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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宰相全文阅读

作者:幸福来敲门     寒门宰相txt下载     寒门宰相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章 没事莫装逼

    中午的饭菜多了些野菜及几块黄鳝豆腐。

    这豆腐必须去离村塾去村中买,而学究浑家烹饪有一手,黄鳝肉里还放了些红糟。

    这一顿山野饭菜,再度令清苦的山间生活改善了许多了,有等满满的幸福感。

    午饭后,郭学究亲自下场给章越诵了一遍孝经。

    章越记得他给章丘写得《三字经》里有两句话。

    ‘为学者,必有初。小学终,至四书’。

    ‘孝经通,四书熟。如六经,始可读’。

    这就是宋人治学的先后次序了。不过北宋还没有四书的概念。

    儒家都相信书是越老的越好,年代久远才是‘经’。孔子所作的《论语》及传为孔子所作的《孝经》,这时虽说非经,但也不是如《孟子》般的子书,地位已与经相对。

    正如古人小学大学的区别就在读经。孝经读透了,才可以攻六经。

    若是章越自己孝经都不会,就写出‘孝经通,四书熟。如六经,始可读’,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郭学究教章越《孝经》时,郭林就坐在一旁。用郭林的话说,自己可以随时掌握教学进度。

    “先生昨日我已听过郭林背过孝经了,今日我欲先学疏义!”

    章越看见郭学究的嘴唇一抖。

    郭学究温和地道:“疏义不急一时,今日我当将孝经拆开来背,汝三章三章地背诵,一共六日可将孝经背熟,然后再讲疏义。”

    六日背熟,一日就是三百余字,郭学究是按照欧阳修所言的‘中才’进度来对自己进行教学。

    按照一般而言,先生哪里与学生讲这些,自己教什么学生学什么,不许有二话,别说反对,多问一句都要被赶出学堂。

    但章越还是坚决地道:“先生,不明疏义,我实在背不下。”

    一旁郭林频使眼色。

    郭学究耐心道:“读书百遍,其义自见,疏义可不着急一时。”

    章越道:“先生,昨日郭林教我后,我已在梦里读了百遍了!”

    郭学究干笑两声道:“甚好,那我就将孝经疏义教给你。”

    说这里郭学究正色道:“历代圣王皆以孝治天下,正为以此垂范将来之道。为何初学经学之学子,都要从孝经发轫,先孝经次论语。正如这屋子的上梁一般,上梁不正下梁就歪了,故孝为本。”

    但见章越道:“学生认为此可商榷。”

    郭学究听了瞠目结舌,章越居然反对以孝为根本。

    但见章越言道:“儒者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孝在于齐家,却不在修身,如何称得上根本呢?”

    “那如何才是修身的根本呢?莫非去佛老,玄学中去寻?”郭学究反问道。

    章越道:“正如先生所言,修身就是性命之学,圣人从来不谈性命之学,而佛老,玄学都谈性命之学。”

    性命之学,古文的性不是竖心旁而是生字旁,也是人生来就有的本性。

    “何为性命之学?生来谓之性,穷理尽性谓之命,‘人之初,性本善’谓之性,穷其理执一生谓之‘命’。“

    ”礼记大学篇,欲齐家者,先修其身,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所以读书人当以正心诚意格物致知为性命根本。”

    郭学究,郭林听得瞠目结舌。

    尽管他们胸中经学水平是章越的一百倍,但论及道理辩论,哪里是章越键盘侠的对手,故而他们无从反驳。

    章越又道:“譬如当今士风以割股侍亲为常事,以至于风行一时,士不割股视作不孝,勉强为之这又岂是正心诚意之道。”

    “另外孝经理有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其意是身体发肤有所毁伤,不仅自己痛苦,父母也会难过,用以体会父母含辛茹苦的抚养之意。而不是不剪发,不剃须,此举有孝行而无孝心,丢了正心诚意的根本。”

    章越也明白要是一般的学究听到章越这么说,轻则重责怒叱,重则赶出学堂。

    但郭学究犹豫片刻道:“你制举若如此答,考官是不会取你的,还是依书上来。”

    这回轮到章越吃了一惊,自己如此作死试探底线?还是没令学究变脸。

    章越只好道:“先生说得正是,还请先生慢慢讲疏义讲明,学生好从中体会先王之道。”

    郭学究本先教章越先背诵再讲明疏义,但听章越这一番惊世骇俗于是改变主意,先将疏义从中潜移默化地教他做人的道理,使之纠正过来,然后再默默学习经学。在郭学究眼底,学生的品行可远远比制举重要多了。

    孝经的疏义是由唐玄宗亲自作注的,读书人都读这一版。

    郭学究大费周章地将孝经从头至尾讲解了一遍,希望能借助圣贤之言,以及浅白些的解释,潜移默化将章越跑偏的心纠正过来。

    但见章越一言不发地听后,向郭学究又道:“多谢先生讲解,学生请先生赐书,一面读一面习字。”

    郭学究见章越再度违背他的意思,不等孝经背诵完即先行看书,仍然温和地道:“学习之功在于积丝成寸,积寸成尺,尺寸不已,遂成为匹。既不可懒散,也不可贪多了嚼不烂。”

    一旁的郭林也看不过去了道:“章师弟,在你还未背诵下《孝经》前,不可借书来读。”

    章越对此微微一笑道:“先生,学生方才听你讲解一遍后,已将经义背下。”

    “什么?”郭学究,郭林都是惊讶。

    中才背下两千余字的孝经要六日。下才要十二日,即便如郭林这样的‘上才’,也用了三日。

    章越一日一夜即背下了?

    “为学者不可妄语啊!”郭学究脸已沉了下来,“书会不会背乃个人天资悟性,丝毫勉强不得,但诚与不诚却是人之大本!”

    章越笑道:“先生,听闻你当初教郭师兄时,错一字,一顿饭不可吃,错两字,一日不许吃饭。学生当堂背下,若背错一字也是一般。”

    “此乃汝自言之……从第一章‘仲尼居,曾子侍’背起!”郭学究脾气再好,也有些动气了。

    章越自信地点了点头:“仲尼居,曾子侍。子曰:“先王有至德要道,以顺天下……”

    不消多久,章越已将孝经全文两千多字通篇背诵……美中不足的是,背错了三字。

    此刻章越看看左手,再看看右手,猛然给了自己两嘴巴……没事叫你装逼!

    而郭学究见回到己屋,将孝经借给章越。

    章越见书是十分珍重地用绸布包好的,边页不曾有半点折角。郭学究临走反复叮嘱:“笔墨纸张书籍,切切爱惜。”

    “是,先生。”章越这会认真地回答道。

    章越捧着书放在杉木桌上,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他向一旁的郭林问道:“这屋子有两张床,两张桌子,是否在我之前,先生还教过一个学生?”

    郭林听了点点头道:“是有一人,两年前走了。”

    “为何走了?”

    郭林道:“他以前是个天资聪颖之人,也很勤勉,但数年前考县学落榜后,读书就不肯用心,平日也不肯下苦功。有一日爹爹实在看不过去了,说了他几句。他一怒之下,所以就再也不来了,临走时还对爹说了很多难听的话。”

    “爹也曾后悔,说自己当初是否话说得太重了。以他的资质若再认真勤学苦练两年,可以贯通经学文赋,那时再考县学必在话下,甚至能成为一乡之茂才。”

    “原来如此。”章越似明白了什么,郭学究对学生不肯说重话,是不是因此?

    “章师弟,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只要不是mmp都可以讲。”

    “章师弟你说什么?”

    “我是说,郭师兄尽管讲。”

    郭林斟酌语气道:“你能不能不要昼寝了,爹爹每次见了都是不喜……”

    郭林怕章越生气,连忙道:“章兄,孝经我足足背了三日,你却只背了一日,实在是很厉害,强我十倍了也不止。今日我看出你背下孝经的时候,爹爹口中不说,但心底也是极欢喜的。”

    “以你的天资才赋,或许考进士科有些难,但去考诸科定可榜上有名。当然你须痛下苦功,切不可三天打鱼两天撒网。没有一个勤字,再好的天资才赋也会被埋没,就如我那师兄般泯然于众。”

    章越看向郭林心底百感交集,换了自己身处郭林的位置,看见同窗中有这么个人,第一反应是嫉妒而不是高兴吧。

    “多谢师兄好意,”章越想了想,“但昼寝我实改不了。”

    “就当我没说,”郭林垂下了头,“章师弟,你莫要自持聪明,我虽天资不如你,但只要我下苦功,三日也可顶你一日用,故将来你是不如我的,你信吗?”

    面对一脸认真的郭林,章越点了点头道:“我信。”

    郭林似一拳打到了空气里,丝毫激不了章越,于是闷闷地低头抄书。

    “师兄?”

    “郭师兄?”

    章越试探地问了两句,可郭林却完全不理会。

    这就生气了啊。章越摇了摇头。

    章越也不再说话,捧书开始抄孝经。这抄写经书必须心静专心,若是抄错了一字,以后万一考到就糟糕了。

    “郭师兄……”章越突而再度开口。

    郭林抬起头看向章越。

    “那块顶饿的石头今晚借我一用,行不?”

    次日章越又被童子们吵吵闹闹的声音吵醒。

    章越走到窗边望去,但见一名身材健壮的童子扯着一条正迎着晨风奔跑,而身后另一名童子光着屁股在那边哭边追,一根小面条在空气中甩来甩去的。

    正好一股起床气无处发泄,章越走了出去,对这脱人裤子且疯狂奔跑的顽童,大声道:“快,快,将裤子给我!不然就给他追着了。”

    那顽童笑嘻嘻地奔跑到章越面前,正要将裤子递给章越。却见章越反手一扭,将他整个人提溜起来骂道:“大清早的还在胡闹!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你娘敢骗老子。”那顽童正要破口大骂,却见章越一扭道,“再骂我脱你裤子了。”

    “你敢……等老子长大一定用指头插鼻孔。”

    “看来平日这事你也没干,我还等什么?先用指头弹了再说。”

    顽童慌忙捂住,笑嘻嘻地道:“大哥哥,我和你闹呢……别,我知道错了。”

    “知道错了?”

    “错了。”

    “大点声。”

    “我错了。”

    章越沉着脸道:“哼,下次再敢吵我睡觉,左右各弹五十下!”

    顽童不由下身一缩:“大哥哥。下次不敢了。”

    这顽童求饶后,章越将裤子还给了另一名童子。

    “谢谢,大哥哥。”那童子一面流鼻涕,一面感激地道。

    章越点了点头道:“等着。”

    说完章越走回茅屋,走出手里拿出几个昨日去村里买的红枣分给了那童子道:“吃吧,别哭了。”

    “谢大哥哥。”

    章越看着一旁眼巴巴望着红枣的顽童,又从兜里取出了些红枣道:“来拿。”

    “好!”顽童双手捧起,章越又收了回去道:“你先要答应我以后不欺负人。”

    “好!”

    “真乖!”章越笑了笑将剩下的红枣都分给了两个童子。

    一旁郭学究,郭林看了都是笑。郭林道:“这些村学里的童子们都是狡猾胡闹,没料到章师弟倒是有一手治得他们。”

    郭学究欣然地点头道:“若再勤学些就好了。”

    “他会明白的,爹爹。”郭林言道。

    章越拍了拍手,但见篱笆门一开。

    一名近二十岁的青年走进了,两个童子看了对方一眼,匆忙跑开直奔茅屋而去。

第十七章 山间岁月

    篱笆门旁趴着的土狗,见了陌生人进来本要呲牙,但伸鼻嗅了嗅转瞬就来到那人面前细细地舔他的靴子。

    此人蹲下身子,爱抚地摸了摸狗的脑袋。

    章越见了好奇地走上去道:“敢问你有什么事吗?”

    “你是先生新收的弟子吗?”

    对方看了章越一眼,又低着头问道。

    “是的。”章越感觉对方的眼神里有些别样的情绪,似乎是嫉妒。

    章越回答后,对方一阵沉默后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时候见郭林已匆匆从堂上跑来道:“韩师兄,你来了?”

    师弟?章越终于明白了,眼前这青年就是之前郭林所言半途弃学的人。

    “顺路经过这里!正好进来看看,师弟好吗?”青年答道。

    “还好吧,近来功课繁忙,你过得好吧?还有在读书吗?”郭林问道。

    章越看见这青年咬着嘴唇然后道:“先生又收新学生了吗?”

    “是,数日前来的,已是背完了孝经。”

    那青年点点头,然后目光看向更远的地方。章越转过头去见到堂上郭学究已经走出,颤声道:“是韩韬吗?”

    这青年深深看了郭学究一眼,突然转过身飞奔出去。

    “师兄!师兄!”郭林大步追去。

    两人的身影没入松林间,章越看着郭学究眼眶也是微红。

    不久郭林跑了回来,看着郭学究和章越摇了摇头。郭林低声道:“爹爹,师兄说他既是话既已经说出去,以后就不会回此求学了。”

    郭学究叹了口气,背过身默默走进了屋。

    章越向郭林问道:“这位韩师兄,为何回来又离去了?”

    郭林摇了摇头道:“他或许想回来吧,听闻他县学落榜后,也想另寻名师。但他的家里也非宽裕,他娘前年过世,继母又对他十分苛刻。其实当初除了爹爹,县城里没有哪个老师肯收如此低微的束修来教他经学!”

    “那他方才来是向重新求先生收入门下,那为何又走了?”章越问道。

    “是不是爱惜自己的脸面,或许今日本要开口,看了我后怕丢了面子就改口说不来了。”郭林叹道。

    章越算是明白了,他又问道:“那么先生为何不搬到城里教书?束修肯定会比村学高啊!你们也不用饭都吃不起啊。”

    郭林道:“爹爹在此地久了,故而恋土舍不得。以往日子过得紧的时候,娘也要他搬至城中,但他却说他走了,村里的这些童子们就没有人教了!”

    “原来如此。”章越点点头转头看向茅屋里,但见学堂上的童子们大多依旧在嬉笑打闹,认真的没有几个,郭学究则踢着木屐,抑扬顿挫地诵着书。

    郭林忽道:“其实若是你我能有一人能考上县学,爹爹就有了名气,以后来此求学的人就会多了。”

    “不过没考中也没什么,爹爹常与我说,一个人穷不穷没什么,但要知忠孝节义足以。对官家要忠,对父母要孝,对自己要讲节,对朋友要义。我辈读书人只要时时能讲着这些,就算一辈子穷困潦倒,也可顶天立地了!”

    章越闻言点了点头道:“师兄受教了。”

    夏日炎炎,浦城已是进入了酷暑。

    夏日昼长夜短,不少童子们天不亮就要帮家里下田干活,故而童子们不再是天未亮即来了,一般都是等到辰时以后。此时此刻大人也难耐田间酷暑,童子们即被从田里打发去村塾读书。

    南方一年四季都忙农活,但北方则只有十月以后农闲时读书,被称冬学。

    陆游有首诗说得就是冬学‘儿童冬学闹比邻,据案愚儒却自珍。授罢村书闭门睡,终年不着面看人。’

    冬学就是童子学着玩的,而教书先生却自持读书人的清高不与农人来往。早上教完书即闭门大睡,一年从头到尾见不着他的面。

    这与章越在城中的蒙学完全不同,当时除了自己和薛明,大多数人读书都很认真的,师长敦促也是极严。

    郭学究村塾里的童子们嬉戏打闹,少有人将读书作为认真的事。

    不过村学里的父母们也不傻,郭学究的村塾胜在便宜,至少能让童子们在耕田之余有个去处,若是能学点字,学些接人待物的礼数就更好了,再不济也能把自己名字不缺笔划的写整齐了。

    倒不是说爹妈们不知道‘吃不了学习的苦,就要吃生活的苦’的道理,因为考读书出人头地,那真的太难了,那是官宦人家才有的事。

    宋朝没有秀才,举人的功名,要将一个读书人供到进士才有回报,平民百姓哪个有这样的本钱?

    而郭学究看待章越初时也是如此,他听过章越在蒙学的‘浑名’,知道他应该是读书不认真的主。本以为这一次来自己这念经学,大概也是以制举的名义,糊弄一下家里的。

    这也是很正常,章越这个年纪不读书就要去田里干活。章越多半有读书逃避辛苦的务农的打算。不过当章越背下孝经后,却令他有所改观。

    前几日前章实给章越带来了被褥,以及他最珍视的蚊帐,临走时又给章越塞了三百钱,让他缺什么买什么,安心学业,勿以家里为念。

    章越已是读毕孝经,接着读论语了。这些日子对于章越而言,可谓是受益匪浅,不再无所事事,每一天都感觉脑子里被装了满满的东西,自己的功课也是一日一日的突飞猛进。

    读书之余,章越喜欢叼着草根躺在松林里的大石头上,看着岭上的白云如此悠然地从眼前飘过,松林间空气清新令人沉醉。

    不远处学究家的土狗正卧在向阳的地方,慵懒地回头舔着后背上的秃毛。

    而跛奴则在村塾后开了田,每日浇水种菜。

    童子们来到村塾后继续打闹,他们宁可蹲在树下看蚂蚁打架,也没用心思在读书上。山间的日子就是如此与世无争,岁月蹉跎,除了清苦一些,着实令人心静,烦扰全消。

    这日被童子们的打闹声吵醒后,章越就绕着草庐散了好一阵步,在松林里做了第八套广播体操,口里有些渴回到屋里用葫芦舀水喝下。

    缸里的水很凉,故而喝水的时候,章越一小口一小口的喝。

    这些惜体养身的道理,章越上一世懂得却不用,但到了医疗欠发达的宋朝,却必须拾起来。就拿走到哪带到哪的蚊帐来说,这可是南方必备。

    古代多少人是死于疟疾之下,有了蚊帐即可省了不少心。至于早起锻炼身体,也是必须的,考试读书不仅是脑力活,还是体力活,没有一个好的身体怎么读书?

    “师弟,你每日都在林中作啥?”郭林好奇地问道。

    章越嗯了一声答道:“一些耕田的把式,将来读不成书,总是要回去种田的,我怕荒废了功夫,故而早起时候在林子里练一练。”

    郭林闻言释然,随即又责道:“师弟,我早说过你若不昼寝,以你的天资,若肯下苦功,一定是可以……”

    章越已长长打了个呵欠:“师兄好饿,不知早饭吃些啥?”

    “今早吃茶汤……方才我说到哪了?师弟,师弟!我还没说完呢,你怎么走了?”

    但见章越已是走到了西屋的厨前,而学究浑家正在烧茶汤。

    浑家一见章越即道:“三郎来拉,快吃碗茶汤。”

    “好咧!”章越从学究浑家手里端过茶汤喝了起来。

    学究浑家笑道:“你之前从县城里来,我怕你住不惯山里,哪知你却过得越来越好。”

    章越哈哈一笑,其实自己心底苦,但嘴上不说。

    “有师娘煮得这一手好茶汤,我哪舍得走啊!”

    学究浑家眉开眼笑道:“就你嘴甜。”

    章越咕嘟咕嘟喝完了碗比粥都稠的茶汤然后作势要去洗碗,还顺口道:“多谢师娘。”

    “诶,把碗放下,哪轮到你洗碗了,还要再吃吗?”

    章越摸了摸肚子道:“这茶汤似粥不似粥,似茶又不似茶,但师娘煮起来真是极好吃,可我方才吃得太快,还没尝出……”

    “既烧得好,再吃一碗。”学究浑家一副不容分说的样子。

    学究浑家动手在碗底放上茶底绿豆葱白等料子,先加些冷水调成糊,然后用沸水一冲。

    章越端过来一喝不由再度感叹:“好喝!真好喝极了!浑身上下暖呼呼的。”

    “休要与我客气,把这里就当自己家!”学究浑家正色道。

    跟在章越身后的郭林不由心底嘀咕,自己母亲可是平日对人不假辞色那等,在家中自己和爹爹平日都要看她脸色。

    但章越不仅不怕她,还时常能讨得她的高兴,外人不明白的一看,还以为章越是她亲儿子一般。

    两碗暖暖的茶汤下肚后,章越已经回到屋子正要读书,

    这时候郭学究推门而入,但见身后跟着一名十二三岁的女子。

    章越,郭林二人正在奇怪,但见郭学究道:“这二人以后就是你们的师兄,平日也是住在这里,以后你功课上有不懂之处,可向他们请教。”

    章越吃了一惊,这时代居然还有女童鞋不成?

第十八章 女同学

    宋朝男女可以同窗吗?

    答案是可以的。

    不过绝大部分都是家塾,宣和年间一位才女有首诗‘少与表兄同砚席,雅有文字之好’,讲得就是这段朦朦胧胧的恋情。

    但不是家塾可能吗?

    宋人笔记都有记载,普通百姓女儿家去学堂与男子一并读书的事。

    如醉翁谈录记载,一个富户让女儿去学堂读书,目的是为了方便招女婿入赘。

    如果上述还可能是段子,那么南宋时,一名叫张幼谦的官员与邻家女子罗惜一并同窗,彼此暗生情愫最后成婚,这就是历史了。

    当章越看到这少女时,心中不免有所期待,但转瞬看到跟在这少女身后人高马大的家仆后顿时熄了心事。

    还有自带保镖读书。

    说完郭学究又对章越,郭林道:“这位是苗三娘!”

    但见这女子有些怯懦地向章越,郭林行礼道:“两位郎君好!”

    “三娘子好!”二人连忙行礼。

    郭学究轻咳一声道:“三娘年纪虽比你们小,但学问却不比你们浅,主要是用力在算学上。”

    章越心知,男女共学在宋朝虽不算是罕见事,不过侧重不同。女子来学堂多是识字,最重要是学算账,为以后主持家里内外,打理家产之用。

    里正将他三姑娘送至学堂看来,也是有这个打算。

    “郭林你算学学过一些,一会你先教他,不懂的,再来问我。”说完郭学究扬长而去。

    留下了一脸错愕的郭林。

    因为自己根本不会啊。

    茅屋里多了一张杉木椅,而随着苗三娘一起来此的家仆就立在门外,手里不时把弄一下腰刀,不时朝屋里投来一道警惕的目光。

    章越见此当即眼观鼻鼻观心。

    苗三娘从笈囊里取出一本书,这令章越,郭林都吃了一惊,居然是有课本的,乃令二人眼红的‘有书阶级’。

    接着苗三娘又从囊中拿出一把刻得很整齐的竹棍儿,然后对着书将竹棍儿摆来摆去的。

    章越,郭林看了一眼,继续读书。

    大约半个时辰后,苗三娘启声向郭林问道:“郭大郎君……可以请教你吗?”

    郭林抬起头,见到了对方容颜,有些失措地道:“额,什么问题?”

    章越心想郭林别看外表老实,其实也是个闷骚之人,这一刻说不定连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今有牛角田一段,角长一十六步,口阔六步,问田几何?”

    闽地多山,故而开垦出来的田东一块西一块不规则,这牛角田说得就是形状窄长的田。宋朝的经学是有些太脱离实际,而算学则太切于实际,只注重于解决老百姓日常生活问题。

    “这……这……我来试试……”

    片刻功夫章越已计算妥当,而郭林却拿了一张纸作稿子沙沙地写了许久,方道:“一百一十四步。”

    “多谢大郎君为我解惑。”

    郭林道道:“我们都是以师兄弟相称,我来得最早,所以……”

    苗三娘点点头甜甜地道:“大师兄。”

    郭林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苗三娘又道:“大师兄,今有堤下广二丈,上广八尺,高四尺,袤一十二丈七尺。问积几何?”

    郭林又算了一阵,然后不太有信心地问道:“积是五千六百二十一尺。”

    苗三娘捧着书看了一眼,摇了摇头道:“不对。”

    郭林羞得要钻进地里去道:“不然你问章师弟吧,他算经很行的。”

    郭林想起当初章越要教自己算经的事。

    苗三娘侧过头看向章越,但见他正心无旁骛背诵经义。

    苗三娘犹豫了片刻,喊了声:“二……”

    正在读书的章越,迅速出声打断道:“我姓章,家里行三,你称我章师兄就好!”

    原来他早听在这。

    苗三娘不由抿嘴一笑随即又想到,他不让我称他二师兄,莫非言下之意是说我与他一般都是排行第三吗?

    这人好生无礼,可看来生得还行。

    “有什么事吗?”

    苗三娘脸微微一红当即道:“是,章师兄,这一题……”

    “积七千一百一十二尺!”章越答完。

    这回轮到苗三娘一头雾水,往书上一看吃惊道:“章师兄,还没……”

    “方才听你题目时,已算过了。”

    “算过了?可是师兄,既没用纸笔,也没用算筹。”

    章越一脸很无奈吐了两个字:“心算!”

    “这也行?可书里不是这么说的。”

    “拿给我!”

    见章越身手,苗三娘连忙捧书递去。

    简单,简单,太简单了,这样的题给我来十道!

    章越下意识地推了下鼻尖,却发觉忘了戴眼镜,这令他不由觉得有些不完美。

    “用书里的话说,就是为坑有两广,先并而半之,为中平之广。今此得中平之广,故倍之还为两广并。故减上广,余即下广也。”

    “但不用这么麻烦,你记住梯形公式就是上底加下底乘高除二,一切梯形积之计算都可以往里面套。”

    “还是不明白?好吧上广加下广除二,再乘高,最后乘袤,就是这般!你自己用算筹算一算!”

    苗三娘听了半响,但觉得章越说得每个字她都听得清楚,但为何就是不明白?

    章越看她一脸呆滞的表情,不由问道:“你算经学几年了?你可要记好了,你以后主持一家,算经是时时用得上的。诸如这些田亩比类乘除,商功,粟米,雇役,薪酬都用得上。不了解如此,将来如何为一家之主母?”

    “我?我?我?”苗三娘耳根子都红了,她此刻是又羞又气,你言语里到底何意?我何时要为一家之母呢?我为一家主母的事又与你何干?

    “多谢章师兄。”

    苗三娘闷闷地退回了桌子开始摆动算筹。

    ???

    我是哪里说错话了吗?章越露出了这个表情。

    郭林摇了摇头,也露出了个‘活该你没有佳人倾心’的表情。

    其实章越方才是故意的,他是要在郭林,妹子面前留下学霸印象,再用言语温柔打击一番,如此苗三娘就不会有事没事来请教自己功课打断自己思绪了。

    说来有些自私,但妹子哪有自己学习重要。

    不就是单身狗吗?书中自有颜如玉!

    师妹前来是一个插曲,并没有打断章越的功课。

    章越功课,而眼下郭学究看了章越抄录孝经,论语的功课,觉得他书法里可以进步的空间很大,于是让他每日练字一篇。

    郭学究教给章越的是永字八法。

    说得很玄乎,其实就是反复练习一个‘永’字。

    永字虽只有五笔,但却包含点横竖等八体,囊括了书法里的一切变化,故而有能写好一个‘永’字能通一切的说法。而兰亭序的第一个字就是永字。

    永字八法,也成为书法初学者入门的一个很好的途径。

    今日章越的功课也就是写一百个永字。

    上一世章越也曾学过一段书法,临摹过灵飞经,但水平也就那样。

    说来唐宋的诗词歌赋文章,达到后世仰望难以企及的高度。而书法也是如此,特别是在楷书一道上,可谓登峰造极。

    陈寅恪曾言,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后渐衰微,终必复振。

    这是后世评价,从功利的角度来说,能有一笔好字对于将来制举加分很大。宋朝好几个官家都是书法爱好者,将来要在朝堂上混一笔好字是绝对少不了的。

    章越按照郭学究所教,要放空以往一切所学,从零开始一笔一划学写这个永字。

    从研墨到落笔都自有一套章程法度。

    上一世章越学书法是报课外辅导班那种,用得是墨汁,但如今必须从研墨学起。

    但认真说来,真要学书法,研墨是要比墨水好的。

    开笔先研墨,磨墨如磨心。

    研墨的轻重快慢都影响最后的落笔成字,故而有的读书人下笔前,磨个三四十分钟的墨也是等闲。有钱人家都是把这事丢给书童干。宋朝这年头读书,谁家还没个书童。

    墨磨好再提笔蘸墨,剔笔修形,这才落笔于纸上。

    当然在写在纸上前,章越还必须拿着树枝去沙地里写练个几百个字,心底先有个大概,一切以经济节约为宗旨。

    练好后,章越方回到杉木桌前,纸张四角用鹅卵石压好,以防走字。执笔时要**度,也不可完全**度,但往使虚使宽方向去就是。

    一百个永字不多,但难在要慢,要用尽心思。如此写上数日,指头掌心都很是酸痛,但一篇字有没有用心写一目了然。章越虽然昼寝,但在写字的功夫上不敢有丝毫偷懒。

    最后写完字必须洗笔,上一世章越是放在水龙头下冲,就和洗拖把差不多……

    讲究的读书人会买笔洗,章越唯有平底碗。

    洗笔的水要刚好没过笔尖,先泡片刻再洗,必须等笔腹的墨水也洗净了方可。郭学究会检查,若章越洗得不好,他会动手亲自再洗一遍。

    章越在郭学究这读书,吃食住宿,文房四宝都是包含在束修里。

    郭学究在平日吃食住宿上抠门到极致,但在笔墨纸砚上却是毫不吝啬,用得都是上好之物。只是反复地交待章越爱惜纸字笔墨,读书人读书必须先从敬惜纸字,文房四宝开始,一来这些是真得贵,二来也是读书要先从存敬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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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进士科与诸科(感谢书友熿裘盟主)

    闽地三伏天,天地为蒸笼。

    这才上午,日头没多高,出门没多远走一趟回来,即满身汗水如浆。

    章越三人就学的茅屋里,窗户都是大开,但还是耐不住热气蒸人。

    午后之时,郭林,苗三姑娘仍是端坐茅屋中读书。章越则吃不了这热,于是找跛奴借了张竹塌搬到有松林遮蔽的树下再支起蚊帐歇息。

    章越林下中午美美地睡上一两个时辰过后,也不回茅屋读书,而去溪边凫水。

    章越整个人泡在冰凉的溪水里一浸,顿时感觉方被日头晒得有气无力,这时又生龙活虎。章越在溪边游个近半时辰后,等暑气退散大半了,他这才穿起衣裳,光着脚拎着鞋袜走回茅庐里。

    每到这时候,章越看见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郭林不由偷笑。

    平日郭林在茅屋里读书是可以穿上短衫或中衣,但有了苗三娘在,他就要穿着长衫鞋袜,还必须严严实实的,除了脸外不能露出半点肌肤。

    就算郭林想脱,但外头那人高马大的家仆盯着,他也是不敢。

    这时候天还是大亮,苗三娘已收拾芨囊准备家仆一并回家了。

    章越不知今日屋里苗三娘与郭林有这样一段对话。

    茅屋里苗三娘看远处章越双手为枕,两腿高跷,身上穿着件短衫袒着肚皮,仅用一把蒲扇遮盖,然后在林下大睡的样子,不由有些惊奇。

    “章师兄他竟白日睡觉?”

    一旁的郭林一边摇着蒲扇,一边地汗如雨下捧纸背诵,听苗三娘如此说答道:“师弟他一贯如此。”

    “冬日昼短夜长,天一黑就得起灯烛,不趁夏时读书,还等何时?”

    郭林道:“师弟虽懒散些,但天资聪颖非我等所及。”

    “怎个聪颖?”

    “师妹当初几日背下孝经?”

    苗三娘也读女学,女学课程多是出闺阁相夫教子,在家则孝敬父母。苗三娘读过《列女传》《女诫》,自也读过《孝经》,《论语》。

    但一般而言女子读书到这里就可以了,但苗三娘还读了《礼记》,《诗经》。

    她只是算术上略有所短,但论读书一般人还真不及她。

    苗三娘想了想道:“当初女先生教我时,前前后后用了三四天吧。”

    “师妹真是聪颖,我也用……用了三日。但章师弟却只用一日!”

    苗三娘目光闪过异色,片刻后释然道:“难怪如此……章师弟自持过目成诵,故才不用功读书吧。池浅易盈,此不足取也,不是真正的读书人。”

    章实一愣:“那何足取呢?是真正的读书人。”

    苗三娘悠悠道:“当然是天资又高又肯用功,又能自谦守礼的读书人……就如就如……”说到后面声如细蚊。

    章实初时不明所指,后满脸通红地低下头,于是将衣襟穿得更严实了,继续正襟危坐的读书。

    苗三姑娘见此一笑,看了一眼门外的家仆一眼心道,过几日可让阿七不用来了。

    不久屋内二人闻章越长吟道:“坐整白单衣,起穿黄草履。朝餐盥漱毕,徐下阶前步。”

    “暑风微变候,昼刻渐加数。院静地阴阴,鸟鸣新叶树。”

    “独行还独卧,夏景殊未暮。不作午时眠,日长安可度。”

    二人眼见章越已是醒转,也不趁着暑气退去进屋读书,而是穿着短衫去溪边凫水。

    苗三娘道:“才赋受之于天,却如此空掷光阴,真是可惜。”

    午后酷热,郭学究也只在上午授课,课毕就回屋休息了。

    论语部分照例还是由郭学究口授给章越。《论语》章越差不多学了近半月。其实仅论通篇背诵,章越只用了五日而已。

    当章越五日内背下论语时,郭学究与郭林已真正确信了章越是有才华的,至少是背诵上的。

    论语后面的功课都在讲注释。

    宋人对论语的口义,注释很多,最有名的莫过于赵普那句‘半部论语治天下’。

    说他当宰相时,遇到有疑难不能决断的政事,就拿论语出来翻一翻,从中找到答案。

    不过这句话出自宋人笔记,并没有着实的史料证明。宋史记载是赵普早年不学有术,为宰相后被赵匡胤屡劝你要多读些书才行。赵普晚年手不释卷,一回家就从箧里取书读。

    赵普死后,家人发现他的书箧里只有论语二十篇。

    后来这句‘半部论语治天下’与宋太祖那句‘宰相须用读书人’,一直成为儒生的美谈,其实无论读什么书,最重要的是人而不是书。

    待章越自言将论语背下后,郭学究时常夜不能寐,庆幸有如此‘良才美玉’,又生怕在自己手中糟蹋了。

    这一日,章越已熟读论语后,郭学究亲自找到了章越,先是一脸严肃的样子,然后说了一通话。

    “子曰,其为人也,温柔软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乐,乐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洁静精微,易教也;属词比事,春秋教也。”

    章越听郭学究的意思,他是列举了孔子所言读《诗》,《书》,《礼》,《易》,《春秋》五经的妙处。

    不过章越明白这前面都是铺垫,后面才是内容。

    于是郭学究认真地问道:“你于贡举一道将来如何打算的?”

    章越道:“学生不明白,请教先生为学生解惑。”

    郭学究抚须道:“本朝贡举分为常科与制科。制科顾名思义,须由天子下诏专门为招揽人才而设。

    “制科收录极少,且不因时而设,故而老夫没听过哪个读书人以制科……”

    “本乡先达吴相公,不正是以制科授官吗?”

    章越忍不住出声,他上一世混论坛时就是etc,好抬杠不能自已。而章越所言的吴相公,就是当朝宰执吴育。前不久章越还在彭县尉那见过他的侄儿。

    郭学究点头道:“正是,为师疏忽了。本朝两百年来制科入三等者,唯吴相公一人也!制科入三等更难于得状元,本朝状元迄今几十人,但制科三等仅吴相公一人,你说是不是制科更难于常科。”

    下面郭学究所言的常科就是众所周知的科举方式。

    而常科就是固定几年一贡举,说是常科其实也不常,比如有两年一贡举,也有四年一贡举,甚至有五年不贡举的。但近年来已定为两年一贡举。

    郭学究又道:“常科也分两科,进士科与诸科。所谓诸科也就是唐时的明经科,但进士科却一直称谓不便。”

    “进士科论诗赋策论及帖经墨义。但诸科不用诗赋策论,只帖经墨义就好,我就先与你说说诸科吧!”

    所谓贴经就是考书上原文,比如‘三人行,必有我师’,给你盖住上句,让你写下句,或盖住上句写下句如此。但常科里不会如此简单,一般是盖住好几个字如此。

    墨义就是把‘三人行,必有我师’的意思解释出来。常科只考帖经与墨义,说白了就是考你背书的功夫!

    宋朝诸科有九经﹑五经﹑开元礼﹑三史﹑三礼﹑三传﹑学究﹑明法等等。

    章越心想以郭学究言语里的意思,暗示自己靠诸科是再明显不过。而进士科的诗赋策论是要看才学的,且没有统一的标准。

    以寒家子弟而论,没有人传扬你的文章,将你引荐给公卿,往进士科走希望太过渺茫。唯独死记硬背的诸科有较大的希望。

    郭学究问道:“三礼可乎?”

    三礼科就是《礼记》,《周礼》,《仪规》。

    章越摇了摇头道:“太少。”

    郭学究满是欣慰,他方才其实在‘问志’。章越没有为了偷懒去选学究科,也没有不‘尊经’选三史,开元礼,明法等科,这说明此子可以造就。

    郭学究又问道:“三传可乎?”

    三传是《春秋左传》、《公羊传》、《穀梁传》。三礼加在一起大约二十万字,但三传仅左传一本就二十万字。

    “还是太少!”章越毫不犹豫。

    郭学究更是高兴:“五经可乎?”

    五经之前他所提毛诗,尚书,礼记,左传,周易五经,孔颍达曾作《五经正义》阐述这五经,然后被确立为官方科举用书,但凡读书人不按照五经正义解释这五经文章,皆被视作歪理邪说。

    尽管弊病许多,但五经正义革除儒学多门、章句繁杂之弊,有了个共同标准。

    章越明白进士科太过飘渺,没有标准答案,上下是考官说得算。他身为寒家子弟底子薄,要想碰一碰运气实在太难,将来成功的机会也小。但常科倒是可以,这里一份努力一份收获,答对答错一目了然。所以郭学究的意思,是期许章越能选五经科的。

    章越想到这里,继续摇头道:“太少。”

    郭学究吃了一惊,疑道:“你要选何科?”

    章越反问:“师兄要选何科?”

    郭学究闻言沉默片刻,这才道:“你师兄他……我教他五岁即读论语,为得是有朝一日能九经科及第。”

    随即郭学究又对章越道:“但九经科乃诸科中最难得,你大可不必强求。”

    正如郭学究所言,诸科之中最难的要属九经科。

    读九经科的考生要读《周易》、《尚书》、《毛诗》、《礼记》、《周礼》、《仪礼》、《春秋左传》、《公羊传》、《穀梁传》九经。

    考试内容也是最多,要答帖书一百二十帖,答墨义六十条。

    而唐朝仅次于进士科最难的五经科,考试范围也在这九经。

    不过唐朝将《礼记》、《左传》列为大经,《毛诗》、《周礼》、《仪礼》为中经,《周易》、《尚书》、《公羊传》、《谷梁传》为小经。

    考试时,二大经为必考,再从中经小经中选三经凑成五经即可。

    但宋朝的九经科是全部都要考!

    郭学究深深地看着章越,言下之意是你真要考九经科吗?

    “听闻九经科出身要在诸科之上?”章越问道。

    郭学究闻言心道,此子功利心太重,不问愿不愿学,而问是何出身?将来再慢慢纠之吧!

    郭学究叹道:“正是如此,九经科出身确实高于诸科。在进士授官里,进士甲科里状元榜眼探花等前五名是一等。”

    “而甲科第六人以下及《九经》及第,为第二等。而其余诸科出身则与进士第五甲同出身,须守选。”

    章越心底有了计较,进士科分为五等。

    进士科甲等前五名是一等出身。

    而九经科及第与甲等第六名以后是二等出身。

    再下面才是进士科乙等丙等等等。

    所谓守选就是不能立即授官,必须三年后以选人的身份至流内铨参选,又要考试一次。其他诸科出身与进士科第五等又是一个待遇。

    由此可见,九经科及第有多难,章越更想不到,其貌不扬的郭林居然有此决心。

    “莫非你要学九经科?”郭学究问道。

    ps1:感谢熿裘书友成为本书第三位盟主!

    ps2:大家要越越选什么科?

第二十章 桂花茶和鸡蛋

    唐朝有五十少进士,三十老明经的俗语。

    这话不是说明经科易考,进士科难考。因为无论是明经科,进士科都不好考。

    唐朝进士科一次录用不超过二十人,明经科也不过一百人。

    这话的意思是,你超过三十岁若考不上明经科就不要再试了,以后都考不上了,反而你五十岁进士科落榜的话,你还可以来年再试一试。

    进士科的诗赋策论主要观考生的才华志向,且阅卷没有一个统一衡量的标准,遇到中意的考官立马就取了,遇到不中意的你写得花团锦簇,妙笔生花也是没用。

    至于明经科,除了死记硬背,没有其他第二个窍门。

    在考场上将一百二十帖贴书题,六十道墨义题都答对了,朝廷立即给你授官,赐九经及第,待遇等同于进士科甲等。

    对于寒门出身的学子而言,真能用五十年光阴来考一个进士科?就算家里肯栽培你,但也栽培不起。

    明经科不同,人的记性在三十岁前是最好的,三十岁以后就逐步下降了。所以考明经科都是趁年纪小的时候,一口作气读个十几个年,然后赴贡举,三十岁后若不中就改作其他营生,再也不考。

    当然这是唐朝时,到宋朝又有其他变化。

    唐朝一科进士考试只录取十几人。

    在宋朝一开始进士科取士也很少,基本都是诸科,但近年来进士科录取比例不断增加,最后到了殿试上进士科已占大多数。

    为何如此?

    还是在于天下太平及庆历兴学。

    天下太平,以及印刷术的发展,读书变得更容易,而庆历兴学时,在范仲淹主持下,州县大力设置学校,民间读书人增多。

    读书人一多,原本只靠死记硬背的诸科考试,内卷就严重了。故而有才华的人更愿意去进士科。

    其实宋朝立国百年,放任兼并,贫富上下的通道已关闭差不多了,诸科算是给寒门子弟留下最后一个渠道。

    二哥章旭当年选了进士科,首先他是公认力压一县甚至一州之才,还有陈襄这样的大儒为他延誉。若没有这样的资源,似章越这样寒门出身的读书人大部分是选择诸科。

    可是进士科风光,每一榜的状元榜眼探花,那是天下仰望的人物啊。

    自己当初看过起点那本连中三元的小说,叫啥来着?

    而九经科,虽说死记硬背特别适合自己的天赋,但总觉得不够风光?

    “你想好哪一科了吗?或许你再思量一二,过几日再答复?”郭学究言道。

    “九经科!”

    听章越这么说,郭学究倒是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章越若要选进士科,他也不会教啊!

    郭学究欣然道:“甚好,甚好,九经及第与中进士甲科者一并出身,皆授将作监丞、大理评事,通判各州,除了少些风光,其他无二。”

    “既已定志,那就为经士吧。经士除了治九经,并须兼习《孝经》、《论语》。”

    《孝经》,《论语》虽不在九经之列,但同样列入九经科的考试范围。

    而进士科虽说主要看诗赋策论,但贴经墨义一样考。历史上苏轼礼部试,因《春秋》贴经墨义考了第一,名次被提了一等。

    反正九经科先学着,进士科得看有没有机缘了。

    章越问道:“先生,九经科考试内容除了九经外,还有《孝经》,《论语》故而一共是十一经。不知先生要我先习哪一经呢?”

    眼见章越马上进入角色,郭学究很是欣慰,这学生越来越懂事了。

    郭学究笑道:“不急一时,为师书还没有借呢。”

    什么叫书还没有借?难不成是借哪本读哪本?章越实在有些无力吐糟。

    其实这也是实情,历史上宋真宗为了兴学,赐各郡县学校九经一部。也就是说在很多郡县学校连一套完整的九经都没有。显贵乡贤们,平白不会拿书与寒门子弟来读的。

    现在宋仁宗在位也不容易,借书来读是一件需要人情交换的事。

    “今明两日你将《孝经》,《论语》再读得纯熟一些。”

    郭学究千叮万嘱还是让章越将基础打好,交待他不可自持聪明,读书贪多冒进。

    下午章越昼寝,游泳,上午天凉则与郭林,苗三娘一并同窗共学。

    就章越看来苗三娘底子不错,通晓经学诗词,只是在算术上却屡屡碰壁。

    苗三娘与郭林有些相熟,每日都要师兄长师兄短的郭林一两道题目,尽管郭林不一定答得出来,但仍会竭尽全力。

    偶尔二人还能聊个天。

    两个和尚挑水喝,三个和尚没水喝。章越郭林两个人时怎么都好,但三人成众,关系有些微妙了。

    章越见二人聊天时,不由悬空凝笔半秒,为啥郭林那么木讷都能有女同学聊天?你以为这样我会嫉妒吗?

    此刻章越搁笔一旁,只想用摸鱼来放纵麻痹自己。

    而这时苗三娘似犹豫许久,在旁轻轻道了一句:“……章师兄!”

    苗三娘此刻心情也是很纠结。她认为章越不好读书,只知自持聪明。加上那次回答问题时,那等我行别人不行的优越及目中无人的样子。苗三娘对章越印象差极了。

    这道题目她昨日已请教过大师兄,却没有解决,她昨晚想了一夜也没头绪。

    今日仍是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只好放下颜面来请教章越了。

    苗三娘低着头捧着手,一旁郭林也向他使了个眼色,让他帮忙。

    章越心想,这几日郭林化身成舔狗的样子,他可是看得一清二楚。苗三娘这女子有手段,夸师兄端正守礼,也不管他大热天里被衣服蒙到块中暑了。

    章越想说你为啥不问师兄帮你,但到了口中却成了:“试试吧!说不准我也为难呢。”

    “多谢章师兄!”

    三姑娘眉开眼笑地主动奉上了稿纸。

    章越一看原来是‘盈不足’,题目是‘今有共买牛,七家共出一百九十,不足三百三十;九家共出二百七十,盈三十。问家数、牛价各几何?答曰:一百二十六家。牛价三千七百五十。

    这不是简单的二元一次方程吗?小学生都会!

    却见苗三娘垂下头道:“书中为众家之差,故以为实。置所出率,各以家数除之,各得一家所出率。我实是不懂如何,我算了一日一夜,却怎么算也算不对!我是不是太…不中用了。”

    说完苗三娘垂下头,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章越看了她一眼提笔刷刷地在稿纸上写下解题思路。

    牛价等一百九十除七乘家数加三百三十。

    牛价等二百七除九乘家数减三十。

    故一百九十除七乘家数加三百三十等两百七除九乘家数减三十。

    章越写到这里长长打了个呵欠,苗三娘捧上自己的算筹问道:“章师兄…”

    “不用。”

    章越拒绝了刷刷地于稿子上写下:“一百二十六家。牛价三千七百五十。”

    苗三娘目瞪口呆看了看书,答案一摸一样,不由心道,章师兄,又是连算筹都没用就解出来了……

    苗三娘重复看着答题过程,为什么章师兄不用一会功夫,就将自己冥思苦想了一日的题目解出,为什么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题目,在他手里就如此简单。

    “章师兄,你只看了一眼就会了?”

    “莫非还要看两眼?”章越一脸淡定地回答。

    “不是,章师兄,以前真的没解过吗?”

    “第一次!”章越淡淡言道,但内心却认真地道,老子上一世可是万分高贵的理科僧!

    苗三娘这才叹服道:“章师兄了。真不知如何感激你。”

    章越摆了摆手道:“举手之劳。可苗师妹……”

    正当章越要如上次那般‘教育’几句时,却见苗三娘拿起一个竹筒捧前道:“章师兄,这是我早上泡得桂花茶,请你赏脸!”

    章越点了点头心道,这次就不教育你了。

    “师兄先尝尝。”

    郭林有点失落道:“这是师妹的心意。”

    好吧。

    章越也不客气将茶倒在碗里喝了一口,顿时桂花的清香溢满整个嘴巴:“好茶!”

    苗三娘见章越称赞很是高兴,又从囊中取除一块手帕打开道:“这里还有两个早上煮鸡蛋,请两位师兄赏脸。”

    鸡蛋!

    章越感叹来到这穷乡僻壤的地方,别说鸡蛋,连只鸡都没看到几头。

    章越不由得陇望蜀地想,若是有只烧鸡就更好了。

    就在郭林犹豫纠结是推辞还是接受。章越已拿过鸡蛋砸开剥壳。

    又是数日没见荤腥的日子,一个白煮鸡蛋对于他而言,实在是宝贵至极。章越几乎连薄膜也不肯放过。吃完后却如感觉没吃一般,再次感慨若有生抽蘸下就好了。

    不过怎么感觉鸡蛋壳上有等少女的清香,难道是单身狗当太久了?

    “章师兄,日后可否常向你请教算经?”

    章越吃完鸡蛋,苗三娘试探地问道。

    苗三娘曾打量过章越的衣着,再看他每日所食的山菜粥,使用笔墨纸张上的吝啬,都显得这个少年日子过得十分……寒碜拮据。

    “嗯?”章越心道,凭今天鸡蛋和桂花茶就想收买我?

第二十一章 师兄弟

    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短。

    别人东西哪有那么好吃,是要付出一定代价的,但若苗三娘肯日日桂花茶,白煮鸡蛋,那么章越肯定是来者不拒,来多少吃多少……不,是问多少题,答多少题。

    章越笑道:“师兄妹说这些就见外,是了,今日这鸡蛋和桂花茶挺好的。”

    苗三娘笑道:“若是师兄喜欢,明日我再给你们带!”

    章越点点头道:“师妹不用客气,明日若有不晓得,再来问吧!”

    苗三娘与家仆一并回家。

    这时太阳还未落山,金灿灿的阳光洒在山间,树梢,院间的空地上。远处放牛童子的牧歌声远远传来,山坳里的村落已飘起了炊烟。

    篱笆墙边土狗懒洋洋地趴在树荫下吐着舌头。

    郭林目送苗三娘的背影远远地离去回到了屋里。

    章越此时正在写一百个永字,郭林坐立一阵,然后章越面前走来走去。

    章越看郭林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想了想道:“师兄有什么事,你就和我直言吧!”

    郭林一愣问道:“你怎知我有事要与你分说?”

    章越心道,你的心事完全写在脸上嘛。

    “师兄真没有事吗?“

    郭林想了想道:“师弟,今日师妹求教的事,你之应对,我以为不妥。”

    章越看向郭林心道,你当舔狗,还要拖我一起?

    郭林犹豫了下,仍是认真地道:“师弟,师妹请教乃分内之事……这当然是师兄的浅见,师弟若是介意莫要往心里去。”

    章越忽然想起上一世刚毕业时,刚进单位向老员工请教,他们有的理有的不理。

    后来章越买了些茶叶给他们泡茶,再向他们请教就容易多了。是茶水起了作用吗?未必然。

    但有一点,这些东西都是老员工们自己也是摸爬滚打总结出来的。虽然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非亲非故地为何要告诉你。

    茶叶不值几个钱,但他们要的是一个态度。没有门槛的烂好人千万不能干。

    但章越转念一想,现在大家还是同窗,自己是不是搞得有点复杂了?年少时同学之间,那样珍贵的关系,不也正在这里吗?郭林教自己时却又哪里藏私了?但他教师妹时,自己却笑话他是舔狗。

    想到这里,章越明白确实是自己错了。既是错了就要认!

    他向郭林一揖道:“师兄教训的是,三郎错了!”

    郭林见章越竟破天荒地第一次接受自己的意见,也是喜出望外:“我就是一说,你能明白就好了。”

    “还有一事,师弟……以后每晚可否不尿我床头的土盆了?可否多挪几步?”

    章越笑了笑不说话,答案当然是……不行!

    两日后就是郭学究教章越读经。

    章越不由生出期望来,郭学究会教自己何经呢?

    但见这日一大早郭学究到章越屋里道:“这为学与做人一般,事事都要抓住本要,治经也是如此。作诗文以声调为本,而治经当以训诂为本!要训诂,当先背《尔雅》,如此本末不乱!”

    《尔雅》?

    章越以为郭学究下一步会教自己《书》,《易》等五经之一,没料到教得却是《尔雅》。

    《尔雅》是经吗?与《论语》和《孝经》一样,不是又是。

    《论语》是孔子所作,《孝经》代表了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那么《尔雅》又非孔子所作,也不在朝廷规定九经范围内,为何郭学究要章越来学呢?

    但见郭学究言道:“尔雅非经,却是六籍之户牅,学者之要津。你若有意训诂,则《尔雅》,《说文解字》为必学之道。”

    《尔雅》相当于词典,字典。比如绝高为之,京;非人为之,丘。这句话就是出自《尔雅》,也是训诂。

    而对经义的训诂。而训诂之学在汉朝时这是儒生可以专研一辈子的学问。

    一般的经师教你背诵经义,背诵注释都可以应付经义考试,但好的经义老师会先教你从训诂开始。

    但训诂之学高低很厉害。

    水平差的只能照搬古人注释,达者就可教古人是如何来注释经义,最厉害则是‘以我为标准’。

    也就是古人注释都不对,我才是正确的。

    比如汉朝时诗经鲁,齐,家三家作注,后又有毛诗。待东汉大儒郑玄为毛诗作笺后,天下读书人都改学毛诗,以至于另三家失传。

    故而诗经只以毛注为正宗,而不似春秋有左传,公羊传,谷梁传三家注释,就此而言郑玄实在是对包括章越在内的读书人作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

    最后郭学究又叮嘱章越,读经只训诂而不章句。

    读汉书列传时,可以看到比如班固等名臣下面都有一段记载,言他年少读书时‘不为章句,通训诂而已’。

    表面理解训诂解释字意词意,章句则是句意。

    但更深入则是两汉时古文经学和今文经学之争。

    古文经学注重训诂,要是追求经籍的原意,孔子有句话是述而不作。

    今文经学注重章句,则是从孔子注春秋时,以微言大义令乱臣贼子惧。他们认为春秋经义上每一句话都有表达的内容,内在的意思,他们将内在意思进行阐发,其实就是托古言志。

    比如明清科举八股文就是章句之学。

    考官从四书五经随便拿出一句话来,比如‘三人行,必有我师’这句话,考生要仿圣人语气立言,将这句话以破题至束股八个段落写一篇文章。而考生写八股文参考的就是以朱子之作《四书章句集注》。

    就好比如今写论文,于论语上任何一句话,考生都要写出一篇论文来。

    但宋朝经学却不是如此。

    重在古文经学的只训诂,不章句。溯本求源回到经义上,追求训诂的功夫。所以九经科只考贴经和墨义,相当于要求背诵和解释经义,不允许对经义有任何阐发。

    郭学究叮嘱道:“《尔雅》字数还不如《论语》,你一日背上几个条目即可,你不必操之过急,一步步就实而去。”

    “能通训诂一道,将来读九经亦可无师自通。读书一道并无一步登天之说,而在日积月累,水到自然渠成。”

    章越算了下,九经加上孝经,论语,尔雅,以及自己背下的孟子,这就是后世所提的十三经了。

    五代时蜀主孟昶石刻“十一经”,把“十二经”中的《孝经》和《尔雅》去掉,而代之以《孟子》。

    这就是典型今文经学所认为的‘经’。

    从唐朝五经,再到宋朝的九经,最后南宋十三经。

    章越不知不觉已了解了一遍,经义的发展史。

    下面郭学究与章越讲了攻读经学的顺序《易》、《书》、《诗》、《礼》、《春秋》。因为古文经学视孔子为史家,将五经顺序定为从古到今。

    但今文经学则不同,将五经顺序定为《诗》、《书》、《礼》、《易》、《春秋》,是一个由浅入深的步骤。

    “尔雅可以慢慢读,不明白无妨,日后自会融会贯通的时候,但易经却不可。”

    郭学究给了章越一本《尔雅》后,又给了他一本《易经》。章越见此吓了一跳,郭学究居然一次借到了两本书?这未免也太厉害了吧。

    郭学究道:“《易》为五经之首,这本易经是我至县学求借来的,学正只肯出借三日,你抄完了我再还回去!这本《尔雅》倒是我的珍藏,若无人借走,你可徐徐读之。”

    章越明白过来,才想得昨日午后郭学究失踪了大半日,原来是跋山涉水去了县城一趟。这一往返就是大半日的功夫。读书之难莫过如此。

    章越行礼道:“是,先生,学生一定在三天内抄完。”

    郭学究道:“也不用太急,你抄经之时,在心底要默读一遍,边抄边读有了这先入为主的功夫,他日诵经方可事半功倍。若到了三日限期,他又实在太匆忙,可让师兄助你抄写。不过最好还是动手自己抄。自家事自家毕,天下之事唯学业一项不可假手于人啊!”

    章越再次认真答允。

    郭学究点点头,然后离开了茅屋,行至门外后又回头看了一眼屋内。

    但见郭林手捧的《易经》,《尔雅》站着与章越讲解自己读此二经的心得,章越坐在椅上专注认真地听着。

    这时候郭学究的浑家走了过来。

    郭学究忙上前拦住道:“作什么?”

    学究浑家道:“喊他们吃饭!”

    郭学究忙道:“不着急片刻,没看到他们师兄弟正切磋学问吗?”

    “那总是要吃饭!”

    “再等片刻!”

    说到这里,郭学究与他浑家一并看向了屋里,午后的天是那么热,但师兄弟二人一个教一个听,浑然不觉。

    “走吧,别看了。”

    郭学究欣然地点点头,边走边对浑家道:“三郎近来长进多了,林儿也是越来越有师兄的样子。若二人都入县学,如此老夫颜面有光矣。”

    说到这里,郭学究美滋滋地摇了摇头,踢踏着木屐一摇一晃地:“呵!让跛奴去村里沽酒,今日我多喝一盏!”

    “家里哪有钱?”

    “先赊着吧!”

    “穷措大,休想!”浑家的河东狮吼直入郭学究耳里。

第二十二章 佣书

    这日。

    郭学究告知章越和郭林,苗三娘要有一段时日不来私塾了。

    章越,郭林一愣。

    郭学究这才说清楚了缘由,原来苗三娘之父是本县富户,家里置办了不少田亩。但是此人有一个很大的缺点,就是抠。

    此人对待家人及下人的待遇都是能省则省,甚至对自己而言也是如此,平日粗茶淡饭,衣服都是一破穿好几年,只娶一房正妻也不娶妾。

    苗父于吃穿住用一切都不爱,唯一所爱就是正妻生的两个儿子,宠溺到无法无天了,但对于亲女儿苗三娘,却如外人一般抠门。

    本来可以在家请个女先生教女儿读书,苗父却不愿,让她在外抛头露面在郭学究这样的乡塾读书。若不是苗三娘坚持要学,苗父连学也给她停了。

    现在苗三娘学了两个月,苗父又觉得苗三娘读书浪费钱,即让她回家去了。苗三娘哭闹了一晚上也没结果,最后连与章越和郭林告别也没个机会。

    章越听到这消息倒是很难过,毕竟以后没地方蹭饭了,但转头一看却见郭林的表情果真有几分暗自神伤。

    古时也是如此,男女交往比较少,男女间相处了这么久生出情愫来,也是可能的。

    至于章越也是难过了一阵,看来以后自己是无处蹭饭了。既是没有这渠道,章越只好专注于自己的学业治经。

    《易经》为五经之首。

    郭学究也解释不甚明白,但让章越先背。章越也不怪郭学究,易经之难,从古至今治易儒生从来也不敢有人说真正读懂的。

    读经没有什么特别的功夫。把每个字每句话都背下,烂熟于胸,等到将来有一天,自会有融会贯通的一日。说得多了自然而然就会说了。

    难怪这个时代儒学被称为精英教育不是没有道理的。这就如同生米饭,没有一个好胃是消化不了的,大部分没有耐心的人都折在这半道上,背了一肚子书,却没有每日坚持不懈的苦读,而使之无法融会贯通。

    下面的日子,章越继续与师兄切磋,自己但有不明白的,就向郭师兄询问。

    章越还怕打搅了他的用功,哪知郭师兄却道:“易经我虽早已学过,但是却怕忘得了,你再问我一番,我也可温故而知新。”

    章越闻言放下心理包袱。

    “不过师弟啊,你易经怎地背得如此快,昨日我看见你还在读蒙卦,今日已是读到了坎卦,离卦。你是不是白日睡觉,但半夜却起来偷偷点灯夜读了?”

    章越哭笑不得道:“师兄怎可如此揣测于我,我是那样偷点灯油读书的人吗?”

    郭林道:“那你为何背经能如此快呢?我要背三五日,你却一日即可背下。”

    章越想了想道:“没什么别的法子,我也不知为何读一遍就背下了。大概这就是所谓的过目不忘吧!”

    郭林怀疑道:“你真是如此奇才?可我见你平日记性不甚好啊,昨日问你将烛台放到哪里了,你说你也忘了,找了半日才找到了,若真实过目不忘,不至于如此吧。”

    章越笑了笑道:“我只在读书的功夫上如此。”

    “那我把书给你,你当场背一段给我看!”郭林坚持道。

    章越哈哈一笑……

    幸亏郭林不是较真的人:“以你天资若下苦功,定能入县学了。这样就能回城里了。我记得去年县学治经斋收录,贴经墨义各五十道,只要十道能答中六道即可。”

    “入了县学,就不同了,除了本县章氏的族学,县学可是俊杰聚集之地。入了县学,再向学正同窗请益学问,甚至令君也会亲自授课,如此两三年后发解试也有些许成算。”

    章越听了点了点头,这有点像是要考个好高中,才能考个好大学。这些东西对上一世经历过文山题海折磨的章越而言,再熟悉不过了。

    对他这样全靠死记硬背功夫的九经科的学生而言,其实老师倒是次要,重要是县学有九经的藏书。这一套庆史兴学后所赐的九经,乃是国子监监刻版。

    监刻版不仅精美,而且经过校对是绝对没有错字的。

    民间书坊所刻的那就相当于db书,可谓错字连篇。其他错字连篇倒还好,但九经若是错了一个字,将来贴经正好考到这一题,那去哪里叫屈。

    宋朝读书人曾有个笑话,有个学正出易题将‘坤为釜’,写成了金。下面的学生向学正请教,学正言之凿凿,解释了一通,也能自圆其说。

    次日学生怀经请教。真相大白后,学生徐徐道:“先生所读的恐怕是建本,监本乃是釜字。”

    这建本就是建阳本。

    故而郭学究也是费了很大的功夫,从县学学正里借易经给章越。而不是如教授童子般,自己背诵或将郭林抄写的那份借给他们。

    目的就是为了保持原文的正确性。读书的事,还是要自己给自己负责。

    宋朝不少贫寒出身的大臣在县学读书时,都留下了借书抄读的佳话。如名臣刘挚于州学就读曾‘外假谷梁《春秋传》,范蔚宗《汉书》,手写读之’。

    说到这里,郭林顿了顿道:“先生一共教了十二名弟子包括你我在内,从未有一人能考上县学,之前韩师兄本可一试,但他却是半途而废了。”

    “若是不入县学又如何?”章越问道。

    郭林道:“自本县设县学以来,还从未有章氏族学或县学以外的读书人,能在发解试得录。县学里的章旭你或许听过,他十二岁入县学,文章诗赋在县内可谓数一数二,但是谁也不敢担保他发解试一定得过。”

    “以你的资质若下功夫将来可入县学,至于我则当通下苦功了,或有一二。将来要你考取了,师兄我却没考取,那可是什么颜面都没有了。”

    “若是考上县学,解试不过,那还不是一般!”章越又道。

    郭林道:“不一样,入得县学不仅可省去膏火之费,听闻近来粮米也有贴补,以后在县里也是人人敬你三分,尊称你一声茂才。”

    郭林一番长篇大论,就是要章越坚定考县学的决心,激发出他的潜力来。

    “姑且试一试吧!”章越如此答复。

    郭林对章越说了这一番话后,没想促进最大的人,不是章越反而是他自己。

    郭林本来读书可谓是三更灯火五更鸡,但如今一看,更是勤奋了。他有时夜里读书读疲了,他用竹签子往膝上扎。

    这都到悬梁刺股的份上。

    这可是自虐啊。

    章越见师兄如此,自己也不敢吊儿郎当,甚至连白天昼寝也是减少了,从午睡两个时辰,改为一个时辰即止。

    晚上天黑后读一个时辰的书,然后上床睡至辰时方起。

    但对章越而言,白天读了十个时辰书,睡后再读十个时辰,这样的滋味又岂是好受?以至于章越一觉睡醒,双眼全是九经的文字在爬。

    这几个月求学的日子固然清苦,但却令章越想到了当初读初三,高三的时候。不知为何,至今想来,章越格外喜欢那段岁月。

    不是通过自己努力考个好学校,而是喜欢那个那么认真努力的自己,他想到当初‘那个追逐月亮,也被月亮照耀的自己,那样的他以后再也没有遇到过了’。

    后来的人生,他只学会了‘摸鱼’一事。

    不过一天章越起夜,他到郭林一个人躲在松里里哭。

    郭林一面哭一面用拳头打着树:“我都已是如此苦读了,但是九经的书为何还是读不熟呢?自己如此蠢笨,连每日偷懒师弟都不如,我实在没用,辜负了的爹爹用心。”

    “三娘啊!三娘!我好挂念你,你可知道。”

    章越闻言……师兄还真是闷骚,平日都不和我提一句。

    而今如此读书,章越实在担心郭林身子吃不消,一旦一病不起,那么别说读书,连命都没了。不过章越没料到的是先病倒的却是郭学究。

    夏去秋来,光阴似箭。

    入秋后,章越已将易经,尔雅都背下了,正要读他经时,郭学究却病了。

    郭学究起初有些咳嗽,后是高烧,后请村里的土医诊视为伤寒。伤寒之病在古代可谓十分严重。

    得知于此,郭学究就无法教书,童子们也就不来了,其浑家每日给他熬些山中栽来的草药服下。

    郭林是至孝的人,见郭学究无钱买药医治,心底十分着急。

    迫于无奈,郭林决定找一份生计为郭学究治病…这份生计就是佣书。

    佣书就是替人抄书,这可是一份专为读书人提供的生计。

    不少名人都有这段经历。

    比如班固,汉书记载班固家贫,常为官佣书以供养。久劳苦,尝辍业投笔叹曰:大丈夫无它志略,犹当效傅介子、张骞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研闲乎?

    还有三国时东吴名臣阚泽。三国志记载‘家世农夫,至泽好学,居贫无资,常为人佣书,以供纸笔,所写既毕,诵读亦遍’。

    宋朝有个蔡定‘家世微且贫。父革,依郡狱吏佣书以生,资定使学,游乡校,稍稍有称’。

    可见不少贫穷书生都是从‘佣书’发轫的。

    至于给郭林提供这份生计的地方,正是离此数里的章氏族学。

第二十三章 回家

    章氏族学的活计是苗三娘之父推荐的。苗三娘之父虽是抠门,但人面还是很广的,居然认识章氏族学的夫子。

    只是举荐之后,苗三娘两个月的束修钱苗父只给了一个月。而且只是让郭林去试一试,并没有说试了一定录用。

    郭学究病了后不能教书,章越抽空回了一趟家里。

    从学究家的小山村,一路沿着南浦溪往下游走,谨记着兄长所言不许坐私渡的道理,然后花了三十钱从公渡渡溪,接着再沿着道走了半个多时辰方才抵至水南新街。

    水南新街依旧是老样子。

    两边摊贩吆喝声不断,向进山的香客及往来商客兜售。

    街道依旧是那么逼仄,脏水随意流淌。

    沿街的楼屋都是接檐搭棚而建。市井人家就是如此,平日这家不自觉地往门前搭个棚子,那户连夜偷偷加盖圈建。

    这些地方都建来当作门市。有的门市建在家里,或直接在门前建起浮屋,说是临时搭盖的摊棚,其实就是侵街占道。至于沿河的楼屋更是没有顾及,直接临建在河岸边。

    邻里之间平日因屋子侵街接檐闹得矛盾纠纷着实不小,不是你搭了我的屋子,就是你占了我的地,或是我看你往门前扩了三尺地,我也往门前扩三尺。

    这条水南新街最早时可容三辆马车并行,后来成了两辆,到了现在一辆也是困难。

    章越到了家叩门,但见是于氏开了门。

    “叔叔……你求学回来了?”于氏又有些吃惊又有些高兴,眉间又有些顾虑。

    章越点点头道:“今日没有功课,向先生告了假,回家看看哥哥嫂嫂。”

    “也好。叔叔走了一路,快进屋歇歇。”

    章越感觉有些陌生,回家一趟倒似成了客人。到了家中,也与以往有些不同,到处堆放了杂物,耳听楼上传来走动,还有孩童蹦蹦跳跳的走路声。

    章越心道,这不是章丘。章丘年纪虽小,但性子却沉静早已不会如此。

    于氏给章越端了水解释道:“是,卖鱼徐婶的媳妇,她年纪轻轻没了丈夫,如今带着个两岁大的孩子,也是不易。人家如今与徐婶一并僦居在咱们家。一个月两百钱虽是少了些,但徐婶常送咱们些卖不完的鱼货,如此也可省得两三百钱了。”

    嫂嫂真是会精打细算,本来以为她如此大户人家出来的女子不会持家。

    章越笑道:“真好,我记得溪儿可喜欢吃鱼了,说得溪儿,他去学堂了?”

    “是啊,午后就回来了,”提到章丘,于氏疲倦的脸上有些了喜色,“叔叔是吃完午食后再回乌溪?”

    章越神色微微有些一僵,然后道:“嗯,是的,哥哥呢?”

    于氏道:“实郎去了茶饭店徐掌柜那,本以为好歹能算算账,勾当些事,但却给人家使唤跑腿,有时还去陪着笑脸讨账。”

    章越为大哥心疼,原来他也是经营着铺子,大大小小算是个体面的商人,但如今却给人跑腿打杂,身份落差太大了。

    章越起身将背上的包裹解开,然后道:“嫂嫂,乌溪没什么东西,这是一些山货,我还要去城中一趟,回来再看哥哥和溪儿。”

    说罢章越放下包裹起身。

    于氏亦是起身,她有些不好意思道:“那叔叔早些回来,我煮你的饭。”

    “好的。”

    章越走后,于氏打开包裹,但见里面是些兔皮山菌土笋,果真都是些山货。

    山货在山里当然不值几个钱,但在城里才值钱。章越瘦弱的身板,走了一大早的路从山里带至城中给家里捎来东西,这说明他心底有这个家。

    “叔叔他,”于氏的目光里有些复杂,“真的明事理多了。”

    章越放下山货后,即从南浦桥进城。

    他没有去别处,而是去寻彭经义。自己好容易回来一趟,肯定是要去看看小伙伴的。章越到了其家中,才从他家人口中得知彭经义已是去仁寿寨。

    章越留下口讯,又去了彭县尉宅里。

    章越又扑了个空,彭县尉在县衙办差,章越将自己带来的木樨茶放下,这才出城回家。

    这时候兄长与章丘都是回来了。

    章丘一看见章越回来了很是高兴,一见面就道:“三叔,我把你教给我的三字经都背完了。”

    “三叔不信!你快背于我听听!”章越言道。

    当即章丘从‘人之初,性本善’一路不停地背下来,这时于氏在厨房张罗着饭菜,兄长则穿着短衫洗脸。

    章丘带着童稚的背诵声徐徐道来,清晰地落在每个人耳中。

    兄长边洗脸边带着笑意,而于氏也不时转过头看向这里。

    当章丘北至‘勤有功,戏无益。戒之哉,宜勉力。’

    章越大喜道:“溪儿,竟如此了得!不仅背下了,还一字不错。”

    章丘听章越如此夸奖,腼腆地笑了。

    “好了,不要缠着你三叔了,摆碗筷吧!”于氏端着一盘鱼上桌,然后走到楼道旁。

    “徐婶,我家叔叔回来了,家里多煮了这些菜,也下来吃些。”

    楼上传来声音道:“多谢大娘子了,咱们用过了……”

    双方客气了几句,徐嫂到底没下来吃饭。

    而章越与章丘已动手摆好了碗筷。章越见桌上摆满五六道饭菜。虽都是些家常小菜,但世间最好吃的也莫过于家常菜了。

    章实照旧坐在主位上对章实道:“几时才到的家?”

    章越如实答了。

    章实听章越回来去了彭县尉那很是高兴,当即道:“这就是了。上一次翻案的事,咱们兄弟俩全仰仗彭县尉。现在人家帮完你了,就不去走动了,这可是大忌。”

    “不是说咱们以后还要仰仗彭县尉,而是受人恩惠千年记,此话你要紧紧记得。”

    章越连连点头道:“兄长的话,我记得了。”

    章实笑道:“我看得出彭县尉还是更器重你的。”

    “你们兄弟俩说完没有?菜都冷了。”于氏忙完事也走到桌边来。

    这时候章丘奶声奶气地道:“娘,我可以动筷了吗?”

    章实哭笑不得道:“可以,可以,咱们兄弟光顾着说正事,连溪儿饿了都忘了。”

    于是众人这才动筷子。

    章实又向于氏笑责道:“张罗这么一大桌子菜,凭地让人以为咱们家来了客人。”

    于氏笑道:“叔叔是自家人,好容易回来一趟,怎能薄待?”

    章越连忙道:“实在劳累嫂嫂了。”

    于氏微微笑了笑。

    章实笑着对章越道:“一家人说这些作什么?既难得回来,今晚就在家里住下,明日一早再回去!”

    章实说完就听于氏轻咳一声。

    章实又改口道:“也是,家里没个地方,三哥不如去曹保正家里借宿一宿。”

    一旁于氏闷着声不说话。

    章越连忙道:“哥哥不用了,学堂里还有功课,我这需得赶回去。”

    章实点了点头,这才不再多说。

    于是一家人吃完饭了,章越就背起行囊又动身离家,不然天色晚了走山路很危险。

    章丘走到门口看着自己,一副依依不舍的表情:“三叔你几时再回来?”

    章越摸了摸章丘的头道:“三叔我学成了就回来了,你在家中要好好听爹娘的话,书要记得背,学得要勤,就如三字经里讲得‘勤有功,戏无益。戒之哉,宜勉力’,你记住了吗?”

    章丘用力点了点头道:“三叔,溪儿记住了。”

    说完这些,章越头也不回走出门去,看到这一幕,章丘的眼泪就吧嗒吧嗒地往下掉,他一时难过的,忘了和章越说,他有一日不小心告诉蒙师,三叔教自己背三字经的事。

    而这时候章实将章丘送出门去,等走了老远。章实回头望了一眼,然后从兜里掏出一袋钱来放在章越手里道:“到了学堂,好好勤学,但也不要为难自己,钱紧着些用。”

    章越道:“兄长,上次你给我的钱,我还剩着呢。不用这么多。”

    章实笑道:“家里日子还过得去,你不用省着。一切有哥哥我呢。”

    不是一切有老泰山吗?

    章越心底满满的怀疑,但还是收下钱袋子,然后向章实辞别踏上了归途。

    而章实回到家里又是一番光景,他见了于氏即责道:“三叔,好容易回来一趟,你怎地赶他走呢?连住一个晚上都不肯?”

    于氏听了道:“你是不是说过的话都不记得了?当初徐嫂住咱们家时,咱们应承他,叔叔住在学堂,除了逢年过节不会回来。既是咱们答允了人家,就当把事情办到。”

    “不就住一个晚上,我看徐嫂不会计较的。”章实言道。

    于氏皱眉道:“我也是为实郎你计较,我担心叔叔这次不言语突然跑回来,是否不想读了。你要知道在外难,在家好。山里读书那么苦,若是三叔回家一住,觉得舒坦了,生了懒意惰性,不肯回山里如何是好?那岂非是全功尽弃了,既然他要读书,咱们也答允供他读两三年,那么就不可让他半途而废,再苦都要读下去!”

    章实听了点了点头,初时想不通,后来也觉得这话有道理。

    章越走了半日,回到郭学究后,第一件事即是找到郭林向他问道:“去章氏族学抄书的事,能不能也算上我?”

第二十四章 章氏族学

    章氏族学距此大约有数里山路。

    章越与郭林二人起了个大早,学究浑家给他们煮了两碗山菜粥。

    面对这一碗连油花都没有的山菜粥,章越和郭林喝得一点不剩。想穿越前自己顿顿无肉不欢,而现在清汤寡水的山菜粥都能吃得如此香甜,而且意犹未尽。

    二人走了近一个时辰终于赶到章氏族学。

    章氏族学建于南峰,山上本有一寺。章得象在未发解前,曾于寺中读书,列位宰相时将此寺改作家庙。按宋律官员可以奏请天子为先祖设祠院,但唯有执政才可将祠院设在寺观中。

    而这章氏家庙也兼作族学方便族中子弟读书。

    说起章氏渊源,要从先祖章仔钧说起。

    五代乱世时,藩镇相互攻伐。章仔钧为闽国大将,屯兵浦城,镇守入闽门户之地三十年,屡败南唐来犯。

    章仔钧病故后闽国自乱,南唐南北会攻于建安。

    城破时,南唐军欲屠城。其妻练氏舍一人之命,活全城百姓,被称为练夫人。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章仔钧有子十五人,孙六十八人。章氏于浦城繁衍,人口众多。

    章仔钧为章得象的高祖。章得象于咸平五年进士及第,授官大理寺评事。

    时宋朝立国已五十年,自太祖开国以来所用将相皆北人。太祖曾刻石禁中曰‘后世子孙无用南士作相,内臣主兵’。

    但章得象为宋仁宗破例简拔,为宋代闽人第一位入相者,扶掖了南方声誉,声动天下。

    相传福州有一条南台江,闽人谣曰:“南台江合出宰相。“至章得象相拜相时,南台江水退沙涌,行人可涉水至江对岸,后人称之‘沙合可涉’。

    庆历年间,章得象与富弼、韩琦同在枢辅。富,韩二人皆少年执政,颇务兴作。章得象位丞相,终日默然,不劝一句。

    旁人问:“富、韩勇于事,怎么办?”

    章得象道:“我每见小儿奔哒,从不诃止。等他脸撞墙上,就知道痛了。这时他方猛于奔跳时,你劝不住的。”

    章得象这话里透着宰相气度。

    章越虽没有进族学的资格,但颇以章得象自豪的,将来如果有机会,也想如他这样装个逼。

    官家啊官家,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

    如今富弼,韩琦二度为相,而章得象已是病故,留此昼锦堂遗泽族人。

    另外说一下与章得象同朝为臣的范仲淹。范仲淹年少家贫,为官之后仍是生活俭朴至极。范仲淹却买了一千亩地拿来建作义庄,赡养贫穷的族人。

    章氏族学称昼锦堂正建于南峰山上。昼锦二字与锦衣夜行互为反义词。无独有偶,韩崎也有一座昼锦堂,欧阳修还为此写了一篇《昼锦堂记》。

    章越与郭林从山下至山上行来,道旁多植桂树。这时正值桂花盛开之时,二人一路从山下行来,但闻香飘满山,令人心旷神怡。

    浦城多植桂树,六朝时江掩知浦城时,曾写有‘香枝兮嫩叶,翡累兮翠叠’的诗句。而桂又通贵字,明清乡试在**月,因此人称桂榜一语双关。

    二人来至昼锦堂前,与门子通报一声。

    等候之时,章越看着眼前青瓦雕梁,再以朱漆刷就的蜃灰夯墙,不用想也知比自己所处的茅屋高大尚了不知多少。

    堂前还有一石碑,为章家进士题名碑。包括章得象本人之内一共有十五人之多。

    然后门子引着二人走至堂左。二人沿途但见树荫,廊间,石墩间或有男子持卷诵读,也有人在投壶,甚至射箭的。

    既有刚束发不久,有的则有近三十。

    章越没看过古人射箭,不由放缓脚步,但见一名近三十岁的青年,正弯弓射箭。虽看不见箭垛,但听喝彩声陆续传来,可知是箭无虚发的。

    那人也是很是得意,放声一笑,很是意气飞扬。

    章越还要在看,听得郭林催促,这才叫快脚步。

    但听郭林压低声音道:“此地不比塾中,来时我如何交待你的?要谨记处处守得规矩,没人问你,不可多说一句。”

    ”是,师兄。”

    二人再来至一偏堂。

    门子安排二人各坐在一张几案后。

    不久一名宽袍大袖的老者步出,但见他五十有许,在南人之中,他的身材算是高大的,须发皆白。

    章越看了一眼,不由低声赞道:“如此才像是教书的。”

    说完章越看了郭林一眼,幸亏他没有听到。

    夫子身后跟着两名学生,章越认出此人正是方才在院中射箭之人。

    “先生!这二个少年即是来此佣书的。”门子介绍后即站到一旁。

    那老者点了点头抚胡坐在塌上,而那学生对门子道:“让他们写几个字来看看。”

    “是,斋长。”

    案上有现成的笔纸,门子去学堂给二人端来研磨好的墨水。

    章越和郭林一并提笔点墨看向这名学生。

    对方向二人道:“范文正公的《南京书院题名记》可会?”

    章越,郭林对视一眼,然后一并摇头。

    那人摇了摇头,一扬袖道:“……经以明道,若太阳之御**焉;文以通理,若四时之妙万物焉。诚以日至,义以日精。聚学为海,则九河我吞,百谷我尊;淬词为锋,则浮云我决,良玉我切……”

    “……至于通《易》之神明,得《诗》之风化,洞《春秋》褒贬之法,达礼乐制作之情,善言二帝三王之书,博涉九流百家之说者,盖互有人焉。

    郭林,章越连忙提笔刷刷写下。

    章越边写边想,庆历新政时,范仲淹,韩琦,富弼为变法派,章得象虽没有阻止,但却是不赞成。我等身为章氏子弟,拿范仲淹的文章来读好吗?

    不过这句‘聚学为海,则九河我吞,百谷我尊;淬词为锋,则浮云我决,良玉我切’,读来真是有磅礴浩大之气。再想想范仲淹的为人,与他的为官一样,都是可以跨越千古的。

    想到这里,章越已是写完。

    门子将郭林章越二人所写奉给那学生。学生再奉给老者。

    老者先看郭林的字点点头道了句‘尚可’,

    随即又看章越的字,老者眉头一皱道:“差些。”

    说完老者欲走,结果已很明显了,章越则起身道:“启禀先生,学生也自知字写得不好,可否只要一半钱!”

    老者摇了摇头:“就算你不要钱,但抄来不能看,也是浪费笔墨。”

    章越道:“学生还精通算数,若有账本要算或抄录,皆可帮手,学生家贫,唯有佣书以谋生,还请夫子成全。”

    “班固曾言‘大丈夫安能久事笔砚?’然而若非年少佣书为生,日后怎遂青云志?”

    “你既家贫,他人也家贫,怎可……”学生微有怒色正要训斥。

    老者伸手一止道:“平日佣书几钱?”

    “一页字三个半钱。”

    “那此子定作两个钱,随便拿些文稿给他就是。”老者吩咐道。

    “可是……”

    另一名学生道:“子平,南坡那边的学田要清丈了,学田东南西北的四至总要有人来算,这少年既说会算经,不如一试好了。”

    这名学生看了章越,这才不甘愿地道:“也好!”

    章越拱手道:“多谢先生,多谢斋长。”

    说完先生与另一名学生即离去了。

    这名学生对章越的感谢丝毫不在意,他瞥了一眼道:“我是本堂斋长章衡!你们二人以后每日辰时到了抄满五个时辰的书,每页若有错字漏字即扣钱。”

    郭林垂头拱手道:“是。”

    “价钱说好了,郭学兄一页三钱半,按页计钱,写多了不会少了你们,但不可滥竽充数,另外学堂每日管一顿中饭。”

    “多谢。”

    “至于你……”章衡指向章越道,“你的名字我不愿知晓,夫子答允予一日两钱。我未答允管你午饭之数。如今要么减至一钱。要么你自己带饭来,我仍给你两钱?”

    章越道:“一钱即一钱,多谢斋长照应!”

    “要不是先生开口,谁与你照应?明日将家状交来,还有你们不是本堂学子,只许从后门入。”说完章衡拂袖而去。

    章越看着章衡离去,哼了一声道:“我道什么名门子弟,气量如此狭小,将来成就也是有限!”

    “师弟!人家给咱们一份生计……你还如此说他,于心何忍?”郭林气道,“今日实不应带你一并前来!”

    “师兄,你为何连我一般生气?”

    郭林硬着声道:“你想入章氏族学的心事,以为我不知吗?”

    章越一怔。

    当日郭林都没理会章越。

    章越也早早入睡。

    在梦中章越来至一山清水秀之处,正是那日老者托梦的地方。眼下此处空旷无人,唯有鸟鸣声,一旁则是绿树成荫,初阳斜照。

    章越心念一动,脚下草地突而升起了石桌石椅,及笔墨纸砚。章越不由大喜,于是坐在石桌石椅上,决定提笔练一下书法。

    今日竟被老者鄙夷书法不佳,实在是一件令他大感很没面子的事情。

    先正楷,再行楷,后行书。苏轼谈书法也说过,楷书如站,行书如行,草书如奔。没有站不好,就走路奔跑的道理。

    要论楷书有晋楷与唐楷之分。

    如明清学楷,会要你从唐楷开始,临摹颜柳的楷书,此被视为楷书之巅峰。

    但宋朝推崇是晋楷,也有推崇唐楷的,但士大夫有‘书不如入晋终是野’的说法。故而章越打算临

    眼下章越的永字八法已有小成,宣示贴又是上一世临摹过的,因此心底一定于梦中持笔写起。

    章越决意书法也要练至赚到三钱一页方可,为自己挣这一口气来。

    于是章越手不停地写了一夜。

第二十五章 君子厚德载物

    章越梦中所临的《宣示表》。

    《宣示表》是钟繇的名帖,传钟繇练字极勤,不论场合地点,有空就写,有机会就练。与人坐在一起谈天,就在周围地上练习。晚上休息,就以被子作纸张,结果时间长了被子划了个大窟窿。

    不过《宣示表》原帖据说当年八王之乱时,王导将之缝在衣襟里携之渡江,后送给了族侄王羲之,王羲之又给了王修。王修很喜欢此帖,死后将此帖同葬。

    如今所传这《宣示表》被认为是王羲之所临的,并收入了宋室的皇家密藏《淳化阁帖》。

    章越写这《宣示表》第一个字‘尚’时,就遇到了挫折,怎么写也写得不满意。

    章越也知是自己笔力不够的缘故。

    不过幸亏有得是功夫。

    书法一道除了天赋之外,最重要的就是功夫。钟繇练字不是极勤吗?甚至睡觉时,也用手指在被单上划,以至于被子都破了个大窟窿。

    但钟繇再勤奋,有自己这么闲吗?

    在此练字,章越运笔运力都与平日无二。

    平日读书章越在此呆上六个时辰是受不了的,故而大多时候只读五个时辰。如今章越逼着自己写六个时辰的字,就如此坚持下来。

    并且章越打算以后先读书两个时辰,再写字两个时辰,最后再读书两个时辰,长此以往将六个时辰练满了再退出去。

    晚上下了一夜的秋雨。

    次日章越一觉醒来,屋内水盆都已是盈满了雨水。

    茅屋漏雨的场景早已家常便饭了。

    章越顺手往床边的土盆里蘸水在案几上写下了‘尚书宣示孙权……’几个字,一见之下果真笔力有略微的长进。

    一旁郭林正好洗漱回来,看见章越如此勤奋练字,也觉得是个好办法,然后也伸指往床边土盆点去……写了几字后不明,又放在舌尖一点……

    郭林和章越穿好衣裳,喝了两碗清粥即前往章氏族学。一路上,章越见到郭林频繁伸指往树皮上蹭,不知何故……

    他们从后门入了族学。

    昨日他们从正门走时,已弄清楚章氏族学大致结构。

    大门入内后左首乃教授,讲师的住所,右首则是学生的斋宿之处。往北过了一道门,即是昼锦堂,前后都是回廊,中央一座砚池,院中遍植杨柳。

    昼寝堂后中央是射圃,西北乃庖厨,东北则是学仓及。

    建州府学及浦城县学都专门的誊录所,作为佣书之用,而建州府学甚至因地制宜,还自己刊印书籍牟利,收钱以助学粮。

    今日他们就从西北角小门入,这里是厨子出入之处,经过射圃时,又见不少族学学生早已在此习射。

    宋朝的读书人还是有汉唐古风的,南方人习射,北方人骑马。

    随即二人来到阁门,管阁的职事给二人开了门。

    阁门内是学仓与,平日一名职事兼管着。

    这名职事是个五十余岁的小老头,板着张脸,一副生人勿扰的样子。

    “汝等即是来抄书的?”

    “是。”郭林恭恭敬敬行礼。

    “喽,就是此地。不许上楼,不许在阁内喝水点烛。出阁门前必须与我通报,方允离开,就是出恭也需如此……”

    郭林道:“是。”

    “在此一切都是我说的算,尔等不可异议,否则赶出去!”职事狠狠地放话。

    有上下两层,他们在下层抄录稿子。书室十分狭小,只摆了两张矮案,苇席及笔墨纸砚。在这里抄上一日书身子肯定受不了。

    职事又吩咐了几句话,上楼取了本书,将门给锁了即离去。

    面对一桌案的笔墨纸张,章越此刻感同身受地明白班超为何当年投笔喊出了那句‘大丈夫安能久事笔砚’。

    章越先研墨倒水作准备的功夫的,一会职事来此,拿了一叠稿子让郭林抄录,而章越却并无一稿。

    章越愣了一会心道:“这算什么?”

    佣书是按页数日结,若自己不写一字,岂非没有收入。

    “师兄,可要帮手?”闷坐半响,章越向奋笔疾书的郭林问了一句。

    郭林看了章越一眼道:“不必。”

    郭林言语里有些冷淡,看来还在生昨日的气。

    章越受不了屋里积灰的味道,走到门外透气,正巧见方才那名职事正坐在阁门旁捧书细读。

    年纪这么大了,还这等勤学!

    为何从古到今图书管理员牛人辈出,章越算是有点明白了。

    章越又走回了屋子,就听郭林皱眉道:“师弟,你可否别如此走来走去的……”

    郭林又觉得自己话有点重,缓和下语气道:“我知道……昨日不该如此……你眼下没活计,可能得罪了那斋长,一会去我与他一起去给他赔个不是。”

    章越道:“师兄,咱不用赔礼。”

    郭林道:“你不愿赔礼,我去赔礼。初来乍到,一切都要忍耐。”

    章越忽道:“师兄,我近来读易有所心得。”

    “如何心得?”

    章越道:“心得就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易经以乾卦来象天,以坤卦来象地。乾坤之间,也就是一阴一阳,这彼此之间好比,夫妻,君臣,主客,师生,主雇……

    “故而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就是君子在主位时,你是丈夫,君主,父亲时,应自强不息,不可指望他人。地势坤,即君子处于客位时,比如你是妻子,臣子,儿子时,应为一个有道德的人,尽可能包容,配合于主位。”

    其实章越这番话的心得来自,五道口职业技术学院的校训,自强不息,厚德载物。

    郭林停下笔道:“你是想以坤卦来说你我现在的处境吗?”

    章越笑道:“不愧是师兄,一听即懂,坤卦正对应着乾卦,正好可指如今。我们初来乍到,就是客位。”

    “坤卦元亨,乃一个好卦,卦辞上有云,君子有攸往,先迷后得,意在我等贵在坚持。”

    郭林点点头道:“说得有些道理,你再说说爻词。”

    章越道:“从六爻之变化,乃道之易也。初六,履霜,坚冰至。如同咱们初入客位,就如师兄方才所言初来乍到,此时此刻似‘脚踩在霜上,下面就是坚冰’,你我都不舒服。”

    “六二,直方大,不习无不利。你我虽初来乍到,但与主位暂无利害冲突,不会对你不利,大可放心。”

    “六三,含章可贞,或从王事,无成有终。还是那句话我等身为客位,待人以厚德,贵在坚持,主人家叫你干嘛你就干嘛,不求有功但求有终。”

    郭林拍腿大笑道:“师弟说得有道理。下面如何变化呢?六四,六五,上六如何解?”

    章越想了想道:“六爻前三爻是客卦,后三爻是主卦。六四就是由客入主了。”

    “六四,括囊,无咎无誉。这时你我已是由客入主,如同半个主人,但反而要更谨慎,不要乱说话,无功无过才是最好。

    “六五,黄裳,元吉。这时就已好比君臣中的宰相,代夫主持一家的女主人,老师的得意弟子,此乃主客最融洽之时。五爻为有功之卦也。”

    “上六,龙战于野,其血玄黄。此时主客易位,臣临君上,雌鸡司晨,与原来主人家必有厮杀。”

    郭林闻言大笑道:“有意思,有意思。”

    章越道:“故曰‘坤道其顺乎,承天而时行。积善之家必有馀庆,积不善之家必有馀殃。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由辩之不早辩也’。”

    “这一语可谓是坤卦的结论了。”

    章越也没料到,自己只是随便说说,但自己背了一肚子易经的卦辞,文章,似反掌观文般,逐渐清晰明白。

    章越记得这年头似昨晚在梦中一闪而过,而如今……

    易经的学问,原来既不高深也不玄奥,竟是如此浅显明白。

    正待章越与郭林说话时,门外的职事,站在屋外听了半响抚须微笑,露出此子有点东西的表情。

    章越与郭林聊了一阵,郭林继续忙事了。他也是无聊,当即睡瘾发作,睡了过去。

    没过多久,但听砰地一声!

    章越被吵醒,睁眼但见章衡站在自己面前。

    章衡道:“居然昼寝?真不知你先生平日如何教导的?”

    章越看了一眼郭林,但见他满脸羞愧,很是无地自容。

    章越道:“斋长,是我不知昼锦堂不可昼寝的规矩。斋长又不安排事,我只好养养精神。”

    昼锦堂不可昼寝,这话当然可以反着理解。

    章越不是不记仇的人,章衡昨日今日两次三番对己言语傲慢,一次还算了,今日不怼回去怎忍得?

    自己就算没有脾气,也有起床气。

    章衡没料到章越竟敢呛自己,不由惊怒。

    这时候门外职事入内道:“斋长,先生似有事找你!”

    章衡点了点头,然后将一叠纸张掷在章越桌上道:“这些你都抄好了,若今日抄不好,明日就不用来了。”

    说完章衡拂袖而去。

    一旁郭林上前劝解章越道:“方才如何说得?履霜,坚冰至。初来乍到,咱们以客适主,要慢慢来。你与他动什么气?”

    “师兄说的是。”

    章越然后又向职事行礼道:“方才多谢老丈解围。”

    职事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也不否认而是道:“小郎君是个聪明人,但我劝你还是收敛着些脾气,否则在此不久。”

    “多谢老丈,小子记住了。”

第二十六章 火把和灯笼

    章衡走后,章越看着这厚厚一叠心道,终于有事做了。

    郭林道:“你将此写好了,他人再如何也挑不出错来。我看看,若是你写不完,我也替你写些。”

    “那如何省得,师兄你写一页三钱半,我一页才一钱。”

    郭林道:“你知道就好,不过你写慢些无妨,最要紧是不许有错字漏字,否则一日就白写了。”

    章越道:“果真师兄对我最好了,不过若是一页错漏一字扣一钱,那么一页我就白抄了。若是错两字,我岂非要倒找钱给他们。”

    郭林闻言拍腿笑了笑起来道:“师弟,你这时还会说笑。你这性子真不知说你什么好。”

    章越微微一笑,当即往磨好的墨里倒水,调匀墨色后当即提笔抄起书来。

    郭林站在章越身后看了一会,他有些担心章越的字仍是不合意,或是求学而有所潦草。郭林但见章越一笔一划勾画清楚,写得是正正规规的楷书,且还有些许的古雅之意。

    郭林不由问道:“师弟近来临得是《宣示表》?”

    章越一听很高兴,郭林能看得出来,说明自己的字经过昨夜一番苦练,虽说没有得意,但也有几分得起形了。

    “师兄果真好眼力啊,你看看可还行吗?”

    郭林道:“有些许长进吧,看来平日我让你抄经终于见成效了。照着如此写,功夫下久了,笔力自到,筋骨自成。”

    “好的。”

    于是章越继续抄起书来,如郭林所言,抄书也是练字嘛。

    宋朝是一个文化登峰造极的时代,士大夫们沉醉于文墨之道,而忽略了武功。宋朝皇帝也是如此,几代皇帝都是书法大家。故而从上至下形成对书法一等追求,写一笔好字是算是人的另一张脸面吧。

    趁着抄书的机会练字,还有免费的笔墨用,尽管只有一钱,但何乐不为。

    想到这里,章越不由心平气和,继续将抄书当作一项技艺来锻炼。

    章越与郭林二人抄的不同,郭林抄得是赋策,应该是由学堂上的学子所作,现在仍有唐时行卷的习气。学生平日的得意之作都要抄录下来,由本人或亲朋师长请高官过目,代为延誉。

    比如政坛上的大伯乐欧阳修,提携了王安石,苏轼,苏家三夫子。

    王安石就是曾巩推荐给欧阳修的,王安石与曾巩是同乡,曾巩之妹嫁给王安石的兄长王安国。而曾巩又是欧阳修最得意的弟子。

    曾巩向欧阳修推荐时言‘巩之友有王安石者,文甚古,行称其文。虽已得科名,然居今知王安石者上少也。彼诚自重,不愿知于人。’

    以王安石性子,若没有欧阳修的提携,曾巩的举荐会艰难许多。

    郭林字写得好,故而族学里学生行卷邀名用的。

    而章越字写得差,抄录的都是些已经及第过读书人的文章,然后给每个学生都抄录一份如此。因为字丑所以不能外扬,只能内部消化。

    章越所抄的是赋。

    进士考试中有诗,赋,策,论等体裁,但分量最重的是诗赋,赋又在诗之上。

    一篇赋的好坏,决定考生去留,其余则定上下。这篇赋都非名家所作,而每篇要抄录三十六份,也就说族学里一共有三十六名学生。

    章越算了算大约是一页半,不知是按两页算,还是一页半算,若是两页就是七十二钱,这收入倒是不错。

    章越认真写来,这才抄了两篇。

    这时候职事已端着一案到来:“不可在书室吃饭,要吃去室外。”

    “可有桌案?”郭林问道。

    “没有。”职事这小老头甩下这句话即走了。

    这是要他们蹲着吃。

    章越倒是没那么多讲究,小时候饭厅没有电视,为此端着饭跑到客厅吃饭也是经常。

    但他见到郭林有些愤怒。他虽是家贫,但自小也是承诗书之教的。吃饭必用桌案,且必须‘食居人之左,羹居人之右’。

    眼见摆在地上的饭食,郭林不由犯难。

    章越想了想道:“师兄,我们初来乍到,应并非书院薄待你我之处。坤卦上不是有云‘直方大,不习无不利’。你我刚到族学,他们最多不搭理,彼此又无利害冲突,非逐我等之意。”

    郭林点点头道:“说的对。我们一并找职事商量。”

    当即郭林走到职事那拱手言道:“食无案,不成礼。我们虽来佣书,但也是读书人,请以读书人之礼待之。”

    职事不满道:“又来生事?吃饭就吃饭,哪有那么多名堂,这急切之间又去哪里给你们找食案?”

    郭林欲再言,章越出面道:“我方才路过射圃,旁有一方亭,还请职事允我们去此食用午食。”

    “随你们。”

    “多谢职事。”

    郭林,章越二人当即端着食案走到亭中。饭是稻米饭,压得很实,汤是盐豉汤。饭和汤都是双份,还有一碟咸菜由章越和郭林共食。

    在学究家里顿顿吃稀,这里好歹能吃一顿干的。

    章越已是端起饭来飞快地扒了两大口,然后闭上眼睛感受着饭粒充斥着嘴巴的感觉。这稻米饭是炊制的,既带着木桶香味,咀嚼在嘴里又是格外的松软香甜。

    这是真木桶饭,不是快餐店里铁盆外裹着个木桶壳。

    “慢些!”郭林提醒道。

    章越笑了笑夹了块清脆可口的咸菜,陪着米饭吞咽下去后,又端起盐豉汤喝了一口,浓郁的酱香。

    这一顿稻米饭倒是令章越幸福感爆棚。

    章越与郭林一边吃一边看着族学里的学生们陆续走去吃饭,身旁都跟着书童为他们背负书箱,箭袋。

    午后用饭借宿,学生不是继续回昼锦堂里继续读书。这时读书人还是有着所谓食饱不可久坐,会伤气血的说法。

    这时候子弟门会去习射,投壶,游息。

    从早到晚一直坐在那苦读,这是没钱人才为之的事,甚至读累了小睡一会也会被骂作昼寝。

    只有穷人家才晚上不读书,至于衙内们有点不起蜡烛之说?

    章越再度看到斋长章衡于一众学子簇拥之中,来到箭垛前。

    在众学子注目之时,章衡微微一笑从书童手里接过弓。但见章衡身形笔直如松,一手箭如连珠,无一不命中红色的垛心,左右学子见此喝采起来。

    章越也不由在心底喝采。

    郭林道:“族学里斋长自是了得,勿招惹他。”

    饭后二人继续抄录文章。

    不知不觉已至天黑,郭林已是抄毕,但章越却仍有十几篇没有抄完。

    郭林先捡起章越的文章先校对了一遍,挑出了个错字漏字的地方,然后又见章越写得慢然后道:“我给你抄吧!”

    章越道:“天黑了,师兄先下山,不然路就不好走了?”

    “那我留下你一人下山?”

    郭林当即拿过一半替章越抄写起来。章越边写边道:“坤卦说得‘含章可贞,或从王事,无成有终。’我算是明白了。”

    这话的意思是做事情不要你做得多好,但一定要事事有所交代才行。书可以抄得慢字差些无妨,但全部抄完却不关乎能力,而是在于态度。

    “道理可以从书中得,但还不是自己的,最后需在事上磨方可。师兄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郭林点点头:“师弟说的对,此就是厚德,唯有厚德才能载物。经历此事,也算磨一磨你的心性。”

    章越与郭林对话,传至屋外。

    职事听了不有抚须微笑:“真有意思。”

    等到天黑,章越已是抄录完毕将三十六篇交给了职事。

    职事道:“这些值多少钱,你们问斋长,我才懒得管你们的事。”

    “多谢职事!”章越郭林一并行礼,然后准备告辞下山。

    “慢着!”职事开口道,“天这么黑,你如何下山?”

    章越和郭林对视一眼。

    职事道:“我这里有些松油,你去折些树枝树皮来,我给你们做个火把!”

    章越郭林闻言大喜心道,还是有好人啊。

    当下职事给章越,郭林作了支火把。师兄弟二人一并持此下山。

    章越此刻心情不错说着趣事,但郭林却一脸凝重地叮嘱道:“咱们走路归走路,若听后身后窸窣的怪声,千万不要回头,直直往前走就是。”

    “为何?”

    “你照着听就是了,你看山那片似个坟头,咱们安安静静地走过去就好了。”

    章越见郭林如此,也不好再说,气氛有些压抑。天边月光暗淡星星稀落,四野一片漆黑,师兄弟二人并肩擎着火把。火把照亮了眼前的方寸之地,但却给二人平添了许多勇气。

    章越与郭林一起如此走了数里夜路方才回到家里。

    此刻火把已快燃尽,幸喜却见远远地一盏灯笼亮起,在夜色中朦朦胧胧的。走到近处二人看见郭学究强撑病体与她浑家一起提着灯笼正在屋门外等候着自己和郭林。

    郭林见这一幕几乎泪崩,丢了书囊奔向前跪在郭学究面前道:“爹爹孩儿不孝,如此迟方才回来,累你在屋外等候。”

    章越随后赶到连忙道:“先生,是我的不是,我抄书抄得迟了,累师兄陪我抄写到现在。”

    郭学究扶起郭林道:“回来就好,老夫只是挂心罢了,你们如何回来的?”

    章越道:“先生,是职事给我作了火把,我和师兄一路照回来的,那职事话虽说得不好听,但却是善人。”

    郭学究道:“那需谢谢人家,好了你们赶快进去洗漱,家里还没有吃食?”

    学究浑家道:“还有一块饼子。”

    “各分作一半,你们吃了饼子,就去歇息吧!忙了一日都乏了吧!”

    “爹爹孩儿不乏,孩儿还要再读一会书!”郭林言道。

    “我陪师兄一起。”章越在旁言道。

    “好吧。”郭学究点了点头,又对浑家吩咐道,“快熄了灯笼,费油!”

第二十七章 二哥又坑我

    山野的夜晚深邃宁静,远远近近唯有茅屋里的一盏孤灯独明。

    现在正是秋寒露重的时候,虽是蚊虫少,但是入夜之后骤寒。郭林和章越吃了半个饼子,然后郭林点了一盏灯读书。

    章越这才看了五六页即眼皮子上下打架,实在是顶不住了。

    郭林见此语重心长地道:“师弟,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咱们抄了一日的书,功课必是拉下,若不趁这时读,如何是好?”

    章越点点头道:“师兄说得是……我省得……”

    章越边说边长长打了两个呵欠,看得郭林又是无语,又是无奈。

    章越又强打着精神看几页书。

    郭林见章越无力坚持,又是苦口婆心地道:“我知师弟天资聪颖,过目……读书不忘,可一味依仗天资才赋,早晚是有用尽的一日……”

    章越点点头道:“师兄说的是,所谓天作之才,就是百一之天赋兼有百九十九之用功……”

    “百一之天赋兼有百九十九之用功……”郭林品着这句话心道,师弟真乃奇才,随便一句话都如此有深味。

    郭林心道,对啊,师弟纵使比我聪明,但我勤加努力,难道真就比他差不成?

    郭林欣然道:“师弟能明此理就好,故而……”

    哪知章越又道:“然则那百一之天赋,更胜百九十九之用功……不是那块料,再勤奋也是无用……师兄我疲了,反正已看了十几页书,边睡边背!”

    说完章越盖下书走到塌上合衣即睡。

    郭林品着章越最后这话良久无语:“边睡边背,我倒从未听过这读书法子。”

    “师弟……”郭林看见章越呼吸之间竟已睡熟,也不由对章越躺下即睡的本事自叹不如,“……至少也先洗漱再睡……看来师弟真是累了。”

    其实郭林何尝不累,一大早即动身前往章氏族学,抄了一日的书,又到这个时辰方才回家,无论身心都疲乏至极。但郭林明白每日功课若拉下,即易生疲惫懒惰之心。

    “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郭林勉励自己,疲惫至极之时,郭林起身取土盆里的凉水泼面……

    这熟悉的味道……

    为什么师弟连角落这盆也没放过……

    次日。

    师兄弟二人起床。

    章越见郭林一脸疲惫的样子问道:“师兄你没事吧!不然今日你我告假。”

    郭林摆了摆手道:“无妨。我还能撑得,今日咱们需去问斋长,昨日结多少钱?规矩处处都要问清楚了,免得到时算起吃亏。”

    “师兄所言极是,师兄昨日抄了几页?”

    郭林道:“五十七页。”

    章越吃惊道:“那是一百九十九半钱,这一日两百钱可以啊!”

    浦城本地普通用工,在七十五钱至一百钱一日,一月也不过两三贯。

    郭林心道,师弟算数果真了得。

    郭林苦笑道:“一日两百钱虽多,但却荒废了课业,实是得不偿失。若非为了爹爹的病,我岂会如此。只盼早日医好了爹爹的病,继续攻读。”

    “师弟虽只有一钱,但今日咱们去问问,一顿饭也不值几十个钱啊!”

    章越道:“师兄别问了,那斋长分明就是为难我。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郭林道:“那也要据理力争,如何也要一试。快些动身,今日我让娘给我们备了环饼,咱们边走边吃,如此可省一顿饭功夫。”

    所谓环饼在北方是油炸馓子,但唐朝却是一块中央有洞饼,用绳窜起来挂在行囊上。如此宋朝南方还保留着唐朝的称谓,作为路食的存在。

    “好!我去拿竹筒打水!吃那个口干!”

    郭林随口道:“多打些水来,你近来有些火大!”

    章越取竹筒一面去缸里打水,一面自言自语道:“师兄怎知我火大?莫非师兄是勾践吗?”

    二人一早起床,用了一个时辰方才赶至南峰。

    二人一到书院即询问章衡昨日结钱的事。章衡不耐烦地道:“此事怎来询我,你们去问学录。”

    宋朝国子监有设斋长,学录。

    斋长的职位类似于大学辅导员,学录的职位类似于助教,不过太学的斋长,学录都由学长担任。

    这一套办法从何而起,无处考证。

    据说是范仲淹庆历新政时,改革太学制度取法于胡瑗。胡瑗乃当世名儒,但却不是官员,然又称‘白衣而为天下师’。

    胡瑗曾先执教于苏州,湖州州学,主张读书人‘明体达用’,于是他门下学生分为‘经义斋’和‘治事斋’,此举开创了教学分系分科的先河,主张因材施教。

    经义斋专研经义,培养学者型人才。

    而治事斋,除了经学,还要学习武学,文艺,水利,政事等等,专门培养为官从政人才。

    范仲淹变法改革太学,不仅引用胡瑗的苏湖教法,还让自己两个儿子范纯佑,范纯仁拜胡瑗为师。

    范仲淹之后,欧阳修也喜欢选拔人才于胡瑗门下。当时礼部贡举,胡瑗弟子十常居其四五。而王安石变法时,也喜用胡瑗弟子为变法骨干。

    当时胡瑗名气大到什么程度?

    有人形容‘儒生言谈举止,见之不问可知胡瑗弟子。学者语先生,不问可知是胡瑗’。

    至于用学生来管理太学,达到练事的目的,以培养将来治事的人才,也是胡瑗的教学目的。

    此举令章越想到了后世的学生会。大学时提到学生会无人不骂,但骂过之后,若自己将来手掌权位,会不会比当初骂过的人干得更好?

    至于章衡提及的学录,正是那日章越,郭林面试时另一个学生。

    学录看了二人笑道:“我今日看过你们昨日抄录了,几无错字漏字甚好!”

    “多谢学录赞誉。”

    学录对郭林道:“你抄录五十七页,既与先生约定三钱半一页,如此就是一百九十九半钱。”

    说完学录翻开一本账本,在郭林的名字写下一百九十九钱半的字样,然后道:“三日之后,可以日结,前三日算是押此。尔等可有异议?”

    “一切听学录吩咐。”

    学录又看向章越道:“我听闻斋长说,你将两钱折为一钱抵一顿午饭可有?”

    章越道:“确实如此。”

    学录道:“如此一日能有几个钱?可是亏了。不过也要按规矩办事。我观你昨日抄得一页多些,你我抵作两页计较,就算作七十二钱。”

    章越,郭林对视一眼不由惊喜。

    “多谢学录。”郭林代章越答道。

    章越也是抱拳称谢。

    学录笑道:“午饭的事,也是斋长说定的,我这里给你算松些,但你也莫谢我,我也是看在你错字漏字甚少的份上,算是替我也省省心。此外学田的账目甚至繁杂,我这里也缺个帮手,到时候或用你数日,这可不记入工钱。”

    章越心想这是与人方便,也是与自己方便:“以后请学录吩咐就是。”

    学录点了点头。

    郭林问道:“还未请教学录高姓大名?”

    “不敢当,章采即是。”

    章越品了品可没记得历史有名人物,着实可惜了。

    学录章采又看向章越:“是了,我昨日看家状,你是县学里章旭的兄弟?”

    郭林吃惊地看向章越,章越承认道:“确实如此,他是我二兄,我在家中行三,学录莫非与吾兄熟识吗?”

    章采笑道:“真是章三郎君,失敬失敬。我也不算与令兄相熟,但也是数面之交。当初陈令君在仁时,曾带县学学生来南峰与本族弟子登高共聚。”

    “那日正是九九黄花节,我等族学子弟与县学子弟们皆头插茱萸,一并喝桂花酒,吟诗作歌投壶射箭,真是好不快意。”

    “当时两家师长都在,两边的弟子不免有上下之心,于是趁酒即以切磋学问之名显才。当时汝兄可谓出尽了风头,以文采折服众人,甚至连投壶,也力压人一头。遥想二郎昔年风姿,豪迈之余却又有几分轻狂,但确实是才高八斗,在下当时是输得心服口服!”

    章越听了也不由想象二哥当年之事,重阳佳节众人畅饮,在陈襄与昼锦堂先生面前,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趁着酒醉,力压本县所有青年才俊,想想也是件非常快意的事。

    但章越转念一想,二哥在人家地盘上出尽风头,岂非遭人嫉恨。

    果真章采继续道:“若非你有几分相似令兄,我也不会着意看你的家状。”

    “不过子平一直对此介怀于心,他向来自视甚高,但除了令兄,他生平可从未输过他人。你最好不要告诉他,你是章旭的弟弟。”

    章越愣了半响,真可谓躺着也中枪。自己这二哥走了,仍要继续坑弟啊。

    也怪陈襄没事带着县学弟子切磋什么学问,这不分明砸人场子吗?自己二哥若不出身于疏族,本该在章氏族学就读,但却去了县学。如今一个疏族子弟,挑了你们全部,让本家弟子们的面子往哪搁,这实在让人情何以堪。

    马蛋,看来这梁子结定了。自己这二哥真是走到哪祸害到哪。

    ps:陈襄诗两首《九日与浦城县学诸生游南峰院》

    九日黄花节,新樽绿蚁浮。投壶鸣鲁鼓,歌者似商讴。诸子衣冠盛,先儒礼乐修。西岩山景好,为尔作阳秋。

    《皇佑四年春重到浦城县南峰寺因怀旧游》

    重到南峰寺,寻思九日游。黄花何处去,白雪有谁留。薄宦三千里,流光四十秋。归来见诸子,林下好相求。

第二十八章 借书

    如此章越就在族学安顿下了,虽说前几日有些难以适应,但呆久了也逐步习惯,甚至有些喜欢。

    比如族学每日中午的一顿干饭,足以令章越前一日晚上睡觉前,就可以从心底生出满满的期待来。

    这一日章越正在抄书,看见职事上了正准备整理藏书。章越搁下笔请缨上前帮手。职事看了也不反对,由着章越帮手。

    章越看了一屋子的典籍心道,这可都是钱啊!难怪说书中自有黄金屋。

    “敢问职事,是按经史子集来分吗?”

    职事点了点头道:“然也!”

    说完职事即坐在一旁,取了一本书自己读,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

    章越本是来帮忙的,却成了干事主力。

    章越也不吭声,一本一本地将书分门别类的放好同时心道,果真是世族子弟读书的族学,这满满的一屋子书随意借取,比郭学究那借书来读的待遇果真高了许多。

    九经都是庆历前的监本,这一版质量最好,精校细勘,不讹不误,可以称得上善本。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手写的书,都是唐朝以前的。唐代没有印刷,故而都是要书者自抄录下来,所以书者自行校对。

    拥有藏书之人一般文化底蕴很高,精于雠校,故而他们的手抄书经过反复勘校,反而比印刷本的质量更好。

    如此的古籍放在后世,都称得上价值连城。也理解了职事为何如防贼一般放着他们。

    这读书人窃书,不是算偷,读书人的事嘛,能算偷吗?难怪书读到最后,都站着一个鲁迅。章越一面整理书籍,一面趁此功夫将每本书都过目一遍。

    整理时章越看到职事原先将《孟子》不是放在子类而经类,于是问道:“职事,《孟子》当归经还是归子?”

    “你说该归经还是归子?”职事反问道。

    章越早看出这职事谈吐不俗,不可等闲视之。章越想起孟子之论,这话自己在彭县尉宅院中,曾与陈升之讨论过。

    章越心道,职事既将孟子放在经类,肯定是尊孟的。

    于是章越言道:“小子以为孟子之言踔厉风发,是可以尊经。”

    “哦?如何踔厉风发?”

    章越当下拿当日陈升之的话现学现卖,说了一番。

    职事初时倒是几分讶异,但随后神色转淡,当章越说完后冷笑道:“小子大言不惭,这些话你是道听途说来的吧,你读过《孟子》吗?”

    孟子并非在九经之列,他相信章越如此穷书生,肯定不会读非科举用书。

    章越拂然道:“职事不信就算了。”

    “那我考你一篇!”

    “请职事随意……”

    看着章越的笑意,职事觉得自己似还是小看了这少年。

    章越轻而易举背出孟子后,职事已是相信。他道:“你连九经都背不全,为何会背孟子?”

    “还是那句话踔厉风发,孔子之教如何敦厚师长,言语令人如沐春风,但孟子之教,则让人惊醒,读之背后发凉。”

    其实章越这话,放在现在理解就是,孔子似有德师长,一般是好好与你讲道理。但很多人对于这样大道理是听不进去,非得有人骂你两句才能听进去。

    这就好比读《孔乙己》,《阿q正传》,年轻的时候看的好笑,有了一定阅历后,再读一遍不会觉得后背发凉?半夜睡不着吗?

    章越道:“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此为圣人也。但若是孟子,见则骂,望之不似人君!”

    “闲言少说,整理好了?”章越正讲到兴头上,职事却将手头的书一合。

    真是古怪的小老头。章越心底暗自评价。

    书籍确实整理得差不多了,但既是要办事就要把事办清楚。

    “柜上有些尘土,地上我也擦一擦,这里尘土大,职事你到楼下坐着。”

    说完章越从角落拿起掸子和抹布,动手整理起来。这些整理东西的事,他干来还算可以,平日里他是懒于不整理房间,一直到了家里大人实在看不过去了。章越这才动手收拾,每次收拾必至整整齐齐为止。

    但过了十天半个月后,屋子又成了狗窝。

    职事皱了皱眉头,也任着章越去帮下楼时嘀咕了一句:“我看你能到几时?”

    吃过饭后,章越又整理了一个时辰,忙得是满头大汗。所幸上都整理得差不多了。

    职事看了一眼,也没说什么顺手锁门,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连个谢字都不说,完全将章越当免费劳力。

    章越又道:“职事,我看还缺一本书目,有了书目以后借书之人可按书目索引找书,省去不少功夫。”

    “别人省却功夫,但老夫却没那么多功夫,如之奈何?”职事斜看章越一眼道。

    “这倒不是什么难的,小子趁闲来办吧!当然今日太迟是来不及了,明日再写。”

    “可。”职事吐了个字负手离去。

    次日章越又到了,职事给了他一本空白的簿子。章越上了,将书籍一本本都抄录在书目上。如此章越又是写了半日,下午被学录叫去整理学田账本,忙了快一个时辰后又回到,继续整理书目。

    第三日师兄弟二人至南峰院。

    郭林认真地道:“这几日你都忙着整理,书都没抄多少,昨日还是我帮你抄得,否则天黑也到不了家。你给一个职事作那么多事到底为何?”

    章越闻言笑了笑,没说什么。

    这日章越抄完书,他的字比不上郭林,故而院里多把事多安排给郭林,故而章越手头上的事情确实较少。

    于是章越问了职事接了钥匙,上楼整理书目。职事看了章越,也放心将钥匙给他去开门。章越忙了半日,这才将一整间书室的书目分门别类的抄好。

    当章越将一本《昼锦堂书目》的薄子交给职事后,职事淡淡地笑了笑道:“写得倒是整整齐齐。好了,暂且没你的事了,以后再吩咐!”

    职事本以为章越从此不会再多事了,哪知章越又道:“职事,堂中书本出入账目已用许久,已借却写未借,未借去写已借。我想再写一本,以备详尽……”

    “慢着,”职事眯着眼睛看着章越道,“说吧,你有何事求老夫?”

    “哪有他事?难道是小子哪里干得不好吗?”章越装糊涂道。

    职事哼了一声道:“不,你干得不错,还几乎把老夫的差事都办得差不多,若再不说清楚,我都怀疑你图谋老夫这份差事!这清闲的差事,老夫还要干几年呢。”

    这份工作太伟大了,自己可接不住。

    职事淡淡地道:“有事快说,老夫最厌磨叽之人。”

    章越憨憨地笑道:“职事果真慧眼如炬。实不相瞒,我想每日抄书之余向职事借本书来读。就在这之内,决计不外带。”

    职事心道,原来此子每日作了那么多事,所求就是为了这个,我还道是他意。虽是用了一些心机,但却不是为了走偏路,倒也是难能可贵了。

    职事上下地打量章越道:“难得你有这份向学之心,但是每日抄书之余,又能有多少功夫读书?”

    当然是现场读完,回家睡着背下来。

    章越本想面上作出很励学的样子言道,虽然时间不多,但能读一刻就有一刻的收益,读半刻就有半刻的好处。

    但转念想想这样有卖惨的嫌疑。于是章越小心翼翼地道:“不用太久,只是随意看看。”

    “随意?”职事扳起面孔道,“读书怎能说是随意?”

    章越听得弦外之音,连忙道:“多谢职事指正,那么小子定仔细读。”

    章越又心道,汝还不是整日翘着脚在阁门那边晒太阳边看书,切。

    职事继续板着脸来道:“仔细二字并非随意说说,你每日读了什么书,要与我说清楚,到时候我还要考的,若是说不清楚,以后老夫可不会再借书给你。”

    章越看着职事如此,忽然越看越觉得,这小老头与课本上某个人越看越像。

    于是章越就开始了在一面抄书,一面蹭书的日子。

    郭林知道后,对他语重心长地道:“师弟有些是你我求之不得的,不要白费功夫,安于本分才是要紧。”

    章越道:“师兄你想哪里去了,我就只是想借书来看。”

    郭林摇摇头不说什么了。

    职事这人面上继续冷淡,但也不再如一开始般防贼似的提防二人。

    但这边章越仍是继续帮职事处理的差事,不是职事答允借书就不给人偷懒了,做事需有始有终。

    同时章越还用日结的钱从郭学究的村里买些蔬菜瓜果送给职事,对他只说是自家田里种的。那边给学录打下手算账的事也得兼着。

    而如此抄了一个月书,在章越日以继夜的勤奋练字下,字总算好看些许,这份进步唯有自己知道。虽长进并不多,但章越知道书法知道还是胜在细水长流。

    某一日职事给他们弄来了食案,二人日子好过许多,终于不用在亭子里吃风餐了。

    至于每隔三五日,职事也会过问章越这几日看书的心得。

    章越如实说了一遍,当然也会加上很多自己的看法。职事听之也会毫不留情地一晒,有时也有认真思索的时候。

    不过职事对章越的看法从来不发一语,也不点拨什么听过就算。章越也只当找个人来给自己复习功课。

第二十九章 寓教于乐

    绵绵密密的秋雨又是下一夜。

    清晨上山时地上湿滑,郭林昨日熬夜读书太迟,不小心滑了一跤,差些摔至山涧里,所幸给章越手疾的拉住。

    “师兄,似我这样穿着麻鞋上山,就不怕滑了。”章越一并吭着饼子一面言道。

    郭林用竹筒倒水洗了手道:“麻鞋是农人才穿得,你我虽说替人佣书,但读书人的体面还是要守的。”

    章越心底嗤笑,都给人佣书,还有什么体面可言?我现在只是个没有感情的打工人。

    话到嘴边章越却道:“师兄所言极是。”

    郭林笑道:“走吧,上山!”

    雨后的山道上长起了青绿的石苔,行路时头稍稍一低即可碰到垂下的树条,抖落一身雨水。但章越却很喜欢如此雨后走在山间的感觉,山风冷冽,到了鼻尖却是草木清香。

    郭林觉得雨行是苦,但章越却觉得乐。

    章越头戴蓑衣斗笠,舍弃竹杖后反而行得更快,边行还边吟道:“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郭林跟在章越身后细品心道,师弟此词很好啊,听得词牌似定风波。只是为何没有下半阙,难道没有作好。

    其实上一世作为苏轼半个粉丝的章越记得不少他老人家的诗词。不过眼前穿越到与苏轼同时代,章越也不免这么想,若是自己把苏轼的所有诗词都抄一遍,是不是可以文坛显圣,以后没他老人家什么事了。

    但仔细想想章越还觉得算了,古人作诗都是因时和地而作,没那么多的感触,突然飙一句出来,非常不合时宜。

    比如‘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这首词并非如何出色,但因是苏轼贬至广东时写的却脍炙人口。

    当时苏轼已年近六十,宋朝贬官至此很难活着回去,故而贬官到这里的官员所作大多哀怨之词,而苏轼这首却可称乐观豁达。与方才章越所吟的定风波一般,旁人道上避雨狼狈不堪,苏轼却穿着蓑衣斗笠,异常豪迈地往前冲。

    所以就算章越写出‘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也是没用,与其如此倒不如早早避过,让人出一头之地。

    但话说回来,把苏轼贬至岭南吃荔枝那个人是谁来着?

    正在细想之间,眼前二人已是到了南峰院。

    章越与郭林抵至阁门,二人脱下蓑衣斗笠挂在学仓边。

    而职事已早早地在阁门旁的小屋里生了个火盆,身旁还有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正手捧着一袋栗子,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地啃着栗子。

    职事一看章越即对孙女道:“此人算经了得,正好来教你数数。”

    小女孩看了章越一眼,摇了摇头道:“我不学。”

    “好,我孙女说不学就不学,”职事满脸笑意,站起身后对章越板着脸道,“我去教授那一趟,你替我照看好孙女,顺带再教她数数数。”

    我堂堂理科僧居然让我教一个小女孩数数?尽拿我当免费劳力。

    “包在我身上,职事慢走!”

    职事点了点头当下负手离去,章越转过头看向小女孩。

    小女孩似没看到章越一般继续吃自己的栗子。她坐在高椅上两脚一荡一荡的,咬完一个随口一吐栗子皮‘噗’!

    章越笑了笑道:“妹子……不,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女孩摇了摇头。

    章越套了会近乎,发觉人家不理睬你。

    “啊,你叫不知啊!那不知,我们来学数数吧!”

    “我不叫不知。”小女孩奶声奶气地言道。

    章越继续道:“不知啊,我们要学数数,知道怎么数吗?”

    “不知。”

    章越道:“我教你啊!你知道袋子里的栗子有几颗吗?”

    小女孩当即数数道:“这我知道,一,二,三,四,五,六,七,七颗。”

    章越点点头笑道:“不知数得一点也没错。”

    “那我们拿起来一颗是几颗啊?七减去一?”

    小女孩摇了摇头,章越笑了笑,当即从小女孩的袋子里取走一颗道:“你数数现在还剩几颗啊?”

    章越一边说一边顺手剥开一个栗子吃了。

    嗯,真好吃。

    小女孩看了章越动手的一幕顿时哇地一声哭了。

    这小女孩嗓门极大,顿时令章越慌了手脚,郭林也过来道:“师弟,你这人真不知羞,连小女孩的东西都偷吃。”

    “师兄,你莫少见多怪,”章越转过头对小女孩道:“不知你怎么哭了?”

    “你吃……吃我栗子。我栗子没有了。”

    “怎么没有,”章越连忙道,“你数数看袋子里栗子是不是还是七颗,快数数。”

    小女孩闻言止住眼泪,往袋子里数了一番又哇地一声哭了道:“不是七颗,刚才是七颗,现在是六颗。”

    “你看这不是数数数对了吗?原本七颗被我吃掉一颗,还剩六颗。七减去一得六”章越松了口气,自己这寓教于乐的办法实在是太厉害了。

    小女孩直摇头道:“我不学数数,我只要栗子,我要七颗栗子。”

    小女孩不依不饶,眼见又要哭了,章越急中生智道:“你不是要七颗栗子吗?哥哥我给你变出来。”

    “怎么变?”小女孩红通通的眼睛看着章越。

    但见章越又拿走一个栗子掰成两半放入袋子问道:“你再数数,是不是又变成七颗了?”

    小女孩愣了一会,又哭道:“你耍我!”

    小女孩哭声再度传出去,郭林忙道:“师弟,你出什么馊主意?快,等等别人就过来问了,若传到职事耳中,你我都没好脸色吃。”

    章越闻言伸手朝郭林一指道:“不知,你看这大哥哥趴下来给你当大马骑好吗?”

    “使不得,使不得。”郭林忙摇头。

    ……

    里响起一连串咯咯的笑声。小女孩清脆的稚音远远传开来。

    “师弟,我累了,换你吧!”郭林气喘吁吁地言道。

    “不行,我个没你高。不知,还是大哥哥骑得舒服吧!”

    “舒服。”

    “喜欢大哥哥给你骑马马吗?”

    “我喜欢大哥哥给我骑马马。”

    “师兄你看…”

    ……

    不久后,职事来到了,但见自己的孙女正笑吟吟地陪章越玩耍。

    见此职事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倒是没料到自己这谁也不理的孙女竟能和章越玩在一起,还以为章越会一阵手忙脚乱呢。

    这一幕实在没料到。

    “这少年倒是真有些难得。”职事出神的想到。

    “爷爷,爷爷!”小女孩飞奔道职事身边。

    呵呵!

    职事发出一长串的笑声来,对章越道:“小子倒是有些能耐。”

    章越陪笑,自己使尽手段讨小女孩开心容易吗?

    “不敢当,是她乖巧才是。咱们明日再来好不好?”

    “好!”小女孩又是咯咯地笑起。而一旁抄书的郭林闻言则脸色苍白至极。

    “呵呵,哪能耽误你功夫……”职事话虽这么说,但却早打定明日再来的主意。

    除了抄书之外,平日里章越与郭林都是必须闷坐在,唯独送文章给学录时二人方允出门。

    这日章越送文章给学录,取道昼锦堂旁经过。昼锦堂面阔五间,朝北的两间抱夏小厅作书室,堂前覆着薄纱般的垂帘,垂帘台阶一双双的鞋履摆放得整整齐齐。章越从走廊边经过时,正看族学学生一人一案于堂中席地而坐,教授于口诵经义。

    平日教授讲得,章越都听不懂。

    而这一日教授正好讲到易经,章越忍不住驻足旁听了。

    “我等所学周易为三易之一,之前还有连山易,归藏易,但连山,归藏至今已是失传,唯有周易流传下来。”

    “周易,非我儒门一家所传,道,墨,玄都有所传,近来儒门也有人以太极阴阳河图释之,但我等所宗还是以人道释卦。周易六十四卦,就是六十四象,喻六十四种人道变化,譬如乾坤二卦说得就是君臣,父子。”

    章越听了不由神往,自己所悟的,果真古人早就想到了,并总结出了规矩。

    “六十四卦之中两两互为阴阳,杂卦歌‘乾刚坤柔,比乐师忧。临、观之义,或与或求。屯见而不失其居,蒙杂而著……”

    章越听了夫子所言,眼前恍然开朗。

    没错,周易六十四卦,两两互为阴阳,比如乾卦对坤卦,比卦对师卦,屯卦对蒙卦……

    果真自己悟得再多,都不如人几句点播来得有用。

    “但杂卦之说不过辅之,我等入门还是以序卦为本,以乾坤为始,以既济未济为终。卦又六爻,如这乾卦阳三划,坤则六划,故而阳爻为九,意阳可包阴,而阴爻为六,意阴不可兼阳……”

    一阵风吹来,院中几株桂树落叶有声,中央的砚池上也泛起了道道的涟漪,几只雀鸟正窗台边或跳跃,或轻啄窗纸。

    章越听得入神,不由悠然神往心道,若我能听夫子传授易道,肯定胜过这些学子十倍不止,可惜……

    章越想到这里却发觉声音越来越近,待抬手一看,原来斋长章衡右手持卷站在了自己面前喝道。

    “你在此作甚?”

第三十章 用六

    章衡神色不善,打量着章越。

    章越拱手道:“斋长,在下送书稿给学录,恰好途径昼锦堂,听得先生妙语一时流连忘返。”

    “是么?”章衡冷笑,“此地也是尔可以停留,我看尔分明是……”

    章越岂愿与章衡辩论,哪怕辩赢了也要丢差事,若辩输了又被羞辱,又丢了差事。

    章越看见教授正走向此,看看发生什么事,于是立即撇了章衡上前数步向教授行礼道:“后学请老先生见谅!”

    教授一挑垂帘,徐徐走到台阶边看了章越一眼然后问道:“你是何人?”

    这忘性……

    章衡道:“启禀先生,此人是来佣书之人,被学生察觉在昼锦堂旁偷听。”

    教授道:“哦,真有此事?”

    章越先是施礼,然后一脸仰慕地道:“末学新学周易,未得入门之径,方才路过这里,听老先生讲易听得一时入神,故而忘了身在何处。”

    教授闻言微微笑了笑。

    “正所谓朝闻道夕可死矣!后学冒犯之处,还请老先生见谅。”

    教授道:“老夫记得了,那日你试佣书之职……后来可录用了否?呵,老夫多此一问。”

    章越……

    章衡显然很清楚教授的忘性,施礼道:“教授,此事请教给我来处置。”

    章衡担任斋长,由学生担任此职再来管理学生,这就是练事。

    章衡确实一句话可以决定章越去留。教授可以不管,他也是懒于理事,于是正要抽身离去。

    却见章越又道:“那日后学蒙老先生恩典,破例留此佣书,得以一份生计养家,后学至今一直无缘面谢。”

    “而今日后学又闻老先生传道,想起‘夫子曰,洁净精微,易之教’,仔细一品老先生所言果真如此,不由对原先所学茅塞顿开,今日这授业解惑更胜于夫子给后学养家糊口之恩,后学不知如何感激才是。”

    教授闻言本不以为意,但忽想起:是了,表民近来与我提及来了个有趣的少年人,莫非就是他?

    章衡则心底冷笑,他见过不少学子突作感叹,以引人注目,或请教先生一些偏难的知识显摆夸能,现在他对于章越如此更生厌恶。

    “子平你去将职事请到此处!”

    章衡道:“如此窃听之贼,岂敢耽搁先生功夫……是,学生这就去。”

    说完章衡横了章越一眼,然后动身离去。

    章衡走后,教授看向章越问道:“你可吾姓甚名谁?”

    章越摇了摇头道:“我只知先生姓章。后学在南峰院里没有一位相熟,平日除了职事,师兄无人说话。在乌溪时只知这里有位德高望重的先生。”

    教授温和地笑了笑。

    “你随我来。”教授一展袖即走进了昼锦堂。

    章越见了一愣,当即脱下麻鞋步入。章越置身于昼锦堂上,但见四面开轩,微风送来时,薄纱前后摇曳。

    窗外的雀鸟好奇地看向堂中,院中桂花无声凋谢落入砚池,此时阳光正好,堂上窗明几净,二三十名学子无不着锦衣华服,一人一案正坐于锦褥上,堂前正中央挂着一副大篆写好的字帖‘道者,天地之母’。

    大篆的书法在宋朝早已失传,这又是何人所书?

    章越踏在木板上,察觉学子们投来目光,隐约听见有人低问道:“此人何不着袜?”

    章越闻此脸微微一红,但随即挺直了胸背,仍是走到了教授身边。

    堂外传来脚步声,章衡言道:“先生,人来了。”

    “进来吧!”

    但见职事,郭林随着章衡一前一后走上堂来。

    “伯益,你唤我作什么?”职事见了教授也不行礼,大大咧咧地站在那。

    教授笑了笑看向一旁的章越。

    职事身后的郭林已忍不住道;“章越,你不是去送稿吗?在此作什么?”

    章衡冷笑道:“他当然是来此偷东西……”

    郭林变色,毫不犹豫地向教授,章衡道:“启禀教授,斋长,我师弟虽行事鲁莽了些,但却不是毛手毛脚之人。”

    章衡失笑道:“我何尝说他偷东西了?只是来偷师对吗?”

    郭林看了章越一眼,顿时脸羞得通红怯声道:“师弟没见过世面,倒是见笑……”

    “表民兄,你看?”教授出言。

    职事坐在一旁道:“还以为多大的事,此子路过旁听几句,更不至于用偷字。”

    章衡道:“职事,我们章氏子弟束修由郇公当初置办下的学田所出,而这少年缴纳束修了吗?这与不告而取有何不同?不是偷听是什么?圣人三千弟子,有教无类,但也言‘给束修者诲’。”

    职事冷笑道:“斋长定要冠一个偷字,也是无妨。匡衡为了读书不惜凿壁偷光,这也不是偷吗?偷也无妨。”

    “昔东汉名儒贾逵之姐,闻邻中读书,旦夕抱逵隔篱而听之。感觉贾逵邻旁的读书人问其姐要束修了吗?”

    章衡淡淡地道:“职事认为不给束修没什么,但我更是怕是有人以此为名头,对外言受过先生的教诲,在这昼锦堂里受学过,以此往脸上贴金,那不是辱没了先生的脸面?我等弟子也是脸上无光,更有甚者,以弟子同窗之名攀附,在外招摇撞骗……”

    郭林闻言满脸涨红,反复地替章越辩白地道:“我师弟不是如此人。”

    “好了,你们不要争了,”教授出声道,“贾逵家贫众所周知,但院里规矩不可不立,子平身为斋长也是尽本份之事。”

    教授看向一言不发的章越,但见他敝衣赤足立于堂上。

    他想了想对章越道:“若贸然责你,你必有不服,方才你既说你学过易,也说易学洁净精微,故路过旁听了几句,那你先与我说说乾卦之中用九,何解?”

    听教授如此问,章越在脑中回想,乾卦的爻辞。

    初九,潜龙勿用(龙在水里),二九,见龙在田(龙在地上),就是第一爻第二爻。这时候相当于事业的蛰伏期。

    六爻中第三爻第四爻位于正中,如果偏离则称‘不三不四’。而乾卦与坤卦一样,一爻至六爻变化中,第六爻如果是过犹不及,那么第五爻就是最盛的。

    乾卦的是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相当于一个人事业最顺,权力的巅峰,故而以九五至尊来称皇帝)

    九六,亢龙有悔(飞得太高,高处不胜寒)。

    乾卦的用九爻辞是,群龙无首,吉。

    易经之中有卦辞,爻词。

    传闻卦辞是周文王作,爻词是周公所作。也有传说二者都为周文王作。

    六十四卦每卦都有六句爻词,分别对应着六爻。但乾卦和坤卦皆有第七句爻词,多出一爻的爻题分别是用九,用六。

    六爻的变化由事物的发端到极致,一共六等变化。

    乾卦而论,六爻都是阳爻,阳爻称九。

    章衡在旁讥笑道:“先生,这野狐禅哪得正宗?”

    章越心道,都什么朝代了,还整天崇拜家传师传,如此先儒著书何用?

    章越道:“末学试言,六十四卦中唯独乾卦坤卦,皆为阳爻和阴爻。故而六爻皆阳,皆为九,六爻皆阴,皆为六。用九是六爻一以贯之,皆是用九或不为九所用。”

    “用九,群龙无首,吉。是要行乾卦的人于六爻变化之中,切不要忘天德不居首。君子自强不息,不是凌驾他人之上,而意在造化万物。譬如师长教授学生,不是为了让学生盲从于自己,而是望他青出于蓝,纵使是自己修来的野狐禅又有何妨?所谓群龙无首,就是人人如龙。”

    章越这一回答,如同呼地一记耳光抽在了章衡的脸上。

    而一旁的郭林对章越露出刮目相看的神色来,这一回答确实答得极好,而且比喻恰当正好反击了章衡讽刺野狐禅的讥讽。

    教授抚须点头,眼里含笑意看向一旁的职事。职事则一副‘老子早与你说过你不信的’表情。

    “用六如何解?”教授又向章越问道。

    用六的意思不是让你狂刷666。

    用六是坤卦多出的一爻与乾卦的用九对应。

    阴爻是两横,故而坤卦中要写六横。故而阴爻称六,而坤卦六爻都阴爻。

    章越答道:“用六,利永贞。贞乃正也,正为端方正直。君子无论身处坤卦六爻中哪一爻,皆以端方正直为本。”

    老者闻言不置可否,对照搬书本之言,没什么出奇的。

    章越又道:“乾卦用九,是天德不居首。坤卦用六,乃地势坤,君子虽厚德载物却不自居末。端方正直的君子,若事事有所坚持,虽身处客位但心却在主位。尽管身份卑微,却从不自辱之。”

    “恰如末学适才偷听,古之匡衡凿壁偷光。庸人讥之,但吾与衡不自讥。”

    章越说到这里,学堂下面嗡嗡一阵声音。

    而章衡被气得胸口重重起伏了两次,章越再度借释经来打了他的脸,但此刻他却不能说章越说得不对。

    教授抚须深思片刻,然后正色看向章越问道:“此乃你自悟得?”

    章越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职事,然后道:“确实是末学的浅见。”

    郭林也是明白,郭学究虽教章越背诵易经,这些道理却从未传授过,真是自己悟得的。还有这绕着弯来骂人的本事,也是章越的本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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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宰相介绍:
宋太祖赵匡胤曾言:“宰相须用读书人。”简单的说,这是寒门学子官至宰相的故事。寒门宰相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寒门宰相,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寒门宰相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