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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幸福来敲门     寒门宰相txt下载     寒门宰相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三百一十二章 六论

    五名应制科考试的人到场。

    与解试,省试,殿试乌泱乌泱的考试人群不同。应制科的人数很少。

    制举起源于汉朝,如晁错,董仲舒都是制举出身,进士科起源于隋朝。

    制举与进士科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他是汉朝察举制的延伸。

    战国时是世官制,父子相继,察举制打破了父子相继,变成由下至上,皇帝通过官员的举荐来选拔官员。

    当然察举制也带来了任人唯亲,权力也在小范围内交替的问题,好比九品中正制,但比起世官制无疑权力更收归于朝廷。

    到了科举制兴起,就更不兴任人唯亲,一切由考试来选拔人才。

    当然科举制也有弊病,但比察举制更归于朝廷,对百姓更趋于公平。

    到了宋朝,地方官府官员的官名还保留着察举制的称呼,比如幕职官,好比节度使州推官,防御使州签判都是唐与五代时地方节度使的幕职官。

    到了宋朝,这些官员们大是科举制出身的官员,由朝廷派出至地方的。

    至于宋朝节度使大多是有节度使的名,没节度使的权。

    另外荫官荫子的制度,还带着些许世官制的遗俗,不过如今官场上已是科举出身官员的天下了。

    而宋朝也保留着制举之选才方式,算是新时代与旧时代两等新旧方式并行。

    察举在于人数少而精,其实大费周章的举办科举,不仅耽误了很多人一生的光阴,而且占用了朝廷的大量资源,如果推举的大臣没有私心,这其实是比科举制更好更有效的选拔人才方式。

    但是……

    章越年轻时候很喜欢钱穆的论中国政治得失的书。在书中钱先生推崇于汉的政治,对于宋明清之制颇有微词。

    其实从中央集权,强干弱枝的角度来说,是一代强过于一代的。

    故而章越当初得知韩琦,富弼同时向皇帝推举了自己时,还是有些意外的。

    万一考不中,也可以与同僚装逼说,不是自己一定要去,主要是怕去了不给两位宰相面子嘛……

    自己又不是王安石。

    韩琦推荐王安石试馆职,却给王安石拒绝。

    试馆职,也是察举,什么时候连官位的升迁都要考试这才好玩了。

    但毋庸置疑,科举制的好处就是门槛低,否则章越这般出身,富弼,韩琦,欧阳修根本不会察觉到自己。

    先进士而后制举,算是古今两等选拔机制的佼佼者了。

    在场五人皆是,此刻秘阁门前谈不上剑拔弩张,但自有一等莫名之气氛。

    这时候阁门打开,一名扫地僧模样的阁吏对五个人招了招手道:“等着作甚?进来!”

    五人不由一愣,这就是传说中的天下第一难的秘阁六试?

    丝毫规矩排场都不讲?

    这令刚进行过进士考试的章越一时有些不适应。

    看来果真制科考试难在荐举,进士考试则难在考试。

    一个参加人数多,讲排场,一个人人数少,不讲排场。

    章越等五人先后入内。

    但见秘阁中堂内摆着五张案几上上铺好了文房四宝,堂间正中是圣人像,四周高阁上皆架着书籍。

    “张望什么,坐啊!”扫地僧模样的阁吏拿着拂尘一面打扫着书籍上的积灰,一面对五人言道。

    五人对视一眼,都是先对圣人像先行礼后,这才各自入座。

    不久秘阁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但见吴奎,杨畋,王畴,王安石等四名官员陆续抵至。

    在琼林宴上,章越与四人都照过面了,其中王畴是自己省试时的考官,至于杨畋,王安石都是自己殿试时的详定官。

    至于吴奎则没什么印象。

    当即考官们将试卷放给了考生们,然后分东南西北入座,仿佛如四灵兽般全程守护着五名考生答题。

    章越深感这考试要作弊,着实是很难啊,考官与考生比几乎达一比一。

    苏轼再用倒立笔管的方式提醒弟弟也是有点难了。

    不过无论如何,能见识到了传说中的秘阁六试也算是不虚此行。

    这就是不重排场,重过程的考试。

    章越浏览卷子。

    上面六题分别是《王者不治夷狄论》

    《刘恺丁鸿孰贤论》

    《礼义信足以成德论》

    《形势不如德论》

    《礼以养人为本论》

    《既醉备五福论》

    章越看了一眼,不由倒吸一口凉气,真不愧是天下第一难的秘阁六试,真是贼难。

    章越还未多想,就听坐在身旁的王魁似身子一晃,跌坐在地。

    章越没多例会。

    这秘阁六论,难在哪里?

    难就难在浩瀚的阅读面。

    如王者不治夷狄论出自哪?出自《春秋公羊传》隐公二年。

    但是你翻遍春秋公羊传整本书,却找不出这句话,为什么因为这出自何休所写的注释。

    在原文‘公会戎于潜’下,何休注释了一句‘王者不治夷狄’。

    六论必须要写出出处‘春秋公羊传’,哪一句‘公会戎于潜’,谁注释的‘何休’,最后还要熟练引用上下文。

    这一题不仅出自于经,还是经之注释。

    至于《刘恺丁鸿孰贤论》分别出自于《后汉书·丁鸿传》和《后汉书·刘恺传》。这出自于汉书,属于经史里的史。

    《礼义信足以成德论》出自《论语·子路篇》,樊迟学稼,是汉经学家包咸注。

    需知为论语作注的不计其数,记有孔安国、包咸、周氏、马融、郑玄、陈群、王萧、周烈生,魏时何晏集合以上等人出了本《论语集解》。

    宋人多读这一版。

    原文是樊迟学种庄稼,然后为孔子鄙视,注释说礼义与信足以成德,又安用稼哉?但很少人记得这一句,就算知道,也不知是包咸所注。

    《形势不如德论》也是极难,出处极多。

    比如一句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就足够将你混淆的,各家反复都有提及拿来引用。

    但出自史集的只有一处,那就是《史记·吴起列传》的太史公曰。

    《礼以养人为本论》出自《汉书·礼乐志》。

    《既醉备五福论》出自《诗经·大雅·既醉》及郑玄注。

    秘阁六论出自三经三史,三经都不是正文,而是注释。

    而要过阁,必须要通四以上,也就是说要答对四题,必须是全通,错了一处或原文稍有交待不清都不行。

    若换了殿试之前,以章越之能,或许只能通个二三道。

    但如今经过三个多月的寺中苦读,章越看完题目可以说是……

三百一十三章 形势不如德

    五名考生开始写文章,以往秘阁六试都不备稿纸,文章略显草率。但这一科开始允许考试用稿纸,故而众考生们先将文章写在稿纸上。

    五名考生的一举一动,可谓落在四位考官眼底。

    孰能孰不能,可以说略有所知。

    王魁满额大汗,卧笔发虚,边写边是汗珠淌落,时不时的以袖拭汗,甚至突对着架阁上的书籍发呆,口中念念有词。

    王介诸位中年纪最长的人,下笔之中时而眉头微蹙,时而豁然开朗。总体而言情绪没有太多外露,不愧是五人中真正有过作官经历的人。

    而苏轼下笔脸上带着欣欣然之色,但看他运笔似颇为凝塞。在场五人,其他四人都是悬腕肘案,甚至平肘而书,笔动似翩翩起舞,唯独他一人腕压于案上,似一个字一个字写得颇为辛苦。

    当今书家大多不提倡如此写法,汗水易洇湿纸张,也不利于求妍。

    而且他人都是双钩,苏轼仍是单钩执笔。他人运笔是直的,苏轼却是卧的。

    在外肯定要有人议论,但几名考官见了苏轼执笔虽奇怪,亦觉得不拘一格也无妨。

    其弟苏辙则沉着谨慎,始终眉头微皱,一丝不苟地答着题。不过似病体未痊愈,神色有些苍白,不时咳嗽。

    然而苏辙外看谨重,但下笔却十分犀利。

    譬如第一题王者不治夷狄,他居然论之,儒者必慎其所习,习之不正,终身病之。《公羊》之书,好为异说而无统,多作新意以变惑天下之耳目,是以汉之诸儒治《公羊》者,比于他经,最为迂阔。至于何休,而其用意又甚于《公羊》,盖其势然也。

    好一句公羊经‘异说而无统’,还将治公羊经的读书人都骂进去了,称为迂阔。至于注公羊的何休也是

    苏辙的文章丝毫不似他面上看起来老实厚道的样子。

    至于章越自也是矜重,但五人之中倒数他最举重若轻。好似写寻常文章,丝毫不见紧张之意。

    坐在章越面前的杨畋看着对方答题的墨书,可谓是大巧似拙。每一笔每一划都极为工整,法度严谨。

    所谓不求妍而自妍,说得就是如此。

    真不愧是状元公啊,杨畋不由捏须从心底赞了这么一句。赞叹归于赞叹,他们仍盯着五位考生的一举一动。

    章越看完六题,可谓胸有成竹。

    秘阁六论最难的就是出处,注释,因出题范围漫无范围,又无所不问,可谓是过阁难难如登天。

    但三个月来,他于大兴国寺内白日读书,晚上在梦中再读五个时辰。

    一个月读史,一个月读子书,最后一个多月将所有读过的书再温习一遍。

    三个月读来抵得旁人一年,加上之前积累的经学功底,可谓水到渠成。

    对于第一题王者不治夷狄。

    章越写得是。

    论曰:韩昌黎曰,诸侯用夷礼则夷之,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此春秋之意也。《春秋》书“公会戎于潜”。何休曰:“《春秋》王鲁,明当先自详正,躬自厚而薄责于人,故略外也。王者不治夷狄。录戎者,来者勿拒,去者勿追。是以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意也。”

    鲁隐公二年,王会见戎(夷狄)于潜。

    所以何休注写到,春秋王鲁(孔子以鲁王为第一视角写的书),咱们先做好自己的事,反省自己薄责别人,故而夷狄的事不记载。

    王者不去研究夷狄,但如果有夷狄至中国来,咱们也就记载下,人家走了不记了。

    章越这里引用韩愈的话,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蛮夷主动到中国来与我们打交道,那就是认同我们华夏文明的文明人。所以王者虽不治夷狄,但对于文明人咱们不能拒绝。

    这论论题不难,难的是出处(公会戎于潜),引起注释的上下文(何休的一大段话)。

    同时直引书中的话,或稍作变化为题目者为明数,比如章越这题《王者不治夷狄》就是明数。

    另外颠倒句读,窜伏首尾而为题者为暗数,说白了要将注释出处隐伏全文中,不可以直白引用。

    秘阁六论中必须明暗相参,暗数不过半,都用明数会显得你很没水平。

    下面数题对于熟悉掌故的章越而言,一点也难。

    到了礼义信足以成德论时。

    这题出自樊迟向孔子学种庄稼。孔子说这事我不会,你问老农吧。樊迟走后,孔子背过身就对学生说,樊迟这人真是小人啊。君子好礼讲义,老百姓就会跟从你了,用什么自己种庄稼?

    包咸在注疏里云‘礼义与信,足以成德,何用学稼以教民乎?’

    章越在此想起了期集时,菊花落英不落英的问题。

    有一人反问自己道:“何不问圣贤而问老农。”

    此人大概是忘了这一句,孔子自己说得这句,学稼吾不如老农。

    但孔子昔年也曾为乘田,苑囿之吏。

    章越写到这题时就为樊迟辩护了一二。

    最后则是形势不如德论。

    这句话也很考验功夫。

    这句话的出处,是在太史公赞曰里一句话‘吴起说武侯以形势不如德’。

    但只是这句不行,吴起与魏武侯到底说了什么话?

    这句话比原文更重要。

    当时魏武侯与吴起顺西河而下,言此形势为魏国形势。吴起对之,在德不在险,昔三苗……(列举夏商地利形势最后被灭国)由此观之,在德不在险。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尽为敌国。

    所以这两句并列才是交待清楚。

    每论五百字以上,六论合计三千字余字。

    章越在稿纸上写完,略进行删改,之后在卷上誊正。

    六论书完后,章越发觉日已稍稍过午,至于苏轼他们都忙于抄录。

    章越也留意到苏轼写字时特殊之处,想起当初苏轼刚进京时,很多人也说苏轼写字怪异,后来欧阳修对他说了一句,当使指运而腕不知。

    苏轼从此也念头通达了。

    章越当即收拾起桌子来,此举引得其他考官,考生一惊。这秘阁六论许一日一夜的,章越这么快就写完了?

    此刻苏轼正为形势不如德论犯难,他记得在德不在险是吴起说的,形势不如德是吴起说的,但却忘了这两句话联系的上下文。

    他却见章越收拾好桌案,将试卷递给面前的杨畋后,朝众人略一拱手,之后大步离去。

    “好生潇洒自如!”苏轼叹了一句。

三百一十四章 破天荒

    八月十八日。

    秘阁试考毕。

    四位考官马不停蹄当场改卷。五名考生的卷子要经王安石,杨畋四位考官遍历,在卷后写下批语,最后议定等次。

    制科成绩分为五等。

    按照惯例一二等虚设,反正只要你是个人就考不了一二等。

    实际考生等次分为第三等第四等第五等。第三第四等有上下之分。比如第三等,第三次等,第四等,第四次等如此。

    最差为第五等,第五等没有上下之分。

    至于秘阁阁试在于筛选考生是否入等,以及决定最后参加御试的人选。

    要参加御试必须入第四等以上,到了景佑年间更改为允许第四次等以上也可参加御试。

    故而能参加御试,最少也是第四次等,甚至入三等了。

    入三等有多难?

    宋开国至今制科所取三十余人中,也唯有十七娘的伯父吴育一人入三等。但吴育不是第三等,而是第三次等。

    制科第三等至今无人得之。若制举考试中能有比状元更高的头衔,唯有制科三等了。

    最后是否能入三等,取决于御试上官家圣意。

    王安石等五名考官先决断考生能否过阁(通过秘阁六试)。

    六论通四以上,则可过阁。过阁后最少为第五等。

    第五等看似在望,但过阁之难难如登天。

    虽然能参加秘阁六试都是佼佼者,精英中的精英。故而通一二以及通五甚至全通的考生都很少。

    大多人都是通三通四的。

    众考官先看王介的卷子,评卷规矩如下,先看出处,上下文是否交代清楚,至于文意言辞次之。

    王介的卷子最后五位考官一致给出了通四的结论。通四也就意味着过阁了。但文章言辞稍逊。

    最后给王介一个第五等的评价,这意味着王介无缘于御试。不过王安石很是为老朋友欣慰了一番。

    之后是王魁的卷子,很遗憾尽管众考官对他的文辞章法都是赞叹不已。但只有通三,故而以不合格罢之。

    却见王安石为王魁道可惜,与众人言道,若是过阁,以王魁的文章是可入四等的。

    众人也是遗憾,规矩如此,不能入等就是不能入等。

    接下来众考官们看到苏辙的卷子。

    考官中吴奎本人是天圣五年的进士,又在皇佑元年举贤良方正能言极谏科第四等。在场之人中唯独吴奎一人即考过进士科,也考过制科。

    吴奎本人也是性强记,号称无书不读之人,故而此番制科考试,众考官以他为主。

    吴奎看了苏辙的卷子笑道:“如今世人要么尊经,诋经,苏子由年纪虽小却好大词。”

    杨畋笑道:“吴公,我听闻这苏子由曾言公,谷二传不足取,治春秋只取左传。”

    吴奎道:“公,谷二传确有传凿之意,不过至孙泰山后,今人治春秋多有臆说之病,以诋经为能事。此子由贬而有理,二十年后天下治春秋者必有此人一席之地。”

    其他考官也是认同吴奎之言,独王安石一言不发。

    最后众人查阅文章,发现苏辙在礼义信足以成德论中,没有交代注释出处是汉朝的包咸,故而被判为不通。

    众考官见此多是为苏辙可惜,就差那么一些就是全通了。

    最后六论,苏辙以五通合格,初定第四等,到底是不是第四等还要经御试后再授予最后等次。

    之后则为苏轼的文章。

    苏轼是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原先制科十科用得是不同策题,但景祐、宝元年间,先是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茂才异等两科用同样的策题。

    之后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博通坟典明于教化,才识兼茂明于体用,茂才异等四科用同样的策题。

    如此一来,这几科即名异而实同。故而这四科进士对外都可以自称贤良出身。

    见到苏轼六论,众考官皆一致赞赏,连对苏辙颇有微词的王安石也破例对苏轼赞许。

    美中不足的是读至形势不如德论时,众考官都看得出苏轼于此篇稍有不足。

    第一句‘《传》有之:“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这句话是出自孟子,而并非是传。

    不过瑕不掩瑜。

    最后苏轼得了通五。

    当议论等次时,一旁王畴率先道:“篇篇文义灿然,苏子瞻非三等不可,四等即是屈就。”

    杨畋问道:“那是三等,还是三次等?”

    王畴道:“当然是三等,而不是三次等。”

    要知道制科一二等虽说虚设,但三等也从未有人可以得之,说来也如同于虚设。当年吴育得了第三次等已经是满朝上下一片哗然了。

    “介甫你来拿句话吧!”王畴向王安石问道。

    王安石毫不犹豫地道:“苏子由当得。”

    吴奎见王安石也是支持苏轼,最后点点头道:“我也以为当得,制科从未有人第三等,如今推之,虽说我等为国举贤,称得上是于心无愧,但会不会怕外人议论得?”

    王安石出声道:“苏子瞻虽年少,但已能博考群书,而深言当世之务。此番才能志力确实无愧于三等,只要我等不欺心,外面的议论罢了,吴公实在是多心了。”

    吴奎为王安石一刺,心底有些不舒服,面上仍平静道:“的确,若御试之后,苏氏昆仲一人入三等,一人入四等,真可谓盛世。”

    几名考官听了,最后一致决定将苏轼的等次定为第三等。

    写定之后,吴奎抚须道:“制科三等,在本朝称得前无古人,不知后来有无来者。”

    众人都摇头道:“难矣,难矣。”

    王畴道:“似苏子瞻这样的人才一百年才一出,哪里有第二人呢?”说着王畴在苏轼的卷上写下了自己考语。

    “独此一人。”杨畋亦如此道。

    说到这里,吴奎道:“既是如此,咱们就上奏官家吧。”

    在场中杨畋最是高兴了,因为苏轼苏辙都是他与欧阳修保荐参加制科的,这意味着他着实有识人之明啊。

    王畴道:“慢着,还有一位章度之。”

    众人这才恍然,苏轼的文章着实太好,令他们竟一时忘了还有章越。不过章越不过十七岁,纵文章写得好,但论博闻强记,肯定是不如二苏兄弟了。

    何况章越才刚刚考完进士科,而是苏氏兄弟为了制科考试,连去作官也推迟了,足足在寓所里备考长达整整一年。

    一个有备一个无备。

    于是众考官们齐览章越考卷。

    一人看完传递给另一人。

    吴奎看完后道:“先说说不通处吧!哪位考官看出了?”

    但见杨畋摇了摇头。

    之后王畴摇头。

    王安石亦摇头。

    吴奎苦笑道:“我也没看出。”

    王畴惊讶地问道:“当真一处错处都挑不出么?”

    众考官又足足找了半个时辰。

    众考官们一致得出章越六论全通的结论,都是难以置信。

    全通啊!

    连苏轼苏辙兄弟都无法办到。

    “听闻章度之十二岁贯通九经,我还道是道听途说之言……”吴奎摇头道。

    王安石最是博闻强记,此刻也道:“怪哉,怪哉,难不成章度之是一面对着书一面抄的题么?否则……”

    杨畋感慨道:“读完一个屋子的原籍不难,但读完了还丝毫不错,着实难也。难道此子的学识真有汗牛充栋之富?”

    “十七岁即是如此。”

    而吴奎拿着章越卷子再看了一遍,皱着眉头向王畴问道:“你方才在苏子瞻的卷上如何评?”

    王畴面上有些挂不住,言道:“我记得子瞻之才百年……百年一出……无第二人。”

    杨畋庆幸,自己方才只是说说,没有将意见落于卷上。

    吴奎道:“大家都说了这么多,给个如何等次?”

    杨畋苦笑道:“总不成再给一个三等吧?”

    众考官听了都笑了。

    制科至今一百多年了,一个三等的都没有,这不是一百年一出,而是两百年一出了。

    结果这一科不仅出了,居然一口气就出了俩。

    上至天子下至百姓,都会不约而同地问一句,你们是认真的吗?

    “诸位议了半日,都不能挑出错处,不如勉强章度之名次降一降?”王安石问道。

    王畴反对道:“此实不公也。只是因我们先看了苏子瞻的文章,就将章度之贬之,此事我办不出。”

    “那就将苏子瞻名次降一降?”王安石又问。

    其他三名考官也是反对。

    “介甫素来有决断你怎么看?”

    王安石道:“既都不能降,那吾以为还是那句话不欺心就好。”

    “吾等不欺心,却怕世人以为我等烂荐。”

    杨畋道:“唐时荆州衣冠薮泽,每岁解送举人,多不成名,号称为天荒解。”

    “之到刘蜕舍人以荆州解送,一考进士及第,号为破天荒。可见这破天荒不是坏事,只是好事!”

    吴奎拍腿大笑道:“正是如此。”

    杨畋道:“正是破天荒般,若是日后二子皆成大器,世人反赞我等今日有识人之明。再说了我们皆列三等不算数,最后还要御试后,官家说得算。”

    吴奎微微笑道:“那就先如此报上去。”

    吴奎与众位考官最终商议之后,亦在章越的卷子上写下了一个三等,最后上奏给官家。

    而得知章越,苏轼阁试皆名列三等后,崇文院集体震惊了,中书省亦集体震惊了,连官家也是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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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一十五章 考后

    大相国寺旁的得胜楼。

    考完之后王魁与何七及几位汴京豪商,歌姬正此痛饮美酒。

    王魁在大相国寺读书数月,期间也有数度忍不住寂寞,想要溜至烟花柳巷里寻欢作乐。毕竟他是在风流场经历过的,但最终他还是能耐下来。

    但如今制科之后,他倒是再无顾忌,何七知他心意立即给对方安排了取乐的烟花场所。

    一名豪商对王魁举杯笑着道:“王大官人,此番先预贺你大科马到成功。”

    寻即另一名豪商笑道:“何止马到成功,需制科三等,如此方才衬得上大官人之才。”

    王魁笑了笑道:“制科三科不敢奢望,本朝除了吴正肃公外,至今无人入三等。王某实不敢奢望。”

    何七笑道:“你们看大官人谦虚了不是。”

    一人大商人笑着道:“就凭着富相公的面子,几位考官哪个敢不卖你的面子。”

    另一人笑道:“是啊,若是大官人制科此番入等就不用离京了吧,直授京官吧。”

    王魁矜持一笑,没有言语。

    两位商人见此打了个哈哈。正要揭过,王魁却压低声音道:“实不相瞒,考前富相公确曾许诺,若制科入四等,可以留京,若入五等出外两年,即代还回京。”

    两位商人露出惊喜之色道:“这么说我们以后要多仰仗大官人了。”

    何七笑着道:“你看咱们王大官人就是爽快人,连与富相公的私事都告之你们了。”

    两位商人连忙道:“晓得,晓得。我们二人就是嘴严,一定不透露给外人。”

    王魁笑道:“两位我还是信得过的,不过能留京还是留京的好。”

    一名商人揉着身旁的歌姬笑道:“是啊,王大官人,你看还是汴京好,汴京的女子皮肤滑得似绸缎般,到了外头哪里找啊。”

    说完身旁的歌姬也是面带秀色地娇笑。

    众人见此都是哈哈大笑。

    酒过三巡,王魁有些踌躇满志道:“好了,闲话不必多说,既是相逢即是有缘,咱们座上客常满,尊中酒不空。”

    数人皆笑道:“王大官人果真爽快,喝酒,喝酒。”

    当即众人饮罢,两位商人告退。

    临走时商人不仅将酒钱算了,还给二人各赠了二十两银子。

    王魁看着这银子,有些担心地对王魁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他们不会托我求富相公什么事吧。”

    何七闻言哈哈笑道:“俊民兄,二十两银子能成什么事?你不仅小瞧了富相公,也小瞧了自己。”

    王魁道:“只是这平白得来之财,总是有些不踏实。”

    何七笑道:“俊民兄,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我怎么会害你呢?方才那王姓商人作棉布生意,如今有个何姓商人处处堵他的门,他正寻思到官府里找门路将对方弄死。至于那方姓商人倒是没事,不过他在汴京也有不少生意,但也想平日里能够多结交些官员。”

    “你放心,在你与富家没有结亲前,他们不会求你帮忙。这顿饭不过是他们认认门,与你先示个好,等着日后你成了富家的女婿,再顺理成章求你帮忙。这世上万万没有事到临头再求人的道理,大家都是先将路慢慢铺过去。你放心,这些富商各个都是人精,求人送礼都是门儿清,自有分寸在其中。”

    王魁闻言释然道:“如此我就放心了。如此就到手二十两银子,钱也太好赚了,何兄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怕日后麻烦。”

    何七脸色稍变,他知王魁这话在刺自己呢。他居中撮合拿二十两银,王魁竟嫌自己拿多了?

    何七不动声色道:“俊民兄,不曾在外交游,不知这些汴京商人出手阔绰,这汴京城里十万贯家产都不算富,百万千万的都有。”

    “钱财可谓到处都是,就要有没有门路去拿。不过俊民兄若担心日后惹了麻烦,我帮你都推了就是。”

    王魁忙道:“何兄,你也知我不善于与这些商贾应酬。如今你我可是同在一条船上。只是你也知我身上事太多,之前殿试前的事还未按下,不免忧心。”

    何七失笑道:“无妨,为今之计就是富家娘子成亲。若你与富家成了亲,除了谋反大罪,天大的事都可以给你按下,你说之前的事不是在汴京传得沸沸扬扬,为何至今无人找你麻烦,就是看在富相公的面上。”

    王魁闻言长叹了口气。

    何七道:“俊民兄你这是?”

    王魁叹道:“你说得倒是,可不知为何,富家娘子待我冷淡了许多。我是怕婚事有变数。”

    何七安慰道:“明日制科入等的消息一出,富家就会对你刮目相看了。”

    “若不曾呢?”王魁问道。

    何七道:“不曾,那俊民兄你唯有速速离京上任,先避一避风头再说。对了,听闻殿试上有个王外制对你甚是青睐有加么?”

    王魁道:“你说得是王介甫吧。他对我的文章倒是青睐有加。但殿试后,我曾两度上门拜访,他却对我不甚理睬。听闻此人不近人情。他本来与欧阳永叔,曾巩等相善,但因与韩相公恶了之故,与他们都疏远了,如今只与些不得志之人往来,看来也不如何。”

    何七道:“俊民兄,我看这王外制抬举你必有深意。此人我读过他的文章,是极有才略,也时常听旁人说起他的才干,如今为两制官,他日拜相也说不定。俊民兄不可错失机缘啊。”

    王俊民知何七素有见识,但这次却不以为然。

    王安石与韩琦交恶,两制官又如何,日后在朝堂上是呆不住的,自己如今去结交他又有何用?

    却说章越从崇文馆考完秘阁六论后,即回了家。

    回家他也不说话,而是关在房门里写文章。

    他写的题目分别是。

    《两仪生四象》,《刑罚可以任治》,《治世军礼同》,《邦国育才之道如何》,《九仪之命正邦国》,《拱璧驷马何以不如进此道论》

    这是景德元年,富弼考茂才异等科时的题目。

    章越当时看了没有多想,但如今考完六论后,因富有余力,回家又是一气呵成将六论写了下来。六篇写完,章越仿佛积蓄在胸的文气这才稍稍得以宣泄,如大江大河入海了一般。

    写完文章后,章越即是合衣睡去。

    章实见自己弟弟制科考完后回家一句话也不说,自己一个人就关起门来,连饭也不吃,也觉得十分奇怪。

    章实心想,莫非是制科考试太难了?自己这平素心高气傲的弟弟突然考砸,故而回家闭门不出么?

    期间有十数波客人至府上拜访章越。

    章实推不过只好告之,他们章越考完一回家,就一个人闷在屋里,任何外客也不见。

    众人中也有觉得情有可原,也有觉得是不是考得不好的缘故。

    于是他们理解的说了几句,如秘阁六论之难天下周知等等的话来。

    次日,章越睡得日晒三竿方才起床。

    秘阁六论是八月十七日考的。

    若是六论入四等,考生会在八月二十五日在崇政殿参加官家亲试的御试。

    一般而言朝廷会在八月十九这日来通知考生参加二十五日的御试,甚至快的时候八月十八日当日考官改完卷子上呈官家,即可通知考生了。

    章越正好与章实二人闲话家常。

    三个多月没回家,家中变化挺大的。

    首先是章丘参加了国子监五月的‘混补’试,这一次考试在京一千多名举子参加。但国子监进士科只录十人,但章丘最后以第二名中式,如今也成为了一名太学生。

    章越听了不由是又惊又喜。

    至于章实虽过了两个月,但如今再提及也是很是高兴,大有我虽没读书又如何,但儿子出息就成。

    “不过你郭师兄此番混补亦落第了。”

    章越闻言一愣,半天不语。

    章实道:“三哥儿,不怪你郭师兄,谁知此番考监试的人实在太多了。你郭师兄……”

    “他如今如何?”

    章实道:“他本要回南京读书,是我再三劝了,说明年五月还有一场混补。”

    章越道:“若是明年混补就算入了国子监,后年的省试就考不得了。”

    章实失色道:“那不是还要再等四年,三哥儿你与郭师兄交情这么好,你总要帮帮他,你与卢直讲不是师生?”

    章越想起之前想将郭师兄引荐给卢直讲,但却为他拒绝的事。

    章越摇头道:“这样的事总要郭师兄自己肯才好。我是不好为他作主的。”

    章越想起郭学究与郭师兄的妻儿都还在老乡。

    章越道:“为今之计就是将他的老夫妻儿都接到汴京来。咱们雇好车好船,让他一家老小在路途上不至于辛劳,还有不可先告之郭师兄。”

    “妻儿容易,但怕是郭学究不肯离开故土啊。”

    章越想到自己最后见到郭学究时对方佝偻的背影,差点难过的掉眼泪。

    章越道:“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我亲自写信看看能不能劝动先生。不说此事了,黄安中如何了?可有来信。”

    章实道:“他已回到了邵武老家,给你寄了封信来报个平安。”

    章越听说黄履已回到邵武军倒也欣慰,身旁这些人里怕也只有黄履活得最通透,不为身外之物所累。

    自己这一刻竟有几分羡慕他。

三百一十六章 打压

    九月十九日这天,阁试榜单还没出。

    章越在家里等了一日,却也不见踪影,不过他倒是不着急。因为自己肯定能通六,就算文辞上有瑕疵,也不会连入等都不行。

    故而他倒是自在地在屋里看书。

    章越没说话,却见章实一个劲地站在门口张望着,还不断催家里的下人去街口去等着看看官差来的。

    于氏心底本有两三分忐忑,结果被章实这么一搞,又多了几分。

    “怎么也不差个人来?”

    章越见兄长嫂子坐立不安的样子,也觉得看不下书索性出了门。

    章实问道:“三哥儿你这是去哪?”

    章越道:“我去吃茶。”

    “别去了,中使就要来了。”

    章越道:“我就在门前茶楼。”

    “那张二你跟着三哥儿,莫要让他吃酒。”

    张恭正啃着羊油饼子,听了章实的话囫囵将饼子吞进肚里,伸手往衣裳上一抹便跟着章越出门去了。

    章越入茶楼寻了济楚的桌子坐下点了两碗茶汤,几盘卤菜后心想,与哥哥嫂嫂住在一处终是不便,还是要搬出来住才是。

    章越一面吃茶一面看着轩外街巷里忙忙碌碌的景色,奔波讨着生活的布衣百姓,以及行色匆匆的官吏。

    章越忽然想到若是留在京里当官,那么以后也要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了,如此这般悠闲的日子还有很多。

    如此不急不躁地过着小日子的感觉也挺好的。

    章越喝完了茶正打算与张恭下了茶楼,正好见唐九正赶上茶楼道:“恭喜老爷了。”

    章越意料之中地点了点头,伸手一止,示意对方不必在此人多口杂的地方说事。

    当即章越与唐九,张恭二人回了家。

    到了堂上,正好见得一位閤门官员正与章实说话。

    章越知道能出任閤门官员的都是皇帝的心腹耳目,且多由勋贵出任,官位虽不高,但地位却很重,官员要接见皇帝或有什么诰敕通传都通过閤门官。

    司马光的父亲司马池得罪了一名閤门官,本来朝廷要任命他为开封府推官,但敕书至閤门时其任命却被改为屯田员外郎出知耀州。

    不过当时章献皇后临朝,那件事只是特例。

    章越心知对方虽官位低微但权力不小,属于帮不上你什么,却可以坏事那等。而且官场上官大的通常不摆谱,倒是官小的却将谱摆得十足,就怕旁人看不起他。

    但见这名閤门官满脸笑容地上前道:“恭喜状元公,贺喜状元公,阁试得入三等,此真旷古未有之事。”

    章越心底虽有准备,但听自己入三等仍是不免又惊又喜。

    当然阁试三等,不等于最后能得三等,但名次也不会差太多。好比省试得了省元,殿试上即便名次不好,但也可向皇帝要求等同前三名的待遇。

    章越情绪不外露,沉静地道:“都是陛下广纳贤才,才给了臣子们得以崭露头角的机会,来,咱们坐下说话。”

    对方见章越荣辱不惊,也是佩服。

    章越与閤门官先话家常,得知对方姓曹名达,如今任閤门祇使,且居然竟是前中枢密使曹利用之亲侄孙。看着对方一脸骄傲的样子,章越笑了笑,当年曹利用确实称得上权倾朝野,但如今其族已是没落,再提老黄历就没意思了。

    曹达说了一番家世,章实不断接话,二人聊得更投机。章越知兄长为自己铺路,但其实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倒不至于这般折节与一名閤门祇使往来。

    “听闻状元公与苏子瞻并列第三等,此消息一出,两府两制官员都有一番争议,故而这才耽搁了。不过在我看来状元公可称实至名归的。”

    章越这才释然。

    对方告之章越阁试名次,官家让他八月二十五日赴崇政殿御试之事,就起身告辞了。

    章越起身相送了几步,倒是章实上前给对方手里塞了一颗金豆子。

    曹达推辞了几句,这才笑着谢过对章越笑道:“状元公太客气了,以后至宫里有什么差遣的,尽管吩咐就是。”

    然后章实一路将他送至街口。

    章实回府后告诉章越他与曹达聊得很投缘,方才临别时还告诉了他家住哪里,自己到时再上门拜访,反正言语间倒是为自己考虑很周到。

    章越忍不住道:“哥哥,我知你一心为自己好,但送礼不是这么送的,也要掂量着自己的财力来办事。一名閤门祇使上门报喜就送金豆子,若来两人给两颗?来三人给三颗?以后遇上了东西閤门使,閤门副使,通事,还不得送上金山银山?”

    章实不以为意地道:“我不是不知这些规矩么,给少了闹了笑话,被人看不起,就往多着给了。下次我掂量着就是。”

    “好了,三哥儿,阁试入三等,咱们是不是好好贺一贺,我派人把溪儿从国子监里叫回来。”

    但此刻在舍人院。

    王安石刚从放衙,他脸上微有倦色。

    因为朝廷令舍人院不得申请删改诏书文字之事,王安石带头上疏反对后,触怒了韩琦等宰执。

    当初与他一起上疏的舍人们都纷纷退缩,收回反对之词,但唯独王安石仍坚持此事,结果遭到韩琦事事针对及打压。

    以往不少与他交好的朋友,也陆续与他疏远,甚至绝交。

    今日中书来舍人院传话的官吏,一句话令他怒火中烧,以为是韩琦授意,后来虽察得是无心之言,但都令王安石觉得不悦。

    欧阳修曾派人来告诉他放低身段婉转地与韩琦认个错就是,但王安石一口回绝了。

    王安石想到自己当初入京出任三司判官是富弼举荐,如今富弼已不在相位了,自己大不了不当这个官罢了,何必与韩琦低头来委曲求全。

    但转念一想,自己偏不委曲求全,偏要继续在舍人院。自己为官以来一直清廉,持身又正,如今倒要看看韩琦如何奈何得了他。

    正在王安石细思之际,突见道旁一人上前道:“王舍人还请你无论如何也要为我主持公道啊?”

    王安石正思官场上的事,却见一人突然闯出,不由一愕。

    王安石见此人有些脸熟,但此刻心情烦闷一时记不得对方是谁问道:“你是何人?”

    对方急道:“在下乃王魁啊,王舍人完全不记得我了。”

三百一十七章 担忧

    王魁见王安石见到自己似一点印象也没有,不由奇怪对方不是在殿试屡次维护自己,怎么会不识的自己。

    王魁心想自己不会认错人了吧,但仔细一看对方虽是一副垢面脏袍,但一双眼睛可谓炯炯有神,不是王安石还能是谁。

    王魁重新自报了姓名,对方才似想起道:“原来是俊民,不知何事?要在此通衢大道上说话。”

    王魁一脸诚恳地道:“王舍人容禀,此番阁试合格无我名字,不知是否错了,在下想求个公道。”

    王安石道:“合格为入等,落榜为蓝缕,何错之有?”

    王魁道:“在下想知情由,章度之,苏子瞻都入三等,我不至于连入等都无。”

    王安石道:“老夫明白了,此事你应去富相公府上问,不应该到此问我才是。”

    王魁似想到了什么,于是道:“王舍人的意思是苏章二人是因韩相公举荐,故而考官们这才点了他们为三等,而我因非韩相公所荐,故而不得入等。”

    王安石重新打量王魁,半响后道:“你还是去富相公府上问吧!”

    说罢,王安石欲走,王魁立即追上道:“富相公如今人在西京,王舍人此地除了你没人可以帮我,殿试上你数度维护之恩,王某一直记在心底,日后必然犬马相答。”

    王安石摇头道:“殿试我秉持公心为国举贤,何尝有将官家恩典,丝毫私相授受之意。你不必来寻我了。”

    王魁心底一噔,当初在殿试听闻王安石为自出力甚大,与杨畋吵了天翻地覆不说,不惜还得罪了未来的姻亲章越,怎么如今竟如此冷漠无情。

    王魁知对方不肯帮自己,但仍是不肯放弃硬着头皮几近哀求道:“王舍人,外头一直有些流言蜚语,但都是他人编排中伤。王某处身立世问心无愧,还请王舍人看在富相公面上再帮我一次。”

    王安石一怔,问道:“俊民,难道富相公没与你言过,你与富家的婚约已是取消了么?”

    王魁闻言整个人愣在原地。

    “王舍人说笑了,怎会有此事,在下怎么没听说,若是真的,为何富相公还会举我赴大科。”王魁强笑着言道。

    王安石有些不耐道:“此事我也不知,但老夫不至于骗你,不如你先去问冯学士,老夫事忙先行一步了。”

    说完王安石举步离去,原地留下了失魂落魄的王魁。

    “怎会有此事。”

    王魁摇头自言自语,猛然间他似想到了什么,神色一下子变得极难看。

    “尊驾让一让,莫要挡着仪驾。”

    舍人院前的禁军出声了。

    王魁点了点头,如行尸走肉般走在街道了。

    也不知走了多久,王魁突然停下脚步目光空洞地看着街上的人来人往,陡然间仰天惨笑。

    “富弼你负我,既取消婚约,又让我考什么,不是成为众人口中笑柄么?素娥,你好狠,居然不透半点口风,你们瞒得我好苦,也骗得我好苦。”

    “负我,负我,你们看我失势了,都来落井下石么?”

    “早知道这世上都是世态炎凉之人。你们何尝看得起过我。”

    说完王魁似疯笑起来,然后整个人喝醉酒般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行走,最后脚底一滑,整个人跌坐在道旁的泥泞里,身上的衣袍都是脏了。

    不过王魁却丝毫不觉,依着墙根在那边哭边笑。

    路旁行人见了王魁如此,都纷纷避开,对着他指指点点。

    “爹爹,此人莫不是疯了吧。”

    “你听他口中似念念有词喊些什么。”

    “他口中所念的桂英,桂英到底是谁?”

    “看来是记挂心上人,为情所伤,难怪落魄如此,看着也是个读书人啊,如此说来也是个痴情人。”

    “好好个读书人怎么如此斯文扫地,不过看得也是怪可怜的。”

    却说章越以阁试三等入御试,这虽不是最后的等次,但意味着御试里最少也有一个第五等的名次。

    得知了自己等次后,章越第一件事就是去欧阳修府上感谢举荐之恩。

    章越到了欧阳修府上后,欧阳修还未放衙。他与欧阳发,欧阳斐,以及欧阳修的幼子欧阳辩坐在一起聊天。

    反正欧阳发知道章越入了御试比自己还高兴。而自家娘子也是欢喜,特意拿了茉莉花茶招待章越。

    沁人的香气溢在鼻尖,顿觉得炎炎热意褪去,只剩下一室如春。

    章越想起当初因寻茉莉花茶偶遇吴安诗,当时还因言语一时冲突,而差点错过了这段姻缘,也险些辜负了佳人的美意。

    如今时过境迁,仔细思来倒另有一番滋味。

    不久欧阳修回府了。

    他一见章越即是笑道:“好个章三,可知如今两府,两制都因你争论个不休么?”

    章越笑了心道,还不是你非要叫我回来考试,让我装这个逼么。

    章越面上却道:“蒙伯父抬爱,否则小侄亦争不到此机。”

    欧阳修呵呵道:“两魁于天下,实为古今盛事,至于制科三等,当年连老夫保荐你之时更是想也不敢想。如今两府两制商议过后,以为御试你与子瞻只能一人入三等,如今你可需给老夫再挣这个脸面。”

    章越心道,果真阁试两个三等,太过于轰动。故而最后的御试肯定要淘汰一个,那么自己和苏轼只有一人可入三等了。

    欧阳发低笑着道:“一个三等已是旷古震金,何况两人,度之放手去考。爹爹于你和子瞻是手心手背,不好说哪个,但我可是独望你入三等。”

    章越闻言与欧阳发相视一笑。

    欧阳修听了笑呵呵地对欧阳发道:“你也编排起爹爹了。”

    说到这里欧阳发让两个弟弟先回房,然后道:“其实听闻两个三等未必不可,听闻是王舍人大力反对此论,倒不是韩相公与爹爹不肯力争。”

    章越心道,好你个王安石可谓是一而再,再而三啊。

    欧阳修道:“诶,发儿怎么话传成这样了,这话不是王介甫说的。不要什么都安在他的头上,我们做人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欧阳发先领了欧阳修的教训,然后道:“爹爹,当年若非是你多番举荐,王介甫焉有今日,如今…”

    欧阳修道:“此事不怪介甫,反而是我,没帮他在韩相公面前说话,要他委曲求全,他那宁直不弯的性子,怎可受之。”

    欧阳发明白,王安石如今与韩琦势如水火。自己父亲身为二人的好友理所应当为二人缓和。但自己父亲却让王安石退一步,故而才言自己对不住王安石。

    韩琦如今出任昭文相已是关键之时。韩琦还承诺他若出任昭文相后,提引自己父亲升任参知政事。在这个档口自己父亲无论如何都不能与韩琦有丝毫意见相左之处。

    更不用提为王安石说话,何况王安石公然削宰相的面子,还是在韩琦欲升任昭文相的要紧之时。

    当初提点广南西路的李师中弹劾知州萧注。朝廷将萧注坐责,贬为泰山团练副使安置。

    当时贬官的制词为王安石所写,中书颁降的词头到了舍人院,王安石认为词头里有几个字不妥要求修改。

    中书对王安石的要求不予理会,过了几天朝廷就颁布诏令舍人院不得修改文字。

    王安石大怒自己写了一份奏章大骂执政,还让舍人院同僚尽数签名。

    虽没有点名,但富弼去位后,只有韩琦一人独相,骂的是谁根本不用猜。

    王安石奏章里言“挟圣旨造法令,恣行所欲,不择义之所非”都是极严厉的批评,句句都是对着韩琦来的。

    但欧阳发认为无论如何王安石都受自己父亲的提携,不能心存怨言,还应该接受父亲的调解。

    章越不知道为何欧阳修不肯为王安石说话,但他没有插嘴,大佬间争斗绝非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清楚。不是什么都冲谁来的,可能是神仙打架被误伤也说不准。

    不过以往欧阳修父子与自己谈的都是风花雪月,诗词文章,如今谈官场上的事,显然是把自己当作自己人来看待了,这才是最要紧的。

    欧阳发道:“爹爹,朝堂上都传,说修起居注时王介甫上八疏辞官,如今知制诰了却不辞官了。言此人性伪至极。”

    章越道:“伯和兄,修起居注时是富相公所举,如今知制诰是韩相公所举的吧。”

    欧阳发还未明白章越的用意,欧阳修已笑道:“度之真可谓见事明了。其实介甫与我曾言,富相公虽丁优但并未去位,过两年还是要回朝的。韩相公此举如断人后路。”

    欧阳发道:“可是爹爹,富相公日后不入中书,还可任枢密使。”

    不过欧阳发亦言此说太牵强言道:“听闻当年王介甫在韩相公幕府时即颇为不睦了。”

    欧阳修道:“这我倒未听介甫言过,不过他曾道当年西夏屡败,韩相公难辞其咎,其才具难堪大任。”

    章越心道,这王安石当年给韩琦的评语,不是除了长的帅外一无是处吗?

    怎么与我差不多?

    章越想到这里对韩琦生起一股同命相连之意。

    为什么像我们这样长得帅的人,就要背负不被世人理解的痛苦。

    欧阳修忧心忡忡地道:“介甫的性子我清楚,他不会如此善罢甘休的。”

三百一十八章 相交

    御试之前。

    汴京大街小巷,各个官衙都在热议阁试出了两个入三等之事。

    苏轼苏辙二人的文集,被人拿来争相传抄,一时洛阳纸贵。

    至于章越之前在坊间贩卖的文集,顿时也被人重新拾起再读。

    正所谓人的名儿,树的影儿,因为阁试入三等之事,之前对于章越进卷集铺天盖地的指责和,甚至被士大夫们讽刺为圈钱之作的批评声。

    一下子顿时消止。

    于是当初那位购买章越书籍鸡贼无比的书商,顿时又将留下的雕版再度印刷了一遍。

    因雕版已是印刷过两次,雕版早已被墨水侵蚀的不成样子,不少字印出后都是不清晰,但即便如此,也是挡不住热情购买的人们。

    除了销量的大增,同时各种各样的热议,重新又掉了一个头。众人重新议论起进卷集的不凡之处,赞美之词日渐增多。

    市面上也不凡自带干粮的粉丝狂吹,譬如良心之作,呕心沥血,披肝沥胆之词,比比皆是。顿时将之前的批评声都压盖过去了。

    之前骂声铺天盖地时,章越躲在太平兴国寺对此是丝毫不闻,但如今好评如潮,声音传至耳边却是挡也挡不住。

    深巷里的一间旧屋,因年久失修仍挡不住从缝隙里吹进的秋风。

    正埋头苦读的郭林紧了紧衣裳,伏案继续苦读,正所谓五十少进士,三十老明经,如今二十多岁的他对于明经科而言年纪已是不小了。

    为了应考,很多当初读过的经义注疏都要重新拾起来再背诵一遍。

    但即便自己背得再熟,但到了科场上却总有疏漏之处。这就是明经科考生的悲哀,譬如进士科文章的技法境界,总是可以随着努力而提高。

    可明经科随着记忆力的衰退,可能一年还不如一年。

    不过郭林对于苦熬早已习惯,这时他听得屋外似有摊贩在叫卖应制书籍。他披衣走了出去,见了其中有章越的进卷集,毫不犹豫地从囊中掏出最后几个铜钱将之买下,然后带回屋内

    郭林读了会书,听得外头敲门声。

    他起身开门不由一愣,但见章越提着两壶酒,满脸笑意地站在门前。

    “师弟……不,状元公……”

    章越作势欲踢道:“若你这般呼我,休怪我翻脸无情。”

    郭林笑出声道:“好,师弟。”

    章越走到郭林屋内,当即将酒放在一旁,又从兜里取出油纸包好的两斤卤牛肉放在桌上。

    章越笑道:“汴京里正经酒楼都不卖牛肉,我还是从偏僻巷里一处酿鹅店里寻来了些许,这可不比咱们当初在乌溪的时候,随处可以买得牛肉。师兄,今日你可要好好陪我喝一杯。”

    郭林闻言笑道:“好,我给你去温酒。”

    章越看着郭林忙碌,不由感慨道:“你说可笑不可笑,汴京城里什么都有,但就是没有牛肉,咱们当年读书时乡里什么都没有,但要寻个牛肉倒是不难。”

    郭林一面忙着,一面听章越说话。

    章越口中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且来来回回地在屋里走着,还看见压在书堆里的一本书,正是自己的进卷书。

    进卷书旁有一行小字,师弟文章又进,甚喜矣。吾亦加勉。

    章越看到这里口中的话不由一顿,转过身往眼睛里抹了抹,又担心被郭林发现继续说起话来。

    章越与郭林喝了半日酒,谈了半日,最后醉醺醺地散去。章越走到街头,如今自己虽名盖京华,但反是有等孑然一身之感。

    这时却见路边有辆骡车停在一旁。

    上面的人惊喜道:“这不是度之么?”

    章越看去却是苏轼,苏辙两兄弟,车上还有数人分别是林希,还另两人章越不识。而方才招呼之人正是林希。

    苏轼当即笑道:“度之我们正要一起去瓦舍看戏,不如同去。”

    章越看向车上不认识的两人微微迟疑,苏辙笑道:“度之我与你引荐,这位姓王名汾字彦祖、这姓顾名临字子敦。”

    章越听说过二人,心知他们都是苏轼苏辙林希的同年。

    不过章越迟疑不是二人,他听欧阳修说过,苏轼与他有三等之争,此去万一……他还记得清朝有次科举,两个好朋友争状元,一人故意在殿试前天晚上请对方到家里睡觉然后大放爆竹,导致对方第二日不得不喝参汤强打精神考试。

    章越心想,自己又岂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

    苏轼苏辙两兄弟是干这么下作之事的人么?

    当即章越笑道:“既是如此就叨扰了。”

    说完章越也是登车。

    驾车的骡子也是力大,拉着六人在汴京街头飞奔。章越迅速与众人熟络起来。而王汾顾临知章越状元兼阁试三等之名,日后前途无量,也是从生出结纳之心来。

    众人到了瓦舍点了茶果,一面看戏,一面聊天。

    苏轼性子诙谐擅谬,苏辙则沉默寡言,初时相交时觉得苏轼明快大方深合我心,但你这么觉得,别人肯定也这么觉得。历史上苏轼就属于朋友太多那等,故而未必会那么记得你。但苏辙则不同,与他这般处久了,一旦人家认可了,倒是能把你放在心上。

    是夜月色溶溶,戏台上锣鼓声不断。

    戏至精彩,苏轼不由高兴得带头喝起彩来,旁人有认识苏轼的,不少上前见礼。章越则别过脸去与苏辙,顾临,王汾,林希他们说话。

    清风徐来,这样繁华喧闹之地,不知为何却正好合了章越些许落寂的心境。

    当夜众人兴尽而散,苏轼苏辙先送了两个朋友后,最后用骡车将章越送至府上。

    临别之际,苏轼苏辙兄弟都下骡车与章越依依惜别。

    送别章越上了车后,苏辙对苏轼道:“章度之真诚实君子也,是个值得交的朋友。”

    苏轼欣然道:“然也。”

    说完二苏驾车而去。

    之后御试前三日,章越与家中闭门不出,谢绝一切来客。他每日早起写一篇策问,午后再写一篇策问,临睡前再写一篇策问。

    如是三日,章越自觉得将整个人的状态调整至最佳。

    到了八月二十五这日,苏轼苏辙章越三人一并至崇政殿赴御试。

    而这一场御试,也在后世科举之中留下了不少的佳话。

三百一十九章 御试

    八月二十五日,章越,苏轼,苏辙三人着绿罗袍,朝靴与朝笏至东华门等候。

    三人见了面彼此点点头,没有多说话,立在东华门前。

    旭日从汴京城的东边冉冉升起,驱散了汴河上的雾霭,绵延的城墙将小半个汴京城都笼罩在阴影中,亦将章越身前拉了一道长长的影子。

    章越调匀呼吸,心情微微起伏。

    五个月前经过此门赴殿试,如今又经此门赴御试。

    当初尚是布衣之身,如今已是释褐为官。

    解试第三,省试第二,殿试第一,阁试三等,具往矣。

    长缨已在手,手缚苍龙就在今日!

    此刻东华门已开,迎候众人不是閤门官或小黄门,而是胡宿,沈遘,范镇,司马光,蔡襄五名儒学大臣。

    他们是御试的考官,章越二苏上前与五名考官在门下对拜。

    何至于考官亲自出迎?

    因真正‘主考官’还在后面。

    这等礼仪,真是无愧于大宋最高规矩的考试。

    胡宿乃自杨亿之后西昆体的大家,这五名考官以他居首。

    至于沈遘,范镇,司马光,蔡襄等章越都或多或少打过交道。

    其中范缜是二苏老乡,司马光可是二苏老朋友。

    至于蔡襄似对于章家一直不太友好,沈遘则不好说。仅从考官看来,似支持二苏的比较多。

    章越一一与考官们拜过。

    胡宿等亦不敢怠慢,口称状元公。

    章越如今官位虽低微,但礼敬状元是官员士人应有之礼。

    章越三人自东华门而入,一路上穿过重重宫门,经甬道,抵至崇政殿前。

    但见崇政殿左右廊各立着不少官员,左侧居首的是集贤相韩琦,右侧居首则是枢密使曾公亮,列于次则是欧阳修。

    除了二府官员,还有崇文院翰林学士,杂学士,及舍人具列于两廊。

    当章越等至崇政殿时,见得就是此景。当朝文官精英领袖,揽括了眼前宰相及将来宰相。

    他们杂立于此,无不正身或侧身目迎来者,目光既是打量,也是审视,仿佛在居高临下地问着,尔等三人日后可配跻身我辈否?

    章越三人低调地环身行礼,随着胡宿五位考官入殿。

    空旷的大殿摆着三张案几及蒲团。

    静立片刻,官家升殿。

    身材略消瘦,儒雅自适的官家赵祯步至殿上,章越三人行礼参拜。

    御试即是临轩策对。

    一旁宦官正要手捧御诏让主考官胡宿与举人宣读,赵祯举手示意不必,亲自降阶至章越三人面前言道。

    “朕承祖宗之大统,先帝之休烈,但才识寡昧,未烛于理,虽志勤却不能道远,虽治然不加进……”

    胡宿等考官等三名考生都是吃了一惊。

    官家这是亲自御口策问于士。

    这是本朝未有的事……

    章越也是吃了一惊,官家亲自策问于士,也是存在于想象之中。好比董事长亲自向你求教公司的未来战略走向,大政方针。

    这是隆中对,平边策,本朝百年无事札子……

    但问题是章越还是新人一枚。

    二苏也是惊呆了。

    但见赵祯言道:“朕即位至今夙兴夜寐,于今已是三纪,此朕德有所未至,教有所未孚,阙政尚多。四方田野虽辟,但民仍多贫困无依。西境北境虽安,然不得不屯驻重兵。”

    “朝廷百利用尽,至如今浮费弥广。士兵冗多而未练,官员冗列而未澄。虽兴办太学,教民以庠序比兴,然礼乐却未具……”

    章越听到这里瞠目结舌,这哪里是求策,堪比罪己诏啊。

    官家将自己骂得够狠。

    想到当初范仲淹提出三冗,官家用范仲淹改革。但改革一年多,官家即罢了范仲淹,富弼,韩琦一系变法的大臣。

    是官家不想变法吗?

    从此求策来说,官家并没有掩耳盗铃,深知大宋如今的顽疾所在。

    官家继续任用富弼,韩琦为相,意在革除积弊,可为何朝堂上还是循规蹈矩,官员们暮气极重,只知尸位素餐,而不思进取?

    哪怕是富弼,韩琦如此贤良有心作为的官员在位,也不能有所主张呢?

    “……当朝在位官员不以教化为心,治民者多以文法为拘。本朝至今虽禁防繁多,但下民不知避,知法犯法。治官叙法又太过宽滥,至官吏不知畏惧,鱼肉乡里无所顾忌。朕在位至今,百姓受苦者日多,怨怼朝廷者不少。”

    章越听到这里,不由自惭形秽,所谓君辱则臣辱,天子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作为官员们真可谓羞愧难当。

    说到这里,赵祯背过身言道:“是岁以来,灾异数见。六月壬子,日食于朔。淫雨过节,暖气不效。江河溃决,百川腾溢。朕思量已久难辞其咎,过错在予一人。天灾**皆不虚生,缘自政治不修而起。

    ……朕欲求治推寻前世,探观治迹。汉孝文帝尚老子而天下富殖。汉孝武帝用儒术而海内虚耗。难道非治道有弊,而因治世不同?……”

    章越听到这里都不知说什么,罪都在朕一人。

    这还没煤山呢,也没有诸臣误我。

    大宋如今虽惨淡,但至少还可以折腾呢。

    章越看着赵祯背影,略感沧桑,深觉得官家当到他这份上实在太不容易了。

    策问至此,完全是国家到了这个地步,全是朕一人的过错,痛心疾首至极。

    ……王政所由,形于诗道,周公《豳》诗,王业也,而系之《国风》,宣王北伐,大事也,而载之《小雅》……

    周公《豳》诗说得是诗经豳风里《破斧》一篇。

    国风是百姓所作,与贵族所作的雅,记载国家大事颂不同,破斧称赞了周公东征之事。

    周公东征乃王业,但不出现在颂之中,而出现在百姓所作的国风之中。

    至于宣王北伐,也是国家大事,不出现在颂之中,而是贵族所作的小雅之中。

    ……周以冢宰制国用,唐以宰相兼度支。钱谷,大计也。兵师,大众也。何陈平之对,谓当责之内史?韦弘质之言,不宜兼于宰相?钱货之制,轻重之相权;命秩之差,虚实之相养……

    周朝唐朝都以宰相管理财政。

    汉文帝问右丞相周勃,国家每年钱粮多少,审理案件多少?

    周勃不知道,问左丞相陈平,陈平答曰,案件的事归廷尉,财政的事归内史,你问我干啥。

    汉文帝大怒,那朕要你这宰相干啥?

    陈平说,宰相是辅佐天子的,安抚外夷,和睦百姓,使官员各司其职就好了。

    汉文帝很是欣然。

    唐武宗时李德裕为相大权独揽,韦弘质上疏说宰相不合兼领钱谷。

    李德裕大怒上疏反击骂道‘弘质贱人,岂得以非所宜言,上渎明主’。

    章越听到这里,知官家是在问相权,也就是制度。

三百二十章 题眼

    李德裕是唐朝一位富有作为的宰相。

    当然其揽权之事,也令他遭了不少后世的骂名。

    但章越记得不止一次听到说蔡确似李德裕。

    一次是黄好义告诉自己的,他的兄长黄好傔与蔡确是同乡发小兼同年,蔡确读书时穷得没钱时常去黄好谦那蹭饭。一日二人去吃饭,正好遇到一人看见蔡确就对他说,你长得像唐朝宰相李德裕。

    此人又对一旁的黄好谦道:“他以后发达了会提携你的。”

    还有次是在太学里蔡确与同窗出游,正好遇到一个道士。道士见了蔡确拦住对方言道,你长得也像李德裕。蔡确不止一次这么听说了笑问,那我也会作宰相么?

    道士说会。

    蔡确又问,也会像李德裕那样贬官到岭南老死在那么?

    道士说也会。

    蔡确即默然了。

    反正蔡确似李德裕之名,在太学里传得很开。章越也觉得对方能力及行事的魄力,倒真有几分似李德裕那样的名臣风范。

    再说到题目,天子举李德裕不是无的放矢。

    宋朝将度支归三司使管,以分宰相之权。但相权与三司使之争由来已久。

    如今大宋财政赤字是一个天大的问题,范镇,司马光都主张将度支归于宰相管理,以解决目前的财政问题。

    故而官家有此而问。

    章越深感若上面是国家面临问题,下面是真正的解决之道,从虚到实。

    官家脸色有些苍白故而顿了顿,念了好长一段话觉得气力有些不支,当即命一旁的胡宿将策问念完。

    胡宿对着诏书继续问道:“水旱蓄积之备?边陲守御之方?圜法有九府之名;乐语有五均之义。”

    九府圜法是太公望所出,这是钱法。

    后面每一条都是实政之事,当然也可以从务虚来答,也可从务实来答。

    最后胡宿言至:“富人强国,尊君重朝。弭灾致祥,改薄从厚。此皆前世之急政,而当今之要务。子大夫三人悉意以陈,毋悼后害。”

    御试的策问题目已是念毕。

    章越,苏轼,苏辙三人都是行礼道:“臣知晓了。”

    赵祯见胡宿念毕点点头,温和地笑道:“你们好生用心答之。”

    说完赵祯即离殿歇息了。

    御试与其他考试不同,当场考后考官当堂御卷,最后评出高下。即是一考完即出成绩。

    至于韩琦,曾公亮,欧阳修等率领两府官员亦是面见官家后告退不表。

    章越二苏于崇政殿内坐下。

    这御试需举人写一篇三千字以上根据方才官家所问而答的策对。但这策对并不好写。

    章越坐下后抬起头,但见胡宿,司马光等考官们皆立于左右。

    进士科是解试考官是司马光,殿试考官是王安石。

    而之前阁试是王安石,御试是司马光,反正哪里都离不开这一对好基友。

    章越凝神于题目上,首先将策论上的题目于答卷上先抄录一遍,然后以‘臣谨对日’三个字开头答卷。

    章越一边抄着题目一边于胸中酝酿,一旁的苏轼也是如此。至于苏辙则双手抱胸先一个字不抄,正坐在案前闭目构思文章。

    但见苏轼抄完题目后,略一思索即提UU小说了下去,章越见此心底一凛,苏轼真是文思敏捷,自己还丝毫没有眉目呢。

    苏轼已经用那奇特握笔之姿,笔不加点地写下了自己策论。

    “臣谨对曰,臣闻天下无事,则公卿之言轻于鸿毛,天下有事,则匹夫之言重于泰山,非智有所不能而明有所不察,缓急之势异也。”

    “方其无事也,虽齐桓之深信其臣,管仲之深得其君,以握手丁宁之间,将死深悲之言,而不能去其区区之三竖。及其有事且急也,虽唐代宗之庸,程元振之用事,柳伉之贱且疏,而一言以入之,不终朝而去其腹心之疾。”

    “夫言之于无事之世者,足以有所改为,而常患于不信。言之于有事之世者,易以见信,而常患于不及改为。”

    苏轼的文章如水银泻地般,又有等海涵地负的大气,若是旁人见了定是要拍案叫绝的。

    然而章越却仍将笔搁在一旁,构思题目。

    首先要把握一个原则,赵祯在策问将自己批得一无是处,但身为臣子的绝不可如此批评天子。

    领导开会先检讨说我有些地方作的不对,还请大家以后多指教。一旁的人站起身来道,是啊,领导你有一二三不对的地方,希望你以后多改正。

    这样的员工恐怕就…

    即便是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但方寸还是要把握好的。

    章越想到这里已过了半个时辰,却见一旁苏辙也已是动笔了。

    苏辙先抄录题目,然后写下臣谨对曰,臣不佞,陛下过听,策臣于庭,使得竭愚衷以奉大对……

    ……陛下策臣曰:“朕承祖宗之大统,先帝之休烈,深惟寡昧,未烛于理。”又曰:“志勤道远,治不加进,夙兴夜寐,于兹三纪。”此陛下忧惧之言也。”

    “然臣以谓陛下未有忧惧之诚耳。往者宝元、庆历之间,西羌作难,陛下昼不安坐,夜不安席。当此之时,天下皆谓陛下忧惧小心如周文王。然而,自西方解兵,陛下弃置忧惧之心而不复思者,二十年矣……”

    与兄长苏轼的制策不同,苏辙的制策令人看了是倒吸一口凉气。

    不过这等犀利的辞锋倒也是令人浑身一震,看得后背湿出一身冷汗。

    如今苏轼,苏辙开写后,章越仍未动笔,此番御试他倒真落在最后一个了。

    章越不同于苏轼,苏辙,他构思起五百字的阁试可以轻巧作答,但三千字的御试,他要先想自己策问的题眼在哪。

    在他看来古往今来最好的制科策对,即是董仲舒给汉武帝献上的天人三策。

    这篇策问他反复读了好几次。

    当时汉武帝也是如今日宋仁宗般诚恳求教,向董仲舒言,朕欲闻大道之要,至论之极。

    章越想到,咱大宋落到现在这个地步,是皇帝的问题么?

    不是,退一步说来帝王将相并不是历史决定因素,更深一步是制度问题么?似近了一步。

    然而制度更深一步,是这个国家的科学,技术,文化所决定。

    君王的德与不德,官家又多纳了几个妃子,又建了几个宫殿,是儒家献策思路。

    钱不够让皇帝自己多节约。兵不能打,让皇帝谨慎择将,官场吏治败坏,选一个贤人当宰相。

    如此策论自也一等是论调,不可贸然否定。

    比起片面地指责制度,不去探讨制度背后俗成的原因,容易纸上谈兵。

    故而还是从最上位者德行来讨论,这是最不容易错的方法。

    所以为何董仲舒的天人三策能得到赞赏。

    因为他的制策并非是应对权变之策,而是上总结历史教训,下能解决当前汉朝面临的问题。

    但如今官家亲策,令章越走到如当初董仲舒一般的位置,他到底该说什么呢?

    章越此刻已想清楚题眼,最后一个动笔。

    臣谨对曰。

    陛下于庭策问于臣,求直谏献策,此非臣之愚钝所能明也。臣寒窗十年,谨案史书古今循环之治乱,浮潜人事之代谢,探讨三代以降之制度,观天命之所归,民心早有背向所附。

    观天之道,执天之行,何也?

    ……

    章越于文中细谈之。

    天道是什么?

    天地不仁,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说白了万事万物都要灭亡,从有序至无序,这就是熵增定律。

    但人道,逆熵而行,说白了就是活下去,从无序至有序。无序是天性,不想工作,我想躺平,但有序是活下去,越是强大人,国家,文明,越是有序。

    故而国家要想振作,就是无序至有序之道。

    如何有序?首先就是在于‘庄’要强。

    这里章越可以先回答官家所问‘汉孝文帝尚老子而天下富殖。汉孝武帝用儒术而海内虚耗。难道非治道有弊,而因治世不同?’。

    为何汉文帝用黄老,天下安定?汉武帝用儒术,海内虚耗?

    没有汉武帝,搞不好就要有汉徽宗了。

    汉朝的匈奴与宋朝的西夏,辽国是一个意思?

    汉朝防御匈奴尚用不了这么多兵马,这边和亲维持着,若是宋朝将防御西夏,辽国的边境上的重兵一撤,岁贡一停,那就亡国了。

    所以为啥宋朝不学汉文帝?

    就是因为治世不同,故而治道不同。

    章越写到汉文帝用黄老,治国以宽,故民力得以修养,府库得以充实,汉武帝亦非纯用儒术,而取王霸之道,治国从严,虽海内虚耗,却制得匈奴南越。推其功,也在于文帝与民休息的宽大之策。

    宋朝有高梁河之败,汉也有白登之围,但为何一个走向了强大,一个走向了衰败?

    宋朝能不能学汉朝,先以宽与民休息,再以严全国暴兵办法,最后击败西夏辽国呢?

    不行。

    章越这篇策论的思路,还是在于‘强庄’之上。

    好比玩股票,庄家只干两件事,吸筹,拉升股价。

    吸筹,增加手中筹码,变为强庄,之后才能拉升股价。

    这个结论对不对,且不说。

    但这个是题眼,全篇文章围绕着这个题眼作文章,就不会有错。

两百二十一章 强干

    苏轼苏辙皆在奋笔疾书,字迹渐渐落满了卷上。

    章越如今也是后来者渐渐居上,有了题眼,整篇文章就其而发挥如此就好写了。

    其实写文章就是学习,学习就是写文章。换句话说,输入就是输出,输出就是输入。

    对于大宋的顽疾,章越有时候确实没有想得那么深入。但将自己观念写来下,就是学习的一等过程。

    就好比苏轼说他读史书,都是抱着一个目的去读,有的是财货,有的是吏治,有的是刑名,如此每读一遍下来就都有不同的收获。

    至于写文章也是如此。

    当你抱着一个目的去输出时,不知不觉你以往的读过书,曾经一闪而过的观念,最后就自然而然地凝于你的UU小说了。

    故而回到‘强庄’上,这即是题眼。

    章越写至伏惟制策有‘田野虽辟,民多无聊。边境虽安,兵不得撤。利入已浚,浮费弥广’。

    臣闻至道年间版籍之数仅有七百七十三万户,至皇佑五年天下户数已一千五十三万户,是以田野虽辟,然户口加增,田地人均犹少,此为一也。

    天下之民聚而不均,吴越地少人多,湖广则地广人稀,若使饥寒待罪之民,徒此开辟田亩,可谓去狭就宽,此为二也。

    在荆襄地,多土官少流官,可命朝官在此抚治,设军寨,务屯田事,以生民熟民分治。

    利入已浚者何也?工尹商阳杀三人而止。

    章越文中的意思,即迁徙罪民于荆襄屯垦,同时在地方改土归流,若说‘强庄’是题眼,是章越作题的总纲。章越句句皆不离‘强庄’二字。

    田野虽辟至利入已浚一个意思。

    可供开垦的田地已尽,利入已浚之意,就是朝廷想方设法都无法刺激经济。

    这也是每个王朝的通病。

    王朝初期,户口经过乱世降至一个地步,百姓可以用不断屯垦荒地来恢复生产,那时候朝廷只要以宽治天下,将手中筹码不断派发出去,即可天下大治。

    但人口饱和后,就无可避免地陷入了内卷。所谓内卷,就是无法用帕累托改进的办法解决社会问题了。

    当然宋朝还是可以通过开垦湖广,引入占城稻的办法来作大蛋糕。但大宋如今最大的问题还是在贫富不均严重,也就是分蛋糕的方式出了问题。

    为什么会‘利入已浚’?

    工尹商阳上战场时,说我早朝时没有座位,宴席时没有座位,杀三人就够报答君恩,多杀一人也不干。

    朝廷之‘利’被层层截留,到不了商阳等士民手里。

    内卷严重,最后导致付出与回报不成正比。

    同时对于既得利益者来说,割起韭菜而言简直不要太容易。

    章越继续写到‘为国之道,利出一孔者王,二孔者强,三孔者弱,四孔者亡,若不抑兼并,则利出百孔。伏惟制策有‘意在位者不以教化为心,治民者多以文法为拘。禁防繁多,民不知避。叙法宽滥,吏不知惧。’

    陛下所忧者,臣亦思量久亦。昔仲尼曰:“政宽则民慢,慢则纠之以猛。猛则民残,残则施之以宽。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政是以和。”

    今耶政是宽是严?

    其病在于上宽下严,君宽臣慢,法滥民犯。

    章越用‘伏惟制策’来引用答之。

    那么下面必须一段一段引用天子策问上的原话,根据此来下答。

    利入已浚说明无法再以宽治国,必须转而抑兼并,就要治国以严。

    将当初放出去的筹码收回来,权力收回中央,等到危机渡过再以宽,派发筹码拉升股价。

    秦朝失天下在于只严不宽,元朝则在于只宽不严,不宽严相济就摆脱不了治乱循环。

    谭嗣同曾说,两千年来皆秦制,这句话有所误。元朝治天下就是放养政治,与草原上部落制管理差不多,最后也失了天下。

    同样的草原游牧部落比中原王朝相比哪个不是治国以宽,最后也没几个比中原王朝长命的。

    反观大宋的劲敌西夏和辽国,都是组织化军事化远胜过之前的草原部落,同时又保留着草原部落的勇猛彪悍。

    政府有序而民有序,这是理想之制。

    但宋朝反过来政府无序而民无序,朝廷不许百姓杀牛,但民间牛肉屡禁不止,朝廷不许私渡,但民间私渡泛滥,朝廷不许百姓私酿酒,但民间私酿成风。

    这是法滥民犯。

    朝廷立法得不到执行,反而给了很多胆大妄为只人钻了朝廷的空子,趁机谋取暴利,最后遵纪守法的人吃了大亏。

    章越写至‘法滥,则民不知所惧不知所止,民犯,纵有万世良法也不能守。

    写到这里,章越见苏轼已是写毕,正上交卷子。

    至于苏辙也快写完了,自己方才写至一半。

    此刻日是偏西,胡宿,司马光等数位考官于殿中挪着步子。

    章越汗珠从鼻尖滚落,他举袖拭汗,提笔继续写至,伏惟制策有“周以冢宰制国用,唐以宰相兼度支。钱谷,大计也。兵师,大众也。何陈平之对,谓当责之内史,韦弘质之言,不宜兼于宰相。”

    章越写到这里,略有犹豫,若写赞同宰相兼度支,有些报答富弼,韩琦荐自己赴制科的嫌疑。

    但相权次于君权,也是强庄的一部分。没有强势宰相,如何担变法之任,没有财权的宰相,又何谈强势宰相。

    章越既是如此就要一以贯之,所以他在文中赞同了宰相应兼三司。

    如此加强朝廷权力,同时宰相应是官家可信可用之人,久其任而待之考其绩也。同时宰相又得具韦贤之贤。

    理财若不得法,虽俭约但民不富,虽忧勤而国不强,其责任在于宰相。

    此刻苏辙也已是交卷,日头正好被一片云彩挡住,以至于崇政殿上变得有些昏暗。

    章越写得已是汗流浃背,众考官的目光皆是注视于他一人的身上。

    章越此刻已写至收束部分。

    而于其末复策之曰“富人强国,尊君重朝。弭灾致祥,改薄从厚。此皆前世之急政,而当今之要务”

    陛下咨臣国事,臣不能尽其辞,唯所见者富室连我阡陌,为国守财尔。当今之际,使兼并之家不积蓄富厚,蚕食细民所得。抑豪强,伸贫弱,使贫富均受其利。

    陛下咨臣富人强国之道,臣以为欲富其国,必先抑其兼并,然欲抑兼并者,必先强其干。强干为体,抑兼并为用,事有本末,不可颠倒,循序渐进,徐徐图之,方为治国之本。

    强其干则尊君重朝,弭灾致祥,改薄从厚,法出于中枢,令出而天下不疑,谨而遵之。

    臣恳切忠言,拳拳之心尽书于纸上,其斗胆进其猖狂之说,惟陛下宽臣万死,幸甚幸甚!臣章越谨对。

    随着章越最后一笔于纸上书完,终于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

    等到自己抬起目光时,却见胡宿,司马光等人都惊奇的看着自己。

    章越不知当自己最后一笔写完之时,本是遮住日头的乌云陡然散去,万道金光一霎那间落满了崇政殿殿前。

    顿时满殿之上,金碧辉煌。

    章越沉浸于卷上丝毫不觉得。

    但在胡宿,司马光等人的眼底,此番景象可称得上是一等祥瑞。

    这一篇文章耗去了章越全部的精力,他站起身用袖擦去额头颈上的汗水后,从桌上拿起卷子走至胡宿的面前,双手奉上。

    胡宿竟是不敢怠慢,双手接过了章越的卷子。

    胡宿温和地对章越言道:“请状元先至偏殿歇息,我等阅卷之后,即是告知入了几等!”

    章越躬身行礼道:“多谢了。”

    说完章越大步离开崇政殿。

    他来至偏殿,正见得苏轼苏辙兄弟二人在此坐着,早有宫人在此摆上茶水点心。

    章越看见有茶,也是忍不住端来茶壶来直接用壶口对着嘴一番牛饮。

    苏轼苏辙见章越如此都是笑了。

    章越用袖子一抹嘴角笑道:“考场上汗出一身,着实口渴难耐,令贤昆仲见笑了。”

    苏轼笑道:“我们也是如此,度之,咱们坐下闲聊。”

    章越点了点头,考完之后,顿时自己也抛开了心结,不再继续将他们视作对手,而与二苏兄弟坐下畅聊起来。

    相谈之间,三人正好看到殿外远处一片金云正笼罩在重重宫殿的上方,万道霞光从金云四面射出,将宫殿照得仿佛铺了一身的锦缎,直似天上的仙宫一般。

    章越,二苏似也从未见过这番情景,一并走至窗边眺望。

    “度之,怎么看这金云霞光?”苏轼向章越问道。

    章越道:“好兆头,你们看那锦云,这说得是我们三人前程似锦啊。”

    苏轼畅笑道:“说得好,虽试未出,但你我三人也算是同年,但盼日后有日皆身至公卿,报效于主上。”

    章越点头道:“子瞻兄说得好,当是如此。”

    一旁的苏辙微微笑着,他不由想起了那相士对自己所言的‘遇三遇早’则贵的话,难道就是应在今日。

    但可惜的是,自己兄长与章越之中唯有一人能入三等。

    正当三人眺望着锦云之际,在崇政殿内,胡宿,司马光,杨畋等五位考官就着三人卷子的如今爆发了激烈的争执。

两百二十二章 谁为三等?

    崇政殿内。

    三名考生的卷子呈于五名考官的面前。

    一边是一门三苏名声动于天下,一边则嘉祐六年的状元郎。

    众人先看苏轼的文章,五名考官一并称许。

    司马光先是赞道:“制举之前,苏子瞻与老夫言,直言当世之故,无所委屈,如此看来可谓句句匡正。

    蔡襄笑道:“难怪此子被张乐道(张方平)以国士相许,欧公还曾与我赞苏子瞻,说几十年后,就没人知道他的文章了。”

    几位考官都是笑了,对于苏轼的文章他们都是服气的。

    胡宿发话道:“可入三等。但不着急断言,先看了另二人的制策再道。”

    众人一致称许道:“此为老成之言。”

    其次众人又看苏辙的卷子。

    苏辙的卷子着实令考官们倒吸凉气,这是什么话?

    “二十年矣。古之圣人,无事则深忧,有事则不惧。夫无事而深忧者,所以为有事之不惧也。今陛下无事则不忧,有事则大惧,臣以为陛下失所忧矣。”

    苏辙制策迎面就是一句,批评天子。

    胡宿摇头道:“此非臣子之言。”

    没料到胡宿看了一半,苏辙下面还有另一句。

    “臣疏贱之臣,窃闻之道路,陛下自近岁以来,宫中贵姬至以千数,歌舞饮酒,欢乐失节,坐朝不闻咨谟,便殿无所顾问。”

    苏辙居然说臣道听途说,皇帝你宫中养着千数美人,整天歌舞饮酒,不理朝政?

    胡宿见此勃然大怒。

    皇上也是人,怎么就不能有点正常人的嗜好了?宫里就算有那么多美女,但也是为了社稷操劳的缘故啊。

    苏辙居然将皇帝与有商太康,商祖甲,周穆王,汉成帝,唐穆宗、唐恭宗六位昏君相提并论。

    五名考官也对苏辙的卷子评价不一。

    司马光认为苏辙的卷子,理所应当入三等。

    司马光道:“苏辙之言虽是急切,但非恪守中庸的乡愿之士,忠直而告,反似狂狷不逊。”

    “温公此言差矣,未必无人故作忠直为乡愿。”范镇言道。

    范镇,蔡襄二人一致认为将苏辙的卷子列入第四等。

    主考官胡宿则更激烈,以为苏辙策语不逊,力主黜落。

    众考官们议论不一,暂且搁置。

    最后则是章越的卷子。

    五名考官读了章越的文章后,也是顿时分裂两派了。

    司马光则道:“章子度此文所见虽深,但满篇尽是法家权谋,少言道德,尽言匡正君上,若高第怕是侵官乱政之嫌。但其文章才华见识不可不褒奖,依我看四等足矣。”

    范镇沉默半响道:“吾亦觉得有侵政之嫌,但不可依此贬去一等。”

    司马光道:“不如子瞻。”

    杨畋则道:“我倒与温公之见不同,章度之此文所见之深,更胜过子瞻子由。”

    杨畋看向权理三司使的蔡襄问道:“蔡公之见呢?”

    章越文章认为宰相领度支,对于身为计相的蔡襄而言,着实有些侵犯。

    蔡襄却出声道:“诸位你们相看,苏子瞻与章度之都提及徙民至湖广,而二人之政有何不同?”

    “蔡公有何高见?”

    蔡襄道:“苏子瞻徙民是为去狭就宽,就其问而答。但章度之先迁罪民实边,再改土官为流官,用他的话来说即是改土归流。迁民与改土归流是为强干之道,其文章通篇不离其要。我看可谓道理条贯,纵理源究。”

    司马光听了杨畋之言,突然想起那天王安石点评苏轼苏辙的进卷。

    就是就一事而论一事,通篇无其要,是为纵横家言,所谓战国文章是也。

    章越文章确实条贯清晰,以一论而提领全篇,所谓治国方要是也。当然司马光反对如此强干的治国方要,不过以策对而论,倒是胜过二苏一筹。

    故而司马光不出声了,也不反对将章越降为四等,但也不支持章越为三等。

    司马光则道:“我观苏子由的六国论极妙哉,亦是雄文。章度之此篇不如六国论。”

    五位考官议论了一番出现了分歧。

    苏辙当罢不当罢?

    苏轼,章越谁为三等,众人争论了一番,还是不能相下,最后还是老办法请圣裁。

    至于此刻天已是黑了,章越,苏轼,苏辙三人在崇政殿偏殿等候了半个多时辰,也不见有人出面宣布等次,心底也是奇怪。

    正在这时,苏轼章越三人谈起了策对。

    “度之,你进卷是以何为题?”苏轼问道,苏辙看了兄长一眼,此话也可随便问得?

    章越笑了笑,他知道苏轼这人没有太多心机,于是坦率言道:“以强干为题。”

    苏辙心底暗暗松了口气,然后问道:“度之,是强干弱枝么?”

    苏轼对苏辙道:“子由,此语出自汉书史记·汉兴以来诸侯王年表,汉郡**十,形错诸侯间,犬牙相临,秉其厄塞地利,强本干弱枝叶之势,尊卑明而万事各得其所矣。当初我背汉书时忘了,还是你提醒我的。”

    苏辙笑道:“多少年前的事哥哥还记得。”

    苏辙向章越道:“我记得汉以推恩令削诸侯王之势力,可称强其干,弱其枝。太祖太宗强干之事,是为以文抑武,革除藩镇之事,度之又何来为之?还有推恩令可行么?”

    章越笑道:“推恩令为千古良法,归根到底还在于抑兼并。”

    顿了顿章越又道:“其实我只言强干未言弱枝,不过真要言,当是强干弱枝富民。”

    苏辙道:“度之想得虽好,然而强其干难富民,欲富其民则难强其干。”

    章越笑道:“子由所言极是,此为反复之道,宽猛相济之意。譬如栽树,主干为本,先修剪其支,使主干更挺拔茁壮,待他日枝叶更加繁密。”

    “不过度之可想过那时彼之枝叶,非此之枝叶了。”苏轼皱起眉头言道。

    章越道:“太祖曾杯酒释兵权,亦未尝取代之。”

    苏轼沉思后道:“若是如此,倒似是可行。但怕是想当然尔。”

    章越笑了笑道了一句:“治世不同,治道不同,仅用儒术不足以经纬天下。”

    章越知苏轼,苏辙二人历史上都是反对变法的。

    不过这一刻保守与变法之间,还未到日后剑拔弩张的地步。章越与苏轼,苏辙坦率相谈,尽管观点不同,就好比谈论一件美食般普通。

    好比你是甜党,我是咸党般,大家争来争去不伤情谊。

    多盼望日后也能如此就好了。大家哪怕政见不同,也能够坐下来心平气和聊天。

    正在此刻,忽闻脚步声,原来是韩琦到了。

    三人连忙起身见礼。

两百二十一章 圣意在谁?

    章越是很珍惜与苏轼苏辙二人的情谊的,毕竟穿越之前,他就是苏轼与王安石的粉。

    如今自己与王安石政见相同,但对方却不待见自己。自己与二苏情谊甚佳,但日后却面临着政见分歧。

    苏轼说的忧虑,章越也明白。

    朱元璋杀功臣太多,太子看不过去了劝了几句。朱元璋就拿了个带刺木棍叫他去握,朱标不敢握,朱元璋对他说我杀人,就是将来为你拔掉上面的刺。

    正当章越如此想的时候,一身紫袍韩琦已至。

    韩琦身旁跟着参知政事张升,枢密副使欧阳修,以及十数名穿着青袍官员。

    “见过韩相公,张相公,欧阳相公。”

    章越三人行礼。

    章越再见到韩琦,但见对方须髯长至胸前且如绸般光泽,眉目森秀,身材削瘦,身材上有等士大夫推崇的骨骼清秀之感。

    一眼望去,仿佛如高山大岳,处之深觉威仪甚重,又有等雄杰气象。

    张升,欧阳修也是当朝重臣,但是论到风仪倒真是被韩琦给比下去了。

    韩琦温和地笑道:“老夫刚见过圣驾,几位考官拿着你们卷子请圣裁了,稍后便可知了。尔等在此再等候些许。”

    苏轼,苏辙都是躬身称是,章越也是作恭敬状。

    苏轼,苏辙是张方平引荐给欧阳修的,欧阳修赞誉二人又举荐给韩琦,之后又为韩琦所赏识。

    就连一向甚刚的苏辙对韩琦言辞也是恭敬。嘉祐二年时韩琦为枢密使,苏辙第一次上书给韩琦,称赞对方入则周公、召公,出则方叔、召虎。而辙也未之见焉。

    之前苏辙生病,韩琦特意为苏辙推迟考试一个月。

    眼下苏轼苏辙与韩琦笑着言谈,章越则在旁一言不发,这一幕看得欧阳修频频目视章越。

    章越也是很纠结。

    没错,这一次是韩琦荐他至制科考试,但是他知道韩琦与王安石不仅是死对头,对方还是日后大力反对变法之人。按理来说,自己的政见倾向于变法,则不能似二苏这般与韩琦如此交好。

    不过如今还没到日后政见分歧的时候,何况韩琦现在是如日中天,差一步便可入昭文相。

    苏轼苏辙与韩琦聊天,章越在旁陪足笑脸即是。

    反正不巴结不得罪,因为巴结人一般都巴结不来,但得罪人呢能不得罪的,还是一个都不要得罪为好。

    韩琦看向章越道:“度之,观汝面色甚是苍白。”

    章越笑道:“回韩相公,御试上思虑过甚,故脸色难看了些。”

    韩琦笑道:“状元殿试第一尚未如此,难道还惧此御试否?”

    章越道:“回禀韩相公,怎能不惧,惧之过甚。”

    韩琦闻言笑了笑,欧阳修亦是松了口气。

    韩琦看着章越道:“文章再好,也怕没有伯乐。有句老话,马有千里之程,无骑不能自往;人有冲天之志,非运不能自通。”

    众人闻言笑容都是凝固,知道韩琦话里有话。

    “但以度之之才,不许有此顾虑。”

    章越听了韩琦这一番富含深意的话,恭敬地道:“多谢韩相公点拨。”

    韩琦闻言朗笑一声,拍拍章越的肩膀等即是离去。

    章越额上皆是细汗。

    苏轼苏辙兄弟二人则仰慕地目送韩琦离去。

    苏轼道:“韩相公真为当世完人。”

    章越听了没有言语。

    而此刻在便殿内,胡宿,司马光,杨畋等考官拿着章越,苏轼,苏辙的考卷给官家御览。

    官家穿着一身素净的袍服一篇一篇地看完后问道:“几位考官之见呢?”

    胡宿道:“臣以为苏轼,章越的文章各有所长,三等所取哪一人都难称公允,至于苏辙出言狂悖,应作罢落。”

    司马光道:“启禀陛下,臣与胡考官所见不同。章越,苏轼都是年少博闻多识之士,制策之中皆是辞理具高,绝出伦辈,言及当世时务亦是入木三分,但二人所言一在于恪守儒法,一人则在偏重法家。以臣之见,还是取圣人之教。”

    “至于苏辙文章虽是急切,有不逊之词,但取了他,正显圣主包容四海,纳谏用贤之意。臣以为不仅应取了此人,还要置为三等,以励士风。”

    杨畋亦道:“苏辙言辞激烈,不过陛下若是包容了他,再命史官记录于册,编入国史,此臣等以为反而是朝廷的一件盛事,千秋万代都会颂扬陛下的仁德。”

    蔡襄,范镇都是反对,认为不该去苏辙。

    不过赵祯道:“几位卿家所言朕已知道了,朕素来是闻过则喜,知过不讳。至于一时功过,也不是一个读书人几句话可以定夺,日后还是要交给史家来书之。”

    “苏辙这子倒是很有才气,不可埋没了,不过置为三等太过了,四等即是。”

    赵祯金口御断,最后在苏辙卷子上亲笔写了一个四字。

    最后赵祯的面前剩下苏轼,章越的卷子。

    赵祯笑道:“这二人都是当世奇才,取了一人为三等,即是贬了另一人,朕实在于心不忍。只是两府那边闹得甚大,似怕朕给了两个三等,将制举之典便得滥了。”

    赵祯拿起苏轼的卷子道:“苏氏昆仲兄弟二人甚佳,兄长文盖当世,弟弟词锋无双,取之可显文章矣,日后也是段佳话。”

    这时胡宿道:“启禀陛下,臣听闻章越也有一位兄长,也是了得,其才不逊于苏轼苏辙。”

    赵祯讶道:“章越也有个兄长,朕为何没有听说过?”

    胡宿道:“坊间相传,嘉祐四年进士第五人章惇,正是章越的亲兄长,之时后来过继至苏州章家。”

    赵祯闻言笑道:“章惇章子厚,朕记得。”

    “他殿试文章文词锋芒毕露,弟弟则是长在见事,这兄弟二人倒有趣,他日皆为社稷之臣。甚好,甚好。”

    众官员见官家似对章惇也印象颇佳。

    苏轼,苏辙兄弟二人,那边是章惇,章越两兄弟。

    最后宋仁宗题笔在苏轼与章越的卷子用御笔各自书写下一个字。

    几位考官当即上前捧卷然后退出便殿。

    其实三人的卷上都是糊名的,但考生只有三个,三人的文风又是大不相同,所以不用拆名一看即看出谁是谁的文章。

    胡宿拿到苏轼的卷子,当今上面天子亲笔书了一个‘三’字。

    众人心想,果真圣意在于苏轼啊,又看至章越的卷子,顿时众人一震。

    但见章越的卷子上赫然用朱笔写着仍是一个‘三’字。

两百二十二章 入对

    二苏,章越仍在崇政殿外等候。

    这时一名小黄门来言道:“陛下有旨说今日迟了,几位回去等候,明日再宣入宫来。”

    三人都以为今日会出名次,却没有料到等到现在仍是一无所知。难道是考试之中出了什么差池吗?

    三人情绪都有些起伏,心情有几分急躁。

    不过三人还是依言离开了崇政殿。到了东华门外,却见两辆马车等候在此。

    两边的家人对着他们招呼道。

    “三哥,三叔。”

    “和仲,同叔。”

    章越看见章实,章丘各盏了灯,唐九坐在车上,脸上露出了笑容。

    章越转头见苏轼苏辙也正与苏洵说话。父子三人是其乐融融。

    章越与章实章丘打了招呼,然后向苏洵行礼道:“见过尊翁。”

    “这位是状元郎吧。”

    苏洵点了点头,神色有些淡淡的。章越看了对方神态,明白了其间微妙的关系。苏洵还是将自己当作两个儿子的竞争对手吧。

    章越可以理解这爱子之情于是退到一旁。

    苏洵关切地向两个儿子问道:“御试第几?”

    苏轼道:“明日天子召我们入殿再宣等次。”

    苏洵先是皱眉,然后舒展道:“无妨,好事多磨。”

    听得御试成绩未出,苏洵笑着对已回到家人身旁的章越道:“状元郎,章家郎君,考后还请两位到了老夫宜秋门的家中一叙。”

    章越拱手道:“多谢尊翁。”

    说完三苏即是上了马车。

    马车上苏辙对苏洵道:“爹爹,章三郎是君子啊。”

    苏洵道:“我知道章三郎是君子,考场上无兄弟父子,当年我可是见最要好的朋友因一次考试反目成仇,也曾因此吃过亏的。至于朋友以后慢慢交也不迟,这些话你们可记住了吗?”

    苏轼苏辙都是称是。

    苏洵道:“你们将御试上的策对与我说一说。和仲你先说。”

    苏轼摸了摸肚子道:“爹爹欲让我的肚子念么?”

    “怎么?”

    “饿得直响。”

    苏洵闻言笑骂道:“你好没正经,哪似同叔稳重。”

    苏轼知父亲更心疼苏辙。

    苏辙见此亦道:“爹爹我也饿了。”

    车里三人同笑。

    而在另一辆马车里,章越正嚼着驴肉火烧,喷香的卤驴肉入口,着实是人间美味。

    “还是哥哥细心,知道我考完肚饿。”

    章实听章越夸赞笑呵呵地搓着手言道:“好吃就行,不够再买。”

    章越道:“够了,够了,否则家里嫂嫂的饭菜就吃不下了。”

    章越正吃着火烧却听得外周有声音传来。

    章越问道:“何事?”

    唐九道:“是吴府差人来了。”

    章越三两口将剩下的驴肉火烧吞下,揭开车帘朝外看了一眼笑道:“这不是吴大都管么?”

    对方向章越作礼言道:“知晓三郎君今日御试,老太君及府里两位郎君都是很是挂念,故托我来问询。”

    章越道:“劳老太君,两位郎君挂念,明日方入殿宣等次后,再登府禀告。”

    吴大都管大喜道:“小人知道了,这就回府禀告老太君和两位郎君。”

    章越笑道:“有劳吴大都管了。”

    吴大都管回府禀告老太君,吴安诗。老太君问了几句章越考到什么时辰,用过饭没?

    吴安诗则踱步道:“怎么到了这时候官家也没宣布次等?”

    吴安诗这几日与范氏有些不愉。吴安诗要纳了一门妾室,因这妾室作过歌女,引起了范氏极大不满。

    范氏的意思是这样人家的女子,你养外面我可以睁一眼闭一眼,但娶进门就是不行。

    但吴安诗执意要娶,此事惊动了岳父范镇。范镇写信对吴安诗表示反对并训斥一番,结果吴安诗仍将小妾娶进了门。

    结果范氏气得搬出了正院。

    吴安诗还道对方不过使些小性子,后见范氏搬了一月有余这才慌了。正好他也对小妾腻味了,他知十七娘素与范氏交好,于是就来寻妹妹。

    御试前一日。

    十七娘正在琴阁弹琴,却见兄长急匆匆的入内。十七娘也不询问,独自抚琴。

    吴安诗见妹妹不理会道:“你嫂嫂对我如此,你也如此。”

    十七娘停了琴声,取下指尖的玉拨片道:“哥哥,你做了什么,家里自有公论,此事我不敢说,你也不会想听我说。”

    说完十七娘走到窗边背对着兄长。

    “吴安诗气恼道:“你以为我为何要与你嫂嫂修好,一来是为了家里上上下下的和睦,二来还不是因老泰山如今是御试考官…”

    十七娘转过身道:“那我真要替章家郎君多谢哥哥了。不过我听闻范公为人方正,从不徇私,我看哥哥不提还好,若提了反被范家耻笑。”

    吴安诗道:“我去要人徇私,还不是为了你的事。哼,阁试三等确实了得,但中书已是放话御试只有一个三等。”

    “你想当初,咱们大伯父御试得了三等,我吴家从闽地一个普通官宦人家跻身至如今的朝野望族,你也要多替日后多想一想。”

    十七娘道:“哥哥你若真想,当初就不会纳妾,更不会令范公成为他人口中笑柄。我是与嫂嫂交好,但你如此对她,我就算再不知廉耻,也不会拿这私事去求她。”

    吴安诗道:“我再问你一遍,你真是此意?”

    十七娘看向吴安诗道:“哥哥虽说是御试,但朝廷自有规矩在,考官难以徇私。范公为人更不会通融的,何况你如今还恶了他,范公不公报私仇算好了。”

    吴安诗气笑道:“随你随你,一切都算我作兄长的我多管闲事好了。本欲还要为你走走其他考官的门路,我看也罢了。”

    见十七娘不答,吴安诗拂袖离开屋子。

    吴安诗走到门边脚步一停道:“你说章家郎君自己凭本事去考,我信以他的才华自有这把握。但能否胜过名满天下的二苏,考得第几等,这就不知?你不要因今日的话后悔就好。”

    御试这日。

    吴大都管回报吴安诗后。吴安诗想了想还是派自己心腹厚颜上门向老泰山求教。

    但心腹连范家的门都没进即被轰了出来。

    吴安诗闻知此事时,顿觉得脸很疼。

    李太君数落道:“你如今都荫了官,日后到了官场上,还要仰仗岳家照拂。你倒好为了一个歌女,将范家上下得罪了干干净净。”

    “将正房娘子气走,自己又拉不下脸面上门赔罪,却让你妹妹替你出面求情,还拿一番大道理来,我都替你脸疼。”

    吴安诗被李太君数落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次日。

    崇政殿上,章越,苏轼,苏辙都是穿戴绿罗袍等候。

    不久一名小黄门走来道:“陛下有旨宣苏轼,章越入对。”

    天子赐见?

    章越无暇多想道:“臣领旨。”

    为何不宣了等次再见驾。但为何苏辙没见?

    苏轼知入对很是高兴不过又问道:“不知为何没有舍弟?”

    小黄门摇头道:“苏大官这可难倒小人,小人哪敢问官家的意思。”

    苏辙道:“哥哥,官家赐入对,此乃旷世恩典,你莫我念我,我等在这就好。”

    小黄门引苏轼,章越在皇城走了好长一段路,最后进了御花园。

    小黄门让章越在御花园门外等着,自己先引了苏轼入内。

    章越等了一刻钟多后但见苏轼又是紧张忐忑又是欢喜地走出门来。

    章越是很能理解这样的心情,不要说什么封建余毒,换了自己,平日位高权重的领导主动与你说几句话,那心情都如翻江倒海般的。

    看苏轼神采奕奕,显见方才君前奏对甚好。

    苏轼对章越点点头,章越正要上前相询。这时又一名小黄门从园内步出道:“章大官随我进来吧。”

    章越只好与苏轼笑了笑,随对方入园。

    入园之后,章越屏息静气跟在这名小黄门身后。一路走来,但见四面栽种着不少奇花异草,怪石奇松。

    穿过一道甬门,章越踩着鹅卵石路抵至一处亩许见方的御池前。

    但见御池旁撑着一柄偌大的遮阳黄罗伞,官家正坐在伞盖下拿着鱼竿垂钓。

    小黄门对章越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站在原地不许乱动,这才离开。

    这时秋阳高照,晒得章越身上有几分发烫。

    章越不知是否要等官家钓完鱼,反正自己不能出声,万一惊跑自愿上钩的鱼那可就是大罪了。

    不过官家并没有让章越等多久,他转过身看见了章越就招了招手。

    章越这才免去太阳暴晒,走到官家面前参拜。

    官家笑道:“此间不比朝堂上,无需守那些君臣之间的繁文缛节,坐。”

    章越看着摆在天子身旁的蒲团,当即称谢坐下。

    官家挥了挥钓竿道:“朕于此钓了半日也不见一条鱼上钩。比起真宗皇帝朕真可谓不擅钓鱼。”

    章越回道:“启禀陛下,非陛下不擅钓鱼,而是御池中的鱼儿知礼节。”

    官家侧过头向章越问道:“何以见得?”

    章越道:“有诗为证。”

    章越当即念至:“数尺丝纶落水中,金钩一抛荡无踪。”

    “凡鱼不敢朝天子,万岁君王只钓龙。”

    官家赵祯先是一愣,随即龙颜大悦。

    正待章越正感龙屁拍成时,却见官家手里鱼钩一沉,原来有鱼上钩了。

    章越见此顿时脸黑,这简直是秒打脸啊。

    但见官家从鱼钩上解下鱼,看着一脸懵逼的章越笑道:“此鱼不知礼节,朕命你带回家烹之。”

三百二十五章 奏对

    官家赐鱼?

    回府烹之?

    那是不是意味着自己可以走了?君前奏对就这样结束了?

    章越不由一脸懵逼,真是忐忑而来,茫然而去。

    到底是鱼错了,还是我错了?

    龙屁没拍好?

    不过章越毫不犹豫地抱起在滑腻乱跳的鱼儿,不顾弄脏了官袍道:“臣领旨。”

    说完章越背面对官家后退了三步,正要转身而去。

    官家看着章越一脸不知所措的样子,朗声笑起:“回来。先将鱼放在桶里。”

    章越将鱼放入桶中,结果御鱼噗通一声跳进桶里,还差点甩了章越一耳光。

    官家见此再度大乐,按着钓竿道:“朕许久未有如此开怀了。”

    章越此刻被一条鱼弄得狼狈不堪,一时也忘了君臣礼仪脱口问道:“陛下也有不乐之事么?”

    官家微微一愣然后道:“多矣,常人以口腹之欲为乐。口腹之欲于朕有何乐也?”

    “譬如乞丐得一屋檐避雨即乐也,但广厦三千于朕而言又有何乐。”

    章越道:“臣明白了,陛下之乐唯在家国而已。”

    官家闻言不置可否,说完又举起手中的钓竿。

    章越默然在旁立着。

    “无需拘礼,陪朕钓鱼。”

    官家宽和地言道。

    章越心道,果真官家如传闻般宽仁,不似韩琦那般整日那鼻子眼看人。

    不过有句话是越大的官总是宽和的,其实不是这样。

    只是你不在他发脾气的范围内罢了。

    在富弼,韩琦眼底,官家定不是如此。

    章越拿起鱼竿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但思绪有些跑飞了。

    官家目视池中沉声道了句:“汝州知州章衡是章惇的族侄,那也是你的族侄了?”

    章越心底一凛,毕恭毕敬地道:“族谱上确实如此记载。”

    官家道:“章衡是嘉祐二年的状元,才华出众,但他仕途却走得艰难,你可何故?”

    章越道:“是因他不和光同尘,故遭人排挤。”

    官家欣然看了章越道:“你是实诚人,朕赏识知无不言的臣子。你的族侄章衡着实是可惜了,朕明知他受了委屈,但还要让他出外。”

    章越道:“臣的族侄有陛下这一番话足矣。臣闻心之所善,九死犹未悔也。这一切都是为了报答陛下知遇之恩。”

    官家道:“朕自从寒门中选状元以来,除了冯京其他人仕途都是平平。你可知为何?”

    章越微微迟疑,然后道:“臣想家和万事兴,冯学士家有必有贤妻,家事和顺了,故也可思君报国了。”

    官家闻言失笑:“好,好一个家有贤妻。”

    “你在江河之中钓过鱼么?”

    章越道:“臣老家门前有一条清溪,臣年幼时曾在溪边钓鱼。”

    “可是南浦溪?”

    章越一愣道:“陛下圣明,五湖四海皆系于心中。”

    官家笑道:“你不急着捧朕,此溪是当年郇公告诉朕,当时也在这御池旁,似你我般坐着钓鱼。南浦溪,送君南浦,好名字。”

    章越连忙道:“臣惶恐。”

    官家道:“无妨,到了年纪就易想起故人,当年郇公与朕奏对,说起这御池里鱼与江湖鱼之别。你来说一说。”

    章越道:“臣以为,这池里鱼肥美个大,吃到口中满嘴流油,江湖里的鱼虽瘦无肉但却有劲,拿之熬一锅鱼汤再好不过。”

    官家闻言大乐。

    章越陪笑道:“臣言语粗俗,令陛下见笑。”

    官家笑道:“你这是事君以直,甚好。朕也询郇公?郇公道江湖里的鱼多,池里的鱼少,但江湖里的鱼却比池中的鱼难钓。”

    章越凝思官家的话。

    官家道:“言归正传,你与郇公都出身寒门,寒门举子走到这一步,其才干都不用朕多说。”

    “朕今日召见你是看一看你这个人。你这个人,朕已略有所知。”

    章越觉得身子有些僵。

    “朕最后还有一问,你制策里抑兼并,利出一孔可行否?这是秦制。”

    章越道:“回禀陛下,可行只是难行。”

    “仔细说来。”

    章越道:“既蒙陛下咨臣,臣以钓鱼喻之。这御池里的鱼为何不咬钩,是因平日御花园里的侍者喂得太饱了。”

    “至于江湖里的鱼为何不咬钩,因为鱼饵固然好吃,但吃了就会没命,故而惜命矣。”

    “故而若不抑兼并,老百姓为了活命就要就拼命,不利出一孔,商贾势族就不会出力。”

    官家闻言露出新奇之色道:“说得有见地,朕没有看错人。”

    说到这里,官家站起身来,章越忙搀扶一二。

    官家起身有些艰难然后对章越道:“变革之事可行却难行,若是国家无事,又何必用此刻薄之法,但如今倒似唯一的办法了。”

    “朕老了,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其实就算当年也未必能也。你还年轻,虽不能君臣长久,朕欣慰的是…”

    章越慌忙道:“陛下万年之寿,必可在位永远。”

    官家笑了笑,对身后服侍的内侍道:“韩琦到了吗?”

    内侍道:“正在廊下候旨。”

    “让他进来吧。”

    官家目光变得有些沧桑对章越道:“你扶着朕在池边走几步。”

    章越闻言不由受宠若惊,扶着天子走了几步,正见韩琦率两府大臣抵至御花园。

    他们看到章越搀着官家于御池边踱步一幕,无不大吃一惊,然后一并至池边参拜。

    官家对韩琦几人道:“章越与朕聊了会钓鱼之道,朕有所获。”

    众人心道原来章越与天子聊钓鱼,才想的聊了快半个时辰。

    官家道:“册封的圣旨都拟好了吗?”

    “回禀陛下已是拟定。章越,苏轼并为三等,苏辙为四等。”

    官家道:“甚好,章越朕记得你结了门亲是吧?”

    章越心道,官家你可真够八卦的。

    韩琦道:“陛下是有门亲事,是如今淮南路转运使吴充。”

    官家道:“朕晓得,此事在京里都传开了,朕听说吴充有意妻之以女,但章越却道非进士不成婚,怎么难道吴家之女很丑么?还配不上你么?”

    官家此言一出,韩琦等大臣都是笑了。

    章越却是差点倒地了,官家你莫要害我啊,此话传出去就惨了。

    章越此刻百口莫辩道:“回禀陛下,臣出身寒门一时难以…”

    官家道:“正所谓大登科后小登科,你可是登了进士科又登制科。不过无论登何科,都切莫因一时家贫耽误了人家女子的年华。”

    “事事周全难矣,不过朕替你做主了,赐你三十万钱,风风光光地迎娶吴家女子过门。”

三百二十六章 授等

    听闻官家给钱,章越心中着实感动的无以复加,一时有些激动得不知说什么才是。不过三百万钱也就是三百贯,吴府给自己的铺地钱都三千贯。

    官家虽略显出手不大方,但重在这心意,以及赐婚的面子。

    章越还未开口,一旁韩琦立即道:“这可是陛下金口御赐成婚,还不快谢恩。”

    章越微微不悦,自己本就要开口谢恩,但如此还要韩琦提醒才知,你要处处显宰相的威风也不是这样吧,难怪王安石讨厌你。

    不过此番制举他是韩琦推荐的,看在这点上章越也不好在心底说韩琦什么。所谓吃人嘴短也是,还是王安石有先见之明,韩琦当初荐他试馆职时坚决不受,日后也有翻脸的本钱。

    最后章越一脸恭敬地立即向官家道:“臣章越谢过陛下赐婚。”

    官家倒是温和地笑了笑。

    群臣们纷纷向官家道贺,称颂仁德。

    枢密使曾公亮道:“状元家贫,陛下赐钱赐婚,此实乃旷古佳话。”

    参知政事张升道:“状头,敕头双元也是前所未有之事。”

    “制科入三等亦是前无古人,堪为百年第一。”

    章越向官家道:“臣误占久虚之等,着实愧疚。”

    一番言语后,章越从御花园出来。回到崇政殿上,苏轼苏辙王介说话。

    王介阁试得了第五等,故而无缘参加御试,但如今公布等次也是到场。

    如今苏轼章越都是知道各自等次,相视大笑。

    “恭喜子瞻兄!”

    “度之同喜!”

    “恭喜度之!”

    “子由同贺!”

    王介则拱手道:“恭喜了。”

    章越见王介这样子似态度一般般啊。章越亦淡淡地道:“同喜。”

    四人在殿内随意闲聊,苏辙对章越低声道:“王兄自负才华第一,不忿名次在你与大兄之下罢了。”

    章越释然地了道:“晓得了,多谢子由提醒。”

    这时司马光,杨畋两名考官进入殿内。

    司马光拿着圣旨宣道:“嘉祐六年应贤良方正能言极谏科,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御试定等。”“

    “贤良方正能言极谏科章越为第一,入第三等,苏辙入第四次等,王介入第五等。”

    “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苏轼为第一,入第三等。”

    章越等人皆向两名考官谢过,然后向考官表示感谢。

    杨畋一旁对苏辙道:“汝言辞激烈,险些被罢落,多亏君实替你解围。”

    苏辙闻言惶恐地道:“在下并非存心。”

    司马光则对章越道:“度之如何读史?”

    章越道:“不知考官有何见教?”

    司马光正色道:“昔智瑶有五贤,但却不以仁德御之,我当然不是说度之读史如何,但你要以仁德之心贯穿史书始末,切不可以弃大道而用权谋。”

    “汝才甚矣,非老夫可仰望项背,然而才再大,不过是德之资也,德再小,亦是才之帅也。这德胜于才方为君子。”

    章越听了司马光的话很是不服,知道是针对自己御试上一番话提出的批评。

    不过往另一方面想,司马光此言没有恶意,倒是以长者的口吻提出劝勉。

    一旁杨畋知司马光其实不赞同章越的主张,但是确实赏识其才。但在御试上司马光没有反对将章越取为三等,最后反是赞同了。

    但最后相对司马光丝毫不提殿上的事,反而私下劝谏了一番,当然也不算私下毕竟还有那么多人在。但还是有君子之风的。

    “强干似直实迂,切记为政之道迂即是直,直反是迂。”

    章越也不忍伤司马光一番好意,而是道:“司马考官以抑兼并,强干为迂,我倒以为非也。但司马考官为我的师长。今日不辩矣。”

    说完章越向司马光行礼。

    司马光见章越如此固执则叹了口气。

    杨畋拉开司马光,倒是老熟人般与众人笑了笑道:“几位官职都已拟定,舍人院正起草敕书。”

    听起授职众人都是竖起耳朵,考试半日咱求得不就是这个么?

    见众人神情,杨畋笑道:“也好,与诸位先透个风。”

    “依朝廷嘉祐三年诏令,制科入第三等,与进士第一,除大理评事、签书两使幕职官;代还,升通判;再任满,试馆职。制科入第四等,与进士第二、第三,除两使幕职官;代还,改次等京官。制科入第五等,与进士第四、第五,除试衔知县;代还,迁两使职官。”

    “苏子瞻,你本官是河南福昌县主簿如今可迁至大理寺评事,签判某州府。”

    苏轼微微笑道:“此可谓忽从县佐,擢与评刑。”

    章越心知苏轼是嘉祐二年的四甲进士,如今制科三等如同直授状元待遇。而且制科三等的名气还在状元之上。

    “苏子由,你本官是绳池县主簿如今入四次等,试授秘书监校书郎,至州府任推官。”

    京官四十二阶,秘书监校书郎是最低一阶。

    但好歹是京官的待遇,算是身入班簿了。就其出言不逊也算口头警告了。

    “王中甫,本官为签署,如今亦升授书郎。”

    王介大喜,他毕竟为官多年,一直在地方为选人,虽只考了五等,但经过制科也算跨过了选人京官这道鸿沟。

    “至于章度之…”

    章越心道,你把我放在最后一个讲不是存心钓人胃口吗?

    杨畋笑了笑道:“本朝实未有状元兼制科三等之人,故而你的寄禄官和差遣,中书也是商议了好一阵。”

    “你的本官是大理寺评事,签署楚州判官,如今制科又入三等。中书打算将你加官为大理寺丞。”

    章越听了心底舒爽啊,这一下子就跳了两阶。

    京官一共四十二阶,苏辙的校书郎是四十二阶,苏轼及章越当初的本官的大理寺评事是四十阶,那么大理寺丞即是三十八阶。

    朝廷将寄禄官的迁转称为堪磨,而京朝官三年一堪磨迁转。当然出任地方可从三年改作两年堪磨。

    按照朝廷规矩,大理寺评事堪磨迁转,有出身转大理寺丞,无出身转作监丞。

    有就是说进士出身,升任大理寺丞,如果是荫官,诸位这样的杂出身,只能升为三十九阶的监丞。

    章越的本官一下子跳了两阶。

    “不仅如此……”

    杨畋继续道,“免去代还,直授京职。”

    章越听到这里笑了,免去代还就是他不用去楚州上任,直接在京当官就好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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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宰相介绍:
宋太祖赵匡胤曾言:“宰相须用读书人。”简单的说,这是寒门学子官至宰相的故事。寒门宰相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寒门宰相,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寒门宰相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