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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宰相全文阅读

作者:幸福来敲门     寒门宰相txt下载     寒门宰相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三百二十七章 封还

    宋朝官职的特点就是官职,差遣分离。

    但这个制度听起来非常麻烦,但在实际的应用上却有方便之处。

    譬如有的官员出任御史,御史台的官员都是好几年都不得升迁的,一干十几年的都有。或者有的官员在边远地方任官,一任个好几年,不升迁就调动不了,心底急的没办法。

    官职,差遣分离就解决这一问题。

    官职就是相当于品秩,好比一品二品五品九品官这样。

    京朝官一共有四十二阶。

    朝廷就按三年的年资晋升寄俸官,一般而言,只要是京官,不犯错误随便混日子三十年,也可以升个十阶。

    三十二阶正好是驾部或考功,库部员外郎。

    没有出身(非进士)的京官,到了三十二阶也就到头了,再往上就升不上去了。故而汴京城里称荫官子弟一声员外,就是高呼。

    所谓高呼就是叫高不叫低,好比碰上个荫官子弟,拿不准对方官多大,别看他年轻,可能人家三岁就开始当官了。往低了叫是不尊重人家,往叫高了就绝对不会叫错。

    后来有样学样,有钱富商捐了个官,就可以称员外了。再后面只要是有钱人,也可称一声员外了。

    而且有时候不用等三年升一阶,任官遇到大礼泛阶(新皇登基)寄禄官官升一阶。

    唐朝时大礼泛阶只升散官阶,勋官阶,但宋朝可升的却是实打实的职务和待遇。所以宋朝皇帝殡天的时候,咱大宋朝的官员们心情都是很复杂的。

    这按年资叙官,看似没有道理,其实很有道理,北魏时用停年格选官,对于稳定官员队伍有重要帮助。

    但在宋朝官职无差遣是常态。杂出身的官员干三年休五年都是常有的事。

    唯有进士这样有出身的官员,遇缺即补。

    章越之前是大理寺评事,这是寄俸官,京官四十阶决定你的待遇,寄禄官磨堪迁转归审官院所管。

    而差遣则是楚州签署判官厅公事,这差遣除授,并不全归吏部,分别是亲除,堂除,吏部注授。

    亲除是皇帝特旨,比如宰相,三品以上,皇帝必须亲自过问。还有台谏官,也必须皇帝亲简,作为制衡二府的力量。所谓‘台官必由中旨,乃祖宗之法’。

    堂(政事堂)除,乃中书宰相亲自堂除授官,比如宋朝一半的知州就经宰相堂除授官。

    至于要害地方的通判,判官,推官也有不少经堂除。

    至于特旨不涉,堂除不问皆归吏部注授。

    如新及第进士初次为官,就是归吏部注授(部注)。当初章越是状元出身,得授楚州签署判官厅公事也要去流内铨,南曹看一遭吏部官吏们的脸色。

    故而王介问杨畋问道:“敢问这一次是堂阙,部阙时?”

    章越他们四人耳朵都竖了起来。堂除,部注天差地别啊。

    杨畋笑道:“自是堂阙。”

    章越心底大喜,而苏轼对苏辙道:“韩相公真可谓真相公!”

    堂除虽说打着‘为官择人’的名义,但实际上是‘为人选官’,比如立有功勋,常经堂除给与破格待遇。

    所为特旨不涉,堂除不问皆归吏部注授,话是这么说,但还是堂除有个界限。选人都归吏部,京朝官部分归吏部,部分归政事堂。这划分的范围与宰相是否强势,国家是否动荡有关系,总而言之这里的水很深。

    蔡京当国时就喜欢大小官职都安插亲信,或者在家卖官鬻爵什么,侵吞了吏部之权。

    而制科所授差遣,有时归政事堂堂除,有时归吏部注授,没有定数。这样模棱两可的地方,就容易起争议,如今韩琦要堂除,一定会引起吏部台谏不满,认为宰相侵权。

    故而苏轼说韩琦是真相公的意思,也在这里。不怕吏部,台谏说三道四,制科入等皆归堂除。

    政事堂置有堂除簿,登记已堂除官员的出身、年龄、历任、资序、有无过犯、是否宰执有服亲属等项。

    由吏部注授的官员改为堂除,被称为堂选,经过堂选的官员,可以直接堂占,也就是说政事堂以后有什么‘善阙’可以为你预先锁定。

    换句话说,从此你的人事关系不归吏部审官院管理,而被调归政事堂管理,由宰相亲自过问。

    明白了这一点,就知道这一次制科所出,是何等牛逼存在了。

    经过堂除者,被称为‘擢用’。

    同等官职,堂除的官员就是比部注的官员规格高,日后的前程也因此不同。想到这里,章越对韩琦方才在自己面前耍威风的不满就淡了几分。

    韩琦如今还不是昭文相,就先令舍人院不许修改诏书文字,又堂除制科官员,这揽权之意不言而喻。

    而此刻经中书堂除的诏令已至制敕院内的舍人院。

    舍人院有六房,随房当制。今夜正好轮到王安石当制。

    王安石在值房里读书读至入夜,突见庭中一片明亮,于是他放下书步出书房,却见原来是月华照地。

    王安石于庭间看着月色,忽然记起他为舒州通判,夜宿戈阳时,也是这样的月色。

    那时他写了首诗。

    缺月昏昏漏未央,一灯明灭照秋床。病身最觉风露早,归梦不知山水长。坐感岁时歌慷慨,起看天地色凄凉。鸣蝉更乱行人耳,正抱疏桐叶半黄。

    想起当日情景,王安石有些可笑,如今月色这么好,不作一首诗着实太可惜了。

    王安石正酝酿诗作之际,忽有一吏来言道:“启禀舍人,吏房左选官来了。”

    王安石闻此问道:“知道了,必又是堂除之事。”

    堂除之事,因牵涉太多并非事事由宰相亲自过问,一般是宰相交由中书门下的吏房左选负责。

    吏房是中书门下五房之一。

    到了舍人房,王安石与左选官对拜。

    “这么迟了,徐左选怎还至舍人院?”

    左选官笑道:“官家和相公的差遣,哪敢耽搁片刻,就是三更半夜也是要办啊。”

    说完左选官给王安石奉上词头道:“还请舍人当场草词。”

    所谓词头就是,中书交给舍人院一份写有除授命令及基本命词要求的文件,称为词头,至于详细内容由舍人来写,最后就是一道完整的诏书,交由天子御批。

    王安石看了一眼词头,原来是制科入等的章越,苏轼,苏辙,王介四人经韩琦中书堂除分别授官。

    王安石看了一眼道:“好办。”

    左选官笑道:“好,还请王舍人快些,相公催着要。”

    王安石当即提笔一一写了三份制词,然后对左选官道:“交给相公吧。”

    左选官一一查对后问道:“王舍人是不是少写了一封?”

    王安石道:“确实少写一人。”

    左选官看了,但见王安石所写的制词上有章越,苏轼,王介三人的名字,唯独少了苏辙一人。

    “王舍人,这是如何?”左选官有些色变,王安石是在耍自己不成?

    王安石道:“王某已说得很明白了,不愿为此子制词,故封还词头!”

    封还词头四字!

    如惊天巨锤敲打在左选官心中。

    外制官封还词头,这是惊天大事。这是驳回上命,将天子与中书颜面扫了一地。

    封还词头起自唐朝,但在宋朝则起于当今天子。

    当时富弼正为外制,封还了天子遂国夫人词头,之后胡宿,蔡襄,刘敞为外制,先后封还词头,也就是不当的诏命,也是从此舍人院地位日重。

    舍人院有此封还词头权力,也是富弼等前任舍人们不断争来的。如今王安石封还堂除词头,倒也称不上打天子的脸,但可是实实在在地甩了韩琦一耳光。

    左选官想起之前王安石上疏拒绝舍人院不许修改诏书文字之事,当即怒不可遏道:“王舍人,你这是报复前事么?中书不许你修改文字,你便索性就将词头封还了,亏你还饱读诗书,居然如此行事卑鄙。”

    王安石淡淡地言道:“王某为人处事俯仰无愧,怎会行此小人之事。这苏辙策对之中右宰相,专攻人主,可比之谷永之流,王某是此不愿为此子制词。”

    左选官听了王安石说了这一番话,顿时惊呆了。

    一旁的舍人院属吏也是惊得目瞪口呆。

    谷用是什么人?

    汉朝谏官,依附大将军王凤,并在王凤势盛时,谷永前后上奏四十余事攻击皇帝、后妃,以阿谀王氏。

    王安石将苏辙比作谷永,就是将韩琦比之王凤了。

    王凤是王莽的伯父,乃大权臣一枚,此人大权在握时,凡与他不和官员都轻者被逐,重则被杀。

    王选道:“王舍人,此‘右宰相,专攻人主‘之言可不敢乱说啊。”

    王安石道:“徐左选,封还词头,王某会上疏与官家解释,方才所言‘右宰相,专攻人主‘之词,一字一句都不会修改,写入疏词之内。”

    左选官听了王安石之言差一点都要跌坐在地。

    他定了定取了章越,苏轼,王介三人制词打算先去复命,他有些狼狈不堪地走到舍人房门口回头看了王安石,恨恨地道:“你这官不要作了。”

    王安石闻此一哂,不置一词。

    徐左选见王安石不为所动,一副铁心的样子,不由气得重重跺足,然后奔回中书向韩琦复命。

三百二十八章 文运昌盛

    舍人院至政事堂说是两个部门,但名义上隶属在政事堂下,而且都在禁中,只有几步路的功夫。

    故而当徐左选刚出了舍人院即奔至政事堂时。

    韩琦正拿堂除簿看了起来。

    吏部有两簿一是班簿,上面记载在京官员名单,还有一簿闺籍,所有升朝官名单。

    而政事堂则有一本堂除簿,只要是经过政事堂堂除官员,上面就记载出身、年龄、历任、资序、有无过犯、是否宰执有服亲属等项。

    徐左选定了定神,小步走至韩琦身前,然后禀告了王安石的话。

    但韩琦听到‘右宰相,专攻人主‘之言时,不由面色一滞。

    左右堂吏却已忍不住了纷纷对王安石骂道。

    “我早知此人有反骨之相。”

    “此封还词头实欲博取名声尔。”

    “当初相公就不该抬举此人进舍人院,真是狼心狗肺,如今倒咬了相公一口。”

    韩琦神色冷峻从椅上站起身来,众堂吏尽数收口。

    韩琦淡淡道:“不过是螳臂挡车,我又何足为惧也!”

    说到这里韩琦淡淡一笑,众堂吏们都是跟着笑了。

    韩琦道:“老夫记得苏辙策对有如此一句,臣亦以为治天下当得浑质刚直,不忌不克,不择剧易之人而任之。如汉之绛侯,条侯,魏之贾逵,邓艾,晋之温峧,周访,唐之娄师德,郝处俊。”

    “此人策语之意,不正所谓当今宰相不足用,劝陛下欲得娄师德、郝处俊如此人物而用之,王舍人怎还以谷永疑之?”

    听韩琦这一句话,众堂吏都是如释重负。

    王安石的诛心之言,就这样被韩琦谈笑间的一句话破去了。

    你王安石不是说苏辙在策对里学谷永,攻击天子,来彰显宰相贤明么?

    你根本没有仔细读苏辙的卷子啊。

    苏辙说要寻找治理天下的宰相,是要娄师德,郝处俊这样的人,其意就是韩琦并不是当治天下之人。人家批评是真批评,但没有右宰相,王安石你可不要乱讲。

    一人笑道:“相公之贤唯有房杜,姚宋可比,娄师德、郝处俊如何可比?”

    另一人道:“不过谁不知如今相爷要升昭文相,王安石将苏辙比作谷永,又将相爷比作王凤,真是其心可诛,欲离间陛下与相爷也。相爷,这王安石不可留啊,否则必生后患。”

    另一人道:“是啊,当初相公为苏辙生病之事,特意向陛下恳请推迟制举,王安石故意不为苏辙制词,其意是在指相爷当初荐人不明。我看必须逐出舍人院,远贬边州!”

    韩琦沉思,他如今要取代富弼晋昭文相,正是欲竖立宰相威权之时,王安石公然‘封还词头’这是一件令他非常颜面扫地之事。

    不过他却道:“当初娄师德荐狄仁杰为宰相,狄仁杰却不知,拜相后反将娄师德排挤外任,事后知道后悔莫及。”

    “王介甫文学之上有其长才,当初是仆荐他知制诰的,如今学一学娄师德又有何妨。”

    韩琦说完,众人都是沉默,唯独有一人道:“王安石屡屡上疏求官外任,如今逐他出舍人院,不正遂了他之意。咱偏不让他走。”

    众堂吏见此称是,然后继续办事。

    “那制词的事?”徐左选问道。

    韩琦对徐左选道:“王介甫既不肯草制,明日再将词头发舍人院,换一制诏草制,不必拿此大作周张,否则坏了人的仕途。”

    徐左选心道,韩琦果真考虑周到。

    王安石封还词头传出去,苏辙仕途基本就完了,再厚着脸皮也不敢当着众人议论上任,这不过二十二岁,方才仕途得意的年轻人。

    不过韩琦想低调处理,但王安石却不肯,他若就此事上疏,那么就朝野皆知了。

    说完韩琦又于堂上读御试策论。

    除了天子之外,最用心看御试三人策论的当属韩琦了。其中以章越‘强干’之论,最合乎韩琦之意。

    以宰相兼度之,将财权从三司使收归中书,正为韩琦所愿。若让他执相位数年,量入为出,天下困局必有所改观。

    从东华门出来。

    却见苏洵,章实他们都等候在此。

    “三哥,第几等来着?”章实急着问道,章丘亦小步跟在后头。。

    章越道:“入第三等,这是天子敕书。”

    章实大喜过望取了敕书反复地看着。

    “三哥既入三等,授得几品官?”章实问道。

    章越想了想道:“之前状元郎得了大理寺评事是正九品下,如今得大理寺丞可为从八品下。不过之前楚州判官的差遣也是从八品下,如此算来也没怎么升。”

    章实听了一脸雾水。

    章越见此大笑,章实见此恼羞成怒道:“你耍弄哥哥我不成。”

    章越道:“这可不敢,我倒是实话实话。不过倒是不用离京,以后可以常常见哥哥了。”

    章实笑道:“这就好,这就好。”

    这时候章实,章越看到一旁苏轼,苏辙见了苏洵都是跪拜在地,然后苏洵揉住两个儿子一并抹泪。

    章越可以感受他们这份喜悦。

    正如苏轼所言,从县佐忽升寺评。

    这是选人至京官跨越,而且还是宰相堂除,官籍从此入政事堂堂簿。

    白发苍苍的苏洵垂泪道:“爹老矣,见两子皆成参天大树,此生足矣。”

    苏洵两行热泪皆淌在二子的衣裳,苏轼苏洵皆已是泣不成声。

    苏洵身旁还有一位与他年纪差不多的官袍男子,他见了章越笑着上前道:“恭贺状元郎,制科状元双魁,从此扬名天下!”

    章越言道:“不敢当,在下眼拙,敢问足下可是苏文父?”

    对方点点头,原来此人正是苏洵的兄长,苏轼苏辙的大伯苏涣。

    苏涣道:“我本欲提点利州路刑狱,知二侄参加制举故而逗留在京,如今我两位侄儿都不负所望,此真为我眉州苏氏之幸。”

    苏洵揉着儿子哭毕,看向章越道:“状元郎,你与吾儿皆入三等,并魁于天下,今日大喜之日,我们两家好好贺一贺,老朽作东请两位至樊楼吃酒如何?”

    章实,章越,章丘都是大喜。

    章越道:“既是尊翁相邀,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章实笑着言道:“尊翁客气了,当我们请你们吃酒才是。”

    苏洵满脸红光道:“这个东我们一定要请,能邀你们两位章家郎君吃酒,我苏家上下才是颜面有光。”

    章越见苏洵今日完全亲近之意,不似昨日警惕的样子也是觉得此人有意思,当即将章丘介绍给苏洵。

    苏洵审视章丘片刻,手抚其背没有言语。

    之后苏洵对章实偷偷言道:“此子他日科名不出其叔之右。”

    章实闻言大喜,如当场连饮三大壶美酒。

    当即一行来至樊楼。

    章越走到楼中却见当年元夕所题上元词仍挂在楼间。

    这日樊楼东西二楼可谓坐了几百桌客人,满是宾客。

    早有相识之人见了苏洵上前来问道:“老泉,听闻你二子制科得授几等?”

    苏洵得意得向后一指道:“他们今日不正在这里。”

    苏轼苏辙皆是满脸笑容地作揖。

    几人上前问道:“几等?”

    苏洵忍不住喜悦之情地道:“长子入第三等,次子亦入第四等!”

    “好啊,大科高第!”

    “三等啊,本朝一直虚其位啊!”

    “眉州苏家了不起!”

    “真可谓大科名世!”

    “你们苏家要出两宰相了!”

    苏轼苏辙笑着向来贺之人拱手。

    苏洵笑道:“这有什么,今日状元郎亦制科入三等,不过十七岁亦得状头,敕头,这才是当世第一!”

    章越闻言则是笑了笑,对方见果真苏洵所指之人果真是章越。

    而对方见了章越,再看看苏轼,苏辙满脸不可置信,最后扯着嗓子对众人言道:“诸位听见了,咱们樊楼来了三位贵客!”

    整楼几百桌客人听了停止了喧哗,此刻消息已传满了整个樊楼。

    “如何如何?”

    “前所未有的制科三等今日有了,还是两人并魁。”

    “真是古今佳话啊!”

    “咱大宋可真了得啊!”

    “进士制举两魁啊!了不得,了不得!”

    楼梯扶栏上挤满了宾客,对着入门处章越,苏轼,苏辙三人喝起彩。

    “好啊!”

    “好!”

    “好!”

    豪迈的醉客粗脖子大声叫好,樊楼中穿着罗绮的歌姬们,也是挥着如细柳般的纤纤玉手,至于文人墨客更不用说了,百姓上下最重科名,两个三等,还是状头敕头,最达者不仅最年轻,还不过十七岁。

    这是我大宋文运昌盛!

    闻得消息,好几人伸掌拍桌,拍碎了酒桌上的杯碗也是不顾。

    章越三人对视一眼,然后走至天井中,大方地来向祝贺的宾客作揖。

    作礼后,掌柜带着伙计亲至三人面前笑道。

    “恭请三位登楼!”

    三人答允了,章越梯上拾阶而上,抬起头看去人们皆从梯上探出头笑迎自己并拱手作贺。

    “贺状元公!”

    “大科三等名世!”

    章越亦一一抱拳,登一层楼,上下喝彩声犹自不歇,而跟着他们身后的苏洵等人亦是有无数人向他们道贺。

    真是人生得意处,莫过于今日。

    此可谓是。

    五百人中第一仙。等闲平步上青天。绿袍乍著君恩重,黄榜初开御墨鲜。

    龙作马,玉为鞭。花如罗绮柳如绵。时人莫讶登科早,自是嫦娥爱少年。

三百二十九章 三舍人

    正所谓人的名儿,树的影儿。

    闻知章越制科三等后,次日府上门槛都给踏破了。道贺的有之,上面托关系求照顾的也有之,也有些人是来求抱大腿的。

    八杆子都打不着的干系,都能强行与你发生关系。

    章越不由表示,我也是服了。

    这样的人,自是烦不甚烦,不过纵然如此,该见的还得见,有些违心话还是要说。

    否则一句一朝富贵了,章三即不认人了,章越表示很无辜,自己还没真正富贵呢,但这样的话,谁也担待不起。

    不过幸亏章实,章越两兄弟初到汴京,人脉不广,这样的人并不多。

    要换了浦城老家,这不,章实当初借出去的钱,至今还没收回三成,自家的店铺还赔在里面。

    章越也有些理解大哥了,有些面子实在抹不过去。有时候不是不知恩图报,但在众人口里善举变成了强迫,就变样了。

    以往你在他家里吃了顿饭,今日人家看你发达了,就上门要拿走一贯,甚至十贯,换了谁也顶不住啊。

    至于拿钱还算好的,以后求办事求找工作呢?求仗势欺人呢?

    这也是出身寒家很无奈的地方。

    章越不过从来人中却看了一位自己想也没想到的客人。

    “恭贺度之了!”

    章越上前行礼道:“多谢质夫兄长。”

    没错,来人正是章楶。

    自那日在章俞府上贺寿过后,章楶还是第一次来到章越府上。上次自己中状元了,自己没见到,听闻是在门外送了个帖子就走了。

    章楶的父亲章频,最高出任过广西转运使,但已经出世,他的族叔父章頔去世多年。

    章家迁徙至苏州的大族,就属他与章俞两支,平日就属他与章惇最为亲近。

    章惇自是人中龙凤不用多提,嘉祐二年考中了进士不去,嘉祐四年再考得了进士第五人,如今为商洛县县令。

    章楶与章惇的十分相善,知道他因之前未过继时兄长和弟弟的事不悦。于是那日在寿宴上,章楶便想以族兄的身份好好教训章越两句,为章惇出出头。

    结果章楶教训完了,就看见章越得了省试第二。

    之后章越得了状元,章楶更是颜面无光。二人说来,还是不出五服的兄弟呢,碍不过家里的面子送了帖子匆匆离去。

    本以为这样丢人的事不过一次,哪知章越又得了敕头,还是入第三等。

    章楶的父亲章访是庆历年间进士,如今方调至京里任礼部宾客副使,他让章访上门道贺,却见儿子有些不愿去,细问方知情由不由气不打一处来。

    章惇是人中龙凤不假,但他这弟弟显然更是妖孽啊。

    有句话是清官难断家务事,别人的家务事,你怎好如此贸贸然插手,为了兄弟情谊也不至于如此吧。

    于是章访拎着章楶一并亲自上门。

    章访与章实正说话,而章楶再见章越时有几分不自然。

    章越笑了笑没有言语,略过了他与旁人说话,章楶就僵在那,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有些难堪。

    章访这时与兄长章实走来,章访对章实道:“犬子虽是不器,但却是至孝。当初家父为广西转运使时,揭宜州太守不法之事,那宜州太守却倒打一耙污蔑我曾遭刑罚,反坐袭官爵。当时我在魏县下狱,犬子知此事后,不顾上京赶考,亲至魏县为我辩冤。”

    章实闻言赞叹道:“果真是至孝啊。”

    章楶躬身道:“族兄谬赞了,不敢当。”

    章访道:“犬子虽说荫官,但却立志要自己考上进士,以后还请度之多指点指点。”

    章越笑道:“叔父客气了,这话可不敢当。在下怎敢指点质夫兄长的学问。”

    说着章越看了章楶一眼。

    章楶年纪与章实相仿。

    不过因章得象奏请之故,得荫官为将作监主簿(京官四十二阶),入京之后,通过吏部的荫官试,注授孟州司户参军之职。

    荫官试并不是那么容易通过的,吴安诗虽也得荫,但他的荫官试至今也没通过了。荫官试没通过,朝廷就不会给你派差遣,只能靠寄禄官拿些微薄的俸禄。

    章楶通过了荫官试,但却没有去孟州赴任,而是一心要考出个进士出身来。

    章访见章越轻描淡写地推过去,心知对方不肯放过这段过节。当下章访笑道:“度之太过谦虚,质夫虽痴长你几岁,但如今不说章家众子弟,纵天下之间学问,怕是没有几人可望你的项背。”

    章越淡淡地道:“叔父言重。”

    章访淡淡地笑了笑,心底却满是失望之意,一旁章楶脸色也是难看极了。

    章越却忽对章实言道:“兄长,我听说溪儿在国子监读书,如此正好与质夫兄长作个陪吧!”

    章访听说是章越的侄儿,虽是心情有些释然,但心底还是有些不以为然。

    章越对章楶笑道:“质夫兄,溪儿在国子监中可谓名列前茅,方才苏老泉还与我兄长言道,溪儿他日功名不在我之下。我正打算让他拜入老泉门下,若是质夫兄长方便,不如……一起吧。”

    章楶闻此又惊又喜,立即接过话道:“当然方便。”

    三苏之名名满天下。

    苏洵平日不收弟子,但苏轼,苏辙可都是他培养出的。如今天下哪个读书人不以结识三苏为荣。

    章访在礼部为官,而苏洵如今在礼部修《太常因革礼》,二人虽同在礼部共事。但即便有此交情,章访也无法托苏洵教导他的儿子。

    不过章越不同,他与苏轼苏辙都是好友且还是同年举人,有这一关系三人日后政治仕途上的联系可谓是走到了一起。

    章访听了笑道:“那一切都托在度之身上了。”

    章越笑道:“叔父,小侄也是试一试,成不成还不知呢,但一定尽力而为。”

    章访很高兴道:“有你这句尽力而为,叔父已是心满意足了。”

    至于章实也是方听章越说打算让章丘拜入苏洵门下,更是高兴得不知如何自处。

    章楶则心道,度之真是宽厚热诚之人,这点子厚真是远远不如其弟了。

    至于章楶看得比儿子自是更深远。

    苏洵之前屡试不第,韩琦欧阳修都推举苏洵出来作官,却为富弼言‘姑且少待’。

    嘉祐三年,朝廷终于给苏洵一个去舍人院考试的机会,考试合格可以作官,苏洵却以病推脱,与友人谈及说自己老了不愿再看考官脸色。

    一直到嘉祐五年苏洵才被韩琦举荐为秘书省校书郎。

    三苏的仕途一路都离不开韩琦,欧阳修的提携。

    苏洵兄长苏涣也在朝为官,之前苏洵还与集贤校理,同知太常礼院的苏颂叙谱联宗。苏洵之所以还在宜秋门买房,就是因苏颂也住在此处,两家正好比邻而居。

    同时三苏父子还与另一眉山籍官员吕陶也是过从甚密。

    看来自范镇之后,苏家似已有渐渐成为蜀籍官员中另一鼎盛的势力。

    自己儿子与苏家结交,自是大有好处。

    至于章越也想到如此了,他看第一眼就知道苏洵是个很有政治野心的人。王安石不喜欢对方,曾评价苏洵,说他整日研究战国纵横之术。

    考完自己见苏洵时,那时名次未公布,自己与苏轼争三等,苏洵对己甚有敌意。名次公布了,自己与苏轼并入第三等,苏洵立即对自己态度就不同了。

    苏洵在世的时候,就为自己两个儿子搭建就好日后蜀党的基本人脉关系。

    蜀党这政治集团的特点,就是熙宁年间反对王安石,元佑年间攻击司马光旗下的旧党洛党和朔党,元丰之后则反对章惇。

    有人言之此党没有政治理念,其实不然,说来就是谁上台我干谁。

    章越就喜欢与这般头铁的汉子打交道。

    章楶对章越芥蒂全去,不免心想,章惇若知自己这以往看不上的弟弟,如今进士制举双魁,又不知作何感想呢?

    只能说人生的境遇,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不过正当章越打算拉着章丘,章楶上苏府拜师时,却是得知王安石不肯为苏辙起草制命之事。

    章越听到此事时,第一个反应不是王安石真有种,居然敢‘封还词头’。

    而是想起另一件事,那就是熙宁年间有名的三舍人事。

    当时宋神宗要任命为王安石的学生李定为监察御史里行。

    词头送至舍人院,苏颂,宋敏求,李大临三位舍人八次封还了的词头,被苏轼称为宗叔的苏颂一个人封还了四次。

    最后的结果是,三位舍人遭到罢免。此事震动朝堂上下,被称为三舍人事件。

    所以此事告诉了我们一个什么道理?

    但与苏辙不同,章越一早即拿到了自己的制词,看来王安石虽不给苏辙起草,但对一向不受他待见的自己留下几分面子,想到这里章越竟还有几分感动。

    但苏辙就完了,数一数被‘封还词头’官员,无一都在官场上背负了不堪的名声。对苏辙而言,刚刚制举入四等,但大好仕途就要如此毁于一旦么?

    不过眼下摆在章越眼前有一个问题,拿到制词之后,要不要向王安石表示感谢。

    因为王安石是秘阁六试的考官,按规矩制举及第之后,考生要上门感谢考官。

    但如今王安石此举已将韩琦的面子落了一地,自己若上门感谢王安石,极有可能会开罪韩琦。

    ps:笔者写文时无法避免掺杂个人喜好,但还大致追求客观,争取每个人都不吹不黑。嘉祐熙宁间文人风流,书友们各有粉黑,书中描写人物与大家想象中会有出入,但都有根据可依的。

三百三十章 雪泥鸿爪

    制词到手,章越倒是很有感触。

    他想起了在浦城县学时,那个仰望这个时代星辰的自己。

    他以前在贴吧上混时,碰到一个吧友,他说自己最想去宋朝。

    让欧阳修作伯乐赏识自己,与苏轼谈谈诗词文章,与王安石谈论政治,听周敦颐的授课,替司马光抄资治通鉴。

    这个时代星光璀璨。

    若是出不了头也没什么,作一个清明上河图里的画中人。

    那么的悠闲,那么的热闹。

    但如今章越到了宋朝,感受到了大佬们都活得很累,在官场上斗来斗去。现在自己凭着这一纸制词,也是跻身此列了。

    章越看着自己自己制词上的官职全衔是。

    登仕郎,守大理寺丞,秘阁校理。

    文林郎是章越的散官职。

    散官没有实际意义,不过关乎你上朝官袍的服色。登仕郎是正九品下。

    散官阶八品九品服青,六品七品服绿。

    进士出身,天子御赐绿罗袍,也是说虽说是九品,但可以服绿袍。

    至于守大理寺丞,即是寄禄官,是官阶和待遇。

    京官三十八阶。

    为何要有个守,因为大理寺丞是从八品上。文散官低于本官,则本官前要加个‘守’字。

    最后就是差遣-秘阁校理。

    秘阁校理有两个意思。

    秘阁在崇文院内,就是章越考秘阁六论的地方,通常朝廷会设直秘阁一人通掌阁事,而秘阁校理即辅佐直秘阁处理阁事。

    所以从任命看来,章越似要去秘阁整理资料了。

    此外还有一个意思,那就是贴职。

    宋朝皇帝崇文,故而官员以到崇文院当差为荣,甚至连宰相也要,宰相若名挂昭文官大学士,即被称为昭文相。

    次相为集贤殿大学士,末相则是史馆相如此。

    这被称为职。

    而这秘阁校理是贴职最末一等。

    不过章越看来还不是贴职,而是正授,当年范仲淹也曾任过此职,此职可以见的天子,算是文学顾问。

    拿到制词后,章越照例要写一封辞疏给朝廷,表示自己才疏学浅,又是年纪轻轻,不敢身居此馆阁重地。

    当然这都是套路,立马朝廷就会给你第二封任命奏疏,如此章越就可以正式拜领官职了。

    第二日,章访又带着章楶来访,这一次携了两份厚礼。

    一份是请章越转交给苏洵的,一份是给章越的。

    章楶的祖父章频,虽反对过刘太后,但因奉承过丁谓被贬。混过官场的老一辈,没有不讨厌丁谓,要不是章得象护着章访,章楶二人仕途肯定艰辛。

    章得象去后,章访,章楶有些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如今章越决定向他们伸手。

    除了章家兄弟,还有沈遘亲戚沈括上门来访。

    沈遘是章越进士,制举时的考官,无论承认不承认,这师生关系就在这。沈括虽木讷寡言,但章越还是很器重他在其他方面的才学。

    章越听沈括说苏辙的制命被王安石拒绝后,最后韩琦又下词头至舍人院改由沈遘来制词。沈遘是他们御试的考官,他当初就主张取苏辙,故而最后写了制词。

    这场封还词头之事最后落下帷幕。

    王安石封还苏辙词头时,给官家写了一个奏状名为《缴苏辙词头状》。章越看了里面有一句‘意在右宰相,专攻人主,比之谷永’之词。

    因为苏辙的策对里说官家如何如何纳后宫的事,谷永呢也批评汉成帝的后宫之事。

    王安石骂了一个苏辙,等于将三苏都圈进去了,鄙视他们结交宰相韩琦的行径。不过章越知道三苏完全是躺枪,王安石真正要用这封奏疏对付的是韩琦。

    那么官家会不会因王安石这封奏疏,而动摇提拔韩琦为昭文相的念头呢?

    而在宜秋门的苏府。

    二苏制举入等本是一件天大的欢喜事,但是因为王安石这封奏疏,一下子将家中弄得气氛全无。

    苏洵上了年纪,本还为两个儿子制举高第而欢喜,紧接着王安石封还词头,如同毁了自己次子的前程。

    苏洵病卧在床榻上,郎中方诊治离去后,两个儿媳王氏史氏都是服侍汤药在旁。

    苏辙垂首坐在一旁,苏洵目光空洞地看着帐顶,苏轼回到房里看到就是这样一幕。

    苏轼坐在苏辙一旁,拍了拍苏辙手背,安抚弟弟的情绪,忽听苏洵于病榻上咆哮一声道:“误天下苍生者,必此人也!”

    苏轼苏辙二人都是吓了一跳,忙上前查看。

    苏辙焦急问道:“爹爹此言何意?”

    苏轼闻言想了想道:“此话出自晋书列传,山巨源见王衍曰:“何物老妪,生宁馨儿!然误天下苍生者,未必非此人也。”

    苏辙被苏轼之言说得一愣,都这时了兄长还有闲心说笑。

    但见苏洵言道:“不错,王介甫就是王衍,此人口诵孔、老之言,身履夷、齐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与造作言语,私立名字,以为颜渊、孟轲复出,而阴贼险狠,与人异趣。是王衍、卢杞合而为一人也。”

    苏轼道:“爹爹,我看这王介甫是为害宰相,不是冲九三郎来的。”

    苏洵道:“糊涂?他与韩相公有过节,为何非冲着我家九三郎而来,此人不仅好标榜名节,还是大奸大恶之徒。”

    “当初我在欧公府上屡见此人,正常的人脸脏了不忘洗,衣脏了不忘浣,这是人之常情也。但他衣臣虏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丧面,也配谈诗书?我与你说凡事之不近人情者,必为大奸大恶之辈!”

    苏轼闻言愕然。

    苏洵道:“我拼了这条老命,也不会与他干休。”

    苏辙垂泪道:“爹爹,都是孩儿御试上口不择言,以至于连累家门,我已打算在家养亲推辞赴任,不问仕途了。”

    苏洵叹了口气,苏轼则道:“也好,我们兄弟二人总要有一个人在家侍奉父亲,九三郎你能代我孝敬父亲,我就放心了。”

    “是兄长。”苏辙点了点头。

    苏洵则知这也没有的办法,他对苏辙实在是心疼至极。

    苏轼心情也是如此,他强颜欢笑地道:“九三郎,那日你问我以泥和西字作韵脚作一首诗,如今我想好了‘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你看人生之境遇不也是如此么,泥上偶留脚趾,鸿飞何顾东西,这做官去哪里和在家又有什么不同呢?

    ps:苏洵的话引自《辩奸论》。一直有争论这篇到底是不是他写的。因苏洵死后数年,王安石才拜相,没必要‘未卜先知’地写文讽刺他,但事实就是苏洵写的。张方平所作《文安先生墓表》说:“安石之母死,士大夫皆吊,先生独不往,作《辨奸》一篇。

三百三十一章 人情

    因为是宰相除授官职,故而章越接得任命后,还要去政事堂去感谢韩琦,张升。同时天子赐婚的事,自己也得去吴家张罗。

    章越这回必须亲自上门一趟了。

    不过这日章越约了苏轼,苏辙兄弟一并入政事堂。政事堂自唐朝起而设,明清时取而代之是内阁。

    二苏与章越被小吏带至政事堂外等候。宰相尊重,章越三人见宰相亦如见皇帝,一样穿戴好靴笏。

    见得韩琦,张升正从堂上步出,小吏立即上前给韩琦禀告。

    章越旁观,韩琦身为宰相,行止之间都十分有气度,即便是这么随随便便从政事堂步出,但那股卓岳不群的范,着实令人醒目。

    总而言之,韩琦一出场就好似乔帮主那般,仿佛身上自带bmg 一般。

    只是这股范,旁人觉得是士大夫风流,但在章越眼底韩琦这等鼻孔朝天之举却是等装逼行径,反正怎么看怎么不爽。

    但先是制举推荐,之后是宰相堂除,在外人看来自己虽没有二苏那么铁杆,但也是半个韩琦提拔起来的人了。

    韩琦,张升本要出政事堂,但听小吏禀告后停下脚步。

    章越与苏轼,苏辙三人上前行礼。

    韩琦先对章越道:“本朝故事,状元签判代还后即召试馆职,陛下亦如此动问,不过本相言状元公虽制科入三等,免去签判代还,但年纪甚轻,骤试馆职太速,既不是朝廷用人之意,也担心于众不服。”

    “故而先让你到秘阁办差。虽非正式入馆,但也是陛下磨练用人的圣意,在此你务好生用心,不可因位卑而疏忽大意。”

    章越闻言心底有些不爽。

    原来秘阁校理真是正授啊,自己以为是贴职呢。

    不过馆职是清贵之选,都是朝廷授予没有犯过错及京朝官,而且授馆职者必经考试。不仅授馆职要考试,知制诰也要考试,要不怎么称文学之士。

    反正要在宋朝跻身高官,政治能力如何不谈,但一个个绝对是考霸出身。

    当然也有不经考试而命馆职的,这必须惊才绝艳之士,朝廷会给予特殊的优待免去考试。

    历史上宋英宗即位后,他听说过苏轼的贤名想要重用他,打算命他知制诏。韩琦反对说,不行,苏轼太年轻了,提拔至高位反而会害了他。

    宋英宗又打算让苏轼修起居注,韩琦也反对,说陛下真器重苏轼,给他一个中上馆职就好了。不过入馆职要考试,宋英宗说以苏轼的才华,就不要考试了吧。

    韩琦再反对说,苏轼年轻资浅,一定要经考试才行。最后苏轼召试学士院,这一次他又考了一个‘三等’,最后得授‘直史馆’。

    章越起初也以为自己是不用考试,直授馆职,但经过韩琦说不是直授馆职,而是真以京朝官身份去秘阁修书,不由有些不太乐意,状元加制科三等,居然都没有取得免试授馆的资格。

    不过章越知道既是朝廷已经安排,自己也不会反对什么,于是就有些不情愿地向韩琦称谢。

    韩琦道:“修书之事先不急,陛下已亲口赐婚,你可完婚后再往秘阁赴任。”

    “臣谢陛下隆恩,谢韩相公栽培。”

    韩琦看了章越一眼,然后与苏辙道:“你真要辞去商州推官之职?”

    章越方才明白,原来苏辙政事堂堂除为商州推官。

    苏辙道:“回禀韩相公,下官在策对上狂悖乱言,不仅至于家门受辱,还令相公遭奸人讥讽,下官实罪该万死。”

    苏辙确实是惶恐不安,韩琦欲升任昭文相,此乃朝野皆知的事,在此关键之时刻,一点风吹草动都变得非常的微妙,在朝野上下的眼底这件事会被无限的放大。一点细微之事,都可能导致最后功亏一篑,何况封还词头这么大的事。

    苏辙因自己御试策对,被王安石拿来作为攻讦韩琦的利器,这对于被韩琦一手提拔起来的苏辙是十分不安心的。

    韩琦闻言回顾与身旁张升相视笑了笑,然后对苏辙道:“本相为官三上三下,经历多少事,几句诽谤之词与之相较实如……如屁一般……”

    若非此是政事堂重地,章越,苏轼差点都笑出声了。

    堂堂宰相口吐芬芳,跟李德裕骂韦弘质贱人差不多。御试之中,章越将韦弘质写作韦洪质,因为太祖赵匡胤之父名叫赵弘殷,必须避讳。

    章越突然才发现韩忠彦的性格,实在是似他老爹。

    韩琦对苏辙继续道:“你既上疏养亲,本相也不拦你尽孝道。你身子不太好,阁试之前不还大病了一场,既是养亲也在家歇养三年。等汝兄长代还回京之时,本相再荐你为官。动辄畏惧人言,为甚官去?”

    苏辙感激地道:“谢韩相公。”

    韩琦又对苏轼道:“汝文才甚矣,但出任地方官签判又是不同,好生用心实务。”

    苏轼签署凤翔府判官,对于苏轼韩琦倒没太多的话,苏轼郑重地道:“谢韩相公提点。”

    三人再拜谢张升,两位宰相即离开了政事堂。

    章越与二苏又去沈遘,司马光等处一一称谢,中途还去酒楼吃饭,期间苏轼苏辙他们与章越言语起了王安石不近人情之事。

    苏轼言道:“尧舜三代之治,必本于人情,不以立异以为高,不逆情以干誉。故而人情,不仅是吾治学之道,还为施政之所来,不近人情,不可为法,不近人情者更不可治天下。”

    “爹爹言王介甫如王衍,误天下者必为此人,盖为不近于人情者,必为天下之大盗!”

    章越闻苏轼之言略有所思。

    王安石不近人情,那用于为政是否也是不近人情呢?

    元佑时,司马光主政,遇到满朝诸公都问私计足不足。

    众官员们都奇怪,哪有宰相见面就问官员‘私计足否’的道理,司马光解释说:“倘衣食不足,安肯为朝廷而轻去就耶。“

    明朝袁宏道评价司马光,学问到了透彻处,言语句句都是人情,从不以道理约束他人。

    苏辙问章越如何看?

    章越笑了笑,随手拉过一名酒楼上的伙计问道:“汝喜此活计否?”

    伙计笑道:“这位官人莫要说笑了。”

    章越道:“说之无妨。”

    伙计叹道:“若非为了一日三餐,谁愿为此奔波。”

    伙计说完,章越拿了几十个铜钱放在伙计手里,然后与二苏言道:“我的道理也在其中了。每日辛苦奔波,不得歇息,近乎人情否?不近于人情,奈何为何劳此,要以此谋食也!”

    “两军交战,彼此互不相识,却要取人性命,人情否?不近于人情,奈何为之,国法如山也!”

    苏辙道:“度之,此乃小情与大情之辨,最后都要归于人情二字。”

    章越道:“然也,伙计一日不谋食,或也不一定饿死,甚至可劫掠为生,到了被官府拿了,这才悔之莫及。芸芸众生多不懂得大情与小情之别,不近于小情,未必不合于大情。”

    苏轼道:“故天下之事,风俗变于前,法制变于后。”

    章越苏辙一并认同道:“此持中之见。”

    章越,二苏说说聊聊,酒足饭饱之后再一并至欧阳修府邸。欧阳修还未公退到家,他们便与欧阳发闲聊。

    章越与二苏都是欧阳修所赏识,之后二苏为欧阳修荐于韩琦的,为韩琦所赏识重用,而章越与欧阳发已是连襟,更亲近一些。

    等到欧阳修回府,章越与二苏受到了家宴的款待。

    欧阳修复叹道:“本朝真宗皇帝好文士,喜儒学,但凡御试前十,制科入等者的文卷皆录本,于真宗皇帝影殿前焚烧。”

    “尔等我们文臣有此优厚之事,不可不称谢于真宗皇帝。”

    欧阳修言语间感慨甚多。

    苏辙向欧阳修说起王安石不肯制词之事。

    苏辙先自承其过道:“辙年轻不知尊卑,狂妄议论,动辄批评天子宫闱之事,确实是太过了。但辙出发之心,乃尽忠直言,无隐于君上。”

    苏辙又对于王安石,胡宿颇有微辞道:“所谓的当世名士不过如此罢了。”

    欧阳修闻言笑道:“古者造士,选才考言。制科策言,古往今来推其首者三也,晁错,董仲舒,公孙弘也。”

    “吾观晁氏之对,验古明今,辞裁以辨,事通而赡,到了高第,可谓有根据。仲舒之对,祖述春秋,本阴阳之化,究列代之变,烦而不恩者,事理明也。至于公孙之对,简而未博,然总要以约文,事切而情举,太常列他为下等,然汉武帝却列为上等。”

    苏辙闻言不服道:“欧公所言极是,但辙以为晁董固是千古佳对,但公孙弘则不然,其习文法吏事,却饰以儒术,汉武帝为政之举,他无论对或错,都能从寻典章而佐证之,从不匡正君上,从不廷争,事事从之,此实为佞臣。”

    章越闻言动容,却见欧阳修笑呵呵地不以为意,也就没说什么。

    片刻后,欧阳发言又得了几样稀奇古玩,邀苏轼苏辙同看了。二人离去后,欧阳修对章越忽言语道:“吾故友梅公(梅尧臣)在官三十年不得馆职,本待唐书修毕,吾再向天子奏请,怎料书成后即染疫而没,实为憾事。”

    “当初我试制诰,圣上有旨下,如欧阳修,何处得来?故不试而命制诰。当时我在朝中言,有国以来百年,不试而命制诰者才三人,陈希元(陈尧佐)、杨大年(杨亿),及如今吾忝与其一尔。”

    “吾知制诰后不久,即被贬滁州,朝士多不给说话,至今想来也有朝中官员多忌之故,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实在后悔莫及。”

    章越听了才知欧阳修当初是多飞扬一个人啊,不试而命制诰确实牛逼,牛逼也算了,欧阳修还拿此到朝堂上大吹特吹,与陈尧佐,杨亿并称,如今经过贬滁州事,也是后悔了。

    章越道:“多谢伯父教诲,小侄记住了。”

    欧阳修笑呵呵地道:“年少太早得志,未必是好处,政事堂堂除比馆职贴职要紧多了。韩公为相,心如明镜,哪怕是毫发之事也不会误断。”

    “你初入官场,要以大臣而师之,不可动辄以为某某不过如此。王介甫不喜韩公招权施威,侵吞事权,我在枢府时与曾枢密一般亦对韩公有所微词,但富公当国时谨慎难断,颇有久而不决,顾虑万全之病,非韩公这般果勇任事之人不足纠之。”

    “何况你看韩公为相以来,事事皆恩归于主上,罚皆由中书出,圣意如何就可知一般了。”

    章越听了欧阳修的分析,顿时恍然大悟。自己为政的段位,果真还差了老多了。韩琦的话自己听不进去,但欧阳修的话就听得进了。

    章越见苏轼苏辙还未出来又问道:“还有一事相询伯父,阁试御试的考官,我都已经拜谢过,唯独王介甫未登门拜谢。如今王介甫恶了韩相,不知是拜还是不拜?”

    欧阳修听了章越的话,双目微眯道:“介甫嘛,近来实与我不多来往,我也不好如何答你。但你既问我,已知去见介甫,易开罪韩相公,那么明知故问必有所由,此事你自己定夺就好了。”

    章越心道,有问没问一样,大佬给句话啊。

    章越无可奈何。

    欧阳修见章越神色问道:“度之,韩相公先荐你制举,再经堂除,寄望不小,你是如何打算的?”

    章越正色答道:“小侄受知于伯父,非韩相公私人矣!”

    欧阳修闻言一愣,随即抚须长笑。

    数日后,天子下旨韩琦加昭文馆大学时,监修国史。

    章越闻知之后,也是感慨韩琦最后还是如愿以偿了,王安石这时候脸应该是很痛才是。费尽心机想跟他一换一又如何?最后还是影响韩琦不了成为昭文相。

    韩琦任命之后,天子又加原枢密使曾公亮为吏部侍郎,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

    原参知政事张升为工部侍郎,充枢密使。

    原来枢密副使欧阳修,升为参知政事。

    章越再度感叹韩琦手腕高明,曾公亮,张升,欧阳修都在韩琦升任昭文相之事,表示了支持。而韩琦升任昭文相后,也是投桃报李将这几人都官升一级。

    韩琦这手段明显是告诉给文武百官,跟哥走有肉吃。

    同时韩琦也没忘了老朋友,前昭文相公富弼。富弼虽丁忧在家不在朝文官了,但朝廷依然给予一半的月俸。

    不过韩琦的好意,被富弼丝毫不给面子地回绝掉了。

三百三十二章 二事

    入秋之后,天气一日寒甚一日。

    黄好义紧紧了襴服推门走进了一间旧舍里。

    里面郭林正伏案写字,见了黄好义即起身道:“四郎,劳你大驾。”

    黄好义笑了笑道:“自家兄弟客气什么,你这怪冷的。”

    说完黄好义即将书本放下道:“这是国子监里的经学讲义,你拿去抄录,过几日我再还回去。”

    郭林笑道:“多谢四郎,容稍待片刻,一会咱们出去吃食。”

    黄好义笑道:“不用如此麻烦。”

    说着黄好义坐下搓着手道:“郭师兄,你别与我见外,我就是敬佩你这番勤奋力学的功夫。汴京太大,太学里也多是纨绔子弟,我寻个地方静心读书。你要不嫌弃,咱们一起做个伴,你也不必破费了。”

    郭林很是高兴道:“既是四郎不弃,郭某实在荣幸之至,你稍等,三郎上次来此还剩下些酒菜,我热一热。咱们吃饱肚子再读。”

    黄好义也是翻开书来。

    他至汴京已四年了,不少同窗都已考上进士,他仍留在太学中。

    自章越考入制科三等后,黄好义知自己距章越是越来越远了。他知凭自己一生怕是追不上章越一点半点脚步了,如今奋力追赶,也不过可及郭林。

    黄好义隐隐约约有个念头若再不抓紧郭林,他与章越以后就不会再有任何交集了。

    虽说章丘与他同在国子监,但对方年纪虽小,做事都一板一眼的,平日自有一般朋友,不与自己往来。

    有日黄好义偶知郭林如今过得不太好。故而他常来帮着郭林,既是念着旧日的交情,也是帮着别人就是帮着自己的道理。

    不过黄好义对郭林嘘寒问暖,力所能及的帮上一帮,存有其他心思。

    黄好义想到这里,继续读书。不久,郭林将饭菜准备妥当。二人担心酒菜污了书籍,就没搁在案上,各捧着碗吃起。

    屋舍虽旧,秋风虽寒,黄好义倒觉得如此饭菜特香。他突然道了句:“郭师兄,我要成婚了?”

    郭林一愣道:“好事啊,何时啊?”

    黄好义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过了年就办,还是哥哥嫂嫂帮我说的亲事。”

    “那好啊,是什么样的女子,我觉得宜家宜室就好。”

    黄好义看过那女子,远不如玉莲美艳,家世虽是平平,远不及他当初所及的官宦人家女子。而且说实话任何一位女子在黄好义心底都从未放下,可如今不得不先放下了。

    黄好义道:“是清寒读书人家的女子,甚是知书达理。”

    “那就好了,似我家婆娘大字不识一个,虽说温婉贤淑,但总有些遗憾。”

    黄好义闻言点头,女子家中满意黄好义。两家如今定了亲,黄好义蹉跎这么久也累,也决定发奋图强谋个出身,给自己未来的妻子以幸福。

    “不知此事能不能请郭师兄帮我与度之带个话。”

    “你与度之也相熟,为何自己不说。”

    黄好义略有尴尬地道:“我说也无妨,但度之如今刚释褐又张罗自己婚事,怕是贵人多忙,如今凭我的面子怕请不动他,故而还望郭师兄帮我说一说。”

    郭林一愣。

    黄好义道:“我曾与度之是同乡,又同窗三年,但论情分远不及你深。其实我什么人,度之什么人,说同窗还行,说朋友就高攀许多。与度之结识一场,就好比开个门,推扇窗,你以为我这般是求度之日后提携我就错了。”

    “我是块烂泥扶不上墙,但与他有段交情,随之看个光景足矣。”

    郭林琢磨半响道:“四郎没料到你这么说,我不如你。”

    黄好义笑道:“我才不如你呢。”

    “何有此言?”

    黄好义道:“你如今窘迫至此,都不求度之帮你一二,换我与你易位而处都难。朋友之间最好处,也最难处。天下哪有白帮的忙,朋友间也是如此,怕是心底就有了落差,以后看人脸色,再想如当年般相处就难了。”

    ……

    章越确实在忙着张罗自己婚事。

    这日章越从大街上步出,到了一间饭肆,坐在二楼雅座上。

    天气有些寒,他要些酒暖暖身子。

    正当酒保给他筛酒时,章越忽看见一个人失魂落魄地正在街上走着,后面还跟着数名押班。本来章越也没在意,但仔细一看原来是老熟人王魁。

    章越听说了王魁的事,他制举失利后,不知为何与富家也退了婚。当然他是被退婚那个,但与网文男主不同,王魁被退婚后一落千丈。

    先是有传闻他勾结御药监宦官在殿试时舞弊,此事因涉及皇家颜面,但最后被遮掩下去。

    但又有数名女子开封府告王魁始乱终弃。

    章越原以为王魁始乱终弃的只有一人,没料到事实远比想象的多。

    他听旁人说,王魁给人都一等斯文有礼,温文尔雅,甚有读书人的清傲之气。但遇到了女子,则一下子放下身段,甜言蜜语说尽。

    别的女子仰慕他的才华,又见他肯放下自尊,甚至低三下四,同时又对他出身寒门,刻苦励学的经历抱有同情,无一幸免都着了他的手段。

    章越听说王魁如此,不由瞠目结舌,王魁这厮如此也罢了,连寒家子弟的名声也被他一并败坏。

    王魁在京中以此方法,骗了几名女子,可谓财色皆得。

    王魁倒不觉得有错,他以这些女子两情相悦在开封府抗辩。

    天子闻此震怒,将王魁贬至岭南充作一小县参军。若非大宋不杀文臣,王魁早就脑袋搬家了。

    但王魁因富家退婚生了一场大病,神智有些不清,于是请天子宽限时日再去赴任。

    天子以为王魁是不想去,于是命开封府拷问王魁。王魁正在病中时,又被开封府的差役拿去拷问的三日,命几乎没了半条。

    如今病稍好,就被强行发送岭南。

    章越见王魁有些神志不清的样子,哪曾想对方有今日。

    想当初殿试之前,王魁还曾中伤过自己,那时对方称得上是风流倜傥。如今王魁说去岭南为官,但实与被押至岭南坐牢没区别。

    当初认识之人,居然也没几人来送他,可见王魁处境实是凄惨至极。毋庸置疑以他这抱病之身,走到半路,命就没了。

三百三十三章 选房

    结婚就要用钱。

    章越如今可谓身价不菲。

    章越在大相国寺内的蒐集斋,每月都有大几十贯的纯收入。不过释褐为官后,因官员经商的名声不好,故而就将蒐集斋转身给一位商人。

    因名气招牌都在,一口气得了七百贯钱。

    虽说少了蒐古斋的收入来源,但找章越写碑文的人却数不胜数。

    要知道写碑文着实是赚钱以及广结善缘的事。东汉的蔡邕就以擅长给人写碑文而著称,唐朝裴度请皇甫湜帮忙写碑文,一副碑文下来给了足足九千贯。

    还有就是本朝蔡襄了,靠着给人写碑文成为本朝藏书第一多的藏书家。

    而如今章越字好是得到当今官家亲自点赞的,甚至还有靠字才点了状元之说,当然自制科入三等后,这等说法已是没有了。

    但是经官家夸奖过就是不一样。虽谈不上后无来者,但前无古人第一擅书的官家御口认证‘状元公擅书’。再说章越本身也有实力,他是章友直弟子,虽草书行书没有入法,但楷书,篆书都是得了他的真传,他自己还有双魁名声的加成。

    反正当初章越就打算着有一日,自己考不上进士当不了官或者官场上混不下去,就靠卖尺牍碑文为生。

    但令人没想到的是,自己考上进士,作了官后,反而更好地靠卖字为生了。

    释褐以来求章越撰写碑文的络绎不绝。

    章越初时也不介意,不少商贾为求章越一副碑文,愿出不菲的润笔之资。章越心想是件好事,帮了人家自己还赚了钱,但给人写了几帖字却觉得不对。

    钱是赚了不少,但却因此惹上了一身骚气,故而章越写了两三帖后有所察觉,以后就一概给推了不再写了,哪怕有些商人开价数百贯求章越一副碑文都给推了。

    至于官宦人家求字的,那就是另一个样子了,都是托关系来的,那就不好意思明说给钱什么的,但另外的‘雅赠’也是少不了的。

    但官场上送字有个问题。

    你赠字给对方,隐隐就有某种的关系,可以看作庇护,也可当虎皮扯一扯。这令章越想起了当初彭经义为伯父彭县尉来托自己拿一副章友直的字一样。

    故而不是相熟的人,还是不要赠字为好。

    章越因此很是惜墨如金,来求字的都是能推则推。

    于是套路就来,太学里有个同窗常写信给章越,甚至一日连续好几封,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内容,就是说东道西,忆往昔同学峥嵘岁月什么的,章越看了也是纳闷了,当初跟你也不是很熟啊,怎么在信里就成了生死之交了?

    除了大量如此来信,对方甚至请安问好的信就有十几封。章越心想自己不回信也不是,这不是伤人感情啊,对方还在信中说,自己知道章越贵人多忙,也不要章越在信中说什么话,哪怕只写一个‘安’字也行啊。

    看着对方等候的家仆,章越心想都是同学一场,单独写个‘安’字好像不太礼貌,于是索性痛痛快快地写了两行字。

    后来章越才听说他转手就拿去卖了,一封信平白得了八千钱。此人还算有良心的是,把卖字得来的换作酒钱请了同窗们大吃大喝了一顿。

    章越得知自己被套路后有些无语,派人又给这位同窗送了份信,信里写得很简单就几个字‘兄有孟尝之义,且再加一餐’。从此章越也很少给人回信了,要回信也是让章丘来代笔。

    因卖掉蒐集斋以及赠字所得,章越攒下了不少钱。

    当初自己买下的小楼,也重修修葺一番,原先漏风漏雨的地方补了,还在上面加盖了一层楼,多出两间屋子,另外还将围墙修了门也重新换了。最后章越没拿来自己住,而是转手卖给另一户人家,得了一千八百五十贯,比当初买来时还赚了不少。

    反正章越如今小日子过得很不错。

    这日章实至吴府,商量婚事。

    吴安诗对章实十分尽礼数,还邀章实坐上自家马车,带着他去汴京转了一圈,一路尽与他谈论汴京的风俗人情。

    吴安诗倒也没有卖弄之感,而是很平淡地谈着,何处好吃好玩一一与章实说来。

    吴安诗问道:“章大郎君,听说你家如今住得是章郎中的府邸?”

    章实道:“是的,度之在汴京本有个宅子,但有些偏僻狭小,我不愿住,故而先暂住章郎中的宅子,他说来也是我族叔,自家亲戚也就不客气了。”

    吴安诗笑了笑道:“大郎君,虽说是亲族叔,但有句话是亲兄弟明算账,你没准备在汴京找个安身之地么?”

    章实笑道:“当然有此打算,你们吴家高门大族,闺女也是金枝玉叶,我们自是不会薄待他,等再过些日子,咱们就买个宅子。”

    吴安诗笑了笑言道:“汴京的宅子可不容易买啊,大郎君,莫要误会。在下没有别的意思。我们吴府在国子监旁本有处宅子,原来是舍弟在去国子监读书时就近买的。”

    “这宅子我看过,虽不甚周整,但安顿二三十口不在话下,可以拿给你们先住下。或者我们在京里还有五六处宅子,你与令弟什么时候得闲都去看看。”

    章实马上道:“使不得,这可使不得,我们章家这可没此规矩。”

    吴安诗劝道:“大郎君咱们以后就是亲家,亲家之间不说客套话,咱们今日既是出来,顺路就带你去看看。”

    说着吴安诗就命人驾车带着章实一路逛了好几处地方,都是吴家在京里置办的宅子。章实才知道什么是累世官宦,宰相门第的富贵。

    等吴安诗陪同章实逛完这些宅子后,吴安诗笑道:“这些宅子,大郎君都还看得入眼吧。”

    章实问道:“入眼,入眼,不知值得多少钱?”

    吴安诗笑道:“这些宅子当初买来时都不贵,但如今不同于往日,这些宅子里最便宜的也说值得两三千贯,贵得怕是要值五六千贯。”

    章实闻言着实倒吸了一口凉气。

    吴安诗道:“大郎君,陛下赐婚,这是朝廷脸面,汴京上下都看着,朝廷上大臣哪个不瞩目,我们吴家也想办得风风光光的,这些宅子你若看上哪座说句话,我明日将房契送到尊府。”

三百三十四章 见王安石

    章实辞别吴安诗,他见了吴府的宅子自是喜欢,不过他想过以自家弟弟的性子,定是不会接受才是,故而他打算找章越商量一番。

    不过章越此刻却没有去别的地方,而是去了王安石府上。

    制科入三等后,司马光等考官章越都去拜会过了,唯独剩下王安石没有拜会过。

    章越相信一句话。

    这世上你巴结不了任何人,如果你巴结了,其实不然肯定是你身上也有对方看重的地方。

    还有一个就是不能轻易得罪人。

    哪怕是他官再小,能不得罪还是不得罪的好。

    宋朝不杀文官,连九五至尊都无法杀一个文官,也不能刺面,甚至连罢他的官都不行。似王魁惹出那么大的事,也只能远贬岭南,让他水土不服死在半途上。

    为什么有这个制度?

    好比换了其他朝代你看皇帝不爽,一怒之下同他拍桌子如何?

    在宋朝官员怼皇帝倒是常事。寇准拉官家袖子不让走,包拯讲话时唾沫都喷到官家脸上。

    皇帝都不能杀人,意味宰相也无法对政敌赶尽杀绝。

    故而官场上做事就不能太绝,大家斗而不破,今日你放他一马,日后说不定人家也放你一马,相互留着底线在。

    苏轼苏辙兄弟不去王安石府上情有可原,大家都扯破脸了。

    但章越去见王安石,就是不得罪人。

    章越登门递了帖子,王安国,王安礼都在家中。

    听说章越来了,王安礼出门相迎口称状元公。

    章越握住王安礼的手,二人在门边笑着相谈。

    片刻后王安国也是迎出。

    三人进入门厅里聊了一阵,侍女给章越端上热巾香茶。

    王安礼道:“度之,进士第一人后,又制举入三等,了不得。”

    王安国则拍腿道:“度之,此番真要好好打你的秋风了。”

    章越笑道:“好说,改日有机会一定宴请两位。”

    王安国道:“度之,言而有信,说话算话。”

    章越道:“是了,听闻我上次令兄为人赎妻之事,在汴京传为美谈。”

    王安礼笑道:“度之,也听说了,吾嫂嫂至今都还在怪他呢。足足去了九百万钱呢。”

    原来章越上次去吴府时,从吴家人口里得知王安石一个事情。

    王安石因‘封还词头’,本以为是摆了韩琦一道,但天子反是升了韩琦为昭文相。

    王安石似因此很是气闷,故而王安石的妻子吴氏听说了,或是出于让王安石散散心的目的,或也不愿他再继续与韩琦顶着干转移下注意力,故而自作主张给王安石买了一个小妾。

    一天王安石在书房读书,突见一个美貌女子高绾发髻,上插凤凰碧玉簪,身穿锦绣华服,淡妆细抹,非常的有姿色。

    王安石见了对方问道:“汝是何物?”

    那女子欠身道:“夫人让我来服侍你左右。”

    王安石问道:“你结婚了没?是谁的妻子?”

    那女子听了哭泣道:“妾身的官人是军大将,率部下运粮时船沉了,家里的钱财不够赔,故而将妾身卖了抵债。”

    王安石感伤地问道:“那我夫人花了多少钱买你?”

    女子答道:“九十万钱。”

    王安石道:“你先行回房歇息,不必来服侍我。”

    第二日,王安石将此女子放归家中,让她与他丈夫团聚,还赠了他们一笔钱帮他们度日。

    此事传出大多数人都是称赞的,杨素让徐德言与入了自己府中的乐昌公主团聚,破镜重圆的故事至今传为佳话。王安石此举真有杨素之风。

    不过当然也有人说王安石不近人情了。

    面对如此美女,居然无动于衷,让对方回房歇息,连九十万钱也不要了,这也真的是太假了。

    因为此事,王安石名气倒是更高了。

    至于是不是作伪,章越倒觉得王安石真不是。虽说北宋士大夫纳妾蓄妓成风,但王安石这一辈子除了原配之外,还真的没有纳过妾。

    他与另一个名相寇准不同,寇准不仅纳妾,而且生活极为奢侈,经常在家里开派对,一出手赏给歌女就是一匹绸缎。

    与王安石相同的,还有他的好基友司马光。司马光也是一生没有纳过妾。

    章越倒是不吝称赞此事,确实无论怎么黑王安石,人家在私德上真的是没的黑。

    章越与王安礼,王安国说说聊聊谈得格外投机,一旁屏风后却有一青年,一少年在此偷窥。

    青年名为王雱正是王安石长子,少年是次子王旁。

    王雱闻言道:“状元公上门,倒是语出阿谀。”

    王旁闻言道:“哥哥,到访宾客言语礼貌如何成阿谀?”

    王雱对王旁低声道:“那有什么,爹爹乃当世名儒,第一流的人物,孔子复生也不过如是。进士第一人又如何?制科入三等又如何?见了爹爹不是一样要恭敬请教。”

    “你看苏轼苏辙二人,自持才高,但我读他们文章,其意不过是媚合人心,见君说堂皇之言,见官说交利之语,见民说乡愿之辞,讨人欢心算有什么见地?”

    王旁不敢反驳哥哥问道:“那么章度之的文章呢?我读了觉得很好啊。”

    王雱道:“他的文章是不错,但爹爹说了他的文章虽得其要,但却失在有道无术。你记住了,这有道无术,术尚可求之,虽谈不上第一流,但也是天下拔尖的人物了,似苏轼苏辙有术无道,那可就难了。”

    “至于爹爹的文章,那方是真正的有道有术。自家有宝山,何必外求于他人,你还是仔细揣摩爹爹与我的文章,其余别家不要看了,除非是有我这般成识之见,你若误读了他们的文章,就见花不见叶,见叶不见枝,见枝叶却忘了根本。”

    王旁道:“可是爹爹说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他可从未叫我只读自家的文章。”

    王雱闻言正要继续教训其弟。

    却见下人进门请章越入堂见王安石。

    王雱道:“这个时辰,爹爹一般都读老子,如今肯见章度之,可见状元公的名头还是不同凡响。”

    王旁道:“哥哥,你若也考个状元三等,也让爹爹欢喜才是。”

    王雱不以为然地道:“状元终是他人点的,有什么意趣,你见过孔子老子稀罕这些名声么?”

    这时王安礼,王安国二人已是起身,当下引章越入见。

    王旁忍不住道:“走吧,我们去堂上听听爹爹与章度之说什么?”

    王雱答允了。

    章越径直走到堂上,这可算是他第二次拜会王安石了。

    章越见了王安石先向他作礼。

    但王安石见了章越问道:“状元公到此,韩公知晓否?”

    章越听了王安石这话,心底老大不爽。

    如今王安石在心底是名人光环褪去,离熙宁二年还早着呢,谁怕谁啊?

    真以为作为考官,你可以随便bb?

    章越脸色铁青,正犹豫是否出声,王安石抬起头他以为章越没听见重复了一遍。

    “状元公到此,韩公知晓否?

    章越直接怼道:“那王舍人封还词头,欲为御史中丞乎?”

    终于王安石面上有些挂不住。

    章越心底那个高兴啊。

    宋朝御史如此的台谏官员,必须由皇帝亲简,这是祖宗家法。

    因为必须用言官,也就是台谏系统对中书枢密形成监督,防止相权作大。

    历史上三舍人事件,为恶化苏颂,宋敏求,李大临三人八度封还词头,也要阻止皇帝对李定的任命。

    因为李定是出任监察御史里行,正是台谏系统的要职。

    李定是王安石的学生,哪里有让宰相的学生担任台谏。那不仅起不到监督作用,反而以后王安石可以要整谁就整谁。

    但李定的任命是宋神宗亲自任命,三位舍人不能直说,皇帝你糊涂了,你被王安石给蒙蔽了。

    所以三位舍人拿出各种借口阻止李定的任命。

    因为台谏都是中书的对头。

    故而你王安石讽刺我,如今我就讽刺你王安石,你封还词头?看似完全为公,难道不是借着与宰相打擂台,想要天子提拔你为御史中丞么?

    “一派胡言。”

    王安石咳了两声,他这些日子咽部不适,如今被章越这一激,不由咳嗽起来。

    章越假惺惺地道:“天变转寒,还请王舍人保重身体!”

    “老夫岂……因你所言,老夫…”

    见王安石又咳了几声,章越深表认同地点了点头,但表情分明是在道,忽悠,接着忽悠,你老接着忽悠就是。

    王安石被章越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喝了口茶汤方才稳住。

    至于屏风后的王雱已是大怒道:“章度之如何狂妄,辱之爹爹,此是何居心?”

    王安石已道:“老夫从不与人解释,度之,你今日既以学生来拜见老夫,那么老夫不妨与你谈谈殿试上的策对。”

    “老夫读汝之策对,通篇以‘强干’为大略,贯通上下,但是如何强之?你却没有明言,可见胸中着实是少了韬略。”

    “所谓下笔千言不难,但难却难在务实二字上,而为政之本,治民之纲皆在务实致用上。当然你没有为官经历这么说也无妨,但制举之事,乃天子于万民之中求完备之才。既是完备之才,不可不知致用之道。故而在老夫眼中,你从始至终都当不得这三等。”

三百三十五章 强干之法

    面对王安石的不逊之词,章越心道自己又不是来吵架的,反正我已是制举,进士双魁了,你觉得我的文章入不了你的眼就入不了。

    不过见王安石这一副老子天下第一,尔等都是渣渣的神情,章越忍不住道:“王舍人说在下不知,那么敢问足下知否?”

    王安石道:“老夫也不敢说深通。毕竟曾为政地方,略知一二。”

    章越道:“王舍人我读足下万言书有云,故古之人欲有所为,未尝不先之以征诛而后得其意。真正欲治理天下,当陶冶人才而成之,昔周宣王用中山甫,周室得以兴之,而非一欲行之征诛。”

    王安道:“度之,这强干为征诛之法,不算是良道。”

    一旁王雱,王旁对视一眼。

    王旁道:“为何状元公前言不搭后语?他既说要强干,但又说强干为末道。”

    王雱对王旁道:“这倒是无见地之谈,而是爹爹上官家万言书里所云,当以选人为先,他这是以汝之矛攻汝之盾,巧言令色,真是好**猾。”

    章越道:“治理天下之道,应是堂堂正正,可以公布晓谕百姓的,至于王霸之术,可以治天下,亦可侧身而谈,但不可登台入室,宣于庭上。”

    王安石微微点了点头。

    章越道:“本朝强干之法,在于本朝惩于汉末唐末藩镇军阀之事,以削其事权。”

    “本朝袭唐制,抑又甚也。如叠床架屋,事权重复。其中以三分,上下,内外,轻重,两相分为相维,相制……,说来就是上下相维,内外相制,内重外轻……至于官者,位重则不用,用之则位轻…………”

    “但上下内外相维相制,唯相权可维不可制也。本朝相权三分,中书主民,枢密主兵,三司主财,乃至多分,互不统属,各行其事,势如数车并驰,轨辙而行……”

    王安石听章越侃侃而谈,再度点了点头。

    说到最后章越道:“王舍人当然高见,在下的文章确实不入足下之眼,但有一句肺腑之言,强干之法可以行一时,却不可行一世,王舍人切记要三思啊。”

    王安石听到这里,知道自己确实看轻了眼前这少年,但他口上却绝对不会承认。

    王安石言道:“老夫之言确实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耿直所言罢了,你所言虽是有道理,但仍缺的是去地方实政的经验,我只是不知你为何想留在京师。”

    “政事堂堂除后,吏部必另有安排,汝不去地方为一任通判,难道真要在京中修书么?”

    章越知王安石所指。

    吏部不满政事堂屡侵自己的人事之权,故而对经政事堂堂除后的官员,一般都会另行开出一个更优厚的条件。

    如果官员肯放弃堂除,改归吏部注授,吏部会允许你的差遣升压同等次的其他官员,以资鼓励。

    换句话说,在大家都是同等职务下,你可自行安排。

    吏部给章越开出的价钱是,章越如果放弃堂除,不接受政事堂的任命,那可以出任河南,淮东,两浙路任意大州,就算是节度使州的通判也无妨。

    章越道:“多谢王舍人挂怀。章某不愿去地方。”

    王安石摇头道:“以策论通篇观之,确实写到了极致,却未必,你之前所言惠民之语,确实是独到之处,但吾却不认同。”

    “还请王舍人赐教?”

    王安石叹道:“度之,我当初治鄞县,也是抱有造福苍生之念。但至地方后,方觉粗陋也。”

    “我告诉尔民是何?这些为民请命之词,说来慷慨激昂,但这都是书中告诉你的,书中之民乃虚也。”

    “何为实的?你到了地方看见的民,是为了一文钱可偷盗,为了百文钱敢杀人,你说这些是刁民。但普通之民呢?实也难称得上淳朴二字。”

    “吾欲兴修水利以惠民,兴办学校以智民,但治下却以为吾多事,空耗钱粮。百姓目光永远只看到一寸长短,尽谋浅显之利。闹了饥荒,我将府库里的粮食分给他们,他们会说吾乃青天,但吾借给他们种子去耕种,他们却道吾乃剥削苛民。”

    “圣人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可谓先见,你所言周礼保息六政,管子九惠之教,会生出多少懒惰之民,汝陈然有济民之心,其心虽善,但于俗不合,于世不合,实为荒诞的书生之见。”

    章越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道:“这保息六政,九惠之教,是吾书信之词,王舍人怎么看了?”

    王安石当然不会说是王安国,王安礼偷偷拿来给自己。

    王安石略过章越的问题言道:“老夫之言还请度之三思,先去地方为官一任,所谓宰相起于州部是也。不在地方治理一任,终是书生之谈。”

    章越道:“多谢王舍人之言。但吾仍不愿去地方。”

    “何也?”

    章越道:“吾马上要成婚了,不愿远离京师去地方任职。”

    王安石闻言当场色变道:“闺房之乐安可置于国家大事上?”

    章越道:“王舍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读书人不先修身齐家,哪能治国平天下?”

    “再说闺房之乐有甚于画眉者多也,王舍人焉知吾之乐也。”

    你王安石连个妾也不纳,我实在与你这样不好女色的人没有共同语言。

    这话换了其他人早大怒了,但王安石却是没有把握到章越言中之意。

    不过屏风后一阵响动,似什么被打翻了一般。

    屏风后人偷听。

    王安石不以为然对章越道:“犬子喜偷听吾与人议论,让度之见笑了。”

    章越心道,不知是王雱还是王旁。

    居然在屏风后偷听父亲与客人对话,王安石也不见怪,可见王安石家教着实不严啊。

    这个时代父子关系,多似韩琦韩忠彦那般。韩忠彦在外横行无忌,但在韩琦面前却是一下子焉了。

    但王安石对王雱似不怎么管教,什么都由着他来的。

    当然王安石对这个儿子宠爱有加,甚至期望甚高。历史上王雱对父亲称之‘光于仲尼’,王安石也对王雱称之孔子。

    曾有人说‘父子相圣,何等怪异’。

    有次王安石与程颢聊天,王雱穿着女人衣服走出来问父亲道:“你们聊什么。”

    王安石说新法推行很不顺利,我们聊这。

    王雱说,这有什么难的,将富弼,韩琦的头砍了,新法就推行下去了。

    程颢变色道:“这话也敢乱说,我与你爹商量国家大事,这不是你听的。”

    由此可知王安石怎么管教了。

    章越起身道:“既是如此就不打搅了,在下告辞了。”

    王安石则淡淡地道:“冲卿找了个好女婿。不过可惜了……”

三百三十六章 汴京买房记

    章越从王安石府上出来后,一回府章实便找上了他,言吴安诗打算赠房之事。

    章越心想还有这等好事,不过仍道:“之前已受了吴家三千贯铺地钱,如今再得值得三五千贯的宅邸如何好意思,哥哥,毕竟我也是要脸面的人。”

    章实看着章越很是大惑不解道:“可是……”

    章越道:“吴大郎君说得是,我们再在二姨府上暂住下去,也不是办法,如今到了我成婚之时,到了汴京近年,也当置办个宅院搬出去住了。”

    章实道:“三哥,我虽觉得继续住此也无妨,但你既有了主意,那么一切都听你的。”

    章越闻言喜道:“哥哥,我都不知说什么好。”

    章实道:“哥哥虽不甚精明,但也不糊涂。咱家如今数你官作得最大,日后门面都要仰仗你撑着,那么大事也该听着你吩咐。我也不该拘着兄长的架子,多听听你的。”

    章越听了点点头道:“多谢哥哥。”

    章实拍了拍章越的肩膀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早些歇息,我让人回绝了吴大郎君,咱们兄弟明日一起去汴京看房。”

    而吴府内。

    范氏正在十七娘的闺阁里。

    范氏笑着道:“咱们蜀锦是天下有名的,所谓贝锦斐成,濯色江波说得就是如此,正好给你压在笼箱箱底。”

    十七娘看着手中的蜀锦言道:“规则严谨、繁而不乱,色调丹碧玄黄,五光十色,嫂嫂所赠真是好物,我很喜欢。”

    范氏笑道:“那是当然,是了,听闻近来朝廷多派闽人去蜀地为官,说不准有朝一日你也随夫入蜀,我与你道,咱们蜀人好宴集,到时候连太守也不能例外。”

    “你知道么当初官家要让宋相公出镇蜀中,宋相公却道,蜀风奢侈,祁喜游宴,恐非所宜。”

    十七娘闻言笑了笑。

    范氏又道:“不过话说回来,章三郎君此番免代还,留在京中,又得官家御口赐婚,这是何等荣光之事,汴京城中哪个闺阁女子不对你称羡。”

    十七娘道:“哦?她们之前不是还说,我错过了刘郎,而选了章郎么,实是有眼无珠么?”

    范氏失笑道:“十七,你还记得这事啊。”

    十七娘笑道:“怎不记得,我偏要时常念着!受不了这般饶舌之妇的闲气。”

    范氏笑道:“以后可是状元公夫人,话若传出去,旁人会说你小气,看你如何自处。”

    顿了顿范氏道:“不过言归正传,之前章三郎君一直寓居别人家中,如今听闻官人说要赠他章家一座宅子,最后却给章家拒了。说是自己要买个宅子,我担心官人又说错了话。”

    十七娘道:“嫂嫂,哥哥此番有些无端,章家并非世代显宦出身,京城里早有所知,否则官家亦不会赐钱赐婚了。”

    “就算一时穷闾陋巷,也不是一辈子居此,何必为了婚事体面大费周章呢?”

    范氏道:“官人也是好心,但确实办了坏事,汴京居大不易。其实大可等章三郎君为官久了再买。”

    “如今倒要难为人家,既要出钱操办婚事,又要买房,他们如今哪有钱来。”

    范氏长叹了口气。

    汴京房价自是高的,不说汴京城内就是汴京城外百里之内,也没有阒(qu)地,都被有钱人家买来作为园林。

    这也是大宋内重外轻,强干弱枝的国情所致,故而有了一个空前繁华的汴京城。

    章越,章实坐马车,带房牙子就去看房。

    房牙子问,章越,章实要买如何的房子。

    章实有些底气不足,章越却道,先带他们去看看,不过他有两个不买。汴京内城的不买,外城东北也不买。

    房牙听章越这么说心底有数,内城寸土寸金,所谓不买,看来是买不起。

    至于外城东北,颇为低矮,一般京里人都不喜住此,是不愿买。

    房牙闻言道:“状元公的吩咐,小人记住了,不知典房还是买房?”

    章越道:“自是买房。”

    房牙闻言笑道:“小人有计较了,咱们先逛逛汴京城。”

    马车行驶在汴京街道上。

    汴京城有开封和浚仪两县,以宣德门至朱雀南路为分界,大内以东是开封县,以西是浚仪县。

    两县十一厢,开封五厢,浚仪六厢,却都是内城二厢,其余各厢皆在外城的格局。

    两县内城四厢在皇城脚下都是价比黄金,所居者都不是等闲的富贵人家。比如韩琦就住在内城左军第一厢的兴道坊。濮王赵允让则住距韩琦不远的宣平坊。

    所以章越对内城就不作考虑,但内城买不起,外城就买得起么?

    房牙说汴京外城,一个大体的格局是百姓住东南,权贵居西北。

    为什么呢?

    与水有关。

    但见房牙子与章越,章实道:“有句俗话天不足西北,地不满东南,为何这么讲,咱们大宋朝就是西北高,而东南低。”

    章越闻言道:“说得好,你读过书?”

    房牙颜面有光地道:“劳状元公动问,咱们这行不识几个字怎行,小人也拜过先生的。”

    章越笑道:“那请讲了。”

    房牙言道:“咱们大宋,什么河水都是以西北流向东南为佳,咱们汴京城就是一个四水贯都的格局。皇城南面汴河蔡河都是漕河,每年有六百七十万石的漕粮皆仰仗此二河挽输,至于五丈河与金水河则在皇城北边。”

    章实不信服地道:“那也不能说金水河与五丈河在皇城北边,就比汴河蔡河的贵啊。”

    房牙笑道:“这位官人有所不知,咱们金水河上游是引自京水,是自中牟引入,其中有黄堆山的泉水,那水可谓清澈甘甜。”

    “但汴河,蔡河两位常居此处,也都看见了,每日漕船经过,几十万百姓吃喝拉撒都在这里,故而也就这般了。”

    没错,汴京房价的高低与取水有关。

    汴河蔡河是漕河,故而水脏,老百姓没法讲究这个,只能住这。但权贵则选择住在水质更干净的金水河和五丈河旁。

    临水而居,择水而憩,就是古人选择栖身之地的原因。

    随着房牙这么说,章越他们的马车渐渐驶向了城西北。

    这里巷子街口随处可见石梁方井,井口作方形而不是圆形,再以一个‘田’字框架置于井口上,这‘田’字的四个口都可以打水。

    这井下就是金水河通至城中的暗渠。

三百三十七章 信

    金水河因清澈甘甜之故,多为大内,权贵修筑园林所引。

    但州官放火,就不许百姓点灯。百姓若敢私引金水河杖八十,举报者奖三贯。

    这段河道由西水磨务所管辖,平日由分巡军,看管人所看管。除了许百姓自方才看到的暗渠方井取水外,严禁其余引水事。

    章越他们眼下所在是浚仪县外城城北左军厢。这靠近内城,附近就是金水门,也称作金波门。

    章越看在马车上看到靠近金波门外一偏连绵恢宏的宅邸,不由询问房牙这是何人所住。

    房牙答说,这是王继忠诸子所居。

    章越恍然,王继忠也是名人,此人可谓半生汉禄半生胡禄,原为宋臣后降辽国,促成了澶渊之盟他有一份力在里面。

    可辽宋都视他为忠臣。他虽在辽国当官,但宋朝却将他的家人照顾得好好的,在金水门外还修了偌大的宅院给他的儿子居住。

    到了地头房牙当即将金水河畔吹得天上有,地下无。反正听在章越耳里与中央cbd,汴京后花园,闹中取静,闲云富贵说得都是差不多。

    当然最要紧还是金水河的河水好。

    章越与章实走走停停看了两三处。章实知昨日吴安诗亦至此地看过宅子,当时很是喜欢只是不知价钱。

    见章越看房时也不怎么言语,章实忍不住向房牙询价。

    知这小楼带院子的屋舍居然值得三千余贯时,章实不由咋舌。章实努力的掩饰着,主要是怕被人看出囊中羞涩的空虚还道:“三哥,我看此处勉强。”

    不过章越却没什么反应,房牙询问时,章越反复就一句话甚好,甚好。

    章实以为章越嫌贵立即道:“金水河边虽好但却僻静了些,我还是更喜欢蔡河,汴河边的热闹繁华。”

    房牙犹豫向章越问道:“不知状元公的意思?”

    章越笑道:“就听我兄长的,捡蔡河,汴河之地的楼院来看。”

    房牙自是听章越的意见道:“也好,汴河蔡河边也打了不少官井私井,咱们可以吃井水。”

    章实笑道:“正是这个道理,井水就好,何必吃这臭沟水。”

    章实如此说三人都是笑了。

    汴京里井水其实也不太好,喝到嘴里偏苦,只是稍强过汴蔡两河的河水罢了。但也不尽然,比如大相国寺东门大街旁的第一第二第三甜水巷。

    那的井水就很甘甜,故而得名为甜水巷。住甜水巷还有个好处,就是澡堂多,当初在太学的时候章越不时与刘佐,向七到这来洗澡。

    次日,章越章实与房牙坐着马车沿着汴河而行。清晨上汴河上挂着淡淡的雾霭,昨夜的丝竹歌声似还萦绕在耳边。

    章越看了几处宅子觉得还行,都是两千余贯,不过就是太热闹,日头才升起久就,就有路岐人在闹市表演,引人旁观。而连场子都没有的路岐人,直接在路边宽敞处表演,汴京人称此为打野呵。

    汴河从城西流至城东,横跨汴京十余座桥,吴府就在城西汴河旁的金梁桥左近。

    而沿着汴河从西一路往东,随处可见粮草塌房,供漕船装货卸货。此外还有不少邸店行会,但最负盛名的还是后周大将周景威所建的十三间楼。

    当时周景威奉周世宗之命疏通汴水,他打破不许盖楼阁的惯例,在汴水之滨盖了宏伟的居所,如今成为汴京有名的邸店。

    章越与章实一路看房,走走看看却始终没拿主意。

    此地居所差不多两三千贯之间,章实心想,差不多可以买了。

    不过章越仍是没定,问了只是重复道甚好,甚好。

    房牙觉得章家兄弟二人是不是囊中羞涩无钱购买,于是道:“沿着汴河出了丽景门即是外城东南的汴阳坊,那边或许有两位郎君要看的房子。”

    章实问道:“多少钱来着?”

    房牙干脆道:“不到两千贯。”

    章实意动不过面上却道:“甚贱也,三哥儿,咱们蛮去看看。”

    章越摇了摇头,他上套房就买在汴阳坊附近。

    这里的房价为何便宜呢?因为汴河从西至东,经过大半个汴京城正好从东水门排出,下游就是汴阳坊,水质如何可想而知,故这里也被汴京老百姓称为污地。

    一般都是贫民所居,还有不少的墓地。

    那位一生不得帖职的梅尧臣就与贫民百姓杂居于此,有时候欧阳修,刘敞,范镇会坐着车马来拜访他。

    梅尧臣形容此情景为'车马立市中,市人无不惊'。

    诗的意思是,邻居们都惊叹怎么咱们隔壁会住了一位贤达?竟有豪车经常来拜访?

    章越自是不愿居此地,而是道:“此乃污地,不去。”

    章实不甘心地道:“反正来也是来了。”

    章越对房牙问道:“城南右军厢有什么好宅子么?”

    房牙见章越终于主动问话了,很高兴地道:“自是有的,若是状元公要,怕是不菲。”

    章越闻言笑道:“咱们看看再说。”

    房牙见了心底不由犯了嘀咕,金水河,汴河边太贵的又买不起,汴阳坊边的又觉得太差,若非看在对方是状元公的面上,他都不愿继续搭理了。

    于是房牙又约了他们次日看房。

    章实道:“三哥,你心底可有满意的?”

    章越道:“还谈不上满意,但多看看总是好的。”

    章实道:“汴河左近两处宅子你看如何?”

    章越道:“好是好,可住在人口稠密之处,怕是不美?”

    “这有何不美呢?”

    章越道:“我也不是一味贪图清静,只是你方才也见了汴河边上房屋都临河而建,成片连排的,若万一起了火势,那可是一烧一大片。”

    章实道:“无此巧合之事吧。”

    章越道:“那可不一定啊。”

    要知道宋朝又称炎宋,属火德。故而宋朝皇帝所居的天子脚下也是非常的火。基本汴京城里十年要有一场大火。

    这也是里坊制废除之弊,老百姓乱搭盖,人口又多。

    故而汴河旁虽繁华,但不适宜居住。

    章越回到府里,却听说欧阳发托人给自己送了封信。章越亲启信函,原来十七娘托姐姐吴大娘子给自己转交的亲笔信。

    信中大意是让章越勿因吴安诗言语计较,更不必大费周折买什么房子,租住一套也是无妨事,纵是杂赁院子里歇身也是无妨。

    杂赁院子就是一个院子租住的好几户人家那般。

    章惇与曾布在政事堂里为是否灭西夏之事吵架时,章惇骂曾布没有见识,道了一句‘杂赁院子里妇人言语’,意思是租住在杂院里的市井女人般的见识。

    十七娘说日后嫁给章越,即便是住杂赁院子也是无妨,此番言语倒令章越感慨人生得一贤妻相伴,更胜于你考取了状元,作了多大多大的官。

    但十七娘愿为卓文君,可自己不能为司马相如啊。

    章越一直认为,男人嘛,女人就是自己的脸面啊。自己穿得破破烂烂走出去,没有人会笑话你,但如果老婆穿得破破烂烂的,那就被人鄙视了。

    就算达不能兼济天下,但也要尽可能的不让跟着你的人受苦。

    章越留下来人吃了顿饭,然后给十七娘回了封信。信里写了一句诗‘长羡蜗牛犹有舍,不如硕鼠解藏身。’

    章越知十七娘会明白他的意思,买房是我自己所愿,没有人强迫的。

    然后章越塞了些钱让对方带信回去。

    此人先回了欧阳发府上禀明了欧阳发与吴大娘子。

    欧阳发正要打发对方去吴府时,吴大娘子却让人将信给了她。

    欧阳发见吴氏拿起拆信刀连忙道:“娘子这可不好吧。”

    吴大娘子横了欧阳发一眼道:“自家妹妹妹夫的信,看看有何妨碍?”

    欧阳发为吴大娘子的眼神所震慑退至一旁喝茶。

    欧阳发见自家娘子看完信后面露微笑不知何故不由问道:“信里写什么呢?”

    吴大娘子白了欧阳发一眼,呛道:“方才自己不看,如今也别问。”

    欧阳发无奈坐下。

    吴大娘子问道:“不过这长羡蜗牛犹有舍,不如硕鼠解藏身是何典故?何人所作?”

    见欧阳发不应声,吴大娘子道:“要你说话呢,怎不吭声了?”

    欧阳发道:“娘子不要我说,我就不说,娘子要我说,我就说,这诗嘛,是出自白乐天。”

    吴大娘子道:“我当然知道,有何由来?仔细道来”

    欧阳发道:“白乐天中进士时租住在宰相关播家中,之后升官仍在长安租房住,即便他出任京兆府户曹参军了,每月四五万钱仍买不了长安的房子。”

    “长安居大不易么,”吴大娘子笑道,“然后呢?”

    欧阳发见娘子对自己面露微笑,方才一点不悦顿时烟消云散言道:“也不是大不易,长安一座中等宅院百万钱,白乐天积蓄两年也够了。”

    “不过白乐天后任了大官,仍与元稹等夜夜笙歌,钱财大把花去,宦游二十年也没个安身之所。度之的意思,他不愿如白乐天这般,眼下身上有些钱了,先买个宅子住下,却不是因为他故。”

    吴氏闻言恍然道:“你看看章家郎君对妹妹多有心,你需好好自省,晓得么?”

    欧阳发苦笑一声,他就知此番又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三百三十八章 价钱挺合适

    开封外城城南,分为左军厢及右军厢

    右军厢与左军厢以一条御街相隔。

    章越先去左军厢看房子,这里章越可谓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这里是太学所在,章越在此读书三年,故而最是了解。

    本来这里地势低洼,常为汴河所淹。

    不过丁谓为宰相后,无比鸡贼将宅子买在此处的敦教坊,他先为集禧观凿池,然后将弃土将附近地势垫高,又奏请朝廷修建保康门大街这条通衢,于是本苦于汴河内涝的敦教坊,一下子成为了汴京的繁华之地。

    丁谓为相,得罪了满朝官员,但确实有才干。

    后世人常道他此举乃假公济私,却没有看到汴京百姓作得实实在在的好事,反对派只是一味攻讦他的人品。

    不得不说另一件事,王安石知金陵时,因玄武湖淤塞,又为了推行农田水利法,给朝廷上湖田疏,请求将玄武湖排干,将湖池改为田地。说此有两个好处,一个湖水排干了,里面的鱼虾可以给百姓享用,二就是可一举得田数万亩。

    当时别人还称赞王安石此举,百姓得田确实得到了便利。

    但玄武湖被填平后,金陵一直雨时内涝,旱时无处取水。后人道不可贪一时之利,而不辨形势行事,行窥近利而失远图之事。

    直到两百年后,明朝建都金陵,朱元璋下令重挖玄武湖。

    而苏轼知杭州时,西湖也是同样面临淤塞的问题,但苏轼与王安石不同。他反其道行之,仅用一百张度牒之费,采用以工代赈发动二十万民工疏通西湖,后来的事看看苏堤就知道了。

    故而对丁谓造宅之事,章越是心存敬佩。可是看着敦教坊高昂的房价,对于丁谓,章越是很难说谢谢二字的。

    除了丁谓,名将狄青宅子也在此。

    不过章越看章实的神色,知他是颇为中意此处,毕竟章丘在太学读书,若是宅子买在此处,章丘以后就可以时常回家了。

    但章实看见随便一栋就要两千多贯,甚至三千余贯,故而按捺住没开口。

    章越留心了一套独院宅子,不过没有道出,而是与房牙道再去城南右军厢看看。

    城南右军厢位于开封的西南角,也是开封县唯一一处在城西的厢坊。

    这里据三苏父子所在宜秋门南园不远,章越去过三苏的宅邸,居处有处花圃,每日有童子种菜,可谓十分佳趣,宅中还有不少高槐古柳,似山居一般,颇居野性。

    章越看到这宅子,还是感叹三苏父子还是非常有钱的,能在外城置办一处这样的宅子着实不容易了。

    章越章实来到此处,左近就是明福寺,延真观及清风楼正店,与太学也仅隔着一条御街。

    章越看一旁章实的神色,知他是喜欢至极。

    章越也觉得不错,太学旁虽好,但却给红灯区环绕,不少来京举子都借宿于此,故而人多也杂。

    但隔着条御街却是清静多了。

    这里为蔡水所环绕,蔡水自广利门入城,再从普济门出城,附近园林都从蔡河取水,故而不少汴京士大夫官员都住在此地。

    当年李后主亦住太学旁,因李后主喜欢江南景色,因此给他修宅时导蔡水入园,凿大池,制度似宫室。

    章越至蔡河旁看了几处宅子,都觉不错。

    这时路边行来一处长长的仪仗队伍,章越没穿官服与章实,房牙一并避道在旁。

    章越听同避道在旁百姓的议论。

    原来这队伍是曹皇后的兄长,国舅爷曹佾所有。

    章越想起当初在欧阳修宅邸时,偶见曹佾一面。这位国舅爷听说行事很有分寸,虽与官员结交,但在皇帝面前却丝毫不提军国大事。

    没料到曹佾也住在此处。

    等曹佾仪仗过去了,章越到了宅子附近,却觉得此地甚是清静,而不远处即是蔡河。沿河有不少官员的宅邸,河对岸则是邸店塌房。

    房牙上前敲门道:“程郎中在家否?”

    章越听这称呼心道,还是医生宅邸么?

    不久门打开,一名老仆打开了门,房牙道:“我是马家巷的祝房牙,今日带客官来看看宅子,不知程郎中在家否?”

    老仆看了房牙身后的章越兄弟二人,然后道:“在家,你等着。”

    说完老仆又掩了门,片刻后,听得人骂骂咧咧地步出道:“又是你们这些房牙,整日带人看来看去的,却没一人能定的,我早与你们说过,不是达官显贵莫要带到我这宅子来,至于普通小官也买不起,而那些商贾,浑身都是铜臭之气,多少钱给我都不买,省得糟蹋了我这宅子。”

    章越与章实一听倒是乐了。

    不久门打开,却见一名大约五十余岁头发胡子都是花白的男子从房里步出。

    这男子先将章越,章实二人上下打量了一番。

    房牙笑着道:“这位程郎中是汴京有名的郎中,杏林圣手,祖上三代都在医官院里供职,给不少王公贵人都诊过病呢。”

    章越,章实皆道:“程郎中有礼了。”

    程郎中看章越仪表轩昂问道:“你是作何?”

    章越道:“一任小官罢了。”

    程郎中道:“看汝如此年轻,应是荫官得来的吧。”

    章越笑了笑不置可否,程郎中平日也给官员们诊过病,见过达官贵人也是不少,章越如此气度,倒也是读书人模样。

    程郎中也不细问,反正荫官子弟只要不是纨绔那等,对自己的背景都是讳莫如深,在外人面前都是不肯轻易道出。

    程郎中也不会多此一问,若对方真要买他这宅子,再细问不迟。

    汴京城里官员满地走,衙内多如狗,程郎中早就习以为常,即负手向府中走去。

    房牙对章越,章实笑道:“两位郎君,这程郎中的宅子着实好,就是价钱不菲,里面请吧!”

    章越正欲走,一旁章实问道:“多少钱来?”

    房牙道:“要三千八百五十贯。”

    章实闻言不由咋舌,但到了此处没有回头的道理,唯有硬着头皮跟着章越入内看房。

    宅子首先是大门,大门后则是前庭,侧旁还有门馆。大门之后则中门,进入中门之后,是中庭与前堂。

    这宅门与正堂之间必有中门,符合于仪制。

    中庭后,则是正堂,堂前为左右各作两级阶,分别是宾阶和主阶。

    客人来访时,主人必须降阶相迎,主人立于主阶,客人立于客阶。

    程郎中立于主阶,章越,章实在客阶对程郎中对揖,这才一并登堂。

    堂前两楹相对,左右皆有壁相隔,这道墙被称为序,正堂坐北朝南,面南而坐则为上位,不过待客事主人背对东序,客人背对西序,不得有错,这也是次序一词的由来。

    左右序墙之后,则为东堂与西堂。

    至于堂后则为室,所谓中堂之室为正寝,故而这里前堂后室,室的东西各有房。

    章越看了感叹,此屋看来有些年代了,莫非是建于唐朝么?因为宋朝的正堂与唐朝不同。

    宋朝所建的屋子,虽仍保持着前堂后室的格局,但这室不是作为正寝,而是更衣或白天歇息处。

    章越看了一阵,却见一名妙龄女子居然也不避男子从堂侧走出。

    程郎中解释道:“这是小女,如今是医女,倒也是不避外人。”

    章越恍然,原来是专给闺阁女子诊病的医女,经常出入人家倒是不避嫌。

    章越向对方行礼,对方亦是回礼。

    对方问道:“爹爹,看得如何了?”

    程员外对章越道:“此为正堂,亦为正寝。”

    章越点点头问道:“此堂恪守古礼,难得,难得。”

    程郎中见章越是识货之人很是高兴道:“总算遇到个方家,之前买宅子的都嫌此前堂后室,着实不便,但自春秋以降盛唐之时,官宦之宅都是如此格局。”

    章越笑了笑,程郎中说的不错,前堂后室是古礼,以婚礼而言,夫妻在正堂行礼仪,然后住在堂后的室,也就是正寝。

    这室是家庭最私密的地方,司马光曾言,男子昼无故不居私室,女子无故不窥中门。

    男子白天时候,没有事情时,是不可以住在私室,否则会被认为是淫邪。

    不过私室却放在宾客都可出入的正堂,在宋人看来有所不便。而且前堂后室的格局,室内采光不好,仅靠面南的一扇小窗采光,而室内东南和西南则比较昏暗,古人分别将此两方位称作窔和奥,如今合在一起引申为高深莫测的意思。

    故而如今宋朝屋子,大多是堂与室之间只用一个屏风相隔便是,堂后的室不作为正寝。但这程员外的宅子仍保持唐时的格局。

    此宅堂与室之间还以门户相连。大唐开元礼里记载,户乃室之门也,户内称室,户外称堂。

    室的左右还有东房与西房。

    章越看了对程郎中道:“郎中有所不知,盛唐时,品官多为世代官宦,而礼者就是明尊卑贵贱,所谓礼不下庶人是也。”

    ”但本朝不同,本朝官宦,不少已由寒门所晋,这是礼已下庶人了。既是庶人,故而也不如从前般恪守古礼。说来不怕郎中笑话,在下出身寒门,对此虽有所知,却在心底以为不甚紧要,至于礼也当从于流俗才是,否则即为不便了。”

    程郎中听了章越之言先是觉得不悦耳,但仔细一想却觉得此人看法极为高明通透。

    至于程家医女也是暗自点头心道,这少年郎君此番见识,倒也配得上他的长相。

    程郎中重新打量章越道:“后生辈能有此番见识,实在难得。这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听闻当今宰相的妻子出自崔氏,连五姓七望也要放下身段与科举寒族联姻,老夫见识确实老朽了,承教。”

    “不敢当,郎中言重了。”

    房牙章实见章越一眼折服了程郎中,也是十分佩服。

    程郎中又道:“可是你自称寒族出身,怎又会是荫官子弟?”

    章越闻言没有回答,而是道:“咱们继续看看。”

    说着章越迈步向前,中堂之后则是后庭与北堂,这北堂同样是前堂后室的格局。

    至于堂后还有东西二院。章越见了看了东西二院觉得很满意,以后自己与兄长两家正好可以各住一个院子。

    如今房子已是看毕,程郎中揣测章实章越二人是否有这财力?那个作兄长的有些忐忑不安的样子,但弟弟倒是胸有成竹。

    章实将章越拉至一旁商量道:“三哥儿,你觉得如何?”

    章越道:“我看……可以,这几日我也走得乏了。”

    终于不是甚好了。

    但章实吃了一惊道:“三哥,吴家给咱们的铺地钱也不过三千贯。”

    章越笑道:“哥哥,你放心,我这些年倒是攒了不少。”

    程员外见兄弟二人嘀咕了一会,却见章越走到自己面前相询道:“这宅子程员外打算卖多少钱来?”

    房牙正欲开口,程员外直接道:“三千八百五十贯,老夫不二价,之前有数人与老夫讨价还价,老夫一怒之下都作一并打发了。”

    三千八百五十贯。

    章越重复念了一遍道:“倒也是合适,我先去左近逛逛,还请程员外稍等我们片刻。”

    程员外收敛去道:“请便就是。”

    他怀疑此人不是装腔作势,这边说不贵,那边却脚底抹油跑了。

    章越出去了,倒是章实热情地与程员外道:“员外咱们好好聊聊。”

    章实说是聊聊,但意图却是想旁敲侧击地给程员外杀杀价钱。

    章越在宅子附近倒是转了一圈,他对附近环境甚是满意。

    正在他相看时,这时一辆车马从旁经过却突然停下,马车车帘一掀里面的人问道:“度之?”

    章越看去原来是文及甫。

    “周翰兄。”

    章越笑着抱拳。

    文及甫下了马车双手握着章越的手十分热情地言道:“度之,人生何处不相逢,我与娘子正从国舅府上拜见而出,不意却在此巧遇到你。”

    章越恍然原来文及甫与十五娘是去曹佾府上回来方遇见自己。那马车上坐着是十五娘了。

    章越笑道:“我在此碰巧有些事。”

    “哦?可有文某帮得上忙的地方,度之,万勿客气,以后你我就是一家人了。”

    说完文及甫大笑,这番热切比以往更胜三分。

    章越笑道:“也不是什么麻烦事,就是来汴京这么久了,想要寻个宅子歇住。”

    “哦,此处?那度之是典?是租?”

    章越道:“是买房。”

    马车吴家十五娘一直听着丈夫与章越的对话,待听得章越居然不是租房,也不是典房,而是买房时实在吃了一惊。

    文家在西京虽有宅邸,但在汴京却没有买房,连堂堂宰相文彦博也是租房住着。如今文及甫在汴京,也是由文家出钱堪堪在酸枣们附近买了不到三千贯的宅子。

    十七将来的夫婿居然能这蔡河河畔买房?

    此子不是寒门出身么?

    怎有这些钱财?

    十五娘不能相信,决定眼见为实于是下了马车。

    章越见是十五娘连忙行礼道:“见过文娘子。”

    十五娘点点头,她生性清傲,甚少待人假以辞色。不过她知道夫君对于章越的看重,于是温和地道:“本早欲打招呼的,奈何这些日感了风寒,实在是失礼。我方才听官人说章家郎君打算在此地买房?”

    章越知对方是未来老婆的姐姐于是毕恭毕敬地道:“正是,也是刚拿了主意了。”

    十五娘抬起头看了看宅邸对文及甫道:“那咱们也进去看看?”

    文及甫佯责道:“娘子,你也真把自己不当外人。”

    章越连忙道:“不敢这么说,我还要请文兄与文娘子帮我参谋则个。”

    十五娘看了文及甫一眼,文及甫笑道:“那咱们就进去吧。”

    当下一行人入内,这边章实对程郎中试遍各种办法,却见对方是针扎不透,水泼不进去,着实是无可奈何。

    至于章越看章实的脸色就知道了,程郎中这人甚至古板那等,绝不肯在价钱上让步。不过他看了这么多套房子,倒也觉得这房子,确实没有乱喊价钱。

    章越当即向章实引荐,不过却没有介绍文及甫的身份。他知道文及甫在外人面前十分低调,不愿意旁人轻易提及他的身份。

    程郎中见章越多带二人来看他房子,正是一脸不高兴,这边在想是不是临时加个五十贯好恶心下这少年,却听一旁的女儿悄声对自己道:“爹爹,你可识得那夫妇是何人?”

    程郎中道:“不知。”

    程医女低声道:“我曾去文相公府上给老夫人诊病遇见过他们夫妇。这男子是文相公家的六郎君。”

    程郎中闻言倒吸一口气凉气,原来此人来头这么大。

    程医女道:“爹爹,不仅如此,你看这位年少郎君能与对方称兄道弟,可知也不是一般人物。”

    听到了这里程郎中不由对章越刮目相看了。

    而这时章越带着文及甫与十五娘将这宅子看了一遍,文及甫是十分的满意,十五娘更是如此。

    她看毕之后对章越道:“如此宅子少说没有四千贯买不下吧。”

    章越道:“宅子是这位程郎中的,他开价三千八百五十贯。”

    “那么章家郎君觉得如何?”十五娘以一等若无其事的口吻问道。

    章越道:“我觉得这价钱挺合适的。”

三百三十九章 有眼不识泰山

    这个价钱挺合适的?

    十五娘心情起复,此子不是寒门出身么?不是才到汴京当官没两年么?

    三千八百五十贯?

    汴京城里一名禁军年俸也不过五十贯,寻常人风里来雨里去一年也不过三四十贯。

    十五娘不由再度打量章越,如今她倒觉得这男子,内敛谦和,温润如玉,丝毫也没有状头敕头双元的傲气盛气。

    十五娘点了点头,面上却甚是平静。

    章越没留意到十五娘此刻的神情。更没有装逼的意思,自己的钱财比起吴家,文家算得什么?

    吴家的宅子自己去过了,东西二府比这大了十倍还不止,而文彦博虽在汴京没有买房,似乎堂堂宰相还有些寒碜,但他在西京建的宅子规模之大,则不用多说。

    这边文及甫正与章实攀谈,章越走到程郎中,程医女与祝房牙面前道:“程郎中,这房子我买了。”

    众人听到这里,都竖长了耳朵。

    程郎中有些吃惊,重复道:“少年郎,三千八百五十贯,一文钱也不能少。”

    章越道:“没错。”

    文及甫走到十五娘面前问道:“你看这宅子如何?”

    十五娘看了一眼正与程郎中商谈的章越言道:“甚好,如此十七嫁过来,也不算委屈了。”

    文及甫笑道:“那也是老泰山的眼光,我是怎么也赶不上的。”

    十五娘心道,是啊,那么多来汴京的读书人里,当初爹爹怎就一眼相中了他?

    这份识人于万千人中的眼力……

    十五娘心底顿时不是滋味。

    十七的命真好……

    文及甫道:“不过说到底,还是十七眼光好?”

    “嗯?”

    “忘了当初在金明池时,你第一次见度之怎么说得?”

    当初她在金明池边远远见过章越与十七娘攀谈,当时也没见得什么不同之处,反觉得对方用了什么手段哄得自己妹妹的欢心。

    如今…

    但见章越与程郎中道:“郎中,你这房子今明日也不要给旁人看了,我筹措钱来明日再行购买。”

    程郎中道:“这是什么话,老夫即是答允了,这两日即便是有人多出一千贯也不会看一眼,但少年郎,老夫丑话说在前头,就明日一日,过时不候了。”

    章越道:“那是自然。”

    一旁祝房牙见忙碌多日终于有了结果,也很是欢喜。

    当即章越向程郎中,程医女告辞。

    程郎中目送章越远去女儿道:“此子倒是不错。若我有这般女婿就好了。”

    程医女脸上微红道:“爹爹,你说什么。能与文六郎君交往的人,女儿哪配得上?”

    程郎中道:“等闲的荫官又如何配不上?不过你放心,爹爹定给你找一个合适的人家。”

    程医女道:“爹爹,我看你是舍不得这宅子,卖了人,又想要人作嫁妆还给你吧。”

    程郎中闻言失笑道:“我就你这一个女儿,要房又有何用?倒是只盼着你有个好归宿罢了。”

    “可惜如今汴京里郎君虽多,但如意郎君却难寻啊。”

    这边文及甫,十五娘与章越告辞,文及甫拉着章越到旁说了一阵话。

    十五娘觉得丈夫对章越太过热情了,这算什么?虽说章越日后前程远大,但毕竟自己相公还是他姨夫,堂堂长辈。

    十五娘故意在马车里轻咳了一声。

    文及甫会意,然后与章越尴尬地笑了笑,压低声音对章越道:“度之我与道句贴心话,这吴家的女子都不是省油的灯,以后你就晓得了。”

    这话说得二人都是哈哈大笑。

    以后二人就要同病相怜了。

    章越道:“过些日子再到周翰兄府上拜访。”

    文及甫上了马车后,十五娘满脸笑容地道:“官人,下面风大我怕着凉,有什么话以后再说也是不迟。”

    文及甫笑道:“我自是晓得娘子好意。”

    说完文及甫对驾驭马车的车夫道:“去金梁桥?”

    十五娘讶道:“不回家么?”

    文及甫温和地笑道:“度之买房这么大的事,你不回娘家问个清楚,如何睡得着?”

    十五娘一愣,自家官人还真是了解自己。

    回了吴家。

    文及甫夫妇见了李太君与吴安诗,顺带就提及章越买房之事。

    “三千八百五十贯?”

    吴安诗吃了一惊:“莫不是章家拿咱们给的三千贯铺地钱都拿去买宅院了?”

    李太君道:“这倒不会。”

    吴安诗道:“当初说好的,这筹办婚事这里里外外的开销需得多少,如今若都拿去买宅院了,那么婚事何谈风光二字?”

    李太君沉默了。

    章家不肯接受吴家的宅子,就是不愿在吴家上低人一头,真有这般志气也算了,但若将办婚礼的钱财都拿去买宅子,那么……

    吴安诗道:“不成,此事我要问个清楚。”

    李太君斥道:“什么时候了,还这般急躁,当初要不是因你一番话,章家如何急着买房?”

    吴安诗在母亲面前不敢说话。

    文及甫与十五娘对视一眼,十五娘道:“娘,我看这章三郎君行事极有分寸,绝不会行这般草率之事。”

    文及甫亦道:“是啊,母亲,我觉得娘子的话很有道理,再说了,此事既是让我与娘子见着了,就不能不管,此事包在小婿身上。”

    听了文及甫的话,李太君心底稍安道:“还是你办事稳重,明日就劳你去看看,顺便问问章家郎君什么打算的。”

    次日,文及甫十五娘又一并来到程郎中的宅子里。

    但见章实,章越已经在与程郎中签写文书了。

    “度之。”

    章越看到文及甫有些意外:“周翰兄?”

    文及甫道:“看看有无能帮上忙之处。”

    章越笑道:“周翰有心了。”

    两边已是拟好了白契,但见章越交纳了定钱,然后在契上正写下自己名字,程郎中甚是高兴拍了拍章越的肩膀道:“如此好宅子就给了你,老夫着实不舍啊。”

    章越道:“无妨,郎中有空不妨随时回来看看。”

    程郎中道:“诶,不敢打搅。”

    章越签好文书,程郎中见了文书上章越的名字不由道:“章越?这名字怎么听来好生耳熟?”

    一旁厢房里,程医女正旁听程郎中这么说,闻言连忙步出,然后对章越欠身道:“有眼不识泰山,草民妇女不知尊驾就是今科状元,失敬之处还望海涵!”

三百四十章 五百贯

    听得状元公三个字。

    程郎中不由心底一顿,他知对方这少年郎君来头不小,却没料到竟然是当今状元。

    十七岁的状元,又入制科三等,竟在自己面前买自己家的房子。

    程郎中向他女儿问道:“当真是……”

    程医女连忙一拉程郎中的袖子。

    程郎中正色道:“原来状元公,失敬,失敬。”

    章越笑道:“是我未事先通禀,有错在先才是。程郎中,这定钱还请你清点一番。”

    程郎中略有所思,连言道:“使不得,使不得。这钱收不得。”

    文及甫沉下脸,在旁半似玩笑地道:“什么叫使不得?莫不是知状元公,还要涨价不成?”

    程郎中笑道:“文六郎君真会开玩笑。”

    文及甫心底一凛,此人竟知自己底细,可旁人知自己身份还不毕恭毕敬,眼前这郎中倒很有几分底气,莫非有什么背景?

    章越道:“长安居大不易,汴京居也不易,名声不过身外之物,如今在汴京买房,既贵不了一文钱,也不会便宜一分钱。”

    章越言下之意,众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程郎中笑着道:“状元公言重了,若早知状元公买房我的房子,老夫不仅不加价,还愿降五百贯!”

    众人一听都懵了,名声居然真的还能拿来讨价还价。

    还是一口气五百贯,这打了几折?

    章实心底高兴,但又有些迟疑,出面言道:“郎中不必了,我家三哥儿说的很清楚了,这三千八百五十贯,我们短你一文钱,也不会多你一文钱。”

    章越看了程郎中的神色略有所思道:“若郎中另有隐情,那么咱们改日再谈也是一样。”

    “这……”程郎中立即言道,“状元公,实不相瞒,老夫有所求于你,老夫想为朋友向求你一幅字帖。”

    众人这才恍然。

    自有同窗拿章越的书信换钱后,章越对于这样求字之事十分谨慎。若非极熟的人求字,章越一般不轻易给人。

    倒不是章越小气,因为自有行情在那。

    韩琦请欧阳修给他写了昼锦堂记,又蔡襄书写。

    蔡襄听了十分谨慎,宰相求字不可比信手书写,那等应酬之作,于是蔡襄每一个字都要在稿子上写临摹个几十遍,最后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上去,此帖子被称为百纳碑。

    至于韩琦出手自不会小气,蔡襄肯定是大赚一笔。

    要送人,章越自也不好拿应酬之作给人,何况旁人向他求字七成是篆书,三成是楷书,也是耗费功夫。

    而一旁文及甫与十五娘对视一眼,他终于知为何章越来京日子这么短,就挣一套大宅子,原来是生财有方啊。

    本以为人家是寒门出身,十七嫁过去少说先吃个几年苦,如今看到人家肯出五百贯来求他一幅字,这等待遇……

    十五娘想到的是,她与十七姐妹俩斗了十几年,难道以后她面前抬不起头来了?

    至于文及甫则了了一桩心事,本还想买完房问章越这钱来路,如今不必问了,自己这连襟怕是比自己还有钱呢。

    但见程郎中道:“我知状元公以三字诗名世,可否请状元公以楷书抄一篇三字诗。”

    三字诗千余字,但也不值五百贯。

    章越道:“郎中言重了,既是相识一场,我抄一篇给郎中,也不过举手之劳罢了,不用抵这五百贯。”

    章越打算拿篇随手应酬之作应付即是。

    程郎中躬身道:“不敢当,老朽不敢占状元公的便宜,既然如此,此宅老朽一口价只要个三千贯就好了。”

    这么一幕,在场的人都傻了。

    一推二去。

    程郎中态度坚决,说如不接受价钱,他就不卖宅子了。但比起钱来,章越更担心平白落人一个人情。

    正所谓钱好赚,人情难还。特别是对他这样作官的人来说。故而也不是钱多烧的,要换作自己是普通百姓,章越早答应了。

    不过自己若不是状元,又得官家御口称赞,他的字也值不得这么多钱。

    文及甫,十五娘看了都不知说什么才是。

    连一旁的祝房牙也觉得大开眼界,自己卖了那么多宅子,居然还有不降价房子宁可不卖,不涨价房子就不买的事。

    真可谓是生平第一次见。

    哪个买房卖房不为了几个贯钱,争个面红耳赤,几乎翻脸的,最后还少不得自己调和。这边倒好,推过来推过去,如果生意都是这般,那倒是好办。

    至于章实高兴得简直合不拢嘴了。

    不是钱不钱的事,着实是状元公兄长这个面子,那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

    程医女见父亲与章越相互推让了一番。

    也不知说什么,状元的名气虽大,字得官家赞誉,但不值得五百贯,为何平日一贯抠抠索索的爹爹,突然如此大方?莫非是……

    程医女脸颊一红,但她又看了章越一眼心道,可是听闻状元公得官家赐婚,与吴家联姻……

    最后各自争了半天,章越还是拗不过程郎中,方以三千三百五十贯成交。

    祝房牙也觉得自己卖房竟卖得这份上,这边劝房东涨价,那边劝买客降价,说出去谁信?

    写好白契后,过几日去衙门换了红契即是。

    等章越离去后,程医女道:“爹爹,这状元公的字虽好,但你为何……要费大价钱结交?”

    程郎中笑了笑道:“你道为何?还真以为我舍不得这宅子不成?”

    程医女脸一红道:“爹爹,你莫要卖关子了,到底是何故?”

    程郎中微微笑道:“你还记得上个月爹爹去濮王府上给京兆郡君诊病时闲聊,谈及郡君的嫡子否?”

    程医女道:“就是那极爱读书的世子。”

    程郎中笑道:“不错,世子少时即喜读书,每日手不释卷,也十分好学请问,以至于忘寝费食,郡君还道世子,少时就读三字诗,此诗是下面人献上来的,不知如何世子就喜欢上了,还日日放在案头呢。”

    程医女道:“竟还有这等渊源?”

    程郎中笑道:“当日郡君说了,我即留意在心底,哪知道如此巧合。”

    程医女恍然道:“原来如此,故而爹爹才向状元公讨了字来给送给郡君世子。”

    程郎中笑道:“正是如此,人不知恩不行,郡君对咱们不薄啊,这诊费从不少给,还荐了多少汴京的达官贵人给咱们父女医治,咱们总得想办法报答才行吧。”

    “爹爹方才见了状元公就想起郡君的交代,你说平日里状元公这样的人,咱们如何有门路能够识得,就算识得,也没有那么深的交情要人家赠帖啊。”

    “如今他竟看中了咱家的宅子,故而爹爹想了哪怕是将宅子送给他,也要报答了郡君对咱们的恩德啊。”

    程医女言道:“爹爹说得对,咱们做人正当如此有恩必报。这王府里什么都不缺,世子什么没见识过,但爹爹若赠状元公亲笔所书的三字诗帖,世子必会欢喜。”

    程郎中笑道:“吾儿说得对,正是这个道理。”

    程医女心知,当今官家一直未立储君,而郡君的丈夫赵宗实,曾经是曹皇后的养子,从四岁起就被寄养在宫中。当时官家一直没有皇子,其用意不言而喻。

    不过后来豫王出生,已经八岁的赵宗实便被‘退货’送还回了濮王府。

    但是也因这一落差,赵宗实便着着实实地落了一个大心病,平日里稍稍听到皇家朝堂什么风吹草动,便惶惶不可终日,整个人如同痴了一般,任凭他人如何叫唤都不应,甚至有时候还会十分狂躁。

    幸亏大多数的时候,赵宗实还是挺正常的。

    因为如此,王府里给赵宗实不知请了多少郎中大夫诊治都治不好,程郎中也是其中的一人。不过有时候程郎中开的药还是能稍稍舒缓下赵宗实的症状,即是如此濮王府上下都对他礼敬有加,还给了不少赏赐。

    不过程郎中因没有治好赵宗实的病,还是觉得挺内疚的。

    章越回到府上,与于氏说了买房之事,于氏自是十分欣喜,如今终于在汴京买了房。于氏是仔细人再三说,此套房子是章越买的,日后分家算在章越名下,如今他们夫妻不过暂住,也是为了章丘在太学读书求个方便而已。

    章越觉得于氏也太小心了些,于是回房临贴。千余字的三字经值得五百贯,章越也是感叹这钱也太好赚了。

    若是随手应酬之作,章越随便写便是了,但这收了钱就不好如此了。

    章越学蔡襄那般每个字落笔前,都是临了几十遍,满意之后这才书出。

    幸好是楷书不比行草那等要一气呵成的,故而写一字一停顿也是无妨,如此也足足耗了章越一日一夜,方才拿出一幅满意的三字诗。

    次日章越将帖子交给了程郎中。程郎中极是欢喜,仿佛得了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物一般,又赠了章越不少谢礼,之后章家顺顺利利搬入了新宅。

    而程郎中得了帖子立刻用红绸包裹,亲自到了濮王府呈给了京兆郡君。

    京兆郡君姓高,小字滔滔,乃是名将高琼之后。

    高滔滔之母曹夫人乃当今曹皇后的堂姐,故而她是曹皇后的外甥女。高滔滔与赵宗实一样,自幼也被曹皇后养在膝下。

    之后天子让赵宗实与高滔滔成婚,民间称此为皇家娶儿媳妇,皇后嫁女儿。

    因为高滔滔的身份,赵宗实对她又敬又畏,没有另外纳妾。夫妻感情很是和睦。

    高滔滔得了程郎中所献的三字诗很是高兴,当即赏赐了不少,甚至打算将程郎中荐入翰林医馆。

    高滔滔拿着三字诗从头到尾翻阅了一遍,她自幼养在宫中,天子与养母曹皇后都喜好文学且书法皆极为出众。

    高滔滔自幼也受到了熏陶,她本人书法造诣也不低,如今看了章越的三字诗一眼便喜欢上了,是赞不绝口。

    这时垂帘挑起,但见一名三十余岁的男子步出。

    对方身穿着儒服,好似一个温文尔雅的儒生,此人正是高滔滔的丈夫赵宗实。

    “娘子得了什么稀罕宝贝,如此欢喜?”

    赵宗实笑着道,高滔滔道:“还真是稀罕之物,你看。”

    说着高滔滔将三字诗拿给赵宗实过目。

    赵宗实眼光也是不凡,看了章越的三字诗道:“真是一笔好字,这三字诗是大哥儿自小发蒙的,读熟之后常放在案头,不知从何处求来?”

    高滔滔笑道:“这是程郎中求来的,你猜这是何人誊正的?”

    赵宗实道:“这你可难倒我了,此字没有二三十年的功底,着实写不出的。”

    高滔滔笑道:“你也有看走眼的时候,这是正是程郎中亲自从当今状元公那求的来的。”

    赵宗实恍然道:“我记起来了,此三字诗正是状元公年少时所作的,如今真是巧了……这程郎中着实是有心了。”

    赵宗实一脸喜色。

    高滔滔言道:“着实如此,为了你这病,程郎中费了多少心思,虽不见好转,但人家总是尽了力了。”

    赵宗实道:“咱们也没有亏待他,府外那大宅子,你不也是半卖半送给了他。”

    高滔滔道:“话是如此说,不过……”

    赵宗实道:“我知道,多赏赐些财物给程郎中了。”

    高滔滔道:“这程郎中医术了得,我打算荐入翰林医馆。”

    赵宗实一听道:“不可。”

    “这是为何?这程郎中祖上就是医官,若不是他爹当年犯事,他如今也吃这碗饭。”

    赵宗实道:“娘子,你不知我的意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们如今这境地,实不该有任何轻举之事。”

    高滔滔闻言欲言又止,叹了口气。

    赵宗实道:“娘子,我也没办法,这十几日我又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你看看我掉了多少头发。”

    高滔滔道:“我晓得,起床后摸了你的枕上都是落发。”

    赵宗实道:“那你知我苦衷了。”

    高滔滔含泪道:“你也好歹是堂堂郡王,我也是皇后半个女儿,何至于如此啊?整日担惊受怕,这人活得还有什么意思?”

    赵宗实闻言站起身道:“滔滔,你是知道我的,我这是落下心疾了。你翻翻史书,再看看本朝太祖,太宗时候的事,你就知道我怕从何来?从古至今,有几个争了皇位而不得的皇子,能够得以善终的?”

    “日后若新君登位,他能容得了我么?我当时才四岁啊,什么都不知,便被从爹娘身边抱入宫中,一大群的宦官宫女们围着我逼着我,说什么从此爹娘不是我爹娘,以后要对着官家喊爹爹,对着皇后喊孃孃……”

    说完赵宗实抱着头哭了,方才还好端端的人,如今似个孩童一般口中嚷嚷地道:“我真是无心的,我就没想当什么皇帝,是官家和皇后逼着我的……你说日后新君会不会知道?看在这份上,放你我一马?”

    高滔滔闻言恻然道:“会的,会的,好了,官人是我不好,咱们不说了。”

    说完高滔滔又对一旁的婢女道:“快,快给郡王端碗安神汤来。”

    高滔滔担心赵宗实又犯病了。

    等赵宗实喝了安神汤后,高滔滔在旁又是揉胸口,又是捶背的,才令赵宗实缓过来。

    高滔滔继续宽慰道:“你天性淳朴良善,官家皇后都知道你的怎么样的人,他们不会对你有疑心的,你便放宽了心,好生在王府里修养,也不用担心外事。”

    “咱们夫妻俩好好在王府里当一对神仙眷侣,是旁人羡慕不来的。”

    赵宗实道:“滔滔,你错了,你错了。皇后如何我不知,官家从未放心过我,知道官家为何让我出任秦州防御史、知宗正寺,这就是在试探我,看看我还有无对皇位的窥觊之心!”

    高滔滔听了瞠目结舌道:“官人,不至于此吧,官家未必没有重用你的意思。”

    赵宗实摇了摇头道:“你不知官家的性子,他总是拿出好的东西试探你,你不伸手去要,这个东西仿佛一直摆在你的面前,放在你的案头,好似随时唾手可得一般,但等你伸出手了,他就将东西收回去了,还要狠狠地打你一顿。”

    “他从未真心实意地给我什么,皇子的名头是空虚的,一切都是镜花水月,你若看不真,以为水里的镜像是真的?那么就会栽进去,永远爬不出来。故而我辞了,他越是给我,我越是不能动心,这是诱饵,官家在试探我。”

    听着赵宗实自言自语,高滔滔也不知说什么好了,当即服侍他又喝了一碗安神汤。

    见赵宗实有些困意了,当即高滔滔服侍对方上床歇息。

    正当高滔滔给赵宗实盖好被子时,赵宗实猛地醒来抓住高滔滔的手道:“滔滔,我只想与你作普通夫妻,就似寻常百姓家那般男耕女织,子孙绕膝。我最近常读陶渊明的桃花源记,若有那么个天地,我与你一辈子都住在那好不好?”

    “滔滔,这一世我能信的人,只有一人。”

    高滔滔垂泪点了点头。

    赵宗实这才放下心,闭上眼睛沉沉地睡去。

    他想起看过赵宗实郎中,都言对方身子没什么大毛病,但就是癔症。

    赵宗实已被这癔症折磨了十几年了。

三百四十一章 下聘

    “当时那个程郎中啊,非要只取三千贯,但度之无论如何便是不肯,定要以原价三千八百五十贯给之。”

    “两边推搡了好一阵,那场景说来还是平生第一次见,最后还是两边各退了一步,算得三千三百五十贯。”

    但见文及甫绘声绘色地在李太君,吴安诗,范氏以及十五娘,十七娘面前讲章越买房之事。

    吴府里众人表情不一,李太君慈和地笑着,吴安诗则是神色相当精彩,至于范氏抿嘴笑了,频频看十七娘的神色。

    而十七娘此刻心情自也是甜甜的。

    但凡女子听闻郎君能如此贴心,都已是晕淘淘。十七娘自也不例外。

    十五娘此刻看了十七娘的神情,则是心底闷闷的。

    “十七,能得此郎君,你可真是好福气啊。”范氏当着十五娘的面,对十七娘道了这么一句。

    在吴府里,十七娘与十五娘自幼不合。而这两姐妹对范氏态度也是不同,十五娘是站在吴安诗一边,但凡他们夫妻二人吵架。

    十五娘便觉得是范氏不对,哪怕是吴安诗在外寻花问柳,也以为是范氏自己没有手腕让自己兄长倾心所至,怨不得吴安诗。

    故而十五娘常劝范氏要有妇德,作为主妇不可擅妒,要能容人。

    对于吴安持的妻子王氏,十五娘也看不顺,认为此女性娇傲,不肯柔顺,临驾于丈夫之上。

    而十七娘相反,吴安诗与范氏争执时,多站在范氏一边。

    家家姑嫂之间的故事,都可写一本书了。

    范氏知道十五娘,十七娘不和,故意便如此赞了十七娘一句,然后看见十五娘的神情马上就不自然了。

    李太君看了一眼女儿的神情开口道:“看来度之这孩儿,还真是有心了,也不枉你们爹爹当初的看人眼光,他挑得女婿各个都好。”

    听了这句话文及甫,十五娘心底无不受用。

    李太君又看向十七娘道:你爹爹常道咱家十七姐儿心气高,又是个爱读书的,日后嫁人富贵不富贵倒在其次,最要紧夫婿要有才华,否则话都说不到一起,婚事如何能和谐。”

    “当初你爹爹也没想到挑个状元作女婿,只是盼你嫁过去能一辈子平安喜乐,之后章家郎君说要中进士再成亲,他说他不挑这些,若是五年后章家郎君即便不中进士,咱们吴家依然嫁女儿过去,让他日后慢慢再考就是。你爹爹从不求女婿中进士,结果章家郎君反倒中了状元,也算是意料之外了。”

    十七娘听了好一阵感动,旁人听了都是叹十七娘好福气。

    众人聊了一会,十五娘起身说得了几匹上好的缎子,想给嫂嫂妹妹作衣裳,故而拉着她们出门去了。

    十五娘如此,自也是为文及甫能在李太君面前说几句要紧话。

    文及甫道:“母亲,老泰山不日应是启程进京了吧!”

    李太君点点头道:“婚期就定在朝廷召他代还叙职之日。”

    文及甫道:“母亲,小婿听得一事,当年老泰山为吴王宫教授时,曾作宗室六箴,以视,听,好,学,进德,崇俭六箴约束宗室子弟。官家读老泰山的宗室六箴后,十分赞赏交给宗正,令宗室子弟习之。当时十三团练在睦亲宅时,便将老泰山的宗室六箴,书之屏风,引以为戒。”

    李太君端起汝窑茶盅轻呷了一口,言道:“竟有此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不过也不甚紧要,不提也罢。”

    十三团练是赵宗实之绰号,李太君知赵宗实身份之敏感,故而不愿多提。似他们这般官宦人家,如果没有必要,很忌讳牵涉进储位之事。

    故而听文及甫提及赵宗实十分钦慕吴充,李太君也表示知道,并语重心长地对文及甫道:“如今官家身子不好,此事不要多提,是了,潞公身子可是康健?还请他再三保重身体啊,他虽辞相身在西京,但我瞧着倒是自在,不似如今几位相公都在蒸笼上烤着呢。”

    文及甫称是,他知李太君也有意点醒自己,不要乱打探。好好学一学他的父亲,在这储位将定未定之时,远离这场是非,不失为明哲保身之道。

    李太君又突道了一句:“不过么,做事不要锦上添花,需雪中送炭,你与安诗近来可多往国舅府上多走动走动。”

    一旁范氏,十五娘都给十七娘办了不少首饰金银陪作嫁妆。

    十五娘与十七娘不和是不和,毕竟是亲妹妹,同时也要显出作姐姐的阔气,不能让妹妹小瞧了,故而出手倒是大方。

    范氏也是如此,在吴家之中十七娘倒是唯一能与她说体己话的人,如今十七娘出嫁了,她以后再也无人分说了。

    十七娘看着十五娘,范氏如此也是感动,自己出嫁以后,似如此与嫂嫂,姐姐坐下一起说话的日子又还有多少呢?

    范氏与十七娘道:“状元公虽是寒门出身,但日后前程远大着,也算不得是低嫁,如今瞧着又是个知冷知热的人,妹妹你算是有好归宿了,嫂嫂真为你欢喜。”

    十七娘听了好笑,之前章越中了状元时,嫂嫂姐姐们没说什么,但如今置办了一处宅子,但大家都是不约而同地改口了。

    看来婚姻的好坏,不是嫁的那个人如何如何,要紧的是看他对你好不好。

    ……

    十一月,章家向吴家下聘。

    这日章丘带着酒、雁、羊代表着章家登门。

    除了这三样外,还有女子的衣装、各样首饰摆件,各色的绸缎,还有些吃食茶果,譬如茶饼、水果、面点还有银锭,铜钱。

    这些都命人用箩筐抬进了吴府,每样聘礼上都附上通婚书和礼单。

    吴安诗是个要面子,重排场的人,之前担心章越拿置办聘礼婚礼的钱去买房,以至于被他人看了自家的笑话。

    但如今他看了聘礼很是高兴,章家所给换了汴京达官贵人下聘也差不多如此。

    除了这些聘礼,还有用真金足银打造的金钏、金链和金帔坠,这几样真可谓价值不菲了,章越下聘可谓是给足了吴家的面子。

    吴安诗见这些真金白银,总算是放下心思了,

    当然吴家的回礼自也是更多于章家的聘礼。

    聘礼聘金之事,古来有之,源远流长,正所谓‘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非受币,不交不亲’。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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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太祖赵匡胤曾言:“宰相须用读书人。”简单的说,这是寒门学子官至宰相的故事。寒门宰相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寒门宰相,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寒门宰相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