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梦回大明春TXT下载梦回大明春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梦回大明春全文阅读

作者:王梓钧     梦回大明春txt下载     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704【太师】

    张璁死后是火化的,长子、长媳带着其骨灰,跟奔丧的王渊结伴离开京城。

    明代江南地区,火葬极为常见,不要把古人想得太迂腐。

    至于有品级的官员,必须异地为官,往往客死他乡,因此同样经常火化。动辄千里路程,你想运遗体回去?那得真有赶尸人方可。

    一些官员家属为了彰显孝道,坚决不把长辈火化。结果运到半路就开始腐烂,只能中途选一块风水宝地,于是就出现让人费解的墓葬——浙江官员任职于四川,但却被埋在湖广,不看墓志铭根本搞不清啥情况。

    淮安,清江浦。

    铁路已经修到此地,前方被黄河挡住,暂时没有再往南边铺设。

    王渊走出火车站,对张逊志说:“张兄,令尊骨灰归乡,切记不得宴请宾客。秉用先生恪守礼节,莫要坏了他生前德行。”

    张逊志拱手道:“在下谨记。”

    按照古礼,丧葬可以大办,也可以从简,但绝对不能请人吃吃喝喝。

    张璁生前,对江南陋俗极为鄙视。他说江南之人,父母活着不知尽孝,父母死了却大操大办,不但宴请宾客吃吃喝喝,还请戏班子来吹吹打打,可谓不孝无礼至极。临了,张璁又喷佛教,说这种民风陋习,都是因佛教法事而起,甚至把道教都带进沟里。

    张逊志得到王渊的告诫,回乡之后一切从简,只设灵堂供亲友吊唁,又略备瓜果饮水招待。

    张阁老一生守礼,死后亦守礼,在江南传为美谈。

    却说王渊在清江浦渡过黄河,漕运官员连忙通报消息。来到淮安水驿码头时,地方文武官员纷纷来见,有些在那儿等了好几个小时。

    见王渊所乘官船靠岸,有滑头小吏大喊:“当朝太傅王阁老若虚公大学士驾到!”

    官船都还未停稳,岸边的文武官员,就已经齐刷刷拜倒。

    王渊表情平淡,不喜不悲,站在船头问道:“这里谁是主官?”

    一个文官跪地抬头:“下官淮安知府贾应春,叩见太傅大学士!”

    一个武官单膝跪地:“下官前军右都督刘玺,拜见太傅大学士!”

    王渊踩着梯子来到岸上,没有理会淮安知府,而是亲手将刘玺扶起,笑道:“吾在京中,亦听闻‘青菜刘’大名?可还顿顿吃青菜?”

    刘玺受宠若惊,顺势起身说:“托太傅的福,虽时常还吃青菜,但家里每月可吃三顿肉。”

    “能吃肉就好,”王渊拍着刘玺的肩膀,高兴道,“你是清官,可清官也该吃肉。哪有清官不享福,只让贪官享福的道理?为众抱薪者,不可使之冻毙于风雪。哪天清官也能顿顿大肉,这天下便是真正的盛世。”

    刘玺激动得浑身发热,双臂颤抖抱拳:“太傅谬赞,下官实在汗颜。”

    淮安知府贾应春,此时还跪在地上,顿时奉承说:“太傅金石之言,弟子必当一生牢记!”说着,这货竟当场拿出纸笔,将“为众抱薪者,不可使之冻毙于风雪”记录下来。

    王渊撇嘴道:“你是物理门人?”

    贾应春喜道:“学生祖籍真定,正德十八年进士。但早在正德十五年,学生就已入物理学院读书,有幸得到掌院尊师(王晹)的亲传。”

    王渊一听就没兴趣了,正德十五年拜入物理学派,正德十八年高中进士,混到现在居然只是一介知府。

    历史上,此人官至户部尚书,死后追赠太子太保。

    但观其政绩,水份颇多,边功除了修长城之外,每次都是蒙古入寇,麾下将领斩首百十级。说得直白些,平时就知道修长城,还总被蒙古杀进来,等敌人离开再追去杀些牧民冒功。他当户部尚书更扯淡,中央财政出现问题,也想不出啥好办法,只上疏建言,征税不足定额七成的地方官员不给升官。漕运有问题,他只说重罚相关人员,怎么解决事情完全抓瞎。

    这个时空,贾应春早早成为物理门人,并且积极响应改革政策。可他做事实在太糟糕,虽然有心清丈田亩,却总被士绅豪强蒙骗,折腾二十年还是个知府,白瞎了那么优秀的出身。

    正德十五年的老资格物理门人,而且还是进士,这出身真真牛逼!

    毕竟是自己的再传弟子,王渊也不为难,只说:“快起来吧,我是丁忧大学士,你是地方知府,怎能以官身向我下跪?”

    贾应春笑着站起:“弟子跪师祖,应该的。”

    王渊又对其他官员说:“你们也起来吧,今后不可跪上官,只能跪皇帝。”

    “谢太傅!”众人纷纷起立。

    黄峨、宋灵儿及诸多子女,此刻也已下船,妾室们则留在京城照顾小孩。

    王渊边走边问:“我出京时,刘兄已经调任前军都督府,为何还滞留在淮安未走?”

    刘玺答道:“前阵子病了,没来得及动身。”

    王渊笑道:“那就一起去南京。”

    南京也有五军都督府,刘玺这种没有背景的武将,而且得罪了那么多文官,能调入南京前军都督府已经很幸运了。

    众官吏簇拥着王渊一家,前往府城歇息。没走多远,突然又来一艘官船,船上奔来太监大喊:“太傅慢走,陛下急诏!”

    众人连忙停下,纷纷跪地等着太监宣诏。

    还有锦衣卫跟在太监身后,专门负责抬桌子。太监读完诏书之后,要把诏书放于桌案,王渊对着桌案磕头接旨,反正不能直接对着太监磕头。宣旨太监嘛,当然也受不起王渊一拜。

    这种急诏没必要沐浴更衣,太监当场打开宣读,却是夺情挽留王渊回京。

    王渊听完瞬间无语。

    小皇帝为了彰显君臣之谊,在北京就玩过三留三辞。没想到,半路上还来这个,估计中途会连发三封急诏。

    王渊只能守礼辞谢,说什么忠孝不能两全,自己得先回家奔丧丁忧。

    接完诏书,地方文武官吏纷纷赞叹,大拍皇帝和太傅的马屁。

    朱载堻这道急诏,不是发给王渊看的,而是发给天下官员看的,其目的显然已经达到了。

    果然,王渊刚刚进城,第二封急诏又发来。

    王渊刚刚落脚,还未享用斋饭,第三封急诏再次送至。

    淮安城的官员百姓,就跟看戏一般,全程目睹盛况,估计几十年后,还能讲出来跟孙辈吹牛逼。

    终于,第四封圣旨送达,这玩意儿才是干货:加官太师!

    全城震惊,轰动莫名。

    特别是官员和士绅,虽然对此早有预料,但王渊真的加官太师,还是带来前所未有的震撼。

    自大明开国以来,太师也有不少,但基本都是死后追赠。活着的太师多为勋贵,未死而加太师的文官,仅开国谋主李善长一人而已!

    李善长是谁?

    如果把朱元璋比作刘邦,那么李善长就是萧何。

    只不过,李善长死得有点惨,文官当了活太师很不吉利啊。

    “恭贺太师!”

    淮安的官员、士绅、富商,纷纷前来送礼道贺,把王渊下榻的宾馆大门都堵死了。

    亲随张慕推门呵斥:“太师丁忧归乡,何喜之有?再有聒噪的,休怪我棍棒相向!”

    众人面面相觑,是啊,人家要回去奔丧,确实不适合送礼道贺。

    翌日,王渊离开淮安。

    知府贾应春,以再传弟子的身份送行,临别前问道:“陛下连发三封急诏,召师公回朝秉政,又发一封急诏加官太师。此足见陛下对师公尊崇有加、恩遇备至,淮安百姓有幸,竟目睹此盛事。弟子欲在淮安建‘四诏祠’,撰表刻文,以备后人永记。”

    王渊驻足转身,盯着自己的再传弟子,良久吐出一个字:“滚!”

    贾应春都被骂啥了,呆立原地。等王渊上船之后,他才问自己的师爷:“师公为何发怒?”

    师爷也是个不靠谱的,居然解释说:“四诏祠,四诏祠……念快了便是‘死诏祠’,多不吉利啊。太师功高震主,本就忌讳此事,哪里能用‘四诏祠’之名?”

    贾应春焕然大悟,自责道:“是我疏忽了。”

    师爷出主意说:“可在淮安水驿码头,立一亭台,谓之‘三诏亭’。用以纪念陛下连发三道急诏,夺情召太师回京之美谈。建亭而不立祠,也省去许多闲言碎语,这‘三诏亭’说不定还能成为淮安一景。今后文人雅士,再此亭送别亲友,吟诗作词皆念府尊之功。”

    “好主意,便在码头建‘三诏亭’!”贾应春大喜。

705【传道】

    那师爷还算有脑子,建亭而不立祠,一般不会出问题。

    真要敢立一祠出来,恐怕不用等王渊动手,其他物理门人就会弄死贾应春。

    祠是啥东西?

    敬奉鬼神、祖先和先贤的场所,能随便给生人立吗?

    即便贾应春是为诏书立祠,传来传去,也会变成王渊的生祠!

    便说乡贤祠,也得死后才能进。

    只不过官员可以操作,通过讨好地方士绅,先在乡贤祠预定位置,死了就能正儿八经竖牌位——预定那个位置很重要,有些巡按御史图省事儿,就问士绅哪位官员可入乡贤祠,然后当做政绩给报上去。因此许多地方主官,为了虚名和政绩,拼命拉拢当地豪族,就此官绅沆瀣一气。

    贾知府风风火火建亭子去了,王渊已经从运河换船至长江。

    官船之上,王渊问道:“漕工生计如何?”

    刘玺叹息:“也就那样。”

    王渊又问:“被转为民户的漕兵呢?”

    刘玺说道:“敢闯敢拼的,就去沿海讨生活,听说有人在海外发了大财。胆子没那么大的,多去做工卖力,也有些成了小商贩。大体上来说,日子过得比以前更好。”

    “能过日子就好。”王渊点头说。

    如今,铁路从北京一直修到淮安,这段漕运全部改为铁路运输,蒸汽火车的性能也教以前提升许多。部分漕工和漕兵,转为养路工人和护路士兵,剩余的全部转为正常民户。

    说白了就是漕工大下岗、漕兵大裁员,虽然短时间内造成一定混乱,但很快就恢复正常了,没有官员想的那么可怕。

    究其原因,漕工和漕兵以前遭受人身束缚,不但常年被克扣工资,还得帮漕运官员做私活,一直维持在饿不死的状态。转岗裁员之后,他们赚多少钱都是自己的,除了少数死脑筋之外,大部分过得其实比以前还好。

    王渊说道:“北段漕运转铁路,刘兄居功至伟,调去南京当右都督委屈你了。等丁忧期满,我定给刘兄讨一个三孤加官。”

    刘玺笑道:“太师这可折煞在下了。”

    刘玺这种罕见的清廉武官,居然能做十多年漕运总兵,全靠王渊在中枢死保力挺。即便如此,王渊在给刘玺升官时,也只敢把刘玺升去南京,实在是他断了太多人的财路。

    刘玺对此心知肚明,早把王渊视为恩主,甚至生出“士为知己者死”的想法。

    若王渊不是穿越者,摊上张居正那种结局。估计刘玺会孤身而往,亲手将王渊的坟修好,然后上疏朝廷冒死为王渊正名。

    刘玺在南京下船,王渊没有逗留,继续坐船沿江而上。

    上百个物理学派弟子,得知王渊丁忧回乡的消息,轮班跑来南京水驿码头蹲守。见王渊没有下船,诸弟子对着官船长揖行礼,直至官船彻底消失在长江水面。

    抵达太平府时已近天黑,王渊再次带着家人登岸休息。

    太平知府并非物理门人,但一个同知、一个通判却是。知府礼请王渊至宾馆下榻,同知、通判各带几位弟子,在第二天请王渊去书院讲学。

    王渊没有讲物理,而是讲他的“国富论”,讲如何富国强民,讲如何发展工农商业,时刻警惕士绅商贾残害百姓。归根结底,是儒家的“义利之辩”,若义利相冲,舍小义而取大义,舍小利而取大利,大义和大利是肯定统一的。

    众弟子恍然,原来这才是物理学的核心理念,他们研究的一切都是为了富国强民。

    物理学,终于彻底跳出阳明心学,彻底跳出程朱理学,直至儒家的“仁义”根本。而且不讲小仁小义,讲的是大仁大义,大仁大义必致大利,最终可利万民社稷。

    太平书院的课堂上,王渊总结说:“聚小利而得大利,聚小义而成大义。伤大利者,而小利不可取也;害大义者,而小义不可为也。大义必得大利,大利必遵大义。义利兼得,此为仁矣。”

    众弟子心悦诚服。

    太平知府皇甫汸问道:“敢问太师,自商业大兴以来,百姓逐利忘义成风。为了区区钱财,父子反目,兄弟相争,仁之何存,义之何存,礼之何存?”

    王渊反问:“商业不大兴,便没这等事?”

    皇甫汸说:“至少要好上一些。”

    王渊说道:“那是穷得无利可争,殊为悲事。”

    皇甫汸又问:“太师最早在杭州开海,晚辈便是吴中之人。晚辈家里,虽未有人驾船出海,但也从商贾事,每年收入颇丰。族老为了赚钱,粮田皆改种桑树,乡间富户多如此也。富户赚钱之后,又兼购置土地,继续种那桑树。而今,吴中粮田所剩无几,贫民之田皆为富户所并。富者愈富,穷者欲贫,百姓弃家而走海外。如此亦为大义大利之仁政耶?”

    许多弟子也疑惑起来,这样明显不对劲啊。

    王渊点头说:“此亦仁政。”

    皇甫汸皱眉道:“请太师解惑。”

    王渊问道:“土地兼并之事可能制止否?”

    皇甫汸摇头:“不能,自古亦然。但若重农抑商,兼并之事可缓解。”

    王渊问道:“百年之后呢?两百年之后呢?三百年之后呢?”

    皇甫汸默然。

    王渊说道:“即便重农抑商,百年之后,土地兼并同样会到难以收拾的地步。不妨让它来得快些,让工商百业兴盛起来,让失地农户投身百业,让失地农户去那海外获取土地!”

    皇甫汸问道:“若如此,海外之民,必被夺土失地。我等与蒙古何异?”

    王渊冷笑:“我是大明士子,我是大明官员,海外之民便是死绝,又与我有何干系?仁政,只是大明的仁政。你可去问问北疆边民,问问他们是否愿意对蒙古人仁慈。”

    皇甫汸拱手道:“受教了。”

    王渊又说:“我为何创立物理之学?引万民而就百业而已。汝可翻阅唐宋史书,看看那时一个农户,能够耕种几亩土地,那时的亩产能有多少。别说查不出来,只要你自己测算,便是历代《食货志》都能得出不少结论。大明一人可耕土地,大明一亩可收粮食,远远多于唐宋之时。为何如此?农具更好用了,高产粮食变多了。不惟农业,就说书籍,大明书铺印一本书,成本也远远低于唐宋。物理学,便是做这个的。今后百工百业,因为物理学大兴,都能以最少的人,做最多的事。剩下的人该怎么办?多给他们可做之工,多给他们在海外找可耕之地。此亦需要发展物理知识。”

    皇甫汸沉默思考。

    王渊再问:“你可知世界有多大?”

    皇甫汸说:“晚辈见过地球仪,知道大明之地,仅为世界之一隅而已。”

    王渊说道:“我的仁政,就是百年之后,汉人遍布地球每一处。天下可耕之土,皆为汉人之垄亩;天下可兴之业,皆为汉人之生计!汝知吾心乎?”

    皇甫汸拜服道:“今日方知,晚辈愿入物理门墙!”

    皇甫汸以前跟王渊见过面,王渊当时召开“文艺座谈会”,皇甫三兄弟都有参加。

    历史上,嘉靖皇帝大兴土木,皇甫汸正好是工部郎中。此人故意消极怠工,导致工程石料不足,被嘉靖贬到黄州做推官。好不容易升到按察佥事,又因为得罪上官被罢免。之后悠游江湖,以诗酒为乐,活到八十岁寿终。

    如今绕一大圈子,皇甫汸似乎要放下诗词文章,转而投身物理学研究。

706【清平驿】

    在太平府讲学耽搁两天,王太师致仕归乡的消息,随着来往客商迅速沿江而上。

    当官船经过池州府时,知府带着数千官民相迎。可惜还没到池州就天黑了,第二日正午时分过池州,官船没有在此靠岸,这些人都白等了一场。

    安庆知府就要幸运得多,正好在傍晚时分遇到。

    王渊看着码头上乌压压的人群,顿时眉头紧皱,吩咐道:“不得靠岸,今日便在船上歇息。”

    安庆知府左等右等,就是不见王渊下船,只得遣人来询问情况。张慕站在船头,朗声说道:“太师有言,贵府劳民伤财,此非为官之德。且早早散去。”

    安庆知府惶恐不已,连忙驱散人群,自己坐着小船,在王渊的官船旁边守了一夜。

    不为别的,只想让王渊记住自己,或者让物理门人记住自己。

    天光微亮,安庆府四十多位士子,早早就来到码头集合。却见官船张帆启航,士子们齐刷刷执弟子礼,一言不发的目送王渊离开。

    安庆知府也从小船上岸,却得到众士子的怒目而视。若非知府兴师动众,王渊肯定会登岸歇息,他们也能见到传说中的师祖(许多是第四代门人),都怪这知府自作聪明。

    因为王渊多年秉政的缘故,物理已是显学,弟子遍布全国各地。

    一些只搞懂四则运算的秀才,略知简单方程式的解法,就逢人便说自己的是物理学子。他们往往还兼修心学,一通胡吹乱侃,立即变得高大上起来。

    更扯淡的是童生,啥都只略懂皮毛,却惯爱欺负老县令。考县试的八股文章,写一堆心学道理,还夹几个物理名词,就问知县你给不给过!不给过便是轻视阳明先生,不给过便是鄙夷当朝首辅,不给过便是不懂心学和物理学!

    长此以往,县试和道试文章,几乎清一色涉及心学、物理。

    且不管它靠不靠题,反正生搬硬套写上去,你不写就很容易被刷下来啊。《数学》、《物理》两课,虽未纳入考试范围,却成了天下士子必读之书。能不能读懂,能不能学会,这些都无所谓,但你必须有所了解。

    显学,往往意味着泛滥,阿猫阿狗都往里面钻。

    物理学还稍微好些,毕竟公式定理摆在那里,再怎么胡扯也有个限度。

    阳明心学才是真的泛滥成灾,几乎变成妄谈心性的禅宗。谁都说自己知行合一,谁都说应该致良知,嘴皮子一动就高喊自己要做圣人,其实他们连四书五经都没搞明白。

    王阳明如今还活着,但已经有些后悔了,认为心学是天下一大害。

    一大把年纪,王阳明开始系统学习数学和物理,同时还在批注《朱子语类》,并研究朱熹生前与友人的通信,想将心学与程朱理学融为一体。历史上,王阳明晚年也在这么搞,但根本就没法融合,只能牵强附会证明自己跟朱熹是一路人。

    而且,王阳明把自己对五经的批注,一把火烧个精光,否则阳明心学也有固定课本。

    官船经过武昌府时,湖广三司官员,齐刷刷登城相迎。湖广三司及武昌府官员当中,物理学二、三代弟子就有七人,他们知道老师的脾气,并未召集普通百姓。

    但是,商贾却自发来了许多,一来瞻仰太师威仪,二来也是由衷倾慕。

    王渊开海,非但惠及沿海,也让内陆许多商贾赚钱。四川、湖广的传统商品,大量沿江而下输往江南,其中那些米商简直赚翻了。

    米商赚钱,不惟江南米价腾贵,更因改革赋税和漕运制度。如此,四川、湖广两省米商,不但能收购更多粮食,还少遭一轮漕运盘剥,运到江南比以前卖得更贵,里里外外的纯利润直接翻倍。

    眼见官船从城外过去,商贾们也学着物理门人,遥遥对着王渊一揖为敬。

    已经考上贵州举人的王澈,这次也随父亲回乡奔丧。他见到这般情形,不由对母亲说道:“父亲之德,泽被万民,此天下读书人楷模也。”

    “好生说话!”宋灵儿怼一句回去。

    王澈连忙改口:“孩儿是说,做官便该如父亲那样。”

    宋灵儿说:“你这废话,人人都想,就看做不做得来。”

    王澈瞬间无语。

    过武昌,经岳阳,入洞庭,走沅江。

    一路走水道至辰溪县,方才改走陆路官道。到了沅州,又转水道,再次下船已是贵州兴隆卫。

    翻山越岭,可劲儿折腾。

    王渊离开贵州的时候,清平(凯里)还是军管卫所,如今已撤卫置县,变成流官治理的清平县。

    清平知县叫陈宗夔,专门从县衙来到驿站拜见。

    此人器宇轩昂,容貌甚伟,剑眉星目,堪称大帅哥一枚。他不卑不亢,作揖道:“下官清平知县陈宗夔,拜见太傅!”

    张慕提醒说:“太师。”

    陈宗夔愣了愣,复又作揖:“拜见太师!”

    王渊点头赞许:“有点做官的样子。我看你胡子还是茸毛,今年多大岁数了?”

    陈宗夔说:“虚岁二十。”

    王渊笑道:“到底多少。”

    “年方十八。”陈宗夔说。

    王渊赞道:“少年英才也,可知物理?”

    陈宗夔说:“略知一二,全是自学,并未拜入物理门墙。”

    王渊又问:“知清平县多久了?”

    陈宗夔说:“下官到任仅三月。”

    王渊再问:“可有治县方略?”

    陈宗夔说道:“清平县苗民居多,汉人更少,荒山野岭无数。当务之急有二,一为教化苗民,二为开垦荒芜。山中苗民,只知酋长,不识官府,政令不通。此非一日之功,亦非一代之功。下官虽为知县,却也只能从县城着手。先清理故有军田,分与军户平民(撤卫置县之后,军户已转为民户),使得县城周遭汉民有田可耕。”

    “很难吧?”王渊问道。

    陈宗夔说:“确实很难,但也有法子。可令原有军官大族,开垦荒地,发与田契。”

    王渊说道:“这样虽然可以减轻清田阻力,但以前那些旧有武官,真的愿意熟田换生田?”

    陈宗夔说:“若有不从,则法办之。吾虽年幼,刀亦锋利。”

    “好!”

    王渊大赞:“不骄不躁,可刚可柔,今后必为社稷之臣。”

    历史上,陈宗夔跟戚继光、俞大猷一起打过倭寇,颇有战功。可惜英年早逝,只升到按察副使就病死了,否则肯定也是一代名臣。

    陈宗夔毕竟才十八岁,得到当朝太师夸奖,难免喜形于色,笑道:“太师谬赞了。”

    王渊吩咐说:“且看茶。”

    王渊坐在驿站门口,赏着即将落山的夕阳,突然吟诗道:“积雨山途喜乍晴,暖云浮动水花明。故园日与青春远,敝缊凉思白苧轻。烟际卉衣窥绝栈,峰头戍角隐孤城。华夷节制严冠履,漫说殊方列省卿。”

    陈宗夔问道:“敢问太师,此乃何人诗句?”

    王渊感慨说:“吾师阳明公旧作。当时,阳明公触怒刘瑾,贬谪贵州龙场驿。他抱病行至此地,又兼大雨瓢泼,来到清平驿时突然天光放晴。遂有此诗。转瞬三十载,清平卫已成清平县,这清平驿的景色却还是那般壮丽。”

    陈宗夔说:“大好河山,吾辈更当奋进也。”

    “哈哈哈哈!”

    王渊大笑而起,拍打陈宗夔的肩膀:“在清平县好生为官,莫要坠了青云之志。吾儿王澈,与君年龄相仿,今晚你们彻夜畅聊吧,顺便帮我教导他的学问。”

707【贵州事】

    跟王骥同岁的王骐,从小是真没吃过什么苦头。

    自下船之后,他就累得半死。若非父亲在旁边,肯定全程雇人抬滑竿,他恨死了永远望不到头的山路。

    可惜啊,父亲只同意女眷做滑竿,男人们都得用脚丈量贵州地界。

    “先休息一下。”王渊说道。

    王骐如闻仙音,也顾不上贵公子的风仪,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脚底已经起泡,两腿都在打颤,想让书童帮忙捶腿,又怕被父亲厉声呵斥。

    唉!

    已经成年的子女当中,王骐才是最没毅力的一个。他的生母是夏婵,虽然从小由黄峨教导,但夏婵总是悄悄娇惯,恨不得让儿子把几辈子的福一起享尽。

    不过王骐科举比较厉害,今年只有十六岁,已经考取了贵州举人。他去年回贵州参加乡试,就是全程雇人抬滑竿,一点也不觉得道路难走,反而还有心情欣赏沿途山水。

    “少爷,喝水。”书童递来水壶。

    王骐猛灌一口,把水壶扔到旁边,四仰八叉躺地上回复力气。

    黄峨抹着额头上的汗珠,眺望层层叠叠的远山,问道:“灵儿姐姐,你当初跟随阳明先生离黔,都是一路走过去的?”

    宋灵儿笑道:“我骑马呢。不过有时官道太陡峭,还得拽着马儿走,比自己走路更费劲。”

    黄峨说:“我是四川人。都言蜀道难于上青天,贵州的山路也不遑多让,相公当年赶考实在辛苦。”

    宋灵儿道:“当时贵州乱着呢,到处都在打仗,还得防着土匪强盗。”

    黄峨问道:“走了这些时日,应该快到了吧。”

    “才过且兰府,早着呢,”宋灵儿忍不住吐槽,“平越这名字多好啊,又好听又好记,咱家王太师非要把名字改成且兰府。”

    王渊突然插话,笑着说:“且兰是古国名。”

    宋灵儿没好气道:“就你有学问。”

    过了清平县,便是且兰府。

    且兰府这个名字,还真是王渊敲定的,以前一直叫平越卫,也即后世的贵州福泉市。

    明初之时,平越隶属于播州杨氏,永乐年间收回一部分。杨廷和秉政时,再次削弱播州杨氏,王渊上位直接升级为府,并引当地古国名为“且兰府”。

    但此地汉人数量太少,无法彻底改土归流。

    于是,派遣流官担任知府,苗族酋长为土同知,一汉一土两位主官共治。下辖镇远、偏桥、兴隆三卫,又置清平、瓮安、余庆、黄平、湄潭五县——四川播州杨氏的地盘,就此并了一大片进贵州。

    播州杨氏土司母子,如今日子过得战战兢兢,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改土归流。

    没办法,播州在杨氏的统治下,已经变成一块“熟地”。

    整个明代,播州开垦的土地面积,比整个贵州加起来还多,而且吸引大量汉人繁衍生息。有汉人,有熟地,一切条件都已具备,只要弄翻播州杨氏,就能顺理成章的改土归流。

    正巧,大明这些年军威正盛,北伐南征无往而不利。

    别的土司或许有恃无恐,因为他们的辖地汉人稀少,但播州杨氏却只能听天由命。而且,四川那边的巡按御史,就喜欢整天盯着播州,平时连杨氏土司纳妾,都要查查是否强抢民女,只为找一个出兵的正当借口。

    杨氏母子简直变成土司典范,办学兴教,轻徭薄赋,善待百姓,结交士子,只求读书人帮着说好话。

    土司杨相的长子杨烈,还未年满十岁,就请求送到北京国子监读书,想把继承人送到京城当人质而已。

    整个大明,实力最强、地盘最大的土司,如今竟活得如此憋屈。

    可恨大明君臣还不依不饶,虽然没有直接改土归流,却在播州设置两大营——桐梓营和绥阳营。

    每营招募三千正兵,皆为脱产全职军人,由中央直接拨款维持,兵部派遣流职武将管理。四川每年的赋税,留一部分不用递解京城,直接运去这两大营当军费。

    桐梓营和绥阳营,虽然加起来只有六千正兵,但绝对训练有素、装备精良。这两支部队的职责,不但要压制播州杨氏,还得控厄北边几个小土司,那都是叛乱犹如家常便饭的地方,其重要性完全不亚于北方边镇。

    这对播州杨氏而言,实在太特么吓人了,算上贵州边境卫所,播州等于被团团包围,稍有异动就等着改土归流吧。

    国力强了真的不一样。

    以前在西南任职的文官,一个个得过且过,生怕激起土司叛乱。而今则喜欢主动挑事,只要有正当理由,事情闹得越大越好,以此来获得政绩和声望。就连四川的盐务部门,都隔三差五去播州调查,天天盼着杨氏土司走私井盐。

    如此形势,播州离改土归流不远了。

    就算杨氏母子毫无漏洞,但杨氏有许多分支,都在播州担任小土官。那些分支土官,能保证个个守法廉洁?已经查处了好几个!

    而且不用文官动手,杨氏母子听说哪个族人犯事儿,自己就带着土兵过去征讨。如此就有三个好处,一是趁机扩大主宗的实力,二是不给大明出兵的机会,三是以此为由请求朝廷封赏。

    如今,四川的文武官员,基本已经达成默契,思考着如何在播州制造事端,并且要迅雷不及掩耳直接出兵!

    两三年之内,播州必动兵戈。

    王渊过了且兰府,经新添(贵定)、龙里两县,前方便是贵阳城了。

    这些都是改土归流的地方,新添县和龙里县,皆隶属于贵阳府直管,贵州布政使说话可比以前硬气得多。

    没办法,当朝首辅是贵州人,贵州自然是重点区域。

    甚至有好事者想拍马屁,上疏建议增设右布政使,因为贵州目前只有左布政使。这是全国独一份的,各省皆有两位布政使,唯独贵州只有一位,完全不符合首辅家乡的身份。

    还有官员建议,增加贵州的举人名额,而且一次性增加五个。

    王渊部分采纳建议,但并非徇私,而是对西南边疆的优待。各省举人名额,云南增加三个,贵州增加两个,广西增加两个。至于交趾,每届有十五个举人名额,跟新设的辽宁省数量相同。

    顺便一提,交趾今年出进士了。

    虽只是三榜末尾进士,但极大提振读书人的心气儿。经过血腥镇压之后,交趾实行摊丁入亩,而今又出了一个进士,交趾士子开始一门心思考科举,很少有人再想着闹事搞独立。

    王骐走得快要崩溃时,终于可以骑马了,不多日便看到贵阳城墙。

    贵州前卫已被撤销,军户全部转为民户,贵阳城外只剩一个贵州卫。

    没必要保留那么多卫所,因为土司势力严重削弱。当年的宋氏十二马头,如今还残存四大马头。水西安氏,一分为三,老大被两个弟弟联手弄死,其地盘被顺势改土归流。安氏的老二和老三,因常年内讧损失惨重,各自统治着十多个部落。

    于此同时,贵阳的汉人越来越多,已在府城周边州县实现人口反超。

    “哒哒哒哒!”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王澈抬眼望道:“是大伯出城来了。”

    王猛已经做了四年的贵州副总兵,能爬到这个位置,全凭王渊的裙带关系。并且,无法再升总兵,除非王渊不当首辅了。

    这货身后跟着十多个亲随,杀气腾腾颇有威严,看样子没少平乱打仗。

    王猛翻身下马,拍着王渊的肩膀说:“二郎除了胡子更长些,跟十多年前没啥变化,哥哥我可就老了。”

    又有两个年轻人下马,作揖拜见道:“叔父。”

    王渊点头对两个侄子说:“都好,甚是雄壮,可曾读书科举?”

    王猛尴尬的摸摸鼻子:“两个小子随我,一读书就犯困,只能拿刀做杀坯。”

    王渊又问:“父亲的丧事安排得如何?”

    王猛说道:“已经下葬了,埋在黑山岭,穿青寨子脚下的半山腰上。这是父亲的遗愿,说他死后要归根,穿青寨才是他的根子。”

    “母亲呢?”王渊问道。

    王猛说:“母亲就在贵阳城里,我接过来也方便照顾。小妹怎没回来?”

    王渊说:“她怀有身孕,不便走远路。妹夫也在山东做官,身为一州父母,轻易走不得。”

    兄弟俩边走边聊,转眼已到城外驿站。

    却见驿站有数百家乡父老接风,更多的乡亲正闻讯而来。甚至有几个小孩大喊大叫:“太傅来了,太傅来了!”

    贵州闭塞,还不知道王渊是太师呢。

708【结庐而居】

    毕竟王渊是回家奔丧的,父老乡亲们也没表现得太喜气。

    一个老丈拄着拐棍,被孙儿搀扶着上前,佝偻着腰说:“太傅……”

    张慕立即纠正:“是太师。”

    “无妨。”王渊说道。

    老丈意识到王渊又升官了,捋着胡须问:“太傅可还记得小老儿。”

    记得个屁,王渊只能做出思索模样。

    老丈连忙提示:“状元楼。”

    王渊立即反应过来,那是他跟李应经常喝酒的地方,眼前这位老者便是酒楼的掌柜。他回家迎娶宋灵儿时,还在状元楼宴请旧时同窗,醉酒之后被老板索要了一副墨宝。

    王渊握住老丈的双手:“一别经年,掌柜已经儿孙满堂了。”

    “托太师的福,”老丈欣喜道,“自从酒楼改名叫状元楼,生意便好得许多。不说本地,就是外省来的客人,都要特地来状元楼喝一场。”

    贵阳城里,带“状元”字样的店铺有一堆。

    甭管王渊当初有没有光顾过,反正先把名字改了再说。便是跟王渊当面对峙,老板们也是不虚的,那么多年了谁还记得清啊。

    被乡亲簇拥着来到城门,贵州三司和贵阳府官员,终于齐刷刷赶到,热情备至的迎接王渊入城。

    似乎全城都已出动,街道两旁全是百姓,连妓院里的姑娘都来看热闹。

    贵阳书院和贵阳府学的士子,纷纷朝王渊执弟子礼。他们大部分属于心学门徒,也有少部分深钻物理,但不论如何都受惠于王渊,贵州连续三次增加举人名额,就够这里的读书人把王渊供起来。

    “二郎!”

    王渊寻声回头,却是宋公子带着族学弟子,从城外的宋氏北衙匆匆而来。

    王渊拱手微笑:“多年不见,宋兄安好。”

    宋公子居然不掉书袋,说话不似年轻时文绉绉的,只笑道:“都好,都好。”

    宋灵儿上前喊道:“大兄。”

    “阿妹。”宋公子高兴道。

    宋灵儿给黄峨介绍道:“这位是我族中大哥。”

    黄峨见礼道:“兄长万福。”

    宋公子拱手说:“夫人安康。”

    宋公子如今依旧是宋氏族长,同时也是贵州左宣慰使(从三品)。但宋氏族人,对他多有不满,因为在宋公子任内,水东宋氏丢了七成地盘,陆陆续续都被改土归流了。

    不过,其治下的汉民和土著,却都衷心拥戴宋公子。

    此君在最初的急功近利,盲目上马各种大工程,把财政和民力都严重透支之后,很快就反思自己的为政过失。这些年,一直轻徭薄赋,循序渐进的开荒挖渠,开垦出大量田地分给百姓。

    二十年间,宋氏辖地人口暴增,虽然只剩三成地盘,却比以前的总人数还多。

    出了贵州,谁都不认识宋公子。

    出了贵州,宋公子也没能力干出这种政绩。

    但他哪天死了,是可以立祠拜祭的,接受朝廷封敕得祀香火。

    只看眼前这些官员的态度,就知道宋公子有多受尊敬。贵州布政使主动上前,规规矩矩作揖行礼,哪有半点文官对土司的鄙视?

    又有几位昔日同窗过来相见,他们始终没考上举人,各自找到营生过正常日子,且大部分在贵阳书院当老师,主要传播王阳明的心学思想。

    黔中王门,已发展成心学主要流派之一,遵循王阳明的早期学术观点,特别强调“证心”和“笃行”,也就是“知行合一”。他们也懒得跟外省的心学交流,甚至懒得去考科举,自发在贵州到处创办书院,以书院为基地迅速占领话语权。

    反而是王渊的物理学,在贵州一直影响力不大。就算有,也主攻数学和天文,力学、机械、化学等分类,几乎没人愿意去碰。

    “宗鲁兄,你不是在外为官吗?”王渊有些惊讶。

    陈文学解释道:“心学传播天下,难免良莠不齐。我已辞官回乡,专注传播心学正宗,现为贵阳书院的山长。”

    王渊说道:“原来如此。”

    这些都是心学狂信徒,而且是从龙场追随王阳明的第一批弟子。他们并不认可五花八门的心学流派,坚定的认为自己才是正宗,甚至有些鄙视王渊另起门墙。

    在街上耽搁好半天,王渊终于来到大哥家中,那是王猛在贵阳城置办的宅第。

    王姜氏站在门后一直等待,听到外面的喧哗声,立即三步并作两步往外走。待得近了,她声音颤抖道:“渊哥儿。”

    聊聊三个字,听得王渊眼眶湿润,连忙上前扶住:“阿妈。”

    王渊虽是穿越者,但直接穿在娘胎里,被母亲含辛茹苦拉扯大。仕途多年,母亲已头发斑白,脸上的皱纹诉说着岁月流逝,经历过大风大浪的王渊亦被击中内心柔软。

    王猛说道:“阿妈,先进去再说。”

    王姜氏被王渊搀扶着去堂屋,刚刚坐定,又从卧室拿出一堆布鞋。有给儿子的,有给儿子的,还有给孙辈的,也不知这些鞋已做好了多少年。

    贵州,实在太远,进京一趟不容易。

    第二天,王渊让妻儿都换上新鞋,穿着前往穿青寨给父亲扫墓。

    又是一番物是人非,方寨主已经病故,儿子方正继承寨主之位。刘木匠中风躺在床上,不过他的次子,已经考上举人,跟长子刘耀祖一样有出息。

    袁家父子皆不在,袁刚也病死了,袁志是宋氏家将,袁达在边镇当总兵。

    就连王渊的同龄人,也有很多搬去山下,毕竟山里土地贫瘠。

    入眼所见,多为生面孔,王渊反而成了贵客。

    请人将以前的旧房子重修,王渊就在山里住下来,也算是结庐而居为父亲守丧。孩子们只逗留一月,便纷纷返回京城,只有宋灵儿和黄峨留下来。

    又在山上起一书院,王渊每天抽几个小时,亲自教穿青寨的孩童读书,闲暇时候则继续完善经济学理论。

    宋灵儿倒是挺自在,仿佛回到少女时代,见天拉着黄峨去打猎,可惜没找到以前喂养那只熊猫。

    听说当朝太师在山中结庐讲学,贵阳富户纷纷把子弟送来读书,许多贫寒士子也自发前来求学。不到两月,穿青寨便热闹起来,仅王渊新收的学生就有数百人。

    宋公子也经常进山,讨教一些物理学知识,还请王渊教他如何做实验。

    黄峨被宋灵儿折腾得够呛,实在不想再去打猎了,竟被宋公子聘去宋氏族学做物理老师。于是乎,黄峨也焕发青春,不用想着相夫教子,每天授课、读书、写诗,还在宋氏族学建成了一个实验室。

    对于宋灵儿来说,这样的日子最自在,犹如动物被放归山林。

    对于黄峨来说,这样的日子也很舒服,她仿佛成了归隐田园的女隐士。

    就是苦了京中几位妾室,三年都见不到丈夫,除非她们专门跑来贵州一趟。

    王渊丁忧的第二年,播州乱起。

    起因是杨氏旁支土司,无故霸占民田,弄出好几条人命,激起当地苗族起义(其实是乡民暴动)。桐梓营和绥阳营立即出动,不但弄死了那个小土司,还以追击余孽为借口,进入播州杨氏的核心地盘。

    杨氏母子大惊,召集土兵打了一仗,被线膛火枪打得溃不成军。

    土司杨相畏罪自杀。

    杨母带着孙子杨烈请降,播州就此改土归流,整体划归贵州管辖,贵州终于增设右布政使。

    朝廷也没有为难杨家,允许他们保留浮财及五千亩地,但剩下的土地全都得交出来。即便如此,杨家数百年积累的财产,也够他们世世代代当富家翁。

    西南地区的心腹大患,终于彻底扫除了,小皇帝都不知道该在哪里用兵。

    老挝?

    汪鋐正在撺掇小皇帝收回老挝,在原有的“老挝宣慰使司”的基础上,设置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和都指挥司。说白了,就是在老挝建省,仿照明初统治贵州的旧例。

    此议引发巨大争执,激进派、少壮派和投机派纷纷响应,改革派内部甚至因此出现分裂。

    这完全出乎王渊预料之外,乱子竟然不是旧党的反攻倒算,而是投机派发起的领土扩张建议。甚至那些年轻的言官,也有许多高呼着开疆拓土,整个朝廷弥漫着一种狂妄自信的风气。

    五位阁臣,次辅汪鋐是发起者,首辅毛纪坚决反对,王廷相保持沉默,罗钦顺建议慎重,陈雍对此不发表意见。

    桂萼撺掇着常伦,又拉严嵩一起,裹挟年轻的物理门人,大肆鼓吹扩张言论。

    心学官员纷纷劝谏,认为交趾收服才几年,就算要在老挝建省,也得把交趾彻底理顺之后再说。

    双方势均力敌,但身居中枢的心学与物理弟子,已经产生明显的裂痕。

    汪鋐这家伙,竟以一己之力,把王渊精心设计的局面搅乱。

    朱载堻被说动了,他迫切想要用军功来建立权威。连续试探好几轮,小皇帝终于忍不住,直接下令在老挝设立卫所。

    也算他还有些脑子,老挝连卫所都没有,全是一堆土司,设个屁的省啊?

    先得派军队过去,接着移民耕种,并吸纳当地的汉人或亲汉者,发展一二十年看能不能建省。

    很可惜,明军大败。

    不是老挝土司的兵力有多强悍,而是那里遍布荒山野岭,蛇虫鼠蚁和气候将明军击败。

    但是,小皇帝宣布自己胜利,朝廷也对外公布捷报,就连老挝土司都服软了,因为那些土司也损失惨重。经此一役,大明在老挝设立四卫十二所,算是进一步加强对老挝的控制。

    私底下则众说纷纭,甚至形成一种共识,缺了王太师不能乱打仗。

    小皇帝被搞得灰头土脸,只能继续选择忍耐,不敢急冲冲的迅速收回大权。

709【权力交替】

    绍丰十三年,西元1544年。

    春天,左都御史欧阳铎病逝,改革派又失一员大将。

    历史上的欧阳铎,率先推行“征一法”,拉开嘉靖朝赋税改革的序幕。这个时空的欧阳铎,曾经担任两广总督,广东、广西的改革都是他在掌舵。

    夏天,阁臣王廷相病逝,王渊安排的内阁出现缺口。

    反倒是早就该死的次辅汪鋐,因为仕途一帆风顺,已经比历史上多活八年,都七十八岁了还精神矍铄。

    首辅毛纪先撑不住了,头一年冬天卧病两月,春天一到就请求致仕。反正王渊即将丁忧期满,毛纪留下来也得让位,他便打算以首辅的身份致仕。

    西苑。

    刚满两岁的太子朱翊镛,正趴在顾太后怀里酣睡。顾太后一边哄拍着太子,一边微笑说道:“皇帝有心事?”

    “没有,”朱载堻摇头解释,“昨天批阅奏章太晚,今天犯困打瞌睡。”

    顾太后笑着说:“内阁人选让你很苦恼?”

    朱载堻无言默认。

    “唉,终究该自己做主了,不与娘说也是常理。”顾太后叹息一声。

    朱载堻终于开口:“增补阁臣,田翰林(田秋)当为首选。”

    顾太后说:“收拢皇权,不是非要另择帝党,还是应以‘稳’字为上。”

    “孩儿知道,只是……”朱载堻欲言又止。

    顾太后笑道:“你怕王二郎丁忧期满,回朝之后赖着不走?”

    朱载堻再次沉默。

    顾太后把太子交给奶娘,整理衣袖说:“别的我不清楚,但我认识王若虚二十余载,他做出的承诺还从来没有反悔过。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句话他当得起。”

    朱载堻起身说:“孩儿知道该怎么做了。”

    田秋,是王渊留给皇帝的真正首辅,文武百官只要眼睛不瞎都能看出来。

    这是综合多方面考虑的必然结果。

    田秋是王渊的贵州同乡,还是一起参加乡试的故友。有田秋主持内阁,就能镇住各方人马,也能凝聚王党各派系的人心。

    更妙的是,田秋此人能力一般,而且不喜欢争斗揽权。只要他当首辅,必然萧规曹随,啥都按照王渊的既定路线执政。而皇帝也能平稳收权,田秋不可能跟皇帝对着干,老好人一个也干不出那种事儿。

    为此,王渊提前十年,提拔田秋为翰林院学士兼掌制敕房,资历、威望和人脉都已经积攒够了。

    朱载堻是在毛汪斗法时,才彻底想明白田秋的作用,欣慰之余又背心直冒冷汗。因为王渊布局太远了,当初刚开始变法没多久,就已经选好了未来的接班人。

    即便能够顺利收权,朱载堻也觉得活在王渊阴影当中,似乎他的人生道路也早被王渊安排好。

    这让朱载堻很不舒服,总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翌日,早朝。

    皇帝允许首辅毛纪因病致仕,并加官太傅,荫其孙辈为国子监生。

    “谢陛下恩典!”毛纪大喜。

    毛纪早就累了,他这首辅当得憋屈。就连跟次辅汪鋐斗法,也是王渊早就安排好的,就算知道斗不出什么结果,他也必须按照剧本演下去。

    如今,三年将至,王渊就要丁忧期满。

    按照规矩,只要王渊回朝,他就得把首辅位子乖乖让出。既然如此,还不如现在就辞官,至少能以致仕首辅的身份回乡。

    自己的头号政敌没了,汪鋐居然感到一阵茫然。

    汪鋐已经七十八岁,毛纪一走,他自动升为首辅,可王渊要回朝了啊。一想到王渊,汪鋐生不出半点争斗的心思,这三年他也提拔了许多亲信,但最高职务也就是右侍郎而已。

    想到这里,汪鋐出列跪地:“陛下,臣年迈体衰,请求致仕归乡。”

    朱载堻说道:“爱卿老当益壮,不必再言致仕之事。”

    汪鋐欲言又止,决定改天继续辞职,三请三辞再走也不迟。

    “翰林学士兼掌制敕房田秋,授东阁大学士,预机务。”

    “户部尚书严嵩,授东阁大学士,预机务。”

    “右都御史夏言,转授翰林学士,兼掌制敕房。”

    “吏部左侍郎宋沧,转升户部尚书。”

    百官虽然有些惊讶,却又并不觉得诧异,一些官员还暗自感到庆幸。

    小皇帝,终究在按王渊铺好的道路在走。

    田秋是王渊的同乡好友,也是未来的大明首辅,代表着萧规曹随继续改革变法。

    严嵩虽然早早投靠王渊,但也算顾太后的人,相当于半个帝党。他是未来的大明次辅,是皇帝对田秋的制衡力量,同时还起到润滑剂作用。

    夏言才是真正的帝党,今后必然入阁为辅臣。

    宋沧是杨廷和留下的人,哪派都不算,纯粹的孤臣一个,皇帝用起来非常放心。

    至于金罍、桂萼、常伦、凌相、郑善夫、史道、聂豹……这些改革派核心,因为实在跟王渊走得太近,恐怕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会遭受皇帝的刻意压制,能增补进内阁就已经是极限。

    小皇帝,彻底成熟了。

    但一切的前提,是王渊离开朝堂,不再继续做首辅。

    一旦王渊赖着不走,君臣之间必有大冲突,金罍、桂萼等人肯定是首批被罢官的。

    桂萼家中,王党核心汇聚一堂。

    凌相问道:“司寇(金罍)今日且说一句说话,太师是否真的要致仕?”

    “莫要问我。”金罍摆手说。

    桂萼还是那副暴脾气:“不问你问谁?你与太师,乡试便同年,一路走到京城应考,太师会不给你暗中交待?”

    常伦说道:“若虚兄刚刚丁忧的时候,我都没看懂他的布置。毛汪二人斗得越凶,这局面就越是明了。若虚摆明了不想再当官,而且是刚开始变法就有的打算,否则他怎会在十年前把田汝力(田秋)送去制敕房?那个职位,更有资格的人很多,若虚偏偏就拍板选定田汝力。”

    “不错,”史道也分析道,“汝力公执掌制敕房,百官对先生颇有怨言,认为先生徇私任用乡党。现在想来,先生哪里是徇私?分明就是大公无私,早就想好了急流勇退。”

    金罍终于开口:“功高震主,若虚怎敢不退?”

    桂萼拍桌子道:“为何要退?若虚正当壮年,再秉政二十年都可以。他做首辅,我服气得很。田汝力做首辅,说句不好听的,我桂某人还真看不上!就他那手段,做尚书都够呛,做了首辅还不任凭皇帝摆布?”

    金罍吐槽道:“你倒是能力出众,但让你做首辅,陛下能接受吗?要的就是他能力不足。”

    桂萼哑然失语。

    郑善夫叹息道:“先生的大智慧,果然凡人不可及也。换作席间任何一人,谁能说退就退?反正我退不了,必然恋栈难去。”

    众人无言。

    权力可以腐蚀人心,也能降低人的智商。

    到了王渊那个地步,还真没几个人舍得放手。说得更直白一些,王渊可以选择跟皇帝硬刚,直至皇帝不要脸才会输掉,而且顶多被强行致仕而已。

    但是,金罍、桂萼这些人就要倒霉了,他们肯定成为君臣相争的牺牲品。

    王党核心团体,交流一番意见,便各自散去归家。

    即便王渊离开,他们依旧属于朝堂最大的势力。他们改怎么做,王渊也早就安排好了,有田秋在内阁顶着,他们多多提拔地方实干派便是,这些年扔到各地为官的物理门人可不是摆设。

    小皇帝不敢乱来,否则政界和军界都得大乱,王渊还有一大堆武进士门生呢。

    王党彻底倒台,估计得等到朱载堻的儿子上位,又或者王党内部发生严重分裂。

710【立言】

    乾清宫。

    一个侍卫捧着箱子进来,随侍太监说:“陛下,这是太师丁忧期间编撰的书稿。”

    朱载堻精神一震:“快拿过来!”

    皇帝得到的书稿,皆为弟子誊抄版本,由锦衣卫缇骑送往京城。

    丁忧期间,王渊身边是有锦衣卫的,也不知究竟在监视还是保护他。但皇帝没做得太过分,执行任务的锦衣卫头子,是王渊故友伍廉德的儿子。

    书稿很多,分为两部分。

    一部叫《宏观经济学》,论及国民收入、通货膨胀、朝廷干预等内容,是对之前那本《国富论》的补充完善。

    一部叫《物理学》,分为数学、力学、光学、天文、化学、生物。王渊为总裁(总编),宋灵儿为副总裁,归纳编撰这些年的研究成果,而且大部分是诸多弟子的成果。

    生物部分非常简单,定义了动物和植物,并阐述微生物的存在。

    王渊在《生物绪论》中写道:“天地生物,而有灵也,万物灵长,是为人类……生物存世,包罗万象,吾仅抛砖引玉,有待后来者补充。”

    完全跑偏的化学,被王渊纠正了一下。

    被弟子们认为是“火精”的玩意儿,王渊定义为一种气体,并取名为“氧气”。还说物有三态,只要达到特殊条件,氧气也能是固态和液态。

    王渊在《化学绪论》中写道:“天地化生万物,化自有可知者,有不可知者……化学一道,乃究万物幻化之理也……金木水火土,果为宇宙之元质(元素)乎?谬矣。金,有金银铜铁铅锡之类,实验可知其各有所归。木为生物,并非死物,更非宇宙元质……必有种种元质(元素),排列组合而成某种基质,且呼为原子,原子排列而成物也……此为吾之假猜,望后来者证实或证错。”

    天文和光学内容,多为钦天监官员,以及航海阴阳师的研究成果。

    宇宙有银河系,银河系中有太阳系。

    太阳为恒星,又有金、岁(木星)、辰(水星)、荧惑(火星)、御(土星)、地球六大行星绕其旋转。为记忆方便,且依五行而论,称之为:金、木、水、火、土、地球。

    “又有一星体,肉眼不可见,仅以千里镜观之。钦天监主簿刘义,首见此星,视其为彗星而忽视之。钦天监监正李莹,次见此星,视其为恒星而列星图。今吾观之,此星有明显运动轨迹,非恒星也。此星亦未有彗尾,其运行轨迹近圆,非彗星运行之扁状。吾推论之,此星或为太阳系第七颗行星也。暂且定名为‘冰星’,或称‘雾星’。”

    被王渊定名为冰星或雾星的星体,正是天王星。

    哥白尼去年病死在北京,死前身份为大明钦天监五官司历,只是一个从九品的小官。但他结合大明天文学成果,修补完善自己的《天体运行论》,这本书也被王渊录入《物理·天文篇》,大明阴阳师皆称哥白尼为“哥司历”。

    朱载堻拿到书稿之后,只看每篇的绪论,有的能看懂,有的能看懵。

    但不论看懂还是看懵,朱载堻都对老师更加敬畏,感觉老师好像世间之事无所不知。

    朱载堻吩咐太监说:“交予司礼监和礼部,刻版印刷这些书稿。司礼监所印刻本,藏于文渊阁;礼部所印刻本,送去六部及各省布政司。还有,《绍丰大字典》、《武皇帝实录》已编撰完毕,等太师回京之后再刻版印刷。”

    这是朱载堻给王渊继续抬升威望政绩,把王渊捧得越高,就越是逼着王渊离开。

    王渊才走到湖广地界,《宏观经济学》和《物理学》就已经印出来,可见小皇帝已经迫不及待了,召集数百工匠连轴转的刻制雕版。

    文渊阁,不仅是内阁办公所在,更是大明皇家图书馆。

    今年新出炉的探花吴情,被安排在内阁观政,很快就要外放地方为官。

    吴情这名字是真好记,历史上还有一段趣谈。说他本来考中状元,结果嘉靖皇帝听到名字,直接来一句:“天下岂有无情状元?”于是,状元没了,改为探花。

    同时传为趣谈的还有秦雷鸣,说当时全国大旱。嘉靖把吴情的状元整没了,转而把秦雷鸣点为状元,只因这名字一听就要下雨。

    今年的状元是谁?

    郑王朱厚烷!

    虽然早已自动放弃郑王爵位,但大家还是喜欢称他为王爷。这是一种尊重,因为朱厚烷的经历太离奇,谁都没想到他能考中状元,甚至没想到他能考中进士。

    吴情听说王太师的新书到了,立即摸鱼去文渊阁找书。他是没资格在文渊阁阅览藏书的,还请一个中书舍人开了证明,以工作需要为由跑去藏书阁。

    刚一进去,吴情就惊道:“你们都在啊!”

    却是今年的一榜进士,以及二十多个庶吉士,只要被分配在内阁、制敕房观政的,全都跑来围观王渊的新书。

    状元朱厚烷也在。

    司礼监一共印了四套,瞿景淳爬梯子上去,秦雷鸣在下边接着,一本又一本的传下来。

    李逊抢到一本《物理·光学篇》,刚开始还能读懂,渐渐就变得迷惑,因为书中还排列了光谱。书中客观记述了两种理论,一些物理弟子认为光由微粒组成,另一些则认为光是一种波动,王渊对此不作任何评价,只让后来者慢慢验证。

    “皇甫兄在看什么?”李逊凑过脑袋。

    皇甫濂说道:“《宏观经济学》,此真经世济民之书也,为官执政者不可不读。”

    李逊又走了几步,偷看朱厚烷手里的书,却是《物理·化学篇》。

    朱厚烷早就研究过数学、天文、力学,但还未接触化学,此时正看得津津有味,恨不得立即对照书本做实验。以他的性格,估计会放弃下基层深造,选择留在翰林院搞研究。

    王阳明再传弟子周士佐感慨:“太师真乃千古奇才,早已通彻天地至理。这些学问,我读起来都困难,竟是太师一手开创。”

    众人纷纷附和,皆有此感。

    其实吧,王渊哪有那么多闲功夫搞研究,除了经济学之外,其他书稿全是汇编而成,内容早就刊载于《物理学报》和《物理学刊》。

    当然,能读懂那么多研究成果,部分内容还进行批注或纠正,这就已经很吓人了——多亏宋灵儿打下手,有些最新研究成果,就连王渊都得慢慢理解。

    这些家伙看着看着,便各自拿出纸笔抄书,一人抄一本,回家之后再交换。

    礼部刻版还没印出来,手抄本就已经开始传播,甚至有书商买稿盗印。盗印的都属于活字版,质量稍微欠佳,但迅速传播至南方,甚至被海商带去日本和朝鲜。

    天下士子慕名拜读,九成以上看得头晕目眩,只有不足一成读书人如获至宝。

    朝鲜大儒柳湄,专门派遣族人来北京,手抄一套带回去,成为朝鲜柳氏的传家之宝。

711【洞庭风月,抄家杀人】

    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

    这是描写洞庭君山的诗句,唐时的八百里洞庭,至明朝已经水域面积锐减,但君山的风光却依旧秀丽。

    八月中秋。

    王渊带着黄峨、宋灵儿泛舟湖上,他们半个月前就到龙阳县了,一直逗留等着过完中秋佳节再走。

    顺便,查看洞庭湖治理情况!

    “咚咚咚咚!”

    远处画舫传来琵琶声,不知又是哪来的游子,带着姑娘在中秋之夜泛舟洞庭。

    君山似乎也很热闹,一群文人雅士,正在对月唱和。

    宋灵儿嘴里嚼着月饼,腮帮子鼓鼓的,仿佛一只护食的仓鼠。她一手拿着酒壶,一手抓着月饼,四仰八叉躺在船上,哪有半点一品诰命的样子?

    “夫君,为佳节贺!”黄峨笑着举起酒杯。

    王渊笑道:“少喝点,已经有一个在耍酒疯了。”

    宋灵儿咽下嘴里月饼,噌的坐起来说:“谁喝醉了?我没醉!”

    王渊指着旁边的官船:“我说那些锦衣卫呢。”

    “哼!”宋灵儿表达不满。

    圆月高悬,倒影湖面。一阵清风吹来,闪动着微微波纹,也吹得人儿神清气爽。

    王渊感慨:“好山好水,好年好月,正是杀人抄家的好时候。”

    黄峨啐道:“真是煞风景。”

    中秋之夜,洞庭湖边真在抄家,至于起因嘛,不过是王渊给湖广总督写了一封信。

    人类不断围湖造田,导致洞庭湖日趋狭窄,蓄洪功能难以扛住长江大水。从明初以来,都是在江边筑堤防洪,一旦洪水过大,就倒灌进洞庭湖内,淹没湖边万千百姓。

    历史上,由于嘉靖朝廷没钱治水,对洞庭湖的态度简直丧心病狂。朝廷把江北闸口全部堵上,人为的让洪水灌入洞庭湖,完全不顾南岸百姓的死活。而南岸士绅大族,等洪水退去之后,继续围湖造田,导致洪水一次比一次猛烈。

    朝廷省事,士绅得利,百姓横死。

    嘉靖一朝,灾害奇多,那是怎么来的?

    一半天灾,一半**。

    相较于明朝,清朝也不遑多让。朝廷打着治水的幌子,官方鼓励围湖造田,甚至高喊“湖广熟,天下足”,只为缓解巨大的粮食缺口,洪水淹死多少百姓才懒得管呢。

    在王渊丁忧之前,已经下令治理洞庭湖。

    先是修缮长江两岸的堤坝,接着划定洞庭湖禁耕区。根据现场勘查,洞庭湖周边两里到十里不等,不准任何百姓耕种土地,已经圩出的良田也必须废弃!

    平头百姓受影响很小,士绅豪族则损失惨重。因为圩出的湖边良田,皆为大地主所有,升斗小民哪争得过?

    另外,王渊还颁布了配套政策,免除全国终端市场的“渔盐税”。

    渔盐税,是盐税的一种,渔盐就是用来腌咸鱼的盐,每年朝廷专门制定了各省配额。

    每逢渔汛期,需要大量用盐,私盐贩子自然不会放过好机会。有时候一船咸鱼,其实就是一船私盐,一条咸鱼身上刮下的盐,足够三口之家吃一个月。

    朝廷对此很难治理,那咋办呢?

    征收渔盐税呗。

    小民挑着自家腌制的咸鱼,甚至是挑着咸菜,前往城里贩卖,都得额外征一笔渔盐税。其实进行渔盐配额时,已经征收了一回,市场贩卖再征属于重复纳税,王渊免除的就是重复部分。

    另外,洞庭湖沿岸州县,渔课钞、渔船税、芦课……全部减半。

    如此种种,洞庭湖周边百姓,靠打渔、卖鱼也能勉强为生。

    可总有人不听话啊,王渊在回京的半路上,发现洞庭湖的禁耕区域,再次出现大量农田。而且继续围湖造田,一圩就是好几里地,小民绝对没那能力,肯定是附近士绅合力搞出来的。

    中秋节后,王渊来到岳州府。

    正好看到一串犯人,被官差押送着去府衙大牢。那些犯人有男有女,一路哭天抢地,嘴里大喊着冤枉。

    皆为沿岸富户大族,主宗被连根拔起,等待他们的将是流放老挝。

    谁让他们不遵守王渊的政令?

    至于老挝,这是近两年的主要流放地。

    由于朱载堻迫切想以战争立威,在准备不充足的情况下,非常仓促对老挝用兵。刚开始连战连捷,打到一半就各种非战斗减员。那破地方比交趾更原始落后,瘴气遍地,蛇虫密布,就连云南兵都扛不住。

    在全军拉肚子的情况下,大明士卒遭到敌人伏击。

    黔国公沐绍勋奋起反击,指挥火铳部队结阵齐射。虽然成功打退敌人,但友军阵型却被冲垮,溃逃时有好多都落水而亡。

    沐绍勋本人,也在途中染病,此战之后就病死了。

    老挝宣慰司的诸多土司,虽然被迫投降大明,同意大明在老挝设立卫所。但是,大明损失一位国公,损失士兵八千余人,其中还包括两千多精锐火铳部队。

    虽然朝廷宣扬说是大胜,但文武官员都认为,这是一场损兵折将的大败。

    换作其他皇帝当政,这确实属于大捷。

    毕竟砍死几十个蒙古牧民,杀死几十个倭寇海盗,统兵官员都能加官进爵。

    但没办法,王渊已把大家的阀值拉满,不取得辉煌胜利就根本不算胜利。当初收复河套才死多少人?打一个老挝而已,伤亡必须控制在三千以下,更何况还死了一位国公!

    如果王渊在朝,老挝确实该打,但绝对不会现在去打,而是等消化交趾之后再动手。

    老挝,只在面对大明时,叫做“大明老挝宣慰司”。

    其实他们私底下自称“南掌国”、“澜沧国”,这些家伙背着大明君臣,早就已经悄悄建国。期间还被安南入侵,被迫沦为安南属国,相当于大明的属国的属国,同时又是大明的羁縻领土。

    另外,在老挝宣慰司境内,还有一个兰纳国,即后世泰国东北部。现任兰纳国的国王,正是澜沧国的王子。

    朱载堻选了一个最不好的时候开战,澜沧国(老挝)正处于数百年来的黄金时期。

    如果啥都不做,再晚几年出兵,那个时候就瓜熟蒂落了。

    到时候,澜沧老国王病逝,兰纳国王以澜沧王子的身份,带着军队回来跟兄弟们争位,内战瞬间打得是一塌糊涂。

    可惜没有如果,直到战争结束,大明君臣方才知道,原来老挝宣慰司早已经暗中建国。

    皇帝震怒,百官愤懑。

    这意味着啥?

    相当于明初之时,贵州宣慰使阳奉阴违,悄悄建立起一个“黔国”。

    小皇帝为了挽回颜面,下令长江以南的流放犯人,全部发配到老挝充实汉人数量。他打算花二十年时间,向老挝“移民”五十万人,到时候把澜沧国给灭了,非得在老挝建立行省不可。

    如今,大明在老挝驻兵三万五千,以卫所形式耕种开拓,把澜沧国王恶心得够呛。

    但是澜沧国王年老多病,腾不出太多精力反抗,只能捏着鼻子允许大明驻军。等他死后,肯定会有儿子向大明借兵,到时候内战将打得更加精彩,说不定可以把澜沧提前灭国。

    眼前这些被流放的士绅大族,都是儒家文化的种子,他们将在老挝传播语言和文字,或许百年之后才能开花结果。

712【三请三辞】

    文渊阁。

    汪鋐终于辞职成功,内阁只剩下三位大臣:罗钦顺、田秋、严嵩。

    首辅罗钦顺的孙女,嫁给王渊的长子,双方乃是儿女亲家。虽然罗钦顺并无政治立场,但早就被视为“王党核心”。

    次辅田秋,更是王渊的同乡兼乡试同年,板上钉钉的未来首辅。

    阁臣严嵩,小皇帝还没生出来,就已经投靠王渊。朱厚照离京期间,严嵩又靠拢当时的顾贵妃,也算是半个顾太后的人。

    很明显,内阁仍在王渊掌控当中。

    但是,翰林院和制敕房,现由帝党夏言掌控。户部尚书,由杨廷和留下的宋沧担任。礼部尚书、左都御史、吏部左侍郎,全部换成积极支持出兵老挝的帝党——小皇帝大概掌握四分之一的朝堂势力。

    “三位阁老,太师急递!”

    一个中暑舍人,快步跑过来,罗钦顺、田秋、严嵩立即聚拢。

    罗钦顺拆开火漆,一眼扫完奏疏,顺手递给田秋:“太师请辞。”

    田秋看了一眼,又把奏疏交给严嵩。

    严嵩一声叹息:“唉,果然如此。”

    罗钦顺年事已高,顶多再撑两三年,田秋就会自动晋升首辅,而严嵩则要变成次辅。

    以严嵩的心性抱负,自然想要更进一步。他跟桂萼一样,同样看不起田秋,无法忍受自己位居一个庸相之下。

    但朝中局势太过微妙,王党遍布朝野,皇帝不会允许一个强势王党秉政。同时,王党也不会允许帝党秉政,田秋属于双方的妥协产物。

    严嵩能够看明白这点,他不但不能攻击田秋,反而必须保住田秋的位子。

    田秋一旦下台,帝党必然上位。

    而为了给帝党腾位子,到时候严嵩首当其中,很可能被皇帝逼着致仕。

    严嵩与田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相反,若田秋能够稳坐首辅,严嵩将成为实质上的内阁话事人。因为严嵩是王党老人,又是顾太后的人,同时还能力出众,各方都需要他来调节,什么政令都需要他来决定。

    一个不是首辅的首辅!

    严嵩对此,非常期待。

    王渊的请辞奏疏,被火速送往乾清宫。

    朱载堻看完短暂愣神,长舒一口气的同时,心中又生出些许不舍。

    人心就是这么古怪。

    如果王渊赖着不走,朱载堻肯定愤怒怨恨。王渊如此干脆的辞职,朱载堻又开始念旧情了,脑子里全是王太师的种种好处。

    小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父皇安排了很多老师。

    那些老师,要么严厉,要么刻版。不论他们本性如何,教导太子时都必须如此,否则就会被言官弹劾行为不端。

    只有王渊,和蔼可亲,循序善诱,令太子打心眼里爱慕尊敬。

    即便是做了皇帝,王渊依旧在教导他,甚至毫不避讳的指出谁是王党,如此才能让朱载堻真正认清朝堂局势。

    亦师亦父,这是朱载堻对王渊的感情。

    朱载堻拿起朱笔,在奏疏上批阅:“不允。”

    这封奏疏,是王渊从南京发来的,信送出去之后就停下不动。

    在收到皇帝的回复之后,王渊再次启程,到了扬州又写信请辞。

    皇帝依旧不允。

    行至天津,王渊写第三封信请辞,此时满朝文武都得到消息。

    即便许多人早有预料,但还是被惊得说不出话来。因为王渊今年才四十八岁,作为一个首辅,实在太年轻了,只要身体没问题,再干二十年都不在话下。

    北京西郊火车站。

    王渊带着两位妻子下车,由于没有泄露回京时间,并无官员和弟子前来迎接,甚至王渊的家人都不知道。

    城墙早已增筑完成,北京城的面积将近翻倍。

    铁路绕着城墙而过,下了火车不远,便是城西大学士第。王渊都已经回家了,满朝文武都没接到消息,只有锦衣卫火速前去禀报皇帝。

    如今大明的铁路,大致如下——

    第一条:从京城西山,一路向东连接蓟州,又从蓟州延伸到山海关。

    第二条:从通州南下天津,又从天津延伸到淮安(未过黄河,只到淮安府城以北)。

    第三条:从朔州向北,经山阴,至大同。

    第四条:从平遥向北,经祁县、太原,至忻州。

    这四条铁路都具备战略意义,第一条能够辐射大宁、辽宁,加强中央与东北的联系。并且还在继续向东铺设,下一阶段的目标是修到广宁(锦州)。

    第二条铁路的作用,是把黄河以北的漕运,全部改为铁路运输。

    第三条、第四条铁路,是加强山西与河套的联系。不仅运兵方便,每年运送军事物资的开支,都能因此节省下来一大笔。

    随着蒸汽毛纺机的发明,如今很多晋商都转为工厂主。一些晋商从河套、集宁采购羊毛,转运到山西卖给工厂主,纺织成各种毛布料,卖至北直隶、陕西、河南等地。

    山西经济迅速发展,大量煤矿进行开采,大量农民转为矿工和纺织工,护送商队的镖局也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河套、集宁草原的汉人和蒙古人,因为羊毛而获得额外稳定收入,那边的情况也在不断好转。

    西凉王同样也在发展毛纺织业,商品卖给北方的瓦剌蒙古部落,卖给西方的哈萨克和吉利吉斯人,卖给东南的青海和乌斯藏。

    西凉王朱当沍已经老迈多病,只能维持现状,没有精力再去扩张。

    西凉国的地盘,西边和南边,都已经跟后世新疆相当。东边直达嘉峪关,关西七卫名义上独立,其实全都已经被西凉王吞并。北边则以天山为界,天山以北皆为瓦剌部落。

    但是,朱当沍始终占据着别失八里城(在乌鲁木齐的东北方向),牢牢控制着天山山口。只要他的后代给力,就能北出天山,把后世新疆的北部地区给抢过来。

    目前工部铁道司,正在规划陕西铁路,全程路线为:凤翔(宝鸡)、岐山、扶风、武功、兴平、咸阳、西安、临潼、渭南、华州、华阴、黄河边。

    铁路发展,不可制止,就连反对改革的官员,都渐渐支持增修铁路——这玩意儿可以替代漕运!

    回到家中,王渊召集妻妾儿女聚餐,接下来几天都在几位小妾房中就寝。

    把已经成年的儿子们都叫来,王渊问道:“为父要去海外定居,谁愿随往,谁想留下,你们自己决定。不要多想,就算留在大明,我也不会说你们不孝。素儿肯定是要留下的,驸马可不能把公主拐跑了。”

713【天竺王】

    已经成年的儿子,无非王策、王素、王澈、王骐、王骥、王铮。

    王策身为吕宋国主,儿女都好几个了,别说留在大明,就连天竺他都不会去。

    王素身为大明驸马,整天跟公主撒狗粮,剩余时间用来研究物理,今后估计是大明科学界的代表人物。

    王澈今年考进士失败。

    王骐今年考进士失败。

    王骥暂时安家在吕宋,把妾室安置在大哥那里。他还没娶正妻,但已经有两个妾室,每年至少四五个月在海上航行。

    王铮今年刚满十六岁,是黄峨建的小号。这货徒有神童之名,却连考举人都够呛,写诗填词倒是有一手,平时还喜欢吹拉弹唱。

    王澈首先表态:“我……孩儿想留在大明继续科举。”

    王骐跟着说:“我也是。”

    王铮左右看看,扭扭捏捏说:“天竺那边,怕是没有几个文人……”

    得,成年子嗣当中,居然没人愿意去天竺。

    想想也是,大明正值黄金盛世,谁愿意去穷乡僻壤?就算能继承国王都不去。

    这么比喻吧,就像美国政治世家的精英,留在美国肯定能做议员。现在非洲有一个落后国家,让他立即过去当王子,而且这辈子很难再回美国,你觉得他会作何选择?

    王澈几兄弟看待天竺,就如同美国世家子弟看待非洲。

    殷洲就更别说了,王渊都不想去,那里百年之内根本别想发展起来。地理环境确实优越,各种资源确实丰富,但人烟稀少啊,过去整天跟土著打交道吗?

    王渊想了想,说道:“抓阄吧,必须去一个。去的那个,必为天竺王世子。”

    三兄弟面面相觑。

    折纸为签,两长一短,三人都心中祈求,千万不要被自己抽中。

    王澈首先把纸条拆开,顿时松了一口气,笑道:“不是我。”

    王骐接着拆开纸条,笑着说:“也不是我。”

    “可我不想去啊。”王铮哭丧着脸。

    王铮是神童,是京城有名的才子。他只想留在大明,跟文人雅士交流,吟诗作词、写赋唱曲,闲来喝喝小酒,没事儿去看几场球赛。

    天竺可有这些耍子?

    王渊也很头疼,居然是最不看好的儿子中签,如何放心把天竺王位给传下去?

    王澈笑着朝弟弟抱拳:“恭喜世子。”

    王骐也促狭道:“世子贤弟,咱们今晚喝酒庆祝一番如何?”

    “我……我不想当天竺世子。”王铮欲哭无泪。

    王骐说道:“买定离手,愿赌服输,六弟你就认了吧。”

    王渊一句话更让儿子心如死灰:“从明天开始,你不要再碰诗词歌赋了。上午学习政略兵法,下午练习骑射武艺,天竺那地方可不怎么太平。”

    王铮瞬间无语。

    我好端端一个神童才子,居然逼着我去天竺开疆拓土!这不是逼良为娼吗?

    十月中旬。

    王渊前往吏部报道,瞬间恢复首辅之位。

    这是不成文的规矩,首辅丁忧,次辅自动晋升。首辅归来,相权交回,就连皇帝都不能无端阻拦。

    十月三日,例行早朝。

    王渊来到东华门外,文武百官纷纷躬身行礼:“太师安好!”

    官员们早已议论开了,猜测皇帝什么时候批准辞职。一些心理阴暗者,则不相信王渊愿意放权,认为那三封请辞奏疏都是试探。

    总算熬到皇帝升殿,王渊再次走到文官班首。

    今天不议别的事情,朱载堻开口便说:“太师的第四封请辞奏疏,我已经收到了。”

    王渊手持笏板出列,摘下官帽跪地:“请陛下恩准!”

    朱载堻沉默不语,良久才说道:“准了。”

    “轰!”

    满朝哗然,文武百官的脸上,纷纷露出不可置信之色。

    文治武功天下无双,带领大明走向盛世的王太师,居然真的就此退出朝堂?

    这也太不真实了吧!

    次辅罗钦顺出列道:“陛下,太师在朝,先平刘六刘七之乱,又抵顶西北边患,再参与平定宁王谋反。开海禁,取大宁,收河套,复集宁,定交趾,更是变法一扫弊政。如此功绩,即便致仕,也因格外封赏。”

    朱载堻说:“授上国柱。”

    罗钦顺道:“似乎不够。”

    朱载堻说:“太师之子、当朝驸马王素,加官太子少保,封贵阳候。”

    罗钦顺立即退下。

    王渊又说:“臣在大明一日,陛下与众臣必定束手束脚。臣请远走海外,未得陛下召见,永世不再回大明之土。”

    文武百官,目瞪口呆。

    这是要绝自己的退路,不仅仅是致仕那么简单。

    正常致仕,可以复官。比如闹出什么大乱子,王党重臣必定建议召太师回朝,到时候谁又拦得住呢?

    王渊只要不死,留在大明境内一日,即便离开的中枢,皇帝和某些官员都坐立不安。

    王渊居然自请远走海外!

    朱载堻眼神复杂道:“准了。”

    吏部尚书何瑭突然出列:“功成而身退,此乃千古贤相也。更何况远走海外不毛之地,请陛下再次加封!”

    朱载堻问道:“封什么好?”

    金罍出列道:“封王为宜。”

    朱载堻问道:“太师欲往海外何地?”

    王渊回答说:“天竺。”

    朱载堻说道:“封敕太师王渊,为天竺国王,秩比大明亲王。”

    呼!

    朝堂里的心怀叵测者,集体长舒一口气。封王之后,就把事情定死了,王渊敢回来相当于谋反。

    这是最好的结果,既给足了王渊封赏,皇帝和朝臣也能心安。

    王渊说道:“陛下,天竺之地,邦国林立,战乱不休。臣要战船兵将,否则无法在天竺立足。这个天竺王,还得一刀一枪打出来。”

    众臣点头。

    是啊,不能只给个空头王号,人家去了天竺还得打仗呢。

    朱载堻说道:“太师需要什么,请但讲无妨。”

    王渊狮子大开口:“大明西海水师,臣全都要了。今后,大明与天竺的海上领土,就以满剌加(马六甲)为界。满剌加以西,为天竺所有。满剌加以东,包括满剌加在内,为大明所有。”

    朱载堻有些生气,大明水师部队,王渊竟然张口就索要三分之一。

    但仔细一想,又觉得对王渊有亏欠。

    毕竟天竺偏僻之地,而且邦国林立,王渊还得自己去打仗。

    为了换取王渊离开大明,为了弥补对王渊的歉意,朱载堻点头道:“朕答应了。”

    海军右都督宁搏涛突然出列:“臣请随太师出海。”

    朱载堻愣了愣,王渊也有些诧异。

    宁搏涛说:“陛下,这什么都督,什么爵位,臣都不在乎。只想驾船统兵,请陛下恩准。”

    朱载堻对此无所谓,随口说:“准了。”

    王渊又说:“臣请裁撤南直隶、浙江、福建、广东所有卫所,改卫所制为营兵制,只在部分紧要地方设立大营。所裁之卫所兵,臣优先挑选八千人,其家属愿至天竺者,臣出钱带他们出海。”

    “准了!”朱载堻这次答应得非常痛快。

    之前只裁撤了沿海卫所,现在是把沿海省份的卫所全部裁掉,相当于在这几个省彻底改革军制。

    改革军制最困难的地方,就是旧有军户难以安置。现在都解决了,王渊愿意带八千人出海,算上家属得好几万人,一下子就解决了朝廷的棘手问题。

    王渊纯粹是为了索要移民,至于那些南方卫所兵,不训练根本就没法打仗。

    杨慎突然出列说:“陛下,太师自请远走海外,相比古之圣贤也不遑多让。臣请为太师表赞。”

    “理应如此,”朱载堻对正在做朝会记录的轮值给事中说,“笔墨伺候。”

    轮值给事中立即起身,将笔墨纸砚交给杨慎。

    杨慎文不加点,挥毫而就一篇《王太师若虚公封天竺表》。

    朱载堻立即让人落皇帝印,此赞表将发往全国,让天下读书人都来崇敬王渊。

714【君臣秋猎】

    杨慎写的那篇《王太师若虚公封天竺表》,通过驿站系统迅速传往全国,京城各大街坊也都贴了十多份。

    中枢朝堂之臣,自然明白内情是咋回事,但民间百姓和地方官员却想入非非。

    戏曲和小说,都喜欢歌颂忠臣,而历代忠臣往往被“狡兔死,走狗烹”。京城百姓私底下议论纷纷,传来传去,就变成王渊被流放天竺,册封天竺王只是个幌子而已。

    王渊还未动身离京,北直隶的地方改革派官员,就纷纷上疏请求太师留朝。

    紧接着,河南、山东、辽宁、山西,直隶周边四省的大员,包括总督、巡抚、巡按在内,也陆续发来请求挽留太师的奏疏。

    乾清宫。

    朱载堻独自枯坐于案前,桌上放着一堆奏章,全是地方官员的挽留信。他既愤怒又后怕,幸好没有胡乱动手,否则地方全得人心惶惶。

    王渊与杨廷和,完全不是一个量级的。

    杨廷和当首辅那会儿,只能勉强维持中枢,地方官员根本不鸟他。

    而王渊呢,不但内阁六部遍布党羽,就连地方也有诸多铁杆心腹。

    这还没算军方,各大边镇总兵、副总兵,无一例外全是王渊的人。要么是王渊亲手提拔的,要么是王渊监考遴选的,武进士远比世袭武官更容易收买人心,也更容易跨省跨地域形成派系。

    幸好,只能说幸好,太师愿意自请离朝,否则朱载堻很难找借口赶人。

    明朝皇帝当然可以掀桌子,动起真格来王渊根本挡不住。但是,掀桌子意味着两败俱伤,朱载堻这辈子都别想做圣主,那必然导致他丧失君威与人心。

    “留中……”

    朱载堻话说到一半,突然改口道:“全部烧了。今后请求挽留太师的奏疏,全部给朕烧掉,让内阁、司礼监、通政司、六科一起烧。”

    “是!”随侍太监连忙跑去传令。

    新皇帝但凡有所志向,必然纠正老皇帝的过失。

    另一个时空,正德朝的太监和边将弄权,到了嘉靖朝立即对太监、边将严防死守。若非嘉靖想利用乳兄弟掌控朝堂,恐怕锦衣卫都得缩着脖子做人。同样的,魏忠贤闹得天怒人怨,崇祯一朝的太监也始终无法翻身。

    在朱载堻这里,太监被层层分权,完全成了皇帝的秘书,司礼监、御马监都毫无存在感可言。

    明显矫枉过正了,让司礼监失去制衡内阁的功效。

    但朱载堻立志要做圣主,想做圣主就不能靠太监。他得自己树立权威,而不是让太监去恶心文官,内外朝制衡虽然简单实用,但绝不是什么圣主该用的手段。

    又打开一封军情报告,却是鞑靼蒙古的兀良哈(乌梁海)部落,在鞑靼本部的全力支持下,对瓦剌蒙古取得决定性胜利。

    兀良哈部落夺回北元旧庭,彻底占据漠北地区,并且开始大规模西迁。

    朱载堻让太监拿来边疆地图,审视良久之后,突然在松辽盆地画了一个圈。

    征讨老挝虽然达成战略意图,但损兵折将非常难看。小皇帝必须打一个大胜仗,这样才能真正树立权威,而松辽盆地就是他选定的目标。

    王渊带来的蝴蝶效应,早已让草原势力面目全非。

    而今,松辽盆地变成鞑靼蒙古王庭所在,是察哈尔部的统治核心。由于松辽盆地不但可以放牧,而且有广袤黑土地适合耕种,察哈尔部已经成为半耕半牧的部落。

    朵颜三卫当中,朵颜卫、泰宁卫已经灭亡,福余卫迁至哈尔温(哈尔滨)一带。

    泰宁卫就是被察哈尔部吞并的,福余卫也是被察哈尔部赶跑的。后世的齐齐哈尔、大庆、通辽,全部都是察哈尔部的地盘,如今兀良哈部又占领漠北,鞑靼蒙古已经有了复兴的征兆,博迪汗这个儿皇帝正琢磨着攻占哈尔滨。

    松辽盆地,顾名思义,盆地自然四面环山。

    只要在各处建造关隘,大明打下来之后,其实是可以有效防守的,只不过最初几十年得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和财力。

    正好,此时的大明,有人、有物、有钱!

    唯一的顾虑,大明与鞑靼乃父子之国。做儿子的,这些年一直不敢南侵,做爸爸的也不能胡乱动手啊,必须找一个说得过去的出兵理由。

    思来想去,已经灭亡的泰宁卫,就是最直接的出兵借口。

    泰宁卫属于朵颜三卫之一,是大明养在东北的一条狗。嘿,爸爸养的狗,居然被儿子吃了,当然应该收拾一顿。

    在老挝吃过亏的朱载堻,这次更加小心谨慎。他要用一年时间做准备,调兵遣将、储备粮草、探知敌人的内情动向,争取明年秋天一战而下!

    到时候,大小兴安岭以内,皆为大明之国土。

    可怜的博迪汗,可怜的察哈尔部,纵然日夜祈祷大明不要动手,可还是成了朱载堻用兵立威的目标。谁让它是大明边疆最强的异族,谁让它的地盘适合农业耕种?肥沃的黑土地啊!

    朱载堻没有惊动任何人,小心翼翼把地图收好。

    等王渊离开京城之后,他才会拿给内阁和兵部讨论。军事讨论的过程,就是皇帝收权的过程,反对最激烈的大臣,直接扔去南京那边养老,同时还能趁机提拔帝党。

    既能开疆拓土,又能树立君威,何乐而不为呢?

    西苑。

    顾太后举杯道:“二郎,阿眉,灵儿,我们相识多年,此番祝三位在天竺建国顺利,子孙兴旺,国祚绵长!”

    “太后客气了。”王渊笑道。

    黄峨说:“也祝太后与陛下,母子长寿,海内太平。”

    宋灵儿道:“干了!”

    顾太后叹息:“秋高气爽,獐鹿正肥。我已是五十岁的老婆子,不复当年勇壮,否则定要邀你们去南海子打猎。”

    宋灵儿笑道:“这算什么?我也快五十岁了,二郎丁忧期间,我天天进山打猎。”

    “那便明日去南海子,把皇帝也叫上!”顾太后高兴道。

    翌日,朱载堻带着太后、皇后,与王渊一家前往南海子秋猎。

    君臣之间,一路上有说有笑,京城百姓看得清楚,总算局部平息了王渊落难的谣言。

    来到猎场,王渊对王铮说:“六子,第一只猎物让你来,今后去了天竺可有得仗打。”他又对皇帝和太后笑道,“我家那几个小子,都不愿意去天竺,小六不幸中签,只能随我去天竺做世子。”

    此言一出,众人莞尔,天竺王世子居然是抓阄决定的。

    王铮虽然是终日吟诗唱词的才子,但绝非手无缚鸡之力。从六岁开始,就被迫与兄长一起练武,每天至少一个时辰,骑马、射箭、放铳、刀剑……各种基础军事技能都有模有样。

    常年下来,王铮早已养成习惯,每天不练一个小时浑身难受。

    麻利的翻身上马,王铮提着弓箭就跑出去,天上有一只年轻的海东青在盘旋,朱厚照留下的那只海东青早死了。

    王渊、皇帝、宋灵儿、顾太后等人,随即骑马跟上,跑出去一阵,却见王铮灰头土脸的回来。

    王铮羞愧道:“射了两箭,第二箭中其背,那畜生吃痛逃走了。”

    “猎犬没追?”王渊问道。

    王铮埋头道:“虽然中箭,却只划出一道口子,箭矢并未插入其背,孩儿便没让猎犬去追。”

    王渊叹息道:“你还得加倍练习啊。”

    王铮为难道:“父亲,就算孩儿做了世子,也应以政略和兵法为主,何必再练习骑射呢?”

    王渊解释道:“练习骑射,不是让你去战场打仗,而是祛除你那一身文弱之气。”

    王铮低头不语。

    朱载堻笑道:“小六莫急,朕帮你把那畜生猎回来。驾!”

    王渊和皇帝两家人,在南海子足足打猎五天。除了给后世留下各种传说,还留下了一副传世画作:《大明皇帝携天竺国王狩猎图》。

    天竺国王,品级跟朝鲜国王一样,都是秩比亲王的海外藩王。

    只不过嘛,天竺的地盘太大了,有十多个邦国等着王渊去征服。

    如今莫卧儿皇帝胡马雍,已经流亡到波斯境内。但是,莫卧儿帝国并未覆灭,胡马雍的两个兄弟,还各自占着一块地盘,而且都说应该自己继承皇位。

    啥情况呢?

    老师舍尔沙在东部叛乱,两个兄弟在西部当军阀。胡马雍在帝国中部接连吃败仗,两个兄弟居然也造反了,这货只能选择逃离莫卧儿。

    舍尔沙随即宣布建立苏尔苏丹国,就此成为印度次大陆地盘最大的国家。由于扩张速度太快,舍尔沙难以继续进攻,他必须花费数年时间慢慢消化战果。

    胡马雍的两个兄弟,名义上保留着莫卧儿王朝,但他们的地盘基本上在阿富汗地区。

    莫卧儿帝国在印度次大陆的领土,已经全部被舍尔沙吃掉,包括后世巴基斯坦的大片国土。

    王渊接到消息的时候,总感觉哪里不对,在他有限的世界史知识当中,莫卧儿王朝应该非常牛逼才对啊。怎么皇帝都被打跑了,国土只剩下阿富汗地区?

715【最后一课】

    大经筵,王渊最后一次给皇帝讲课。

    内阁、六部、六科、五寺、通政司、都督府,甚至是司礼监、御马监的主官,都齐聚一堂聆听太师讲学。

    王渊到场之时,众臣齐刷刷起立致敬。

    以前或许掺杂其他因素,但这回行礼却发自真心,谁都知道王渊不会再回大明。

    不多时,皇帝升座。

    朱载堻说道:“今日经筵大会,不讲寻常科目,太师可畅所欲言。”

    王渊掏出一本小册子:“臣丁忧期间,还著有一书。陛下可刊印四海,也刻束之文渊阁。”

    群臣皆惊,之前那本《宏观经济学》,都被誉为经世济民之术,太师竟然还藏着一本更厉害的?

    朱载堻问道:“此书是何内容?”

    王渊答道:“书名《历代田亩制度》。从西周至国朝,只是国朝部分,或许有些褒贬太祖,因此臣不敢轻易示人。”

    朱载堻又说:“当今官员士子,都欲再复盛唐景象。太师便讲一讲唐代的田亩制度吧。”

    “敢不从命。”王渊起身走到主讲位。

    文武百官,太监侍卫,皆静待聆听。

    王渊整理衣袖,说道:“唐代田亩制度,当从北魏时说起。北魏乃异族政权,初时没有赋役制度,朝廷甚至不给官员发放俸禄。那该如何解决财政呢?朝廷靠抢,官员靠贪。北魏冯太后执政,收无主荒地为国有,再将土地分配给流民。如此,北魏有了赋税制度,并且有钱粮发放官员俸禄,从此北魏官员抢劫百姓属于非法行为。这就是隋唐均田制的起源!”

    “为何当时可以实行均田制?因为整个北方都被打烂了,人烟稀少,荒田遍布。”

    “到了隋炀帝时期,由于人口较之北魏大量增长,朝廷严重缺少土地分给百姓。这是造成隋朝灭亡的主因之一,今日且不讲隋朝,只说唐朝田亩制度。”

    “唐因隋制,均田制也继承下来。隋末大乱,人口锐减,均田制再度可行。贞观盛世是怎么来的?均田制加上府兵制而已。全国绝大多数土地,都归朝廷所有,以世业田、口分田的形式分给百姓,百姓不但要给朝廷交租,还要给朝廷打仗,而且是自备兵甲打仗。在唐代初期,特别是关中一代,全民皆兵,兵农合一。”

    “但是,这种田亩制度,有一个致命缺陷,那就是门阀和贵族,完全处于免税状态。以门阀和贵族的势力,只需百十年,就能大量兼并土地。如此一来,到了唐玄宗执政时,占据大量田亩的门阀贵族,可以不给朝廷纳税。而占有少量田亩的农民,却必须承担整个国家的运转。如此,朝廷就没钱了,唐玄宗穷得很啊。”

    朱载堻突然打断:“唐初谋士辈出,就没有制定国策以约束吗?”

    “有,”王渊笑着解释,“就拿百姓来说。一个百姓年满十八岁,就能获得国家授田。以一百亩为准,其中二十亩为永业田,可以传给子孙后代。另外八十亩为口分田,田主死后或犯罪,必须还给朝廷,并且禁止买卖。但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分到手里的土地,百姓怎会老实上交朝廷?一旦朝廷兼管不利,那些口分田就被私下转卖,或者脱籍成为黑户,口分田也成为黑田。”

    “唐代朝廷每年十月计田一次,同时还审查人口户籍。年满十八岁的男丁,可得田一百亩。年老、重病、残疾者,可得田四十亩。守寡妻妾,可得田三十亩。每家的户主,可多得二十亩。以上情况,不论得田多少,皆以二十亩为永业田,剩下的口分田都要在第二年十月交还给朝廷。”

    “但天下官吏自有惰性,每年清田普查一次,根本就忙不过来,也不愿意那么忙。此田今年由谁耕种,第二年同样交给这人,只在名义上收归朝廷再重新分配。田主死了,不会上报官府,继续占着口分田。丁口年满十八,立即到官府报备,请求朝廷分与土地。如此,土地越分越多,越收越少。若实在瞒不过官府,就将死人之田卖给门阀贵族,地方官吏又怎敢向门阀贵族收田?”

    “于是,到了唐玄宗时期,全国大部分田亩,虽然依旧属于国家的官田,但早已掌握在门阀贵族和豪强手中。但每年都有男丁成年啊,每年都要给百姓分配土地啊。地方官吏只能拿着纸面上的官田,分给那些新近成年的男丁。”

    “这些男丁名义上有田,但他们的土地,实际上被门阀贵族耕种。门阀贵族占田而不交税,男丁却必须交税。而且,男丁分到虚田之后,还必须给国家打仗,这就是府兵制。一个男人,要养家糊口,手里头无田可耕,还得自备兵甲给朝廷打仗。这让百姓如何得活?要么逃亡,要么给门阀当佃户。官府征兵之时,纷纷剁掉自己的手指成为残废,这样就能逃脱府兵制的兵役。”

    “百姓困难,国家也困难,因为朝廷无法收税啊。”

    “于是节度使就出现了,朝廷没钱也没能力征兵,那就让节度使去收税和征兵。各大节度使,就此变成又治民又治军的土皇帝。李林甫、杨国忠为何能得玄宗皇帝宠幸?真的是唐玄宗昏庸吗?非也。因为李林甫和杨国忠,能够帮玄宗皇帝捞钱。若没有李林甫、杨国忠,唐玄宗连皇宫用度都开销不起,因为当时连官员俸禄都发不起了!”

    “为何唐代节度使,多为异族将领担任?”

    “因为唐代武将是可以进中枢的,是可以当宰相的。节度使掌握着地方军政、财政、民政大权,很容易建立功勋,很容易进京做宰辅。杨国忠当然不愿自己的权位受到威胁,于是大量提拔任用异族。因为安禄山这些异族将领,大字不识几个,不可能让他们当宰相。”

    “唐玄宗对此非常清楚,他也有自己的算盘,无非是让杨国忠、李林甫,与地方节度使互相制衡而已。制衡之术很好用,但唐朝积弊已深,怎么可能制衡得了土皇帝一般的节度使?”

    王渊突然笑着说:“如今的年轻士子,皆追慕盛唐。可真正的盛唐,贞观之治勉强算得上,毕竟当时全国人口稀少,均田制、府兵制还能顺利运转。至于开元盛世,那叫什么盛世?百姓流离失所,宁愿自残不愿当兵,门阀贵族奢侈成风,朝廷得靠宰相盘剥捞钱,官员俸禄都只能拖欠。这算盛世?开元末世也!”

    “安史之乱,谁为罪魁祸首。唐玄宗耶?杨贵妃耶?杨国忠耶?李林甫耶?安禄山耶?非也。罪魁祸首,当追及北魏之均田制。”

    “但是,均田制确实让北魏强大,确实让隋唐兴盛一时。”

    “制度本无所,但须因时而异。”

    “唐太宗李世民,一代天骄,千古帝王也。可唐太宗犯了大错,他不该沿用均田制。他是最有机会改革变法的,李世民若不变法,武则天、唐玄宗就更没法变。安史之乱的祸根,在于唐太宗李世民!”

    “臣为何变法?陛下可思之。”

    这些话一说出来,百官皆惊,目瞪口呆的看着王渊。

    安史之乱的祸根居然在唐太宗?

    开元盛世居然是一个开元末世?

    难怪这本《历代田亩制度》,王渊一直没有拿出来,简直颠覆天下人的三观。

    朱载堻更是惊出一身冷汗,因为他爹朱厚照执政时,大明的情况跟唐朝开元年间很像。

    特别是在江南各省,因为官田大量存在,因为卫所制度的原因,跟被破坏的均田制有何区别?士绅富豪免税逃税,大量兼并土地,百姓无田却要纳重税。朝廷财政岌岌可危,刘瑾被派去全国捞钱,刘瑾不就是杨国忠的翻版吗?

    朱载堻要来那本小册子,翻开一看,第一章为《井田制》。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所有土地都归周天子所有。

    天子把土地分给诸侯,诸侯把土地分给大夫,大夫把土地分给属臣。当时没有俸禄,土地就是俸禄,是维持西周运转的根基。

    但是,土地分出去了,就别想再收回来。

    家臣觊觎大夫土地,大夫觊觎诸侯土地,诸侯觊觎天子土地。层层都在“下克上”,层层都在互相兼并,最终造就了春秋战国的乱世,又带来百家争鸣和列国变法。谁变法最彻底,谁就能统一中国!

    朱载堻是读过史书的,对《春秋》和《战国策》都有所了解。

    但此刻看完《井田制》一章,瞬间犹如醍醐灌顶,把整个春秋战国的历史都融会贯通了。

    朱载堻把《历代田亩制度》小心收好,起身朝王渊作揖行礼道:“老师真乃千古圣贤,弟子绝不容有任何人破坏变法成果。”

    王渊起身拱手道:“如此,臣拜别君上。”

    说着又转身朝着群臣作揖:“拜别诸位同僚。”

    众臣慌忙避席起身,回礼道:“我等拜别太师!”

    (ps:推荐历史文《启明1158》,目测是一本好书。)

716【便宜孙子】

    王渊在离开大明之前,还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分家。

    城西的大学士第,也就是刘瑾旧宅,留给王澈(宋灵儿所生长子)。但弟弟结婚之前,可以一直住在那里,王澈不许把弟弟赶出家门。

    京郊的土地和养鸡场,留在大明的儿女们平分,包括养女王珲也有一份。

    王珲早已出嫁,丈夫是李应家的二小子。

    天津工厂、江阴工厂,各给儿女们一部分股权,妹妹王微也得到少许干股。另外,再拿出10%的股权,分给工厂元老和管理层,王渊自己只保留30%的股权。

    皇帝还在贵州有赐田,那些田地都赠送给大哥。

    至于海贸船队,股份暂时不动。

    十一月九日,王渊举家离京。

    不仅儿子、弟子、百官来送行,皇帝、皇后和太后,也出宫将王渊送至火车站。

    京城百姓,至少有数千人,自发出城恭送太师。

    什么平定刘六刘七叛乱,挽救京城于危难当中,那些都是猴年马月的老话了。

    王渊秉政期间,京城百姓得到的好处无非两点:

    第一,改革五城兵马司,北京不但治安和环境变好,而且大大减轻百姓应服的差役。

    第二,西山到京城开通铁路,西山煤炭可用火车拉到京城,运输成本因此降低。同时发明蜂窝煤,以前不要的煤灰,现在成了百姓之宝。百姓每天都要烧蜂窝煤煮饭,这种好处怎么忘得了?

    百姓不懂什么国家社稷,只关心自己的小日子。

    只以上两条,就能让百姓念王渊的好,打心眼里觉得王太师是个好官。

    一众士子见到密密麻麻的百姓,心神激荡,顿生感慨。

    大明自开国以来,何曾有哪位首辅,致仕时引得数千京城百姓送别?

    朱载堻也被吓得不轻,再次切实感受到王渊的民间影响力。

    顾太后说:“皇帝,这便是民心。”

    朱载堻只能说:“孩儿谨记。”

    眼见王渊跟诸多物理门人道别,正要走进火车站时。突然,一群勋贵子弟,带着无数足球队员,咋咋呼呼狂奔而来:“太师慢走,我等为太师蹴鞠耍子!”

    王渊,大明足球联赛开创者,无数球迷心中的祖师爷。

    那些欧洲贵族子弟居然也在,凯瑟琳生的儿子都五岁了。眉眼之间,隐约有祖父王渊的影子,但更多的是欧洲人面孔,跟王骥小时候非常相似。

    这些人当中,只有一个教皇派来的青年,认真学习大明各种科学文化。

    其余全部沉溺于享乐,足球、音乐、戏曲、礼仪、服饰、斗狗、斗鸡、喝花酒……他们已经玩得很溜,但四书五经都不碰,就更别提什么物理化学了。

    西班牙贵族阿方索,甚至在京郊购房置地,不顾妻子强烈反对,纳了两房汉人小妾。他带来的金银已快用完,正在苦恼如何维持生计,完全没想过回西班牙继承公爵之位。

    玛丽公主虽然办事谨慎,但还是不幸中招,前两年生下一个女儿。

    这女儿明显带有混血特征,却不知道是谁的种。因此,京城好多权贵子弟都跑不掉,每月集资给母女俩一笔赡养费,生怕玛丽公主闹起来不好收场。

    勋贵子弟们,带着足球队员,在火车站外表演球技,用他们最喜爱的方式送别太师,顿时迎来百姓的阵阵喝彩。

    阿方索却冲到王渊面前:“太师,我想随你去天竺,再搭乘海船回西班牙。”

    “可以。”王渊微笑。

    阿方索纯粹是钱用完了,不走不行,甚至把京郊宅院都低价变卖,否则连回去的路费都拿出来。

    王渊瞟了一眼,阿方索身边跟着两个汉女。这明显是阿方索的小妾,其中一个小妾,怀里还抱着个混血儿。

    再开玛丽公主,怀里也抱着混血儿,王渊瞬间感觉非常无语。

    接着又往亨利王子那边扫去,王渊猛吃一惊。凯瑟琳牵着的男孩儿,跟王骥幼年时太像了,这尼玛居然已经搞出了人命!

    欧洲贵族子弟们,有一半跟着王渊出海,还有一半打算留在大明。

    准备留下来的欧洲佬,兜里的钱肯定也没多少了。他们还能继续混日子,纯粹是给勋贵子弟当帮闲,那些勋贵子弟也自觉有面子。

    非常扯淡,宁愿在大明当帮闲,却不愿回欧洲做贵族。

    这一列的客运火车,每节车厢都装饰精美,仿佛一顶顶被连起来的轿子。后面还有四节车厢,用来装乘客的行李,这些行李按照重量收取费用。

    王渊在车厢里坐定,待火车缓缓启动,他掀开车帘朝众人挥手。

    朱载堻也起身挥手,却见上千物理门徒,解下腰间长剑,齐刷刷跪地拜倒:“物理弟子,恭送先生!”

    许多京城百姓见状,也跟着跪下来:“恭送太师!”

    越来越多百姓跪拜,用最朴素的方式,表达他们对王渊的敬爱。这场面极具感染力,让人不禁沉浸于那种氛围当中,甚至有人开始高声痛哭,官员士子们被震撼得无以复加。

    朱载堻发现自己很尴尬,似乎成了恶人一般,灰溜溜的宣布起驾回宫。

    当火车渐行渐远,王渊默然不语,其实心中波澜翻涌。

    谁又是没感情的怪物呢?

    火车行至天津,王渊下车住店,明日换船前往海港。他要坐船南下先去一趟浙江,看望早已病重多时的王阳明。

    火车各个车厢无法通行,直至在天津下了火车,亨利王子突然前来拜见:“太师,能借一步说话吗?”

    “可以。”王渊瞟了那五岁孩童一眼。

    当夜,客房。

    王渊没等对方开口,直接问道:“有什么要求尽管提,至于我是否答应,要看具体什么情况。”

    亨利王子说:“我想借一支军队,人数至少一千以上,武器是带刺刀的线膛火铳。”

    “你想做法国国王?”王渊问道。

    亨利王子说得非常直白:“是的,我想做法国国王。我本人无法生育,等我死后,你的孙子就是法国国王。”

    王渊答应得也很爽快:“可以,但不是现在。如今我也需要用兵,最迟两年,我借两千火铳兵给你回法国夺位。”

    “非常感谢。”亨利王子高兴道。

    反正他不可能有亲生儿子,哪管死后谁做国王?只要自己爽了就行。

    他要报复父亲,报复兄长,报复西班牙人,以解心头压抑多年的怨恨!

    历史上,这家伙做了法国国王之后,直接下令国民猎杀西班牙人。只要是身处两国边境的西班牙人,法国人可以随便杀,不但无罪还能获得嘉奖。谁让西班牙国王,把他当人质幽禁好几年呢?

    这货死得也很扯淡,在女儿的婚礼上,当众表演骑士冲锋,被自己的卫队长一枪戳死。当时还没死透,躺床上疼了十多天终于挂掉。

    王渊冲凯瑟琳笑了笑,朝着小男孩招手:“过来。”

    小男孩望向母亲,看到母亲点头,他才走到王渊跟前。

    王渊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的汉话非常流利,回答说:“我叫路易,路易·德·瓦卢瓦。”

    “汉名呢?”王渊问。

    “我没有汉名。”小路易摇头道。

    王渊笑着说:“你叫王德怎样?”

    小路易又回头看母亲。

    凯瑟琳问:“太师阁下,‘王德’这个名字,有什么来历吗?”

    王渊说道:“《论语》有云: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

    凯瑟琳瞬间脸红,儿子的名字“王德”,居然直接点明其生父“王骥”。

    接受过儒家文化熏陶的凯瑟琳,在羞涩的同时,又深深佩服王渊的学问,这位便宜公公真是太厉害了。

717【吕宋小中华】(为盟主“提菩树无”加更)

    船舱之内。

    亨利王子说:“太师答应借兵两千给我,但还要再等两年。”

    玛丽公主抱着混血女儿:“等你稳定法国局势,我需要你的帮助。只要我做了英国女王,我就把加莱地区还给法国。”

    “成交!”亨利王子欣喜道。

    英法百年战争,由法国胜利而告终。

    但是,英国依旧在法国有领土,那就是西部沿海的加莱地区。

    历史上,法国的加莱地区,正是眼前这位亨利王子收复的。而亨利收复故土的契机,恰好在玛丽死的那一年,英国因女王去世而陷入内斗。

    世界就是如此奇妙,玛丽直接以领土为交换,获得亨利帮她做女王的机会。

    玛丽公主又说:“我为英国女王,你为法国国王,英法可以结盟,共同对抗西班牙的扩张。”

    “可以,”亨利王子问道,“宗教问题呢?”

    玛丽公主笑道:“我的父亲支持新教,我想要做女王,就必须联合枢密院的那些天主教徒。”

    亨利王子非常高兴:“恰好,我也讨厌新教。”

    一个反对新教的英法同盟,再加上反对新教的西班牙,怕是要让新教徒们瑟瑟发抖。

    法国国王必须支持天主教,因为教皇为了镇压新教,已经跟法国签署了宗教条约。法国国王,拥有任命主教、修道院长的权利,教会大部分收入归国王所有。

    而法国的新教徒是哪些人?

    底层平民和地方领主!

    底层平民信奉新教,自然是想摆脱宗教束缚。地方领主信奉新教,则是想借机牟利,从国王那里分权。

    法国国王为了中央集权,为了压制地方领主,就必须支持教皇和天主教。

    亨利如果有实力,想要立威打仗的话,多半直接攻打日内瓦。那里有一个“新教教皇”,只要占领瑞士国土,灭掉日内瓦的“新教教皇”,他将成为天主教世界的伟大君主。

    玛丽的想法就简单得多,父亲支持啥,她就反对啥。这样才能讨好枢密院,才能获得旧派贵族的支持,才有充分理由篡位自立。

    正好,王骥也有些累了,想要弄一块地盘暂时安定下来。

    王骥这些年四海漂泊,发现了许多岛屿。甚至在南洋海盗口中,得知南方新大陆的存在,专门驾船去了一趟海盗遍布的澳大利亚。

    可惜,那地方鸟不拉屎,而且毒虫毒蛇奇多,也就海盗们愿意在那里安家。

    这个时空的澳大利亚,没有什么正式名称,竟被蔑呼为“海盗洲”。

    “海盗洲”目前的居民,大部分是海盗,还有一些逃犯,以及各种不容于南海的犯事之人。

    他们抓捕当地土著为奴,而且嫌女性土著太丑,又去爪哇岛抓捕女人成家。女土著跟女土著也是有区别的,爪哇岛的女人至少能看,“海盗洲”的女人实在难以形容。

    王太师的面子果然很大,王骥把身份亮出来之后,凶残的海盗居然也不为难他。

    王骥驾船绕了一圈澳大利亚,甚至发现了旁边的新西兰。但暂时都没有什么价值,只能成为海盗与罪犯的乐园,想要大规模开发还得再等一百年。

    紧接着,王骥又驾船去了一趟欧洲。

    丹麦国王已经与德意志新教贵族结盟,共同应对西班牙的扩张,应对天主教势力的镇压。从德意志新教贵族那里获得贷款,丹麦国王又打造海军舰队,虽然不能跟西班牙舰队硬刚,却可以封锁自家海峡,阻止荷兰商人去北欧做生意。

    荷兰商人因此向西班牙国王施压,查理五世被迫与丹麦讲和。

    德意志新教贵族非常愤怒,因为他们发现自己被耍了。跟西班牙讲和的丹麦国王,就这样退出与他们的同盟,导致德意志新教贵族只能孤军奋战,西班牙腾出手后在德意志大肆迫害新教徒。

    现在的丹麦国王,不掺和任何外交纷争,专心经营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他的目标是把瑞典给重新吞并。

    王骥觉得很有意思,想从大哥那里借兵借船,联合瑞典把丹麦国王给干翻,带着老婆玛格丽特公主做一把北欧之主。

    这货还不知道亨利和玛丽要回去,一旦三人碰面,估计是英、法、北欧结盟的局面,他们共同的敌人则是西班牙。

    吕宋,琰州城(马尼拉)。

    王策对王骥说:“刚收到书信,父亲估计已经南下了,中途要去一趟浙江,估计开春之后就来吕宋。”

    “真的?全家都要搬来这里?”王骥高兴道。

    王策摇头说:“父亲要带家人去天竺,陛下已册封父亲为天竺国王。”

    “那地方可有得打仗的,”王骥如今是全球局势专家,他对世界各国的了解,已经超过了任何人,“天竺乱七八糟的邦国一大堆,以父亲的能力,肯定是横扫各国的。但打下来容易,治理却很难,那里百族混杂,语言文字不一。想往各地派遣官员,语言就是一个大问题。”

    王策笑道:“吕宋也差不多,无非杀一批,震慑住一批,剩下的慢慢移民发展。”

    王策的吕宋国,已经不止吕宋岛,国土扩张到整个菲律宾群岛。算上那些无人岛礁,以及只有几百人的小岛,王策如今拥有七千多个岛屿。

    说起来威风凛凛,其实统治很粗糙。

    如果不产金银,几百人口的小岛能干啥?也就冲过去把岛民打服,让他们每年上交多少特产,连派遣收税官的价值都没有。

    王策现在只干三件事:汉人移民,教化土著,开采金银。

    仅在碧瑶周边区域,就已经发现好几处金银矿,还有东南部的几条金河,王策可以称得上富得流油。

    他吸纳移民也非常豪横。

    先确定一个岛,可以移民多少汉人,再拿着指标去大明招募移民。普通移民,路费全免,到了地方每人分配一百亩,赠送种子和农具让他们开荒,十年之内不收任何赋税。拥有童生功名,且愿意在生地当老师的,直接发给五百亩地,还就近抓捕土著给他做奴隶,并且一次性给一百两银子的出海费。

    福建、广东两省官员,都被王策给搞懵逼了。

    大量无望科举的老生员、老秀才,若是家境困难,便拖家带口移民吕宋。登船就有一百两银子可拿,去了自己有五百亩地,每个家人再分一百亩地,国王还帮忙抓土著农奴,这他娘的豁出性命都干啊!

    整个过程非常血腥,就拿某个岛屿来说,普通移民数百上千,搭配一个文化移民。整座小岛的土地,全部被汉人给霸占,岛上土著要么分配给老师做农奴,要么被抓去挖矿淘金。

    几乎是一座岛一座岛的换种,王策已经在吕宋群岛移民数十万人!

    因为距离吕宋最近,福建、广东沿海州县最惨,佃户、匠户和军户大量逃跑。部分州县,出海的出海,做工的做工,竟然导致佃户奇缺,只能向更内陆的州县招收佃户。

    再给王策一两年时间,恐怕吕宋移民将超过百万,他开采的金银如流水般撒出去。

    身为王渊的长子,还跟着小皇帝一起听课长大,王策怎么可能不受父亲影响?

    这货接受的是纯正的帝王教育!

    在王策看来,一个国家的根基是人,有了充足人口才能办事。紧接着,人口还得语言文化统一,否则就会难以管理,甚至出现严重内耗。

    于是,吕宋每年开采出的金银,至少一半拿出去搞移民。

    而且移民方便得很,因为距离大明太近了,广东、福建两省的汉人,出海几日便能抵达目的地。

    如今的琰州城(马尼拉),甚至被海商们称为“小中华”。

    为了扩大移民规模,王策甚至连苏禄苏丹国都忍着不打,因为打仗费钱、费人、费粮,有那功夫何不多移民几万?

    因此,棉兰老岛、苏禄群岛,以及后世文莱的部分国土,如今都还在苏禄苏丹国统治之下。

    双方今后必有一战,只看王策什么时候想打仗而已。

718【世界观和方法论】

    沈复璁已经快八十岁了,依旧硬朗,病痛也少,就是儿孙不怎么成器。

    四个儿子全是纨绔,特别是长子和次子,实乃五六十岁的老纨绔!整天听曲耍乐,还跑去喝花酒,有一次被妓院扣下,到沈家索要积欠嫖资上百两。

    沈复璁总觉得亏欠儿子,他年轻时给人做师爷,接着又被流放西南,哪有时间管教后代?

    好在其长孙沈毅,早早拜王阳明为师,二十多岁就中进士。虽然只是三榜末尾进士,但也总算光宗耀祖了,如今在陕西那边做州同知。

    不但如此,王阳明的女儿,也嫁给了沈毅,把辈分搞得有点乱。

    “老太爷,老太爷……”贴身丫鬟急匆匆冲进来。

    “又是哪个混账被人扣下了?是喝酒赌钱,还是青楼**啊?”沈复璁拄着拐杖往外走。他的妻妾都已病故,如今全靠这贴身丫鬟照顾。他已经对儿孙们说了,等自己死后,就给丫鬟许一个好人家。

    丫鬟叫做春兰,跑得气喘吁吁:“外头说……说,太师来了。”

    沈复璁顿时精神百倍,喜笑颜开道:“渊哥儿来了?快把老夫那件锦袍拿来换上!”

    丫鬟说道:“太师刚下船呢,是有人跑到咱们府上报信。”

    “那不急,”沈复璁立即端起架子说道,“先服侍老夫把锦袍换上,在此静待徒儿来拜见恩师。”

    沈复璁不但换上一袭锦袍,发髻也重新梳理了,再穿一双崭新的皮靴。大冬天的,北风使劲儿的吹个不停,沈复璁坐在客厅屋檐下,手握拐杖左等右等愈发焦躁。

    春兰劝道:“老太爷,回屋里生炉子等吧,外面可别把你冻坏了。”

    “不冷,不冷,”沈复璁突然回过神来,叮嘱说,“快去传话,把那四个混账,还有他们生的小混账,全都给老夫叫回家里等着!”

    沈家的一堆大小混账,只被寻回来三个,剩下的鬼知道跑哪儿快活去了。

    沈复璁双脚都快被冻僵了,王渊终于派人上门递拜帖。

    周冲走到沈复璁跟前,拱手笑问:“老太爷可还记得在下?”

    沈复璁架起老花眼睛,左看右看,皱眉说:“你是那个……你是那个……”

    周冲上前将沈复璁扶住:“老太爷,我是太师府上的管家周冲,是太师在乡试路上收的亲随。太师进京赶考之前,咱们还见过几次呢。”

    “哦,对对对,”沈复璁终于有了印象,“你那时还是个半大小子,一身机灵劲儿,成天背着把刀跟在渊哥儿屁股后面。”

    周冲说:“太师已在绍兴府城落脚,明日拜见阳明公,后天便来拜见老太爷。”

    沈复璁笑道:“好,好。”

    ……

    王阳明的儿子叫王正聪,但委实不怎么聪明,甚至还显得几分木讷。

    幸好,王正聪虽然连秀才都考不上,但性格非常老实敦厚。他娶了同乡进士之女李氏,每天服侍于父亲左右,就连倒尿壶都亲力亲为,是绍兴府公认的大孝子。

    “老爷,太师来了。”管家王祥说道。

    王阳明如今疾病缠身,不但肺病经常发作,还伴有一大堆老年病。他刚想说话,就觉喉咙里有痰,忍不住咳嗽两声清嗓子。

    王正聪立即把旁边的痰盂拿来,而且端到父亲胸前位置。

    王阳明把一口痰吐出,说道:“扶我起来。”

    王正聪放下痰盂,搀扶着父亲站起来,妻子李氏也过来帮忙。

    王阳明虽只晚年得一子一女,且女儿随夫去了陕西做官。但他的孙子孙女却有好几个,长孙王承儒已经十岁了,脑子还算比较聪明,至少考一个秀才是没问题的。

    一家三代往外走,在中庭与王渊一家撞见。

    王渊直接跪下磕头:“学生王渊,拜见恩师!”

    妻妾儿女们跟着下跪,齐声皆呼“阳明公”。只有宋灵儿的称呼跟王渊一致:“学生宋灵儿,拜见恩师。”

    “好,好,都起来!”王阳明老怀大慰,高兴之余又吐了一口浊痰。

    两家人互相介绍,认人就认了好一阵,李氏张罗着摆出零食点心,王正聪却扶着父亲全程憨笑。

    王渊心中揣测,很可能是王阳明年轻时服汞治病,导致生下来的儿子脑筋出了问题。

    当然,王正聪也不算傻子,就是记忆力比较差,而且反应也有些迟钝。

    中午一起吃饭,下午王阳明把王渊单独叫去书房。

    “二郎受封天竺王了?”王阳明问道。

    王渊说道:“为了皇帝安心,为了变法延续,学生必须远走海外。”

    王阳明一声叹息:“唉,为难你了。”

    王渊笑道:“天竺之地,虽然邦国林立,但只要统一,比大明两京十五省还大呢。”

    什么叫天竺之地?

    就是天竺王打下来的领地!

    别说什么巴基斯坦、尼泊尔、孟加拉,就连阿富汗都在莫卧儿帝国统治之下,王渊将来干翻莫卧儿的时候,自然要把阿富汗也顺势拿下,国土直接跟波斯帝国接壤。

    王阳明说道:“语言文字不通,恐怕难以治理。”

    王渊说道:“总要让那里的人说汉话、写汉字的,无非流点血而已。”

    王阳明说:“此非王道。”

    王渊笑道:“武王伐纣,也是流过血的,纣王可不会听从教化。”

    王阳明道:“当王道、霸道兼为之。”

    “弟子明白。”王渊说道。

    王阳明突然咳嗽两声,随即失笑:“是我多话了。你宰执大明二十载,自然懂得治理国家,我跟你说这些纯属班门弄斧。”

    王渊笑着说:“恩师的训诫,终归是没有错的。”

    “哈哈哈哈,你呀,还是那般滑头……咳咳咳!”王阳明开心大笑,继而连声咳嗽,又是一口带着血丝的浓痰吐出来。

    王渊扶着王阳明,手抚其背帮他顺气:“先生莫要激动。”

    王阳明清了清嗓子:“老毛病了,不碍事的。这些年改革变法,你做得很好。便是我来做首辅,也肯定比不上你。或者说,自商鞅之后,历朝变法者皆不及你。”

    “先生谬赞了。”王渊说道。

    王阳明又说:“你丁忧期间的两部书稿,我已经拜读过一部分。内容虽包罗万象,却直指天下之根本,比我那套心学道理要强得多。”

    王渊笑道:“不敢跟先生相比。”

    王阳明摆手:“心学有大弊端,非大毅力、大智慧者,根本无法做到知行合一。心学不泛滥尚可,如今已泛滥开来,滥竽充数者众矣。其中有多少假道学,其中又有多少禅宗辈,简直难以计数。这几年,吾欲统合两程朱陆等先贤之学,却发现路子已经走偏了。孔孟之道的真义,就在孔孟之道本身,后人不过是六经注我而已。”

    “六经注我又有何错?”王渊问道。

    王阳明说:“程子是‘我’,朱子是‘我’,陆子是‘我’,我还是‘我’。但我之‘我’,非彼之‘我’。心学可以用在我身上,却无法适用于天下读书人。就像程朱之‘我’,如今已经不堪沿用,只能在国朝之初奏效而已。大明越是兴盛,心学就越是危险,恐会变成负手谈玄的假学问。你的物理学、经济学就不一样,皆为实学,可普适于天下万民。你在书中,似乎还没有一个提纲挈领的大道理。你的‘道’在哪里?”

    王渊笑着起身,借用王阳明的书桌研墨。

    随即,挥笔写下两个关键词:世界观,方法论。

    “你这书法,还是没有长进啊,”王阳明吐槽一句,问道,“细细说来。”

    王渊说道:“所谓‘世界观’,便是人们对宇宙、天下、国家、社会、万事万物的理解和看法。国人的世界观,无论儒家道家,皆源自于《周易》。期间又添加进去佛教和历代异族,如今更是知道大地为一球体。道生阴阳,气化万物,这便是国人最基本的世界观。”

    王阳明瞬间明白:“你的物理学,便是要改变世人的世界观?”

    “然也,”王渊接着解释,“方法论,就是人如何认识世界、改变世界的方法和理念。心学的世界观,是‘心即理,心外无物’。心学的方法论,是‘致良知,知行合一’。”

    王阳明问道:“你的呢?”

    王渊再次提笔写下两个关键词:唯物,辩证。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1104/ 第一时间欣赏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作者:王梓钧所写的《梦回大明春》为转载作品,梦回大明春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梦回大明春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梦回大明春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梦回大明春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梦回大明春介绍:
穿越到大明朝,考科举是黑户,想读书又没老师。好在隔壁就是流放王阳明的龙场驿,不过还得等几年,那就先抢一个老师回家凑合着学吧。梦回大明春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梦回大明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