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寒门宰相TXT下载寒门宰相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寒门宰相全文阅读

作者:幸福来敲门     寒门宰相txt下载     寒门宰相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三百七十一章 知经筵

    当章越正式接受经筵任命后,本欲入经筵所,但中书突有命,让章越先不着急入经筵所,而先住在礼院。

    章越一愣还以为进经筵所之事又有什么差池,到了临门一脚时候又退了回来。

    当章越回到礼院后,得知确实有情由。

    原来天子打算亲祀明堂。

    官家在皇佑二年时第一次举行明堂大礼,之后十二年再也不曾亲祀,如今官家再度亲临明堂大礼。

    官家还下诏让群臣在自己亲祀明堂时,勿加尊号。

    这时候中书发话让几位礼官商量这一次亲祀的仪制。章越明白了韩琦让自己暂缓入经筵所的用意。

    这一日陈荐,晏成裕,吕夏卿与章越同在礼院商议。

    几位礼官都知道,平日礼院没啥屁事,但遇到了重定礼制之事就不可打马虎眼了,必须慎重。

    四人之中,陈荐是韩琦的心腹,又是长礼台,自是由他先发话。

    说白了就是传达中书省的精神。

    陈荐道:“政事堂的意思,皇佑二年的明堂大礼,虽采用隋唐旧制,却不应祀法,让我们礼院则着手变礼。”

    吕夏卿道:“不应祀法?隋唐旧制不应,那么何时应呢?”

    陈荐道:“不法后王,当然是法先王,此为变礼之本。”

    晏成裕道:“王莽的托古改制也是法先王,但法来法去都是自己的法,何尝有三代之法。名为变礼实为揽权矣。”

    章越听到这里心道,晏成裕要不是晏殊的儿子,就凭他这张嘴,早就被人拖出去打一顿了。

    陈荐也是好涵养,听了脸色不变,而章越则道:“不知长礼台有何主张?”

    陈荐对章越的态度很满意,但面上却道:“诶,我还是想听听诸位的看法。”

    众人推让了一阵,最后陈荐道:“依我看来,这所谓变礼,当为二者,皇祐的明堂大礼是在孟冬,但孟冬太过寒冷,故而如今我打算改在季秋。”

    “同时依照开元,开宝二礼,天子没有亲献五帝,这一次我主张让天子亲献。以此二者为‘变礼’,你们看如何?”

    章越听了陈荐的话想到,先有变礼,再有变法。

    而这次变礼争得是什么,就是讨论‘法先王’和‘法后王’。

    法先王就是法三代时之事,法后王就是法隋唐。

    如皇佑二年就是照搬隋唐旧制,这就是法后王。

    这对于韩琦为首有志于变革礼法的宰执有些不满,故而他们决定变一变。

    要变礼当然不是创造一个新的,而是要从三代时候去考据。好比王莽的托古改制,其实都是自己的意思,但对外宣布都是三代时圣贤是这么搞的,我这个是复古,然后用‘法先王’来改变‘法后王’,来达到变革的目的。

    而中书亦打算利用这一次天子亲祀来达到‘变礼’的目的。

    变礼的目的是为了强干,在朝堂上下统一‘法先王’的意识,而强干的目的是为了变法,故而变法与强干彼此互为表里。只是很多人强干强到最后变成了揽权。

    章越道:“禀长礼台,皇佑时明堂亲祀是在孟冬,但孟冬时天子刚刚祭祀完太庙就祀明堂,有将地祗、神州并列的意思,如今只祀明堂,才显得尊重。”

    陈荐喜道:“正是如此,章博士果真谋事周全。”

    吕夏卿又道:“依旧礼天子也要亲献五帝。我这鲁国礼书上曾见过此记载。”

    陈荐抚掌道:“太好了,此真与我不谋而合。”

    章越心底暗笑,反正中书是这个意思,借着陈荐的口道出,最后太常礼院就要从古籍考据或自己各种理由拿出资料证明变法的合法性。

    章越,吕夏卿当然都十分配合。

    身在官场,就是听话的有糖吃,不听话的就有巴掌吃……咱们礼院追求的不是通过,而是全票通过。

    晏成裕发了几句牢骚后,最后也表示接受,太常礼院直属于中书门下,自不会傻到与中书确定的事对着干。

    议定之后,最后章越等几名礼官联名合疏,这份奏疏是太常礼院上奏的,所以最后反而成了官家与中书接受了太常礼院的建议。

    因议论明堂大礼,章越耽搁了入侍经筵事。

    这时原先的经筵侍讲杨畋病故,经筵官短缺,中书急命章越入经筵所。

    章越终于正式入职。

    经筵官的直庐在秘阁,故而章越兜兜转转一圈又回到了秘阁,从秘阁校理到经筵官不过数月而已。

    当初旧同僚与章越见面都是齐贺,并在阁里备了宴席庆贺。

    秘阁一位老书吏见了章越,章越抱拳笑了笑。

    章越当初参加秘阁六试时,便见得就是这位老吏,当时不过是匆匆一见,之后却有所往来。

    对方抬起头浑浊的眼看了章越道:“我早知道状元公是会回来的。”

    章越点了点头道:“是啊。”

    当初韩琦让自己为秘阁校理,自己曾觉得自己有些大材小用,心情曾些许不愉快过。

    老吏忽道:“我早知状元公要回来,状元公当初在秘阁留有一张字帖,老夫还替你收着,如今给你拿来。”

    说完老吏蹒跚而去,片刻取了一张纸片给自己。章越一看确实是自己的字,但见上面写着‘众人役役,圣人愚芚,参万岁而一成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

    此话大意是众人忙着争名夺利,比长短,争是非,圣人却浑浑噩噩般,万岁如一修得浑纯,天地万物都是这个道理啊。

    章越对老吏道:“当初是我随便乱写的。”

    老吏笑了笑道:“乱写的才是心底的话。”

    章越不由思绪万千,正当这时秘阁的门一开,但见是老熟人司马光入内。

    论如今谁是朝堂上最风头正劲的官员,非司马光莫属。

    司马光任起居舍人,同知谏院数年以来,前后向天子上疏一百七十疏,若仔细翻阅这段史料,上面满满的都是司马光的谏言。

    到了嘉祐七年,天子又欲让司马光为知制诰,与好基友王安石作伴。司马光连上九疏推辞,最后官家收回成命。

    章越起身道:“见过司马侍讲。”

    司马光温和地笑着道了句:“是章学士啊,幸会。”

    二人相对行礼。

    如今司马光为天章阁待制兼侍讲,知谏院。

    天章阁待制是贴职,侍讲是经筵职务,知谏院是差遣。而章越是直集贤院兼崇政殿说书,同知礼院。

    用他官兼经筵事,同时又喜用谏官知经筵,这是当今官家一贯用人的特色。

    眼下章越,司马光两位经筵官在直庐相逢,也是算是意料之中的事。

    老吏见了司马光肃然起敬,司马光笑道:“你们在说什么,老夫有无打扰到。”

    老吏道:“在说当年状元公为秘阁校理在馆写了一副字。”

    司马光道:“不知老夫可否看看?”

    章越见司马光为人处事,处处都透着一个诚字欣然道:“当然可以。”

    司马光看后道:“此出自庄子齐物论,我觉得这话倒合乎于章学士,不知学士可有何感悟?”

    章越道:“回禀侍讲,下官想官场上永远避不了争名夺利,但我自踏入官场后,却永不忘记到底所要的是什么。”

    司马光摇头道:“似未尽也。”

    章越又道:“在于万物乍看皆格格不入,此山不同于彼山,此水不同于彼水,若事事寻其规律可行,万物皆尽然相蕴,就是归于一。规律就是一的法门。”

    “也是圣人所言的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司马光点了点头道:“似尽亦。天下之烦恼皆在这患与不患之间,度之见事极高,老夫佩服佩服。”

    章越笑道:“不敢当,侍讲言似尽亦,就是未尽,其余的就让我慢慢去寻吧!”

    二人相视一笑,相对在秘阁坐下,老吏给二人端上茶汤来。

    司马光抚须叹道:“日力不足,继之以夜,作学问哪得一个尽字,唯有痛下苦功而已,是了度之读史可有什么心得?”

    章越听了忙放下茶汤,开玩笑,司马光问你读史有什么心得?

    章越道:“回禀侍讲,说得心得实不敢在大家面前班门弄斧,只是请讲侍讲经筵上如何讲史?”

    司马光笑了笑,从随身携带的及囊里取出一卷书册道:“这是老夫经筵进讲上所写的通史,度之不妨拿去看一看,也算有个借鉴。”

    如此轻易地就将给官家经筵上的讲稿借人旁观,章越也是由衷感叹司马光实在是太厚道了。

    章越看了几个字,突微微一笑,司马光见章越神色不由问道:“度之,可有什么地方有误么?”

    章越看向司马光道:“确有一处。”

    司马光正色道:“还请度之明示。”

    章越道:“侍将卷上写唐代宦官鱼弘志,欧公所著的《新唐书》中的仇士良传作鱼弘志,而《旧唐书》偶有误为鱼志弘,而公这里却写作鱼志弘。”

    司马光看了,一旁的老吏素来信服司马光,不由有些疑惑道:“真有此事?”

    正好秘阁里揽括天下群书,这名老吏搬来梯子从书架上各取了新旧唐书各搬于阁中。

    司马光翻书对照后,不由道:“果真如此,度之,老夫对你之佩服又深了一层啊!”

三百七十二章 执经

    这一番见面下,章越与司马光二人可谓相谈甚欢。

    从二人第一次在蒐集斋见面聊起,至后来乡试司马光主考,再之后制科考试,司马光与章越一路叙旧。

    说是叙旧,其实章越也明白,司马光作为自己几次科举的考官,虽说二人如今共侍经筵,但人家官位资历各方面都远在你之上,还是要摆正态度才是。

    司马光确实也是温厚长者,半点没有自持上僚而托大意思。

    司马光清了清嗓子道:“度之你既入侍经筵,我与你说规矩。侍上由经筵所与学士院共同轮值,每当值二人,值两日,第一日称头直,次日称末直,头直前一夜需夜宿禁林直庐,以备宣引咨访。”

    学士院里是翰林学士。而经筵官则在直庐里过夜宿,皇帝晚上遇到紧急事情时,会宣招经筵官与翰林学士共同入宫参谋奏事。

    章越道:“侍讲放心,待轮值的两日,下官会提前在礼院安排清楚,使经筵事不与院事冲突。”

    因为经筵官都是兼官,必须平衡好轮值夜宿与所在衙门的事。不过话说回来,章越所在的礼院与司马光所在的谏院平日都没啥屁事。

    谏官主要监督宰相,天子让谏官知经筵入侍就是制衡中书,保持言路的通畅。

    至于章越以礼官,以他个人揣摩来看天子意下还是在变礼。

    当然最重要是谏官,礼官都是闲官,若三司,登闻鼓院这等要害部门,让在官经筵直宿两天,衙门事都要耽搁了。

    司马光赞许地点点头道:“看来不用我多言,度之早就想在我前面了,真是后生可畏。”

    之后司马光翻阅值簿道:“经筵是逢单日进讲,如不出意外,度之应排在十日后进讲,进讲首日会请宰执列席,如今是曾相公勾管经筵所,此事我秉明他后再与你确认,这些日子度之好生准备。”

    章越当即称是。

    临末司马光道:“度之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尽管来找老夫,老夫的舍下你也去过了随是恭贺光临,于经筵上只要老夫知道的,定知无不言。”

    章越向司马光称谢,然后离开了礼院。

    九日后,章越于秘阁轮值。

    章越以往常见皇帝在夜里突发急事,立召宰相入宫商议。

    其实这不太现实。

    不说皇宫有多大?宰相离皇帝居所有多远?最重要一点就是宫门入夜后,有落锁的传统,没有急事不许夜叩宫门。

    福康公主夜叩宫门,被司马光等一干大臣们狂喷,就是这个道理。

    因此宰相大臣不可能夜入宫门。

    故而一般轮值官员在秘阁里,也就是皇宫的范围里值宿。到了值宿这日,章越带好了吃食被褥,抵至秘阁夜宿。

    馆阁的夏夜与家中有一番不同,章越走出直庐看着繁星点点的夜空,微凉的夜风吹拂在身上很是惬意。

    章越看了一会夜空,耳边听得脚步声,原来是秘阁老吏掌灯而来。

    老吏道:“状元公,睡不着吧!”

    章越承认道:“实不相瞒,生怕陛下突然传召,故而一直不敢入睡。”

    老吏笑道:“近来太平无事,宫中不会急召的,状元公不必多虑。”

    章越听了又隐隐有些失望,老吏道:“我还记得官家亲政后,曾夜夜召经筵翰林入奏,当今几位宰执便自经筵任上而得陛下青眼,即便西夏战事失利时亦如此,但自庆历之后,却是渐渐少了。”

    章越有所体会。庆历变法的失败,令官家有些躺平的想法,至和嘉祐时朝政多委给宰相。

    自然而然这经筵官的含金量也不比二十年前了。

    “老夫这里有些牛肉,状元公吃些下肚,否则睡不着的。”

    章越听了答允,自己也带了吃食到老吏的屋子。

    章越入值十七娘给他备了不少吃食,比如豆腐。老吏见章越拿了豆腐来,连呼三个好字,当即道:“我这有铁锅,咸菜,状元公等一等。”

    章越低声道:“不是说秘阁中不许举火么?”

    老吏笑道:“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

    章越闻言欣然道:“有佳肴,怎能无美酒。”

    说罢章越又取出壶酒来,老吏嗅之大赞道:“羊羔酒,好极,好极。”

    章越心想,十七娘让自己宿直多备些吃食酒水,原来是这般用的。

    当下老吏在房里支起铁锅,章越拿刀片了豆腐与咸菜一并丢进铁锅里,再以作勺再锅里翻煮。

    老吏食指大动地道:“这豆腐又称小宰羊,最是美味了。”

    说完老吏先举筷往锅中夹了豆腐放入口中。

    章越也不客气,挽起袖子夹了热乎的豆腐咸菜下肚。

    老吏又拿出牛肉下酒,章越虽酒量不错,但还是不敢多喝,只是陪着浅酌几口。

    但见老吏隆起袖子道:“当年曾相公为天章阁侍讲时,也曾与你我今日一般便吃着牛肉对饮。”

    章越闻言不由停箸,与当朝相公一并吃酒吃肉,这可牛逼大发了。

    “曾公性子诙谐与老朽言谈不忌,但日后官当得越大,话便愈少了。”

    章越探问道:“那么曾公可曾……”

    老吏道:“你是问曾公可曾提引于我?有过,不过老朽却推了。老朽是知足的人,恰如此朝有碗肉就好,何必五鼎食之。”

    章越点了点头道:“老丈真是看得透。”

    老吏对章越道:“状元公入侍经筵第一日是将自己当作天子师傅,还是侍讲,亦或执经?”

    章越心道,这是老吏在指点自己了。他正色道:“还请老丈赐教。”

    老吏喝了口酒道:“记得有位侍讲曾言,昔者有三公三师,既是天子之师,又是天子之臣,混淆了师臣之分。而汉以卑臣为侍讲,从此经筵官不敢以天子师自称。老朽看不少官员入经筵,以师儒,甚至帝师自命,这些人侍君皆不如何。”

    “故而自魏晋以来,帝王受经,都是以微人教授。老朽方才问状元公入值可将自己想清楚了么?”

    章越明白了老吏的意思,经筵官也有三等。

    一等是师傅,比如伊尹,姜太公这等,及明朝张居正与万历那般。

    这也是儒生的梦想,帝王师。但这样办法,容易混淆帝王与大臣的界限。

    为什么商周可以?

    因为君权还不够强大,好比清朝最早实行的是议政王制度,四大贝勒一起理政,但入主中原后就搞中央集权了。

    草原部落是部落合议制,故而允许伊尹,姜太公这样人物出现。反之明朝的张居正以首辅兼任帝王师那就悲催了。

    故而皇帝的老师,多要请微人授受的意思。

    老吏借方才那些话就让章越弄清楚自己位置。章越深感这一顿酒真是请对了,这都是老人家的经验之谈啊,前人走过的弯路。

    章越一脸虚心地请教道:“师傅定不为之,那么敢问老丈侍讲与执经又有何不同呢?”

    老吏又呷了口酒,此刻脸上有三分醉意。

    “先不提执经,什么是侍讲?说白了就是人皮图书也。魏晋时侍读初无所职,但侍立而已。何为侍立?你看有钱人家吃饭,左右都要安排一群人袛应着,再好一些就是照本宣科,这就是侍讲了。”

    章越闻言不由汗颜,这不就是背景图片,人形字典么?至于照本宣科,就类似于app里看的电影精讲般,一小时多的电影几分钟看完那等,皇帝自己一页一页看书太累,就请个人来说书,毕竟崇政殿说书嘛。

    章越想到这里,沉思片刻不由问道:“敢问老丈如何执经?”

    却见此刻老吏已是喝得酩酊大醉,披衣上塌后道:“老朽醉了,状元公自便,去时灭了炭火便是。”

    章越闻言不由惋惜,不过又心想全凭人说也没意思,路在脚下,到底怎么当经筵官还要自己为之。

    何为执经?就是手捧经卷解读。两汉经学兴盛,学生双手捧着经卷毕恭毕敬地奉至经师面前,经师双手负后看着学生手里的经卷进行解经。

    执经是对地位崇拜老师的一等尊称。

    如果帝王师是找抽,侍讲如同袛应,那么执经就是最好的选择。

    章越想得透了又吃了几块肉熄了炭火,方才回房歇息。

    如老吏所言,果真是一夜无事,自己还以为入值第一夜就为天子传召,着着实是不可能。章越躺在床塌上不由自嘲地笑了笑。

    这一夜可谓风平浪静,但吃了这顿咸菜豆腐兼牛肉,却是不虚了。

    次日章越往迩英阁进讲。

    迩英阁就在崇政殿旁,也是经筵所的所在,章越至迩英阁时见一位紫袍官员在内,正欲行礼却为对方叫住。

    “度之。”

    章越定睛一看原来是龙图阁直学士兼天章阁侍讲,知审刑院的钱象先。

    钱象先官位不高,但因在迩英阁为天子进讲十几年,特赐服紫。章越看看自己身上的绿袍,再看看对方身上的紫袍,深感差距太大。

    钱象先笑呵呵地道:“度之,今日第一次给官家进讲,讲筵式(进讲章程)都看过了。”

    章越道:“回禀直学士,下官都看过了。”

    “那就好。”钱象先点点头对外吩咐道:“新官到任,还不快上来参拜。”

    说罢迩英殿内的袛应御书,手分,投送,以及看管士兵和扫洒庭除兵士一一上前拜见。

三百七十三章 我把官家说晕了

    见众人无不恭敬,章越也是很受用,虽说是侍讲,但毕竟是教授天子学问的‘老师’,应有的尊重和待遇还是要有的。

    在唐朝时,经筵官还允坐肩舆入宫,离去时,天子还需目送尽师臣之礼。

    宋时虽经筵官地位降低,但是……只能说还行。

    钱象先与章越交待清楚后,与章越一并走出了迩英阁恭候天子与宰执大驾,但见此刻崇政殿已是散班,官员们陆续从殿中退出。

    之后是中书枢密三司学士院谏院官员轮班奏对。

    轮班奏对也是宋朝皇帝吸取被唐朝皇帝被宦官宰相隔绝内外而采用的措施。

    官员与皇帝的奏对分次对,转对。

    次对是专对有带侍制官员而言,带有侍制的官员会排成五班或三班在朝后,面见天子奏对。

    至于转对,是指未预次的官员,听封奏以闻。非侍制的官员且又是朝参官需上禀,看皇帝决定见或不见。

    侍制为奏对固定人选,朝参官为候补人选。

    至于章越这样普通京官一般而言是无机缘君前奏对的,只有到了南宋时采用轮对,不仅庶官武将都可以参与奏对。

    不过次对是常制,转对是偶尔为之。

    早朝散班后,官员们依次奏对,每班两两而入。

    但见五班之后,有的官员离去,有的官员则在殿中。官员进言后又特别地留在殿内,称之为留身。

    一般官员留身,都是为了致仕,去职,当见完官家后,最后单独拜别。

    丁谓当宰相时,不允许官员向真宗皇帝留身奏事(怕打自己的小报告。)当时王曾对丁谓一切恭顺,有次王曾对丁谓说要过继子弟,此事恳请留身向天子奏事。

    丁谓当即答允很大方地说,如公不妨。

    丁谓答允后即是后悔。而王曾向真宗皇帝奏事后,丁谓不过数日就前往海南旅游了。

    无论是次对,转对,都要求最少两两一班,故而很难与皇帝说悄悄话。而一般官员除了致仕,去职很少获得留身奏事的资格,但有一等官员不同,那就是经筵官。

    宋朝皇帝每天上班,都是先早朝,再次对,最后经筵,有时皇帝忙得迟了都要到申末才休息。

    而经筵官次对之后,允许留身,再与皇帝一并再赴经筵所,故而这就无形获得了留身奏事的资格。

    比如经筵官很轻易在赴经筵途中,与皇帝单独说几句话,讨论一下方才殿上谈及的政事,此就触了宰相之忌。

    一般而言宰相都不喜欢官员绕过自己与皇帝说话。天子亲政后多从侍制中选拔经筵官,用意就是绕过宰相。

    故而到了后来,为什么宰相都要挂经筵职?

    你是经筵官,我也是经筵官,大家一起留身奏事,如此你就没办法绕过我对天子讲悄悄话。

    当章越,钱象先见官家从崇政殿步出,一并行礼。但见官家脸色有些苍白,似方才在殿中听群臣奏事耗时太长,故而精神有些不济。至于官家身后跟随着韩琦,曾公亮司马光及一众侍从。

    待官家等入了迩英阁,章越与钱象先最后方入经筵所。

    官家已端坐椅上,椅前设一案几。章越进讲义本子,内侍接过后放在案前,官家看了一眼讲义笑道:“大学!”

    一旁侍坐的韩琦端着茶汤,向章越问道:“大学可以为经否?”

    章越道:“回禀韩相公,大学是曾子所作,非经也。大学虽列作子书,但韩愈曾推崇此书,与论语,孟子,中庸并列。”

    韩琦呷了一口茶汤,放在一旁道:“经筵官里讲过太学的不少,度之能否别出心裁?”

    章越道:“回禀韩相公,君前不敢应承。”

    闻言韩琦眉头一抖,官家倒是笑了笑道:“甚好,赐坐,赐茶!”

    当即章越入座,侍从给他端来茶汤,章越端过茶汤只是润润嘴唇后即是放下,向钱象先点了点头。

    “进讲!”钱象先道。

    章越复起身,之前经筵都是经筵官坐讲,但自官家即位后,都改成立讲,从此以后一直到了明清,经筵官都没有坐讲的机会。

    章越言开口道:“吾儒学之教在于经世,非经世不为儒者,随力所及,在身仁身,在家仁家,在国仁国,在天下仁天下。”

    听章越一语,韩琦端着茶汤的手,微微一顿,曾公亮,司马光也露出佩服之色。

    官家眉头顿时舒缓,轻轻道了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皆经世也。’

    官家听章越没有再讲,原来是听自己说话而停下笑道:“是朕打搅了,章卿继续。”

    “臣谢过陛下!”章越继续道:“子路曾问孔子何为君子,子曰,修己以敬,修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此成己及物之论,天子御万方,首重君德,次序而论在于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

    韩琦,曾公亮都听出来,章越讲得是太学,却没有完全按着传统儒生讲太学来言,夹杂了不少自己的私货。

    其实这也是昨夜章越听了老吏的话而有所改动。

    侍讲与执经有什么不同?

    侍讲就是全按书本上的意思,执经就是根据书本讲自己的看法。

    一个是训古之学,一个是章句之学。

    真要背书,章越也没有入经筵的必要了。不过章句也很危险,观点出新易引人严重不适,而且官家宰执都是什么人,一般的观点岂能轻易打动她们。

    故而章越还是采用旧瓶装新酒的办法,大学这本书对每个人都是适用的,但大部分人都只适用到修身齐家,可对天子而言可适至治国平天下,这是一个新奇的角度。

    以大学匡正君德,将修身推至修身治国平天下。

    普通人可学,帝王更要学。

    “不能成己,则不能成物,再以践修持己正性。以事功而明心,或明心而事功皆可,但明心而事功最善。欲为惊天动地之事功,如向薄冰上履过。与其求其大,不如审察于几微之初。”

    ……

    章越讲至“以事功而明心,或明心而事功皆可”时,司马光摇了摇头,此说与他观点不同,当然是要明心而再事功了。不过他对于‘与其求其大,不如审察于几微之初’倒是十分赞赏。

    韩琦与曾公亮对章越的经筵所陈,也有赞同与不赞同的地方,他们旁观官家却见他似十分满意。

    如此韩琦,曾公亮也不好言语。

    章越讲毕,官家道:“章卿言大学可以匡正君德否?”

    章越道:“然也,太学之宗旨在于体用不二。”

    “好个体用不二,那么正君德以何为先?”

    章越道:“以学为先。”

    “学以何为先?”

    “正心为先。”

    “正心以何为先?”

    “以诚意为先,诚意即是明心,人生来就是美玉,但却为利欲所染,故不能见于本体。”

    “诚意以何为先?”

    “持敬为先。”

    官家闻言听到这里道:“为何不说是格物致知呢?”

    章越奏道:“回禀陛下,格物是格心之物,正心为正物之心,诚意为诚物之意,致知,致物之知。天下万事万物,不过是心之倒影,何尝有内外之分呢?”

    章越这话说白了,尽管世界是由物质存在的,但人认识物质只有通过自己本身。

    “那为何说要持敬?”

    章越言道:“敬之一字,乃圣贤宅心之至要,为一心之主宰,万圣之本源……敬可生仁,敬可生智,敬可生义……”

    官家称许道:“说得好,此可以留之教导本朝后世君王,备人君之规范。”

    韩琦不由看了章越一眼,真不愧是状元兼入三等,就是这般能得圣心。

    韩琦不平不淡地言道:“陛下所言极是。”

    而曾公亮的态度则积极多了道:“启禀陛下,臣以为大学之书重于修身,但章说书所言,却终于由修身如何至齐家治平,何为体用不二,可教导人君明道以进德。”

    但见官家点点头,离案起身道了句:“确实经世致用……”

    说到这里,章越突见官家身子一晃,但见他的脸色更加苍白,虽用手撑住了桌案,但整个人却已在晃晃悠悠。

    “陛下!”

    “陛下!”

    在场之人一并惊呼,却见官家朝众人温和地笑了笑,似表示自己无妨,反正可以振作起精神来,但事实上官家扶案的手突然一软,然后整个人一头栽下。

    离官家最近的韩琦及一位侍从手疾,一并搀住了官家。

    章越见此一幕,也是当场蒙圈了,自己不过是进讲而已,怎么把官家给说晕了?不至于啊?

    万一若是官家有什么事,自己因为当场说书,肯定是难辞其咎啊!

    这真是躺枪啊!

    “快宣御医!”曾公亮急声呼道。

    经筵所里顿时一片兵荒马乱,但见内侍省押班仓皇入内道:“这是如何了?”

    韩琦道:“御医宣了无?”

    内侍省押班急道:“宣了,宣了,只是官家方才好好的,怎听个经筵就成这般了?”

    说到这里内侍省押班恶狠狠地看向章越道:“韩相公告诉杂家,可是新经筵官言辞激切,激了君怒?”

    韩琦瞥了章越一眼道:“先不提此,如今当封锁内外消息,不许外人探听官家消息。”

    内侍省押班闻言点点头,然后道:“杂家这就去办,白日还好好,怎么就……”

    说完对方跺足而去。

    而韩琦处理事后看向章越,对左右道:“先将章学士看押起来!”

三百七十四章 好朋友

    迩英阁旁有一间庑房,摆设着各等精致御制之物。这里是平日官家经筵之后,与随侍官员赏玩字画图书,顺便歇息的地方。

    宋朝的官家都有喜好字画书法文学,这间迩英阁边再普通的庑房里随便一件器物拿到民间售卖都可抵得汴京一户人家的资产。

    但见两名内侍将章越鲁莽地送入了这间庑房,之后立即落锁,至于四面窗户也都用木板钉上。

    章越这才感受到,什么叫前一秒是天子师,后一秒为阶下囚的体验。

    可谓是从天堂至地狱。

    章越此刻也是心乱如麻,故作镇定地于屋内寻了一张靠背椅子坐下,此刻他想到的是官家方才十分赞赏自己的进言,肯定不是因自己说了几句激得君怒,导致官家晕倒。

    但是……但是就是这般巧合,官家早晚都没事,就在这一刻自己能有什么办法?

    若官家真的就此有什么不测,偏偏是在自己经筵上晕倒,自己说自己没责任,谁信啊?

    此事一旦传出去,自己难逃满朝文武大臣的口诛笔伐啊,就算官家日后病愈了自己的仕途也是悲催了……

    仕途完蛋算还好,最怕小命不保,难怪常言是伴君如伴虎,自己年少及第,又是状元兼制科三等,又升为馆阁,如今又添经筵,仕途如此顺畅,眼红嫉妒自己的人肯定不少,到时候落井下石……

    自己主持经筵第一日就碰到官家晕倒,这运气也是没谁的了。

    章越长长呼吸了几下,努力平复下自己乱作一团的思绪,如今着急也没用。

    在官家病情没有弄清楚前,自己肯定必须被关在这里。

    韩琦作为昭文相的处置手段可谓十分果断正确,一定要封锁内外消息,不许有人将宫里的消息往外泄露一句,以免引起满朝恐慌。

    最要命是如今储位未定……这个关口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而自己作为‘嫌疑人’就被锁在这庑房里怕是一时哪里也去不得了。

    章越想清楚后惊恐渐去,既是自己无能无力,那么烦扰也没什么用。唯一只是怕十七娘及哥哥嫂嫂章丘担心罢了。

    章越闭目半响睁开眼睛时,此刻日已偏西,偏巧这时有些内急。

    章越起身在屋里来回转了一圈,居然没有净桶。

    章越有些忍不住于是拍门,外头侍卫不耐烦地问了句:“作甚?”

    章越道:“我要出恭!”

    侍卫道:“吾奉命将汝看押在此屋里,一步不需离开此屋,何提出恭二字?”

    “不许出恭,那劳烦也拿一净桶来!”

    侍卫道:“此处哪有净桶?再说门窗都锁住了,净桶如何递得进去?”

    章越心底大骂,你难不成让我撒在裤子里么?

    章越没有再言语,他也知侍卫说得是实情,这个时候谁敢与自己通融?侍卫必是怕自己耍花招,将他牢牢看住。

    章越于屋里又转了数圈,实在是憋不住,当即看到一个御桌上有一个精致的汝窑御制花瓶不由计上心来。

    可是这花瓶摆在此显眼的位置,会不会官家日常的心爱之物?

    不行,不行,此乃大不敬啊!使不得,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章越举起花瓶又是犹豫地放下。

    但章越转念若是官家真有什么不测,那么自己也肯定完了,尿一个花瓶罪名也不会令自己的罪名更重,若是官家醒转……只要不没收作案工具就行,算了,不想了,实在憋不住了。

    章越将花瓶里的卷画尽数取空,当即解开衣带……

    随着身子一抖,章越长叹了口气,五体顿时是一阵阵舒畅!

    章越突然想到,当初与郭林一并在乌溪读书时,自己常常如此尿在他床头的盆中,也是这般捉弄他,如今……

    章越将花瓶放在一旁,在椅上眯了起来,待睁开眼时,却见天已是黑了。章越走到门边见竟无人送吃食来,自己不仅肚中空空,也是口干舌燥。

    章越拍门问了,门外的侍卫已是换了人,对方道没有中书吩咐,不敢给章越送吃喝。

    章越顿时无语。

    关在牢中,至少还有吃的喝的,自己在此居然啥子都没有,这是要将人渴死饿死的节奏么?

    眼见四面渐渐漆黑,连个盏烛的都没有,章越终于是忍不住一脚踹在桌腿上。

    妈的,疼!

    这一夜章越脱去官帽,合衣躺在椅上歇息,还脱去靴子将脚搁在官家平日写字的书桌上。

    他半梦半醒时想到一件事,赵家皇室似身体都不太好。

    最有名的莫过于宋太祖烛光斧影后的暴卒,疑似宋朝皇帝从太祖就有遗传病,有狂躁,抑郁等等症状。

    来比如太祖太宗兄弟赵廷美(发狂,以小过操挺刃伤侍人),太宗长子赵元佐,八子赵元俨都有精神上疾病。

    其余的皇子也曾在成年后,办过不少荒唐事或暴卒,太祖之孙赵从谠射杀亲事官,禁闭别宅竟自刭而亡;太宗曾孙赵宗说也酷虐地坑杀女仆,闭锁幽死。

    到了皇帝身上也免不了,比如真宗、仁宗都有类似于疾病,如中风引起言语蹇涩,失语不言,甚至不省人事。

    以及后来的英宗与神宗也有这毛病。

    而当今官家,明明你就身体不好么,非要折磨自己来参加什么经筵,如今令他章越可悲催了。

    次日清晨,章越在庑房里歇了一夜,等再起的时候,已是清晨。

    章越想起,今天也当是轮值回家的时候,若十七娘哥哥不见了自己,那当如何?肯定是焦急万分吧。

    到了这日傍晚。

    少年赵仲针带着小仆正前往章府。

    这日虽没有早朝,但他见王府翊善似面色凝重,匆匆地与自己爹娘说了几句话。自己爹娘听了也是很严肃,似宫里出了什么事。

    赵仲针年纪虽小,但心底却是如明镜一般。

    他不敢询问爹娘,而这次来到章越家中学书法。他听说自己这位先生昨日刚刚入侍经筵,那么必对宫里的事了解不少,那么可否从他口中探听得一二。

    当然为了庆贺先生入侍经筵,赵仲针也命人备了厚礼。

    到了章越府上,他先入座。

    他学书法时,章越会本着教一个也是教,教几个也是教,让他的侄儿章丘与他一并学习书法。

    章越平日不过指点几句,便让二人放羊,剩下章丘与赵仲针二人一起习字。

    二人便渐渐聊开了,章丘不知为何与赵仲针性子十分相投。

    至于赵仲针身在王府,自小心思也比常人复杂些,但人与人交往特别是平辈间交往却比较薄弱。他初时还觉得章越让章丘与自己陪读别有什么目的,但后来处着处着却觉得章丘这人心思单纯,是有什么说什么的性子。

    其实章丘年纪比赵仲针还小两岁,但二人就有了同学之间的交情,日后相处更觉得的投缘。赵仲针自小都是单独教授,没有同窗陪他读书,或知道他身份保持距离。

    但因为章丘为同窗之故,他总算有了可以玩耍的小伙伴,他很喜欢至章越府上学书法,二人学书法偷空之余,总有说不完的话。

    这日,他至章府书房等了一会,见到了章丘。

    “章兄!”赵仲针按捺住喜色,然后道:“你上次我与说贯休先生的字帖,我看过了着实不错!”

    字帖在濮王府里,若章丘开口,他就向父母求来。

    章丘无精打采地道:“周大郎君,我来不是与你说这事,先生至今没有放衙,我也不知为何如此?怕是今日教不了你书法了。”

    赵仲针心底一惊道:“可能有什么事耽搁了吧,我再多等便是。章兄,这是我给你带得杏梨院的梅花酥你尝一尝。”

    说完赵仲针从一旁放文房四宝的笔墨包袱里取出精致的盒子。

    章丘闻言喜道:“太好了,周大郎君你真是信人。”

    赵仲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都是同窗嘛,你也尝一尝,我也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

    章丘捧起酥盒叹了口气又放下。

    赵仲针满心忐忑地问道:“怎么这梅花酥不合意么?”

    “早知道我买杏花酥了。”赵仲针不由懊恼地自责言道。

    章丘摇了摇头道:“不是,周大郎君你误会了。我是想三叔素来不应酬,公退后就是回家陪三嫂,就算衙门里真有什么棘手的事,也不会不派人稍信回来,我怕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赵仲针心底被也有来打探的意思,听闻身为经筵官的章越居然一夜未回,也是暗暗吃惊,莫非皇宫里真的出了什么大事么?

    赵仲针拍着胸脯道:“章兄莫急,我帮着你打听打听就是。”

    章丘一愣问道:“周大郎君你可打听宫里的事?”

    赵仲针心底一慌,慌忙解释道:“章兄你忘了我住在宣平坊么?我府上识得不少宫中的贵人,我帮你问一问。”

    章丘闻言惊喜道:“周大郎君能帮我这个忙实在太好了,真不知如何谢你才是。”

    赵仲针有几分腼腆地道:“都是份内之事,咱们不是同窗么?”

    章丘欣然笑道:“说得对,咱们不仅是同窗还是好朋友呢。”

    “好朋友!”赵仲针咀嚼了这几个字,欣然地点了点头。

    章丘不知好朋友三个字,为何令赵仲针神色看起来如此郑重。却见最后赵仲针道:“章兄你放心,你三叔的事包在我身上。”

    赵仲针这一刻全然忘了自己一家上下如履薄冰的境地。

三百七十五章 宫中

    待夜幕降临时,章越可谓饿了足足有一天一夜,肚子可谓空空如也,早知道在昨日经筵所多喝些茶汤了。

    章越透过窗格却见把门的御直把着葫芦似在畅饮酒水。

    章越咳了一声道:“两位,不知韩相公,曾相公可有回话了。”

    两名御直闻声,一人年长些的道:“替大官禀过了中书那没有回话。”

    “那可否通融些酒水?”

    年长的御直言道:”汝犯了大罪,没有吩咐,我等哪敢给你酒水喝,若万一上面知道了,我俩就惨了。”

    另一人道:“是啊,咱们不敢,还请大官且忍耐忍耐。”

    章越道:“二位,上面只要你们看押,并未说不许给吃食吧,再说我两日没进食,平日里身子也不好,若是昏晕过去,你们也怕难以交待。”

    见二人犹豫,章越又问道:“不知两位老哥何姓?”

    年长那道:“在下姓吴。”

    年轻的却谨慎地不敢说。

    章越对年长的御直道:“巧了,我妻家也姓吴,说来尊兄也是我的亲家人。尊兄你可明白,若我真犯了大罪,哪得关在此处,还请烦些吃食,他日若出得此门,必是厚报。”

    年长些的御直听了有些意动,年轻地御直道:“上面交待我们看牢了他,若他吃喝足了,心生跑了念头如何是好?”

    章越失笑道:“这位班直莫说我能否跑出此窗,就算跑出,我还能跑出这皇宫大内不成。你们没听过寒灰之事吧!”

    二人摇头。

    “过去有个高官落狱,一个牢卒苛待,对方言道死灰也复燃,又何况人乎。那牢卒不信,后来那官员恢复了官职,你道他如何?”

    “二位,那官员是君子,若换了他人如何?我吃食些什么倒是无妨,若真问罪此也无妨。你们倒不如赌一赌我能否出得此门?”

    年长地道:“我看给大官给些吃食无妨,上面怪罪不来。”

    年轻道:“也罢,也罢。大官我们也奉令行事,日后莫要怪罪。”

    见用言语唬住了二人,章越道:“你们奉命办事,哪会怪罪,通融些许日后不忘你们好处。”

    当即章越手伸出门缝,御直倒了些许酒到他手心。

    年长地对年轻地道:“你去外头看着些,我给大官方便。”

    章越捧着手喝了一块,顿感快意连声道:“痛快痛快,再来!”

    章越掬着酒连喝了十几翻,其后二人又掰碎了饼,章越囫囵吃了些许,这才舒坦了。

    章越肚子里有了东西,当即也不顾了,将桌案上的东西一清,自己躺在案上合衣睡了一夜。

    次日清晨章越醒来后,提笔写了家信,又与两名御直拿了些吃食。

    章越与他们更熟了,章越脱下腰间的玉佩,直接从门缝里递至年长御直的手中。

    “大官,这是何意啊?”

    章越道:“劳你给我送封家信。”

    “这。昨日已是通融酒水,今日又……当不得,当不得。”

    章越道:“吴班直你不知我的为人,我有恩必报。你放心就是报平安罢了,没有多余的话。”

    年长御直的终于答应给章越送信。章越松了口气,人就是这般,答应帮了一个小忙后,下面帮个大忙就容易多了。

    章越本以为如此,却听御直道:“大官我听说你是状元公,既是状元决计不是恶人,故而我帮你这一次,故不为什么报答。”

    章越道:“吴班直我素不喜欠人情,你这般我就为难了。”

    对方道:“也好,就依状元公。”

    这日御直换班,章越肚子里有存货,心也就安了。想想自己年少成名,科举一路开挂,又娶了美貌贤惠的娇妻,兼有得力岳家扶持,人生可谓十分顺利。

    如今这困境,倒是让自己有了足够时间反思自己。反正闲着也是无事,章越提起笔来就着昨日残酒在砚台上写起字来。

    而这日大庆殿旁的侧殿里。

    韩琦,曾公亮,欧阳修,赵概等宰执守在殿内,等候天子病情的消息。

    几位宰执一日一夜没合眼,双眼都是布满了血丝。

    但见一名内侍省的宦官经过,欧阳修出外唤他近前问道:“不知官家玉体如何了?”

    宦官道:“回禀相公,禁内的事我怎敢吐露半句,这是要掉脑袋的。”

    曾公亮上前道:“我等也知宫里的规矩,但是事情至此,我们宰执都不知陛下病情,又如何与文武百官们交待呢?我等保你无事就是。”

    宦官道:“这怎么行,宫外的事几位相公说得算,但宫里的事却说得不算。”

    赵概上前道:“既是不言,那就通禀一声,我们几人要见皇后娘娘。”

    宦官道:“这话我不敢通传啊!”

    这时上首的韩琦暴起,从榻上直冲直官宦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裳。

    “韩相公,使不得,使不得。”

    韩琦喝道:“官家暴疾,只有尔等方可出入宫掖,而我等身为堂堂宰相连陛下病得如何都不知?尔等到底是何居心,想要幽闭宫门么,不许宰相得知陛下安危否?”

    宦官为韩琦气势所慑,不由瘫倒在地,连连向韩琦磕头。

    宦官道:“陛下昨日晕厥后,经御医医治了一番,今晨即已醒转,一个时辰前听闻可进些米汤了。”

    韩琦等人闻言都是松了口气。

    “此言当真。”

    “千真万确,咱家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欺瞒几位相公。”

    “好,就姑且信你一次。”

    宦官走后,曾公亮道:“此事还需皇后娘娘来拿句话才安心。”

    韩琦眉头一抖,曹皇后只信得过文彦博与富弼,对自己则不信任。欧阳修道:“陛下既已是苏醒,立即就会召见宰执,不必担心。”

    韩琦微微点了点头。

    韩琦道:“其实无论皇后有无主张,我记得当年陛下不豫时,文,富两位相公曾商量是立赵宗实为储君,若真有什么万一,我等就以此向皇后进言!”

    欧阳修三人听了神色微动。

    几位宰执又坐至第三日清晨。

    韩琦,曾公亮都些挨不住,欧阳修小眯一会醒了后,正巧一名中书官吏来禀事时为他召了过来。

    欧阳修向他问道:“章学士如何了?”

    “关在迩英阁旁两日两夜多了,如今滴水未进。”

    欧阳修道:“如此惩戒也算拿出个样子给官家一个交代了,若真将人饿坏渴坏了如何是好?你偷偷送些吃食给章学士。”

    “是。”

    欧阳修话说完后,一名小黄门抵至道:“陛下已是醒转,请几位相公往寝宫面君。”

    韩琦等人大喜。

    众人一并随着小黄门进入天子寝宫。

    到了寝宫里,见官家容色苍白,正躺在御榻上,一旁宫娥正用勺喂药。

    韩琦等几位宰执见此不由险些落泪。

    药喂后,官家有气无力地对内侍道:“稚圭他们来了吗?你们去外面看一看。”

    韩琦一愣,官家很少称他的字,如今竟以表字称呼。

    韩琦连忙上前道:“启禀陛下,臣等方至见陛下用药不敢打搅,还请陛下恕罪。”

    官家轻轻点了点头道:“你们来了,朕就安心了。”

    韩琦道:“臣等不知宫闱内情,故在大庆殿等候消息,担心陛下龙体之安危。”

    官家有气无力地道:“实不相瞒,朕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今日本以为撑得,谁料得方才听讲书时,一时头晕目眩不能止。”

    “是了,章学士如何了?朕龙体违和与他无关,乃自己之故,你们可不能因朕之事而为难他。”

    韩琦,欧阳修等人都是一愣。

    韩琦道:“臣等也没有为难他,章学士如今被拘在迩英阁旁,未得陛下消息不敢放他。”

    官家道:“那就放了他,好端端的,不必大惊小怪。此事你们也不要说出去,章学士第一次侍从经筵,此话传到百官耳里,为谏官知得,会坏了他以后的前途。”

    “还有不可因朕的病牵连至旁人,还有若朕真有什么不测,你们也不许为难医官们,好好善待他们,就如朕平时一般。”

    韩琦等人道:“陛下宽容仁厚,必诚感上苍,增寿添纪。”

    官家望着帐顶道:“朕在位四十一年,虽说治业平平,但享国却超过了太祖,太宗,先皇,增寿不增寿,添纪不添纪又有何憾。”

    韩琦道:“陛下,臣有斗胆直言,这几日来我等宰执守在大庆殿提心吊胆,生怕有什么变故,万一危及江山社稷,臣等万死也不能承其罪也。”

    “为人臣者当为陛下早谋早立,如今东宫空虚,还请陛下早定储位,安定内外臣民之心。”

    官家没有言语,半响后道:“朕疲了。”

    韩琦等人只好告退。

    赵概,曾公亮先行回复,韩琦与欧阳修坠在后头说话。

    欧阳修道:“看来官家是不欲定储君了。我等再说也是无用了。”

    韩琦道:“欧公,现在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储君之事涉关社稷根本,不可不谈。”

    欧阳修道:“可是我看官家的意思,储位的事当初文富两位相公已是商定,等官家殡天后,咱们宰执再问皇后不可吗?若早立储君,计划有变,若不得其人怎办?”

    韩琦急道:“永叔糊涂啊!储位大事焉能由妇人干预,如此置陛下与我执政于何地?不怕当年献章太后垂帘听政之事重演么?”

    欧阳修恍然道:“对啊,是我失了计较。”

三百七十六章 消息

    昨夜不知为何门上窗上钉住的门板被人卸了下来。还有宫人趁夜送上了热乎的吃食,还颇为丰盛。

    章越见此一幕反而嘀咕,这不是什么什么饭吧。

    不过但见御直们一个个都是神色恭敬,态度比昨日大为好转,如此才令章越释疑,猜到多半是官家的病情好转了。

    章越吃饱了以后就在屋内活动筋骨,作了二十个俯卧撑兼仰卧起坐,身子备觉得舒畅。

    御瓶趁着马上要盈满了拿了净桶倒入。

    章越吃饱喝足后活动了下筋骨,同时拿了净水洗涮了一番,打算将官帽官袍都是整理清楚,但转念一想神采奕奕的样子不太对。于是章越又故意将官帽官袍弄皱,可惜眼前没有姜黄水涂面,幸亏三日没有解衣,倒是馊味甚重。

    章越半躺在椅上,听得外头有脚步声传来。章越当即戴上官帽,有些毫无气力地样子斜倚在椅背上。

    但见进来之人,却是那日要将自己拿下的内侍省押班,一群内宦跟着他前呼后拥地站在了庭院里没有进屋。

    对方入内后环视一圈,不由伸手掩鼻道:“打开窗户透一透,都是味儿!”

    章越有些窘,但心底大骂,是谁把自己关这的?

    对方看见自己后,换上笑脸道:“方才没见到章学士,失敬失敬,这几日累你受惊了。”

    章越‘勉强’答礼道:“见过中贵人,在下受惊无妨,只是不知陛下玉体如何?”

    对方笑道:“章学士忧君之心,实为我等的楷模,如今陛下御体稍适,这龙体一康复,即吩咐咱家来好生安抚章学士,这等牵挂惦念,实是人臣之殊遇啊!”

    章越道:“陛下仁德臣自是感激。如今得知陛下龙体无恙,臣就放心了。臣只一心一意求陛下圣体康复!”

    对方哈哈地笑道:“章学士这番心意咱家必会转告陛下的。来人,恭送章学士回府歇息。”

    “慢着!”

    章越伸手一止。

    内侍省押班一愣,笑道:“章学士还有什么吩咐?”

    章越道:“陛下龙体尚未康痊,身为人臣岂可轻离,还请中贵人通禀陛下,臣愿在此恭候陛下康复再走不迟。”

    内侍省押班色动道:“章学士,你这是何意?”

    章越看了对方一眼心道,我岂是你说关就关,说放就放的人?若不拿出来个交代来,我就在这不走了?

    章越不回话闭目坐在椅上,内侍省押班变色道:“好胆,韩相公在咱家面前尚且不敢如此,你一介微官焉敢不卖咱家的面子。”

    章越道:“在下担忧陛下玉体,不面君不肯离去,还请中贵人指教有何处作得不妥么?”

    “你!”

    内侍省押班不由震怒,但随即又按捺下来。他身为天子亲信,最要紧是明白一件事,对于那些得圣心的官员需高高地捧,对于那些官家讨厌的官员要狠狠地踩。

    章越如今圣眷正隆,他也不好翻脸笑道:“章学士,当日陛下圣体违和,咱们有些言语冲撞,你莫要计较,咱家也是关切之意,对章学士别无他意。”

    章越道:“中贵人用心办事,在下佩服还来不及哪会有怨言,多虑了,多虑了。”

    内侍省押班听章越的意思,这话说是多虑了,但此子心底也还是计较了。

    内侍省押班强忍住气,这时崇政殿前韩琦曾公亮两位宰相行来,对方笑着道:“咱家看来是请不动你了,便让两位相公来与你说话!”

    “韩相公,曾相公!”

    内侍省押班请韩琦等两位宰相入内低声言语了一番章越的事情。

    韩琦听明白后心底也道,这章越好胆居然连内侍押班也敢得罪,真不知天高地厚。

    不过他转念一想,这些人自己文臣在内侍省面前,这些年也吃了不少的暗亏,章越敢于出头倒是好事,不可打压这样的风气反应当鼓励。

    故而韩琦一反常例耐心地对章越解释道:“章学士,昨日陛下病情未明,故而请你在此暂住,也是封锁消息并无他意。”

    章越道:“下官岂敢因此事有所怨怼,在此危急之时,韩相公应变处置却如此果决,下官着实是佩服。”

    “哦?那章学士仍不肯离去,到底所为何事?”

    “下官斗胆问一句,不知韩相公有无见过陛下天颜?”

    韩琦反问道:“怎么?见与不见有何不同?”

    章越道:“当然不同,陛下遇疾,身在人臣者必亲眼确认陛下身体无恙后,方可离去,任何旁人哪怕言语相告,甚至写于片纸上都不可相信,以免有不测之危。”

    “下官昨日在迩英阁见陛下龙体染疾,若不能再亲眼看见陛下无恙,韩相公哪怕是杀了我,我也不离此地。”

    韩琦,曾公亮,内侍押班都对章越露出刮目相看的神色。

    之前还以为他是与宰相,内宦斗气才留在原地,如今看来倒是个忠直果决,谋事周详之人。

    韩琦看着章越淡淡地道:“见过了!你想到的,我还没想到么?真是多此一问!”

    章越被韩琦呛了一句心底不爽言道:“如此下官就放心,请容下官告退,回家沐浴更衣!”

    “也好!”韩琦道了句。

    章越走后,内侍押班道:“韩相公,此子真是了不得!若陛下知道他保这样一位臣子,也是足以告慰了。”

    韩琦道:“陛下识人的眼光自是不错的,不过章学士还年轻,说话不知轻重,以后还劳你多提点,之前他言语冲撞之处,也请多包涵。”

    内侍押班笑道:“咱家虽不是爷们,但只知一件事对官家好的人,咱家就对他好,对官家不好的人,咱家对他不好。这宫里捧谁踩谁,韩相公还不清楚?”

    韩琦抚须微微笑道:“当然。”

    内侍押班走后,韩琦与曾公亮道:“此人不如张茂则多矣。”

    曾公亮道:“不过立储之事,还是要着落在他身上。若能早劝陛下立储,便是我等宰执功劳,如今濮王府也有此意。”

    韩琦道:“当然若能立为皇子,便有可培养自己的班底,若骤然依遗命上位,那么受后宫肘腋甚大,只是如今富相仍是反对,他来信与我主张不着立储,怕陛下反悔日后所托非人。”

    曾公亮道:“韩公,若是曹皇后,富相不支持我们,立储怕是有些难。”

    韩琦道:“既是不支持我们,就不与他们商量,彦国我与他相交几十年,知他作什么事都喜欢瞻前顾后。若劝他必多推搪,迟疑则生事,生事则多变,故不必告之他们,你我自行劝立。”

    曾公亮道:“好,一切全凭你的主张。”

    章越出宫之后,却见十七娘,章实,于氏,章丘等人一并守在门外。

    章实一见章越即上前拥道:“三哥,你怎去了这么久,我与嫂嫂这几日都是担惊受怕。”

    说完章实即是抹泪。

    于氏喜道:“祖宗保佑,祖宗保佑,叔叔咱们先回家吧。”

    十七娘,章丘都立在一旁没有言语。

    章越道:“你们怎知我今日此时出宫的?”

    十七娘向章越欠了欠身道:“是溪儿替你打听到的。”

    章越道:“娘子这几日劳你担心了。”

    十七娘笑道:“官人,我没有多担心,官家素来仁厚,乃圣明之主,你又是他钦点的状元。若是你真遇了什么事,官家也不会重责于你,故而我倒是不担心,只是累了哥哥嫂嫂他们。”

    章越见十七娘说是不担心,但自己老婆仍是容色憔悴,见到自己却勉强微笑作出不愿自己担心的样子。

    章越道:“娘子你还说你不担心,你倒是清减了,瘦得令我心疼。我在宫里倒是无妨,唯独只是怕你牵挂。”

    十七娘闻言脸上一红。

    于氏看了心道,三叔这嘴的本事,全用来哄自家娘子,若对作官也有如此上心,何愁不能至宰相呢。

    章实在旁看不过去了道:“三哥儿,你哥哥嫂嫂担心了一日一夜,你没心疼,倒是关切起自家娘子,你看看我,这几日担心你胸口也闷,头也晕了,你怎不好好关心下你兄长呢?”

    听了章实此语,章越与十七娘不由莞尔。

    章越看向章丘道:“你说你是如何知道我出宫消息的?”

    章丘道:“是周大郎君告之的,他说他家住在善化坊结识宫里的贵人颇多,愿全力替先生打听消息。他一个时辰前来报信,让我们早早来皇城边等候。”

    “哦?”

    章越心想,韩琦封锁内外,连自己都被关押了,宫内宫外如今隔绝,这周大郎君如何得知的消息?这又是什么样的本事和手段呢?

    章越看向十七娘道:“娘子,你如今还不肯与我吐实话?”

    十七娘道:“官人咱们回家再慢慢分说。”

    见十七娘还不愿说实情,章越不由气得暗中掐了一下十七娘的圆臀,这手感真是真是……

    但见十七娘眉头一皱,一副薄嗔之女儿家之态,兼之又对自己如此之举无可奈何之神情,章越心底那个爽快,于是故意目视远方,作一副无辜之状。

    “回府吧,官人与溪儿一车,我与哥哥嫂嫂一车。”十七娘言语道。

    “这……”看着十七娘避开自己,章越欲反对也开不了口,这也算是自食其果了。

三百七十七章 心底话

    章越回家之后,陈妈妈奉上茶汤,并烧好了洗澡的热汤。章越喝了茶汤垫垫肚子后便去沐浴。

    章越搓了一担老泥后,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整个人顿时清爽,一扫三日来困在宫中的闷气。

    家里的饭菜也已妥当,章越一看都是自己平日爱吃的。

    章实欲问,章越已是先道:“哥哥嫂嫂我知你们要问我这几日在宫中何事,请恕我不能相告。”

    章实于氏听了皆是早有准备道:“三哥(叔叔)是有分寸的人,我们不问便是,吃饭吃饭。”

    众人说了一会家常,章越用饭后与十七娘回到室内。

    章越屏退陈妈妈与其他女使,然后拉住十七娘的手言道:“娘子,此间别无外人,你总该与我说实话了吧!”

    十七娘道:“官人其实我并不想相瞒,但奈何周大郎君的身份太过敏感……若你知他的身份,却是不好处,失去了先生与学生这段缘法。”

    “他到底是何身份?”

    十七娘道:“他是濮王府十三团练的长子赵仲针。”

    章越讶道:“是宗室!你也知道我身为文臣不可轻易与宗室结交,若给皇城司禀告陛下知悉,那么我……等等十三团练,此莫非是官家的养子的?”

    十七娘点点头道:“正是。”

    章越当下搞清楚了状况,十三团练就是赵宗实,他是濮王第十三子,如今为岳州团练,同时此人不就是后来的英宗皇帝么?

    等等,英宗皇帝的长子,那不就是神宗皇帝?

    章越觉得自己怎么运气这么好,竟收了日后的神宗皇帝为学生?

    十七娘见章越神色阴晴不定于是道:“我知官人若晓得他身份必不肯收他为门下,但人家都上门来了,若拒之门外,不是平白得罪了人家。万一这十三团练日后君临天下,那么这……”

    章越释然道:“对,对,故而娘子只要一个先生的名分,如此正好不远不近。”

    十七娘道:“是啊,官人我也是如此想的,但我还有另一个念头。如今他还不是皇子的身份,若有朝一日,他真的登基,那官人身为他的老师反是不美。君臣相伴即是君臣,若是老师就复杂了。一般的帝王还好说,若那等似秦皇汉武的皇帝,又岂能容得如今的臣下是他昔日的老师呢?”

    章越道:“不错,不错。”

    十七娘说法是对,调教皇帝是很好玩,但调教后来呢?寻秦记看过吧,秦始皇怎对项少龙的?

    虽说从历史上神宗皇帝对王安石的恭恭敬敬来看,这个风险似不大,但还是不要轻易冒险就是。

    章越道:“还好娘子替我考虑周全。那么以后还称他为周大郎君,只是他为何要拜入我的门下呢?这吴郎中居然还替他撒谎。”

    十七娘道:“官人,这我倒是不知了,但你如今为经筵官后,我倒是有些担心。我怕你是牵扯进立储之事里。”

    章越道:“娘子言之有理。我看拜师就是十三团练的用意,今日来报信就是沽恩。”

    十七娘道:“确有此意,以后官人还与周大郎君疏远些才是,宫里的事咱们不好牵扯进去。”

    “娘子放心,我省得。如今我入侍经筵,也不能常常教书法,正好推了此差事。”

    十七娘道:“官人如今就推,不是显得我已是起疑了么?”

    “那娘子的意思是?”

    十七娘道:“既是如此,戏就继续演下去,官人可以推说忙,让溪儿去教便是。话说回来,溪儿也是伯益先生教出来的,不仅字写得好,好似与周大郎君很是投缘。”

    章越心底大喜,章丘居然与未来的皇帝投缘,看来我章家合定是要兴旺发达了。

    章越道:“既是小孩子的事,让他们去便是了。我看溪儿此人甚是命好,若是为官,宦途怕也比我与他二叔走得舒畅。”

    章越与十七娘正说话间,却听得门外敲门声,陈妈妈入内道:“启禀郎主主母,韩相公府上派了车马来请让郎主连夜过府一趟。”

    什么韩琦派了马车,让自己连夜登府?

    “官人,这般迟了……”十七娘关切也言道。

    章越数日不归,今日方回十七娘心底哪里舍得他就走。

    章越道:“既是今日韩相公放了我出宫,决计没有其他的意思,娘子不必等我,先睡便是,我去一趟便回来。”

    十七娘勉强点了点头,强作无事地道:“官人我给你更衣。”

    章越点了点头,等十七娘给自己换好官袍后道:“娘子我去去就回,莫要忧心。”

    说完章越走出家门,但见一辆挂着韩字风灯的马车正停在章府门前。

    韩府的一位干办等候在门前,笑脸相迎道:“章学士车上请吧!”

    章越点点头道:“为何韩公突然相邀,这已是入夜了吧?”

    干办笑道:“相公召学士自是有大事相商,至于迟不迟的,相公操劳国事,日理万机,都不嫌迟,学士又何妨呢?”

    章越道:“你倒是真会说话,那么我跟你走一趟便是。”

    当即二人坐着马车前往韩琦宣化坊的府邸上。

    一路上章越畅通无阻,直至韩琦书房上。

    但见韩琦正在灯下看公文,见了章越后放下手中的笔笑道:“这么迟让度之来,没有惊扰到家人吧。”

    章越行礼道:“相公以要事相商,家人也是可以理解。”

    “这就好。”

    韩琦笑了起来。

    似乎在私邸相见,韩琦也不如平日在政事堂上那般板着脸,而是作一等随和之状。这时平日章越未尝看见的。

    “度之坐吧!”

    “多谢相公。”

    韩琦也坐在椅上道:“夜已深了,我也就不绕弯子了,可否将度之当作心腹来说几句心底话。”

    章越道:“还请相公尽管吩咐。”

    韩琦缕了缕胡须道:“章学士可知官家此次为何钦点你入侍经筵么?”

    “下官不知,还请相公示下。”

    韩琦道:“你或许也猜到了,如今宫里宫外都是老人,官家大都信不过。但唯独你是官家钦点的状元,又是寒门出身,故而官家破例从小臣卑官之中选你入宫,就是应付激变时,身边有个可以信得过的臣子。”

    章越当然明白。

    为何很多皇帝年老时,都喜欢提拔一些没有背景没有根基的年轻人到身边来?章越想到武则天用面首来制衡老臣的事。

    不过你现在得到的恩宠越多,日后新君即位反不是好事。

    章越忙道:“下官虽为陛下亲简,但也敬畏宰相之尊。”

    韩琦道:“度之老夫不是此意,也罢,那你可知自己职责所在呢?”

    “在于应付激变。”

    韩琦赞赏地道:“说得对,官家如今身边要有信得过的人来应付激变。今日你在迩英阁说得话,内侍省禀给官家,官家称赞你有果识定见,又有耿耿忠心。”

    章越闻言大喜,但随即喜悦之情又退去。自己再得赏识又如何,官家毕竟已是时日不多了。

    韩琦道:“如今朝中储位未定,东宫空虚,国事皆有变数。你应知道民间传闻,太祖驾崩时,明明宣得是秦王,但最后到的却是太宗皇帝,故而坊间流言蜚语一直不断。但这也罢了,最怕是有人趁机夺权作乱。”

    “好比我等皆曾东华门唱名,身为文臣,平日高人一等,视武臣如走狗,若是激变一起,一个持枪的小卒都可在你面前呵斥辱骂。”

    章越道:“相公说得是,故而朝廷方设枢密院节制兵权。”

    韩琦道:“别太指望枢密院,否则自后梁起即以文臣掌枢密院,奈何仍有黄袍加身之事?当初官家病重时,开封府尹王素也曾禀说禁军一都虞侯欲谋反么?”

    章越道:“我听说过此事,当时文相公找殿前都指挥使许怀德相询呢,幸亏当时有文相公稳住大局,化解了危难。”

    韩琦闻言哂笑道:“什么稳住大局?不过是故作不知,息事宁人罢了,还将来通风报信之人斩了,过后也不去追究。幸亏官家病愈,不然怕是要改朔了。”

    “平日太平盛世还好,若遇王朝更迭,连个小卒说不准半夜都作皇帝梦。”

    章越劝道:“相公所言极是,但遇到此事还是需群策群力,只要两府能同心,再团结群臣,便不怕起什么风浪。”

    韩琦闻言突然大笑,章越心底一惊不知对方何意,只好垂首而立。

    韩琦道:“章度之,章度之,你今日到底与老夫说了心底话。”

    “下官不明白,不知相公何意?”

    韩琦沉声道:“度之啊,你可是在劝老夫将权柄下放?看来正如老夫之前所料。”

    章越心道,果真在大人物面前千万不要耍小聪明。他努力保持镇定道:“不,韩相公误会了,下官没有这个意思。”

    韩琦笑了笑道:“度之不必瞒我,我知道老夫为相后招权示威招不少人记恨,王介甫不也是因此才反对我么?你也有此念吧,不过你不明白也是无妨,日后等你坐到老夫这位子就晓得了。”

    章越闻言心念一动。

    但见韩琦正色道:“你让老夫放权,但于此国家激荡之时,因担心处于风口浪尖而推责避事。若给一包藏祸心之人趁机染指权柄,这才是国家之不幸。老夫岂可因区区讥怨而将权柄拱手让人?”

三百七十八章 建储之议

    章越听了韩琦一番言语,也是略有所思。

    自己处太平盛世久了,有点忘了政权更替时之艰辛,特别是对以黄袍加身而得天下赵宋而言,此事可谓殷鉴不远。

    陈桥兵变时,宰相范质率王溥、魏仁浦等人还去责问赵匡胤为何起兵造反。

    结果赵匡义帐前罗彦瓌拔剑厉声道:“我辈无主,今日必得天子!”

    几位宰相看见兵刃吓得面如土色,立即降阶下拜,认了赵匡胤为天子。

    评价太宗皇帝评价范质笑称,宰辅中能循规矩、慎名器、持廉洁,无出质右者。但欠世宗一死,为可惜尔。

    这能怪范质么?

    兵刃交颈,堂堂宰相说实话与一只土鸡没啥差别,文官集团在政权交替时那脆弱性顿时暴露无疑。

    这个时候手中有兵权,说话才有分量。

    这事后宰相还不如一介武夫有用。

    但想想为何有陈桥兵变?就是主少母弱,范质等大臣又不当事,没有强势人物坐镇朝廷,故而驾驭不了掌握军权的赵匡胤。

    范质事后一万个后悔又有何用。

    幸好他遇上是赵匡胤,否则哪个王朝更替不是血流成河。

    听了韩琦的言语,章越三分认同,七分服从地道:“正如相公所言,国家激荡之时,储位又是未立,需有强势宰相坐镇中枢。早立储君,可减免国家板荡时,那更替之险。”

    韩琦闻言大笑道:“我与度之推心置腹了一夜,方才得了你此番言语,真是难得。”

    这时一名干办入内与韩琦言语几句。

    韩琦笑着道:“老夫家里烤了些羊肉,度之不妨与我边吃边聊。”

    章越言道:“恭敬不如从命。”

    当即韩琦与章越起身来至宴厅,宴厅中央正升了炭火,一名厨子正在翻烤羊肉。

    这时候羊肉刚刚烤好,正是香气四溢的时候。

    章越顿时感觉又饿了。

    韩琦命厨子取刀割了一块羊尾油的地方递给章越。章越直接用手捧着仍是烤得烫手的羊肉送入口中,吃得是满嘴是油,再就一口酒,顿觉得爽到了,此生有羊肉有酒足矣。

    韩琦看了章越吃得津津有味,则是自己动手取到割了一块羊背上的肥肉送入口中。

    章越不怕羊肉弄脏了自己的衣袍,大口大口地吃肉,讲究一个率性。至于韩琦动作则斯文多了,将羊肉切得大小适中,不愿油脂染了美须。

    韩琦示意厨子退下徐徐言道:“度之入侍经筵后,若能劝陛下立储,老夫便欠你一桩大人情。你看老夫此议如何?”

    章越反问道:“相公,敢问立储之事,曹皇后是否反对?”

    韩琦道:“实不相瞒,曹皇后在两可之间,倒是富相公怕我有定策之功,故多番在曹皇后面前推阻此事。”

    章越听了心道,果真是罗生门,一人一个说法。

    章越道:“司马君实侍直比我日久,韩相公为何不寻他而寻我?”

    韩琦没有言语。

    “度之,你不愿归附老夫也是无妨,毕竟欧公也在中书,与我也是一家。”韩琦则言道。

    章越见韩琦如此说言道:“韩公,过此事是为公非为私人也,在下一定早劝陛下立储,韩公也不必提及人情之事,何况哪个皇子亦非我能言之。”

    韩琦笑道:“度之是君子,你既这么说,我是信你的。”

    官家病愈后,章越恢复了经筵所侍直。

    这日有口谕官家会亲临经筵所,偏巧是司马光讲经,章越于经筵所里陪同。章越与司马光坐在一起闲聊很是愉快。

    这时候一名官员到了经筵所道:“见过司马学士,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司马光向章越道了一句少陪,走到屏风后与对方言语了几句,不久对方离去。

    章越没有过问,倒是司马光主动道:“此人是中书门下,韩相公的心腹。”

    章越想起前几日在韩琦府上,自己问韩琦有无寻过司马光?

    司马光此刻突然感慨了一句道:“我等人臣为君为道为直发声,又岂是为中书呢?”

    章越心想,不用猜,肯定是司马光也是拒绝了韩琦的招揽。

    当然拒绝了宰相的延揽,司马光此举可谓十分高尚,但高尚之余为啥要告诉自己呢?就似司马光有写日记的习惯,但后来这些日记不免意外地公之于众。

    司马光对章越道:“若面君之时,我有什么激切之言,度之勿要惊讶。”

    章越心道,司马光要作什么?难道今日放大招了吗?

    这时官家的御驾已至迩英阁。

    官家坐下后,精神不甚愉悦道:“朕今日不欲讲书,两位卿家与朕闲聊几句。”

    司马光道:“不知陛下为何烦心?”

    官家道:“今日次对时,范镇言语激进,朕不甚喜也。”

    司马光道:“臣知晓此事,前几日臣碰到范镇,他言欲上疏与陛下言建储之事,以免上次经筵陛下晕厥以至于满朝群龙无首之事重演。”

    官家听司马光之言一愣,以一等出离愤怒的心态默然着。

    但见司马光继续言道:“启禀陛下,臣当时与范镇言语,礼记有云大宗无子,则小宗为之后。为之后者,为之子也。”

    “陈愿陛下从宗室中选择一贤者,使摄储贰,以待皇嗣之生。若皇嗣诞生,贤者退居藩服。不然则典宿卫、尹京邑,亦足以系天下之望。”

    但见官家有些意冷心灰,沉思良久方才道:“难道一定要选得宗室为继嗣者乎?”

    司马光道:“不错,臣冒死直言!”

    官家叹息道:“此乃忠臣之言,但旁人不敢在朕面前提及罢了。”

    司马光跪下言道:“臣言此,自谓必死,不意陛下开纳。”

    官家又是默然。

    章越在旁看了,也知这时官家一如既往的老套路了,范镇,唐介,包拯提了多少次建储之事,但官家好像看似被说动了,但最后来来回回都是哪一句,朕知道了,朕再仔细考虑一下,再给卿家答复哈,这一天不远了不远了,真的不远了。

    正当章越以为司马光又要如此时,却听官家突道了一句:“依章学士之见呢?”

    章越心底如同鼓捶。

    方才司马光打了主攻,如今自己呢?

    这时章越没有表现而是在司马光旁恰到好处地道了一句:“臣附之!”

三百七十九章 定策之功

    建储之事,朝中大臣前仆后继多年。

    司马光当初判并州时,就曾多次上疏建议建储。有的人为的是江山社稷,也有的人为的定策之功,但大多人是为了两者兼有。

    如果建储成功,这是最大的一块肥肉,岂是章越刚入经筵就能染指?

    故而章越一句‘臣附之’,既给天子留下一个谨慎可靠的形象,同时也不可以沾司马光的光。

    不是自己的泼天之功切记不能要,否则就是杀身之祸。

    再说此议是司马光提出来的,他来主之,章越不过是恰逢此会,还要感谢司马光愿意提携自己。

    官家却道:“当初朕经筵晕厥之时,尔道了宰相需亲睹天颜,以为确断,不可听宫人道听途说之词,实为真知灼见。如今为何却这般谨慎了?”

    司马光看了章越一眼。

    章越心道,这可是皇帝一定要自己说的。

    章越道:“启禀陛下,臣以为司马学士所言在理,小宗入大宗确实为民间家法,但是国体之事兹事体大,还是请陛下先与中书宰相相商才是。”

    司马光微微点头。

    章越这话的意思,说是与中书相商,看似为官家考虑,没有丝毫臣子逾越要替天子下决定的意思。

    相反章越真说一番话支持司马光的意见,官家反而会多一层顾虑,起一个适得其反的作用。

    韩琦等中书宰相的意思还不是要早立储,绝对没有反对的道理。同时还将定策之功推给中书,如此一旦建储,无论中书还是新君自不忘了章越的功劳。

    官家闻言点了点头道:“这是持重之见,选宗嗣为皇嗣自古有之,那么两家卿家去晓喻中书吧。”

    章越正要应允,一旁司马光却一口回绝道:“此事还请陛下自喻中书宰相,臣不敢代劳。”

    章越听完对司马光佩服五体投地,自己方才应答已是很取巧,但司马光却更高了自己一筹。

    真不愧是写出资治通鉴的牛人啊。

    劝天子建储之事,真是急不得。这其实与追妹子讲火候也是一样,都要进行到最后一步,反而跟妹子说,你还是再考虑考虑吧,一副对人家终身考虑的样子。

    之前范镇,唐介,包拯为何劝言建储没有成功,就是太急。难不成这一次真叫司马光把事办成了?

    司马光说完这一句后,与章越一并从迩英阁走出。章越对司马光不知为何有几分畏惧。

    论才干王安石胜过司马光,但论政治斗争的水平,王安石绝不是司马光对手。

    司马光道:“度之,你觉得陛下心意如何?”

    章越道:“未坚也,在许与不许之间。”

    司马光道:“此事急切不得,咱们还是先去中书复命,切记建储的事不要泄露一字一句。”

    章越道:“下官记住了。”

    接着章越与司马光一并来到政事堂,经筵之后,向中书宰相禀告经筵上与皇帝说了什么,这都是惯例。

    赵概今日不在中书,韩琦,曾公亮与欧阳修如平日般处置政务,见了章越,司马光入内,三名宰执与一旁十余名听候的吩咐的中书属吏一如平常时那般。

    丝毫没意识到这是不同于往日的一天。

    韩琦放下奏疏向司马光,章越问道:“今日经筵上陛下气色如何?”

    司马光道:“陛下精神尚好,商议了半个时辰,皆无气促之色。今日经筵上陛下询我等江淮盐事,我与章学士依规矩答之。陛下要中书就此事拿出一个条陈。”

    韩琦对曾公亮道:“如三司盐铁司是卢士宏,可令他先写个条陈至中书,与他透个风效仿蔡挺在江西治盐之策。”

    曾公亮点了点头招来一名小吏即去办了。

    韩琦拿起公文,看似随意地向司马光问道:“圣人还有言何事?”

    韩琦说完听司马光没有立刻回答,不由抬头看向了他。韩琦放下了公文,重新审视司马光与章越。

    司马光资历在前,章越不可能居先而抢答,而且立储之事确实是司马光的功劳,自己不过沾了司马光的光。

    韩琦示意左右先行退下,司马光斟酌了一番言辞道:“陛下还与我与章学士说了宗庙社稷大计。”

    曾公亮,欧阳修微微调整坐姿,气氛顿时凝固。

    韩琦略有所思,示意章越与司马光先行告退。

    司马光,章越到了堂下,但见御史里行陈洙等候在此,等着中书宰相的接见。

    章越见了陈洙立即正色行礼。

    他与司马光都是自己乡试时的考官,陈襄当初拉自己走过他的后门,后来为了避嫌二人虽没有公开往来,但对方仍是将章越如同子侄一般看待。

    陈洙笑道:“是君实和度之啊。”

    司马光神色凝重,略点了点头即离去,章越则与陈洙说了几句话方才跟上司马光。

    陈洙似预感发生了什么事回头看了一眼,这时堂吏下阶引陈洙入堂见中书宰相。

    章越与司马光回到秘阁直庐方坐下,这时陈洙突然到访。

    司马光看向陈洙问道:“思道,今日去政事堂所为何事?”

    陈洙道:“今日我去政事堂商议季秋大飨明堂之事,韩公摄太尉,而命洙则为监祭。”

    原来是明堂大礼这事。

    陈洙道:“韩公与我商议明堂之礼后,从容与我言道,素闻我与君实,度之相善,君实,度之方才似建言官家立嗣事。”

    “韩公说他对你们十分赏识,可否将所建白之言先送中书?若两位欲发此论,无自言之。此间利害关系,尔等当自明之。我此来并非他意,而是韩公命我转达此意。”

    章越听了心底敞亮,果真是韩琦行事的风格。

    什么叫欲发此论,无自言之?就是你章越与司马光言建储的事,必须要先经过中书,不可以自作主张向官家言之。

    韩琦需要这定策之功,要司马光与章越要将功劳让给他。

    其中警告的意思,很显然。这样泼天之功,你们这些小臣拿走不合适,建储功劳必须归于中书门下,若是你们不识抬举不仅受不起,唯有死路一条。

    章越心想,他与司马光本没有独占这定策之功的意思。

    这么大的功劳,若分给自己与司马光,以司马光这等分量的官员都受不起,又何况章越呢?

    故而正确的做法,定策之功当归中书宰相,韩琦等人吃最肥美的大肉,司马光跟在后面吃骨头,自己刚入侍经筵,为官不过一年,能喝口汤就不错了。

    若是不清楚,自己在其中的位次,韩琦等人都决计容不下司马光,也就更容不下自己。所以理所当然由中书省来完成最后一击,否则不会章越在天子面前言要与中书宰相商量,司马光说天子自喻中书的话。

    但韩琦让陈洙带话,就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司马光,章越二人,你们必须要将功劳推给中书。

    这行事风格真的很韩琦啊。

    章越不说话,反正这事他都是以司马光马首是瞻。

    司马光会不会解释,他与章越在官家面前已是说过自喻中书的话呢?

    章越与陈洙都等待司马光说什么,哪知司马光却一言不发,沉默对之。章越可以理解,天子与大臣商量社稷大事,怎么可以泄露出去,都说好了自喻中书,你暗中告之是怎么回事。

    陈洙见司马光如此,顿觉得没意思起身道:“我先告辞了。”

    章越见司马光如何就是不说,于是道:“司马学士,我送陈公出门吧!”

    司马光是君子可以不说,他要竖立招牌,但自己不行,他事先与韩琦有秘密协议。

    司马光没有出声点了点头,章越当即追上陈洙。

    陈洙见章越追来笑道:“度之。”

    章越站在门边,以一等陈洙与司马光都可以听见的声量言道:“今日迩英阁中,我们与陛下如此言语,我实不敢转告,否则是泄露禁中密议之罪。不过请转告韩相公,此事最后功必在中书。”

    陈洙听完章越讲述后大喜道:“我这就去禀告韩相公。”

    看着陈洙离去,章越笑了笑。陈洙对自己有恩,他是希望对方能在这样的事里也分口汤喝的。

    回去之后,章越即翘首等待官家的决定,可是此事过后数日,官家似乎患了失忆一般,没有只言片语下中书。

    这日又值章越,司马光那经筵。

    司马光,章越同时面见官家。

    官家笑道:“两位卿家今日说些什么史事?”

    司马光道:“启禀陛下,言唐文宗之事。”

    官家默然了。

    唐文宗是谁?甘露之变的男主角。

    唐文宗死后,官宦行废立之事,哪个皇嗣亲附她们,就立谁的为皇帝。

    司马光的历史果真学得很好。

    官家没有言语,司马光道:“臣前几日向陛下进说,陛下欣然无难,臣以为陛下马上下旨晓喻中书。而今却寂寂无所闻,此间必有小人向陛下进言,言陛下春秋鼎盛,子孙当千亿,为何考虑如此不祥之事。”

    “如此进言的小人并非没有远虑,而是包藏祸心,欲如仓猝之际,似马元贽般援立平日所厚善者之人。唐自文宗以后,立嗣皆出于左右宦官之意。这些人平日以定策国老,甚至门生天子而自称,此后祸害岂可胜言?”

三百八十章 建储之诏书

    迩英阁里,司马光一言之后,退至一旁。

    章越从头到尾听着司马光的进言,如果说有一个人始终可以在宋朝代表着政治正确,尽管仅仅是士大夫集团的政治正确,但唯有司马光一人可以做到。

    所以跟着王安石可以真正作事,反之跟着司马光可以积攒声望。

    章越保持沉默,以建储之事上始终以司马光马首是瞻。

    方才司马光话的言下之意,进士出身是天子的门生,至于门生天子,就是以帝王的老师自居。

    这些宦官以策立天子之功,便以天子的老师自居,若以后宋朝出现这样的局面,难道是官家今天想要的吗?

    随着司马光这一句,官家脸上的犹豫疑难之色渐渐逝去,章越不由偷瞄司马光恭敬而立背影的,心底对他的佩服真如滔滔江水延绵不绝啊。

    最后天子疑惑尽去,章越明白此事终叫司马光办成了。

    天子脸上流露出淡适的微笑,他踱步至窗边道:“御花园的菊花马上就要开了,今季朕邀两位卿家一并至御花园赏菊。”

    章越不明白天子为何突然道了这一句,但这是天子的恩典,司马光与他都是躬身称是。

    官家背对这他们,似疲惫地道:“你们将此议送至中书吧!”

    章越心道,不是司马光说了要官家自喻中书么?怎么官家又重新由他们来禀告中书宰相。

    章越经验不够,再度目视大佬心问道,如之奈何啊?

    到了此刻司马光朗声言道:“臣遵旨。”

    章越亦立即补道:“臣遵旨。”

    章越心底顿时涌起,一等大佬带你下副本的愉悦感。

    之前拒绝一是坚定天子心意,二是卖给韩琦等中书宰相人情。

    如今答允就要听懂天子弦外之音了。

    天子突然邀他们同游御园欣赏菊花用意,就是天子决定将这建储人情赠给他们二人,若再拒绝就不识抬举。

    同时章越与司马光推辞过一次,也算够给韩琦,曾公亮他们面子了。

    司马光与章越从经筵所而出。

    司马光没有言语,仿佛只是办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般。直到走到门外,章越发觉不对低声提醒司马光道:“侍讲,政事堂不在那边!”

    司马光露出恍然的神色,一拍脑门道:“吾失计较,多谢度之提醒。”

    章越暗笑,差点给你骗了。

    不过章越却一脸严肃地道了一句:“不敢,是下官要谢侍讲才是。”

    司马光正色道:“不过为天下计,为祖宗江山计尔。”

    当即章越,司马光二人重新择路一并来至政事堂。

    中书省吏禀告后赞道:“屈!”

    章越,司马光皆快步趋入堂中。

    韩琦,曾公亮,欧阳修,赵概四人正在堂办事,见司马光,章越上阶,不约而同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大事。

    但见司马光与章越作揖后,司马光肃然道:“陛下口谕,大宗无子,则小宗为之后。为之后者,为之子也。”

    “令中书宰相立择宗室贤者,使摄储贰,以待皇嗣之生,退居藩服。若不然则典宿卫、尹京邑,亦足以系天下之望!”

    左右走动的中书官吏闻声都是停下脚步,有人手中拿着公文,有人则是半途路过,此刻不约而同地看着庭中的司马光。

    司马光也是故意在此大庭广众之下,将天子诏令道出。

    章越默默侧立一旁,看着司马光大出风头,自己努力作一个好辅助。

    可能是事情太过重大或者怀疑司马光说这话分量不够,韩琦等一时没有反应,曾公亮问道:“司马学士,官家有无说立哪位宗室为皇子?”

    章越道:“并未言明。”

    韩琦等人闻言都露出疑难之色。

    “这……可需再去请旨?”欧阳修问道。

    韩琦闻言眉头一皱。

    却见司马光正色道:“诸公若不及今日定议,他日夜半禁中出寸纸以某人为嗣,则天下莫敢违!”

    司马光之意是尔等婆婆妈妈作什么,今日不定储位,他日天子若改变心意,有你们后悔的。

    章越道:“还请中书早作决断!”

    面对司马光之言,韩琦等宰相皆是唯唯道:“敢不尽力!”

    赵概对几位宰相道:“岳州团练使,名讳宗实,乃真宗皇帝之弟商王之孙,官家堂兄濮安懿王之第十三子,允蹈恭俭,力行礼义,天资明叡,物望攸属。”

    韩琦此刻想到有了这份建储之功,那么他的相位会更稳固,且恩泽可延绵至子孙。

    韩琦道:“先不言储君人选之事,可先言以一宗室为皇子,命下之后再议。立即草拟熟状,交天子御批后,再送至学士院!”

    当即曾公亮起草熟状,章越,司马光见此知道大功告成。

    章越则道:“撰麻建储乃大事,我与司马学士闻知此事恳请锁院!”

    司马光言道:“章学士所虑周全!”

    韩琦点点头道:“可!”

    宋朝锁院制度,除了科举考试以外,就是撰麻大事。

    一般重大的人事任命,比如立后,建储,拜相都是事关国家生死存亡的大事,一个不慎即可能血流成河。

    似这样的重大诏书都用白麻纸书写,而白麻诏书属于内制范畴,一般由翰林学士院起草。

    故而学士院翰林撰白麻都需锁院,起草诏书后即在学士院中禁足一夜,一直到了第二天在百官面前宣麻后,方能离去。

    翰林学士院位于皇城的东南角,与宣徽院,枢密院相邻。

    平日翰林学士通过左掖门,最后至内东门小殿侍驾,要么则在学士院待诏。曾公亮写好熟状后,命人送至翰林学士院。

    翰林学士院待诏的正是翰林学士承旨王珪。

    王珪有大手笔之称,是翰林学士中制草第一,此刻王珪正与几位懂文墨的院吏联诗。

    但见王珪斟酌了一番吟道:“黄昏锁院听宣除,翰长平明趁起居。撰就白麻先进草,金泥降出内中书。”

    王珪道毕,众院吏皆是赞道:“翰长此诗真是雍容华贵!”

    “实有人臣之首的气度。”

    王珪捏须微笑,看着学士厅旁的古槐。

    这厅又称槐厅,古老传闻学士居此厅者,多至入相,以往不少学士为争此厅以至于将前人行李丢了,自己强据此厅的。

    以如今官家对他宠幸,不出二三年便可至宰执了吧,想到庆历二年的进士同年中,他是官位最高,且是最被仰望的一人,远胜于王安石等同年。

    这一切都要归于官家对他的信任,只可惜官家身体不好,这样的恩宠不知还有几年。王珪又想到储君多要从宗室里出,若是如此他作为前朝宠臣,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这时外头道:“中书送来熟状!”

    王珪闻言道:“让他去玉堂等候!”

    众院吏称是。

    王珪当即先走至承旨阁更衣,承旨阁的窗格有一火燎之处,说是当初太宗皇帝夜巡玉堂,当时苏易简为学士正好睡了,听说太宗皇帝突然驾临,仓促间衣裳没穿好也没有点烛,侍驾的宫娥便从窗格递烛火照明,故而被烧了一处。

    后来的翰林学士如王珪这般都没有更换这窗格,以示盛典。

    王珪穿戴整齐后,便至玉堂于制草台后正坐,中书官吏已在内等候将词头奉上。

    王珪见词头后不由大吃一惊。

    中书官吏催道:“几位相公等得急,还请内制立即起草!”

    王珪闻言后略想了想本要提笔制草,但笔方提起却又放下,但见他在玉堂中踱步沉思。

    中书官吏不由色变,不会这时候出什么变故吧!

    果真王珪言道:“此诏我不能制草!”

    “内制这是为何啊?如此下官怎向几位相公交代?”中书官吏不由急道。

    但见王珪正色言道:“你回禀几位相公,旧制,立后,建储,命相,天子必御东门小殿,召见翰林学士面谕旨意,乃锁院草制,你送来此熟状不合规矩!”

    中书官吏道:“可是庙堂佥议进呈,事得允,中书可以熟状,陛下已是首肯建储之事,上有天子御宝在此,内制再看这熟状白麻,上有宰相押字,执政具姓名,哪还有不对之处?”

    王珪道:“即便是熟状,也要御药院内侍捧敕,岂可由中书代劳。”

    说到这里,王珪道:“建储之事乃防篡弑,压臣子之乱也,此乃大事也,我王珪纵死,非面受圣旨方可!”

    说到这里王珪隐隐有几分后悔。但想到平日官家对他恩重如山,王珪却觉得此举有必要。

    中书官吏对王珪这般道:“官家好容易方才答允建储之事,若今晚不能封出,明日万一有变,我等皆是祖宗江山的罪人!”

    王珪道:“我只知职责所在,此熟状不合程式,珪不敢草拟。”

    中书官吏连劝再三,见王珪还是不肯答允,最后只能顿足而去,飞速至政事堂禀告韩琦等几位宰相。

    王珪目送对方离去,对院吏吩咐道:“锁小殿子!”

    院吏疑道:“似翰长并未草制?”

    王珪道:“让你锁小殿子便是,不必多言。”

    院吏不敢再问,当即学士院锁门,至于其他宿直的院吏尽数回避。虽没有制草,但王珪却依旧将锁院的规矩做好了全套。

    王珪此刻被锁在学士院中,看着空中的明月,不由是满脸的忧虑。

三百八十一章 此事非章度之不可

    王珪拒拟诏之事,传至中书省。

    韩琦闻之面色铁青,王珪此举明显是得罪了韩琦为首的宰相。

    曾公亮背过身时露出些许笑意,但转过头又皱着眉头道:“这禹玉也太古板了吧,虽说建储之事,需请官家面谕,不过这熟状上有官家御宝,又有我等押字却是不妨碍的。”

    欧阳修与王珪交好,出言道:“天子亲谕为内制,中书议定之事为外制。翰林学士为天子私人,既制草建储诏书,还是需面圣之后方显郑重。”

    韩琦闻言拿眼一横欧阳修,赵概则道:“欧公所言在理。”

    欧阳修感激地看了赵概一眼,当初二人同修起居注时,欧阳修觉得赵概沉默寡言,颇看不起对方。但赵概却没有计较,相反以德报怨,欧阳修被贬时,数度为他说话。

    欧阳修官复原职时,二人成为莫逆之交。

    欧阳修道:“王禹玉实为真学士。”

    见欧阳修,赵概都为王珪说话,韩琦淡淡道:“我怎么不知王禹玉尽忠职守,只是怕了误了大事而已。”

    这是一个不眠之夜。

    章越与司马光二人都守在秘阁直庐。

    次日清晨,章越司马光闻之圣旨未撰,不由奇怪莫非出了什么差池。

    连司马光也是疑惑,期间到底什么环节出了问题?

    而此刻王珪已亲至东门小殿面君。

    王珪向官家道:“陛下此乃大事,一定决定不可再后悔,如今外头皆议论纷纷,言执政大臣强迫陛下为此,此论若不出于陛下,日后祸乱之萌则未可知。”

    但见官家虽露出不情愿之色,闭目半响后仍是道:“此决自朕之决意,非全凭执政大臣之言,不建储则众心不安。”

    王珪闻言也知此事不可更改,于是道:“陛下能独断为宗庙社稷计,此为天下之福也!”

    官家道:“卿家能面朕,而不经中书,真可谓忠心可嘉,朕没有看错人。”

    王珪闻言不由感激涕零地道:“臣为陛下亲简,必以死报答陛下。”

    官家道:“卿真不愧是朕的心腹之臣。”

    顿了顿王珪问道:“不知陛下意属哪位宗室为知宗正?”

    官家道:“朕与中书商议,濮安懿王第十三子赵宗实可承宗祧,可先为宗正,中书已重拟熟状至学士院。”

    王珪称是后退至翰林学士院拟诏。

    次日面谕大臣们,渐渐司马光,章越玉成此事也渐渐被人所知。

    章越心底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从宫里返回家中,侍经筵近一月,他感受到什么叫伴君如伴虎。

    权力中央的漩涡,一个不慎就能将人活生生的吞噬。

    若是赵宗实如历史上登基,那么有这份恩泽在,他日他与他的后人必会感激章越的功劳。

    这是一个长远的好处。

    当然最大的好处还是要被司马光所得!历史上高滔滔对司马光的信任自不用多言。

    熙宁时,司马光与王安石顶着干都没啥事,就是这份恩泽在。

    至于元祐时,若自己跟着新党变法,万一失败,那么退一步也不怕高滔滔对自己找麻烦,否则就要被指着脊梁骨骂了。

    有这护身符在,万一旧党复辟也不怕被清算。

    这样的好处目前无法体现,但放在日后可以用一辈子。

    章越回到家中,正听到一阵敲锣打鼓声。

    到底发生了何事?

    这时却见邻居都聚集在自家门前。

    “恭贺!”

    “恭喜!”

    一路上不断有人向他作贺,章越不明所以。

    这时章越迎面看到章实,章实喜不自胜地道:“三哥儿,溪儿此番与郭师兄国子监乡试都高中了。”

    章越闻言道:“确实不错,不过哥哥乡试并非省试,不需如此大张旗鼓的操办。”

    章实笑道:“就是图个热闹,你也知道郭师兄这些日子一直不喜,此番总算吐气扬眉。”

    章越摇了摇头道:“小小庆贺可使得,但若大肆庆贺却易失了省试时的锐气。我当初国子试第三名,老师反而却让我作了一夜文章。科举之事就如同打战一般,要胜则不骄,败则不馁,一步一台阶!”

    章实笑着应承道:“好了好了,三哥儿这番大道理我听进去了,今日大喜日子咱们高兴高兴,明日我再叮嘱几句,溪儿如此聪明伶俐,必不会造次。”

    哪有这般夸自己儿子的,章越摇了摇头。

    章实不管教,自己这个当叔叔的却要泼冷水,否则侄儿容易得意忘形。

    章越入内后问郭师兄,章丘在何处?下人禀说二人正在书房说话。

    郭师兄尚好,他在科场上沉浮多年,心境早已磨练过了,不会因乡试及第得意忘形。

    章越倒是担心章丘,走到书房,章丘与郭师兄确实正在说话,见了章越立即起身。

    章越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章丘道:“郭师伯与我道,虽是乡试得意,但省试未分晓前,一切都不得作数。”

    章越笑着看了郭林一眼,对章丘言道:“我本要也与你说几句,但既是郭师兄说了,我也不多说了,道理你自己要明白。”

    章丘正色道:“有三叔在前,区区一个乡试及第何足欢喜。”

    章越大喜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说得好,这方是我章家好儿郎。”

    郭林在旁道:“师弟放心,溪儿自当知道如何作,不需我们多说。”

    章丘笑道:“还是要师兄多帮我看着,不然不放心,不知如何与师兄称谢才是。”

    郭林闻言有几分拘谨道:“师弟这么说就见外了。”

    十七娘正好到了,闻言笑道:“你们师兄弟还在说话呢,今晚家宴三郎你若真的要谢师兄,多敬他几杯酒才是。”

    章越笑道:“当得,当得。”

    “是了,二姨和二嫂都来了说与溪儿道贺呢。”

    章丘闻言大喜。章越见章丘如此高兴,也就没言语。

    当夜家宴章家推了郭林坐在首席,章实章越连番向郭林敬酒。

    章越与郭林二人吃了一夜酒十分尽兴。

    郭林也渐渐从上一番考试失利的情绪中走出。

    因官家身子不适,暂时停了经筵,这些日子章越除了到了轮值日往秘阁侍直外,其余都在礼院。

    之后满朝都瞩目于皇子之事,不过在这时候赵宗实却掉了链子。

    官家屡次诏命赵宗实为知宗正,却都给赵宗实推去。

    这时谁都知宗正只是第一步,下一步就是皇子,但赵宗实如何就是不接受,这令满朝文武都是傻眼了。

    官家连下十八道诏书给赵宗实让他知宗正,结果他一道一道地退回去。

    之前建储艰辛不说,如今请个人当太子,反而对方不愿干?

    当然有人问到底真辞还是假辞?

    一般推辞最多不超过九道,而十八道诏书有点过了。

    章越知道历史,反正知道最后是赵宗实当了官家,故而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继续在礼院当差。

    哪知事情还是找到了他。

    崇政殿便殿里。

    韩琦,张异二府长官,以及欧阳修正与官家奏事。

    官家道:“朕欲命赵宗实知宗正,令他入宫参拜,但却屡屡称病不入。既是他真不愿作这官家,此事不如作罢吧!”

    韩琦道:“陛下,此事安可半途而废?愿陛下赐手札,使之知道此诏令是出自陛下之意,此后必然不敢再推辞。”

    官家兴致寡寡地道:“真不愿意的话,朕也不强求他。”

    欧阳修出班道:“启禀陛下,如今宗正之命已出,满朝文武都知道下一步必为皇子,不如正其名以皇子赐之。”

    韩琦道:“若陛下立皇子,只需用诏书一封,此事便可定了。恳请陛下去其一切官职,给与名分。”

    官家最终道:“随你们折腾吧,朕也不欲其更名,直接立为皇子便是,明堂大礼前速速了断此事,朕好告知四方。”

    韩琦,欧阳修闻言都是大喜。

    一旁的张升问道:“陛下,若如此决断真的不疑否?”

    官家有气无力地道:“朕只要民心有所归属便好,只是他是个姓赵的便成。”

    当下三人再无疑问。

    不过诏书下后,再度被打脸了。

    赵宗实坚决拒绝皇子的任命,反正就是不去。

    韩琦闻之后大怒,赵宗实到这一步有点演过了。

    韩琦与几位宰相在政事堂商议,韩琦道:“事已至此,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如今唯有强请入宫了。”

    韩琦与欧阳修在天子面前将话都放出去了,说赵宗实得了皇子一定入宫,欣然接受任命,结果却被活生生地打脸了,如今再不将人送至宫来,如何是好?

    曾公亮道:“请至宫里不难,但谁去强请,这可是个得罪人的差事,还是得罪日后的……储君。”

    欧阳修道:“还是能办事的人,同时还与皇子说得上话。”

    韩琦道:“还能如何,建储之事是司马光与章越提得,他们二人如今办好了差事,名望都拿到了,如今却置身事外如何使得?”

    曾公亮道:“司马光如今知谏院,怕是不好请,倒是章越如今同知太常礼院,建储,册立皇子乃是国家重礼,说是派他去倒是可以请的。”

    一旁赵概出声道:“我看此事非章度之不可。”

    赵概在议事时素来沉默,但一旦出声必是有极有把握。

    韩琦点点头道:“夫人不言,言必有中,既是叔平开口,就让章度之走这第十九趟吧。”

    ps:历史上司马光是嘉祐六年提议立宗室为皇子,到了嘉祐七年八月,才正式确定赵宗实为储君,王珪拒诏也发生在这时。

    本书为了剧情紧凑将两事合在一个时间段,请知晓这段历史的书友不要计较。

三百八十二章 我不愿作官家

    韩琦在政事堂上一言而决。

    临末了韩琦向欧阳修道:“永叔,此事你吩咐章度之去办,可有什么难处?”

    韩琦都是这般先斩后奏的风格,不过欧阳修能为宰执,可谓全凭韩琦出力,对他这样的安排不敢有异议。

    只是在安排上,欧阳修觉得应该更rag老成持重的司马光去办,章越毕竟太年轻,资历太浅了。

    欧阳修道:“没有难处,一切听韩公吩咐。”

    赵概与欧阳修退下后,赵概见欧阳修一脸凝重。

    赵概见此问道:“永叔可是不愿让派章度之去?”

    欧阳修道:“章度之年纪太轻,说话的分量不够,实不如派一个资历老成的人去。”

    赵概道:“章度之掌礼法,又入侍经筵,是官家的身边人,虽说资历浅了些,但却有等初生牛犊的劲。”

    “再说了你也看到了,之前司马君实(司马光),范景仁(范镇),唐子方(唐介)为了上疏建储当了多大的干系?可以说是提着脑袋,拼死上谏。章度之入侍经筵不过数日,也未有什么建树,不过是跟着司马君实身旁说几句话,即得了这泼天之功,他日难免会有人妒忌的。”

    欧阳修恍然,章越是平白捡了个大便宜,道:“叔平的意思,就让章度之再去一趟,以实其功。原来是此意,倒是某错会了你的意思。”

    赵概点头道:“我确实也有此意,不过你看了之前前往濮王府宣诏之人,要么是宫中老人,要么是宿望之大臣,却无一不被团练推了回来。你说团练到底是何意?除非他真不愿为这官家,否则未免也太过了。”

    欧阳修道:“是啊,无论团练如何想的,官家以天下托之,此番盛情,却是丝毫不放在眼底。此番官家与中书都对团练心底有怨气。”

    赵概道:“正是如此,我们如今谁也不知团练心底是何意思?若此番再劝不得,那么团练既无缘储位,真的如司马君实所言若待到官家不豫时,宫里半夜递出片纸,立何人为储君,你说我们几人从还是不从?”

    欧阳修道:“叔平说得是,是要令后生们历练历练,是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最好,就算是能探得团练的心意也是好的。”

    赵概悠悠地道:“怕是再不行,我看韩公的意思要请几个宗室同往,将团练绑之面君了!”

    欧阳修神色微变,章越若此事办不好,岂非开罪了濮王。

    欧阳修略一沉思,吩咐手下人吩咐章越退衙后,到府上一趟。

    章越前往欧阳修府上,先给欧阳发,吴氏带了十七娘准备的衣袍及些许滋补药材。

    欧阳发,吴氏自与章越在厅里闲聊,欧阳发对吴氏道:“家长里短这些改日等十七来了再叙,我与度之看些新收得古玩。”

    吴氏皱眉道:“都是些陈年之物,有甚好看?也罢,我去收拾些东西。”

    说话间,一名下人来禀道:“薛七郎君到了。”

    欧阳发道:“让旁人去接待,没见得我这有贵客么?”

    欧阳发与章越解释道:“此人叫薛良孺,是我母亲之从弟,当初外祖对爹爹仕途上颇有提携,故而薛家的人常挟恩要爹爹办这办那的,真是烦不甚烦。”

    章越一愣,一旁吴氏却对欧阳发频使眼色,欧阳发这才领悟过来。

    欧阳发对下人道:“让薛七去拜见母亲便是。”

    说话间但见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闯入,对方与欧阳发年纪差不多,一见便是纨绔子弟的模样。

    “怎么要见欧阳家大郎君一面这般难么?”对方冷笑道。

    章越知道此人便是薛良孺,欧阳发满脸堆笑道:“哪呢,这不是有贵客呢?七舅我与你引荐,这位便是状元公。”

    薛良孺闻言看了章越一眼笑道:“失敬失敬,难怪伯和兄有贵客在此,就不待见我这自家亲戚了。”

    欧阳发神色有些不好看勉强道:“怎会?稍后再陪七舅说话。”

    薛良孺道:“我今晚要见姐夫,你替我传话,若是见不着我就在你欧阳家住下了。”

    欧阳发面上有几分挂不住道:“七舅去找我娘不是一样么?”

    薛良孺道:“那不成啊,上一次我求姐姐的事,你们欧阳家还没给我办了,今日我要姐夫亲自拿句准话才成。”

    欧阳发忍着气道:“那也好,七舅你自便吧!”

    薛良孺道:“瞧着你不甚情愿。”

    “不敢当。”

    薛良孺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我知道如今咱们薛家失了势,攀附你欧阳家你们也看不上,你这不敬长辈,我也不愿与你计较,只是当年的恩情还是不要忘了好,作人不可忘本啊。”

    欧阳发气得不能出一语,吴氏也是脸色铁青。

    说完这薛良孺便要自顾去了。

    章越道:“站住!”

    “怎么?”薛良孺转过头。

    章越走到一旁道:“没什么,薛兄请了!”

    薛良孺一摆手,重新回头时却没看见地上台阶,一屁股摔在地上。

    “你!”薛良孺这才会意,原来章越方才故意打岔,让他没有看见台阶,令他摔了这么一跤。

    “好,好,好!”薛良孺气得大怒。

    章越道:“怎么薛叔也要我面前发脾气么?敢问我之前亏你什么恩情么?我一时记不起来,还请你提点一二。”

    薛良孺吃了哑巴亏拂袖而去。

    欧阳发,吴氏见章越替他们出了一口气都是大笑。章越对欧阳发道:“伯和兄,似这等人不必客气,他都不怕得罪你了,你何必怕得罪他呢?”

    欧阳发道:“度之说得对,只是当年我们欧阳家确实亏欠他的。”

    “小心一讨再讨索要无度,”章越提醒道,“还有伯父这些年在朝为官得罪的人不少,似对方这样的人迟早会翻脸,不必让他随意出入内宅,以免有什么话让他传了出去。”

    欧阳发还未开口,吴氏就道:“正是如此,爹爹好交朋友,但得罪的人也多,咱们还需多防着旁人一些。”

    欧阳发道:“旁人也就算了,似薛七不会害咱们吧。”

    “祸害都有亲近之人生起,他们对你知根知底,若是信不过还是敬而远之的好。”章越劝了欧阳发一句。

    欧阳修这性格说实在的,欣赏他的人多,同样的得罪人也多了。他喜欢结交朋友,同时也口无遮拦,动则批评人。为人称得上坦荡,能与朋友推心置腹,但可惜城府不深,不太有防人之心。

    不久欧阳修退衙回府,听说薛良孺等着见他,也没好脸色道:“又不知是为谁来求官了,这政事堂又不是我欧阳家的,更不是他薛家的,他也张得了口。”

    欧阳发道:“可惜娘的面上不好看。”

    欧阳修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转而对章越道:“度之,我与你道,我就是年轻时在仕途上倚仗岳家太多,如今欠了这一身债,你可不能学我啊。”

    于是欧阳修家宴上自是没排薛良孺,而是让章越入席。远远的听有人在内堂喝骂的声音,似薛良孺拿欧阳家的女使出气。

    欧阳修,欧阳发都装作没有听见,神色很是尴尬。

    欧阳修在席上对章越道:“韩公有意让你往濮王府走一趟,让他接受官家的安排,你若是不愿去大可与我说,在韩公面前我替你开脱。”

    章越也是有听闻,赵宗实推了十八道圣旨,无论谁劝都是没用。

    欧阳修也是有让他一试的意思,至于方才那句仕途上仰仗岳家甚多的话,也让章越深思。男人大丈夫要功名需一刀一枪去博,走捷径固然是方便,但看看今日这光景,焉知日后吴家就没几个薛良孺呢?

    章越放下筷子,似没有半点犹豫地言道:“既是韩公安排,那么小侄义不容辞,再说之前建储之事似包公,范公,唐公等等都出力甚多,但最后却是我与司马公二人落得好处,若我不出力,那么官员对此会有微词。”

    欧阳修见章越所言与赵概不谋而合,也是高兴道:“那就好,那就好。”

    欧阳修心情一下子愉悦了起来。

    这日章越受差遣,与宫中内宦一并至濮王府家中。

    接待章越则是濮王府记室周孟阳。

    周孟阳见了章越先是一揖道:“状元公还请回吧!团练他身子不舒服!”

    一旁随章越前来传召的官宦们都是一脸无奈,每次来濮王府上的人都是这个说辞。

    章越心道,身子不舒服,这团练不舒服频率比大姨妈还高,一个月就没几天舒服的。

    章越道:“周记室可否借一步说话?”

    周孟阳稍稍犹豫后点头答允了。

    周孟阳也是进士出身,与章越同属文官,士大夫之间沟通总是方便些。章越拉周孟阳至一旁道:“此外间无外人,濮王到底为何不愿进宫,还请记室如实相告。”

    周孟阳叹道:“外间的人都不相信团练,言他是故作推让,实则向官家宰相要挟,但我身为王府记室多年。团练是如何人我最清楚。团练为人忠厚良善,平日待下人都不肯相欺,怎会使要挟这样的手段来。”

    “那么团练的意思是?

    周孟阳道:“我就知状元公不信服我的话,我的意思是团练他啊,打心眼里根本就不愿为这个官家!不愿作这个皇帝!”

    章越听了心道,若周孟阳说得是真话,那么这世上还真有不愿意当皇帝的人么?

三百八十三章 说辞

    听周孟阳说赵宗实不愿为官家,章越着实不相信,不仅仅是他,外面的内宦也不相信,这话要传出去大宋的百姓也不愿相信。

    真不愿当皇帝?你派你儿子到我那学书法是什么意思?耍我不成?

    章越道:“周记室,如此的话你让我如何与官家,中书交代呢?”

    周孟阳道:“之前安国公前来,团练也是如此分说的。”

    安国公赵从古,是赵德芳之孙,如今是宗室的大宗正,连他来劝也是铩羽而归了。

    “又何止于安国公,其余大臣来劝也退了回去,今日闻之章学士亲临,团练令我如连辞疏都写好了,之前十八分辞疏,一疏十贯,团练给了我一百八十贯,如今加上章学士你这一疏,我又得十贯也。”

    章越见周孟阳一副惋惜的样子,章越低声道:“周记室又岂是羡钱之人,若团练为皇子,记室即是潜邸旧臣,日后前程不可限量啊。”

    周孟阳淡淡地道:“我是一心为了团练好,哪是攀龙附凤之人,章学士看错我了。”

    周孟阳反应在章越意料之中,他连道:“得罪得罪,在下言语冒犯之处,还请周记室不要计较。不过话中意思一般,如今诏令已下,团练恐已难全身而退了,你我都是一心为了团练好,也为了祖宗江山社稷,不知可否让我见团练一面,我亲自分说。”

    周孟阳道:“章学士是官家侍从近臣,你到王府宣诏,我定为你通传即是,不过团练那边章学士需自己分说。”

    “当然。”

    通禀之后,章越进入内室。

    却见一名三十有许的男子,躺在床榻上,身上半盖着被子。

    章越仔细打量却见对方脸色苍白,容色憔悴,显然也是这段日子都在煎熬中。

    章越不由对一旁的周孟阳道:“团练怎么病至如此?真非虚言啊!”

    周孟阳长叹了口气,至于病榻上的男子缓缓睁开眼睛问道:“是状元公来了吗?”

    章越近前道:“下官章越见过太尉!”

    床榻上的赵宗实转过头来道:“久仰状元公之名,可惜宗实是宗室,不能邀状元公至府上一趟结识一番,实是遗憾。”

    章越道:“太尉仁孝好儒之名,下官早有听说,家岳曾为王府记室,多次在下官面前盛赞太尉仁名。”

    赵宗实笑了笑道:“状元公言重了,你不妨看看吾室内屏风。”

    章越称是走到屏风后看后惊讶道:“这不是《宗室六箴》么?是家岳为王府记室时进呈予官家的。”

    赵宗实道:“不错,吾命人抄录下来镌刻在此屏风上,并以尊岳的话来自束。”

    章越道:“太尉此举,下官佩服之至,亦为家岳高兴。”

    章越在赵宗实床榻旁的锦凳坐下道:“官家中书很是惦念太尉的病情,并托我宣慰,不知太尉如今能否下床?”

    赵宗实道:“章学士你是官家侍从之臣,我也不瞒你,我下床无碍,只是……只是……德不配位,不敢承此重托啊。”

    章越道:“官家早知太尉贤,参以天人之助,连发德音,有十八疏在前。为何太尉坚拒如此啊?”

    赵宗实连连摇头,章越见无论自己如何说,赵宗实是一个劲地拒绝。

    章越低声道:“太尉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赵宗实犹豫半天才道了一句:“无隐也。”

    章越看向周孟阳,周孟阳拉章越到一旁道:“我也曾如此问太尉,太尉言非敢徼福,以避祸也。”

    避祸?

    章越有些明白赵宗实拒绝的原因,原来是怕了。

    赵宗实四岁被确立为皇子养曹皇后膝下,八岁后被除了皇子身份赶出去宫去,到了至和年间,官家病重,传出富弼曹皇后确立赵宗实为储君的事,结果消息走漏被官家知道了,曹皇后被疏远,张茂则被赶出宫去。

    任谁被这样来来去去折腾几次,也快要疯了。这回官家说要让他当皇子,他故而不信。

    章越再仔细看宋英宗这容色,之前还以为是思虑过重,如今看来倒似得了的癔症人差不多。

    见赵宗实情绪不佳,周孟阳欲劝章越暂时告退,章越走到赵宗实面前道:“既是太尉不愿去那下官唯有如实禀给官家中书,不过下官有一句肺腑之言,还请太尉鉴之。”

    赵宗实道:“章学士请讲。”

    章越道:“太尉不愿入宫若是为避祸,但如今官家已有立太尉为皇子,进而为储君之意,天下臣民人人皆知。若太尉今日坚辞不拜,日后官家另择他人,太尉又能燕安无患否?”

    章越见赵宗实脸色都变了,走出室内,随即周孟阳追了出来连忙道:“状元公留步,留步!”

    章越道:“可是太尉还有什么话要说?”

    周孟阳急得顿足道:“章学士且慢走,我将此事禀给县君。”

    片刻后章越被引至内室在一道垂帘前站定,章越在外,一名女子在内道:“帘外可是章学士?”

    章越知道对方就是高滔滔,于是道:“正是在下,见过县君。”

    “听周记室说章学士方才言中,宫中似有另择他人之意,不知是真是假?”

    章越道:“此乃禁中密语,下官怎会知道,就算知道,下官也不敢泄露。方才只是劝团练为了自身计罢了。”

    帘后的高滔滔悠悠然道了一句:“团练如今病糊涂了,我是怎么劝也劝不得。不过我心底有数,之前司马学士与章学士劝陛下立储之事,我一辈子都记得。”

    章越心底暗喜,面上道:“在下惶恐。”

    帘后传来轻笑,但见对方从椅上走下至帘边似在打量自己一般。章越不由背后渗出冷汗。

    但见对方言道:“章学士果真是有龙凤之姿,又是这般年纪,你是大登科后小登科,娶了吴家的娇妻。团练也是一般,我十五岁嫁他,可谓风风光光,民间都言皇室娶了儿媳妇,皇后嫁了女儿。”

    “你这般年轻,要想想以后在朝的日子还有几十年……说不准到时与团练还要常打交道,若有这份恩情在,想必是可以长久。”

    章越明白对方的意思,这话可谓说得相当直接了。

    想必是可以长久,说白了就是君臣长久了。

    相比于赵宗实的顾虑再三,进退失据,这高滔滔可谓毫不掩饰对权力的野心与**,而且言语间颇具驾驭之术。

    这高滔滔看来着实厉害啊!难怪赵宗实至今也没有纳妾,看来是作了妻管严。

    章越道:“启禀县君,官家与相公们都是诚心诚意立团练为皇子,若能促成此事在下一定尽力。”

    高滔滔笑道:“我知道了,此事我会劝团练。至于官家相公那边也请学士替团练多多美言才是。之前来传话之人都不太济事。”

    章越心道,我是替官家中书来传话的,怎么被你这么一说,反而成了给你办事的。你自己不进宫,反而怪前面十八个使者不给你在皇帝宰相面前说好话,这逻辑实在是感人啊。

    如此我不是又与前面十八个使者一般无功而返,白来一趟了么?

    章越道:“在下明白了。这天下间凡人争丝毫之利,至相争夺,而今日团练辞不赀之富,至今十八疏仍不受命,可至其贤远于凡人。有识之士闻之,都会称赞官家识人之圣明,天下所托得人。”

    高滔滔在帘后听了不由笑道:“章学士真会说话。”

    章越道:“不敢当,只是章某看礼记上有云,过去儿子听到父命呼,只称唯字,而不称诺字,诸侯召见臣子,臣不准备好车马,甚至衣裳穿反了也要赶去面君,此是礼数。但团练一而再再而三推辞,这是合乎于礼法所为么?”

    “如今我奉皇命而来,召团练入宫面君,既身负皇令即受命而不受辞也,团练却再三推辞,令我徒劳而反。今日如此,章某唯有以臣子大义责怪团练,再回宫复命,还请县君见谅!”

    高滔滔闻言不由惊呼道:“章学士安敢如此?”

    前面的使者都怕得罪未来的储君,只敢好声好气地的说好话陪着笑脸,但章越不搞这一套,你再不入宫,我真要骂你了。

    哪怕储君也要骂!

    章越道:“还请县君禀明团练,在下在外室等候。”

    说完章越拱手离开。

    章越回到堂上,几位内宦皆焦急地问道:“章学士如何了?”

    “团练可是答允了。”

    章越道:“再等候一刻,若团练不出,我们即回宫复命。”

    几位内宦皆是摇头摊手道:“看来又是无法了,今日白走一趟。”

    几位内宦长吁短叹了一番。

    也是那么多宿望大臣,赵家宗室,亲信内宦来当说客都说不动赵宗实,章越年纪轻轻又怎么说得动呢?

    章越等人等了一刻钟,果见王府里确实一点消息也没有,正当众人要打道回宫时。

    却见团练赵宗实急匆匆地披着衣裳而出,见了章越急道:“章学士亏本团练一向敬重于你,你竟然如此逼迫于我,于心何忍啊!”

    “你这是逼我啊!”

    看来赵宗实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章越也是感叹我好心好意让你作官家,你反要怪我,这一家子的逻辑真是……

    不过赵宗实身后的王府记室周孟阳却向章越郑重一揖。

    打铁要趁热,这是章越与司马光学的。章越转头对内宦们道:“还不快备轿,迎团练入宫!”

三百八十四章 入宫

    赵宗实缓缓走出濮王府,章越在旁一面跟随,一面对赵宗实道:“方才之言多有得罪,还望太尉体谅。”

    赵宗实则没什么好脸色道:“我实不欲作这官家,奈何汝为何以忠孝之义加之?”

    章越讪笑,自己确实是太狠了些。

    官家曾是赵宗实的养父,故而二人的关系又是父子,又是君臣。

    所以章越以‘父召,无诺;君命召,不俟驾’之言劝谏。父亲命儿子,有唯无诺,皇帝命臣子,臣子不等马车备好就要去了。

    你称病在家里,官家召你去见一面,你推说不去,无论是以儿子的身份还是臣子的身份,你这个做法都是不对的。这显然是要陷对方又不忠不孝之意。

    这顶帽子扣下来,谁也是顶不住,如此赵宗实不去也得去了。

    赵宗实对自己如今是一肚子的怨气。

    章越于是万金油般地道:“下官一切都是为了太尉计也。”

    我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啊!

    这话与父母没收儿子游戏机一个意思,我现在这样作你会怪我,但将来就会感谢我了。

    赵宗实反复打量章越气笑道:“好,我还道状元公是文学之士,没料到也是个枭臣。”

    枭臣?

    章越心道,给未来皇帝留下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印象,这到底是好还不好?算了,不管他了,先回去复命再说。

    章越道:“太尉若要责罚下官也是以后的事了,如今请太尉上轿!”

    都走到这一步了,你还要反悔么?

    赵宗实怒气冲冲地哼了一声,走到轿前微微踌躇,他回头看了一眼濮王府,却见门边围了不少人,他的记室周孟阳,翊善等王府侍从以及他的几个宗室兄弟,都站到了门边。

    章越也不由顺着对方的目光看了一眼府门,他看出赵宗实似乎甚是留恋。

    无论如何,踏上这个轿子后,他赵宗实就不是一个普通的宗室。

    赵宗实叹了口气,最终还是登轿。

    章越还是与几位内宦一起搀着他上了八抬轿子。

    周孟阳此刻追了出来,对章越道:“这一路上一切有劳章学士了,方才郡君说了若团练为皇子,忘不了这大恩,在下也是铭感五内。”

    说完周孟阳用身子挡着要塞给章越与几位内宦一些金银。章越知道这也是规矩,替天子到王府上宣旨,无论赵宗实最后去或不去这钱财都要塞的。

    章越却推道:“周记室言重了,你是潜邸之臣,他日飞黄腾达时,莫要忘了在下才是。”

    章越此话一出,其他几名内宦也是醒悟过来,纷纷退了钱不敢收。

    周孟阳一愣方道:“在下明白了。”

    章越又道:“让县君收拾行李,稍后与随人一并入宫吧。”

    说完章越等人一并拥着赵宗实入宫。

    章越生怕事到临头又出什么幺蛾子,一步不离地紧紧跟在轿子边。濮王府所在的宣化坊就在内城里,皇城根的脚下。

    只要将这轿子送入了皇城,自己的差事就算办成了。

    章越如临大敌,却见轿帘突然掀起赵宗实道:“状元公,我上了轿子就不会回头,你莫如此谨慎。”

    章越一笑,嘿,你倒是看出来。

    章越道:“太尉万金之躯,下官虽在旁伴驾随行,心底不知为何也是忐忑。”

    所谓龙屁奉上!

    赵宗实也是一愣,方才章越胁迫自己上轿时,还是大有你不去,我就跟你翻脸的架势,如今这变脸变得倒是挺快。

    赵宗实不犯病时,还是挺正常的,开口宽慰了章越几句。

    他看着高大的皇城,想起自己四岁入宫,八岁出宫,如今二十年过去了,除了年节拜会,未曾被召入宫中一趟,也未与官家说过一句话。

    在他懵懵懂懂之际,心底曾把官家当作过父亲,把皇后当作母亲,但一切从那一天开始就变了……他如同孤儿般被丢出了皇城,那日下着大雨,在两名内侍的陪同下,他带着行李又回到了濮王府,自己的生父生母身边。

    他还想到司马光,章越建议立储后,自己的妻子高滔滔去曹皇后那挨了一番冷脸,高滔滔与曹皇后亲如母女,这是前所未有的事。

    想到这里,赵宗实苦笑着放下了帘子。

    抵至皇城时,看守宣德门左掖门的皇城司亲事官大声厉喝道:“这是何人竟然坐轿入宫?”

    章越还未开口,几位内宦即骂道:“瞎了你的狗眼,官家下旨相召,轿子上坐得是十三团练!”谷

    亲事官显然也有耳闻,官家要立十三团练为皇子的事,当即吓得伏地请罪。

    内宦道:“别说了,开门吧!”

    众人拥着轿子入了皇城,方才那名宦官出了风头很是得意,与一名交好的内宦私语,大意思是方才在未来官家面前露了脸儿,没准官家一高兴,日后赏了他个大官作。

    章越听了笑了笑。

    这边章越早派人入宫通报消息,到了大庆殿却见到了虢国公赵宗谔,赵宗谔是赵宗实的堂兄,这也是此番建储的暗中竞争对手。

    赵宗谔曾有一个厨子擅制羊脍,有次赵宗实到访,厨子就作两盘羊脍。赵宗谔询问厨子,厨子说十三团练让他作的。

    赵宗谔大怒当即把这厨子吊起来鞭挞。

    从名分来说,赵宗谔是赵宗实祖父鲁王赵元份的长孙。

    赵宗实之父濮王赵允让逝去后,鲁王子孙以他为长,故而他依仗此时常为难赵宗实。另一方面他知道当今官家喜欢文学,为了讨官家的欢心。

    他命王府中书手为他代笔撰书,先是上《治原》十五卷,后又上《太平盘维录》给官家。

    至和四年时,官家身子不舒服,他更是说他自小生在太宗宫里,又上了珍藏的真宗御容,图谋之心甚浓。

    后来官家有意让赵宗实为储位,还令赵宗谔率鲁王宫的宗室都上门三请。但赵宗实一直不愿去,赵宗谔以为赵宗实怕了自己故而不敢承袭王位。

    但他怎么也没料到今日章越一句‘官家日后另择他人,太尉燕安无患’的话,令赵宗实不免想到了赵宗谔。

    以他堂兄这阴狠忌刻的性子,他若为官家,恐怕是容不下自己的。

    但见赵宗谔站在大庆殿上居高临下地对赵宗实道:“汝为人臣子乎?怎么能坚拒君父之命而不受?你这是人臣之义么?”

    下轿之后的赵宗实闻言唯唯诺诺称是。但赵宗谔仍不放过,劈头盖脸地骂道。

    章越也知道赵宗谔的为人,听说过他宫里有的不喜欢的女使都是动辄鸩杀。自赵宗实被退货回濮王宫后,没少遭这位堂兄的冷言冷语。

    这样的日子是个人都要疯了。

    如今故意拿着君臣大义责骂赵宗实,就是要他打退堂鼓,退出这储位之争。

    章越上前道:“皇子之前是在病中不能行动,如今稍稍病愈,得圣上允许坐轿入宫,还请国公容情。”

    赵宗谔闻言不悦,恶狠狠地横了章越一眼。章越心道,还好,不是让你当官家,否则这个性子岂能容人。

    赵宗谔道:“你就是言建储之事的章学士?此乃大臣与谋之,怎么是你一介寒臣议之?汝到底是何居心?”

    章越心道,老子还没惹你,你倒招惹老子,我将赵宗实入宫来,犯了你的忌讳不成。

    章越道:“大邦维屏,大宗维翰。怀德维宁,宗子维城。我听闻同宗同姓者,乃国家之屏翰,国公平日为鲁国宫长,对同宗便是这般苛厉么?”

    “我岂有如此?你一介寒臣安敢胡言乱语?”赵宗谔骂道。

    章越道:“国公口口声声言我是寒臣,不错,我是寒臣,但昔日鲁国一个漆室之女尚且忧鲁君老,太子幼而放声大哭,我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又有何不可附而言之。”

    赵宗谔本欲责赵宗实,却被章越一打岔,不由短了气势。

    “汝是何臣?安敢如此与我说话?”赵宗谔气急败坏。

    赵宗实反复看向章越,他平日一直为赵宗谔打压,直至今日方才扬眉吐气。

    这时候一名小黄门来此道:“陛下清居殿于召见团练。”

    章越对赵宗谔道:“国公请了。”

    当即章越理也不理会赵宗谔,与几名内宦奉着赵宗实直抵清居殿,却见官家与韩琦等几位宰执正在与殿内安坐。

    见赵宗实到来,官家看去,二人对望了片刻。

    赵宗实忙趋前至殿中伏下泣道:“不仁不孝不义之臣子赵宗实见过陛下。”

    但见官家缓缓从御座上起身,走至赵宗实面前手抚其背道:“朕记得你刚入宫时也是这般高吧,如今这么大了。”

    官家感慨道:“岁月不饶人,之前我与二府相公商量建储事时,朕问宗室中谁可为者,宰相道,此事非臣所议,当出圣择。朕说朕曾于宫中养过二人,小者甚纯朴,可惜不聪明,大者则可。宰相请其名,朕说名为宗实者,如今三十有许了吧。”

    “你看看你都三十有许了!你当初出宫时,朕远远地看了一眼,不忍送之,当时朕与你如今是一般年纪了!”

    说完官家流下泪来,至于殿中的赵宗实亦是泣不成声。

    说到这里,韩琦,曾公亮等人都是面有喜色。

    韩琦道:“陛下自理家事,臣告退!”

    说完韩琦,章越等一并退出殿外。

三百八十五章 嘉祐八年

    韩琦,曾公亮,欧阳修等退出清居殿,章越跟在身后。

    这时韩琦站定,侧过身对一旁的章越言道:“度之啊,此番差遣你着实办得不错,算是立了一大功。”

    欧阳修赞道:“不错,此功甚至不下于你当初与司马学士建议立储啊。”

    章越听了心想,这是怎么说?

    对了,建储相当于还没有明牌,虽说都知道天子的底牌‘赵宗实’,谁也不说。

    建储后天子明牌了打出了‘赵宗实’,韩琦,曾公亮,欧阳修等人连忙一致称赞皇帝眼光就是好,就是这个人了。

    但这时候赵宗实打了退堂鼓,替补赵宗实的不是没有人,比如虢国公赵宗谔,大宗正赵从古,这二人都是有机会取而代之的。

    如果这时候天子改变了储君人选,那么韩琦他们就尴尬了,说出的话没有回到的道理,这时候唯有硬着头皮保赵宗实。

    储君人选更替对天子而言并不太重要,但对几位宰相而言,就是大大的不妙了。

    听韩琦,欧阳修这么说,章越当然不会不知分寸,而是言道:“这都是官家的盛意,相公们诚挚故而打动了皇子,下官不过借着恩威走了一趟,哪有什么功劳。”

    章越这么说,韩琦等人都是赞许地点点头。

    是个知进退的人!

    见话说得差不多了,章越知机告退,没有多逗留,更是令几位相公高看一眼。

    韩琦对左右道:“之前江州知州吕献可(吕诲)窥探朝堂之事,不经我等独自上疏望风而劝官家立储,虽说后来官家将吕诲的奏章又交给了中书,但此人与司马君实,章度之相比,真是相差悬殊了。”

    见韩琦的冷峻神色,曾公亮,欧阳修不敢言语。

    吕诲素与韩琦不睦,故而奏疏绕过韩琦言建储之事,虽说官家将他奏疏交给韩琦,但此人也算是在建储之事上立了一功。可是司马光章越能依着流程,先禀中书,再劝立储实,在几位宰相眼底真是难能可贵了。

    八月。

    天子在宫內香药库之西偏廨宇,营建皇子居所。

    赵宗实与高滔滔二人入宫,临行前赵宗实对宗室兄弟说,谨慎地守好我的屋舍,皇上有了后嗣,我就回来。

    赵宗实夫妇随行不过三十余人,行李简陋,如同寒士无二,唯一显眼就是数厨书籍,百官皆赞皇子果真俭朴好儒。

    之后赵宗实辞去泰山防御使之职,改名为赵曙。

    当时中书为赵宗实选名字给官家备选,一共草拟十个日字旁的字,官家选了最后一个。

    曙字也代表了官家对这位皇子的全部心意了。随即皇子封为齐州防御使,进封巨鹿郡公。

    这一切都赶在九月的明堂大礼之前办完。

    身为礼官章越不仅全程参加了明堂大礼,而且位序还十分靠近,连舍人、待制等也不如他站得近。毕竟明堂大礼上,章越身为礼官还规范纠正礼仪,有时候还要备官家宰相咨询礼仪之事。

    比如登歌时改为柷敔,官家询问陈荐,吕夏卿,章越等人礼官,他们便解释一番。

    章越看到明堂大礼上的官家似乎因为有了寄托之故,也精神焕发,气色也好多了。

    章越不由暗暗为官家高兴,如此没有架子,宽仁厚德的官家,在几千年的帝王中实在是太少了。能与之相提并论的,恐怕只有汉文帝了吧。

    至于皇子赵曙反而是远远站在一旁。

    明堂大礼之后,官家赐与典礼的内外官员赦书以加恩。

    章越除了礼院的事,即是经筵。

    得知官家与皇子驾临经筵,经筵官们都是精神振作,可谓翘首以盼。官家十分重视皇子的教育,赵曙刚确认皇子之位,官家就让司封郎中李受为皇子位伴读,改宗正寺伴读王猎为皇子位说书。

    李受出任伴读时,大臣们有些意见,因为李受是南方人。皇子位伴读这么重要的位置上,还是北方人比较好。

    不过官家没有从之,不仅委托二人教授赵曙的学问,自己还亲自教导。

    比如经筵上,官家都是带着赵曙旁听,既是教导他学问,同时也是将官员介绍给他。

    这日终于轮到章越主讲。

    章越将之前所讲的太学补缀了一番重新讲演,并进呈给了官家。

    官家看了讲稿后递给身旁侍坐的皇子赵曙(赵宗实):“章卿虽年少,但却是儒学名臣。朕听过他以太学说‘分圣外王’之法,以修身为内圣,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外王,先内圣而后外王。”

    赵曙道:“启禀父皇,内圣外王此说似承之胡安定的明体达用之学。可否称内圣即是明体,外王即是达用?”

    官家闻言赞许点了头。

    章越向官家道:“皇子着实英睿,正是此意。正心诚意正是明体之学,齐家治国正是外王之道。”

    官家见赵曙领会了章越称赞很是高兴,官家又对赵曙道:“章卿胸中所学是可以力明正学的,不仅是官家,宗室子弟也是听之有益。”

    章越连忙道:“臣惭愧。”

    章越抬起头但见官家笑着看了自己一眼,目光中有等淡适温和的勉励之意。

    章越不免为官家对自己的信任而感动。

    经筵结束后,章越起身告退。

    官家对赵曙道:“朕多想再多假些时日,好好手把手地教你治国理政之道,但以后你要自己悟了。”

    “朕不是个好官家,远不如太宗,真宗,但还是有些识人之明的。这些年朕亲临殿试,务科举,也算选拔了不少人了,这章越与苏轼都是人才,尤其章越若经磨练又加以忠允可为宰相才,朕是不能用了留给你了……不过再忠允的文臣,他们忠得也是天子身下这张座椅,而不是天子这个人,你要记住。”

    赵曙闻言忍不住道:“儿记住了。”

    官家道:“朕是期望能将你扶上马背,再牵一段路,等到你足以驰骋四方时就好了。”

    官家说完后,目光看向远方,喃喃自语道:“朕还有何心愿未了呢?”

    是岁年底。

    官家令长女福康公主与驸马李玮复婚,进封福康公主为岐国公主,李玮改任安州观察使,复为驸马都尉。

    官家强撑身体至龙图阁、天章阁,并召来了辅臣,近侍,三司副使,台谏官,皇子,宗室,驸马都尉,主兵官等众臣观赏祖宗御书。

    君臣可谓其乐融融。

    官家又至宝文阁,作了自己得意的飞白书,赐予等侍从之臣。再至馆阁,与韩琦等辅臣作诗,最后宴于群玉殿。

    岁末,再与大臣,皇子会于天章阁观赏祖宗御物。

    章越这日侍直正好得以陪同,但见官家很是高兴举杯与众臣道:“天下久已无事,今日之乐,朕与众卿等共之,尔等宜与朕同醉。”

    众大臣们都是举杯与官家畅饮。

    接着宫娥又捧出禁中花、金盘、香药等皆赐予大臣等。

    章越逢此大宴哪会错过,官家的御宴啊,章越还是第一次有这等良机参加。他不由大快朵颐,但见一块酥点可口,想到十七娘喜欢吃,故而用手帕包了藏在袖中准备带回家里。

    章越扭头看一眼,却不巧对上皇子赵曙的目光,正好为他见到。

    章越有些不好意思,当即捧杯遥敬。

    赵曙亦捧杯与章越敬酒,脸上却有几分郁郁寡欢之色。此刻但见众臣皆向官家敬酒,他有几分被冷落了。

    章越看到角落还有一人也很是落寂,此人是王安石。他自封还苏辙的词头后,韩琦觉得王安石在舍人院是个错误,于是让对方以知制诰的身份,同时纠察在京刑狱。

    韩琦就是让王安石找个事,舍人院差事也没给你免去,少给他找麻烦便是。

    韩琦此举对于王安石而言,可谓宽容大度,称得上宰相肚里能撑船。但王安石不知为何与官场就是格格不入。

    当时有个少年从朋友那抢了鹌鹑,结果此人被朋友追索时一脚踹死了。开封府要让这朋友偿命,但王安石看了卷宗却认为不对,这朋友是正当防卫,不能让对方偿命。

    此事让王安石与开封府打了一场官司,最后审刑院,大理寺共同裁定,开封府断案是对的,王安石是错的。

    韩琦以中书断王安石放罪(不予处罚)。

    按规矩王安石要至殿门表示谢恩,王安石却道,我无罪,拒绝赴此谢恩。

    如此捅了马蜂窝了,御史台及閤門一直催促王安石去殿门谢恩,王安石如何就是不去。最后王安石被台谏弹劾,但韩琦还是放王安石一马,免了处罚,只是不敢再让他负责纠察在京刑狱之事。

    此刻在台上却见官家将韩琦召至御塌旁,赐予一尊美酒,韩琦接酒一饮而尽。官家与韩琦对坐如老朋友般笑谈,似如天圣五年韩琦进士及第时,二人初次见面般。

    众臣们都很高兴看见天子宰相间和睦无间的场面。

    章越又看王安石,却见他见此一幕却黑了一张脸,众人都在畅饮,唯独他是滴酒不沾。

    同样有个性的还有他的好基友,天子赐花,众大臣们都别在官帽上,唯独司马光不簪花。

    章越见这二人也是感慨了一番,但见宫女又奉上吃食来心觉得不错,自己舍不得吃,取了巾帕包好纳入怀中。

    当今宴饮不少官员都喝得酩酊大醉,一直到了夜间方才散去。

    是岁,汴京冬无冰。

    嘉祐八年开春之后,官家再度在朝会上晕倒。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1256/ 第一时间欣赏寒门宰相最新章节! 作者:幸福来敲门所写的《寒门宰相》为转载作品,寒门宰相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寒门宰相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寒门宰相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寒门宰相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寒门宰相介绍:
宋太祖赵匡胤曾言:“宰相须用读书人。”简单的说,这是寒门学子官至宰相的故事。寒门宰相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寒门宰相,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寒门宰相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