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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宰相全文阅读

作者:幸福来敲门     寒门宰相txt下载     寒门宰相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一章 暖秋

    昼锦堂上。

    教授深思之后看向章越,然后向章衡询问道:“斋长,汝视此子易学如何?”

    章衡向教授躬身行礼,然后道:“不学有术也。”

    章越看了章衡一眼心道,以他的立场而言,这倒是个不上不下的评价。

    教授对章越道:“你先回去吧。”

    “是,老先生。”章越行礼。

    教授又道:“慢着,本堂向不课外家子弟,但每日申时以后,老夫会在昼锦堂上为学子解惑,也常有贤良至此拜访老夫,你若不忙的话,不妨到此听一听,以益学业。”

    章越道:“小子寒微之人,蒙老先生不弃,实铭感五内。”

    章衡在旁道:“先生说得客气,但你莫要不知分寸。你与先生并无师生名份,你也非我等同窗,更非我昼锦堂的子弟,以后不可拿此对外道之。”

    章越闻言容色平静地道:“是。”

    说完章越再施一礼与郭林一并离去。

    “尔等也是散去吧!”

    说吧族学子弟也是起身向教授告辞,室内只余教授与职事二人。

    教授对职事道:“说吧,此子到底是什么来历?”

    职事道:“起初我也没留意,后去寻了他家状看来才知他是章旭之弟。”

    “章旭?是谁?”

    职事摇了摇头道:“章旭就是县学的章二郎。那少年就是他弟弟,也是咱们章家同宗同室的子弟。”

    教授手遮额头,连道:“吾记得,吾记得。既是章二郎的弟弟,论起来也是你我的族侄,怎会沦落至佣书?”

    “你此人除了书画学问外,从无一事放在心底。我章家族人众多,难免有些顾不上。而这章二郎本与本县赵押司之女结亲,但章二郎却在大婚之业逃婚。赵押司以赔付嫁妆之名,搜刮了章家一番。”

    “可惜,可惜。”教授叹道。

    职事道:“是了,当初章二郎曾亲自执文章厚礼,意在拜入你的门下,却被你拒之门外。你当初为何不收录他?”

    教授道:“这是去年前我方离京回乡时之事,当时章二郎前来拜师,吾看章家二郎君文章确实是出类拔萃,与之数语对答如流,可谓闻一知十。我想此子既是一块璞玉,又是我章氏子弟。我何必持庶寒之见,将他拒之门外。”

    职事拍腿道:“是啊,若此子能有出息,也可光耀我章氏门楣。”

    教授道:“我虽意动,但没有明言,可言谈深入之后,我总觉此子功名心实太重,故想打磨一番。”

    “我当时与他试言,以汝的天分若再拜入我的门下唱名东华不难,但若只为唱名东华也实可惜了。汝可先潜心于学问数年,再徐图贡举之事如何?”

    职事不由讥讽道:“你既知此子功名心重,还拿这样的话试他,如何肯答允?”

    教授道:“这也算观其进退以知人吧,如何不可?”

    职事道:“那他如何答的?”

    教授叹道:“他言大丈夫不趁年少博名于世,待到须发皆白得之何益?此人说完即辞别了。”

    职事闻言拍腿大笑:“活该活该,可追出否?”

    教授道:“话既说出哪有朝令夕改的道理,你想此子目无规矩礼法,难保将来不生些祸事来。我收他为弟子无妨,但光耀门楣在其次,不可累及家门则为先!”

    职事思索了一会,深以为然道:“是这个道理。”

    顿了顿职事又问道:“那这章三郎如何办?”

    教授道:“此人的才华悟性倒有其兄两三分的样子,不过需好好规劝,让他走至正途来,之前若早知他是章二郎的弟弟,吾就不让他在此旁听了。”

    “为何?”

    教授道:“同宗子弟在此旁听,成何体统?对外不是明言,我章氏有嫡庶有分。故而我要么就让他为弟子,要么就为他另择名师。是了,表民兄,你既看重此子,为何不亲自教他呢?”

    职事道:“我闭居在此,早无此兴致。而今我既不愿与官场上的事有所牵连,更不愿教授什么弟子了。再说我得罪了当今计相,若再收此子为弟子,不是害了他么。”

    教授笑道:“我看你看重此子,其意是在尊孟吧!”

    职事正色道:“孟子最近夫子之意,怎可不尊。”

    教授笑道:“此事我与你争了三十年,今日不提。至于章三郎,不看在你面子,也看在同族子弟的份上,只要他在此一日,我都会好好约束的,不令他与其兄长一般。”

    这时章越与郭林一并走回。

    “师兄,你有什么话就说,别憋在肚子里,否则会拉出来的。”

    郭林不明道:“什么叫拉出来?难道……你是说师兄我的话如同放屁一样吗?”

    章越捂着肚子笑道:“是师兄这是你说的,我可没说。”

    片刻后郭林道:“师弟,你有两件事瞒了我!”

    “哪有两件事?”

    “其一,你没说你是章旭的弟弟。其二,你没告诉我你刻意结好职事,是为了能入族学。”

    章越道:“那师兄我回答你,其一,我没说,是因师兄你也没问。其二,我结好职事是不错,但只为了入看书,却没为了入族学。”

    郭林闻言露出‘懒得信你’的表情。

    “但是师弟,我之前一直不许你如此,倒不是我自私不许你去章氏族学。但今日你也看到了,人有上下之分。你与那一堂子弟虽为同宗子弟,但他们把你当同宗看待了否?”

    “敝衣麻鞋与锦衣华服怎可同室?先敬罗衫后敬人,他人只觉得你高攀。方才那斋长的话多难听……”

    章越看了郭林一眼心道,旁听生也胜过去当书童。

    “他们既是不认我为同窗,那我他日也不会认他们为同窗,他日谁攀附谁,还说不上呢!”章越言道。

    郭林摇了摇头道:“你这才华没有汝兄一成,但这口气却是一般。你去哪儿?不在这边。”

    章越热情地招呼道:“我要去出恭,师兄要陪我一起吗?”

    郭林皱眉道:“出恭还要人陪,不去了。”

    章越故作失望道:“我还以为师兄是要‘原汤化原食’,罢了。”

    “什么叫原汤化原食?”郭林大惑不解,却见章越已是大步离去了。

    次日一大早,章越穿起几日家里给寄来的直裰。这直裰是二哥昔日穿过,那日没有赵押司收去正好留了下来。

    昔日家中光景好的时候,衣裳短了后也是章实穿完,章旭穿,章旭穿完章越穿。

    这件直裰是二哥读书时穿的,过年前章越试过有些大,但现在穿来倒合适了。袍子浆洗过了,衣角处针脚细密,一看即知是出自嫂子之手。

    章越今日早起梳洗后,穿上新衫,整个人焕然一新。美中不足袜子被鼠咬了个洞打了处补丁,章越只好将**穿到脚底去。

    入冬后,天也亮得晚了,故而二人也晚了近半个时辰出门。

    日日高照,习习秋风吹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多日的阴雨天气,总算放睛了。

    章越,郭林二人一早抵至南峰院,却见职事孙女正在门房里蹲坐着。

    招呼之后,小女孩看见章越上下打量了一番后道:“小哥哥,你今日有些不一样啊!这身衣衫好看!”

    章越笑了笑,顺手掐了下小女孩的脸蛋道:“我就喜你这般小小年纪且独具慧眼!”

    小女孩见此咯咯地笑了笑。

    “今日怕是没闲功夫陪你,找大哥哥玩吧!”章越朝正默不作声进屋的郭林一指。

    “好啊,我要骑马马!”小女孩欢笑道。

    进了,章越见职事正在收拾二楼书室。

    章越放下包裹上前道:“职事我来帮你。”

    职事扭头道:“谁要你帮来了?今日抄书抄得完吗?申时还去昼锦堂呢。”

    章越听到这里,心底一暖,原来职事用这个法子来提醒自己申时要去昼锦堂。

    “不着急这一会!这我比你熟多了!”章越上前帮手归整书架。

    职事看了章越不一会已将整理得紧紧有条道:“你理事倒是一把好手。”

    章越笑道:“这还不是职事平日教得好。”

    职事冷笑道:“莫要卖嘴乖,剩些许事,你抄完了书再来。”

    章越心知今日的事还不少,也不再矫情答了声:“好的!”

    看见章越走下楼去,职事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章越伏案继续抄写,职事收拾妥当后,走到他的身旁装着不经意地看了几眼心道,自己这小族侄的字倒似一日比一日好了,真是用了心。

    章越心底有事,故而比平日更加卖力,一上午都在奋笔疾书,直至吃午饭了,仍是不肯离案。

    郭林来催了数趟,见章越仍是如此,不由摇了摇头道:“今日抄不完,我再给你抄。”

    章越仍是低着头道:“哪敢一直劳动师哥。”

    郭林心道,这时倒知与我客气……

    “我把食案端来给你吧!”

    “也好,趁着职事不在。”

    郭林给章越端来食案,章越捧着仍温热的汤碗暖手,抄书抄久了,手到现在都还是僵的,这碗热汤可谓恰到好处。里不许点火盆,郭林怕章越的饭凉了放在火盆边热着,故到现在还是热菜热饭。

    “师兄真好!”

    暖手片刻,章越贪婪地喝下一大口汤。

    呵,今天豆腐汤可谓咸淡适宜,真香!

    下午抄书之余,章越一直数着时间。快到申时,章越即停下手中的事赶往昼锦堂。

第三十二章 学霸

    快到申时,章越穿了一身新衣新袜前往昼锦堂时,一路上既有些憧憬,也有些激动,也有些担心。

    到了昼锦堂前,章越并没有先进去。

    南峰院的规矩是如此,辰时起教授授课,一直要读至午时。

    午时后听到隔壁南峰寺的敲钟声,众学子们既散去吃午饭。

    午饭后,依着士大夫里久坐伤气血的说法,众学子们会去游息投壶射箭,少有回到堂上继续读书的。

    而教授也会回房午睡,老人家了毕竟精力不济,昼寝也只是对年轻读书人说的。到了申时之后,教授会到昼锦堂,这时候他会给学生答疑解惑,不少读书人慕名而来,翻山越岭地来拜访请教。

    章越同样是拜访请教的资格,并非正式授学。

    章越站在昼锦堂旁等候,但见族学学子们已三三两两地抵至,看着他们从眼前经过。

    而这时章衡与数名族学子弟和一名身穿白衣的书生行来正谈笑聊天。

    章衡与那白衣书生并肩而行,其余人都在侧犹如跟班。

    章越见此先避让至道旁。

    章衡一开始没看见章越,待走到近处见到了后,略有所思没有说话。

    等一行人经过后,章衡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对章越道了句:“在外候着作甚?进来吧!”

    此人竟是主动招呼自己入内。

    章越不知章衡唱得哪一出。

    章衡随即又道:“今日有贵客,汝不可失礼了,切记。”

    章越不卑不亢地道:“吾知之,不敢劳斋长提醒。”

    章衡鼻笑一声转身离去。

    章越又等了片刻,才来到台阶前脱鞋,台阶前一地的鞋履都整整齐齐摆放着,其中多半都是木屐。

    这一幕令章越想起读书时见过机房门口那一地狼藉的鞋子摆放。

    “不愧是士族子弟。”章越不由暗赞一句。

    章越将鞋摆在最远之处,再跨过台阶走进堂去。

    入了昼锦堂时,章越站到最末。但见教授,章衡及方才那白衣书生都站在讲案前。

    但见章衡向教授道:“先生,这位就是今科解元郎!”

    那名白衣书生唱大喏道:“后学福清林希见过伯益先生。”

    教授笑着虚扶道:“岂敢当解元公一喏。”

    林希道:“久仰伯益先生大名,今日仰赖子平引荐,特来求教学问。”

    说到到此,众弟子们早已是一片哗然。

    章越听到两名弟子交头接耳在那议论。

    “不料竟是今科解头。”

    “不知他与子平谁的文采更高些呢?”

    “子平是解试第三,但却是漕试榜头,外人常道漕试向不如州府试,故才取州府试第一为解头。但依我看来漕试反更难于解试,子平未必在这林希之下。”

    “我也观此人气度不如子平。”

    “如何见的?”

    “你看解元郎方才进门时那趾高气扬之姿,但子平却是凝重随和。”

    “不错,之前子平得了漕试榜头,却从未听他提一句,后来还是我等从见甫兄口里得知。”

    “当今论才学博雅,无人过于子平。”

    宋朝发解试,有州府军试,大部分的解试都指的是此。如福建,浙江这些东南州府军试是百人取一,一般一路两三千名寒门子弟考试,取个二三十人如此。

    而漕试等也属于解试,是章衡这样官宦世家子弟参与考试。

    在仁宗景佑年间,漕试录用比例是十人取三人。

    科举考试起唐朝起,说是‘唯才是举’,其实目的还是打破门阀士族对于官场的垄断,进人用人之权收回中枢。

    但即便如此,唐朝科举考试选拔出的官员仍多是门阀士族,这些人仍是不太听话。

    于是宋朝科举,即开始有意识地从寒门中取士。

    因为宋朝真正达到相对公平的考试,唯有礼部试和殿试,可在地方的解试则一点办法也没有。

    故而朝廷设立漕试的目的,就是将达官显贵的子弟都安排在此。用这个办法杜绝这些人通过舞弊贿赂的手段及第,挤占寒门士子的进取空间。

    可是如此严重的比例不平衡,令官家与大臣们很不满,经过宋祁等朝廷上的大臣们上下奔走,终于漕试录取比例终于下降,朝廷下令限定‘各路别头试(漕试)解额,定作百人取十五人’。

    话说回来,到底漕试与州府军试哪个更难?

    读书人们为此一直有争论。

    漕试之中及第者,确实出类拔萃,到了礼部试里表现丝毫不逊色于,甚至还胜过州府军试考出来的寒门子弟,但是漕试里……也有很大一部分是菜得抠脚的那等,一看就知通了关节才考上的。

    所谓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因为这些通关节的人,导致本来名声就不好的漕试变得更差了,故而漕试及第者对自己及第多是避而不谈。

    谈多了,人家以为你真是通关节,故急不可待地炫耀,所以真正有才华的读书人,还是要去礼部试里见真章。

    而通过这二人的谈论,章越明白章衡就是后者。

    听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闲聊。

    章越对章衡这人大概有了印象。章越以往看那些三流小说,作者不会过渡剧情,故主角每到一个地方都要安排几个路人甲对话介绍背景,没料到在现实里也有,真是艺术来源自生活。

    “章三郎。”

    章越听得有人唤自己,转头看去却是学录章采。

    “你坐我案旁。”章采笑着给章越指道。

    章越大喜一看章采坐姿问道:“需正坐。”

    “然也。”

    章采取来一锦褥,章越学着章采样子跪坐在锦褥上。

    “听闻你昨日又与斋长生了冲突?”章采问道。

    看着堂上的章衡章越点点头道:“是有。”

    章采笑道:“你别怪子平,子平是我最佩服之人,也是最刻苦用功之人。”

    “他每夜必点灯夜读,非读到三更天,以至于他的蚊帐顶都被蜡烛熏得漆黑。尽管每夜读至三更,子平仍不到五更即早起读书。”

    “子平平日学诗赋学经学书从来都是一点就通,常人至此怕早就得意洋洋,不肯用功。但他却从不自持,而每日勤学不懈。”

    章越听到这里,觉得这话与郭林说自己的差不多。

    章采继续道:“本县贡举大县,才子可称过江之鲫,又何况一路。子平于漕试中第一,不仅是天资,十几年如一日苦学不怠。”

    章越想起章衡自之前输给自己兄长而耿耿于怀的事:“斋长似不服输之人。”

    章采笑道:“子平事事面上看似云淡风轻,心底却较着劲,除了功课不弱于人外,连投壶射箭二道也是如此,皆是我辈翘楚,这面还身为斋长处置堂上大小之事。去路里漕试前,数月前先生曾问他是否卸了斋长的职事,专心于备考,但却给子平拒之。这面管着事,那边却昼夜苦读,最后漕试第一,解试第三。非常之人方能为非常之事,子平之才即便放我们族里,也是五十年方一出的。我等上下都是敬佩的,你与他处久了就知道了。”

    “不过这么多年来唯有令兄能与他不想伯仲,话说回来,令兄治学之勤应不逊于子平吧。”

    听章采这么说,章越努力回忆了章旭事迹半天,然后道:“似不如斋长这般。”

    “哦?”

    章越道:“倒不是我往自家人脸上贴金。自我记事以来,兄长虽也读书,但从如此刻苦。似有人曾问过兄长,他言道,我治学文章皆举重若轻!”

    章采闻言愣了半天,这才道:“如此说来,子平似不如也。”

    “不过这番乡试放榜,我着意看过,汝兄未名列其中,又着实令人不解了。”

    章越心道,赵押司正上天入地地找二哥,二哥恐怕一现身考场就被人抓了吧。

    章越转念又想,如此说来自己二哥也真是人中龙凤了,但自己前世所知,宋朝没有一个人与自己二哥同名,莫非是逃婚之故,泯然于众了。又或者此刻二哥实已被赵押司了断了,但赵押司却故意不说,反而借机压榨自家……

    章越实不敢往下继续想。

    也是,中个进士好歹能在史书上留下一笔,不中进士任你才华如何,最后都要埋没。

    章采转而道:“前几日职事从我这拿你的家状我即知,他对你身份起疑。不过你不用想太多,先生让你旁听就是接纳了你。千百年来这门第之见,并非一时半刻可化解的,他们能让你在此有一席之地足矣。大丈夫立世当携三尺剑立不世之功,区区一时荣辱又算得什么,既来之则安之。”

    章越道:“学录对在下的指点,真不知如感激。”

    学录苦笑道:“或是同命相怜吧,我也是庶子出身,但运道比你好了些。学问非我最长,故而兼着些事也是磨练一番,以此得到族里的赏识。”

    “譬如子平是断看不上我,与我为友,他只与林希如此人物交友。在学堂里,大部分人都识得吾嫡出的兄长,对我少些敬重也全在兄长的面子上。”

    这一番谈心,迅速地拉进二人的距离。章衡和自己二哥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大部分人都与自己和学录般对他们抱着仰望的态度就好了。

    最多他们将来发达了,可以吹一吹我与他们曾同窗过。

第三十三章 篆书

    章越与章采这番聊天,似遇到了知音般,互相有等同时天涯沦落人的感触。

    章越是疏族,章采是庶子,难免是有很多共同语言。

    这个疏族说法其实没有定论,如章越与章衡都是章仔钧子孙。

    章衡呢,是章仔钧之子任南唐检校尚书的四子章仁嵩这一系,其生四子文竦,文通、士廉、士清。

    章衡则是长子章文竦这一系,章得象是三子章士廉这一系。

    章衡本定居浙江读书,这两年才至族学。

    而章得象,章衡同这一系,因章得象拜相,朝廷追封其三世,又荫其子孙近族为官,故而这一系成为显族。

    这就是家里出了个宰相的好处。不然仕官一代不如一代,渐渐沦为平民。

    而章越,则是章仔钧另一子任南唐工部侍郎,五子章仁彻这一系。章仁彻有七个儿子,到了下面散得就更多了。

    不过这一科也是进士辈出,先后章頔,章频,章访,章俞科甲连捷,章访之子章楶还因族叔父章得象的官荫,未经科举就被授予将作监主簿……

    宗亲这关系也很玄学,你做官,我也做官,八辈子都扯得上关系,相反则亲兄弟也嫌弃。

    章越,章采并肩坐在矮脚漆案前并肩而谈时,这时听到解元林希看向堂中的大篆字帖念道:“道者,天地之母!真好贴!”

    教授捻须微笑。

    林希道:“听闻篆书自秦代李斯之后,只有一个唐代的李阳冰;李阳冰之后,只有一个徐铉。伯益先生师从于大徐先生门下,如夫子门下之子游,子夏。”

    教授笑道:“道听途说太多,吾族叔公章谷授业于小徐先生门下,得其篆书所传,后族叔父又将此法传给我罢了。”

    以上一堆人名有些乱。

    上面说的小徐先生是徐铉之弟徐锴,二人在南唐极有才名被称江东二徐。

    大徐先生徐铉当然更有名一些。徐铉以才华出仕三代南唐国主,并多次出使宋朝面见赵匡胤为李后主求饶。

    史载赵匡胤派兵伐南唐,徐铉对赵匡胤道,南唐国主对大宋皇帝,如子侍父,从来没有过失,为何打我?

    赵匡胤说,你有听过父子住分住两家的吗?

    有一次徐铉又向赵匡胤求情,说咱们李唐如此如此恭顺,你们大宋不能打我啊。

    赵匡胤听了大怒拔剑斩案道,南唐国主何罪之有,下面赵匡胤道出一句经典名言,但这是一姓天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

    南唐灭国,李后主被擒到汴京,太宗赵匡义派徐铉探视李后主,李后主对他哭诉,当初我错杀潘佑、李平,悔之不已。

    徐铉把这句话转告给宋太宗,史载李后主因这句话遭杀身之祸。

    不论如何,徐铉以文采名动天下。

    徐铉第一次出使宋朝,宋朝上下都听过此人才名,满朝大臣都担心自己口才不如徐铉而胆怯不敢应对。赵匡胤怒道你们这些怂包,朕有办法。于是赵匡胤找个了不识字的人作陪。一开始徐铉词锋如云,满朝宋臣皆惊愕不已,但这作陪的人,不论徐铉说什么都是点头。

    结果徐铉自说自话,因口干舌燥败下阵来。

    至于章谷曾先后受学与徐铉,徐锴,尽得所传,其中包括徐铉最得意的篆书。章谷于开宝二年登科,为南唐科举第一名,也就是状元。

    然至开宝九年南唐灭亡,徐锴在前一年因宋军围困金陵忧惧而亡。南唐国破后章谷以‘深受南唐国主厚恩’拒仕宋朝,扶老师徐锴灵柩回乡安葬后隐居不出。

    至于教授受学于章谷。因老师憎恨宋朝之故,也无心科举做官。

    听闻章得象为宰相时,曾打算荫官于教授却为他推辞。

    皇祐年间,连当今官家宋仁宗也从近臣口中听到教授名声,下旨诏他进京做官,教授亦推脱有疾在身不去。

    后朝廷要刻石经,必须用篆书,再次召教授入京。教授辞不得入京刻成石经后,朝廷欲第三度授予教授将作监主簿之职,仍推辞不就。

    读书人有如徐铉那样,也有如章谷那等的。还有教授那样,他并非南唐遗臣,何况南唐作古已久,他对于宋朝没有刻苦铭心的灭国之恨,但受于师命,三度拒绝朝廷征诏不仕。

    但教授非固执之人,先后于南峰院,教授章家子弟贡举之道十数年。

    据章越所知,教授所刻的石经,这被后世称为嘉祐石经,又称二体石经,以楷书,篆书二体书之。

    刻石成经乃文化盛事,汉朝为了纠正经义文字传播上的错误,首刻石经并以隶书一种字体。曹魏时又刻石经,以古文,小篆,汉隶三种字体,被称为三体石经。

    今宋朝刻石经于太学,以楷书,小篆二体,小篆正是由教授所刻。教授以书法名垂后世,最后辞官归里。既不负师门传承,也不负师命。

    教授名为友直,字伯益。

    林希恭维了好几句,然后以一等遗憾的口气道:“不意李斯,李阳冰之后,篆书因先生而传世,不知堂上哪个弟子得了先生之真传?”

    教授章友直笑着摇了摇头道:“如今贡举文字岂用篆书,早就不传了,不传了。”

    林希也满是遗憾道:“可惜可叹。”

    一旁章衡笑道:“先生,子中兄有意学篆法,不如教教他吧。”

    听章衡说完,章越看见堂下众学生们都流露出一等神秘的微笑。

    章越向章采问道:“难道别有什么蹊跷吗?”

    章采笑道:“你听就知道了。”

    章友直道:“哦,解元郎欲学篆法吗?那真是有心了,如此老夫又何必敝帚自珍呢?”

    林希脸上喜色一抹而过道:“学生愿洗耳恭听。”

    章友直道:“你回家后取两张大纸,一张大纸划横竖各十九道,交叉成围棋之局。另取一张大纸,从里到外画十层圆圈为箭靶。每日习之各写三十张,共六十张即可。”

    章越听了是一脸懵逼,不由心道, are you kidding me?

    再看看林希也是如此。

    你他妈逗我呢。

    章友直续道:“所有方圆线条皆需一笔画成,不可重笔。且笔划粗细、间隔疏密,都毫发不差,略有小成即可学篆法了。”

    说完章友直转身,也不看一脸不信服的林希一眼直道:“取两张大纸来。”

    一旁章衡也似早料到这一步般,亦十分凑趣地道:“先生早就备好了。”

    说罢两名学子当下取了两张大纸,每张纸都用四张纸拼接而成,看这场景果真是有备而来。然后两名学子一人手持一张的铺贴在墙上。

    章友直二话不说,持笔染墨临空挥毫落纸。

    不用多久,棋盘和箭靶画成。

    众学子们纷纷上前去观看,连章越也凑近看了一眼,但见这棋盘和箭靶果真如章友直之前所言,所有方圆线条皆需一笔画成,而笔划粗细、间隔疏密,都毫发不差,就如同打印机排版打印出来的。

    林希反复看着这两张字帖不由叹息,既是叹息大张纸张有多贵,又是下这么大功夫去磨练一个平日派不上用场的技法,实是有些浪费时间。

    林希问道:“若至先生这一步,要几年?”

    章友直倒是很肯教学生般地道:“若解元公做到这一步,非十年不可,若是小成三五年足矣。”

    看着林希失望的样子,一旁的章采已是笑了,章越也是会意,原来他们是故意用这法子捉弄林希,谁叫你是解元郎如此风光来着。

    不过大家也知道,谁有这个闲工夫去练这篆书,如今科举考试用得都是楷书。

    章越此刻却略有所思,顿时目光一闪。

    林希显已是放弃了,口中道:“先生受教了。后学还要在此盘衡一段时日,再与子平一并进京赴试,期间还请先生能够指点学问。”

    章友直道:“吾每日申时后都在此为学生答疑解惑,解元郎有暇不妨到此,老夫定知无不言。”

    “多谢先生。”

    经林希拜访,章越也结束了这日的功课。

    从昼锦堂走出来,章越觉得这日收获不少。

    当日抄书后,章越郭林返回家中。这日章越也不看书了,直接上床即睡。

    睡梦之中,章越又来到了那处空间,随着心念一动,立即凌空化出两大张白纸来。

    这张白纸绝对比白日在昼锦堂时所见要大。

    章越于是有样学样,持笔画起棋盘及箭靶来,结果不出意外,写得实在是惨不忍睹。线条写如同蝌蚪般,圆圈则是更难看。

    章越心想,平日练习书法时,有中锋用笔和侧锋用笔之别。

    所谓画棋盘,画箭靶都是练中锋用笔,棋盘练竖直,箭靶练转折,其实练习楷书时,也可用到这技巧。

    没错,若练好这个基本功,无论对楷书还是篆书都是大有裨益的。

    于是章越心底计算了一下。

    今日教授所言每日需写六十张,需三五年可小成。自己在此笔墨纸张是用不尽的,若用足两个时辰,每日可写六百张不止,如此不是快了近十倍。

    而且最重要是在这里练书法,手不会酸笔不会抖啊!

    章越想到这里,毫不犹豫地练习起来。

第三十四章 进益

    章越每日仍白日抄书,申时以后即前往昼锦堂读书。

    而郭林也总算凑够了钱,抄书数月,凑了八贯多钱,章越也将这些日子存的两贯多钱尽数交给师娘当作‘预存学费’。

    经此一番,总算凑够了钱。

    而为了医治郭学究的病,村里费了好大的人情,从县城里请了一位有名的坐馆郎中。因为县城至乌溪实在太远,郎中本不情愿来,但村里费了一番口舌,将诊金提至十倍,这才让郎中答允了。

    顺着村里至县城的路上,村里派了好几波的人接待。郭林一大早就动身前往县城陪着,身旁跟着个村汉则挑着食担。

    这郎中走了一段路就要歇脚,郭林就拿出好酒好菜供着,自己没碰一口,渡船也需事先叫好不与他人同乘,最后一连歇个三四趟才将大夫给请到乌溪来。

    对方走了十几里山路,给郭学究治了不到片刻,开了几贴药后即回去了,也是如此一趟流程恭送至县城。

    反正不论病看好,没看好就是要这般折腾,幸亏郭学究喝了几天药后,病情就稳住了。

    但如此一趟劳动甚多,诊金,以及日后吃药,钱财如流水般去了。郭学究病未痊愈仍不能教书,故而郭林和章越仍在章氏族学抄书。郭学究常感叹,郭林抄书比他授课赚得还多,却不是长久之计。

    但章越与郭林都劝郭学究好生将养着,这事着急不来。

    自郭学究病后,郭林每日书也没功夫读了,只是日复一日地在狭小的书室里抄书。他时常揉眼,章越劝他多休息休息,他言没事。

    每日抄录完文章,郭林回到家时整个人已是疲倦无力,意志再坚强的人这时候也无法抵抗身体与精力上双重疲乏而继续读书。

    如此郭林的学业功课终于停顿,并难以为继。

    章越每日都是晚上回去读易,包括以往读得孝经,论,孟,尔雅,在每日多出来六个时辰里再温习一遍后,将不明白的地方记下来。

    如此日子一天天过着。

    入了冬后,气温骤降,山间天寒,县城里虽未降雪,但山里已下了两场小雪。雪后的天气,虽说没有到了滴水成冰,但族学的砚池每日清晨时都会结上了一层薄冰。

    抄书时砚台里的墨一不小心即冻结冰,这时候章越必须将砚台拿到炉子边等冰化开。

    最难受的还是手指不能伸屈,抄写一会,手冻得僵了,章越就必须把双手揉搓,然后拿到口边呵气。

    每日抄书若有闲暇功夫,章越即向斋夫借了书来看。

    章越所看并非经籍,但涉猎很广,若有不懂的地方也是等到次日再请教章友直。

    易经之后,章越自学书经。书经也就是尚书。

    明清时就把四书比作熟饭,五经比作生谷。读书人按照朱子的读书顺序,先大学,论语,孟子,中庸,然后才能读五经。

    三字经里也有‘孝经通,四书熟。如六经,始可读’。

    而这个时代,《大学》与《中庸》还没从《礼记》里被抽出,孟子也未被提升到经的地位。所以章越学习顺序是孝经,论语,尔雅,易经,接下来就是尚书。

    尚书没有易经那么多义理,但每句读来都是那么难,古人比喻为佶屈聱牙。

    有的字别说是背了,怎么读都不知道,生平头次见到。还有的字自己认得,却不懂得读。

    这个时代没有百度,章越自学尚书很困难。幸亏书室还有如《玉篇》,《经典释文》等字书,章越转手就可以查。

    这日章越郭林一早前往,昨夜山间下了一场大雪,此刻天空依旧是彤云密布,入冬之后山间不时有狂风席卷,道路上都是积雪,一时不慎脚下一滑即易坠入山崖下的溪谷。

    章越与郭林抵达时都是冻得鼻青脸肿的。

    阁门前职事孙女捧着一个大大的棋盘等候在那。

    “小哥哥,小哥哥!”小女孩远远地招手。

    “咱们下棋好不好?”

    “下棋?”章越闻言有点想吐,昨晚画了一夜的棋盘,令他现在见不到任何呈‘井’字结构的东西。

    至于小女孩这几日经章越教得五子棋后,下得上瘾故而日日拿了围棋盘来找他对弈。

    “小哥哥今日要扫雪哦!”章越言道。

    昨夜下了雪,地上很是湿滑,职事上了年纪,章越就主动接过了这差事。他触碰至冰冷的扫帚,手指传来撕裂一样的疼痛。

    章越拿起扫帚出门但见小女孩坠在身后,抱着棋盘一脸幽怨地看着自己,双目泫然欲泣,鼻尖还挂着些许清清地鼻涕。

    “昨日说好的,今日要陪我下五盘的。”

    章越目光找向师兄,此刻师兄早不知道跑到哪去了。看来师兄也是吃一堑长一智啊!

    章越道:“等我扫了雪再说!”

    “又拿这糊我,你这个没良心的负心汉!”

    章越背心一耸,啥?现在小女孩的词汇量都这么大吗?

    章越冒着寒风将阁门内外积雪都扫得干净,一番动作下来身子都被汗打湿了,但手都痛得更疼了。

    职事远远走来,就看到章越扫雪的这一幕。

    “爷爷,小哥哥他对我负心!”小女孩一来即向职事告了状。

    “怎么负心啊?我教训他。”职事故意板起脸来。

    “他说好的,不陪我下棋?”

    “哈哈。”职事笑了笑,然后肃然对章越道:“教授让你去斋塾一趟!”

    “不知何事?”

    “去就是了。”

    章越当即放下扫把,赶往斋塾,职事看着章越的背影露出些许笑意。

    到了斋塾后,章越看见除了章友直,还有章衡。

    章越向二人行礼道:“见过先生。见过斋长。”

    教授当下笑道:“先坐。”

    章越闻言点了点头坐下。

    章衡欲出言,却见章友直对章衡道:“慢慢说,不要吓坏了他。”

    章越心底一紧,但见章衡道:“你到我们昼锦堂多久了?”

    章越道:“近四月了。”

    “四月!”斋长点了点头。

    “不知是后学做错了什么吗?”章越忐忑地问道。

    章友直笑道:“非也,只是四个月,但你的字与之前可谓判若两人啊!”

    原来说得是这个。

    章越心底一松,然后道:“后学平日疏于练习,这几个月抄得多了,故而字也好了。”

    说是四个月,其实是八个月,白天抄晚上练,而且从学习效果来说,不是一加一等于二,而是一加一小于二。因为今天练五个小时,明天再练五个小时,效果肯定是不如一天练十个小时的。

    为何章越能知道这么清楚,经历过大学期末考的童鞋都明白这个道理。

    而且梦中练字的效率特别高,章越觉得自己这四个月练字,足足抵得上旁人两年的功夫。

    章友直对章越温和地道:“我与斋长商量过了,从今日起给你加作一页三钱半!”

    “后学谢过教授!”章越内心十分激动,这都是钱啊。

    而且还是自己一边抄书一边练字得来的。

    章友直笑道:“莫要谢我,此事是斋长与老夫提的,否则老夫可不知道。”

    章越看向章衡,他则淡淡地道:“也非我的意思,是学录给我提及,我看后才禀给先生。”

    “谢过斋长。”

    章衡失笑道:“权且记下。”

    章友直温和地笑道:“斋长给老夫比对你四个月前后的抄录,真乃云泥之别。老夫生平从未见过有人可在书法一道上这般长进。你可有何诀窍,能否教一教老夫啊?”

    章友直说得很客气,但这么客气反而令章越有些挂不住。

    “这……这……”

    这让章越如何解释,骗人是不好的。

    章衡道:“先生,我观他的字是临宣示贴吧!有晋人古意!是不是临了其他帖子。”

    章越满满的鄙视,章衡还以为字帖是武功秘笈不成?谁有了一张独一无二的字帖就能打遍天下无敌手。

    书法一道是勤学苦练来的。

    章越想了想道:“这倒不是,只是之前先生不是教要学篆法,必先画棋盘及箭靶吗?学生有闲时,拿此练字,没料到反是楷书见功。”

    “这……”章衡表情很惊讶,章越知道他心底肯定向,这不是忽悠林希的话吗?怎么还真让此子练成了。

    章友直道:“这里没有大纸,你取小纸一试。”

    “是,先生。”章越坐下,在斋长平日写字读书的案上从笔架里取了一根最细管的毛笔来,蘸墨书于纸上。

    书法这是一个很妙的东西,初练书法时觉笔就是陌生之物,但现在章越用笔已可运转如意,仿佛身体的一部分般。

    五根手指轻巧的一提一竖,运转回锋,轻巧灵动。仿佛是一名技艺超绝的乐师,在旁观人的目光中用自己手中的笔奏出一段最美妙的乐章来。

    章越写画了十九竖,再写了十九横,将棋盘画好,写字的一瞬间他甚至忘了身旁二人目光的注视,全身心地投入在笔尖纸上。

    随后章越又画箭靶,先大圆后小圆一圈一圈由大至小。

    这一刻他想起上数学课时,数学老师随手在黑板上画圆,不借助圆规作图,一划就是一个正圆。

    画圆必须一气呵成,不可有半毫的停顿,心到意就到,意到笔就到。

    当章越将十个圆都划好后,已是沉浸在自己作品中,虽比章友直那日所画差了许多,但胜在今日又比昨日进步了一丢丢。读书治学就是如此,不求多快,但求日进。

    当下章越满意地放下笔时,斋塾内陷入了沉默。

第三十五章 真传

    斋塾内的刻漏滴滴流动。

    而教授与章衡二人陷入了沉默。

    当章越满意地看着这纸并搁笔的那一刻,才记得这不是在睡梦之中,而是在现实的天地里,身旁还有两个人正等着他呢。

    章越回过头来时,但见教授是魂游天外,章衡则是重重凝眉。

    “额……”

    “这乃汝画棋盘箭靶练出来的?”教授问道。

    “正是。”

    “难以置信。”教授道了如此一句。

    章衡深以为然道:“教授,你也觉得此法(练不成吧)……”

    “然也,”教授深以为然地道,“吾还道此法只可用于篆法上,却没料到用于楷书上也有此等造化……”

    “绝是造化(弄人)……”章衡摇了摇头。

    章越看了章衡一眼心道,此人怎么如此奇怪,说半句留半句的。

    章友直徐徐道:“其实尔等皆以为篆法如今无用,却不知先有秦篆再有汉隶唐楷,古时还有大篆,却已失传,如今只用秦篆代称篆书罢了。”

    “篆书以中锋为骨,写好了篆书,使笔圆实劲健,此为宗古之法。”

    章衡道:“教授,书无侧锋不研也。”

    章友直看向章衡,正色道:“正锋都写不好,何谈侧锋?吾初学书者当以扎实健劲为本,而后再求妍。”

    章衡连忙道歉道:“是,学生受教了。”

    正锋即中锋,乃书法用笔尖笔心于点画中落字。

    侧锋则用笔侧,书家称笔腹。

    比如书者为何要捻管调锋,就是为了剔笔修形,以中锋行字。

    篆书只讲中锋用笔,而楷书才开始侧锋用笔,至于行书和草书更不用说了。楷书除了书写得更快外,譬如兰亭序那等行云流水的行楷,就算粗懂书法的人也能欣赏出美来。

    故而说侧锋,研也。

    这就好比大多数人写字总喜欢将横提撇捺写得很长。

    而章越所习的永字八法,是取兰亭序里的永字来学,也是大部分人的书法的入门。

    不过永字毕竟是楷书,既讲中锋也有侧锋。

    篆书则不同,乍一看极难也不实用,但只讲中锋用笔,至于画棋盘画箭靶,更脱离了永字八法的楷书,从更基础的地方练起,从头到尾只学中锋行笔,可谓专于一。

    但如此基本功,等闲不会有人练习,大多数人练个一两个月就差不多,而很多人练了一段功夫就可以写出漂亮的楷书,不必费此功夫。

    堂里并非没有族中子弟以此道练书,但都没有练出个门道来,此子只用了月许……章衡更觉得自己想不通。

    而章衡更是闷闷的,不知章衡与教授从头到尾讲了什么,你们探讨书法技巧什么的,我都不知道,反正从头到尾就是干呗!

    干就完了!

    教授看向章越也是琢磨不透心道,只费月许即可练到这个地步实不易,老夫当年也未写得这般。

    想到这里,教授对章越道:“你如此画棋盘箭靶三个月,到时你复来此,若再有长进,老夫就将篆法传你!”

    衣钵传人四个字顿时浮在章衡的脑中,看向章越目光也有些不同,此人到底是谁?竟能入教授青眼。

    章越则想的是另一个问题,学这个是不是要花钱?

    “是先生,后学谨记。后学告退!”章越告辞离去。

    章越心道,钱什么事放在一边,先学再说。

    但随即一愣,是啊,现在钱算得什么?我涨工资了,这么大的喜事,怎么就忘了。

    章越不禁有些膨胀,但见数人从面前经过这才收敛起来,反而退到道旁。

    等这几人经过后章越才想,自己都是一页三钱半的人了。但偏偏仍然还是如此谦虚低调,实乃不忘初心。

    章越一边想一边走回,但见小女孩仍是抱着棋盘蹲在阁门门口,一副望眼欲穿的样子。

    等待小女孩看到自己,目光深处顿时绽起光来,双手捧着棋盘,一副眼巴巴地样子看着自己。

    章越则装作没有看见直直地走进门去。

    砰!章越耳听身后似传来了棋盘砸在地上的声音。

    我是渣男!我是渣男!

    章越默念几句平复下心情,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进。

    但见郭林正持笔抄书,一脸疲惫不堪的样子。

    看着郭林这样子,章越一时不好开口,却见郭林抬头看见自己忙停下笔,关切地问道:“师弟,方才教授找你去有什么事吗?”

    师兄你猜!

    换平时章越肯定要说,但今日见郭林实在太疲惫于是开门见山。

    “师兄我告诉你一件好事……”

    “好事?先不着急着说,且容师兄试猜一二。”郭林自思道。

    章越……

    “师兄,求你别再猜了,还是我来说吧……教授已给我一页三钱五的。”

    “这就三钱半了,”郭林惊喜交加,“是了,你近来的字确有长进,但没料到教授却能答允,实在是件大喜事。”

    顿了顿郭林揉了揉发酸的眼睛,语重心长地道:“不过佣书所得虽多,却不是长久之计,权宜如此,非有志之人可久之。”

    “一页三钱半虽多,但说到底课业方是我们根本,回过头来还是去读书的!”

    听着师兄的规劝,虽说是大道理,但这一番话何尝不是对他自己说得。但郭学究的病仍是令师兄不得不在此抄书赚钱,以尽人子的孝道。

    章越记得有句话很盛行,取决于人生高低的,不在于上班那八个小时,而在于下班那八个小时。

    这话说得没错,郭林也曾要在抄书之后即回家读书。

    可在南峰抄五个时辰,路途往返两个时辰,剩下的功夫呢?没错,可以牺牲睡眠时间来读书,但是真的可以吗?人不是铁啊。

    师兄也坚持不下去了,已快两个月没读书了,但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九经科本来就全程靠背,两个月不背前面的功夫荒废了许多。

    章越认真地道:“师兄教训的是,我记住了。师兄……你别太累了,多保重自己。”

    郭林点了点头,露出苦笑道:“师兄省得。”

    郭林虽这么说,但章越听出他言语里对自己也没信心,功课拉下了如何捡起来?

    这日抄书又抄迟了。

    师兄弟二人依旧共持火把并肩下山,寒风凛冽吹刮着火把一阵摇曳。

    郭林眯着眼睛看着夜空的残星稀月忽道:“师弟,若是教授真有意收录入章氏族学,你去否?”

    章越犹豫道:“我不知。”

    郭林笑了笑道:“我初时我不太愿你去章氏族学也是有私心,但经过这数月,我也想开了。你看那天边那数颗残星。”

    章越极目望去,但见如深潭一般的夜色之下,勉强可以看清远山的轮廓,而那星斗即挂在远山之上。

    郭林道:“我或许一生也考不入县学,县学学生就似这残星一般,虽暗淡无光,可好歹却也挂在天上。更不用说那月亮独一无二,就似举人进士般。师弟你你入了族学,若能拜入教授门下,将来考取举人进士就有把握了,如这星月再也非遥不可及。”

    “师兄想……若师兄没把握,不如你替师兄去看一看这天究竟有多高?汝能为星月就去为之吧!”

    章越道:“师兄你想太远了,教授哪有这等意思。”

    郭林笑了笑。

    疾风吹来,师兄弟二人用力扶紧了火把一步挨着一步下山

    此刻昼锦堂里,章衡从章采手里取得章越的家状仔细看了一遍。

    “没料此子竟是章旭的弟弟,章三郎。此子有几分貌似其兄,我竟一时不察。”

    正在这时,林希来此道:“子平,过数日你我就当进京赶考,你此刻不去苦读,莫非成竹在胸?”

    章衡将章越家状不动声色地纳入袖中,转过头来笑着道:“子中兄,哪得话,科场的事哪有成竹在胸的道理。不过我倒是素不临阵磨枪。”

    章衡笑了笑,保持云淡风轻的样子。

    “子平兄莫要谦虚了,我听族学的弟子说,平日子平用功最勤不过了,怕是白日不读,晚上读至三更。”

    章衡暗恼,到底是何人将我底细泄给此人知道的?

    二人一个漕榜榜首,一个解试第一,彼此之间相互不服,一直有较量高低的意思,如此会随着他们进京路上一直如此,并持续到礼部试放榜之时。

    一旁的章采则是不知为何二人老是彼此话里带刺的样子,但有时又似很要好的朋友一般,只能说学霸的世界,学渣丝毫也不明白。

    章衡笑道:“子中兄又是从哪道听途说来的,你倒似来此不似求教,而为打探我消息来之。”

    林希掩饰地笑道:“子平兄,我不过是笑言之,瞧你如临大敌,倒似真怕有人窥视。”

    章衡也尴笑一声,转移话题道:“是了,子中给你看一物。”

    章衡拿出两张纸给林希。

    林希初时不经意,接过纸来一看却失色道:“画棋盘箭靶?真有人如此练之?”

    章衡闻言心底大笑,面上却故意恼道:“子中你这是何意?你向我求教,我会藏私而不告之吗?你不信我也算了,难道教授也会诓你不成?哼,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林希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道:“子平兄,是我失言,还望你勿往心底去。确实我曾有几分不信服,真有人会去费功夫去练此技艺。”

    林希又看这两张纸,虽画得不如章友直许多,但平心而论也可看出费了很大的功夫。要林希自己根本画不到这个地步。

    他不由心道,子平以真学教之,我却弃如敝履。而今一见,才知是井底之蛙。

第三十六章 不学有术

    临近岁末,学堂上的风气也有所不同。

    宋朝贡举没有一定,有时三年一定,有时两年一定,读书人心底也没个大概,读书好好的,突然一道诏书下来,朝廷要贡举考生就急忙忙地去各路州府考试。

    当今官家一开始是四年一贡举,近来则为两年一贡举。

    考生春末殿试落榜,赶回老家准备第二年的解试,又要上京赴三月的省试,地方远一些的考生,两年的功夫有一年都在路上了,所以近来朝野上一直有三年一试的呼声。

    以往秋试之后,即要前往汴京备考,但这两年来考生们疲惫奔波于路途上,如福建闽北浙南的老贡举都打算过了年再启程赴京。

    而次年贡举非至和四年,朝廷在九月已宣布改元为嘉祐。

    也是官家的第九个年号。

    按照史家的办法,这年前九月都是至和三年,改元后三月则是嘉祐元年,翻了年即是嘉祐二年。

    对于这个年份,章越并不陌生。

    因为这一年的贡举是龙虎榜。龙虎榜之词唐朝就有了,唐朝贞元八年进士科,有才子韩愈、欧阳詹,崔群、王涯、冯宿、庾承宣等联第,这些人才皆称天下之选,时称龙虎榜。

    不过这一年的龙虎榜比嘉祐二年的进士科比起来,更是逊色了不少。

    历史嘉祐二年的进士科有科举第一榜之称!并非单指宋朝,而是唐宋元明清全部加在一起。

    所谓科举第一榜,就是一千年来历届科举所取的人才,都不如这一榜!

    如今章氏族学里除了章衡还有数人与林希一道北上赴考。章越不知道这一科具体名次,除了苏轼兄弟外,也不知还有何人考上了。但感觉章衡,林希两位名不见经传之人……此去大概是要悲催了。

    是了,章越前阵看过族谱,章衡小自己一辈,按道理是自己的族侄。但人家已经三十岁了,而且完全没和自己叙谱的打算。

    这几日在昼锦堂旁听,章越也可体会到大考前的氛围。

    “省试就在三月,我已是无缘,但五月就是州试,后年即是漕试,却还这么多书未读,看来前途渺茫。”

    “不可空置光阴,时不我待兮。等到功成名就之时,一切都苦尽甘来了。”

    “是啊,看着子平他们马上就赴京赶考,我辈岂可瞠乎其后?下一次乡试我定然及第,公车北上。”

    章越案前数人正在闲言,而他则忙着听着教授给章衡,林希他们答疑解惑。章越只读到书经,对于他们大多言语都听不懂,唯有先记下来,等到将来学到的时候再相印证。

    这时一人叹道:“无心向学,他们说得这些,都是今科省试诀窍,尔等都听得懂吗?”

    几人也是摇了摇头,看来族学之中与章越一般听不懂的也是大有人在。

    “是啊,作什么与他们一等,反正也是岁末,咱们又不赴京赶考,天寒地冻何不等明春再读书?咱们来掷选官图吧!”

    “又是选官图。”众人蠢蠢欲动。

    “不可,不可。我等哪有闲暇。”

    “要去就来,不去罢了。我们先去掷了再说。”说完此人拿起骰子故意在他们面前一晃。

    说着数人看了一眼,正在堂上正聚精会神给章衡,林希他们答疑的教授,然后偷偷收拾起书袋夹在腋下溜走。

    方才言说不去的二人对视了一眼。

    一人道:“反正还有几个月州试,不差这会功夫,咱们先掷了再说。”

    另一人道:“你去吧,我还要再看看,至族学读书三年至今功未成名未就,一家上下都指着我呢。”

    “你不去,我一人也无兴趣,莫道如此,到时我请你去吃茶。”

    “这不太好吧……这马上都要……我明年还要州试呢?”

    “输了钱算我身上。”

    此人闻言道:“那咱们也莫迟了。你带足钱了吗?”

    对方拍了拍囊袋笑道:“多乎?不多乎?实多乎!”

    二人都笑了笑。

    二人说完还是转过身问道:“学录,三郎咱们一起?”

    章采有些意动看了章越一眼,章越则摇头道:“我不去了,你们也担心着些,先生在此不好吧。”

    另一人笑道:“我等族里子弟都不怕,你一个旁听的怕什么。”

    要邀之人笑道:“三郎听闻你佣书得了不少钱?如今值当三钱半一页了吧。”

    章越笑了笑心底想,尔等知道我的厉害了吧。

    “既是攒了不少钱来,不如试一试手气。万一博多了,回去过个肥年不好吗?”

    “是啊,博一把,足抵得上你在此抄一个月的书啊。难不成怕输了吗?”

    这等粗浅的激将法,章越淡淡道:“多谢好意。”

    “真没趣的人,章采你去吗?”

    章采则道:“三郎不去,我也不去好了。”

    “你们俩一丘之貉,一会先生问起就说我们去出恭了。”

    “这么多人一起出恭?茅房住得下?”章采还未说完,这些人也不听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章采徐徐道:“申时这堂不在,先生一般也不会严责的。但读书的事,又岂靠先生催之。”

    章采话虽这么说,但他方才本也是打算去。可章越不去如此本是两人齐坐的书案就空得明显。何况自己身为学录有时也要以身作则,故而就说了一番漂亮话。

    此刻章衡,林希几个贡举学生已是问得差不多,现在轮到其他人上前请教。

    二人并肩走下来,其余举子跟在他们身后,林希言道:“几位兄台,今科省试可能糟了,吾现在可谓全无成算,想起几十载寒窗苦读,今朝是要埋没其中了。你们说这可如何是好?”

    众人一听心底都是大骂,这厮又来矫情了,实在是贱人。

    林希又道:“罢了,罢了,我还是去老家去了,到了汴京自取其辱作何?就盼望诸君一朝成名了!功名兮功名兮,远哉远哉,求而不得,不如归去!”

    众人慌忙道。

    “解头又谦虚了。”

    “解元郎你如此说,我等岂非也不用去汴京了?”

    ”解元郎此去……要连中三元的,怎有埋没之说。”

    众人没办法,左捧一句,右捧一句把林希托起来。他要下来再自谦自己往地上坐,那么他们只好趴着了。

    林希微微一笑,平日唯有章衡能驳自己几句,但今日他却是不说话望向教授那边。林希转过头看去,但见一名学生正向教授请教。

    这名学生不过十二三岁如此,听闻似与自己一般也是在此旁听。林希没有多留意,却听章衡转过头道:“子中,昨日画的棋盘箭靶就是此人之作。”

    “哦?”林希认真打量起章越来。

    这时章越正拿着自己昨日读书经疑惑之处准备向教授请教。章越总是最后一个上前相询,只是怕耽误他人功夫而已。

    一般学子们自己不懂的教授答完了,即没有耐心再听。你贸然越次在前,有耽误别人功夫的嫌疑。

    纵使大家明面上都不会说,但规矩章越还是知道的。章越每次都是等到别人问完了再上前。

    现在章越默不作声站在一旁,等最后一人离开后才上前道:“启禀先生,这是后学昨日疑难之处,尽写于纸上还请先生过目。”

    章越问题很多都写在纸上,比起他人开口询问节约了很多教授的时间。

    教授抬起头来看了章越一眼,再看看学堂里已是走了一半的人了。这些人去了哪里他心底有数,但是他平日也不会多去追问。

    读书说到底还是自己的事,他不会追在后面让他们学,而对于章越这样肯珍惜机会的读书人,他十分愿意多教些的。

    教授浏览了章越的题目一遍,突而皱起眉头,然后手掌重重地将纸张往案上一拍。

    砰!

    章越闻此吃了一惊,抱拳躬身。

    学堂上其余学子们都是看了过来,隐约也有几个幸灾乐祸的。

    教授喝道:“竖子,为经训诂,应追其本,哪有似汝这般疑这疑那,于末处计较,你学问就是入了歪门邪道,可知否?”

    章越道:“先生教训的是,后学不察误入歧途。”

    教授道:“汝之学问当务之急,不是求多求博,而当回到经义,重于训诂。无端另参新意,徒劳于章句之学,而你之臆测更恶于章句之学。”

    说到这里,教授将章越问问题的纸揉作一团掷在地上。

    “请先生息怒。”章越从地上捡起纸来默不作声地走回桌案。章采见此低声道:“莫往心底去。先生骂你也是看你是可造之材,换了旁人他是不骂的。”

    章越重新将纸展平道:“我省得。笔墨借我一用。”

    章采点了点头。

    章衡,林希在一旁看到这一幕,相视一笑一并上前。章衡向教授道:“三郎不知问了何事,累先生动气了。”

    教授道:“还不是在这句‘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

    章衡,林希听了不由暗笑,难怪章越被骂。

    原来出处是‘或谓孔子曰:‘子奚不为政?’子曰:‘《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

    这句话读过论语的都知道,是出自为政一篇,孔子在答弟子所问时引用了书经。

    但是到底引用了书经里的哪一篇哪一句呢?大多人都不会去计较。

    可章越读了书经后,见《君陈》篇有载。

    原文是‘君陈若曰:“君陈,惟尔令德孝恭。惟孝友于兄弟,克施有政。命汝尹兹东郊。敬哉!”’

    此句类似于出处。

    那么问题来了。

    章越向教授请教这两句前后不一致,到底论语尚书谁出错了呢?

    于是教授勃然大怒,好好学问你不去学,训诂不去训诂,却在想到底是论语还是尚书两经那个版本正确的问题,这不骂你还得了。

    论语对,则书经错,书经错,则论语对。何为经?就是一个字都不能改,句句都是金科玉律,皇帝的圣旨错了,经也不会错。章越此举不是尊经而是疑经,乃读书人眼底大逆不道之行为。

    得知真相的众举人们哄笑而去,章衡也是笑了笑,向林希道:“子中兄以为如何?”

    林希略有所思:“君陈一篇出自古文尚书乃圣人第十一世孙孔安国家本,后遇永嘉丧乱而失传,豫章内史梅赜献书这才有了我们今日所读的,自唐以来也不是无人疑之。”

    “是了,你之前评价此子如何?”

    章衡想了想道:“不学有术。”

    林希失笑道:“然也。”

    “哦?此言何解?”

    林希道:“不学有术,若学之呢?”

    听林希这么说,众举子们一片哗然。

    章衡也有几分将信将疑。

第三十七章 二哥下落

    临近岁末。

    族学里的子弟都准备过年,除了要北上赴考的贡举,昼锦堂里论学的风气一下淡了许多。

    不过这仅对大多数人而言。

    那日族学里遭到教授的训斥对于章越不是大事,事后他也很是气闷地与郭林吐糟了一番。

    郭林的说辞与章采如出一辙,先生是看重你,这才直言相斥,这是心底拿你作弟子一般看待。

    经郭林开解一番,章越这才释怀一些。

    章越也知教授平日授课都在上午,申时以后只是答疑解惑。故而教授当初章越在申时之后来答疑解惑,倒也不说不上是一等优待。但是对于章越这疏族出身的子弟而言,却又是一等优待。

    是不是对自己好,他还是知道的。

    每日申时后,章越仍是风雨无阻地来至昼锦堂。

    临近岁末,章越来昼锦堂上,虽见堂上弟子越少,但慕名而来的访客却越来越多。

    每次章越都是鞋脱放在台阶最远之处。有些访客不知规矩将鞋踢踏在一旁,章越也会将鞋子整理好,方才进入堂中。

    到了冬日,昼锦堂的木板地上已是铺了一层毡子,脚踩上去也不会彻寒冻骨了。

    这倒化解章越穿着薄袜的尴尬。

    教授未至时,先到学子访客们会各自三三两两地说话。大多数人见了章越也没有太多注意,偶尔一两个会眉头微皱,但如章采数人对章越还是友好的。

    除了章采以外,章越倒是很少说话只是安静地看书。

    章采言章越入了昼锦堂后,倒越来越规矩了。

    教授抵达后即开始对弟子们答疑解惑。

    章越每次都认真地听着,不肯错过每一句,纵使自己不明白,也可先记下来。不过就眼下而言,章越从他人问得问题上判断,自己与族中子弟学问上相差不少,不过这差距正逐步缩小。

    平日抄书之余,章越也在里问职事借各种书来读,反正只要是带字的书,章越都读。

    数月来,章越竟已将里的书读了一小半了。

    虽说都非经学,但将来写诗赋策论都用得上。有句话是‘汝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

    章越依旧留在最后一个询问。

    章越会将昨日精心准备的问题面呈教授。但自那日之后教授对章越愈加严厉,疾言厉色地呵斥几句也成了常事。

    章越倒是忍住了,等教授气消之后,还会厚着脸皮继续向教授请教。

    教授见此章越如此,容色倒是稍缓向章越问道:“近来书可有继续练?”

    章越道:“每日抄书之外,回去后都有练一个时辰的练字。”

    教授闻言点了点头,这时一名学子向教授请教。

    教授示意对方先停一二,然后对章越道:“切记,书道不可求切,急去学他法。需一步一步扎实了基本,但也不可一成不变!书道在于求未知,经道在于证已知。”

    听了教授之言,一旁的学子问道:“先生,为何言书道在于求未知。”

    教授笑了笑,执笔在桌案上划了两道横。

    章越看了简直如两道平行线一般,而其他众学生也是啧啧称奇。

    教授道:“这横看得再如何直,但也有不直之处,就如同我再写一万个横,也仍有不直之处,但汝等以为吾之第一万笔与第一笔比之,有进益否?”

    “此精益求精也!弟子受教了。”众人皆是答道。

    章越点了点头,想着下半句‘经道证已知’,这就是读书读经在于明心见性。

    学生再度向教授请教,教授仍对章越道:“你非吾族学弟子,吾不能教汝学书,但我这有一篇蔡邕所著的《九势》,你回去仔细看,从中揣摩用笔执笔之法。”

    说着教授从贴身衣襟里取了一张纸片递给章越。

    章越双手捧来接过。

    这一次他动容了,教授虽对己严厉,但真把自己当学生来教。

    “学生谢过先生!”章越当即躬身行了大礼。

    教授见此欣然地点了点头,而一旁章衡于这一幕也是看在眼底。

    晚饭过后,月下章衡与林希二人并肩而行。

    二人又聊了一会北上赴京赶考的事,谈至路途上的事,以及有朝一日及第后的风光进行了一番长谈。

    这会二人又暂时放下了彼此的较量之心,成为好友一般。

    “上京途中,必是路过杭州一叙,再路经扬州进京。苏杭的美景,早就闻名已久。”

    “是啊,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章衡笑了笑,“你倒是好计较,在浦城我尽地主之谊,到了杭州又需招待你一番。”

    林希笑道:“子平兄,这么说就气量狭小了,非我所佩服的子平。”

    章衡闻言大笑。

    林希徐徐道:“既是承了子平招待之情,那我有一番话要吐露与子平兄了。”

    “哦?子中请说。”

    林希道:“子平,这章三郎能在一个多月即将书法练至如此,可见是位异人,不可小看啊。”

    章衡笑而不语。

    林希道:“不过我早知子平对他似青眼相看。”

    章衡失笑道:“子中错了,错了。”

    林希道:“如何错了?子平兄难道以为我看不出么?”

    章衡笑道:“子中错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对章越另眼相看,非因他而是他的二兄。”

    “哦?章二郎?”林希目光闪闪了道,“如此人物为何没听子平提及?莫非他此刻不在此处?他省之考生?”

    章衡道:“之前出了些变故,故不在建州。而今我也得到他的消息,今科省试时子平兄就会见到了。”

    林希道:“子平兄目光极高,能入你之眼的,定非常人。若有机会,我定要见识一二,子平一定要替我引荐啊。”

    章衡没有说话。

    大年前数日,学子们已是各自归乡。

    昼锦堂上的人散了大半,至于章越与郭林抄得书也就少了。

    二人也终于得闲,来到在阁门里一边烤着火炉一边说话,偶尔望向窗外但见雪片飞卷,既覆了远山,也遮盖了近处的屋舍。

    “这天真冷啊!”章越一手持卷,一手凑近火炉边暖手,过了一会就要换手。

    郭林道:“山里自是冷,山下就好了。”

    此刻炉上的茶炉咕嘟咕嘟地响了,郭林忙端起茶炉当即给二人倒了两碗热茶汤来。

    章越享受着师兄贴心的服务,端起热气腾腾的茶碗来,凑至嘴边小口地喝着。顿时一股暖流从上到下,暖到了心底胃里。

    “师兄真是贤惠,烧得一手好茶汤。”

    “那是当然……什么贤惠,师弟你怎可把我比作妇人。”

    章越嘿嘿笑了笑,每日捉弄师兄加一。

    正在得意之色,章越耳听得脚步声传来,章越去望但见是斋长章衡来此。

    他到这里来作什么?

    “斋长!”

    章越,郭林二人都是起身行礼。

    章衡穿着厚厚裘衣,脚下是牛皮靴子,他来此负手打量了一二道:“天这么冷,你们二人还在此不遮风的地方烤炉子,真是苦了。”

    章越正色道:“启禀斋长,里可以遮风,但不许点炉子,阁门这可点炉子,但除了这堵墙外可谓三面受风。其实斋长你看,在此搭一个小棚……”

    章越说了一阵,提出了好几个建议,反正趁着章衡前来把诉求先说了。

    章衡听章越越来越狮子大开口,不由长笑道:“好!好!你的性子与你二哥倒是不同。”

    听到章衡提及自己二哥,章越不由一愣,然后想起章采所言章衡与自己二哥不和的事来心道,你不是来报复我的吧。

    章衡看章越的神色,淡淡道:“我与你二兄乃一时意气之争,且我对你二哥的才赋倒很是佩服。不过我也不弱于他,今朝省试之时,试看谁能先着一鞭吧!”

    “什么?我二哥要赴京省试?不知斋长从何得知?”

    章衡看了章越一眼冷笑道:“若非你二哥逃婚,三郎眼下虽不说锦衣玉食,但也是衣食无忧,何至于在此冒着寒风佣书,连烤个炉子还要看人脸色?而今听我说你二兄上京赴省试,就不计前嫌,一心要从我口中打听你二兄前程如何了吗?”

    “如此说来真是毫无廉耻之人!”

    章越被章衡如此一说,脸上是青一阵白一阵。

    一旁郭林道:“斋长,章二郎与章越份乃兄弟,手足情深,就算兄弟之间有什么隔阂,但身为弟弟的怎会不挂念兄长的下落,斋长如此说,请恕在下不能心服。”

    章衡横了郭林一眼。

    章越亦道:“斋长我与二哥之间的事,不劳你过问,你既来此,必已知道我二哥下落。若斋长有意烦请告之,若是无意是来羞辱在下的,那么斋长请了。“

    章衡失笑道:“如此傲气倒有几分样子。”

    “章二郎如今已是发解,正准备赴京师省试。”章衡言道。

    真正从章衡口中确认这一消息时,章越仍是吃了一惊,自己二兄既是赴京参加省试,那么是在何处发解的呢?难道不是如自己揣测的那样,二哥进京去找他老师陈襄了吗?

    “那我二哥如今身在何处?”

    “苏州!”章衡答道。

    而闻此章越倒吸一口凉气,他终于明白二哥为何要逃婚了。

第三十八章 仙霞岭

    众所周知,福建路的州府军试,每科录用比例百中取一,可称残酷。

    录取人数少也就罢了,还盛产考神与学霸。

    比如福建路兴化军,不过区区五里之地,于绍兴八年的科举中有十四人金榜题名,更要命的是状元和榜眼分别是兴化军籍的黄公度和陈俊卿。

    宋高宗金殿策问黄公度和陈俊卿二人,你们兴化军巴掌大的地方,怎么能连出状元榜眼,实在是出乎朕的意料。随即又问二人你们家乡有什么土特产啊?

    陈俊卿答道:“地瘦栽松柏,家贫子读书!”

    原因无他,因地方穷故而读书人特别多,特别上进。

    以章旭之才,就算力压浦城一县,见过之人如陈襄,章衡,章友直无不称赞,说将来一定能够金榜题名。

    谁也不敢保证章旭能福建路的州府军试一定能及第,真给你在千军万马中杀出一条路来。

    就算侥幸从福建路发解又如何?还有省试一关,省试称尚书省试,明清朝则称会试,省试第一名称省元,那是各路解人一起会考,天字第一考,那难度不言而喻。

    最后宋朝殿试那也是会筛人的。

    西夏相国张元,就是杀过乡试,省试,结果在殿试时落榜,一怒之下投奔了李元昊当了汉奸。

    万一在省试,殿试落榜,又要回福建路再考一次解试。

    能两次从死亡之组杀出重围,那简直是气运之子,可以与刘秀比秀了。

    相比之下,而为官员世家子弟开设的漕试发解几率就高多了,去年福建路漕试十人取三,历史上一直到嘉祐三年才改为百人取十五。

    章旭之才闻名族里,而身为章旭的族父兼姨夫的章俞在还未为官前,曾于浦城住过数年。

    章仔钧五子章仁彻同为两家章俞,章父之曾祖,算到章越这辈也还未出五服。

    却说章旭二姨婚后多年无子,当时有将章旭过继给章俞一说,不过后来章俞中了进士,四年后章俞之父章佺又中了进士,两家渐渐有了高低,又兼章俞妾室给他生了儿子,两家这才打消了打算。

    之后二姨举家搬至苏州,两边渐渐少了来往。不过年幼寄养,二姨对章旭一直视若己出,多有挂念,而章俞也听说章旭年少有才名,小小年纪即崭露了读书天赋,于是动了念头,让章旭至苏州入他的官籍。

    苏州虽说也是科举艰难之地,自古埋没不少人才,但再怎么说漕试也比州府军试容易多了。以二哥之才在苏州发解可谓榜上定钉。

    章母过世之后,二姨从苏州至浦城吊唁并提出此议,但却遭到了章父与章实反对。

    他们都认为以章旭之才,将来金榜题名是迟早的事,漕试州府军试对章旭而言都一样,没错,都一样。

    章越当时还不太记事,只记得二姨是抹着眼泪从章家离开的,而二哥对此却从头到尾不出一言。

    不过当时家里谁也没有在意此事。而因为此事章父一家与二姨有了嫌隙,但章实一直与章越说是二哥不喜欢杨家势利,故而两家才断了往来。

    若非突然提及此事,章越还一直以为两家断交是二哥自己的主意!

    章实自疼爱二哥的,不过只知一心创造读书条件,其余都不过问。

    如今二哥以官籍在苏州发解,马上将进京会试……

    “这么说,我……我二哥是去了苏州找我姨夫改籍?”

    章衡闻言皱眉道:“姨夫?是堂叔父吧。”

    章越苦笑,这关系有点乱。

    “多谢斋长告知,不过不知斋长是从何得知的?二哥总不能给斋长来书信吧?”章越向章衡问道。

    章衡微微笑道:“三郎有所不知,我是杭州人,多次去过苏州。此乃我族叔章质夫来信所言……”

    “质夫?是表字吗?”

    章衡点点头道:“表字质夫,名为楶,亦家住苏州。”

    如不出意外,此人是被后世称作‘为西方最’,边功足以令夏竦,韩琦,范仲淹等大佬汗颜,‘二章’之一章质夫了。

    他镇守西北时,主持了平夏城之战,是北宋对西夏交兵以来的最大胜利,宋朝全面占领了以往只可想象,而不可企及的横山,天都山。

    平夏城之战后,西夏处于半灭国状态,最后辽国出面调停以战争要挟不许大宋灭夏,大宋只得被迫与西夏议和。

    楶的意思是斗拱,乃支承大梁的方木。章楶可谓不负其名,真栋梁之臣。

    “说来章质夫与你也是未出五服。”

    章越笑了笑,章家子孙繁衍甚多,说是未出五服但其实已很远了。

    不过章家可谓出名臣良将。

    平夏城多么雄壮的名字,足以一洗三川口,好水川之耻了。但是现在的大宋还在每年给西夏,辽国岁币买平安呢。

    “三郎你如何看?”

    章越苦道:“若我兄长所知二哥下落,会将他的腿打断。”

    章越觉得自己穿越半年来的苦水,怎么吐也吐不完。从头到尾都是家庭内部的问题,二哥对家里再有意见,我可是无辜,可谓躺着也中枪。

    “不错,初明逃婚之事,无论再有任何情由,都是无行之举……”

    章越心想,骂归骂,那也是自己骂,你一个外人骂什么?好吧,也算是同族兄弟。

    章越道:“不过斋长我有一事不明,二哥他去苏州取解岂非冒籍?如此发解不会引起议论吗?”

    章衡笑道:“不错,但此例只对州府军试而言,不对漕试而言。官员五服之内皆可荫官,

    如你汝族兄质夫,即受族叔公郇公荫官为匠作监主薄。”

    没错,自己族兄章楶现在已当官了,正是受族父章得象的官荫。

    章越仍是较真地道:“可是族叔公他可是堂堂宰相。”

    章衡笑道:“尔不知何为漕试吧!官员都可保举一名门客赴漕试,又何况五服内子弟改籍赴考,只要不太过即可。你堂叔父,堂叔公家可是两位进士,朝廷追究冒籍只对州府军试而言。”

    章越心道,难怪大宋是天子与士大夫共天下。但与士大夫共天下的意思,就是不与小民共天下。

    当官原来真的可以这么爽。而自己身为寒门出头却是这么难,要想改命唯有书童或走二哥这条路了。

    “原来如此,多谢斋长告我。”章越道。

    章衡淡淡道:“我也只是与你说道一声,以免日后见了你二哥面上不好看。故而你不用谢我。”

    “好吧!既是斋长不愿承这个情,那在下亦不敢乱谢,就祝斋长此去汴京……”

    章衡负手仰天道:“金榜题名之言我已听得……”

    “独占鳌头,大魁天下!”

    章衡微微笑了笑,这话倒是有新意,他人都祝自己金榜题名,此子倒是祝自己中状元。

    大魁天下这典故说得也新,当朝翰林学士宋祁进士考试时名字正好列为第一,后果真夺得大魁,这比喻是个好彩头。

    “但这独占鳌头何意?”

    章衡心道,不是吧,这时还未这典故?不对,这说出自元代,那么宋朝必有引用,但可能推及未广。

    于是章越道:“我听闻宫殿门前台阶上有鳌鱼浮雕,新科状元须站立其上向皇帝行礼。故吾愿斋长独占鳌头。”

    果真章衡朗声一笑道:“汝倒真有几分歪才,多谢吉言。”

    章越笑了笑,中得状元哪有那么容易,我反向q一波,反正就算不中你也怪不到我。

    当即章衡品着章越这一句‘独占鳌头’离去。

    数日之后与林希及众举子们一并启程。

    而书院无事,章越与郭林二人也早早下山回家。

    谈起斋长章衡,郭林忽道:“师弟啊,我觉得斋长是个善人。”

    “师兄怎有此一说?”

    郭林道:“师弟,你当初不满斋长在佣书之事录用于你,故而觉得事后苛责于你。但你确实是字写得不好,若是斋长一时怜悯录用了你,岂非有另一个字写得好于你的家境贫寒之人不得录用。你要说他不公,但对我他可是没有偏见的,此事怪也只怪你字不好。”

    “而今日他完全不用与你分说你二哥的事,但他还是道来,在此事上你还是承了他的情。”

    章越听郭林之言仔细想了一番,纵使心头一时那么不情愿转过弯来,但是平心而论郭林说得话还是对的。

    于是章越边跟着郭林身旁边缓缓点头道::“师哥教训的是,是我不对。”

    郭林闻言笑了笑道:“诶,师弟,你也莫把师哥的话往心底去,就知错能改之事上,你已强于太多人了。”

    章越暗笑,师哥还是太高看自己了,对于批评他向来是虚心接受,坚决不改的。

    章越忽指一座山峰道:“师哥,这处山头以往我们回家从未走过,今日时候尚早,不如我们探他一探!”

    “好啊,师弟有此雅兴,我一定奉陪!”

    “师兄,我们比比谁上这山头!我先走一步!”说话间章越已是奔上去。

    “师弟,你又使诈。”郭林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快步跟上。

    章越与郭林在此爬山穿梭,沿途但见怪石嶙峋,奇松参天。

    师兄弟二人初时竞争爬山,到后来为此奇景所吸引,不知不觉地走得慢了,等攀至山巅但见疾风猛烈,云海自山下扑面而来。

    此景真可谓“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章越不由心道,然后与郭林二人站定后向北眺望。

    但见暮色之下,远山是一片红霞遮天奇景。

    这就是入闽之要道仙霞岭。

    章越即在山巅一声大喊,一直至声嘶力竭为止,四面八方顿时传来空旷寂寥的回响声。

    “师兄,有朝一日我也如子平,二哥那般从此道出闽去!”章越喘着气,眼望满满红霞对郭林言道。

第三十九章 恩情

    章越与郭林下山后。

    章越收拾行李准备回家过节。

    这一夜学究浑家倒是烹了一桌饭菜。

    有杂豆,山菌,冬笋,还有一盘兔肉,此兔肉被切成薄片,用酒,酱,胡椒腌过后再放进锅里一涮后即吃,味道鲜美极了。

    主食则是满满的一大缸稻米饭。

    章越见此几乎痛哭流涕了,穿越之后,咱啥也没长进,倒是这饭量一路见长。

    在昼锦堂里,一大碗的干饭只能吃个半饱,以至于章越饭后都灌一肚子清汤,才能令肚子感觉到紧实。

    这实令章越怀疑,这是当初食堂里打五毛钱饭还吃不完的自己吗?

    浪费可耻啊!

    昏暗的油下,郭学究提着一竹筒小酒,小口小口地喝着。

    师娘对章越,郭林道:“明日三郎就要回家了,这半年三郎在此就如家人般,如此回去师娘真舍不得,今就当作是除夕了,咱们一家子坐下来好好吃酒,章越你多夹些菜。”

    “谢过师娘。”

    郭学究道:“越儿……这几个月为师病了,着实对不住你,你还佣书赚钱给为师治病……”

    章越连道:“先生说这些作什么……要不是师兄荐我,我还没处生计呢……再说这钱都是作束修……”

    郭学究与师娘对视了一眼。师娘道:“越儿,你回去与你兄长嫂嫂说说,等先生他身子将养好了,定当好好用心教你。”

    章越心底有些打鼓,在郭学究这继续学倒是没什么,只是教授那边似有意收自己入门,眼下要他如何说呢?

    章越不好说,一旁郭林也知道章越的心思,连忙接话道:“爹说这些作什么,菜都凉了。”

    郭学究瞪了郭林一眼,然后立即从桌上起身左右各打了两拳,左右扭了扭腰后,连道:“你看为师没有骗你吧,这身子骨确实好多了,过了年身子就痊愈了。”

    章越见已是精瘦的郭学究活动以后满头是汗的样子,初觉有些好笑,但笑后又觉得好生苦涩心想,先生是真的很想留自己在这里学啊!

    章越站起身道:“先生,无论我章越将来如何,你都是我的先生。”

    郭学究,师娘二人还以为章越这话是答允了,当即很高兴于是笑道:“说这些作什么,又没说你不是先生的学生了。”

    昏暗的灯光下,郭学究喝了几口酒,师娘不许他再喝。

    郭学究没有酒喝,只好问章越功课上的事,得知章越已是读完了尚书,已开始读《诗经》更是欣慰,随即又琢磨起明年当去哪里借书的问题。

    “师娘的饭烧得真好,我还要一碗!”

    “好咧。”

    而郭学究趁着浑家给章越添饭之际,偷偷又喝了一口酒,然后对章越,郭林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最后再咂巴着嘴一副回味无穷的样子。

    师娘又给章越端来一大碗饭,想了想又回过头用饭勺将饭压实,又添了两勺。

    郭林见章越的吃饭样子摇了摇头,然后将他爱吃的菜挪到他的面前。

    这一夜月华如水,窗外土狗对着碎骨头拌饭狼吞虎咽,跛奴则倚在树旁唱着不知曲调的俚歌。

    章越收拾行李时听到一旁的郭林长长一叹。

    章越一笑道:“师兄,莫要念我,我初五就回了。”

    郭林没好气道:“谁念你来?”

    章越见郭林神色忧愁忽道:“师兄,你可知跛奴唱得是什么?”

    郭林惆怅地则道:“我怎知?师弟听得懂么?”

    章越道:“我虽听不懂,却知跛奴唱得是男女相思。”

    郭林走到章越面前认真道:“小小年纪知什么男女相思,不用心在读书上。”

    “师兄还说我,你不是一直还念着苗三娘么?”

    “你……你怎么知道?”郭林神色很复杂,恼羞成怒,气急败坏,甚至还有些被窥中心思的如释重负。

    “师兄,你可别灭我的口啊,我早已偷偷告诉师娘了,你灭口也没用。”

    郭林听章越说给自己娘听,羞死过去的心思也有了:“你为何要说?你以为告诉师娘是为了我好吗?”

    “那倒不是,那日与师娘闲聊,一时嘴快没有把住,”章越又连道:“师兄息怒,再说男女相思这有什么不好?诗经第一篇就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但圣人说了诗三百,思无邪!”

    “男女相爱慕,乃人之常情,视而不见才思有歪的。”

    “思有歪,”郭林不由苦笑,然后道:“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此中相思之苦,师弟又如何知得?”

    说到这里郭林扶门框道:“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真当我是十二三岁的小屁孩吗?

    章越道:“相思之苦,我虽不知,但却有闻之。我有一法可解师兄这相思之苦!”

    “师弟莫要说笑了……相思之苦如何能解……罢了,还请师弟说来听听。”

    章越点点头,一脸正色地道:“师兄这就对了,否则我传此法给你,说了也白说。我也是听他人说来确实有效。有一读书人因爱慕一女子,也是求而不得。于是他将决定背诵最难的经义,每念及这女子之时,就背下一页经义再以笔墨之,等到有朝一日积纸成册,累册成书之时,再见这女子就将此书赠之……”

    郭林闻言在屋中来回踱步,连连点头道:“师弟果真博闻广识,如此赠之既不唐突佳人,也可表达心意,还能不弃所学……此真妙法也,那后来这学子学成抱得美人归了吗?”

    章越摇了摇头道:“那学子默到了第二页时,即已放下了相思之苦。”

    郭林闻此呆立半响,寻大怒道:“师弟你又诓我?”

    章越捧腹大笑道:“师哥你可真木讷,这半天才想过来。”

    “咳,不过说正经的,师兄,到底是相思苦,还是读书苦?”

    郭林叹道:“凭心而言,还是读书苦些。”

    “这就是了,”章越道,“师兄读书如此之苦都忍得,相思之苦又算得什么呢?不过师兄若真中意苗三娘,还是要让她知道才是。”

    “说了又能如何?我哪配得上人家……”郭林说到这里脸上微红。

    “如此才妙啊,”章越击节赞赏道,“不被拒之门外如何能让自己死心!”

    次日章越从乌溪返乡。

    山间住半年,学成还乡否?

    不论学成学不成?都要回家。君不见每年奔流的春运大军吗?

    有钱没钱回家过年,道理是一样的。

    这日章越起了大早,郭学究和师娘给章越塞满了山货,还让村里的人帮章越挑一段路。

    除了山货,近来佣书一页三钱半的收入,着实令他富裕许多,身上还有一贯多的余钱。

    临行师娘将这钱串起,给章越缝在裤腰带上,告诉他不到家里不许解下。章越心想如此自己出恭怎么办?

    清晨山里升起了雾,半干涸的青溪也浸在雾中。

    正因溪水可涉,故而这次返乡不必沿溪,而是穿山走一条近路。因为近路虽快了半个时辰但却陡峭,伴当曾问章越敢不敢走,章越哪受得激,于是就走了近路。

    章越与伴当或沿山道,或沿溪边前行,脚上踏着鹅卵滩,耳边依稀还可溪涧山泉的流水声,但寻声觅去却不见踪影。

    越走天越亮,章越已出了一身汗且气喘如牛,饶是年少力健,也不免要坐在山石上歇脚。这时眼前薄雾已是渐渐散去,但见溪水流淌出山,下游的溪面仿佛瞬间变得宽广,远眺去银湖泻波,争然有声,方才寻觅不得的水声,竟就在眼前,而这等美绝的景色也是平日从未曾见过。

    章越不由诵起新近刚读的一篇文章。

    “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有志矣,不随以止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

    这篇文章,章越穿前在课本上读过,然而穿越后又是从他人那传抄而得,然而两次再读眼界已是不一样。

    欲行远观奇者,必有志与力也,王介甫真不欺我。

    沿溪下山,不多远即已看到县城轮廓!

    走这条路果真快极了。

    走到这里看着城下熙熙攘攘的行人,与寂静的山间比起来,恍如隔世。

    伴当送章越走到这,即不肯进县城了,章越见请他至家中不得,于是塞了一把钱给他。但此人却道:“你是学究的弟子,我不可收你的钱。”

    说完坚辞而去。

    章越望着此人背影,也是感叹世风淳朴至此。

    章越挑起行囊转身向水南新街走去,走至街上,见到不少熟悉邻里。

    “三郎你可算回来了。”

    “三郎这是学成而归。”

    “正是,回来是要考状元的。”

    一阵欢笑声传来,邻里们依旧揶揄打趣,谁也不信以往那懒散不肯从学,进山以后一下子就认真读书了。

    但这番口吻,这番说辞依旧是那熟悉的味道。

    章越想起上一世看的过节回乡应对亲戚盘问攻略,于是立即反问道:“马婶,你家三郎成亲了吗?还没呐,要抓紧喽!我给你说一个,县城里我熟。”

    “陈叔,你家老大还尿塌啊?那得治啊!我这里有个土方子,山里问来的,回去试试。”

    “于婆你还咳吗?没事忍一忍就过去。说笑的,我这有给你从山里抓的草药,你试一试。”

    章越身后传来一阵阵的长叹,这孩子……真有人情味,比他家二郎强多了。

    章越听了心道,都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不过这恩情,并不需发达之后才还的。

    走着走着,章越已到了家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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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糖霜

    章越沿途叔,婶,郎君,娘子地叫了一通,还将身上从山里随身带着干果子散了一些给孩童们。

    “多谢三郎君!”

    “三郎君人真好!”

    “赶快谢谢三郎君!”

    边走边是谈笑,章越返回了家中,路过时还遇到一个卖蔗浆糖霜的货挑子。

    这货挑子平日看不到,唯有年节时才有,摊子旁边看得人多,买的人少。

    不少孩童看着这货挑子都是流口水,哭着闹着要与家里大人买糖。不过很多大人只能狠心不顾,拖着孩童离开。至于卖到糖的孩童则是得意洋洋地放在舌上舔着,还时不时拿来炫耀一番。

    而章越见此一幕也是咬了咬牙走到一旁无人处揭了裤腰带拿出钱来买了一点糖霜回家。

    家里依然和原来的样子差不多,一扇简单篱笆门,堆着些柴薪杂物,一口大瓮承檐滴水。

    章越见这大瓮想起司马光来。都说司马光砸缸,其实宋朝的缸最高不过半米,如何淹得人。后仔细一看宋史里确实写得瓮。

    瓮收口缸则开口,章越凑近一看瓮里水盈满了,养着好几条大草鱼,这都是章越平日爱吃的。

    可惜上一世技能点全部都点在好吃懒做上面,不然搞个水煮活鱼,酸菜鱼啥的吃,不香么?穿越到宋朝还能发家致富呢。

    章越摇了摇头,以后一定要写本书好好告诫穿越的后辈们。

    别看坐在家当键盘侠一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样子,乍一问,估计连火药配比都背不下。除非你穿越还得自带度娘,那当我没说。

    当下章越拍门:“哥哥嫂嫂,溪儿,我回来啦!”

    砰砰!

    敲门声响起。

    引得左邻右舍出头张望,章家那三郎回来了!之前只知吃喝,进山读了半年书长进了吗?

    之前看他与赵押司说话倒有分寸的,这小子读书未必有他二哥出息,但是个晓世情的,将来道路定比他二哥走得宽。

    章家好好的一个家,被他二哥闹得差些到骨穷来。一家几口都跟着受穷,真是不易了。

    章越敲了好阵的门,方见大嫂出来开门。

    章越见她鬓发凌乱,不由讶异,以往在家再困难的时候,嫂嫂一身粗布荆钗,但也从来都是打扮整齐,不肯失了一点大户人家女儿家的样子,如今不到半年怎容色憔悴至此。

    “大嫂怎地?”

    大嫂歉然道:“叔叔好容易回趟家,我竟没顾得上,实在是……对不住。”

    “嫂嫂,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家里怎么了?”

    大嫂垂下头不回答道:“叔叔先进屋再说吧。”

    章越入屋后,发现家里也未如以往般整理得井井有条,甚至桌案上都积了些灰,以往大嫂多爱干净,不是如此得啊。

    章越故作不知,将行囊解开道:“嫂嫂,你看这是我从山里带着的山货,今年山里光景不好,山民赶着脱手,故而买了不少。”

    “我现在也是替人佣书,一日也赚得些钱,郭学究那边的束脩也有给……哥哥呢?不在家啊,那阿溪呢?”

    听到章越唤‘阿溪’二字,但听哇地一声哭泣从楼上响起。

    “阿溪?”

    章越看了嫂嫂一眼,连忙奔上楼去。

    但见小章丘半脱着裤子站在那边,大腿屁股后面挂着一条条的红横。

    章越见这一幕又是心疼又是愤怒,忙抱住章丘道:“阿溪是谁打你了,快说给三叔听,三叔给你教训他!”

    “三叔,不……不要教训她。”章丘带着哭音道。

    “为何?”

    “是,娘她打我了。呜呜呜!”

    章越闻言啊地一声,看了一眼放在一旁的荆条,随即问章丘道:“阿溪不哭不哭,还痛不痛啊?”

    “痛。”章丘抽噎道。

    “不哭,不哭,三叔给你买了好吃的。三叔背你下楼好不好?”

    “好,三叔背。”

    说着章越给章丘抹去眼泪,然后背着章丘走下楼梯。

    章越看见于氏也是坐在桌旁抹泪,心底也不知说什么。

    屋子里气氛凝重,章越故意笑道:“阿溪啊,给三叔说,你过年你想吃什么?”

    章丘看见于氏有些害怕不敢说话,只是摇了摇头。章越笑道:“你不说,那三叔猜一猜,你想不想吃糖啊?”

    章丘点了点头,又看了于氏一眼畏惧地摇了摇头:“阿溪不喜欢吃糖?”

    “阿溪这可不对,你不能骗人!”

    “阿溪没有骗人,阿溪吃糖,娘会不高兴。”章丘如是言道,说着又留下泪来。

    章越连忙哄道:“阿溪不哭,不哭啊。三叔说给你带好吃的,哪会骗你啊。”

    说完章越从兜里拿出一小包油纸打开道:“阿溪,你看这是什么?”

    “是糖霜!”章丘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原打算伸手去接,想了想又缩了回来。

    “阿溪吃啊!三叔给你买的。”

    于氏见此则道:“三叔,糟蹋这钱做什么?阿溪方才就因此事闹我,这么些年来惯着。”

    章越心道原来如此,于是道:“嫂嫂,这可不能怪阿溪阿。以往咱家过年都有给阿溪买糖吃咧。今年也不能例外啊。”

    “看你宠的,这般花钱大手大脚的,真与你大哥一般,真不知怎么说你。”于氏含着泪言道。

    章越道:“嫂嫂,我不是与你说在乌溪读书之余,替人家佣书吗?一页三钱半,每日一两百钱……”

    “佣书这么多钱?比你大哥赚得还多。”于氏吃了一惊。

    “也是一时,郭学究那的束脩钱我都给到半年后,回家我顺路看到货挑子,本也不是一定要买,但见他只剩一些了,作价便宜些就买来了。”

    说完章越将糖霜塞在章丘手里,然后将买糖剩下的钱都放在桌上道:“嫂嫂,这是我赚来的,你先拿去贴补些家用。”

    于氏看了不知说什么:“叔叔,自己也留一些吧。”

    “我在山里哪用得着钱?”章越笑着对章丘道:“阿溪看什么呢?吃吧。”

    章丘有些担心地看着于氏,可于氏一直不发话,他也不敢吃。

    章丘最后捧着糖走到于氏面前道:“娘先吃一点,等以后溪儿赚钱了,再买给娘吃。”

    于氏搂住章丘顿时痛哭流涕道:“三叔,阿溪,也不是我平日狠心,但家贫又岂有贤妻啊。你大哥穷大方过日子,若不是我替他这省着一些,那省着一些,这家早当不下去了。”

    “娘吃,娘不哭。”章丘哭道。

    于氏用手指捻了少许放在嘴里抹了抹,然后对章丘道:“这糖霜三叔买给阿溪,你将来也要孝敬你三叔,知道吗?”

    “知道。”章丘清脆地答道。

    “一个糖霜而已,说这些,阿溪你快吃……三叔不吃,三叔早已经吃过了。”章越言道。

    章丘点了点头,伸出舌头舔了舔纸上的糖霜然后闭上眼睛,幸福得眼角都弯了起来。

    “娘,三叔,今年的糖霜真的好甜啊!”章丘跳着言道。

    听着章丘高兴又带着童稚的口气,章越和于氏不由都笑了笑起来。

    “明年三叔,不,三叔年年都给你买!”章越郑重地道。

    “谢三叔!”章丘又道,“那三叔我可以吃完他吗?”

    “好啊!”

    看着章丘一点一点舔着糖霜,家中凝重的气氛也终于划开。

    章越则一样一样将山里带来的东西放在桌上,于氏也将家事絮絮说来。

    这时候门一推,但听章实的声音在外道:“娘子,溪儿,我回来了,快来看看爹爹买了什么?”

    于氏皱眉道:“不会是糖霜吧?”

    此时章实已进得屋来,听了一愣道:“娘子怎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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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守秘

    “吾十八嫁你,不求荣华富贵,有甚出息,但相夫教子波澜不惊,却不料你屡屡自作主张,从未把我放在眼底……”于氏边说边垂泪。

    章越连道:“嫂嫂以后再说,以后再说。哥哥心底还是有溪儿的。”

    章实道:“娘子,三哥好容易回家一趟,不说这些。”

    “我既是答允给溪儿买糖霜,今年也不会少了他的。虽说咱家今年的光景不好,但再如何年还是要过的。”

    于氏听到这里彻底绝望,长叹一声无言上楼。

    章实对章越道:“三哥先坐着,我给你烧饭!”

    章越苦笑心道,大哥,你烧得饭能吃吗?

    章越和章丘两个人呆在楼下,章越看着章丘舔着第二份糖霜。

    “三叔,我怎觉得爹买的糖霜没你好吃呢?”章丘边舔边道。

    章越深深明白,一瓶可乐三块钱,第一口值两块五的道理。

    “那是因为你一天吃两份糖霜的道理,如果你肯将这份存起来,放在明日吃,那么肯定味道和今日一样甜。”

    章丘听了章越之言只是纠结了片刻,最后还是继续舔着糖霜。

    “我就知道如此。”

    章越想起上一世延时满足的实验,能够实现延时满足的孩子普遍更有成就。

    于是章越向章丘道:“如果你能忍住不吃,那么三叔明日再给你买一份糖霜如何?”

    章丘想了想立即摇头。

    章越道:“两份糖霜都不吃?那三份如何?”

    章丘将糖霜小心翼翼地收好揣进兜里,然后小声道:“三叔的钱刚才都给我娘了。再说我刚才分你糖霜,三叔可说吃过的,现在这是我爹买给我的。”

    这孩子……立马把吃了我的东西给吐出来!

    “你以为三叔不让你吃?是自己想偷吃吗?”

    章丘想了想,轻轻点了点头:“是。”

    章越此刻只能尴尬地仰天打了个哈哈:“没看见三叔我与你说笑么?”

    “三叔,你别把溪儿当作是三四岁的小孩子。”

    正在说话之际,外头有人敲门道:“敢问这是章家吗?章大郎在么?”

    章实从楼上走下开门后,连道:“这不是庄先生吗?怎敢劳动你上门一趟,大过年的,当我亲自拜访才是。”

    章越明白这位庄先生是章丘私塾里的先生,不知为何此刻却来到章丘的家中,这年头不应该学生到老师家中拜年,怎有先生至学生家中的事?

    章越正欲迎出去,却见章丘拉了拉他的袖子。

    “怎么了?”

    “三叔有件事我忘了和你说,庄先生曾让你回家时去他那一趟。”

    “庄先生?叫我作甚?”

    章丘道:“好似那三字诗的事。”

    “三字诗?三字经?”章越讶道,“你把三字诗的事告诉你们先生了?”

    章丘点了点头。

    章越顿时叉腰板起面孔,而章丘垂下了头:“三叔你莫要生气……”

    章越冷哼一声,给他额头打了个爆栗:“一会再找你算账。”

    “呵,原来先生是来找三哥的,”章实笑道,“三哥?三哥?”

    章越有些不情愿地走出门去,但见章实身旁站着位四十多岁的教书先生,对方蓄着半黑半白的胡子目力似有些不好。他看章越时习惯性地近前一步,然后上下打量了一番。

    “这是三郎吧!从令侄口中多次听到你的大名,久仰久仰。”

    “先生谬赞了,不敢当!”

    “三郎,可否借一步说话?”庄学究笑着道。

    “那是当然。”

    章实指道:“楼上北屋那边是说话地方,庄先生今日一定要留下用饭啊,让我备几道菜好生谢你。”

    “好说,好说。”庄学究施礼后,当下举步上楼与章越一起进了北屋说话。

    而章实连忙对章丘道:“你在家好生待着,我去隔壁酒坊打酒,再买几样菜来。”

    章丘皱眉道:“爹,你又花钱,娘会不喜的。”

    “糊涂,那是你先生,不好酒好菜招呼着怎么能行?再多的钱也要舍得,爹出门一趟,你机灵着些。”说完章实火速出门了。

    到了北屋里,庄学究先行一步坐下,反客为主地对章越道:“你坐着说话,无须拘礼,你我以后熟了你就知我是好说话的人。”

    “不敢当,不敢当。”章越心底冷笑,这就把握主动了。

    章越找了张塌坐下。

    “不知三郎眼下在何处就学?”庄学究探究地问道。

    章越则道:“在山里随便念着些。”

    “不知是哪个山里,哪位学究?”庄学究追问。

    章越道:“是乌溪的郭先生。”

    “哦?是郭先生?”

    庄学究笑着抚了抚胡须,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章越笑了笑道:“庄先生好似不太了解我,那我就多说几句……”

    庄学究摆了摆手道:“不,我晓得,你二哥章旭那是名冠乡里,乃本县甚至本州第一等的人才。”

    庄学究淡淡地道:“不过恶了赵押司之后,如今已不知所踪了,如此俊才走错一步,可惜实在可惜。”

    “不,庄先生知道的是半年前的事,如今我二哥现已在别处得解,今春就要入京赴省试了。”

    庄学究闻言微微倒吸一口凉气,随即又笑道:“原来如此,但过了乡试也未必过得省试。罢了,我开门见山地说,今日我来找你,是听章丘所言你作了一首三字诗的事对吗?但你不过是一位刚发蒙的学子,如何写得这样的诗……”

    章越摆了摆手笑道:“庄先生,我还没说完呢,否则下面闹出误会,以后大家不好谈呢。”

    庄学究闻言微微吃了一惊,此子这番言语不似十二三岁的少年,怎地如此老练。

    “还请三郎直言。”

    章越淡淡地道:“庄先生,实不相瞒我二哥过得是漕试……而且是苏州那边发解,庄先生想起了什么吗?”

    庄学究想道:“苏州?你章家在苏州……”

    庄学究使劲地想,章家在苏州虽说是分家,但可有不少显赫的人物啊,比如章频,章佺,章俞那可都是进士官员啊。

    这章二郎能在苏州发解,又通过了漕试,那么必然是他们家里安排的……

    难怪这二郎要逃婚……真相是在这里,我明白了。

    想到这里,庄学究神色一下子好看了许久,对章越也是很热情地笑道:“呵,三郎,你家在苏州还有亲戚么?你可不要对我说,万一走漏了风声,赵押司那边……到时你还以为是我说的。”

    “我倒是不惧赵押司知道……但能少个麻烦……最重要是我与先生是一见如故,难免坦诚相告啊!”

    “哈哈哈,三郎放心,我一定守秘不言,今日之事出得你口,入得我耳,断然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庄学究笑道:“其实三郎啊,你侄儿是我的爱徒,平日在蒙学里我对他是多有照拂的,故而对你我也是爱屋及乌啊!”

    章越想了想,他总搞不懂网络小说为何老是装逼打脸,既有好牌可以第一时间亮出来嘛。打完脸后固然是爽快了,但是也结下仇了。

    “三郎啊,我这次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谈谈三字诗的事,你既年少奇才能写出这样的蒙学读物,可想到报到上面去,如此不说朝廷,州里也会奖下一个神童之名啊!对你的将来实在是大有好处啊!”

    庄学究口气转变很快,刚才还在质疑自己能不能写出三字经来,现在已是要把神童的名字往自己头上安了。

    章越闻言微微笑了笑道:“神童之名,我倒是从未想过啊。”

    庄学究拍腿竖起大拇指道:“三郎好涵养,换了他人恐怕这时候定然是坐不住,但是你气定神闲,真不愧是二郎的亲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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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神童举(感谢我爱怪仔盈盈成为盟主)

    章越听到庄学究如此说后笑了笑,直接问道:“哦,那么庄先生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庄学究听章越之言,觉得有些太直白。

    但庄学究没有明说,而是笑道:“三郎,好处先放在一边不谈,我先敢问一句三郎师孟否?”

    章越笑了笑,这庄学究还在探自己的底。

    当然章越明白自己若不拿出足够的才学,肯定不足以让对方相信这本《三字经》真是自己写的。

    章越不由道:“我在三字诗里说得很清楚了。人之初,性本善也,人生来即有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此四端也,自乃吾固有之,可谓善端,当然可谓人之初,性本善。”

    性相近,习相远一直是儒家传统,不需多言。

    主要是性善,性恶之说。

    孔子从未说过性恶和性善,只是主张人要从小接受很好的教育。

    但他的再传弟子荀子主性恶之说,这成为后来法家的根基,但孟子却主张性善之说,这也是后来思孟学派,以及理学的根本主张。

    除了性善论,章越自己也不是照本宣科的穿越者,比如三字经里讲历史的‘炎宋兴,受周禅,下面则是‘十八传,南北混’一直至‘古今史,全在兹’这几十句都是后人加的,是清末修的。

    而南宋原版的只到‘炎宋兴,受周禅’为止,章越自也筛掉了这部分直接接上了‘载治乱,知兴衰’。

    章越自觉的还是很严谨的,故而问题不会很大。

    庄学究露出正色,然后道:“受教了,原来三郎真是师孟。”

    “不过这‘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读书籍’是何意?这苏老泉是谁?我读了半辈子书,也不知他哪朝之人物啊?”

    章越闻言看看左手,又看看右手差点当场给自己两个嘴巴。

    苏老泉是谁?苏轼他爹。

    苏洵二十七岁才读书不假,但他这年才刚刚携二子进京,受欧阳修的举荐而扬名京师。

    这也就是今年和明年的事,章越居然把他名字写进三字经里了?

    不严谨啊!

    但这时候章越也只能将错就错了道:“呵!先生竟不知苏老泉?”

    庄学究讶异:“还真有这人?”

    章越微微笑道:“不知先生《衡论》读过否?”

    “没读过啊,那《权书》读过否?”

    “这也读过,那《几策》读过否?”

    庄学究看着章越一脸懵逼地摇了摇头,这连续三问令自己有些孤陋寡闻之感。

    你没读过我就放心了。我也没读过,只记得书名而已。

    章越则满是遗憾地道:“苏老泉的文章纵使刘向,贾谊复生也不过如此,这不是我说的,而是欧阳先生所言。”

    “京师欧阳公?”

    “不错,苏老泉之名如今早已传遍京师了,先生今日才读到他的文章也已是迟了。不仅是他,依我看来三苏之名迟早传遍天下!”

    “三苏?”

    章越一副‘你连这都不知道的表情’:“还有他二子,亦是人中龙凤。”

    “受教了,未料到三郎未出县城一步,竟能识得京师人物……着实……”

    章越闻此也只好笑而不答了。

    “是了,三郎以‘大学,论语,中庸,孟子’为四书,不知有何依据,出自何典?”

    章越笑道:“不过吾试言矣,四书也称四子书,大学出自曾子,论语出自孔子,中庸出自子思,孟子出自孟子,故而吾称其为四子书也。”

    庄学究笑道:“这恐怕争议太大,传到朝廷去要有人争论。”

    章越则道:“我早说过,此吾一家之言也。

    庄学究闻言笑道:“三郎有所不知,汉时‘孝廉试经者拜为郎,年幼才俊者拜童子郎’。本朝亦继此统,有神童举!”

    “真宗时有子六岁背易经,朝廷赐神童出身。经本朝神童举,九岁,十岁,十二岁当官之神童可谓不乏其人。”

    庄学究笑了笑自感给章越指出一条光明大道。

    “三郎能写出此诗,自是神童毋庸置疑。以我看来,三郎可借三字诗成名,献上朝廷,朝廷必召汝至京师而后试之,若是得中即可授官。三字诗里也曾说‘唐刘晏,方七岁。举神童,作正字’,这刘晏即是神童举授官的。”

    唐朝专门有神童科是常科,限定十岁以下孩童参与,只要能通一经即可授官,于是常有人高马大的‘童子’考试及第。

    宋朝则改为制科,因天子下诏而设。

    制科与常科除了考试时间,考试方式不同,最重要是制科不是常科那样只要符合条件的考生都可以考。

    要参与制科考试,最重要一点就是必须有人举荐。

    宋朝童子试必须是十五岁以下且‘有州升朝’,也就是由州县官员推荐至朝廷,最后由天字亲自策问。

    比如说大才子晏殊就是十四岁神童及第,经神童试授官。

    但晏殊罢了,神童试里最玄幻的要属蔡伯俙,年仅三岁即考中童子试,被宋真宗当场授官。

    蔡伯俙是福清人,宋真宗还赋诗一首‘七闽山水多灵秀,三岁奇童出盛时’。

    但神童举问题也很多,神童的出现,让很多人‘苦其子弟,次教之五经,争作神童之风大兴’。

    父母的拔苗助长,还有谎报年龄,请托扬名等等,令不少人对于神童举有所反感,故从太宗真宗那崇尚神童的风气,至仁宗时,特别是官场上有所衰退。

    一般神童科出身的官员,只是授官,不授正式差遣。说白了就是朝廷给你官员的俸禄,但不给你事情干。

    如浦城杨家的杨亿,由江南转运使张去华举荐,由宋太宗钦此策问,十一岁时即授官。可是他在淳化三年又考了一次进士,这才真正开始宦途。

    但是庄学究确确实实给章越指出了一条出路,一部《三字经》献到州县里,对于州县官员而言当然是有益文教的事,同时对官家而言能有这样的经籍,也是盛世祥瑞。

    而章越可以为己扬名,同时还能授官。

    但章越自家知道自事,自己的学问这才到哪?书止背至诗经,九经之中还有六经未诵,这样的才学若是被推荐上去,一试就露出马脚来。

    对方是庄学究尚可糊弄一二,但是朝廷其他官员,一方大佬可就没那么好忽悠了。好饭不怕晚,自己再读一两年书,若真要参加神童举,自己还有两年的功夫。

    于是章越道:“多谢先生好意,三字诗乃吾之家学,暂时不便外透。不如如此,我书信一封问过二哥后再回复先生如何?”

    “若是二哥答允,那么到时候就一切有劳先生了。”

    庄学究闻言也是沉思,章越给了一个既不是同意,也不是拒绝的说法。

    庄学究笑着道:“三郎不肯出名,可是担心他人不信服这三字诗是汝所作?”

    “确实如此,三郎小小年纪考虑周详。这三字诗虽言辞浅白,但在外人看来绝非十二岁孩童能写出的。我说几句还好,若外人有此疑问,那么怀疑之人更多,岂非令三郎的神童之名有所白璧微瑕,如此实在不美。”

    “那么依先生之见呢?”

    庄学究抚着胡子呵呵笑道:“故而吾有一拙见,也算是不情之请,如果三郎能拜入吾的门下,让吾为三郎的三字诗润色一二,那么有些不合情理之处,也合乎情理了。”

    章越心想,这算是你真正来意了?

    “先生是说合作此三字诗?”

    庄学究笑了笑,摆手道:“不敢当,但求三郎分些薄名即可,还有一事我必须坦诚相告,吾与州学李学正可谓相熟至极,平日常在一起吟诗作对。将来要保举三郎为神童,那可是李学正一句话的事。”

    蒙学先生能与州学学正相交?此人说话可信也是有限。

    庄学究亦是笑道:“三郎不急着答我,再思虑则个。”

    说完庄学究起身离去。

    送至下楼,章实已提着食盒归来,连忙道:“先生说好留下吃饭,何必着急要走呢?三哥,快于我留下先生。”

    庄学究笑道:“还有要事,不敢久留,三郎,过些日子我再来拜访。”

    “好的。”

    说完庄学究急匆匆离去,临行之时心不在焉,脚还踢到了门上。

    章越见此微微一笑。

    章实送了郭学究走远后,回屋道:“三哥,先生到底与你说了何事?”

    章越笑道:“近来我作了首诗教给阿溪给庄先生知道了,他说要将此诗上报至州学正去。”

    章实闻言大吃一惊:“竟有这等好事。”

    “但我没答允他?”

    “为何?如此大好良机……”

    章越摸着肚子道:“哥哥,我是饿了,咱们边用饭边说吧。”

    章实摇头道:“你从小到大吃最要紧。帮我摆盘子,阿溪你楼上去唤娘来吃饭。三哥你再与我仔细说说……”

    “好吧,”章越没心思地答道,然后猛一抬头望向窗外,但见雪已是落了下来。

    此刻北风一刮,风更是呼呼地吹来。

    街上的行人都急匆匆地往家里赶,这马上就要到了饭食。

    “哥哥,今日的天怪冷得咧。”章越搓着手言道。

    “是啊,过年能不能冷吗?是啊,这都下雪了。下雪好啊,瑞雪兆丰年么!”章实一边将食盒里的饭菜倒入碗中一边言道。

    一旁章丘已是蹦蹦跳跳地下楼道:“爹爹,为啥说瑞雪兆丰年呢?”

    “问你三哥!”

    “三叔?”

    章越摆着盘子道:“因为雪一大即把地里吃稻谷的虫啊都冻死了,故而来年庄稼长得特好。”

    “三叔知道得真多。”

    “别卖口乖,你娘请下来了吗?”

    章丘摇了摇头道:“爹,娘说她不吃。”

    “不吃怎么能行?”章实放下手头的事道,“三哥你给张罗下,我上楼将你嫂嫂请下来,也不是哪来的脾气?是了,庄先生的事你要记得与我说。”

    “是,哥哥,你还是小心说话,给嫂嫂赔个不是吧!”章越张罗起饭菜,顺手扣了块切好的鹅肉,悄悄塞进章丘的嘴里。

    章丘眉开眼笑地啃了起来。

    章越也将手指上的油水放在嘴里嘬了嘬。

    “娘子可算出来了。三哥,饭菜备好了吗?”

    “好咧!”章越大声喊道,而章丘拿起袖子擦去嘴边的油星。

    当章越端着饭菜上桌时,此刻风雪更大了。

    县城四周的山丘顶上都覆了雪,山下则依旧苍翠。

    天寒地冻里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这风雪将人都赶到了屋子里,一家人同聚桌上过着佳节。推杯换盏时的吆喝声远远地传来,逐渐有了过年的气氛。

    ps:感谢我爱怪仔盈盈书友成为本书第四位盟主!

第四十三章 清官难断家务事

    一桌子菜,主打硬菜是鸡鹅,鸡蛋一口气蒸了十几个也不剥壳摆在桌上,一盆子饭馆子里的油泼白肉,之前家里瓮中养的草鱼也被拿去饭馆一并烧了,如今数条一起摆上,以及一碟醋蒜,最后则是一桶米饭。

    没素的,就是整荤的。

    这样的生活实在是奢侈啊,绝对要好好批判的,家里哪有钱给大哥这么造啊!

    章越心底虽这么说,但坐在桌边嗅着喷香喷香的饭菜时,此刻千言万语唯有化作了一句‘真香’。

    章越抬头看见于氏神色冷峻,她见这一幕不知道是何心情。

    “家里有县城的菜,何必去饭馆去烧?又花去多少钱?你说这一桌子菜,又费了多少?”于氏当着一家人的面质问章实。

    章实笑道:“娘子,实不值多少。”

    “你是不是又去饭馆赊账了?”于氏急得哭了。

    章实连忙道:“娘子我用现钱结得,行了吧。”

    于氏一愣道:“你哪里来得钱?”

    章实笑道:“娘子先坐下再说,是了,三郎你看今日庄先生来说什么了?”

    大哥借着庄先生,重新将于氏劝回桌上。

    章越连忙三字经事情大致说了一番,算是转移了大嫂的转移。章实喝了口酒商量着道:“这倒是难办,娘子怎么看?”

    于氏一面给章丘剥鸡蛋一面道:“叔叔这半年在外读书,不仅不花什么钱,还带了一贯多回家里,实是长进多了。你作哥哥的,也不该事事拿主意,我看叔叔自己早有分寸了。”

    章实闻言放下酒杯,瞪圆了眼道:“三哥,你怎地还拿钱回来,家里又不缺你这些钱,好好读书才是正经。”

    章实对章越一阵数落,显然是把他当作了想着去补贴家用,没好好读书。

    章越赔着笑脸道:“哥哥我也是读书之余替人佣书,也不费多少功夫,近来先生还夸我有长进呢。若是不信,哥哥到乌溪时问问先生和师兄就知道了。”

    “真的?”章实满是狐疑。

    “真的。”

    “好了,三哥是哥哥我错怪你了,给你赔个不是。”说着章实夹了一筷子肉放在章越碗里。

    章越将兄长这一筷子肉连着米饭扒嘴里,嗯,这味道好吃的都要哭了。

    “不过三哥你这般也不成,你如此替人佣书,让我脸面往哪搁?哥哥我有手有脚,你还以为我供不起这个家吗?”

    说着章实从兜里取了一吊钱拍在桌上:“你看看。”

    章丘已是感叹:“这么多钱啊!爹爹真是了得。”

    章实笑了笑。

    于氏则怀疑道:“实郎,你的节料钱前几日全都抵账了,这哪来的钱?”

    章实没有直言,他昨日博了一把赢了些钱,否则今日哪来钱给章丘买糖霜?章越,于氏都不知道情由,还以为章实哪处找钱来。

    章实敷衍过此事,于氏则劝道:“实郎,只要叔叔替人佣书不耽误读书的功夫就好了,我看也是件好事,将来作个营生也是美事。”

    “三哥可是读书人,怎可替人佣书为营生?”

    于氏叹道:“还是实郎你拿主意吧。”

    章实也退了一步道:“娘子既说三哥拿主意,那也就如此吧。但是庄先生是溪儿的老师,三哥你可需知些分寸。”

    “我晓得。”章越此刻嘴里塞满了肉,特别是这半肥半瘦的白肉太好吃了,穿越了一遭居然馋起肥肉来,上一世那都是坚持不吃的,这一世只能重复体会啥叫真香。

    “阿溪,庄先生平日待你如何?”于氏不放心地问道。

    章丘拿着剥好的热鸡蛋,一边吹着气一边道:“甚好。”

    章越趁此忽道:“是了,哥哥嫂嫂,近来咱们家与二姨家可有往来?”

    章实道:“他们家住苏州,与我哪得往来,你怎地突然有此问?”

    章越道:“我只是稀奇,以往我们与二姨家过从甚密,这几年怎断了往来。是不是二哥的错?”

    章实含糊道:“那是有你二哥不对的地方,但说到底还是你二姨家当了官,就渐渐与我们走远了。这也是人之常情,怪不得他们。”

    章越于是渐渐从章实与于氏间了解到一二当年的事情。

    原来当初二姨那边不仅要二哥入他们家的籍,且要二哥改名,以苏州章家那边的字辈来排。

    章父章实不肯答应。

    难怪如此,名字乃父母所授,连名字也改了,说明与原来家庭即切断关系了。

    故而在章父章实眼底,这已不仅仅是改官籍赴科举,而是认儿子啊!因此菜不肯答允的。

    章越不由心道,若是二哥真的入籍必然已是改名,那么他现在叫什么?

    这时候于氏又道:“说到二叔,我忽然想起前几日赵押司的女儿已是与鲁家的三公子定亲了。”

    “鲁家?那是哪个鲁家?”

    于氏道:“是卖酱醋的那个鲁家。”

    “那着实不错啊……果真如三哥所言嫁得更好……”章实呵呵地笑道,这也算化解了自家与赵押司的恩怨。

    于氏横了章实一眼道:“人家是去做妾!”

    章实闻言突然就沉默。

    好人家都知道不把女儿拿去作妾,而这赵押司好歹是一县的头面人物,居然能让爱女给人作妾室,只能说是实在迫不得已。

    最后这笔帐又要归到二哥身上了。

    “都是二哥造的孽啊。”章越感叹了一句。

    章实则一拍桌子怒道:“为今之计,就算二哥他在天边,只要见着,我定要让回来,好好与赵押司登门谢罪!否则良心如何过得去?竟能干出这样的缺德事,实是辱没了我章家的颜面。”

    “能登门谢罪?事已至此,还能如何。咱们与赵家的事已了,无须再起波澜了。”于氏言道。

    章实长叹一声。

    于氏又道:“不过我今日提起这,话没有说完,坊间里曾有传闻,赵家的女儿曾与鲁家三公子曾有段瓜葛,也不知是真是假。”

    “什么?瓜葛?竟然如此?”章实吃了一惊,“若真有此事,那错也不完全在二哥。”

    于氏低声道:“你不用着急给二叔翻案,这街坊里的话十句只能听得两三句,甚至一句也当不得真。我也是道听途说而来,你听过即算了。而此事倒也是过了,咱们以后不要再论了。”

    章越在旁听得感觉家里的事就是罗生门啊。

    章实沉思忽道:“我倒觉得赵鲁两家有瓜葛这话不是没根脚的?”

    “怎么说?”于氏问道。

    章实正色道:“二哥成婚前十几日,我有一日见他匆匆回家,本来他在县学要读书至婚前两三日方回……可是那日他突地回家,却不知作何?”

    “当时我去问他情由……他却不理会我,直冲上楼去把门一关。我拍门他也不理睬,我还道是二哥成婚后就要赴解试,故心情烦躁。我本欲算了下去忙事,但想了想又不放心,转而去他门边听了会,但听他说了几句什么‘老匹夫辱我’,‘杀了这狗男女’之言。”

    ”当时我在门外,听得也不真切,其余的就不知道了,后来筹备二哥婚事,实是忙得忘了此事。今日听你这般一说,我仔细一想会不会二哥听得了什么?”

    章越一听顿时色变,现在不由暗自庆幸。原来当日赵押司退婚,有个街坊还戏言,既是章二郎跑了,这不还有章三郎吗?

    万一赵押司女儿真是如哥哥嫂嫂怀疑的那样,赵押司看上了自己,自己不就成了……侠之大者,为人解盘吗?

    仔细一想,好险啊,不能欺负咱们老实人啊!

    于氏摇头道:“我是想赵押司也是县里的头脸,怎会不知约束女儿,不会干出这等家风不谨的事来吧。我看多半是你听岔了,别因为是咱家二叔,你就一心替他说话。”

    章实急道:“娘子,我是信二哥的。他虽平日只知读书但不是不知分寸的人,但若能让他不知分寸,必是激恼了他。”

    “他啊自小胆子就大,那时咱家在住在乡里时,有一恶犬窜去咬一孩童不松嘴,比他四五岁的孩童见了动都不敢动,就他拿着石头上去将恶犬的脑袋砸了。若他要与我说杀人,我是一定信的。”

    于氏问道:“若真是如此,二叔他为何不事先与我们说呢?”

    章实有些难过道:“二哥那性子,他自小顺风顺水惯了,就算陈令君那等高高在上之人,也是高看他一眼,这些年至我们家求亲说媒的人也快踏破门槛了,我与爹爹也一心想与他说桩好亲事。当时他也见过赵押司女儿一面,算是过了眼……”

    章越听了知道这过眼是汴梁的习俗。

    一般媒人牵线后,男女见面时男子备四杯酒,女子备两酒杯。

    若中意,男子将金钗插于女子冠鬓上,这称为插钗,若不中意,则送布匹绸缎,名曰压惊。

    当然这是大户人家方有的,当时二哥与赵押司的女儿也走了这套流程,也有些凭男女之意的意思。

    若凭男女之意对二哥而言就是奇耻大辱了。

    不过仔细一想,虽说是相亲,但既是二哥相中,再经了中间可能大家都不知道的事,最后家里积累种种,才导致了二哥那日逃婚。

    但问题是这如今也只是大哥大嫂的揣测而已,没有真凭实据拿出来,此事到底真相如何,也唯有二哥一人知道了。

    由外人看来,包括章越之内只能感叹一句,真是清官难断家务事!

    章实一杯一杯地喝酒,章越与于氏,章丘都不说话。

    章越还记得去年年节时的场景,那时候章家光景尚好。

    大哥说着家里的铺子,乡下的田亩又赚了多少多少,徐都头又给他介绍认识了县里什么人物。

    二哥在则闷着声不说话。

    自己与章丘在桌子底下打闹,两个下人正在烧饭端菜。等到菜上桌了,于氏再亲自动手布菜。

    那时候时不时的还有人来串门拜访。

    这时章实则上前热情地接待,二哥则拿起书装作边看书边吃饭的样子,于氏在旁收礼帮忙。章越则揣着一把钱在兜里,趁机带着章丘出去疯玩。

    如今则又是一个光景。

    章越暗暗下定决心,要通过自己让这个家好起来。

第四十四章 寒门贵子

    次日,章实一大早就洗漱准备出门,于氏问了章实,他说需要出门办差。

    章越却奇怪这时候百行歇业,为何章实却仍有事办?

    章实却含糊说了几句,徐掌柜铺里有些事,于氏也没有多想,徐掌柜是徐都头的堂兄弟或许衙门有事。

    章越也有些怀疑,于氏透露大哥这几日都回得很晚。

    于是章越道:“哥哥我也进城,你能捎上我吗?”

    章实笑道:“也好,咱们兄弟也许久没进城了。”

    当即章实章越二人一并吃过早饭后即进城。

    沿途经过南浦桥后,章实买了块炊饼,兄弟二人边走边吃。章越啃着饼子看见章实去徐掌柜茶饭店里,倒真有事办。

    章越释疑正要离去,章实又出门招呼道:“三哥进来吃些再走。”

    “好!”章越愉快地应了声。

    章越进了茶饭店,但见空无一人,别说食客,连平日闲汉厮波也不见了。

    章实拿着抹布给章越擦了张桌子道:“我已吩咐厨里给你煮了碗羊汤面。”

    羊汤面!

    章越听了是满满的幸福,但转念一想,汴京里羊肉要一百三十五十文一斤,而在南方的浦城更是要一斤两百文以上,就算羊汤面里的羊肉能切得薄如蝉翼,也是不便宜,哥哥又乱花钱。

    章越立即道;“哥哥,羊汤面太贵了!还是点些别的吧!”

    章实嘿嘿一笑,低声道:“咱们吃东家的,一点不不贵。”

    章越闻言则左右张望,章实哈哈笑道:“东家置办年货去了,今日店里就我与厨子,没看见我都兼了大伯了么?平日我是不干这些的。”

    宋朝管跑堂的伙计都唤‘大伯’。

    章越这才稍稍放心心道心底念道,正如嫂嫂所言,哥哥现尽跑腿打杂。

    章实继续擦桌子道:“三哥,还想吃什么,尽管和哥哥说。”

    “一碗羊汤面就好了,哥哥,自古东家就没有不精明,你担心着些。”

    章实笑道:“我请兄弟吃碗羊汤面而已,哪怕东家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也好,再给你来两块羊油饼。”

    章越放下心来,虽说吃东家有些不地道,但内心还是对羊汤面十分期待。

    章实将抹布往肩上一搁走进后厨,这时两三个穿着短打的人占了座即叫唤道:“大伯,筛几碗酒来!”

    “我们这不卖酒。几位客官要些什么饭食?”

    说了几句后,章实又忙不迭地端菜送来,章越见此一幕又有些心酸。

    这时候离吃晌午饭还早,店铺里没什么人,不过后厨里已是开始忙碌,炊烟蒸起飘至窗外街上,一股羊肉汤的膻味飘香传来。

    章越肚里的饼子三下五除二早消化完了,既是期待,又是无聊地坐在桌上看着街上人来人往。

    “诶,这不是三郎吗?”

    章越看去,原来是章采与族学另一名弟子。

    “学录是我。”

    “哈哈,”章采大笑,“本待过年去你家寻你,不意在此遇见。”

    “正是一曲清歌满樽酒,人生何处不相逢。”章越笑言。

    “妙哉,这是大晏的词。”

    三人同笑。

    “我们入内说话吧!”章采言道。

    另一人看了一眼几个穿着短打吃饭的人言道:“不如到别处,此地连个阁子都无,我来做东!”

    章采看了一眼章越,当即道:“要作东哪轮得到十七郎,不过拣不如撞就此地了。”

    章越犹豫了下点头道:“也好。”

    三人一并入座,说了几句别来之事,十七郎道:“大伯,拜茶!”

    这时穿着短衫也不包头巾的大哥从后厨端着羊油饼走来。

    “三哥,面还在锅里,先吃这些,”章实将碗放在桌上,一见章采二人一愣道:“是你同窗?”

    章越迟疑下道:“是啊。”

    另一同窗笑问道:“怎么三郎,你与此地大伯相熟么?”

    章采也是笑了笑看向章实。

    章实则想,三郎的两个同窗都是头戴巾冠,着学子衫,而自己身为章越的兄长不免寒碜。

    章实忙道:“不……”

    章越则抢道:“这位大伯正是我大哥。”

    章采与那同窗都吃了一惊,忙站起身行礼:“大郎君好!”

    章越道:“哥哥,这位是我在南峰院佣书所识的学录与十七郎,今日巧遇在此。”

    “好,好,”章实眼眶有些泛泪,随即拍胸脯道,“南峰院的朋友,也是咱章家的兄弟,那叫我大郎君,那今日我得请你们吃好喝好,先切三斤羊肉来!”

    “使不得!”二人忙道。

    章越道:“大哥,你给我们一人一碗羊汤面吧!”

    “好吧!凭地客气了。”

    三人吃过羊汤面,但见羊肉面里可谓羊肉满满的,原来这三斤羊肉都在面里。这哪是羊汤面啊,乃份量十足羊肉面。

    “不够再添啊!”章实热情道。

    章采拿银子来会钞,章实坚是不收。也不知章采用了何办法,仍强塞银子付账。

    三人出门,章采道:“三郎下午我们去拜会先生,你也与我们同去吧!”

    章越道:“这……”

    章采笑道:“我知你不肯空手上门如此吧,我与十七郎这正好备了一份,咱们各匀你一些,一起上门如何?”

    “这如何……”章越待要拒绝。

    一旁的同窗则笑道:“这如何使不得,三郎早晚是咱们同窗,就这般说定了。”

    章越抱拳道:“学录,十七郎今日之情,三郎记下了……不过钱我日后定会算给两位的,若是二位不答允,那请恕我不能前往了。”

    ……

    章越与章采,十七郎携礼来至教授章友直宅里。

    还未进门,就见来拜会章友直的人可以为络绎不绝。既有官宦名儒,也有乡贤显达,以及纯粹仰慕的读书人。

    章越但见一色青水砖墙,两扇乌漆大门,门楣尽皆雕花,此刻宾客盈门,所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正是如此。

    自有下人将引至一旁坐了片刻后,正有人在旁坐谈。

    “听说当今官家迟迟不定储位,满朝文武都为此烦忧。”

    “几位宰执为此奔走,我等坐此也是干着急啊。”

    章越一听这话果真是逼格满满,仔细一看不过几位初出茅庐的书生,顿时一笑。

    “存儒兄!”

    一名二十余岁的年轻人走来,章采与十七郎皆是行礼,章越亦在一旁行礼。

    “我道是谁?原来是章采,十七啊,这位有些眼生!”那年轻人笑道。

    章采道:“三郎,这位是先生家的大公子。”

    “叫我存儒就好了。”

    章越道:“见过存儒兄,小子本在院中佣书,蒙先生抬举,在昼锦堂旁听……”

    那年轻人朗声一笑,一拍章越肩膀道:“你叫章越是吧!我听爹爹说过你的名字,爹爹曾言恐他的篆法不得所传,你莫要令他失望啊。”

    章越道:“是先生高看小子了。”

    “莫要谦虚。你谦虚就是我爹看人的眼光不准了。”说着对方拿起三人礼单看了一遍。

    对方摇了摇头道:“章采,十七你们送礼来也就罢了,为何窜使三郎也带如此重礼上门。这可使不得。三郎我并非他意,你在书院佣书以贴补家里,我们又怎好收你重礼?若我收下,爹爹到时候必会责我,对不住了。”

    章采,十七一愣,这回好意却帮了倒忙。

    章越此刻却不知说什么。

    不久三人被引至教授见客之处。三人在堂外站了一会。看着教授与堂上数名老者,谈着字画书道。

    等到了教授谈毕一副字画,看到三人随即笑道:“等了许久吧,进来吧!”

    三人连忙入内参拜。

    章友直笑着道:“你们三人皆是有心了。”

    说到这里,章友直对几人道:“几位,我与你们引荐三位弟子。”

    章越听了一愣,自己还未拜师呢。怎地章友直就这么说自己是他弟子呢?

    这数人皆是不疑言道。

    “伯益兄之高足必是不凡的。”

    “皆青年才俊,一表人才!”

    三人一并行礼。

    章友直很是得意地笑道:“你们平日都说我篆法无从入门,老夫言而不实,但这位三郎已是为之。”

    “哦?此话当真?那倒是要见识一番。”

    “向来不识庐山真面目,今日要开一开眼界。”

    章友直笑道:“我还有骗人的不成?我这学生虽家贫,却以佣书资学,但却能痛下苦功,实是难能可贵矣!”

    “哦,不知是三位重哪一位?”几人笑问。

    章友直笑着点点头对章越言道:“三郎,这几位都是本地贤达,你将吾平日所教你的尽书于此,不可露怯,让人笑话为师。”

    章友直言语之中尽是亲近之意,一改平日对己淡然及肃然的态度。

    章越此刻愣住了,却听一旁章采低声提醒道:“老师都已吩咐了,你愣着做什么?快些啊!”

    章越回过神来道:“是先生,那么学生献丑!”

    章越长身一礼,令章友直以几位老者点头,此子好生知礼。

    章越当即走到案前,但见上面铺好了纸张,提笔的一刻却平复了胸中激荡的心情。

    随机章越凝神写字,笔走龙蛇,一如平素在,梦中习字,浑然而忘我。

    章越对一旁人的言语不知不觉,只间断听到几句……

    “此子随伯益兄学书多久?”

    “伯益兄此法果真非虚啊……”

    “这段功夫能一直如此……难得,难得。”

    “一笔一画如出一辙,真下了不少苦功。”

    “是啊,寒门能出贵子!”

第四十五章 圈套

    章家以往临近过节时,家中常来人,不是恳求借钱渡过年关,即是佃户求赊账,但今年都停了,除了邻里之间的拜会依旧很勤,其他却比以往冷清了许多。

    本以为没什么人走动,但这日彭经义却到了。

    大半年不见,彭经义整个人黝黑了不少,人也比以往更精瘦了,不再是往日在私塾里游手好闲而养得白白胖胖的样子。

    今日他穿着一身新袍子,腰间别着腰刀,甚是气派。而他的身后跟着个军汉,挑着一担汤羊美酒即到章越家中。

    章实于氏一看也是吃惊道:“使不得,这也是太贵重了。”

    彭经义笑道:“我与三郎是如何交情,送这些算得什么?”

    章越笑道:“这一番去仁寿寨看来是得了不少好处。”

    彭经义忙道:“三郎莫要胡说,哪得什么好处,那鸟不拉屎,强人出没的地方走了一圈,靴都穿破了几双,身子也累瘦了一圈,且花销了不少才是真的。”

    章越料定对方口中不实,此人是那等闷声发大财的主,既是这么说章越反而肯定捞了不少好处。

    他对彭经义这发小可是毫不客气,道:“大哥嫂子收下就是。”

    章实笑着道:“也好,我就不推脱了,你比三郎不过大一二岁,但不仅粗壮许多,且精明能干胜过。”

    章越明白是兄长这这一套是大人的典型说辞,但听了还是一如从前地露出不服气的神情。

    彭经义闻言则很是得意,不过口里却道:“哪里话,三郎从文,我从武,将来肩并肩地打江山!”

    此话说得众人都是笑了。

    章实道:“好啊,你们二人是打小的交情,更要相互扶持才是,今晚留在此吃饭,我去……给你烧些好菜。”

    章实本说去馆子里买些好菜,被于氏瞪了一眼立即改口。

    章越在旁庆幸大哥还是有长进的。

    彭经义哪知如此内情,听闻有饭吃爽朗地笑道:“好咧,劳烦大哥!”

    说到这里彭经义将军汉先打发走了,然后将章越拉到一旁悄声道:“听闻你是被伯益先生收为弟子了?”

    章越笑道:“怎么你这都听说了?”

    彭经义道:“县城就这点大的地方,哪件事能瞒过我的耳目。何况当日都是县里大有名望之人,经他们口说有一个叫章越的人,我即知道是你。”

    “你倒是有一手,这么大的事也不知会我一声。你可知伯益先生何等人,那可是当今官家都诏之不去的人。你如何拜入他的门下,快与我说说,你不是说进不了章氏的族学么?”

    章越大致地与彭经义说了一番,自己从佣书如何巧合得到赏识的事。

    章越道:“我也是在他那边学篆书罢了,而且算不得登堂入室,可否入族学还是未定之数,说吧,你有何事需我帮忙?”

    他与彭经义交情虽好,但此子突然送这般重礼,肯定另有套路。

    彭经义笑道:“呵,本以为你是伯益先生高足,但听了原来是学篆法,还未得族学承认……其实不是我想托你办件事,而是我二叔一直向求伯益先生一副字……”

    章越讶异道:“你二叔也要伯益先生的字?”

    彭经义笑道:“虽是不一定懂字帖……但也挂在墙面上,来客见了颜上也有光彩。”

    章越心道,原来如此,这就和上一世去人办公室,一进门就看到对方与许多领导名人合影的照片,古人看来很早就懂这一套啊。

    章越微微笑着道:“你二叔为何不亲自去求?”

    彭经义叹道:“伯益先生的字素不送人,不收钱,平日也只是给几位知交好友而已。二叔也不好贸然开这口,万一不成,岂非失了颜面。”

    章越想了想道:“此事我也无十足把握,你二叔若不急切要字,得等我些时日!”

    彭经义道:“三郎肯答允就好。”

    章越笑道:“你二叔的事就是我的事,定然尽力去帮。”

    彭经义笑道:“三郎真仗义。”

    章越忽道:“是了,我大哥近来是早出晚归,手底莫名多了些说不出来路的闲钱,你在城里耳目广,帮我看看我大哥近来出入什么地方。”

    章越昨晚在梦中回味,发觉兄长言钱财出门时表情多有不实之处,反复看了几遍顿时起了疑心。

    “查你兄长行踪?”

    章越点点头道:“正是,我觉得大哥要么是有些不正的来路,要么就是去赌档了。”

    章越心道若大哥真去赌档那就糟了。

    彭经义点点头道:“你说得倒有几分道理,此事包在我身上。”

    当下章实叫二人吃饭,虽说没去馆子里买菜,但仍是好酒好菜。

    章实道:“三郎素不陪我喝酒,今日彭大郎君来了,正与我吃几杯!”

    彭经义也是酒虫笑道:“那是最好。”

    当日彭经义与章实二人喝得是酩酊大醉,但章越却不担心,自己不用多吩咐,彭经义是会把朋友的事放在心上的人。

    年节自是挂桃符祭祖,爆竹驱傩。

    大户人家有大户人家的过法,小户人家自也有小户人家的喜庆。

    这数日得空,章实带着一家人去宫观寺院里走动,看看县城喧哗热闹。

    至于章越则也不拉下功课,每日勤读诗经,梦里练字外,也帮着家里挂桃符,打扫内内外外。章越办起事来也是不办则已,一办必整整齐齐,楼上楼上都给他打扫得干干净净。

    到了除夕吃了年饭,章丘即一副满满期盼的样子。

    章实于氏看了都是好笑。当即章实当下拿起一串铜钱挂在了章丘的脖子上道:“溪儿吃百二。”

    吃百二是闽人俗语,即吃到一百二十岁。

    章丘看着铜钱高兴极了,尽管他不知道这钱第二日就被于氏收起来,只是给他保管一日而已。

    “三哥,还有你的。”

    “我的?”章越微微讶异,他差点忘了自己还是十三岁的‘小朋友’。

    “咱家的规矩,没成家前都要给随年钱。”章实言道。

    “多谢哥哥!”章越满是高兴地收下。

    章越数数了十三枚,是啊,过了年自己就十三了。

    马上就是大宋嘉祐二年,换算成公历也不知是几年。

    章实又道:“三哥又长了一岁,看来是当给托人给你好好说门亲事的时候了。”

    章越闻言顿时狂汗,自己这才几岁。

    外间响起了爆竹,但章实满是高兴地道:“你都拜在了伯益先生门下了,是不一样了。你可替咱家争面子,自从曾爷爷那辈分出来后,虽拿了些家财,但就不荫官了。”

    章越知道自己的高祖是章仁彻,任南唐的建州推官,检校工部侍郎。

    曾祖乃七个儿子之一,分得一些家财,没有荫官故而不显。后来在浙江托身为一任小官,但乍为官即因南唐国破,不得不举家从浙江迁回老家浦城。

    曾祖又生三子三女,祖父是庶出则于老家耕读,没有袭爵,以天年终。

    祖父生一子一女,章越的姑姑远嫁。

    章父则屡试不第,耗去了不少钱财,但所幸这时家底还比较丰厚,供给得起。

    如今到了章实章越这一辈,虽说还是冠着章姓,但却连祖上传下的百亩田地农宅铺子都弄没了。

    以往家人寄期望于二兄身上,可现在出了逃婚这事,章实总觉得是自己这个大哥没有教好弟弟,自己又没振兴家门,故而难免有些自责。

    如今听说章越拜入章友直门下又生出少许期望来。

    章实此刻突则道:“你二哥也不知到底身在何处?”

    “哥哥,你不怪二哥了?”

    章实则道:“怎么能不怪?家里人哪能怪来怪去,三哥你切记,何谓手足之情,就是打断了骨头连着筋。”

    章实道:“你或许还不明白,但若有一日你与二哥出了事,我宁可舍了命不要,也要护得你们周全。我连命都可以不要,这些钱财田亩又算得什么呢?想通了这个,我也就不怪你二哥了。”

    章越点了点头,同时心道,二哥现在好着呢?不过他此刻可不敢乱说,否则家里会生出许多事来,或许二哥是想今科能中进士,到时再回来让大哥嫂嫂原谅吧。

    两日后,章越正在屋中读书却见有一抛石打到了自己窗台上。

    他俯身朝外一看,但见彭经义在楼下街面朝自己挤眉弄眼。

    章越见了连忙下楼,彭经义将章越拉至一旁街角低声道:“你大哥的事我替你打探到了,果真不出闹你所料,你大哥近月来都在博钱。”

    章越听了心底顿时一沉。

    “也亏你也问了我,我与你说,此事后头有人作局,给你大哥下套!”彭经义言道。

    “什么?”章越闻言大怒,自己大哥如此良善的人,居然也有人要害他。

    章越目光中露出一丝寒意,森然道:“是不是赵押司给安排的?”

    若说之前自己对赵押司还有些理亏,但自打大嫂言此事似另有隐情,章越即有所怀疑。

    彭经义道:“是否有赵押司插手,这倒是不知。不过三郎你别与赵押司去斗才是,否则……”

    章越道:“此事我自有分寸,你先仔细说来。”

    彭经义道:“此事由头是在你兄长一个朋友……”

    章越听了彭经义所言,不由咬牙切齿,先找一个你亲近之人取得信任,先诱之小利,最后失之大财。

    彭经义道:“所幸你大哥这才上手,陷之不深,现在挽回还来得及,再迟了就糟了……”

    章越点点头道:“我明白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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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宰相介绍:
宋太祖赵匡胤曾言:“宰相须用读书人。”简单的说,这是寒门学子官至宰相的故事。寒门宰相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寒门宰相,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寒门宰相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