
王阳明问道:“你的呢?”
王渊再次提笔写下两个关键词:唯物,辩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