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8章 岳父的一席话
吴充叫章越去说话,而十七娘则留在了堂上。 说话的偏厅有三间大小,一副沉香木屏风将偏厅隔作了内外两间。 外间摆着榻椅书架,内间则摆放着书案,一排放着几十支笔,墨锭方砚则是无数,书案旁还放着一水缸子的莲台。 吴充与章越自是在内间说话,吴充吩咐身旁的元随道:“你去门口守着,无事莫要让人入内。” 元随应了一声,当即走出偏厅守在门口。 到了此时此刻,章越也明白了吴充肯定是心腹话要说。 想到这里,章越不由看了一眼吴充脖颈上突出之处。其实章越也探听到一些风声,吴充身为刺史一级的官员,回京后向官家述职。 吴充在任陕西转运使时,自己脖颈上不知为何长了个疖。 回京述职时,素来喜欢以貌取人的官家看了有些不高兴。 之后官家对时任宰相的富弼,韩琦道了句,吴充有病。 富弼,韩琦回去后便将吴充从堂除簿里列出,打入另册,大约是官家不喜欢他,不让他在京当官的意思。 故而吴充任完京西转运使,陕西转运使,如今又至淮南任转运使,反正转运使干了三任。 “好教你晓得,朝廷此番遣我去河东任转运使……” 吴充一开口,章越听了心底一怔,这都第四任,看来是一辈子调不回京师的节奏啊。不过这也不是没好处,朝廷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要出任三司副使,必须本官在员外郎以上,同时历三路转运及六路发运使方可充之。 三司副使虽然真宗以后罢之,但盐铁,度支,户部副使,也是从久任转运使中优先考虑。 “……后日我就要动身,也无太多闲聊功夫,你既是我婿,有些体己话今日吩咐于你。” 章越一脸恭敬地道:“岳父在上,小婿仔细听着的。” 吴充道:“兄长在世之时,常与我道官家忌惮官宦世族阻塞寒门仕进之路,而我吴家两代五进士也算是一等的风光,然而风光之下,亦当思保身之道。” “故你也晓得,我与兄长都不愿栽培家里子弟为官,对安度,安诗,安持他们也就由着了,爱读书便读书,不读书便罢了,日后荫官便是,不吐仕途上有所进取。” 章越恍然原来如此,原来吴家是放弃对吴安度,吴安诗,吴安持此代培养,不再以他们那一代严格要求,用此道来长保富贵。 其实这条道路都是可以借鉴的,如王旦,晏殊,富弼都是选择让儿子打酱油。但他们都曾经权倾天下,手里的大把政治资源留着怎么办呢,浪费掉么?故而他们最后都栽培了女婿当宰相。 吴充道:“莫说安诗,安持考不中进士,就算考中进士,我也不会轻易让他们当官。他们都不是为官之料,守祖荫,一辈子衣食无忧就好。不过度之你却不同,为官这条路不好走,但你既双魁天下走到这里,想必对此早有觉悟了。” 听到这里,章越已是完全明白吴充的意思。 “岳父大人说得是,小婿所愿他日能身居高位,但不仅如此,小婿还有一番抱负,想为苍生社稷尽绵薄之力。” 吴充点头,他很赞赏章越这番坦白,这才翁婿间的对话。 吴充道:“身居高位是实话,但你说的后一句话,倒是让你这条路走得更长远。安诗,安持看不到这一点,故最多守守家业罢了。” 顿了顿吴充道:“既是你有志于此,为何对韩相公于你的示好,置之不理呢?” 章越心知吴充终于问到这个了。 章越欲言,吴充打断道:“二苏是欧公举荐给韩公的,如今二苏为韩公所重,欧公并没有责怪,反而以之为喜。欧公是大度之人,不会与你计较这等小事。” 章越道:“小婿的老师伯益先生当初为韩公当面所辱,此事小婿至今难以释怀!” “蠢材!” 吴充陡然骂了一句,令章越吓了一跳。 “韩公这般器重于你,你却因区区一个山野之人而不识抬举。” 章越道:“学生也不是不识抬举,当面决计不得罪就是,但也不愿给韩公驱策,再说我与韩公的长子乃太学同窗,交情极好。” 吴充道:“你不从他的招揽,便已是得罪了,还说什么决不得罪的话。你以为与他家公子交好,便能无事。” 吴充话锋一转道:“不过韩相公宰相肚里能撑船,介甫如此执拗他都能容得下,又何况于你。韩相公是爱才惜才之人,你不去就他,欲大用可就难了。这么说你还是不改么?” 章越道:“现在改亦来不及了。韩公只任我为秘阁校理,而不试馆职,就是不提拔。也不必按什么名目,即说我如今年纪太轻,不可骤试馆职便是。” 吴充道:“你倒知道的一清二楚,看来也不用我费一番口舌。我此番回京拜见韩公,他已是允你试馆职了。” 章越闻言大喜道:“小婿一切全仰仗岳父大人了。” 吴充道:“你我一家人说这些作什么。韩公也不是卖我的面子,而是卖文相公的面子。我请文相公写了一封信,韩公最后便作了这顺水人情罢了。” 原来是文彦博的面子。 文彦博,吴育,韩琦,包拯,赵概都是天圣五年榜的进士。 文彦博与吴育交情很好,当初文及甫与十五娘的婚事,还是吴育给两家牵线搭桥的。 文彦博,韩琦,富弼可谓三大名相。 文彦博那可是千年老狐狸,为官可谓通达圆融,而且官声很好。 他当初与富弼拜相时,百官们都是相互庆祝,可见二人很得人望。 连官家听闻了也对欧阳修说:“古时的佳话,任命贤相,源自于托梦或占卜,怎么比得上现在的众望所归。” 三相之中文彦博资历最高,与韩琦,富弼之间好朋友翻脸不同,文彦博一生都与二人保持很好友谊,最关键是还活得特别长。 韩琦,富弼去世后,他还活蹦乱跳的。 章越道:“真是不知如何谢文相公才是。” 吴充道:“你与文相公不必提谢字,相反文相公还很赏识你,说对你的文章学问十分赏识。” 章越听吴充这么说,忽然想起文及甫也这般对自己说过。当初自己还以为是客套话,没料到竟是真的。(未完待续)
第359章 试馆职
与吴充谈话后,章越收敛了高兴之意,返回厅里见了十七娘。十七娘本就关切自己爹爹与夫君谈了什么,见章越出门神情愉悦,顿时松了口气。 当下夫妻二人在吴府用了顿午饭后又说了一阵话,是坐着吴府的马车回章家。 到了章家后,夫妻二人更换好衣裳,十七娘让陈妈妈等女使在外歇息,然后问:“官人,爹爹方才与你单独说了什么?” 章越笑道:“不是说好了,你主内事,我主外事。” 十七娘道:“我爹爹与你说话,不是外事而是内事。” 章越道:“娘子说得有理,虽谈得是外事,但也是家事,娘子坐我腿上来,我与你慢哉。” 十七娘见章越如此,红着脸道:“这才白日……被女使瞧见了,如何分说……” 章越似没听见看着十七娘浑圆饱满的腿部线条,想起昨夜之事顿时心底一荡。 十七娘见章越这样子不由气道:“你如实与我道来,休要动其他念头。” 章越见十七娘要动怒,立即收敛神色道:“也好,娘子,你且听我细说……” 于是章越将书房里翁婿二人对话,一句不瞒地告诉了十七娘。 待章越说到自己因没有受韩琦招揽而被吴充怒叱之事后,十七娘不由嫣然一笑道:“官人,爹爹面上对你发怒,心底却是欢喜的。” “为何?” 十七娘道:“你出自欧公门下,欧公荐你入韩公之幕是应有之事,而官人的老师陈学士也是出自富相公门下,故韩,富两相公荐你赴制科,皆有意招揽于你,官人若应了韩公,则罪了富公,应了富公,则罪了韩公,此皆不妥。” 章越恍然道:“原来如此。原来老泰山请文相公出面是此意。” 富弼,韩琦都有意招揽自己,他若应了哪个都不好,但若都不应则更不好。这时候吴充请了文彦博为章越说话,那么富弼,韩琦也就可以理解了。 十七娘道:“富韩两位相公失和,独文相公超然于外,他们都不会得罪文相公。不过更要紧富韩两位相公相较,我们吴家当然更亲近于文相公。” 章越道:“难怪如此,那么岳父为何不提前与我说呢?” 十七娘笑道:“我猜想爹爹也没有把握,欧公乃你的伯乐,陈学士更是你的恩师,爹爹虽是你的岳父却不敢越居他们之前,何况当时你我毕竟没有成婚。” 章越恍然,要不是十七娘一番话,自己还真猜不透老泰山是怎么想的。 章越道:“那么岳父大人的意思,就令我以后即从文相公之意。” 十七娘道:“那倒不是,所谓奇货可居,官人你双魁天下,若平稳为官位列公卿也是不难。你何必这么早置身其中呢?惹得一身骚,还未必得什么好处。” 章越明白十七娘的意思,投机当然可以获得暴利,但失败了也很惨。自己进士第一,制科三等双魁,完全可以使自己保持超然,不牵涉入宰相的政治倾轧之中。 三苏附韩琦门下,就被王安石给针对了,惨不惨。 想到这里,章越即释然了,当即抱住十七娘道:“娘子真是了得,可以作我的军师了。” 十七娘红着脸道:“谁作你的军师?只是爹爹心事,我这个作女儿的总比你知晓得更多些。” 章越明白十七娘这是给自己留了面子了,但无论如何说,自己还是要深深感谢岳父的。岳父搬出文相公这大山,镇住了韩琦。 不仅如此,章越还得到了试馆职的机会。 如此看来自己往蔡卞方向是越走越近了。 以后估计裙带关系这词,搞不好还没轮到蔡卞自己先给用上了。 想来真是悲哀,堂堂七尺男儿,最后反而借助岳家上位,非要在人生的道路走捷径。 章越长吁短叹了一阵,但不知为何心底深处却有一等喜意,这又是为什么呢? 章越成婚之后,自不免向官家谢恩。 数日后,中书下文:依诏令,制科入第三等,与进士第一,除大理评事、签书两使幕职官;代还,升通判;再任满,试馆职。若夫高才异行,施于有政而功状较然者,当以异恩擢焉。 今章越进士第一,制科入第三等,实为卓越,故免其代还任满之考,召试馆职。 章越接到诏令时,满是感慨,岳父大人实在太给力了,这就召试馆职了? 宋朝官员晋升路线还是很复杂的。 但若是一名进士出身的官员,选出一条最理想的晋升路线,莫过于选人,京官,馆职,知制诰,四入头,宰执。 打个比方,选人好比是青铜,除章越以外,他的所有进士同年都在青铜段位上。 京官好比是白银,如苏轼,苏辙,章越都在此段位。 馆职就是黄金了,好比章衡,陈襄。 知制诰是钻石,如王安石。 四入头为大师,如韩绛,王珪。 至于韩琦,曾公亮,欧阳修就在王者荣耀段位。 当然通过了学士院考试,不等于章越就升官了,他的本官还是大理寺丞不变。 得授馆职,代表了一等身份,从声望而言跻身于名流。 由进士高第荐试馆职,再由馆职选任两制词臣,再由两制拔擢辅相,是宋代文官最荣显之通途。. 换句话说,宰执从两制里筛选,两制又从馆职里筛选,馆职又从高第进士里筛选。 得授馆职,代表了章越获得了成为两制官的资格。 当然这都是后话,得授馆职前,必须经过学士院考试,这也是必先试而后命的规矩。 而官家听闻中书荐章越试馆职时,正在便殿与韩琦,曾公亮两位中书宰相说话。 官家对韩琦言道:“朕欲以唐故事,选拔卓异之才为馆阁近臣,章越为进士第一,又入制举三等,可破格免试入馆否?” 韩琦出班道:“章越乃远大长器,他日当为天下用。但既是长器则需栽培厚用,使天下之士无不心悦诚服,以为朝廷用人进退有道,学士院试之,就是使天下之人无异辞也。若陛下骤然免试,天下之士未必然信服,反而令章越为此所累,亦非朝廷磨练用人之道。” 官家听了韩琦所言,失笑道:“度之之才天下有目共睹,召试多此一举,但君子爱人以德,姑且让他试之吧!”(未完待续)
第360章 章越授予何职?
嘉祐七年,三月。 章越召试于学士院。 天明之后,章越早早起床,十七娘亲自服侍打来面汤给章越梳洗。梳洗后,陈妈妈端来米粥,鸡蛋,包子,小菜及灌汤。 没成亲前章越早餐止两三样,但自十七娘嫁入章家后,章越每日都可吃到五样以上,虽说不费什么钱,但胜在精致周到。 比如包子,都是女使一早往清风楼附近买的。 而十七娘带的女使中,有两三个都是下得厨房的,甚至有一人还烧得一手好茶饭。陈妈妈在吴府多年,见识得吃穿用度不知比普通人家多了多少,故而置办起饭食起来也是不在话下。 难怪汴京有俗语‘宁娶大家奴,不娶小家女’。 章越每样菜都略吃了一些,十七娘看了章越吃差不多了,又去看章实于氏起床了无,给他们送去饭食。 章越吃过饭就不耽搁了,收拾整齐到了中门外见唐九张恭早就套好了马车等他出门。 章越坐上了车,即直往学士院而去。这馆试一般是在中书,舍人院,学士院,国子监几处,不过当今官家一般都在选在学士院馆试。 进了皇城,章越入了学士院,小吏请他至一旁房中歇息。 但见房内已有二人等候在此。 章越看二人面生,不过二人都识得他起身笑道:“状元公!” 章越知二人是与自己同赴馆试的人,不由问道:“请恕在下眼拙,二位是?” 二人分别通名,一位名叫窦卞,另一位名叫罗恺。 章越恍然,原来他们是嘉祐二年进士的第二名第三名。 三人寒暄后,窦卞笑道:“我们与子平可谓情同兄弟,当初早听子平说过他有一位族亲,他日必名显当世,我们二人问他是何人?他却不肯说。当时我等皆揣测是章子厚,但直到去年度之先后两魁天下,这才晓得原来子平说的是你啊。” 章越笑道:“不敢当,不敢当。” 罗恺中进士后,授大理寺评事,通判吉州,数年后迁为大理寺丞,嘉祐六年,欧阳修举他试馆职。 但馆职考试考得是诗赋。可罗恺是欧阳修古文运动的支持者,认为策论才能显一个考生水平。 如今学士院试诗赋又要考繁文缛节,于是感叹“以赋取士已失之矣,又以赋试帖职乎。”最后罗恺考试时落韵而被罢落,今年不得不至汴京再度参加馆阁考试。 窦卞的经历也差不多,他在汝州时镇压了叛乱,这一次也是受荐试馆职。 言语间二人对章越都很羡慕。 要参加馆阁考试,有几等途径,一是献文,二是举荐,主要是这二等,也有不经考试而命的,但这必须是异恩与功伐,或省府监司之久任者。 但章越不同,章越是系特旨。 这非常罕见,如明道元年时,官家命胡宿,宋祁等七人试于学士院。这一次章越也是奉特旨,也就说举荐人是皇帝,这就是不同一般人的恩典了。 过了片刻,有小吏道:“两位内制到了,你们去参见吧。” 章越等当即一振精神前往堂上。 但见两名翰林学士坐于椅上,他们分别是王珪,范镇。 其实翰林学士院里一共五名翰林学士,另外三位如贾黯,如今知开封府去了,另一位吴奎则刚升了枢密副使,至于蔡襄如今权三司使。 这三人公务缠身,不可能来主持考试。 由此章越也很是感慨,翰林学士就是内制,官位到了内制,除了能够时常伴驾外,就是正式进入宰辅的预备队伍了。 翰林学士与中书舍人并称内制外制,能走到这一步多少文官的梦想,但要为两制,则必须先入馆阁。 王珪是翰林学士承旨,地位最高,当初也是章越省试时的主考官,范镇也是老熟人不用多提。 当初章越成婚时都有邀请二人,不过王珪,范镇都没有到。 王珪不到是为了避嫌,他取了章越为省试第二。因宋朝官家很避讳座主门生的关系,故而王珪纯粹是有心无力,没法上门道贺。 至于范镇是不满女婿吴安诗。 两名考官三名考生,这就是学士院试的阵容。 王珪请出御封的考题,考题是由众翰林各拟一题交给官家御览,似贾黯,蔡襄他们虽没有主持考试,但也参与命题。 官家从几位翰林所呈中决定考题后再交给学士院,此外学士院考试与省试一样,考官也必须经过锁院。 三人于堂上坐下后,盖过御宝的考题卷纸就呈列于桌案上。章越看了题目一共两题,一题是诗,一题是论。 算是比去年纯以诗赋取士的学士院考试有了个折中。 王珪命吏人点了线香后道:“三位可以作答了。” 章越应声提笔,他心底已有腹稿即动手答题。 他这六年来一路考试无数,又刚刚经历了无所不考的制科,正处于考试状态的最巅峰时期。而且即便是天子赐婚这段日子,章越每天晨起后,仍是读书两个时辰,从不懈怠。 他也是早知道有这一场学士院考试的缘故。 阳光透着窗子落在案前,章越聚精会神地答着卷子,不久日光渐渐挪转,这时听的椅子一声响动,原来是窦卞起身交卷了。 章越听闻这窦卞有急才,嘉祐二年可是千古科举第一龙虎榜。能胜过苏轼苏辙曾巩,位列进士第二人的窦卞也是何等出类拔萃之士。 王珪与范镇看着窦卞的文章露出欣然之色。 窦卞交卷对章越可谓并无半点影响,他仍按着自己殿试制举时的节奏写着自己的文章,随着最后一笔落下,章越也完卷了。 当即章越捧着卷子上前呈给王珪,范镇。 王珪见自己温和地笑了笑,至于范镇则神情严峻。 王珪粗读章越的卷子后对范镇道:“度之这文章笔力又比去年更进一步!” 章越没听到这句话,施礼后转身离开,这边罗恺也差不多写了完了。他抬起头时,章越对他点了点头即出门去了。 学士院考试结束了,章越回家等候消息。 馆试考试后,考官会按成绩划分考生名次,最后对合格者授予馆职。 馆职按高下分为三等。 最高的是集贤殿修撰、史馆修撰,直龙图阁,直昭文馆、直史馆、直集贤院、直秘阁。 次者是集贤、秘阁校理, 最差的则是馆阁校勘,史馆检讨。 不知章越最终能授何等?(未完待续)
第362章 太常因革礼
欧阳修道:“自嘉祐元年来,朝廷兴革不断,马政,茶税,均田,籴法,科举,役法,往往诸司大臣之间议论不休,稍有变革,即拿古礼,祖宗家法之言推搪阴阻,喜好务循故事。” “何谓古礼?何谓祖宗家法?礼之所来必由人情所至,必因人情所更替。故而要变礼法必要溯源知其因革,知其何所以立,便可其何所以改。” 章越道:“当今官家是有为之主,伯父有为相公,此为天下之幸,社稷之福也。” 欧阳修道:“老夫不敢居功,是韩相公有上兴太平,复兴王化,与周汉等隆之志。常与我等道,直此改作之时,知其势而为之,既能仕宦显荣,亦为苍生尽力。” 欧阳发亦道:“韩相公登位以来,驰国之禁而惟刑之恤,均民之赋而惟力之纾,实为真宰相。” 章越听欧阳修,欧阳发说到这里,觉得韩琦果真其志不小。 嘉祐时,被称作士大夫黄金时代不是没道理的。官家忙着生儿子没空理朝政,富弼,韩琦代君持权柄。 其中马政,茶税等动议改革,都是韩琦推动,富弼也是支持变法,只是持重一些,步调慢一些。 有次政事堂议事,富弼觉得某事难以决断,再三沉吟,韩琦忍不住了道了句:“又絮(絮絮叨叨)耶!” 富弼见韩琦在众多官员面前如此不给自己面子,也不由变色道:“絮是何言与?” 不过章越知道,历史会告诉他们,主张梳理条例,以人情变革的欧阳修,政见持重的富弼,果敢勇锐的韩琦,以及韩琦门下最激进的韩绛,与日后熙宁年间的王安石比起来都弱爆了。 估计韩琦都要感叹一句,尼玛,这变法还能这么搞的? 但不可否认,没有庆历嘉祐间,士大夫们上下兴作,革除积弊的铺垫,就不可能有熙宁年间那场轰轰烈烈的变法。 均田免役法,起于欧阳修。 募役法,起于韩绛。 至于这编撰这太常因革礼,也是推动嘉祐治平这场推动变法大势的序幕之一。 太常因革礼重要么? 外行人看起来好像不重要,但此却是变革的理论依据。就好像王安石为何要费尽心思写三经新义一般。 但太常因革礼还是徒劳无功,因为王安石上位后,就将以前的一切都推翻,用扫帚扫进垃圾堆里,然后自己来搞。 太常因革礼注定是要失败的,但既是自己能为之的,也是自己乐意为之的,还有什么理由不去为之。 做事情不要问收获,当问要不要去做! 明知不可为而为! 章越想到这里坚决地道:“伯父有什么示下,小侄定然全力以赴。” 欧阳修欣然道:“老夫果真没有看错人,来,先吃饭。” 欧阳发闻言,立即无比狗腿地给章越添了一碗饭。 欧阳修与章越说起他修太常因革礼之意,言语间极为认真,这是他政治抱负所在,甚至连胡须上沾上了饭粒也没察觉。 章越看着欧阳修心道,比起熙宁时大刀阔斧的变法,他更喜欢嘉祐的人物风流! 另一边十七娘与吴大娘子说了好一阵的话,吴大娘子问得太仔细,以至于十七娘满脸通红。 吴大娘子道:“这有什么的,当初我与姐夫新婚之时,也是这般过来的。咱们姐妹之间有什么话不好说的。” 十七娘连连摇头。 这时候章越,欧阳发已到门外,欧阳发道:“娘子,度之要回府了。” 吴大娘子不耐烦地道:“你再留度之片刻,我与十七话还没说完。” 吴大娘子说话也觉得自己态度太差,没给欧阳发在妹妹妹夫面前留面子,十七娘道:“姐姐,你以往不是这般的。” 吴大娘子叹道:“还能如何,从新婚之喜到后面的柴米油盐,你姐夫素不求上进,在家中只知玩些古玩字画,根本无意于考进士出身,我让他袭荫为官,他也是不愿出仕,说了几次,如今自也不愿再说什么了。” 十七娘道:“姐夫既是不喜为官,那么姐姐不妨就如他的意好了。” 吴大娘子苦笑道:“你是不知我的苦衷,幸亏如今公公为了执政,人人卖我欧阳家三分面子,那以后又如何呢?登过高的人,又岂能再弯腰看人脸色?” 吴大娘子道:“我们吴家的女子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望夫成龙,我是这般,十五这般,你日后也是这般,但宰相女易为之,宰相妻难为之,章三郎君日后仕途上,你既要帮衬着,也要让他多多念着我们吴家的好,我拿自己的事告诉你,当初再好的打算,到了最后都要落到地上来,柴米油盐地过着日子。” 十七娘听了点了点头。 次日章越即往太常礼院报道。 太常礼院属于中书门下,就是掌管礼事。唐朝时掌管礼仪的有礼部,有太常寺。 但宋朝呢,又设了个太常礼寺,与礼部,太常寺同管礼仪之事。 这一点也是很‘大宋’。 具体说来,符合咱大宋官制上重床叠屋的作风。 太常礼院设立后,侵夺了属于礼部,太常寺的权力,礼部如今还可管科举,出纳牌印等事,太常寺惨得只剩下操办武成王庙,斋宫习乐之事,几乎沦落为了吉祥物一般的存在。 为何如此? 因为朝廷要‘强干’。 原先礼部,太常寺不太听话,办事太墨迹,官家就新设一个太常礼院将两个衙门的权力夺过来。 太常礼院设判院,知院一共四名。在太常礼院任官有一个特点,但凡事判院知院几乎都有贴职在身。 贴职就是崇文馆出身的官员。 崇文馆出身的官员就是天子近臣,原来官员不听话,官家又裁撤不了,于是新设一个衙门,再换上自己心腹。 太常礼院就是制订,修订礼法。只要儒家为主流,那么礼就是一个国家最重要的事。 章越到院后,拜见其他三位知院事,同知院事。 如今太常礼院知院是陈荐,他是韩琦心腹,如今他为秘阁校理,判登闻检院,知太常礼院。 一人身兼登闻检院,太常礼院两个衙门的最高长官。 这也是宋朝官制奇葩的一点,很多官员在那侯阙等吏部授官,因为朝廷没有多余的官位,但又有很多高官,一人身兼数职。 另一位则是崇文院检讨,同知礼院的晏成裕。 章越来前打听过,晏成裕是晏殊的次子,晏几道的兄长,也是前宰相富弼的妻弟。 韩琦与富弼之争,也到了这二人身上,晏成裕与陈荐互相不对付。 第三位则是直秘阁,同知礼院的吕夏卿。他受欧阳修赏识,因修新唐书被提拔至太常礼院,如今负责编撰太常因革礼。 此人可谓学富五车。 章越与吕夏卿见礼时不免多了一分热情。吕夏卿显然也得到欧阳修的吩咐,对章越很是恭敬。 知院事的陈荐对章越道:“按制四位知院事需要轮值,本官为第一日,第二日原先是苏博士(苏颂),如今他离任知颍州,第三日是晏博士,第四日是吕博士。” “度之即补苏博士的位子如何?” 太常礼院官员袭太常博士之事,故而相互都互称博士。 章越道:“谨遵长礼台之命。” 陈荐点点头道:“今日是晏博士轮值,我去登闻检院押院,不是轮值之日,每日来礼院签押即可自便。” 章越听了瞠目结舌,这知太常礼院也太爽了吧。 简直是上一休三啊,这样的活哪里找啊,不要钱都干啊! 陈荐走后,晏成裕今日轮值,他与吕夏卿道:“吕博士,我四日后需至崇文馆轮值,不如你替我当班如何?” 吕夏卿道:“晏博士请恕我无能为力,我兼着编书之事,实已无力抽身,何谈轮值。” 晏成裕道:“那度之可否助我一臂之力?” 章越道:“我资历浅薄,又是初来乍到,还需多学规矩才是。” 晏成裕摇了摇头道:“罢了,罢了。” 章越看了三人也明白,什么上一休三都是假的,知礼院,同知礼院的官员各个身上都有兼职。章越不也是被欧阳修分配来辅助吕夏卿修书么? 晏成裕走后,吕夏卿道:“章博士随我来,咱们边走边说。” 二人走在礼院廊下,吕夏卿道:“礼书之事最早出自欧公动议,时礼院长礼台为次道兄(宋敏求),之后次道去位,由苏博士接手。” “你也知道欧公长于文章史学,但于礼学却不甚留意,甚至自云某平生何尝读仪礼之语。故而欧公虽判礼院事一年,但编撰之事都是苏博士经。苏博士在馆九年,他所经手张本,可谓井井有条,但苏博士之后分兼他事,故嘉祐二年礼书之事即停了下来,如今我等又得重新编修。” 说完吕夏卿推开门,但见偌大一间书屋里摆满了要考据的书籍文章。 而苏洵与另一名老者,还有二三小吏正在抄写翻找文章。 章越不由向吕夏卿道:“礼书考据书籍何止几十万卷,但只是这些人怕不够。” 吕夏卿叹道:“我太常礼院不比三司这等大部,只有公人几十人,都有差事在身。” “为何不去外面雇些人来抄写?” 吕夏卿道:“哪里有钱,我太常礼院一月公使钱不过一万!” 章越闻言崩溃了,这衙门也太寒酸了吧。(未完待续)
第363章 不可乱说话
公使钱不够,又要修撰太常因革礼这么宏大的礼书,着实令章越感到修书的事,简直是一个猴年马月的事。 吕夏卿道:“快来拜见章学士。” 有了馆阁贴职,就可以尊称学士二字。 苏洵与姚辟二人上前向章越见礼。 苏洵虽说名满天下,被授秘书省试校书郎,但资历浅,只能从最低级的县主簿干起,欧阳修让他来修书,既是看重他的才学,也是积攒资历。 至于姚辟也是县令而已。 其余还有三人书吏辅助。 吕夏卿一一介绍,介绍至一名男子时,吕夏卿笑着与章越介绍道:“这位是余占南,京中人士,可谓博古通今,与我是多年的好友,这次是我请他助我修书,可谓出力甚多。” 章越笑道:“幸会,幸会。” 安排已下,人手虽少但也要着手修书之事。 礼书之前经苏颂,吕公著等编撰过,如今拾起重编倒也是费一番功夫。 按照欧阳修的构想,太常因革礼是首先要完备前朝遗失的典章,旧礼要详考,本朝新礼也要制定,同时还要编写仪注,再尽述沿革。 此书要达到推动对礼制的变革,呼应嘉祐年起,富弼,韩琦在朝堂上兴革之举。 总体的脉络是这样。 变法之事千头万绪,庆历新政失败在前,富弼再入中枢过于稳重,如今韩琦为昭文相,就是要加快进度。 作为韩琦的帮手,欧阳修以推动太常兴革礼作为支持,按照欧阳修的计划是要修一百卷。 不过欧阳修构想太过宏大,书却不是那么好写的,章越估摸着按照眼下进度差不多还要个三五年功夫。 章越入礼院第一日,便着手修书之事。 除了修书就是四日一次的轮值。 太常礼院四名正官,李荐资历最高,故被推为长礼台,也是太常礼院的最高长官。 从官衔上而言,李荐是知院事,吕夏卿章越三人则是同知院事。 等李荐轮值之时,其他三人要向李荐禀告轮值之事。 至于平日李荐都在登闻检院坐班,或作为朝官参加朝会,很少亲临礼院。晏成裕虽没资格参加朝会,但大多在崇文馆兼职,来礼院画押便走,一刻也不多留。 太常礼院大多时候只有章越和吕夏卿二人在班,上面没有领导管着的人,实在不要太爽,可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章越轮值时,他至衙门正堂坐着,没有多少事情,非常的清闲。 太常礼院就负责制定仪制,掌管礼仪书奏文字。 朝廷如今没有什么大规模的庆典,故而太常礼院时没什么繁杂的公事。 章越第二次轮值礼院,为宫中一位美人起草了一封册封的礼仪文字,写完之后这位美人派人给自己送来三十贯的润笔银,算是赚了一笔外快。 入职二十余日,章越日子都过得十分清闲,每日到点下班,回家陪老婆去。 这一日。 章越与吕夏卿,以及苏洵,姚辟正在礼院里修书,正写至即位大典。 章越等几名礼官就即位大典的沿革进行了讨论,要写流程不难,但难的是仪注和沿革。 余占南聊着聊着,便从唐朝聊到本朝言道:“本朝有立储成例,昔太祖皇帝不早立储,最后亲生皇子不能登位。故而从太宗起,每朝帝王都极早定立储之事,以免波折。” 章越正查阅书籍,听到这里收住了话没有再言语。 苏洵接话道:“然也,立储之事必须早定,自唐天佑以来,中国多故,其因皆在于不立皇储,斯礼之废,将近百年,幸亏本朝太宗皇帝更张,预立太子。” 姚辟道:“我听闻天子已改了口风,去年言语宰相,说宗子已有贤知可付者,卿等其勿忧。” 苏洵道:“储位早立,此为社稷大幸。” 吕夏卿道:“我等谈论即位大典之沿革,怎说到储位去了?此事非我等小臣能议论的。” 苏洵,姚辟闻言不再言语。 章越正要说些别的话时,但见余占南似对方才谈论没有尽兴言道:“依我看来,当初太祖以神武定天下,子孙却不得享之,遭时多艰,零落至今。官家若有仁德之心,为天下百姓记,正应立太祖子孙为太子!” 余占南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变色。 话不可乱说啊。 余占南见众人脸色,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连忙道:“我一时有感而发,有感而发,当不得真。” 吕夏卿,章越听了这句有感而发,脸色更是难看。 你说我胡言乱语的,都比这有感而发的好。 修书闲暇时,吕夏卿对章越道:“章博士,借一步说话。” 章越点点头,二人到无人处,吕夏卿道:“方才余兄的话,章博士打算如何处置?” 章越道:“此事难办了。” 吕夏卿叹道:“我与余兄相交多年,知道他这人便是胸无城府的性子,有什么说什么,读书人嘛,不知为官之道,一时之间哪会处处慎重,一般错处警告他也罢。” “但章博士,方才室内只有你我二人也就罢了,但还有其他人一干人,若他们将余兄的话传出去,那么外面的人会不会以为是我们授意的?” 章越道:“正是。余兄还是吕博士你的多年好友。若官家万年之后,继大宝之位者追究其此事来,不会问余兄,而是问我们二人啊。” 吕夏卿道:“那依章博士之见呢?” 章越道:“寻个其他过错,赶出礼院,日后也有交代了。” 吕夏卿闻言不置可否。 这日轮到吕夏卿轮值礼院,章越刚到衙门便见余占南被两名公人抓拿。 章越故作不知地问道:“余先生犯了何事?” 公人道:“昨日公食银失窃,我们奉命追查,今日在余先生的包裹里搜得。” 余占南大呼道:“冤枉,冤枉,章博士你为我说句公道话。” 章越道:“此事我不好说,还是要轮值的吕博士定夺才是。” 余占南对两名公人骂道:“不错,吕博士是我多年至交,见你们误我,必责罚你们二人,还不快放开我。” 两名公人没有搭理,将余占南押上公堂。 余占南见吕夏卿正要分说,吕夏卿却沉下脸道:“此事我已清楚了,监守自盗者不可轻饶,先打三十杖,再押送开封府。余兄莫怪我不念旧情!” 余占南正要分辩,却见两名公人用布堵住了他的嘴。 一番棍棒后,已不闻余占南声音,章越见情况不对忙道:“吕博士可以了。” 余占南却冷着脸没有言语,公人打完后一探鼻息后禀道:“启禀知院,此贼吃不住打,已了帐了!”(未完待续)
第364章 吕氏兄弟
眼见昨日还与自己笑谈说书,一并饮茶汤的余占南杖死于自己面前,章越着实是狠狠地吃了一惊。 场上两名公人打死余占南,却如同没事一般,一人还伸脚踢了踢对方身子,看到底死透了没有。 “不许这般。”章越惊怒言道。 坐在上首的吕夏卿道:“先抬下去吧,此事本官自会向知院交待。” 看着吕夏卿如此,章越着实毛骨悚然,他想到了自己在淮水旁遇到水贼之事,那是第一次他看到杀人。 如今余占南竟死在自己面前,章越不忍至极,吕夏卿竟如此平静。看来他对处置这样的事早就习以为常。 等其他人退下后,章越对吕夏卿怒道:“只逐出便是了,何必杀人?” 吕夏卿道:“章博士,既生祸患,就要扼于萌芽之中,我也是为了你我日后身家性命考虑。” 吕夏卿有一句私心没与章越道出,留一个对你心怀怨怼,又知根知底的人,才是大害。 章越明白吕夏卿的动机,但他接受不了杀人这样的处置事情的手段。他还是无法理解,为了保全自己的利益,可以不择手段的地步。 章越不愿与吕夏卿争吵,甚至翻脸。二人还在一条船上,欧阳修还指着他们修书呢。 章越道:“我知道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们好好照顾余兄家小的吧!” 吕夏卿道:“好。” 回衙后,苏洵,姚辟还在修书,章越没有说话,一名公人不由问道:“余兄为何到这时候还没来。” 章越抬起头看了一眼道:“余兄不会来了。” 苏洵,姚辟等不知所以。 到了中午公食时,余占南偷盗被杖死的事传出,苏洵,姚辟皆十分惊骇。 当日公退,吕夏卿对章越道:“我们去吃酒吧!” 章越一日心情激荡不能平静,见吕夏卿相邀道了句:“好。” 二人一并换下官服,布衣出行,各自随从远远跟在身后。 太常寺旁的一处坊巷,二人来到一处挂着红栀灯笼的门前停步。章越见了忙道:“吕学士,这地方咱不方便来。” 吕夏卿道:“听闻度之惧内,我之前不信,如此看来这传言倒有两三分是真的。” 章越索性承认道:“怕是难以分说。” 说话间,屋门打开一名厮波探出头来,见了是吕夏卿连忙道:“里面请。” 吕夏卿道:“度之放心,就是吃酒罢了。” 二人入内后,但见一名身穿艳装,颇有姿色的半老徐娘迎出。 吕夏卿吩咐道:“冬娘,筛两壶酒来,再作几个下酒菜来。” 这名唤冬娘的女子欠身答允了。 “度之请。” 吕夏卿与章越入屋坐下,不久女子端来两壶热酒,远处看见一对年老夫妇正在忙碌酒菜。 吕夏卿给章越斟了杯酒道:“这是冬娘的父母,把门厮波是他的丈夫。” 章越一愣道:“还有这等事。” 吕夏卿道:“汴京民妓多是如此,家小也不以为耻,这些年若非我常常来照拂他们生意,他们一家老小就要喝西北风了。” 吕夏卿闻言叹息,这时一名孩童端菜入内,吕夏卿笑了笑当即塞了些铜钱在他手中道:“去买些吃食。” 孩童闻言大喜,出去与冬娘说了一番。冬娘入内带着这孩童向吕夏卿道谢。 吕夏卿夹了口菜点点头道:“度之试一试!” 章越夹菜吃了也觉得十分可口,吕夏卿突开口道:“度之与我堂弟惠卿相熟?” 章越讶道:“吉甫兄是你的堂弟?” 吕夏卿点点头。章越这才明白吕惠卿的吕氏可谓簪缨世家。他同辈十个兄弟中一共出了八个进士。而吕夏卿,吕惠卿他们的关系就似自己与章楶一样,乃是堂兄弟。 “吉甫多次与我提及你,称赞你的文章才学。”吕夏卿笑着言道。 章越道:“惭愧。” 吕夏卿转而道:“余兄与吉甫也是相熟。余兄以文字见长,他科举屡试不第,他确实学富五车,博古通今,便觉得自己怀才不遇,不能得志。” “有次乡人将他举荐给我,我与他相谈一番,确实发现他有才华,故而作他的伯乐,引他修唐书,他忙里忙外出力甚多,如今又修太常因革礼。我曾与欧公进言,若是此番修书合用,酬其功劳,恳请保奏予朝廷,得一官半职。” 章越听懂了吕夏卿言语里的惋惜之意。他是进士出身,不免觉得余占南这样非进士出身有些不入流。但进士出身能有几人,多少读书人也是才华出众,但苦于考不中进士最后泯然于众。 他们比进士们更渴望出人头地,并想有朝一日得到贵人的提携,从此平步青云。 余占南觉得他遇到了这样的机会,但最后却被自己的伯乐给杀了。 章越听完吕夏卿的话言道:“吕博士的话,我明白了,余兄之死不怪罪任何人,是因他祸从口出,他不适合走为官这条路。” 吕夏卿听章越明白了他的意思点头道:“余兄若不愿为官就不会死,但他偏偏在太常礼院说了这话,此偏偏朝廷制定礼仪之地,我等偏偏又是制定礼仪之官。” “若私下与你我分说,也不会死,但这话又传入多人之耳,一旦传入京里,你我都是难逃大难,此事我若姑息,必被祸害。” 章越看了吕夏卿一眼,他虽不认同要杀死对方,但对于余占南不适合为官还是深以为然的。 通过科举考试,首先筛选掉懒惰之人,不学无术之人,智商平平之人,剩下的都是精英,这等官员选拔制度,是比原先荫官,九品中正进步的地方。 但科举考试的合格者,为官合格不合格呢? 对于很多人而言,肯定是不合格,好比余占南这样在错误的地方,说了错误的话,若他进士出身,还能留一条性命,但偏偏他不是。 一个能力不足的人,让他去为官,不是帮他反而是害了他。似汴京的高官,都只培养一两个儿子走仕途或者都不让他们去为官。 为官昏昏碌碌尚好,怕的是害了全族的那等。 同样进士出身的官员,大多都要在低级岗位的轮调中耗去一生。 除了资历所限,大多说祸从口出的,站错队的,做事糊涂的,为官不谨的…… 唯独适合为官的人才能得以升迁。 今日章越见到余占南的事不由反思,自己究竟适合不适合为官,走上这条路呢?吕夏卿倒是给自己好好地上了一课。 章越吃了几碗酒后即是告辞,至于吕夏卿则在妓家中夜宿。 李荐当值之日,吕夏卿禀告自己动用私刑失手打死了一个贪墨之人。 李荐听闻后也不太在意,罚了吕夏卿半年的润笔银,公食银给余占南家人,自己则去信一封给开封府解释。 没人会为了一名布衣与堂堂太常礼院知院过不去,吕夏卿,章越出钱安顿余占南家小后,此事便是揭过了。 章越心底不安,以后逢年过节都有给余占南家里送去钱财,略减心底愧疚。 之后即是修撰太常因革礼。 韩琦,欧阳修屡屡向礼院询问修书进度, 因为人手不足,章越,吕夏卿向韩琦请求多从馆阁调些能文之人来礼院帮忙。韩琦答允了,这时候吕惠卿正任集贤院校勘,吕夏卿便借着这理由将吕惠卿调来礼院。 章越听说吕惠卿到礼院后,也是感慨什么叫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欧阳修让吕夏卿主修太常因革礼,而到了熙宁年间,王安石又请吕惠卿来修《三经新义》。 吕家二兄弟倒是真能承前启后。 但必须承认吕夏卿与吕惠卿都是学识渊博之人。 他们兄弟二人不仅有学识出众,而且都特别敏锐干练,通于事故,遇事能随机应变。 章越与吕夏卿,吕惠卿二人修书,在他们身上倒是偷师学了不少处官治事的方要。 当然吕惠卿至礼院修书,也不是全然只有好处而无坏处。 苏洵就对吕惠卿非常不喜,或许是对方十分推崇王安石的缘故,反正苏洵就是看吕惠卿不顺眼,私下里曾不止一次与章越言道,此吕吉甫实为小人哉! 章越当然明白苏洵这份护犊子心切,但凡一切不利于他儿子的人,都已是被他暗暗列入了清单中。 历史上二苏与吕惠卿关系确实不怎么样,但如今这还没撕破脸呢,就被老泉你讨厌上也不太好吧。 每次吕惠卿来礼院,苏洵即闭口不与吕惠卿言语,甚至只要他在场就一句话不说。吕惠卿数度放下身段主动与苏洵说话,想缓和二人的关系。 但都给苏洵淡淡地回了两句,不肯多说一句。 吕惠卿来礼院半个月,似也觉得没趣,便主动辞了此差事。 吕夏卿知道后,也没说什么,毕竟礼书编撰最仰仗的人还是苏洵,故而仍是热情相待,只是继续想崇文院要人。 虽说崇文院陆陆续续也派了些许人来,但与吕惠卿相比都相差太多了。 不仅章越,除了苏洵礼院上下修书之人对吕惠卿的能力十分佩服。 眼下到了五月,太常因革礼修撰进度仍是缓慢,眼见官家仍然没有丝毫立储的意思,欧阳修等不及了让章越,吕夏卿先修二十卷,什么因革溯源仪注的事先不问。 先将立储之事的部分修好,准备将此先上呈官家。(未完待续)
第365章 拜师
章越轮值礼院之时,却也是办了些许事。 章越虽说资历是四位知院中最浅薄,但新官上任三把火。不办些事情,下面的公人便会生出怠慢轻慢上官之意。 别看衙门人少就觉得好管理,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虽说小衙门,但内部的斗争,及拉帮结派一点也不比大衙门少。 但如何办事呢? 这也需有考量,大的不能动,毕竟若大举更张容易引起陈荐及其他知院不快。 故而章越便办些不起眼的事。 首先就是衙门吃水之事,平日太常礼院都是打井水或河水来用。 这等水吃了容易闹肚子。 章越在家,十七娘都雇人从城外金水河上游挑水至家中喝的。汴京百业皆有,不少达官贵人家为求好水,都是雇人从城外挑水的。 如此一桶挑至家中自是不菲。衙内里肯定不能用这法子。 礼院公灶边有个盛水的炉子,章越及其他官员则可从公灶取开水喝,但公人和官员随从却不行,只能喝生冷的井水和河水。 章越于是打算搞个茶水房。 但茶水房对于公使钱有限的礼院而言,每日所费的炭柴钱着实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因为开封城毕竟没有炭柴一切都要从进城卖柴炭的摊贩的手里购买。 平日煮饭还好,到了春冬柴炭钱就大涨,每年过冬时都有贫家因家里买不起炭,老人被冻死在家中。 故而说古代在城镇普及开水,还是有些想当然了。 甚至礼院也不具备,礼院毕竟不是大院。 公人不过二三十人,公使钱不过百余贯,算上所有的开支加在一起不过两千贯,每日多些茶水支取,一年多出百贯的开支,着实是负担不起。 章越又想起铜缸可以滤水,但因铜遇水易锈,却也没办成。 之后公人建议用明矾滤水,章越想也不想地否决了。 章越最后还是用老人老办法,在礼院的后堂择一地挖作三池,一池铺以木炭,一池铺以细沙,最后一池用作沉淀,水从一池引至另一池重重过滤。 当章越禀告陈荐时,他没在意,认为这些小事自己根本不必过问,就算章越借助挖池贪墨也得不了几个钱。 于是章越拿出十数贯公使钱在礼院的后堂挖池。 初时还有些许人质疑反对,但作好了滤水池后,身为长礼台的陈荐及晏成裕,吕夏卿喝过后,都说水质甘冽,胜过原先许多,拿来烹茶也可用的。 而公人们都是可以喝上好水,对章越都是十分感激。别看这些都是小小福利,但令公人们对你的评价高上一档次。 陈荐看三个月来章越详定的礼仪文字写得都是妥当,崇奉祠祭,于细务皆事先规划详定,各衙门公文转移也是十分得体,于是举章越为礼院的主押人。 主押人平日负责省定司里发出的任何文字,每个月可额外从衙门里支取三千钱。 成为主押人还有一个好处,在礼院任职满三年如果没有重大过错,可向御史台考试书札。 考试通过可补为正职,也就是说同知院事,可以改为知院事。若不愿在礼院当差,也可转为其他平级衙司正职。 作为主押人,可省却一年功夫。 无论如何在礼院当差三月,章越得到了上下一致好评。 五月时正出了这样的事。 大宗正司言,右卫大將軍、岳州团练使赵宗实再度向天子缴还泰州防御使之职,此事由知宗正事向天子敕告。 天下下诏不许。 储位之事,再度成为朝官议事的焦点。 此刻在濮王府里,程郎中正给赵宗实与郡君高滔滔分别诊脉。 程郎中诊断后道:“郡君的病情无妨,不过是小感风寒而已,至于团练也已好了许多,无非是平日思虑过重,若是节劳安神,病情自可慢慢好转。” 赵宗实听了很高兴道:“有劳程郎中了,之前你给小儿送的三字诗字帖,小儿极是喜欢,还未与你道谢呢。” 程郎中道:“小人蒙团练,郡君大恩大德,字帖不过是举手之劳,何足道哉。” 高滔滔道:“程郎中有一事要相烦于你,小儿极喜欢书道,也曾拜过几个先生,但却迟迟不能入门。” “这写三字经的章状元不仅文章好,书道亦可称登峰造极,连官家也是御口称赞,你看是否有门路,让他指点小儿的书法?” 赵宗实听高滔滔这么说不由道:“章状元身为朝廷官员怎会轻易与我们宗室结交,你想也不要想。” 高滔滔道:“我知道,只是我看吾儿甚喜书法,难得这章状元又在京中。你说章状元不过十八岁,这般年纪竟写得一手好字,若让他教一教吾儿,那该多好。” 赵宗实摇头道:“不妥,不妥。” 赵宗实知道高滔滔的意思,官家与皇后都是极喜书法之人。 赵宗实高滔滔自幼在皇后膝下时,都曾苦练过书法。如今高滔滔让长子仲针学书法,自也是为了博得曹皇后的喜欢,迂回增加自己立储的可能。 不过赵宗实认为,章越这样官员肯定爱惜羽毛不会答允请求的。 可程郎中却记在心底。 这日程郎中回家收拾了一番,备了厚礼即到了章越家。 章越当初买房子欠了程郎中的人情,今日见他来访,又携带厚礼,即猜到此人十有**有事相求。 章越等着程郎中开口说话,果不其然程郎中聊了会天气与章越道:“吾老友有一子极崇拜状元公的书法,想要拜入状元公门下不知可否?” 果真不出意料,章越笑道:“郎中今日就是为此而来?” 程郎中道:“正是如此,我来前打听过,数年前有人拜在蔡君谟门下学书法,一年奉钱五百贯,但此人是我老友之子,我欠了他一桩天大的人情,只要状元公肯收他为徒,我愿出一千贯。” 章越听了心道,可以啊。 章越笑呵呵地道:“程郎中客气了。不知是如何人家的学生?” 程郎中道:“就是商贾家的子弟。” 章越疑道:“商贾家的子弟,为何肯花这般大代价学书道?” 程郎中道:“不是他出钱,而是老夫出钱。在他的面前状元公只说与他有缘,分文不取便是。”(未完待续)
三百六十三章 拜师
章越轮值礼院之时,却也是办了些许事。
章越虽说资历是四位知院中最浅薄,但新官上任三把火。不办些事情,下面的公人便会生出怠慢轻慢上官之意。
别看衙门人少就觉得好管理,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虽说小衙门,但内部的斗争,及拉帮结派一点也不比大衙门少。
但如何办事呢?
这也需有考量,大的不能动,毕竟若大举更张容易引起陈荐及其他知院不快。
故而章越便办些不起眼的事。
首先就是衙门吃水之事,平日太常礼院都是打井水或河水来用。
这等水吃了容易闹肚子。
章越在家,十七娘都雇人从城外金水河上游挑水至家中喝的。汴京百业皆有,不少达官贵人家为求好水,都是雇人从城外挑水的。
如此一桶挑至家中自是不菲。衙内里肯定不能用这法子。
礼院公灶边有个盛水的炉子,章越及其他官员则可从公灶取开水喝,但公人和官员随从却不行,只能喝生冷的井水和河水。
章越于是打算搞个茶水房。
但茶水房对于公使钱有限的礼院而言,每日所费的炭柴钱着实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因为开封城毕竟没有炭柴一切都要从进城卖柴炭的摊贩的手里购买。
平日煮饭还好,到了春冬柴炭钱就大涨,每年过冬时都有贫家因家里买不起炭,老人被冻死在家中。
故而说古代在城镇普及开水,还是有些想当然了。
甚至礼院也不具备,礼院毕竟不是大院。
公人不过二三十人,公使钱不过百余贯,算上所有的开支加在一起不过两千贯,每日多些茶水支取,一年多出百贯的开支,着实是负担不起。
章越又想起铜缸可以滤水,但因铜遇水易锈,却也没办成。
之后公人建议用明矾滤水,章越想也不想地否决了。
章越最后还是用老人老办法,在礼院的后堂择一地挖作三池,一池铺以木炭,一池铺以细沙,最后一池用作沉淀,水从一池引至另一池重重过滤。
当章越禀告陈荐时,他没在意,认为这些小事自己根本不必过问,就算章越借助挖池贪墨也得不了几个钱。
于是章越拿出十数贯公使钱在礼院的后堂挖池。
初时还有些许人质疑反对,但作好了滤水池后,身为长礼台的陈荐及晏成裕,吕夏卿喝过后,都说水质甘冽,胜过原先许多,拿来烹茶也可用的。
而公人们都是可以喝上好水,对章越都是十分感激。别看这些都是小小福利,但令公人们对你的评价高上一档次。
陈荐看三个月来章越详定的礼仪文字写得都是妥当,崇奉祠祭,于细务皆事先规划详定,各衙门公文转移也是十分得体,于是举章越为礼院的主押人。
主押人平日负责省定司里发出的任何文字,每个月可额外从衙门里支取三千钱。
成为主押人还有一个好处,在礼院任职满三年如果没有重大过错,可向御史台考试书札。
考试通过可补为正职,也就是说同知院事,可以改为知院事。若不愿在礼院当差,也可转为其他平级衙司正职。
作为主押人,可省却一年功夫。
无论如何在礼院当差三月,章越得到了上下一致好评。
五月时正出了这样的事。
大宗正司言,右卫大將軍、岳州团练使赵宗实再度向天子缴还泰州防御使之职,此事由知宗正事向天子敕告。
天下下诏不许。
储位之事,再度成为朝官议事的焦点。
此刻在濮王府里,程郎中正给赵宗实与郡君高滔滔分别诊脉。
程郎中诊断后道:“郡君的病情无妨,不过是小感风寒而已,至于团练也已好了许多,无非是平日思虑过重,若是节劳安神,病情自可慢慢好转。”
赵宗实听了很高兴道:“有劳程郎中了,之前你给小儿送的三字诗字帖,小儿极是喜欢,还未与你道谢呢。”
程郎中道:“小人蒙团练,郡君大恩大德,字帖不过是举手之劳,何足道哉。”
高滔滔道:“程郎中有一事要相烦于你,小儿极喜欢书道,也曾拜过几个先生,但却迟迟不能入门。”
“这写三字经的章状元不仅文章好,书道亦可称登峰造极,连官家也是御口称赞,你看是否有门路,让他指点小儿的书法?”
赵宗实听高滔滔这么说不由道:“章状元身为朝廷官员怎会轻易与我们宗室结交,你想也不要想。”
高滔滔道:“我知道,只是我看吾儿甚喜书法,难得这章状元又在京中。你说章状元不过十八岁,这般年纪竟写得一手好字,若让他教一教吾儿,那该多好。”
赵宗实摇头道:“不妥,不妥。”
赵宗实知道高滔滔的意思,官家与皇后都是极喜书法之人。
赵宗实高滔滔自幼在皇后膝下时,都曾苦练过书法。如今高滔滔让长子仲针学书法,自也是为了博得曹皇后的喜欢,迂回增加自己立储的可能。
不过赵宗实认为,章越这样官员肯定爱惜羽毛不会答允请求的。
可程郎中却记在心底。
这日程郎中回家收拾了一番,备了厚礼即到了章越家。
章越当初买房子欠了程郎中的人情,今日见他来访,又携带厚礼,即猜到此人十有**有事相求。
章越等着程郎中开口说话,果不其然程郎中聊了会天气与章越道:“吾老友有一子极崇拜状元公的书法,想要拜入状元公门下不知可否?”
果真不出意料,章越笑道:“郎中今日就是为此而来?”
程郎中道:“正是如此,我来前打听过,数年前有人拜在蔡君谟门下学书法,一年奉钱五百贯,但此人是我老友之子,我欠了他一桩天大的人情,只要状元公肯收他为徒,我愿出一千贯。”
章越听了心道,可以啊。
章越笑呵呵地道:“程郎中客气了。不知是如何人家的学生?”
程郎中道:“就是商贾家的子弟。”
章越疑道:“商贾家的子弟,为何肯花这般大代价学书道?”
程郎中道:“不是他出钱,而是老夫出钱。在他的面前状元公只说与他有缘,分文不取便是。”
三百六十四章 先生
程郎中以为这一千贯的钱财已经打动了对方。
但见章越却笑了笑道:“一千贯确实不菲,但是程郎中的一番好意,我怕是…”
程郎中探直了身子问道:“状元公有何顾虑?”
章越笑了笑。
程郎中想了想道:“状元公,莫非嫌弃商贾子弟。状元公实不相瞒,商人子弟之中已有良田美玉,他对你是仰慕已久,曾言状元公的书法楷书中有篆籀气的,颜公以下唯有推尊师伯益先生与状元公。”
章越喜欢别人夸奖自己老师章友直胜过夸奖于自己。而且程郎中中说来对方也不是不识货之人。
见章越还未答允,程郎中心道,为官之人就是瞻前顾后,要想打动对方不易。
于是他拿出了字帖奉上道:“状元公你先过过目。”
章越接过字看了两眼称许道:“此子字颇有格度,想必师从过不少名家吧。”
程郎中哈哈一笑道:“状元公高见,若是一张白纸也不敢请你指教,就是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章越知这少年已有功底,那么自己指点一番也不费什么功夫于是道:“那就先带到这看一看,教不教再说。一千贯则免了,当初承程郎中五百贯钱的情,我一直记在心底。”
程郎中闻言又惊又喜道:“这怎么好意思,状元公切莫与我客气。”
“不是客气,若程郎中推辞,我也是真的爱莫能助了。”
程郎中正色道:“既是如此,那在下也不客套,就谢过状元公!”
顿了顿程郎中又道:“是了状元公,这少年喜旁人奉承,你到时还请美言几句,老朽感激不尽。”
章越答允了,程郎中走后,十七娘正好入内问道:“官人,这是何人?今日可谓奉上了厚礼,这般必有所求吧。”
章越道:“就是原先的房东。”
十七娘道:“就是程郎中,那是京城有名的郎中,给不少达官贵人看过病。他来求你办什么事?”
章越当即拿了帖子给十七娘道:“请我收了此人为徒,我看字写的有格局法度,心想也不费什么功夫,并答允出一千贯拜师之费,还不允我告诉那拜师之人。”
“一千贯?”十七娘诧道,“蔡计相怕是亲自教人写字也不用了这么多吧。”
章越道:“是啊,故而我给推了分文不取收这学生,也算了却一桩欠下的人情。”
十七娘欣然地道:“官人,正是如此,钱财易得,人情难还。”
章越听得十七娘发自内心的赞叹,心底也是高兴,什么叫好老婆,三观一致最好。
章越道:“为官之初,万万慎重,与人钱财来往之上,这是蔡师兄的前车之鉴。”
什么钱可以收什么钱不可以收需分清楚。
在礼院时章越给人起草文书,也收不菲的润笔银。
但这是宋朝常例,比如给天子起草诏书的两制,写完一封诏书,连官家都要给一笔润笔银,似不给生怕不给皇帝写好诏书一般。
这规矩一直到元丰改制后皇帝才不给这钱。
十七娘听章越不取分文很高兴
,取了字看了后道:“确实格法自名家,也下了不少功夫。”
章越道:“对,否则我也看不上,这个年纪算是难得了。”
十七娘笑道:“官人答允了也好,这程郎中是汴京城有名的医生,结交了日后寻医问药也是方便。”
章越道:“娘子所言极是。”
“不过官人,明日收学生我躲在屏风后看一看可否?”十七娘问道。
章越听说梅尧臣的妻子谢氏的故事。每当梅尧臣与官员谈话时,其妻就在屏风后窃听,事后与梅尧臣评论人物,剖析事情无有不中的。
但不对啊,怎么感觉自己朝蔡卞又近了一步。
两日后。
程郎中带着一位少年到堂上见章越。
程郎中登阶后,但见少年依旧恭立在堂外,章越见此微微点了点头。
但见少年恭恭敬敬在门外行礼,章越仔细打量起这少年。
确实是个普普通通的富贵人家子弟,没什么特别之处。
程郎中道:“状元公,这位公子姓周,名为仲鍼,乃家住内城宣平坊的周大善人之子,这是家状。”
章越听说过这周大善人名声,听闻此人很是乐善好施,又见了家状后点了点头道:“写几个字看看。”
这名少年称是,当即提笔写了人之初,性本善几个字。
少年双手奉上道:“状元公请过目。”
章越看后眼睛一眯道:“你读过三字诗?”
少年道:“在下九岁时发蒙即读过了。”
章越微微讶异,但见程郎中在旁陪着笑脸。
他没有细究道:“今日本是从于程郎中盛情,但见你书法也算下了不少的苦功,可知汝之好学,学书法,作学问没有勤与恒字不可,但也要有天分,汝甚好,天赋和功底皆有,今日便分文不取收了你这学生。”
程郎中千叮咛万嘱咐要自己多称赞这少年几句,章越索性就将这人情给作足了。
程郎中闻言喜道:“实不知怎么称谢才是。”
少年亦露出喜色并略有所思,久闻状元郎是位有德君子,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这少年当即纳头便拜口称:“学生拜见老师。”
章越正要答允,却见屏风侧十七娘朝自己摆了摆手。
章越想到这里,忙扶起周大郎君道:“老师二字太重,称先生便是了,不必拘束于常理,也不必执什么弟子礼,我不兴这套以师为父之礼。”
见程郎中与少年都露出惊讶的神情,章越则笑了笑道:“不用担心,我一样会倾囊所授,见周郎君气宇不凡,亦不敢以师长自称。”
十七娘肯定是察觉对方有异,不肯让自己与对方定下师生名分。那么如何推去这名分,又不得罪人,是一个很难办到的事。
故而章越就在言语上捧一捧,不动声色地推掉。
但这少年和程郎中惊慌失色,还以为章越认出了少年的身份。
不过仔细一辨,却觉得并非如此。章越若真知道,怕是见也不会见对方。
这少年内心隐隐的十分受用。而程郎中亦频频目视这少年,不敢自称为师长,心道状元公都不敢轻易收仲鍼为弟子,莫非是真龙自有其格。
程郎中想到这里不由心底一凛,听闻大儒可以望气而知人,必是状元公见仲鍼有真龙之气,故而不敢纳真龙为徒啊。
程郎中当即对少年道:“那就拜见先生吧!”
章越见程郎中对少年一副商量的口吻,心道这也未免太恭敬了。
少年当即道:“是,学生见过先生。”
先生也有老师之意,不过更泛。比如婚礼上负责赞礼的可称人先生,私塾里一对多教学的也称先生。
带个师字更为尊重。除了授业解惑,最重要的还是传道。
章越收下了这学生言道:“我尝与人道百之九十九的努力与百之一的天赋,但无天赋努力亦是竹篮打水。”
“说到底还是明体达用之道。一个字最后写得好不好,还要看此人的眼光格局见识愿景事功。”
少年闻言心想,状元公说得是字,何尝说得不是做人的道理。
他不由惊喜地道:“学生明白了,多谢先生赐教。”
程郎中很是高兴带着少年离去了。
这时十七娘方从屏风侧后步出。
章越道:“娘子这少年可是有何不妥之处?”
十七娘心底别有计较。他得知程郎中引荐弟子拜入章越门下不由留意。她查得程郎中与周大善人来往并不多,但与濮王府却极亲近。
更要紧是她打听至,当初章越送给程郎中的三字诗,如今在濮王府的十三团练案上。这是她从吴大娘子那转述,一名宗室曾提及此事。
最后就是仲鍼二字,正是濮王度十三团练长子的名讳。
天下怎么可能有这般巧合的事,何况十七娘从年纪形貌上确认正是对方。
对方为何隐瞒身份,拜章越为师,肯定是担心若是宗室身份暴露,双方不能来往。
但十七娘清楚对方的身份何止只是宗室。
要知道如今宗室之中,濮王府的十三团练最有可能继承大统。此事朝臣们是心知肚明,奈何官家还是不甘心罢了。
而若是十三团练登基,那么身为嫡长子的赵仲鍼即可能就是储君。
至于为何不让章越与他确认师徒关系。主要是担心有所牵连,朝臣涉及立储大事,可是大忌。但是对方登门拜师,你将对方拒之门外,一旦十三团练登基了,此事日后更是祸患无边。
故而是答应答应不得,推脱也推脱不得,章越如今这处置恰到好处。
十七娘也不想说破,说破了日后二人就微妙了,这样知与不知之间最好。
于是十七娘道:“我看这周大郎君气度不凡,非池中之物,官人你需多留意,平日教些书道好了,但话不要说得太深。”
章越闻言问道:“娘子似有些话没与自己交代清楚?”
十七娘笑道:“官人,我有何地方没与你吐实?”
章越看了十七娘妩媚的眼波道:“算了,我也不问了。”
“哦?那官人如何打算?”
章越略想了想道:“素来听娘子话的官人,运气一般不会太差。”
三百六十五章 惩罚
这日,章越公退还家正要用饭,正好章丘从国子监放学并一脸怒气冲冲地入内。
章越见章丘入门也不与自己打招呼道:“溪儿,马上就要乡试,准备得如何?”
章丘听了折返回头道:“三叔,我有用心于功课上。”
“用心?”章越问道。
十七娘正让下人上菜,见章丘这般笑道:“溪儿,我今日备了你最爱吃的春笋,焖肉面,咱们坐下与你三叔慢慢聊。”
章丘坐下后,章越道:“乡试最为紧要之时,切莫自持才高而分心。”
章丘闻言顿了顿,这才道:“三叔,郭师伯在广文馆被欺辱了。”
章越问道:“哦?”
章丘道:“这些人先前会试时,就使手段令郭师兄误期,以至于最后落榜,如今这些人与郭师伯并赴广文馆试时,又欲使手段令郭师兄不能国子监乡试。”
十七娘吃惊地看了一眼,她当然明白郭师兄在章越心底的分量。
章越此刻想起了这件事,向章丘道:“那你为何不与我分说?自顾作恼为何?”
章丘急道:“三叔,我不是自顾作恼,我国子监里自识得几个奢遮人物,如今我与他们约了,准备带人为郭师兄报仇,此事自不敢惊扰三叔。”
章越看了章丘一眼道:“你在国子监不好好用功,但却着实结交起遮奢人物来,哥哥嫂嫂知道么?”
章丘急道:“三叔,人都欺负到头上来了,还自顾用心功课,当初你息事宁人不敢为郭师兄报仇,如今我可不会忍气吞声,大不了拼着前程不要与这干人拼了。”
章越听了章丘这一番话,心底倒是暗暗称许。
这也是他当初读书与章丘不同了。
他为了能出人头地,什么都可以忍,但章丘则不以此为第一要务。
“那些欺辱郭师兄的人叫什么名字?”章越问道。
章丘道:“一个叫陆秉是颍州人士,还有一人叫郭盛……是”
章越道:“是南京人士对不对?”
章丘道:“不错,三叔你也晓得。”
章越道:“还有一人叫贺麻是不是。”
章丘点了点头道:“三叔,你早打听清楚他们底细了,对不对?”
章越道:“去年郭师兄遇事时,就打听清楚,这三人平日在南京国子监时即多欺辱郭师兄,这叫陆秉的最坏,常借郭师兄的钱去,却迟迟不还,令郭师兄在南监读书时常有上顿没下顿。”
“这叫郭盛的,平日里常使唤郭师兄,让他办这个办那个,就欺负郭师兄是家境贫寒,在国子监里没有帮着说话。”
“最后这贺麻,其父是武资转文资之官员,他仗着有几分勇力,却在国子监里横行。平日里郭盛,陆秉都奉承着这贺麻,因贺麻也是经生,平日妒忌郭师兄才学,故意在临考那日令郭师兄迟到。”
章丘听了也是生气,十七娘道:“竟有这样的人。”
章越点点头道:“其余二人好办,但这贺麻却不好处置,些许处置也罢了,解一时之气不难,更怕日后留下后患与我不利。我这一年来已让人多次前往南京,刺探贺麻平日不法之事,如今正好有了些许眉目。”
章丘听了终于服气,但同时心道,三叔平日不动声色,但却谋定后动,我倒是太莽直了些许。
这日广文馆外一间酒肆上。
贺麻,陆秉,郭盛正与十几个同窗在喝酒。
陆秉给贺麻斟酒道:“那姓郭的居然还不死心,居还找人为他出头,不知那姓章名丘的是什么来路?”
贺麻一条腿翘在长凳上言道:“不管什么来路,我要整的人,谁保不住,至于郭林居然敢请救兵,那么我就要让他比原先惨十倍。”
陆秉笑道:“是啊,郭林不仅找人,此番广文馆试居然也在准备,这样的人也想一朝飞上枝头当凤凰,他日也是咱们的后患啊。”
郭盛道:“要一举绝了他的心才是,以后再慢慢收拾,我有一计,咱们买通不了考官,但买通几个考吏导师可以,只要在郭林的卷子显眼处留下几点墨汁,治他一个暗记私通考官之罪,让他一辈子科举无望。”
正说话间,但见外头站着一群的军汉,手里都拿着一根水火棒。
领头之人笑了笑走进了酒肆,扫视过众人一眼,手指着一人道:“你就是贺麻?”
贺麻人如其名麻子脸,他起身道:“有何贵干?”
领头之人对左右道:“除了这个贺麻,还有这个陆秉,这个郭盛一并都拎出来。”
当即一群军汉闯入酒肆之中,将三人拖出。其余同窗们见军汉们凶神恶煞,也不敢多问,只能站在一旁道:“你们不要多事啊,你可知他们是谁?”
还有一个机灵些许的,跑去报信了。
但这些军汉于这些恐吓是充耳不闻,领头的人道:“将这三人的裤子都拔下来。”
说完贺麻三人的裤子都被人当街拔下。贺麻大骂道:“你竟敢拨老子的裤子,你可知我爹是何人?”
对方冷笑道:“别说你不是衙内,就算是真衙内打了又有何妨?”
“拨去裤子,当街打给我打。”
说完几名军汉将这三人剥去裤子,然后先给了几个耳光,贺麻被甩得满口是血,冷笑道:“打得好!”
“硬气!”领头之人赞道,“将此人倒吊起来!”
说罢,几名军汉拿着绳子捆了贺麻的脚脖子,将对方倒吊的在酒肆的两丈高的望子上,但见汴京路过的百姓见这一幕,无不指指点点。
“撒手!”领头之人高喝一声。
但见两名军汉,贺麻整个人头下脚上的从望子上栽下,整个人头砸往地上。
贺麻极速掉落后,在鼻尖只距地半尺后被拉住,整个人走了这一遭,顿时命去了半条。
“再来一次!”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贺麻求饶,心底却是屈辱万分。
正当这时一群开封府衙役听闻这里要出人命赶来见此一幕纷纷道:“你们这是作什么?不怕犯王法么?”
不过开封府的衙役见对方凶悍也不敢逞强。
原先领头之人当即上前道:“老子奉京西提刑韩宗师韩大人之命来此捉拿要犯归案,谁敢阻扰!”
三百六十六章 开封府实在暗无天日
开封府的衙役本欲替这些苦主声张,在汴京街头如此闹事,被人扒光裤子吊在酒肆的望子上,如此嚣张行径岂有轻易揭过的道理,简直视汴京法纪如无物。
被打之人的同窗也是顾同学交情极力陈词,一名自称是南京国子监学谕的士子之前不吭一声,如今也出面要求衙役主持公道,并且他亮出了身份。
学谕道:“几位端公,我与东京八十万禁军的林教头是姻亲,同时与使臣房的陈观察也是相熟,这等军汉当街殴打秀才之事,可谓辱没读书人,令斯文扫地,岂是太祖太宗厚待读书人之意。”
“若不解决此事,我会向开封府递状纸,若不行,便去登闻鼓院告御状。”
几位衙役心底掂量,八十万禁军教头在东京里不值一提,至于缉捕使臣陈观察倒有些来头,但这士子说得相熟,恐怕也熟得有限。但这学谕说要告御状,倒是有些麻烦。
一位衙役道:“几位秀才休要以言语激俺,皇城脚下抬不过一个理字,谁敢一手遮天?”
衙役说完,但听京西提刑韩宗师相公门下,本也没多想。
一个衙役本无脑地地道:“提刑司衙门虽大,但京东地界的事的也轮不到……”
此人刚开了个口,一名衙役连忙拦下道:“京西提刑韩相公也是你招惹得?那可是……”
众衙役都是想到,韩宗师是谁?那可是真正的衙内,天下两韩一吕任何一家,即便是官员都惹不起,何况是他们这些人。
一名衙役道:“原来是京西提刑的逃犯,那么咱们管不着,走了走了。”
几名衙役闻言散去,被打三人的同窗见此一幕,连忙上前拉着拦着,但这些衙役却不闻不顾的走了。
这群军汉领头之人冷笑道:“怎么还要管闲事么?竟敢叫人,给老子打!”
几名军汉押着贺麻又是打起了耳光。
陆秉满口是血地讨饶道:“几位端公,不知如何得罪了你们,就是死也让我们作个明白鬼。”
领头之人冷笑道:“也好,只怪你们招惹了不该招惹之人?”
“是谁?”
“你们南监有个郭秀才么?”
三人一听本以为招惹了什么大人物,待听到是郭林时,都是作色。
这个如蝼蚁般的人,平日在国子监时,他们不是想要欺负就欺负了?如今竟爬到他们头上了?
“好啊,姓郭那个杂碎,老子日后定不放过他。”贺麻骂道。
贺麻说完又一个耳光抽了过去了。
“别打别打,爷爷错了。”
又是一个耳光抽过去。
“别打,是孙子错了。”
见贺麻脸被打得如同猪头般,几名同窗仍仗着同窗义气不肯走,至于旁人早就打着脚底抹油的心思。
那学谕色厉内荏地道:“尔等要如何?姓郭的也是我们南京国子监的同窗,就算有什么瓜葛,也有学规,斋正管着,你们这般越俎代庖到底是何意?”
领头之人骂道:“放屁,学规,斋正没管过么?你们没见这三人倒是变本加厉,以为老实人没人撑腰么?屡次三番欺负他,如今还要毁人功名?”
学谕自是知道,当初郭林被欺负太过,也曾找过学正求助,不过学正口头说了贺麻几句,结果贺麻记恨在心对郭林打击报复。
似学正,学谕这些人他们最清楚谁可以惹得,谁不能惹得,一边是有权有势的贺麻,一边是什么背景都没有的郭林,谁肯真正说句公道话,都在暗中拉偏架。
学谕道:“此事闹大也不好,这里是天子脚下,你们不可目无法纪,到时候也有人主持公道,缉捕使臣陈观察便嫉恶如仇……”
正说话间,但闻一人言道:“是何人当街之上称呼何观察?”
但见一群人走来,却都是使臣房的巡军,为首之人甚至傲慢地打量四周。
学谕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连忙上前道:“在下是陈观察妻堂弟,上一次还曾过府吃酒,请几位为我们主持公道啊!”
对方不置可否道:“什么事我替你问问?”
此人对提刑司领头的人道:“京西提刑司怎么到京东地界抓人了?”
对方道:“原来是何观察的人,你可知金梁桥的吴大郎君?”
提刑司的人精神一振,这吴大郎君听闻叫吴安诗。没有这吴大郎君扶持,何观察不到不了缉捕使臣这位置。
“这位端公识得吴大郎君?”
对方言道:“不识得,但咱们家韩相公倒是识得。”
对方一打听当然知道吴安诗与韩宗师那可是姻亲啊,当即笑道:“原来是自家人,险些大水冲了龙王庙。”
“不敢,但这贺麻犯了咱家相公的忌讳。”
“好说,好说,你们提刑司办事,咱们使臣房的绝不问便是。”
使臣房的人走到贺麻身边时。贺麻哀求道:“救救我们,几位定有厚谢。”
“呸!”
一口吐沫吐到了贺麻脸上。
“你们几个贼厮鸟,今日落在提刑司手里算你们运道,要落在老子手里,定扒一层皮来。”
说完对方招呼众人一并走了。
提刑司的人见差不多了,于是道:“将这些人解了一并带回衙门治罪。”
学谕听了吓了一跳,他本以为只是打一顿了事,没料到还要要问刑治罪!
对方道:“你们不可如此,就算他们真的犯事,也当由有司问罪,京西提刑司怎么能到处拿人?”
领头之人蛮横地道:“拿人?莫说这汴京城在拿人,便是辽国,西夏的犯人,若咱们韩相公要拿他治罪,咱们也一并拿来。”
几人听了心道,此事还有这等道理?
京西提刑司绕过治下地方,竟公然到这汴京城下拿人?这眼底还有王法么?世上还有公道可言么?
见贺麻被人用锁链套着拿去,学谕等人都是慌了。
一人问道:“怎么办?”
另一人道:“此事只有禀告贺兄的尊长了,让他们去开封府递状纸。”
一人道:“贺家虽如今刚转为文资,但根基尚浅,哪能撼动韩家。再说你还以为如今是包龙图坐镇开封府么?递了状纸怕是不管用!”
“好歹也要试一试。”
次日他们知会了贺家。
贺家原来是西南武官,因攀上了张贵妃一跃转为了文资。但张贵妃逝去后,朝堂上已无人给他们撑腰。
如今贺家在京城没什么人脉,唯独有些钱财而已。
贺家使钱疏通了门路,想要开封府递出面,但开封府听闻是此事牵涉到京西提刑司的韩宗师时,不予受理此案。
韩宗师之父韩降那可是前任御史中丞与开封府尹平起平坐的人,更不用说韩家的权势,即便开封府尹也不想得罪韩家。
贺家上下不由胆寒,本觉得开封府应会有人主持公道,但连对方也不敢受理此案。一个郭林,一个来自闽地的寒生怎可能有这么大的本事,能请动韩家为他出头?
但没办法,贺麻还得救。
贺麻此人虽平日在南监横行霸道,但着实会收买人心,贺家撒出钱财让几名贺麻的同窗去敲登闻鼓去告状。
贺家不出面,也是担心扯破了脸,几名监生毕竟是读书人,衙门不敢轻易为难。这些人收了贺家的钱财去登闻鼓院敲起了登闻鼓。
登闻鼓前,鼓吏收了几人的状纸,然后递给了判登闻鼓院事的官员。
这名官员看状纸后,又看了几个学生,宋朝读书人尊贵,他们又是监生故见官只是长揖不拜。
这名官员淡淡地道:“知道了,你们回去便是,等候消息。”
几位学生一愣,一人大着胆子问道:“敢问何时有消息?”
官员冷着脸道:“本官说知道了,便是知道了,什么时候消息也是你们问得?”
一名学生正欲说话,却被一旁鼓吏道:“咱们家判院让尔等走,尔等莫要在此不识抬举。”
几名监生正欲多言,官员却拂袖而去,登闻鼓院立即一通乱棒将这些人打了出去。
衙门就是这般,解决不了问题,但解决提问题的人还挺容易。
这些人被打出登闻鼓院,一人怒道:“何谓官官相护,我如今算是知道了,整个开封府官衙都是这般沆瀣一气!”
另一人道:“登闻鼓院不行,咱们去登闻检院,我就不信,好好的开封府真的暗无天日不成?”
“正是。”几人叫好。
话音刚落,一群泼皮破落户迎面而来,与他们拉扯着,非说以往吃酒时有过节,不由分说打了一顿。
一半人打了退堂鼓,一半人鼻青脸肿仍至登闻检院告状,但凡登闻鼓院不收的状纸,登闻检院可以审理,并独自上报官家。
如今判登闻检院的正是知太常礼院的陈荐。
陈荐对几人递来的状纸,很是认真地看了一遍,亲口答允替他们出头主持公道,还好言安抚一番,这几名学生大喜以为遇到了真正不阿权贵的青天,当即满怀期望地离去了。
哪知这些人一走,陈荐转手就将随从道:“一会将此信送至礼院给章知院,就说此事官替他料理了。”
随从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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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待登闻检院有所主张的贺家也是希望落了空。这些衙门也不是不办,只是寻个借口拖着。
贺麻他们三人被京西提刑司拿去半个月,如今生死不知,到了衙门一问就说贺麻这三人案子正在审,问多了提刑司不耐烦一顿棍棒打出去。
当初为贺家跑腿的人深深觉得开封府实在是暗无天日。
三百六十七章 路线
贺家通过多番打听,费劲气力才打听到,原来为郭林声张的人就是状元公章越。他们终于明白,原来这一回踢到铁板上了。
贺麻之父亲自上门携厚礼寻章越为其子赔罪,等了足足三日,仍被拒之门外!
贺麻又寻了一位章越在国子监的同窗上门说项。
此人与章越有些交情,故而章越抹不开面子也见了。
同窗言道:“贺老爷子说不知这位郭秀才是状元公的同窗,实在是多有得罪。”
“如今贺家郎君他下了牢狱,知道自己错了,还请状元公高抬贵手,劳了他这一次吧。”
章越道:“此事在京西提刑司处置,你让贺老爷子去问韩提刑好了,莫来问我才是。”
同窗再三道:“状元公,还请手下留情啊。”
章越道:“衡之,你我当初在太学交情不错,我素知你是实诚人,但郭师兄也是实诚人。”
“当初他被贺麻等人欺凌时,又有谁来替他说情?甚至连出头的机会都不给他。若不是我与郭师兄相熟,又有何人为他主持公道?”
同窗忙道:“状元公,如今贺家已得了报应,也就罢手了吧。”
章越道:“当他仗势欺人的时候,就要想到有一天比他权势更大的人来欺他时又如何,如今与我讲道理,当初为何不言道理?”
“平日仗势欺人,他日被人欺时,就知道什么叫走投无路了?我如今也是让贺老爷子知道被仗势欺人的滋味。”
同窗满脸苦涩,确实贺家为了申冤在汴京是走遍了门路,无人敢为他伸张。
如今他们也尝到了被人仗势欺人的滋味。
一个从武资转为的文官,没有得力的同年,官场上的人脉,如何与势力庞大的韩家,以及状元公抗衡?官场上的人闭着眼睛都知道,谁可以得罪,谁不能得罪。
同窗道:“状元公,贺老爷子可以补偿郭师兄,无论什么条件都可答允,只求放贺郎君一条生路。”
章越道:“那就转告贺老爷子,要我放贺麻一条生路也可,他必须主动辞去功名,此生不得涉足科场。”
同窗惊喜道:“当然此事我一定转告贺老爷子。”
“还有。”
章越道:“你们贺家令我师兄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如何补偿需好好想,若一日不能令师兄满意,便一日不可放人。”
“敢问如何满意?”
章越道:“我也不知道如何满意,但郭师兄只要道半个不字,就双手奉上,到他满意为止。”
同窗闻言满头是汗,唯唯诺诺而去。
章越走到同窗身边道:“衡之兄,还是将心比心,我不仅为郭师兄出头,若你他日也遭此等事,我也不会坐视不理。”
同窗闻言称谢离去。
过了数日,贺家赔偿郭林值一千余贯的田庄钱财。
对贺家而言拿出这么多的财力绝对不易。
郭林当场是惊得说不出话来,若非唐九在旁说话,郭林搞不好是要算了的。
最后贺麻陆秉三人都被南监革出功名,终身不得涉入科场。
此事到此画上句号。
这日,郭林与章丘同至章越家中。
郭林道:“度之,这钱我拿得心底始终觉得不妥当,再说这贺麻家中可是有人作官,如今为我的事累得你得罪同僚。”
章越笑道:“师兄,话不可以这么说,做官就不能怕得罪人。不招摇不惹事,那是碌碌无为的做法。”
“要为官,你即便再息事宁人,事事谨慎,却也会树敌。这就好似因果逃不了的。”
“不过当官树敌多,反过来朋友也多,朋友有事不敢站出来,当什么官,以后只会被人看不起,渐渐踩下去。”
章丘一脸惭愧道:“三叔,我还错怪你呢。”
郭林道:“阿溪,你不可这么说,度之为了我还请了韩家帮忙,这得多大的人情。”
章越笑了笑,踩一个转文资的武官倒也是不难,但他反而通过此事与韩宗师走得更近了。
当初章越为郭师兄的事找韩宗师帮忙时,对方却一脸责怪。
韩宗师当时的原话是,度之,帮什么忙?话怎有这般说的道理。当初要不是你帮我父亲处置了蕃将之事,如今我爹又岂能重获官家信任出知成都?
故而勿要提什么帮忙的事,你的事就是我韩某的事,你的朋友就是我韩某的朋友。若你不来寻我,我还道你究竟有无将我们韩家放在眼底。
韩宗师这番话衙内之气满满,但正是有了他这句话,章越便可以放心地使唤他了。
你帮我这不是人情,我帮你也不是人情,你帮我了,我帮你了这才是人情。
章越是有意通过郭林这件事来求韩宗师帮忙,来加深自己与韩家的羁绊。
否则单纯的报复,哪要如此大费周章。
经此一事,章越与韩宗师倒是拉进了关系。韩绛那边章越有些够不上,但自家岳父倒是够得上。
原先章越以为自己若要变法事功,就一定要找王安石,故而不惜气力结交,但行事太过功利了反没给王安石瞧上。
不过如今发现自己竟可以绕过王安石,通过韩绛来在日后的熙宁变法中位列一席之地,心中的高兴实在难以言喻。这反复都印证了那句话,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要知道韩绛可是提引了王安石和蔡确,是新党真正的大佬。
当然郭林,章丘的思维,还存在于找人帮忙不好,容易欠人情。
章越也没解释什么,反而对郭林道:“师兄,这些钱财你安心收着,先在京师里安下家来,这有恒产者有恒心,你有了恒产心有了安顿,这次乡试就更有把握了。”
郭林一直担心贺麻他们三人找自己麻烦,如今压力一去自己也是松了口气点了点头。
章越笑着对郭林道:“早日入仕,官场上多一个朋友就是多一份臂助。”
郭林道:“师弟,我想过了,若我为官还是替百姓作一番事,官场上的倾轧我怕应付不来。”
章丘道:“可是师伯若官场上的情愿都应付不了,又何谈为百姓做事呢?”
郭林一愕道:“是呀,若如此我又作什么官?”
章越知郭林是宅心仁厚的人于是道:“官场也并非处处倾轧,何况近年来明经出身的官员多去国子监任教职,若是如此师兄就不必担心官场上的倾轧了。”
三百六十八章 崇政殿说书
崇政殿后殿。
四面垂帘都被放下,尽管是炎炎夏日,但御殿仍是密不透风。
官家坐在御殿中央,穿着夹衣,旁边只有一名小侍在旁,也不挥扇,只是垂首立在一旁。
民间传闻官家是赤脚大仙转世,任何时候只穿夹衣,却冬不用火炉取暖,夏不用挥扇,盖禀天地中和之气故也。
因此随侍之人也吃了苦头,不能挥扇烤火。
其实官家身子不好,自至和三年后当殿晕厥,大病一场后便每况愈下。
到了嘉祐七年三月如今临朝,官家对朝政似更懒得插手,尽数交给两府处置,平日朝会都是以端拱渊默之状示人。
今日早朝后,官家与后殿听大臣奏事。
见过中书,枢密,三司三班后,官家缄默如故,奏事时最多只是道一个可字,今日本要再见两班,但官家却道免了,最后只余下几位挂着经筵名头的大臣留身奏事。
一般到这时候,官家才会与亲信大臣们说几句话。欧阳修给官家奉书后退下,与韩琦,王珪一并侍班。
官家道:“朕用了二十日的功夫,将礼院新修的太常因礼革看毕了,甚好!朕记得中书门下有礼房,礼院名义上隶属太常寺,但实际上却听中书之意,此事中书,太常办差皆是有功。”
韩琦道:“礼仪事务一贯繁密,太常礼院预其职判,这修撰太常因礼革,不过是分内之事。”
官家道:“虽是分内之事,但此番不同寻常,以往昔日礼院议章献太后之礼,还有福康公主的册立及温和皇后之事,都不合朕的心意,但这一次撰书却甚是合意,不仅详略得当,兼得轻重之体。”
韩琦,欧阳修知道官家说得是礼院的三件事。
一件事章献太后垂帘听政十年,此事堪比牝鸡司晨,如何让太后仪临于官家之上,又符合于仪制,太常礼院很认真进行了一番擦屁股的工作。
还有一件事公主册立,此事关于福康公主,也就是官家的长公主进封为兖国公主。
宋朝公主进封只有册封文书,没有册命之仪,但因为福康公主是官家最喜欢的女儿,所以官家一定要行册封之仪。
但这件事太祖太宗真宗三朝都没有旧例,如何创造一套符合公主册封的礼仪,礼院的官员生怕背锅,于是推搪来推搪去。
还有一件事就是温成皇后立庙,温成皇后即是张贵妃,给贵妃立庙这也是违反礼制,当初大臣们对于官家独宠于张贵妃很有意见,又见官家还要给张贵妃立庙,礼院的官员办事不利索,又令官家非常的不满。
但在这太常因革礼的书中,删去了章献太后的僭越之礼,不过仍记载了几项嘉礼,以体现官家对章献太后的孝道,此事办得十分得体,令官家十分满意。
同时在福康公主册封及温成皇后立庙的事上,礼书上为官家这两件事进行了记载,没有删去了仪制,只是在仪注上注明此非经制,给官家在这件事上留下了颜面。
这一次太常因革礼的修撰,不仅令官家十分满意,而且仔细读之仪注因革更是考据详实,这一点更是令天子读得爱不释手。
他日渐感到自己不久于人世,故而对礼书这样留给后人参看的书籍特别用心,生怕背负上骂名。
在韩琦,欧阳修主导下的太常因革礼修撰得到了官家的好评。
眼见官家心情很好,欧阳修道:“修撰太常因革礼此书,臣是交给太常同知院事吕夏卿,章越二人主之,文安县主簿苏洵,项城县令姚辟二人辅之。”
官家道:“参政知人也。吕夏卿修新唐书可知其学识渊博,苏洵之前,朕要他试舍人院,他却以老病不肯应诏,朕还以为他怕不如他两个儿子,如今看来未必是雏凤清于老声。”
“至于章越……参政更是擅用,朕看此事他出力最大。”
欧阳修道:“朝野皆称,本朝嘉祐之后最是得人,官庶常举十数人,但无论如何举,必有苏轼,苏洵,章越等在其中。”
官家欣然道:“修书有功,韩相公看如何赏赐才是?中书拟一拟。”
韩琦奏道:“太常因革礼共百卷,如今不过进二十卷尚不足封赏,若陛下真要赏赐不如等百卷修完。”
官家闻言悠然道:“百卷修完,朕看不看得到了。”
韩琦,欧阳修,王珪忙道:“陛下春秋正盛,勿言于此。”
官家淡淡地笑道:“无妨,朕不过随口一提,朕于嘉祐之间极力取士,视科举为重典,意在留可用宰相,造福后世子孙。”
“这几人都是可用之才,中书记一记,日后政事堂叙职时当大用。”
“至于章越朕觉得此人入礼院不过数月,即有如此建树,实在难得,朕想赐他一个经筵官,中书与学士院以为如何?”
韩琦三人都是吃了一惊。
官家欲朝拔章越已不是一次两次,难道他意属留给后世子孙用之的宰相就是章越不成?
若说崇文馆是天子近臣,那么经筵官更是近臣中的近臣了。
不过章越还是资历太浅了,韩琦不好拒绝,因为他刚才已是拒绝过一次官家对吕夏卿他们的封赏了,如果再拒绝一次就有些不给官家留面子了。
故而他目视欧阳修,欧阳修道:“章越起为状元,又入制科三等,再入馆职,如今又赐经筵官未免太速。”
韩琦看了欧阳修一眼心道,有你这么‘反对’的么?这分明是为章越说话。
官家笑道:“经筵官并非实职,不过是能常常入殿侍驾罢了,王学士你看当赐章越何职?”
王珪知天子心意已决心想,祖宗制度,选拔人才先任之馆职试之,若堪用,再为经筵官察之,天子这是要让章越侍驾,就是要进一步考察的用意。
王珪是章越的座主,二人明面上不往来,但私下也有往来。
王珪考虑到韩琦,欧阳修的意思道:“臣以为如欧阳参政所言章越如今官小位卑,若骤提为侍从,侍讲于众心不服,不如让他为崇政殿说书,如此可以负众。”
官家听了点头道:“甚好,就拟崇政殿说书。”
韩琦见官家心意已决也不好再反对言道:“臣也以为由章越侍驾甚是熨贴,这也是他的造化与恩典。”
官家笑道:“那么就以此定下了。”
三百六十九章 经筵
太常礼院内,閤门官曹达予章越传旨。
“崇政殿说书?”
章越闻职后微微诧异,官家怎会突然授予自己经筵官呢?
经筵官有翰林侍读学士,翰林侍讲学士,侍读,侍讲,崇政殿说书,天章阁侍讲等,而崇政殿说书是景佑元年初设。
那经筵官到底是什么职位呢?
就是一个兼职,由天子任命其他官员兼任来给自己讲课。
比如翰林侍读学士,多由宰执挂名的,其他最低的也要本官为侍郎,郎中(三十一阶)以上兼任。
侍从,侍讲则本官至少在员外郎(三十四阶)以上。
到了景佑元年(1034年),官家专门以崇政殿说书,此职专为位卑资浅所设。当时天子命都官员外郎贾昌期,屯田员外郎赵希言,太常博士王宗道,国子博士杨安国。
其中官位最低的是国子博士(三十五阶)杨安国。
到了哲宗年间,由程颐还曾以布衣之身出任崇政殿说书,结果因谏皇帝折柳之事,惹得官家老大的不高兴。
程颐还办了件很牛的事,他任说书时令向太后与年幼的哲宗皇帝一并听讲。
章越得知自己为崇政殿说书时,心底也复杂。
没错,崇政殿说书,不限制官员的资格,自景佑年设置此职以来,不少位卑的官员在这个位子上因近距离接触了皇帝而受到了赏识,从此在仕途上平步青云。
但是呢?
这不是二十年前啊。
如今官家已是垂暮了。
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二十年前,章越担任此职肯定是要飞黄腾达了,说不定要四入头起步了,但如今只能说是还好了。
章越照例向曹达推辞道了一句:“倏去蓬蒿,颉颃霄汉荣耀过分,不寒而栗,还请回禀陛下臣不敢拜领。”
曹达照本宣科地劝了几句,便回去复命了。
至于其他礼院的官员,属吏闻之之后,都是向章越庆贺。
吕夏卿让衙门的公人去知会陈荐,以及晏成裕回衙门一趟。
而他满脸喜色则向章越道贺道:“我本以为度之是欧公遣来,与我同修太常因革礼的,没料到度之却另有重用,真不愧是状元公,前程非我可比。”
是啊,章越初期也以为自己来礼院,是辅助吕夏卿修太常因革礼的,但这修书没有几个月,就被派去担任经筵官的兼职了。
这修书的事情,你修十年与修几个月都没区别,最后书成举功列名时都有你一份功劳。
故而吕夏卿以为章越修书就是镀个金,章越道:“吕兄话不可这么说,若官家仍命我为经筵官,除了入直外,我仍在礼院,这撰书自当效劳。吕兄到时候尽管吩咐便是。”
吕夏卿脸上有了笑意道:“诶,我方才是戏言之,吩咐不敢当,那就多谢度之。”
不久陈荐,晏成裕得了消息后都返回礼院了。
礼院是有名的‘闲慢差遣’,似前任礼官都是如何办差?
拿前礼官刁约举例,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上班状态?
梦溪笔谈里记载,刁约喜交游,多所过从,到局或不下马而去。一日退朝,刁约与宋祁相遇,宋祁见了刁约就道:“久不辱至寺,但闻走马过门。”
当时刁约与欧阳修,宋祁同知太常礼院。
身为同事的宋祁调侃刁约,你妹,和你同在一个衙门上班,从没见过你一次,每天只听你打马而过的声音。
晏成裕在礼院当值时,就与刁约差不多一个上班状态,连签署公事,起草仪制文书都交给属吏公人,自己到衙门(签押)打个卡就走。
礼院里有含金量的工作不多,似刁约,晏成裕这样如打斗地主般,全程托管也是可使的。
礼院唯一的正事,就是如章献太后,福康公主,温成皇后议礼时,几位礼院官员在一起商量一下,拿出一个方案。
礼的作用就是明尊卑,此事极为重要。
故而礼院一位知院,三位同知院事都有兼职,陈荐兼职登闻检院,晏成裕兼职崇文馆,章越与吕夏卿兼修太常因革礼。
如今吕夏卿继续修太常因革礼,章越则调去经筵所了。
得知章越调经筵所,陈荐,晏成裕皆来道贺。
陈荐笑道:“度之,骤得经筵之位,我等望之莫及,他日礼院的事,陛下问起时,你还需多多替我们美言几句啊。”
经筵官就是天子心腹,但经筵官同时也兼着各个衙门的差事。
比如在经筵上,官家问了几句所在衙门的事,这都是很正常的闲聊。
这时候你对衙门官员上下的点评,就很关乎他未来的仕途了。就算不能锦上添花,却也但求不乱说话。
章越道:“平日多承长礼台关照,在下一直记在心底。”
陈荐笑了笑。
至于晏成裕则是逼格满满地道:“当初先父为经筵官时,还称得上师儒,如今不过是执经罢了,度之讲经还要掌握好分寸才是。”
陈荐听了脸上露出讥讽之色。
章越也知道为何晏成裕在礼院不太讨喜了,这反复提及俺爹当然如何如何,人缘能好就怪了。
章越道:“本朝陶冶士气数十年,皆是官家倡兴师儒风气所至,何曾有变?晏相公若在人世,必不言此。”
见章越不动声色地顶回了自己,晏成裕不由赧然。
接敕之日,章越即至中书先见过韩琦感谢他的举荐之恩。
政事堂上,韩琦政务缠身,不过仍是接见了章越。
见章越称谢,韩琦却道:“你入值之事是天子念你撰太常因革礼有功,故而特荐,仆不曾引荐一句,故你不必谢我。”
章越不由一愣,他当然知道自己是官家亲自点名的,但他诧异的是大佬说话的直接,换了旁人肯定是要说替你在官家那美言几句,韩琦却不冒领这个情。
也是,到了韩琦那个位置,已是很懒得说些客套话了,故而说话都相当直接。
韩琦吩咐道:“尔以礼院入侍经筵,须将其所记言动,退而撰写为记注,次日上禀中书。”
章越当然明白,这是中书防止官员在经筵上乱说话,要自己写成稿子备份,他日拿出来对照。
最后韩琦交代道:“经筵之事乃本朝家法,此为陛下亲近儒臣,讲论经义,商较古今之典,是为求治之本,你毋须记得‘天下之治乱系于我宰相,君德成就系于经筵之上’,汝当谨慎为之。”
这一番话就是韩琦的肺腑之词。
三百七十章 商山四皓
从韩琦那回到家中,章越方入座,即听得有客来访。
章越刚刚授了经筵之职笑着道:“有什么来客都推了便是,我与娘子好好说会话,吃杯酒。”
十七娘道:“官人,似国舅爷曹侑求见。”
章越听了一愣道:“不见不见。私见外戚,娘子莫不是担心我官当得太大了么?”
章越很避讳见外戚,他如今抱得是官家的大腿,哪可以与这些外戚不清不楚的。
“不过国舅夜手中所持是文六郎君的帖子。”十七娘言道。
“文六郎君?”
章越心道,文及甫身为宰相之子,与外戚走这么近作什么?不过想一想也是释然,文彦博不正是因为给张贵妃送蜀锦而被罢相的么?
文彦博还将张尧佐连升四级,在唐介这等官员眼底文彦博着实是个奸相。
不过勾结内闱之事虽是令人诟病,还有不少风险,说到底风险越大,利润就越高啊!
如今曹侑上门是文及甫引荐的,章越这一次得授馆职,可是文彦博暗中帮忙的结果,这个人情不可以忘,多少还要见一面。
十七娘道:“官人可要我推了?”
章越道:“娘子府外可有人窥视?”
十七娘道:“国舅爷没用自己的仪仗,是私下登门拜访,走得是边巷后门。”
章越犹豫了片刻道:“让人盯着外面,我便亲自去后门见他。”
十七娘点点头。
章越来至后门,这里有一个管门人住的厢房,章越当即打发了这管门人离开,让唐九王恭把着门不许任何人闯进这里,亲自去见曹侑。
“国舅爷,深夜登门,不知有何见教?”章越一脸谨慎。
曹侑罩着一身玄色的披风,对章越露出笑意道:“知状元公入侍经筵,不甚欢喜,特来道贺。”
章越笑道:“区区一个经筵讲官,不值得国舅爷登门拜访吧。”
曹侑笑道:“经筵官侍官家左右,出入宫垣,他日平步青云可期,又怎不值得道贺?”
章越笑容渐渐敛去,曹侑仍是一脸笑意。
章越淡淡地道:“国舅爷屋外凉,咱们屋内说话吧。”
说完章越与曹侑一并走进了厢房里,这里是后门门子平日坐得地方,甚至是简陋,还有一股臭味。
一盏油灯搁在窗边,章越与曹侑二人相对,彼此目光中对方的面容于黑暗中若隐若现。这氛围与二人的对话的内容一样,都是见不得光的。
曹侑道:“状元公可知我与欧阳公过从甚密否?”
章越道:“略知一二。”
“亦知当今皇后与京兆县君之关系否?”
“知道。”
“那状元公可知潞国公……”
章越反问道:“国舅爷与潞国公(文彦博)也有往来么?”
曹侑笑道:不是潞国公与曹家有往来,而是潞国公有恩于我曹家,状元公明白这个道理么?”
章越想起一件事。
治平年时,官家病得快不行了。
以至于宫内宫外都在商量立储之事,有日身为宰相的文彦博入宫见官家。官家拉着文彦博的袖子道:“皇后与张茂则谋大逆!”
此话一出,文彦博与宰执等都是失色。
事后,宫人们纷纷追出对文彦博说,
章越读史的时候有时候,若自己是文彦博,这个场合要如何处置?
当时张茂则要自杀,
文彦博轻描淡写地道:“天子有疾,所说的不过是病中谵语而已,你若自杀,要置皇后于何地?”
一句病中谵语此事被文彦博轻轻揭过,若是真的,恐怕曹皇后此时已是糟了……故而说文彦博对曹皇后有恩。
曹侑道:“当时官家寝疾,时富相公通皇后言立储之事,皇后意属十三团练,当时张茂则为皇后与富相之间传信,而伺候官家起居的乃王广渊、蔡抗二人,他们将此事秘禀于官家,故官家病中与潞国公言皇后与张茂则谋大逆,故而官家不是病糊涂了。”
章越神色微变,曹侑一句一句将真相剥开。
皇后与张茂则是否谋反呢?
百官都认为文彦博所言的官家病糊涂了。
但官家是否病糊涂呢?天子还病榻上,听闻皇后与宰相绕过自己密议储君,他第一个反应当然是以为他要谋权篡位。
官家在面临危机时第一个反应,所以他是让文彦博除掉曹皇后和张茂则,至少是废后。
但文彦博却息事宁人,保住了曹皇后之位,保护曹皇后,也如同保住了赵宗实。
至于官家病愈后一想,确实曹皇后与富弼并无谋反意图。天子病重,东宫未立,宰相询问皇后谁来继位,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曹侑无疑告诉他,文彦博与皇后都意属赵宗实即位。
曹侑道:“此事官家知道,几位相公也知道,朝中大臣知道的也不少,只是大家都心照不宣。此事之后,官家已是疏远皇后了,若不是十三团练即位,皇后与文相公日后如何,状元公知道否?”
“那么国舅爷为何如此看重我,找我相商?”章越问道。
曹侑道:“文六郎君一再与我说状元公是值得信任依靠的人,令岳也是文相公最信任的人,故而这一次侍直,状元公可知其中微妙了么?”
章越心道,果真还是找上来了。
章越道:“国舅爷,今日我面见韩相公知道一件事,以往经筵官都是由中书举荐,但这一次却是由官家钦点。”
“我一介寒士,蒙陛下钦点为状元,如今身为崇政殿说书,出入宫垣,陛下信得是什么?陛下信得是我不党不依,并非文,韩,富三相任何一人的幕下。当初我入馆职是文相公举荐的,但若国舅爷以此要挟,在下大不了辞官不作便是。”
曹侑闻言作色道:“状元公,这是何必?早立储位之事,也是于国家有益之事,状元公正好以此报答陛下的知遇之恩不好么?”
章越道:“若是有益于国家的事,国舅爷不用言,在下亦如此为之,若不利于国家的事,就算国舅爷言之,在下亦不能为之。”
曹侑问道:“状元公的意思?”
章越道:“陛下若问我储位之事,我当然劝陛下早立,但是否意属于十三团练,在下不会言一个字。”
曹侑闻言如释重负般道:“这就好了,状元公,文相公与皇后果真没看错人。”
章越道:“不敢当,夜深了,国舅爷没什么事还请早回吧!”
曹侑点点头道:“那么状元公,在下告辞了。”
当夜濮王府上。
高滔滔看了一眼正在睡梦的丈夫赵宗实悄悄起身。
但见一名侍女给她送来了一封密信,这名侍女是哑女,也不识字,平日都是她秘密替高滔滔出入曹国舅府上。
高滔滔在灯下展信看后,自言自语道:“皇后娘娘没有看错人,章越果真不是轻易可以说动的人,否则陛下当初也不会一眼看中他,召他入侍经筵了。”
高滔滔话刚说话,却觉得背上一沉,她心底一惊转过头却见丈夫赵宗实不知何时起身将衣服披在他身上。
“你听见了?”
赵宗实道:“这些日子我睡得极浅,你一起身我便知道了,生怕……生怕有人不利于我们。”
高滔滔摇了摇头,看着丈夫这凄惨可怜的样子,她着实想不到如此作皇帝还有什么意思?
赵宗实悠悠地道:“官家有知人善任之明,旁人曾言百事不会,只会作官家是也。他看人从不会有错,否则章越也不会得他信任,在这个节骨眼上入侍经筵了。”
高滔滔道:“官家虽善看人,但我也有办法,如今我已让仲针为章越的学生,等到恰当时机,与他揭破此事,到时候让他站在我们这边!”
赵宗实闻言一愣道:“我还道你真是为了针儿学书法才去拜在章越门下的,娘子真是高明。”
高滔滔笑道:“我哪有这般高明,还是皇后娘娘高明,是她传来消息,说她安插在官家身边的人,从官家一日练字的字灰里探得写着章越二字的残页。”
“故我猜想至此事,后来他入了馆职,我想起商山四皓之事,故而便让针儿拜入了章越的门下。”
赵宗实道:“昔汉高祖刘邦欲废太子刘盈,吕后用张良之谋,请刘盈拜商山四皓为师,娘子竟效仿了吕后的故智,换我绝不会想到此事。”
利用章越是赵仲针的老师,转移其观点,便是高滔滔未雨绸缪之处。
高滔滔叹道:“但状元公也是谨慎,只让针儿称先生,不让他称老师,还请了好几人与针儿伴读。”
赵宗实苦笑道:“或许是天不助我吧,娘子,何必再图谋这些事,任其自然吧。”
高滔滔道:“官人,我也想任其自然,但你我这处境欲退一步也不得。如今官家疑心甚重,章献太后垂帘听政之事令官家又疑心于当今的皇后,生怕她也欲效仿章献。”
“其实不仅是皇后,甚至当初宫中的许多老人,这些年官家也是疏远了,朝臣之中没有几人可以他跟前说得上话,更不用提及探知他的心意。”
”这一次官家点了章越入侍经筵,还让司马光修起居注,便是看重这二人的人品,若他们能在御前说几句话,那么官人你的储位即是有望了。”
赵宗实闻言默然半响,斟了杯酒。
高滔滔无言陪着夫君身边,夫妻二人又渡过了一个无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