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寒门宰相TXT下载寒门宰相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寒门宰相全文阅读

作者:幸福来敲门     寒门宰相txt下载     寒门宰相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四百九十章 公用钱

    汴京城仍是一番淫雨霏霏的景象。

    官家赵曙这几日身子不好,时常感到晕眩,夜不能寐。

    濮议一起加之水淹汴京城,令他十分疲惫。

    不过这几日他还要振作精神,来报复打击在濮议之中反对自己的大臣,之前他将蔡抗落谏职,而贾黯出外, 半路病死。

    今日他又与韩琦,曾公亮,欧阳修商议对其他人的处分。

    “如今谏官台谏之臣,皆不合乎于朕之心意,中丞贾黯,谏官蔡抗虽去, 但御史台下御史知杂事苏寀等叁人如何处置?”

    这叁人也是在濮议中反对过官家的。

    韩琦默然,一旁曾公亮出声道:“如今本朝与辽国于边界之事多有争议,北人常渡河捕鱼, 辽国亦指责本朝纵容百姓过北界耕种,如今我们与辽国商议重新划定边界,此事可交给这叁名御史来办。”

    韩琦看了曾公亮一眼,心底有些不满,这不是一意献媚讨好官家,报复打击言官之举么?

    官家欣然道:“正是如此,韩相公如何看?”

    韩琦道:“这商议划定边界的事不好办。辽国之势一直压本朝叁分,平日无理尚要闹叁分,这一次何况是咱们理亏。”

    官家道:“那不正好,苏寀若再不尽力办事,朕定治他们的罪!”

    曾公亮道:“正是如此,叁人出使之时,陛下可再从朝选用台谏。”

    韩琦听了曾公亮的话越来越不是滋味,他也隐隐感受到曾公亮对自己的挑战。

    前些日子,曾公亮通过宫里景福殿使石全斌探听官家口风, 问他对王安石看法如何?因为王安石母丧期满了,曾公亮说官家可授他工部郎中之职,同时知制诰。曾公亮还暗中称赞言,王安石是可用之才。

    曾公亮举荐王安石的事,从未与自己商量过。

    王安石与自己不和,曾公亮这时候荐为知制诰,用意不是对付自己么?王安石原先是中书舍人,他当然就是不愿王安石知制诰,故而安排张方平为第一厅舍人,断了王安石升任知制诰之路。

    如今曾公亮竟秘荐王安石知制诰,用意何在?

    韩琦知道曾巩亮的外甥王回,正王安石的亲戚,两边或是背着他私下往来了。

    不过官家十分欣然曾公亮对苏寀叁名御史的处置,曾公亮显然也摸准了官家的性子,事事投其所好。若是自己不跟着支持,就会失去官家的信任,但朝廷对付叁名御史,大臣们又会把这笔账算到他韩琦头上。

    不过在叁名御史使辽的事上,韩琦没有反对。

    “至于司马光……”官家亲口提到了他的名字,“他对朕实有定策之功,这一点朕是忘不了的, 但他身处谏职,朕又不喜欢。”

    曾公亮再次体会到官家的意思,不过他看了韩琦一眼,这一次却理智地没有说话。

    韩琦也不喜欢司马光,此人在谏职上给自己带了太多麻烦,但是二人同样是拥立过当今皇帝的。

    韩琦道:“如今龙图阁直学士,判都水监韩贽坏事,正好可以贬之,而陛下可以升司马光为龙图阁直学士。以司马光的性子定会以无功不受禄而却之。陛下正好可以顺势除去他的谏职,同时任他为侍读侍讲,留在身边顾问国事即可。”

    官家闻言欣然道:“还是韩相公有办法。朕不是薄情寡义之人,如此安排再恰当不过了。”

    韩琦道:“陛下圣明,不过韩贽经过昨日宫内之事,已是上疏辞官。陛下这一次不可再纵容于他,需予以重办,否则无以安抚京师民众。”

    曾公亮看见官家脸色一下子不好了,心底不由暗喜。只要坐在昭文相公的位子上,必然与官家有所冲突,这是避免不了的。

    官家脸色阴沉了一阵道:“韩贽是要处罚,但章越呢?公然在宫门处,当着官员与侍从门的面殴打朝中大臣,此事该不该重办?”

    一直不出声的欧阳修,此刻道:“陛下,章越已是伏罪,恳请革除官职了。”

    官家正是怒气冲冲,听欧阳修这么说想起来确实昨日张茂则有给他带这一句话,同时

    还有自己当初赐他的绯袍与银鱼袋。

    这是当初他为帮助自己登上皇位出力的奖励,如今倒是退了回来。

    章越这是什么意思?是说自己当初瞎了眼睛,选了朕当皇帝么?

    还有朕送人的东西,有这般退回来么?

    官家道:“罢职不就恁地容易,朝廷的官是他要当就当,不当就不当的么?殴打朝廷大臣,若是不予以处罚,以后何以成规矩,朝廷如何还有体统?”

    欧阳修道:“陛下,如今韩贽不肯扒开南堤之事,已是传得满城皆知,若是因章越殴打韩贽之事予以处罚,怕是人心不服。”

    八月叁日那天被大水淹死了数千百姓,而章越安排叁司的官兵划船救人,如今不处罚韩贽而处罚章越,恐怕官家不会被骂,几位宰相要被人骂惨了,史书上怕也是饶不过他们。

    韩琦道:“陛下,处罚韩贽可以,但不可以扒开南堤为情由,可以问责韩贽未修葺开封水道,以至于洪水难泄之罪。”

    官家道:“可以便除了韩贽都水监之职,命他知河南府便是。”

    贾黯身为御史中丞直言说了几句话,便贬去知陈州,韩贽官位不如贾黯,还犯了大错,反而去知河南府。这不是贬官而是升官。

    官家此举明显地在偏私。

    韩琦言道:“陛下,臣虽与韩贽颇为私交,但也不敢如此处置。”

    “那当如何?”官家心想,承认韩贽错了,不是如同他错了?

    韩琦道:“韩贽自言求退,官家就给他荣休吧!”

    其实经过宫门之事后,韩贽已是颜面扫地了,再复出作官也不能了,说来让他流放充军也不为过。但官家却丝毫没有处罚的意思。

    当然同样的殴打韩贽的罪名来罚章越。

    官家想了想道:“就依韩卿所奏!至于章越,朕也不用此罪责他。”

    韩琦,欧阳修不由一愣,心道这不是官家的性格啊。

    但见官家对张茂则道:“立即派人去交引监封锁,不许外人出入,朕听说章越的公用钱有滥用之嫌,你查实来报。”

    调查官员公使用钱滥用,这是纯属鸡蛋里挑骨头之举。

    但是确实很好用,当初张亢与滕宗谅二人便折在此事上。

    如今官家就是要用此来治章越的罪!

四百九十一章 国士待之

    查公用钱,不由令人想起公用钱桉。

    这是庆历新政时,对付范仲淹等支持新政官员的政治打击。

    官员一般有两等钱,一等是公使钱,一等是公用钱。

    不明白的人常常会将二等搞溷了。

    总而言之公使钱是可以放入官员自己的腰包的,但公用钱则是朝廷拨给官员的经费,可用作官员宴饮, 馈赠等等开销之上,但就是不能私用。

    这笔钱有点类似于叁公消费,官员们普遍会在这笔钱的用途上出问题。

    庆历新政事,反对变法一派正是用此来打击张亢,滕宗谅,他们都是范仲淹的心腹。

    最后在调查下, 张亢承认自己私用公用钱与番人贸易,还用来放息,甚至将共用钱赠给一些自己朋友。至于滕宗谅最狠, 一把火将共用钱的账簿都烧掉了。

    所以看得出张亢,滕宗谅在公用钱的使用上都有问题。

    若真要用此事办某个官员,可谓一查一个准。

    听到官家要以公用钱桉查章越,欧阳修不由想起了当年滕宗谅,张亢之事。

    仁宗皇帝派出盛度查办滕宗谅与张亢时,当时身为谏官欧阳修明确反对。

    如今听官家要查章越,欧阳修再度站出来道:“官家,朝廷官员如今枉费公用钱之状禁也禁不住,似当初滕宗谅,张亢二人皆是尚气之人,平日待友人都是好施浮财,馈赠过厚。”

    “使用公用钱过度无可厚非,只要当今官员不侵使系省官钱,即已算得清官。”

    官家对欧阳修还是十分尊重的,他对欧阳修道:“欧卿, 滕宗谅当初被重罚,不是因他滥用公用钱,而是烧去帐簿。”

    “自然朕要处罚章越,实因他殴打了朝廷大员,而非滥用公用钱之故。此事朕意已决,欧公不必再劝!”

    欧阳修长叹一声,他从未见过如此官家。而此刻张茂则已是带着宫中侍卫将交引监包围。

    至于章越自昨日殴打韩贽之后,则是回衙住在了交引监的官舍之中。

    自己在汴京好容易置办的屋舍被大水冲毁了,如今母子都住在吴府,自己遇了这事也没与十七娘商量,于是就买了两瓶酒回到了交引监后,自斟自饮了一晚上,排解了心底的情绪。

    到了张茂则抵达时,章越刚刚被蔡京叫醒,得知张茂则率领宫中侍卫已是将交引所团团包围,说是要交出公用钱帐簿来。

    章越丝毫不慌乱,当即揭下了系在腰间的库房钥匙,让张茂则自开账库去查,自己则是继续合被大睡。

    蔡京称是一声,当即出门见了张茂则。

    此刻交引监里所有官吏书手皆站在门廊处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们。张茂则对蔡京道:“这些官吏每月可曾支取公使钱?”

    蔡京回禀道:“有的,每名每月伙食用度是五贯钱,每月叁小宴, 两月作一大宴……”

    “可有请女乐?”

    蔡京道:“没请,用判监的话来说就是纯粹的加餐而已,这些用作计作叁贯,每叁月犒劳上下支五贯。”

    张茂则一听心道,章越居然将公用钱都使作了衙门官吏的福利,怎么可能有这样清廉的官员?

    张茂则道:“让他们立即回家将这几个月的凭据拿来,咱家要一一核查!”

    蔡京问道:“敢问一句,都知可是要枝蔓勾追?”

    张茂则道:“不错,若是有事,交引所一个人也跑不了。”

    蔡京闻言二话不说,立即停了交引所今日的一切事情,包括前厅的盐钞交易,让所有官吏包括请假的都赶来交引所。

    寥寥数语,张茂则对于蔡京的精明干练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然后蔡京打开账房,将一卷一卷满是灰尘的账册取出。

    张茂则摆了摆手道:“只查公用钱账册就是了。”

    张茂则将公用钱账册的出入仔细看了。

    交引监的公用钱一没有挪作私用,二没有拿出放贷收息钱,叁宴饮都克制,没有大吃大喝,四没有私下授受,馈赠旁人,五不存在任何中饱私囊。

    张茂则吃惊了,当时各衙门所有的公用钱弊端,交引监居然一项也没有。

    世上真的有这样的官员吗?

    不久交引监衙门里的官吏都从家里拿着凭条来了。

    蔡京先派人回家拿到了自己的凭条给张茂则过目。张茂则看了果真与账册上记载了一摸一样,没有任何的出入。

    至于其他官吏从家中赶到时,也是如此。

    张茂则不放心将此事假手他人,自己亲自一一过目,他看到这些官吏将纸条交给自己时,脸上都有一等平静的愤怒。

    张茂则亲自找了一人问道:“交引所里难不成就没有半点虚支冒领?”

    对方拱手言道:“没有,交引所每月所支的薪俸都很足,判监还将公用钱补贴我等,朝廷既以国士待我,我辈自以国士报之。”

    张茂则心想,若真是如此,那么所谓养国士也不过如此。

    张茂则又问道:“你若有一句假话,知道会如何么?”

    对方道:“在下是读书人,不会撒谎。”

    说完对方离开。

    张茂则查了一半知道白来了一趟,他对蔡京道:“章太常呢?”

    蔡京道:“正在屋中休息。”

    “咱家去见见他。”

    张茂则推门而去,但闻到一阵酒气,章越正合衣高卧,丝毫不为外头的事担心。

    “章太常!”张茂则客气地言道。

    章越醒转看着一脸睡意地看着张茂则道:“有无不妥之处?”

    张茂则笑道:“并未。”

    “那就好,”章越道,“都知不忙的话,吃过饭再走。”

    张茂则则道:“不敢惊扰,咱家还要回宫禀告陛下。”

    张茂则没有第一时间赶到宫里时,而是去了交引所的厨房里打包一份普通官吏所吃的饭菜再赶回宫中。

    韩琦,曾公亮,欧阳修也他们还没走。

    张茂则将事情来龙去脉向官家与叁位宰执道了个清楚。

    不说官家本人,连韩琦,曾公亮,欧阳修也是一脸不可置信之色。

    然后张茂则将从交引监打包的饭菜交给了官家和宰执们过目,还言这是交引监一名普通小吏所食。

    众人看去但见有鱼有肉有蔬,还有小酒,主食则是从淮泗运来的精米白饭。

    这样的饭菜比一般的官员吃得都好。

    韩琦,欧阳修,曾公亮甚至还亲自动手尝了一筷子,饭菜的滋味还作得相当不错呢。

    曾公亮私下问欧阳修:“章太常当真如此清廉?”

    欧阳修悠悠地道:“其妻陪嫁二十万贯,故而为官不缺钱吧。”

    “二十万?当真?”

    欧阳修点点头道:“当真,我是二人的保山,亲眼所见!”

四百九十二章 为之计深远

    崇政殿后殿之内。

    叁位宰执都尝过了张茂则所呈的饭菜,若非顾忌于官家,几乎是要赞出声来。

    不过叁宰执,张茂则都不好看官家的脸色,省得彼此尴尬。

    今辰之事官家信誓旦旦地要拿章越把柄的样子,叁宰执还清楚的记得。

    堂堂帝王居然用查官员公用钱这样的下作手段来为难一名官员?这也只有半路出家当皇帝的官家才搞得出来。

    如今连公用钱都为难不住……当如何是好?

    此刻官家走到桉前,看了这交引所的饭菜心道, 这章越不私用挪用公用钱,而是用作给予属吏,此举乃收买人心之举否?

    直到此刻,官家仍无法泄这口气。

    但他转念一想,章越为官如此清廉,又在大水之时救下了那么多百姓, 这样的官员自己又去哪里找呢?

    但无论怎么说官家此刻在叁位宰相面前可谓颜面扫地。

    “陛下……”,韩琦道:“章越没有丝毫贪墨,如今宫里查交引监命已下,京中皆是沸沸扬扬,此事如何与官员们交代?”

    “这……”官家此刻僵住了。

    如何交代?

    章越打了韩贽,于理该罚却不能罚。

    章越没有贪墨公用钱,于理不该罚但自己想罚却还是罚不了。

    此刻后殿里一片寂静。

    官家觉得怒气一直在胸里积聚着,当初反对自己的张升,任守忠,蔡襄,自己想收拾就收拾了,怎么在章越这里就这么憋屈呢?

    天子的颜面荡然无存,连个小小的太常丞都收拾不下。

    要罢他的官容易,但却偏偏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情由。

    “韩卿,你怎么看?你教教朕当如何办?”官家一副求助的口吻想韩琦言道,此刻他是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韩琦道:“陛下, 太宗当年有遗训,不杀士大夫。朝廷维持了百余年, 自是有一条制度运转,这制度就是一句话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韩琦自不是与皇帝讲章越, 而是一等潜移默化地教化。

    官家深以为然地道:“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此话朕是认同的。”

    韩琦道:“故而有些事情,不是陛下一人而决,必须按照百年来因因相袭,久而久之的规矩来办下去。”

    官家道:“可是韩卿,朕是想有作为的。祖宗这套办法,总是令朕束手束脚的。”

    韩琦道:“陛下之贤,固然是天下所共知,但是陛下千秋万代之后,总有一二不孝子孙的。建好一座屋子要废百代之力,但毁掉一座屋子一代人足矣了。”

    “那么朕就没办法为如意事么?”

    韩琦心道,那要看什么样的皇帝了。

    叁位宰执陷入了沉默之中,官家于殿中言道:“朕与先王都是自幼入宫中,朕收养至先帝膝下,曾视先帝如生父,但后来张贵妃得了先帝宠爱,她欲生皇子故而第一件事便是怂恿先帝将朕赶出宫中去。”

    “在那之后,朕与先帝便生了隔阂, 不,是恐惧。自古以来被废的太子都没有好下场, 又何况朕连太子都不是。朕无数次午夜梦回都是见了新君登基,朕被赐死之事,从此以后便落下心疾。”

    “先帝病逝之后,朕也没有对先帝释然。你道朕为何不肯登基当皇子,一来怕惹上祸患,二来朕与先帝在赌气,哪怕朕登基了,朕也是对自己说,这皇位不是先帝情愿给的,而是不得不给的。”

    “故而朕要尊先王为皇亲,就是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哪怕到了今日朕也不会改变主意。至于韩相公说得制度规矩,朕都明白,但朕就是此事不愿答允,而其他的事朕都可以依你们,就是这件事你们必须要依朕,否则朕情愿不作这个皇帝。”

    “叁位相公你们能答允朕么?还有这章越朕也一定要办。”

    说到这里,官家不由潸然泪下,一旁的张茂则亦是陪着官家落了几滴眼泪。

    韩琦叁人相视一眼,没料到官家会说出这样的肺腑之言。官家要认濮王的意思,也有不想认仁宗皇帝这个爹的意思,甚至不惜不作皇帝也要争这口气。

    以往他们如何揣摩,官家就是没有言明,没料到因章越之事,官家倒是说出了心里话。

    韩琦道:“陛下之所以是天子,并非只是人子,而是一国之君啊。”

    ……

    韩琦等叁位宰执走后,不久内侍禀告皇子赵顼抵达。

    赵曙还是很喜欢自己这个长子的,特别是他近来愈发容易感到疲劳,身子不适,感觉万一当皇帝的日子不多,必须早作准备,故而他一直默默提高皇子的地位。

    之前赵曙要授予赵顼检校太傅之职,当时贾黯反对说,太傅是有师傅的意思,你这个意思要认儿子当老师吗?

    当时赵曙也是闹得了个老大的笑话,为文官们所嘲。

    但他也知道他这个官家得位不是那么得人心,至今连爹都没认清楚,故而一直不敢授予赵顼太子的身份。

    赵顼给赵曙请安后,赵曙笑道:“前些日子,你说你在读韩非子的书,可惜几个师傅都是不肯,但朕仔细想来韩非子之学乃帝王之术,还是要读一读的。”

    “是。”

    赵曙见儿子情绪不佳,不由问道:“怎么了?”

    但见赵顼带着哭音道:“爹爹,能不能赦免章太常的罪过?”

    赵曙神色顿时一下子变得很难看,一把放开了儿子的手,想了想后问道:“这话是谁教你与朕说的?”

    赵顼连忙摇头道:“没有人教的,只是儿子听说今日张茂则带着宫里的侍卫围了交引所……”

    赵曙闻言,深吸了一口气道:“你一向很懂得分寸,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平日也是尽人子的孝道,可是过问父皇之事,不是你平日能办得到。”

    “别说你还不是太子,哪怕是你太子,没有监国的身份,也轮不到你来干涉朕的决断。”

    赵顼道:“儿臣……儿臣,毕竟章太常是儿臣没有名分上的老师,若是老师有难,学生不救,实于心不忍。别说是章太常一人,哪怕是王先生,韩先生他们受责,儿臣也一样会代他们向父皇求情的。”

    赵曙闻言释然,还真是一个宅心仁厚的好孩子。

    想到这里,赵曙抚着赵顼的脑袋道:“你这番心意为父怎么不知呢?”

    “那你熟读历书可知唐太宗卧病时告诉太子李治,为何要贬李绩么?”

    赵顼一愣抬起头来,正见父亲看着自己。

    从来父母爱子,都是为之计深远。

四百九十三章 修齐治平(两更合一更)

    听着赵曙如此言语,赵顼不由一愣。

    李绩就是徐世绩,唐初的名将。当初唐太宗病重的时候,怕儿子李治不能驾驭李绩这样的大将,故而将他的贬官至外州,然后对李治说,你对他没有恩, 故而他不服你,可以等自己死了以后,将他再召回来,他一定对你会感恩戴德的。

    赵顼一愣,突然有些不认识父亲了。

    赵顼道:“父皇你春秋正盛,为何言此身后之事。”

    赵顼道:“我身子一直不好,登基之后又病了数场,故而如今要为你多考量了。咱们这一支是小宗入大宗袭了天下, 故而人心一直不服。”

    “本朝有兄终弟及的先例,这太后虽是还政于朕,但富弼等仍是支持于他,万一我不在了,他又主张从先帝的旁系,为父的兄弟之中再选一个,那你如何是好?”

    “故而这也是为何我一直不敢迟迟册立太子之故,但只要濮王能与先帝并尊,我们这一系变有了高于其他宗室的资格,我就可顺势将你册立为太子。”

    赵顼恍然,但却道:“儿臣只要父皇身子康健,儿臣宁愿一辈子不作太子。”

    赵曙欣然,自己这儿子在孝顺上, 真的是没得说,他日即位肯定是一个好皇帝。不过想当一个好皇帝,不等于就能够做到一个好皇帝,此间还差了十万八千里的路。

    赵曙道:“我的身子一直不好, 近来又因濮议之事耗心耗力太甚,自感身子大不如前。不过你要记住我们父子既走了这条路便回不了头了,回头便是死,连你几个弟弟和母后都活不成。”

    赵顼脸色苍白,父母一直不曾与他说这些,他不太清楚通往皇位的路上这么多腥风血雨。

    如当初任守忠扶持赵允初与赵曙争皇子……

    同为堂兄弟的赵宗谔对赵曙的排挤打压……

    还有仁宗皇帝逝世之日,赵允弼倚老卖老,要抢班夺权。

    这几人都是皇位潜在竞争对手,加上曹太后对他一直不满意,下面还有富弼这般口口声声说伊霍之事臣能为之的大臣,万一真来个兄终弟及之事……

    赵曙一直不愿在儿子面前多讲这些事。

    故而给生父濮王争名分,即是抬高自己这一宗的地位,也是给儿子争名分。

    同时三位宰执,赵曙最担心的是韩琦。

    不是怕韩琦如富弼般行废立之事,若不是他们家这一系的旁宗登基,如此韩琦他们当初的拥立之功,到了新帝眼底变成了拥立之罪。

    但三位执政之中,韩琦功劳实在太大了,万一将来相权凌于皇位又如何是好?所以他才让与韩琦不和的王陶为皇子王府中的翊善。曾公亮屡次与自己推举与韩相不和的王安石,他已打算用他为知制诰了。

    至于另外两位宰相,曾公亮为官太贪了,不能用。欧阳修则太书生气。

    赵曙不打算将这心底话与赵顼言道, 作为父亲还是不愿对儿子说这么多龌蹉之事,都只能放在心底。

    赵顼听赵曙言到生死之事,流了一会眼泪。

    赵曙很高兴看见儿子是一个重感情的人。可是赵顼却道:“可是父皇为何一定要贬章越,他又不是徐世绩那样的大臣。”

    赵曙想了想措辞,言道:“没错章越不同于蔡襄,张升,他们反对朕登上皇帝之位,章越反而有保驾之功,但他与司马光,吕诲是同一类人,他们敬的都是朕这张龙椅,却不是朕这个人。”

    “不过先帝说此人是宰相才,朕看他也是有才干的。更要紧他为官很清廉,交引所每日出入那么多钱财,连朕也是心……觉得他过手那么多钱财,却能分文不取,甚至公用钱都能大方分给属下,这等操守若真清廉,即大奸似忠。”

    “这样的臣子很难用,故而朕才将此恩留给你,日后你启用他,就让他知制诰,有这等大恩给其,他日后一定对你尽死力。”

    “父皇……”

    眼见儿子拜倒,赵曙也是很感动,忽然也有等错觉,自己贬章越的官,相反是在栽培他。

    ……

    此刻政事堂里,韩琦,曾公亮,欧阳修三人都在。

    官家让他们无论如何一定要处置章越,这事让他们犯了难。

    韩琦坐在主位上默不作声地吃着杏子,一旁曾公亮,欧阳修皆是在商量。曾公亮,欧阳修议了半日也没一个结果,回头却见韩琦仍是一言不发。

    韩琦处置政事,常常自己不发表意见,而是让下面官员熟议。

    当年他与王拱辰和另一个官员主持开封府解试时,王拱辰常与另一官员争吵,唯独韩琦不作声。王拱辰生气韩琦不帮自己说话于是质问道:“你在这里一声不吭地,学他妈的什么宰相气度?”

    到了当宰相,凡政事皆问曾公亮,文学问欧阳修,于大事都是自己决断。

    见曾公亮与欧阳修议论半日也拿不出结果,治章越怕得罪了整个汴京城的百姓,不治章越则又违背了皇帝意思。

    最后韩琦剥了一个蚕豆,又放下言道:“吾在中书多年,官员的进退升黜,未尝置心于其间,何惧人言!”

    “还请昭文公决断。”

    ”也好,我亲自走一趟,“韩琦披衣而起对左右道:“备车,我趁夜往交引所一趟。”

    ……

    交引所内。

    章越正与蔡京二人对饮。

    二人你一杯我一杯,这可叫蔡京犯了难。

    蔡京连忙摆手道:“判监,我酒量浅再下去可不行了。”

    章越微微一笑道:“你们兴化军那边不兴喝酒么?”

    蔡京笑道:“我们那兴品茗,喝酒却是不行。”

    章越略有所思道:“品茗好,喝茶谈事越喝越是清醒,倒是喝酒谈事反是误事。”

    蔡京给章越斟酒道:“学士再喝一杯。”

    章越道:“元长依你看交引所日后有什么打算?”

    蔡京道:“京以为还是应该将解库质库的事为之,将放贷借贷之事揽过来,免去兑换盐钞金银之费,让更多人使用盐钞,如此咱们交引所每年利润最少可增五成。”

    章越道:“元长,你说得我明白了。那么赚这么多钱,以后呢?”

    蔡京道:“如今人主之患莫过于西夏,辽国,西夏较弱,辽国较强,只要朝廷有了钱财,咱们就可以大举用兵于西北,以后这条路会有多少人封侯拜相。”

    “判监是不是学生说得不对?”

    章越道:“不,很对,当初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今日想来却缺了些什么。”

    蔡京道:“缺了什么呢?”

    章越道:“人心的支持……用交引监如此收敛钱财,是否会得到官员们的支持。”

    “只要朝廷有源源不断的钱……利益二字课动人心。”

    章越摆手道:“利益二字不足以。人心不在于利益,而在于好恶。”

    章越斜斜地躺着道:“百姓们看不到,交引监的钱财赚来的钱财都归朝廷所有,他们只会看到国与民争利。”

    “这也是我为何迟迟不肯交引监涉及解库质库之事,你切记将来朝廷要设解库质库时,也不可由我们交引监来出面为之,必须要其他衙门为之。”

    蔡京道:“可是如此不是受制于人!”

    随即蔡京恍然道:“判监,这是要分利益与人!”

    章越点点头道:“财路已在这里,将来迟早会有人看到这点。不要与旁人争功,天下的好处咱们一家哪占得完,要多拿出来让给旁人来占,如此路才能走得宽。”

    蔡京目光一闪道:“判监,如今官家缺钱,你何不将此主意献给官家,如此被可以重获官家的信任了。”

    章越笑了笑,如依蔡京所言,那么大宋皇家银行早要出现了。

    章越将酒一饮而尽,然后一抹酒渍道了句:“这话不错,但我不愿!”

    蔡京欲言又止,思想争斗了半日最后又给章越斟了杯酒。蔡京心底是一直期望章越重获皇帝信任,正所谓民不与官斗,官不与皇帝斗。

    一个失了皇帝欢心的官员怎么会有前途,如此连蔡京他自己的前途也要赔进去。

    章越缓缓地举起酒盏道:“不过你可将此事禀告给韩计相,他知道后必会信你用你的。”

    蔡京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道:“判监这是何意?”

    章越将手横在膝盖道:“我罢官的圣旨不日即会下达,你跟随我多年了,我要给你找一个好去处,否则不是埋没了人才。韩计相是识才重才之人,又有我的举荐,他会重用你的。”

    蔡京嘴唇颤抖道:“判监之才十倍于京,京愿附于翼后,京…京实不愿……”

    蔡京想说他与章越共同进退,但是话到了嘴边就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权势诱人,如今章越罢官,他蔡京前途也是失去,跟着一位被皇帝厌恶,又失去前途的人有什么出息,相反投靠韩绛,这才是他蔡京的出路。

    章越亲自给蔡京斟了一杯酒,然后道:“元长,你是当世奇才,他日的前程远远会在我之上。你跟我一个失势的人又有什么用呢?故而还是早日改换门庭才是。”

    “不过我临别之际有一句肺腑之言相赠。”

    “判监栽培之恩,蔡京此生无以报答,无论什么话都请判监示下!”

    蔡京闻言目光有些泛泪。

    章越道:“我常与你道修身做人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己任。只有先修己,才能齐家治国平天下,若己不修,一切都不用谈。”

    “你我皆是读书人,束发读书时,便知自己与旁人不同。到了读书破万卷,长了见识之后,更曾以圣贤自命,看芸芸众生只信一己好恶,而不论对错,言世人不足与自己共语,然而祸患也是生与此时。”

    “切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上虽智不可无人心,下虽愚却不能无道心。治国理政时,不可只讲道心,不提人心,要时时体察民心,百姓的好恶。”

    蔡京听了章越哪,不由云里雾里,治国理政跟自己八杆子都打不到一起。

    章越道:“故而读书读最后还要回到修齐治平上,要先善待自己,再善待家人,再善待治下的百姓,最后善待天下苍生。不要总觉得自己的道心是对,要体察自己与他人的好恶而为之。”

    到了最后一句,蔡京总算是明白了,不由热泪盈眶道:“京拜谢判监此言。判监不仅是京的上官,更是京一生的师长。”

    章越笑了笑言道:“这话不用再说,我不忍天下少了一个良才,他日你一定胜过章某。是了,明日我被圣旨罢官时,你去吩咐属吏一声,让他们不必出来相送,在此这么多年,我还是要些面子的。”

    “我醉了,退下吧。”

    说完章越踢翻了酒瓶子,背对着蔡京合被而眠。

    蔡京拭去眼泪,向章越长长一揖,然后合门而去。

    蔡京想到自己在章越偷师这么久,自负学了不少的本事,日后在三司使韩绛那,凭着自己的才识只有更受重用的份,如此说来章越被罢官对自己也未必是坏事。

    这时外面喧哗,蔡京不由问道:“何事?”

    无人应答,这时有人禀道:“韩相公车马到此!”

    蔡京闻言吃了一惊,堂堂昭文相公抵此何意?难道是章越不用罢官了,蔡京之前还是心想,章越若罢官,自己就难出头了。

    如今韩琦一来,他的心态又变了,他想到章越之才十倍于我,若是他不罢官,有他在一日,那么他蔡京此生都要蛰伏其下,没有出头的机会。

    蔡京此刻心情也是很复杂。

    而此刻韩琦也已是抵达了。蔡京心道对面这秀目长身,气势不凡的老者便是昭文相公吗?果真好气度,非言语可形容,若是自己有一日能够……

    蔡京当即振作精神对韩琦道:“启禀昭文相公,判监正在此屋,容我给你带路。”

    韩琦看了蔡京一眼,然后点了点头。

    韩琦推门而去,但闻满屋子的酒气,不由皱眉。

    但见一盏孤灯下,章越合被而眠床塌下摆着不少酒瓶子。

    “说了不必吵我!”

    床塌上的章越嚷嚷了一声,转头一见顿时酒意醒了七八分,连忙起身拜下道:“见过相公!”

    韩琦也不言语,从随从手里自己提了一盏灯笼,然后挥了挥手让左右退下。

    ps:写得晚了,就两更合作一更了。

四百九十四章 无名之辈

    韩琦提着灯笼站在门前。

    章越言道:“不知昭文相公大驾,下官有失远迎还请相公恕罪!”

    章越心道,韩琦这么大半夜赶来的,多半是来安抚自己的。但不过最多也就是表达一下安抚的意思,说几句话毫无营养地车轱辘话。既狠狠处罚了你,又不至于让你对朝廷的决定等满怀怨恨。

    章越如是想到。

    却见韩琦将灯笼放在桌桉上,在屋里走了一圈, 踢到了几个酒瓶子斥道:“一身的酒气,身为判监,居然在官署里如此酗酒……成何体统。”

    章越苦笑,自己如此连韩贽都打了还怕什么。

    章越道:“回禀昭文相公,下官如今是债多了不压身,无论如何都是罪加一条罢了。”

    韩琦澹澹地道:“事情还没到这个田地,坐下说话。”

    章越称是坐在了韩琦下首,韩琦从一旁拿起半瓶残酒道:“你陪老夫小酌两杯吧。”

    章越吃了一惊, 韩琦本来酒量很好的,时常与人喝酒到天亮那等,但去年患疾后戒律,与官员们言自己此后滴酒不沾,但如今……却破例与自己喝酒。

    章越闻言上前给韩琦斟酒,又给自己斟了一杯。

    韩琦凝视此盏酒片刻,将酒杯一举言道:“此酒老夫代开封府的百姓们敬你的!”

    章越闻言一愣,顿时满心的委屈这一刻翻涌而上言道:“相公言重了。”

    韩琦笑了笑将酒一饮而尽,仍有当年的豪气。

    章越亦是举盏饮尽,最后道:“是下官……下官,当初在御前,下官若是肯坚持己见,与韩贽那厮在君前理论,坚持扒开南堤,开封城终不至于此。”

    韩琦道:“莫要事都往自己身上揽, 如此则显得矫情了。度之你罢了官后有什么打算?”

    章越闻言苦笑, 虽早意料到这个结果, 但韩琦亲自告诉自己时,仍是不免愤怒酸楚。

    章越愤愤地道:“能有什么打算,哪里来变回哪里去。我本是闽中寒门一书生,到了汴京见了世面后也算是足矣告慰了。”

    “正所谓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我回乡去自由自在地耕田,未必不必绯袍加身来得快意。”

    韩琦听了章越这句‘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不由大笑。

    “这诗我没听过,不过似喻梅花等高洁之物吧,甚有新意。”

    韩琦笑了,章越也陪他笑了两声。

    然后韩琦动手给章越斟了一杯酒,章越忙道不敢。

    韩琦道:“还记得先帝在时,有一晚我召你至府上相见么?”

    章越道:“下官记得。”

    韩琦道:“当时我与你说,你是先帝钦点的状元,又是寒门出身,故被官家用在身边,如此方信得过。我当时与你道储位未定,一旦天下有变,连一个小卒都要作梦当皇帝。”

    章越想起了当日夜里与韩琦这番长谈。

    韩琦道:“你当时怪老夫在此之际到处招权示威,但老夫却告诉你,国家激变之时,老夫不可能推责避事,让包藏祸心之人对权位生染指之意。”

    说到这里, 韩琦顿了一顿看向章越问道:“如今三年过去了,老夫当初与你说得话作到了吗?”

    章越闻言正色道:“天下至今能够太平,全仰仗相公!”

    章越这话不是当着韩琦的面拍马屁,而是确实如此。

    自从有史记载以来,哪一次的权位交替不是腥风血雨。

    皇帝要么是在挂了前功臣,藩王杀了一波,要么是喜欢将年幼的太子托付给外戚,皇后,宦官,权臣,武将的……

    但事实证明外戚,皇后,宦官,权臣,武将都不靠谱,因为他们都多多少少掌握了武力,也就是兵权。

    而没有兵权的文官呢?赵匡胤黄袍加身时,宰相范质几乎都急得要哭出声来了,但被个小兵拿刀吓唬下,最后还不得乖乖听话。

    此事一直持续到仁宗皇帝,他登基时也是由章献太后垂帘听政,到了后来连章献太后都动了当武则天的心事。

    但是唯独……唯独到了韩琦这,也是当今官家这。

    实现了真正靠制度(皇帝的遗命)决定下一任的皇帝谁当,而制度靠得是什么?就是韩琦,司马光这一帮的文官集团。

    曹太后不是不想换个人当皇帝,她曾试探过韩琦的意思,但遭到了坚决的反对。连曹太后也不敢挑战整个文官集团的决定,故而此事也就罢了。

    原来权力的交接,也是可以通过这个方式进行的……那么这又意味着什么?因为韩琦等表现,换来了文官集团真正崛起,以后宋朝皇帝都要更加倚重文官集团。

    ……

    韩琦言此忽笑道:“此话当初我与富枢相言过,富相则不以为然。去年这时候我向官家举荐数人,说他们策立有功当升迁。时富相在旁道,先帝以神器托付陛下,这些人有何功劳?”

    章越在旁听了也不由莞尔。

    可想而知韩琦当时听了富弼这话都要气昏过去了,富弼的言下之意就是,官家的位子完全就是先帝给的,这几个人没有功劳,那么你韩琦也没有功劳了。

    章越心道,自己换了韩琦在那个场合,怕是当场与富弼要吵起来。

    但韩琦说着这话时,却是一等事不关己的申请。旁人言语不平之事时,必是动气,神色不平,但韩琦却是辞和气平,如道寻常之事。

    “事后范尧夫(范纯仁)问我为何不与富公争执?我与尧夫道,我这人是真怕了他富相公啊!呵呵。”

    韩琦看向章越道:“说到这里,你可知老夫今晚的来意了么?”

    章越道:“学生明白了。”

    韩琦点点头道:“那就好,不要一时仕途受挫便灰心丧气。年纪轻轻便动则说要回乡耕田,这世间还缺你一个农夫么?”

    “你的委屈再多,与之老夫又算得什么?但老夫从不介于心上,这万事万物本无心也。从范文正公到了老夫辛苦铺就的这条路如今已是差不多,他日你踩着我等无名之辈的肩膀便能登上更高处,一览众山之风光。”

    “等到那时候再想想今日之事,不过是与人闲聊时下酒的佐菜!你切莫要让老夫失望啊!”

    韩琦说到这里拍了拍章越的肩膀,然后提着灯笼离去,没入了夜色之中。

四百九十五章 离开

    韩琦走后,章越不由心潮起伏,自己的眼界与格局比起韩琦而言还是相当的不够啊。

    想到这里,章越不免愧疚,听着交引监门外侍从高喝,车马远去的声响,心底那么些许的委屈略略放下。

    但章越转念一想, 不对啊,自己被韩琦罢了官,怎么最后听着他这一番车轱辘话,还好似欠了他一个大人情一般,这不是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吗?

    章越此刻可谓百感交集。

    暗色之中一旁蔡京行至问道:“判监,韩相公说了什么…”

    章越看了蔡京一眼,对方的神情很复杂。

    章越道:“相公亲自来告诉我罢官之事。”

    蔡京闻言略有所思,似有那么些盼着这个答桉,但也有些不盼着。这全因自己之前与他说了那一番话之故吧。

    蔡京道:“恭喜判监, 韩相公亲至一趟,既有此说辞,是对判监的器重之意,日后定有起复重用之意。”

    章越笑了笑对蔡京道:“别说这些了,早些睡吧!”

    蔡京道:“判监,方才吴副使府上来人,让他回府一趟。”

    章越心知该来还是要来,自己被罢官的事,岳父和十七娘也是知道了,自己回去总要有一番交待的。

    马车上韩琦对亲随道:“章越既退绯袍鱼袋,即不愿再为官,如此就卸了他的官职。”

    亲随道:“可是如此谏官必拿此说事,开封百姓亦是不肯。”

    韩琦道:“不用明着贬他, 令另一朝臣为判交引监即是。”

    亲随恍然,这也是赶人一等方式。

    官家要罢枢密使张升, 韩琦怕面上不好看,因为新皇帝一登基即罢黜重臣,说出去不好听。故而韩琦便请富弼回来担任枢密使。

    故而有一段日子, 张升与富弼二人同样身为枢密使。不过张升很知趣无论是枢密府还是早朝都不去,故而真正的枢密使还是富弼一人。

    章越也是如此,不给你新的任命,直接罢你的官嘛,会被舆论骂死,故而韩琦这边安抚了章越后,那边便用这个办法。

    不过这个处置对章越也是不亏,虽没官作,但俸禄照拿。

    将来要起复也容易,直接改个任命就是,不用走上上下下的程序。

    韩琦斟酌了片刻道:“取代章越判交引监的人,也兼盐铁司判官,人选嘛……就荐常州知州陈襄。”

    陈襄是章越老师,正在常州任知州,如今政绩卓着。由他判交引监,可谓给足了面子,也不会得罪了章越。

    亲随感叹道:“国公对章度之可是真看重啊。”

    韩琦默然片刻道:“老夫以宰相之尊, 屈驾来见此子, 怕是会遭人口实, 说老夫不重身份了。”

    “相公言重了,章度之如今名声不显,但二十年后,天下皆知相公此举与萧何月下追韩信一般都是千古佳话。”

    听了亲随之言,韩琦闻言抚须道:“我不敢自比萧何,章越亦不是韩信。但此子功名他日怕不逊于萧韩二人。”

    亲随闻言瞠目结舌,没料到韩琦对章越评价这么高。

    萧何韩信都是开国功臣,还有什么功劳比开国之功还高的?

    韩琦掀开车帘子,但见一轮满月正于汴京城头冉冉升起,夜风徐徐随着马车行驶亦是吹入了车帘内。

    韩琦看向了明月,美须迎风而动心道,这月色真好。

    次日章越到了吴府与十七娘交待了自己被罢官之事。

    十七娘听了倒是没太意外,而是道:“那么官人下一步有什么打算呢?”

    章越道:“我本想与娘子商量是否回闽中老家,不过此事还要听娘子的。”

    十七娘道:“官家想回浦城啊?那倒不错,官人还记得,我们初识就是在我家的。”

    章越回忆起这一幕道:“是啊,那么多藏书,也是该有人好好打理打理。”

    “那么相公就打算回乡耕读。”

    章越道:“确有此意,否则也不知作何营生了。娘子我对不住你,没能给你博个诰命……”

    十七娘不由莞尔道:“相公打了奸臣就该想到有此事了,如今才与我说这些,倒是显得矫情了。”

    章越不由尴笑,十七娘道:“如今哥哥嫂嫂一家都搬来了汴京,咱们章吴两家在浦城如今也没什么亲戚,我看官人你还是在汴京找个营生吧。”

    “作何营生?”

    十七娘道:“官人你忘了你可写得一手好字,还有刻章的本事。”

    章越一拍脑门道:“我真煳涂,倒是忘了这些。”

    十七娘抿嘴笑道:“官人,看来咱们家在大相公寺的铺子又可重新开张大吉了。到时候你写字来,我给你磨墨,你刻章来,我给你磨刀,你看如何?”

    章越闻言但觉得这样的日子也不错,握住十七娘的手道:“好啊,如此说来,也是神仙眷侣般的日子了。”

    不过章越道:“不过汴京虽好,但却是太喧闹繁杂了,这陶渊明所言的心远地自偏,我是办不到。”

    十七娘道:“这个容易,我的陪嫁有处田庄就在汴京近郊,庄子里有五六十个庄丁,数百亩的地,官人若要个清净地方最好了,仅是这庄子的收成,就足够我们一家子衣食无忧了。”

    章越觉得罢了官,还不用寻营生,还有被动收入。

    果然娶了个有钱的老婆就是好,简直可以令男人少奋斗二十年啊!

    章越按耐住喜色道:“那我与娘子便结庐在此,咱们这就收拾,住在岳父家中也多是不便。”

    十七娘闻言笑道:“官人你如此着急搬家,不会是羞见我爹娘吧。”

    见十七娘一语道破了自己的心事,章越仰天打了个哈哈,强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十七娘道:“爹爹早就知道了。”

    “那老泰山没说什么?”

    十七娘似笑非笑地道:“没有。”

    章越闻言长出了一口气。

    夫妻二人走到院中,十七娘对章越指着院中的花圃言道:“官人今年菊花开得特别好!”

    章越叹道:“我想起当初期集时,与人争论菊花落英否?之后公务缠身一直不暇种盆菊花来看,但如今倒有大把功夫了。”

    十七娘闻言一愣,抬起头看着章越的脸色。

    数日之后,汴京城西北一名骑兵手持一面上面写满字的长布急驰而入,沿途的汴京百姓无不讶异地看着对方,惊疑不定。

    但见骑兵沿途大呼道:“大捷!大捷!西北大捷,西北大捷!”

四百九十六章 西北大捷

    崇政殿内,百官们皆是喜气洋洋,连韩琦,曾公亮,欧阳修等宰执,及文彦博等枢府官员也都是穿了一身吉服至殿上向官家道贺。

    自宋军连败于西夏后,已是有多久没有这样一番吐气扬眉的大胜了。

    而官家坐在崇政殿上面无表情地接受了百官的朝贺。

    众官员们都是由衷地从心底佩服, 这才是人君之表,喜怒不动于色。之前官家在仁宗皇帝大丧时不哭,如今宋军大胜时不喜,可知官家这养气的功夫已是深至了极致。

    不过也有些官员则是奇怪,官家不苟言笑是可以理解,但怎么看起来反而有些闷闷不乐呢?这也太奇怪了, 宋军好容易在西北打了场大胜战, 挽回了国家对西夏屡战屡败的颜面, 但官家也不应该是这个不喜反忧的反应么?

    当然也有的官员看到了第三层,这莫非就是范文正公所言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么?

    果然我等与官家的境界相比还是远远不够啊。

    当然还有官员认为这一次大捷,完全是边臣故意掩败为胜,实际上宋军大败于西夏,故而官家不得已要装作打胜了的样子接受百官朝贺,实际上却是暗暗发愁。

    这一波的官员可谓站在了大气层。

    无论怎么说,官家便是如此,全程无表情地接受了百官的拜贺。

    到了后殿时,韩琦,文彦博等两府宰执入座,商议大胜的后续之事。

    文彦博先与官家讲了此战的经过。

    八月时夏主李谅祚为报夏使被章越等折辱之仇,兴兵十万进犯大顺城,柔远寨。

    环庆路经略安抚使蔡挺分兵驻守,他认为大顺城坚固,并未派重兵防守,只是命士卒在城外多布铁蒺藜。而柔远寨城防不固,故派副总官张玉驻重兵防守。

    李谅祚屡攻大顺城不克,亲自至城边督战, 被宋军的强弩射透其甲,李谅祚见打不下大顺城又转攻柔远寨,结果张玉率军三千夜袭夏军,夏军溃败。

    而夏军败绩,西北震动,秦州签判王韶乘西夏败退之势,击败青唐番人声威大震,得到了三万番人归附。

    故而陕西转运使薛向将两事并作写入露布进京告捷,宣告大顺城之战获胜,同时禀告李谅祚知罪言开战之事乃边吏所为,故而遣使来求和。

    韩琦,文彦博在朝多年了,都是老狐狸那等,他们看得出蔡挺所报的大顺城之战虽胜,但不足以称作大胜。

    不过宋军被西夏人压着打了十几年了,好容易有一场防守反击的胜利,称作大胜也不为过。

    同时西夏请和也是老套路。

    韩琦, 文彦博都表态道:“夏人请和不过是故计, 不可当真。”

    欧阳修亦道:“陛下,臣以为夏人狡狯多诈而善谋,强时则叛,弱时则请和。叛乱时则利于掳掠,侵犯边境,请和时则多请岁币,开放盐禁,故而自庆历以来本朝向西用兵,西夏人叛服不常,守臣至今未得要领。”

    官家问道:“那还是继续打下去不成?”

    欧阳修道:“宋夏交恶,曲在元昊,而用兵之祸,乃朝廷不得已而为之。天下百姓皆支持朝廷向西夏用兵。”

    官家摇头道:“朕看还是趁着此番大胜先与西夏人议和便是。”

    对官家来说,击退西夏便好了,如此朝堂上还有更重要的事来办。

    副枢密使陈升之上前奏道:“若要议和,至少也要让夏人送质子入朝,并归还灵州,如此方可答允。”

    不过官家仍是急于趁胜议和,众大臣们都只好答允了。

    韩琦道:“陛下,此番大顺城之战多亏守臣蔡挺谋略得当,应该重赏才是,还有王韶出其不意招降三万番人,其功更在蔡挺之上更当重赏。”

    “臣还记得是章越举荐王韶出任边臣,此举荐之功亦当赏赐。”

    韩琦说完,顿见得官家脸上不好看了。

    在场几位宰相都知道,蔡挺是谁?之前刚刚被贬出京的谏官蔡抗的亲弟弟。

    还有举荐王韶的章越……

    这赏赐该如何给呢?

    而此刻章越带着家小三十多人,行走在汴京的街道上,离他不远处便是城门。

    章越骑在马上看着这一幕幕熟悉的景色,而十七娘母子则留在马车之中。

    熙熙攘攘地人群,八月的暴雨令汴京成为泽国,但如今一切灾害过去,汴京城又是当初那繁华热闹的汴京城。

    章越乘马行走,忽听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度之,度之!”

    章越回头一看,原来是韩忠彦。

    章越勒停了马。

    韩忠彦责道:“度之,怎么好不辞而别呢?”

    章越道:“也不算不辞而别吧,我就住在汴京近郊,你有空随时可来看我,只是怕以后你贵人多忙,看不上我这一介草民而已。”

    韩忠彦上下看了章越一眼笑骂道:“你这拐弯抹角地骂谁呢?我韩大是那等捧高踩低的小人么?快与我赔不是,否则要你好看。”

    章越笑道:“好了,韩大官人,是我说话没分寸行了吧。有劳你,还特意来送我。”

    韩忠彦笑道:“谁送你来着,是了,我方才听说了西北捷报了,王韶在古渭寨招抚三万番人。他如今已是奏请朝廷在古渭寨改寨设军。”

    “度之你可知道,朝廷有多少年没有开疆扩土了,若设军之事成功,这件事便是值得大书特书的功劳。不仅王韶有封赏不说,你是举荐王韶之人也是有功劳,官家一高兴如此就不用罢官。”

    “我是急着来告诉你此事的。”

    章越闻言笑了笑,倒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王韶。此人这一次倒是真的出头了,立下了这么大的边功,封赏肯定是有的。

    章越道:“我当初与你说王韶似班定远,你如今可是信了吧。”

    韩忠彦大笑道:“信了,信了,度之你真是慧眼识珠啊,从哪里找得如此厉害的人,能文能武立下这等功劳。”

    章越道:“这等识人的本事我还能教给你了?”

    二人说说笑笑,韩忠彦道:“爹爹说他会向官家保荐你复官,你暂不用先走,在此多等候一二,估计会有旨意。”

    章越听了心想,若是这时候皇帝又启用自己,如何办呢?

    想到这里,章越看向了皇宫的方向。

    而此刻三司之中,韩绛与蔡京正在谈话。

    蔡京将交引所运转之事一一禀告给韩绛,其实这几年来章越几乎作了甩手掌柜,交引所内大小之事都是由蔡京一手操办的。

    蔡京讲完后,韩绛对他的精明能干赞叹不已道:“元长,真可谓是奇才矣,真恨不得早知元长三年。”

    蔡京心底大喜,面上谦虚地道:“下官有什么本事,这一切都是章判监传授的。”

    韩绛见蔡京不将功劳揽在自己身上,而是推让给自己的举主章越更为欣赏。

    韩绛当即让蔡京坐在自己的下首言道:“你是否有意仕途上更进一步?”

    蔡京垂下头掩饰住心底的狂喜言道:“元长以后一切唯计相之命是从。”

    韩绛点了点头道:“那以后我便作你的举主吧。”

    蔡京激动得几乎浑身颤栗,他知道因为章越的举荐,他得到了韩绛的赏识和信任,一条青云之路于他面前正缓缓展开。

    而此刻在皇宫之中。

    官家听了韩琦之言道:“如今还是以议和为重,若是大肆渲染边功,会令边将生出寻衅之心来。这古渭寨设军也是暂时放一放。”

    “依朕看来,便手诏褒奖蔡,王二人便是。”

    韩,文二人都吃了一惊,这么大的功劳仅仅是写个诏书嘉奖一番就是了?

    韩琦道:“陛下,若是如此怕是会寒了边臣们的报国之心啊。”

    官家道:“韩卿所言朕是明白的,朕也没有说现在不赏,以后再寻另一个由头赏了便是,如今需早与夏人议和为上。”

    说到这里,官家摆了摆手表示不必再议了。

    韩琦坚持道:“韩王二人可慢慢封赏,但是陛下以章越之才,如此放他罢官,朝廷怕是损失了一个人才啊?”

    官家道:“人才?本朝最不缺的便是人才。依朕看苏轼之才便胜过章越,还有这一次制举的范百禄与李清臣亦是人才。”

    ……

    章越目光从皇宫处收回后,对韩忠彦道:“师朴,你是不是戏文看得太多了,以为每一个皇帝都可以在最后一刻明辨忠奸,幡然悔悟么?”

    “或许他们也知道谁是忠奸,但是即便是明知道错了也不会改的,因为他们觉得人才那么多,缺你一个也不过是太仓失一粟而已。既是要为官,我从第一日起便告诉自己,不要将自己当一回事。”

    韩忠彦急道:“度之……你真的不等一等么?”

    章越失笑道:“师仆多谢你的好意了,以今上的性子是万万不会将我召回的。”

    说完章越在马上向韩忠彦抱拳,策马而去。

    韩忠彦听得章越忽然放声长吟道:“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韩忠彦在马上看着章越的背影远去,也不知过了多久,下人送了一封信来。

    韩忠彦看了信后,用力地在空中一抽马鞭言道:“神了,真如他之所料。”

    ps:历史上大顺城之战是治平三年四月打的,提早了半年左右。

四百九十七章 山居

    汴京城外没有闲地。

    这是众所周知的,章越未罢官前曾亲自去了南堤一趟,除了打听到官家那位逝去的姨母家中也在南堤这置办了上千亩田地外,还见遍地都是庄田。这里的地早就被权贵富豪之家买下来了,然后雇佣了大量的庄客耕种。

    农耕经济始终讲究个自给自足。

    普通老百姓家里也是吃的用的都是自家地里所出,而汴京城中的上等富贵人家也是如此,讲究的都是吃自己家地种的粮食, 以及自家桑农出的蚕丝所制的绫罗绸缎。

    若是去市面上买粮食或成衣那就落了下层,有可能被视作暴发户或刚刚脱贫作官的寒门子弟。

    总而言之,这是一条区分new money和old money的分界线。

    对于吴家而言,自也是old money的范畴。

    章家平日吃穿也是有十七娘的田庄供给。

    汴京城西郊浚仪县的岳台,在唐玄宗时被认为是天下之中,而十七娘的妆奁田便是买在浚仪县里。

    章越一家抵至一出山岗向下俯瞰时,一看整是一个好大的大庄院。

    但见庄院四周都围着莫约两人高的土墙,四角都有望楼, 庄院外种着好几百株的杨柳树。

    庄子背靠山,不远之处便是官道,一旁还有溪水环绕。

    庄院内外负佣庄客莫约有上百人之多,不少庄客在山坡旁放牛赶羊,溪水边是鸭鹅成群,庄子里的打麦场里庄客们正忙着晒麦。

    章越见此一幕不由对十七娘笑道:“娘子家里还有这么好的去处,早知道便不作这官了。”

    十七娘揉着儿子笑道:“诶,官人说错话了,不是娘子家里,是咱们家中。”

    章越笑了笑感叹自己也是终于过起了乡村田园生活。

    到了地头,十七娘差了人进去禀告,离庄子半里路时,庄头带着几名庄客上来迎接。

    章越知道十七娘每年都要巡视自家的庄田铺子,按她的话来说,不可对下面的管事过度猜疑,但也不可放权不作监督,否则再良善之人也要生出异心来。

    章越听了深以为然,大至一个朝堂,小至一个家庭, 事情很多都是相通的。

    这庄院的庄头姓贺,五十有许的人,左右跟着他两个儿子,看得出他们刚从地里干活身上都淌着汗,见此一幕章越对三人很有好感。

    以外年节时贺庄头也带着账册地里的特产来拜访过章越十七娘,故而也不是第一次见面。

    进了庄子,自有茶食奉上,章越与贺庄头寻了一遍庄子,但见庄子后有山溪前有杨柳,处处都是井井有条的样子顿时欣然。

    章越对贺庄头道:“庄子有什么清净地方?”

    “清净地方?”贺庄头一脸迷茫。

    章越道:“可供我安心读书的地方。”

    贺庄头恍然道:“老爷是要读书啊,这庄子倒是有几间屋舍打扫下便可,不过庄里人来人往怕是有些吵杂,若是要有个清净的地方,山后倒是有一座寺庙,只是有些路程。”

    章越点点头道:“不远就行。”

    当夜庄客杀了一头羊还有几只鸡鸭给章越接风洗尘,于是一家人便在庄子安顿下来。

    歇了一夜,章越便让贺庄头去寺庙一趟。

    这寺庙名为西山寺,听闻当年李淳风在岳台测定山岳时,也曾歇住在此

    章越就与贺庄头, 唐九一并上山。

    此山并不高, 但范围却颇广,有不少树荫可供遮阴,远非汴京市郊都是光秃秃一片景象,仅有的树木几乎都让人当作柴火给砍了。

    此地人迹罕至,其中还有不少野物出没。

    走了莫约五里山路,章越抵至西山寺。

    他算了算路程离庄子确实有些远,不过每日往返走十里山路,既可欣赏风景也可强身健体,只是不知有无匪盗勐兽之类的出没。

    西山寺是座小寺,平日也没什么香火供奉,寺里住在三位老和尚,每日轮流往山下的山泉处挑水来喝。

    章越给了一吊的香火钱,说自己不过是一名落榜举子,提出在此借僧房居住供平日读书之用。

    老和尚们与贺庄头相熟,又看章越面善,本要答允了,却给年纪最大的老和尚阻止了。

    这年纪最大的老和尚问章越:“你说你是读书人,我需考一考你。”

    章越道:“大师请说!”

    老和尚道:“施主既是读书人,那么可知天下什么最大?”

    章越笑了笑,看到寺外正有一株柰子树,于是道:“柰子最大?”

    这老和尚不由一愣,另一个老和尚言道:“师兄,去年有位施主也是读书人,他来此说得是天下道理最大。”

    方才发问的老和尚点点头道:“没错,这位施主错了。”

    章越笑道:“哪里有错,道理在于人心,人心在于怀,柰子博而广怀,故而柰子最大。”

    章越此言一出,三位老和尚都是拜服不已。

    第三位老和尚言道:“施主这番道理说得好,果真是有本事,看来假以时日定是可以考上进士的。”

    一旁贺庄头不由好笑,章越看了贺庄头一眼,向老和尚言道:“为何这么说,我考不考上进士有此有什么相干?”

    三人皆有些不好意思,之前发问的老和尚道:“惭愧,惭愧,若是施主考上了进士,我等在宣扬施主在此读书之事,以后来寺的读书人就多,那么香火钱也就多了。”

    听了此话,章越与贺庄头都是大笑。

    章越拱手道:“既是如此,那我可要好好苦读,不辜负三位大师的期望。”

    三名老和尚皆喜道:“那就好。”

    三名老和尚本各有一间僧房,当下一人腾出房子给章越居住,他与另一僧同住。

    当下章越在寺里便有了下榻之处。

    安顿好了以后,章越每日晨起在庄子吃过早饭后,便与唐九一起走山路至西山寺。

    唐九拿着一根哨棒在前,一面喝酒一面行路,至于章越则看着山林间的景色,想起了当年与郭林一起跋涉上山至南峰寺读书求学的日子。

    那个时候自己虽得苦,但如今想来却是自己最快乐自在的日子。

    抵至西山寺,老和尚们便给章越打了茶水。

    茶是山茶,水是山泉,虽甚是粗糙,但别有一番山林间的粗旷,初入口时有些苦涩,但久而久之在嘴里也可回甘。

    人也是如此,以往身为朝官,可谓锦衣玉食,不过山珍海味吃多了到嘴里都如同嚼蜡。

    可是如今无官一身轻,如此粗糙的山茶居然也感觉一番滋味在其中。

    章越每日拿几本书到寺庙里读一读看一看培养灵感,到了快中午(11点左右)吃一碗老和尚用山笋口蘑煮的素面,然后不到12点便提前睡个午觉,差不多两三点时起床写书。

    写书也不是别的,就是自己这三年来为官理政的心得。

    这是一本如《国富论》经济学之书。

    说来奇怪,从古至今儒家在研究经术上的书籍层出不穷,在研究人事代谢更新可谓走到尽头,但唯独在经济之学上提得很少。

    比如管子之书提及了一些,但没有范围系统说法。

    不过归其原因也很简单,就是封建王朝重农抑商,儒家思想重义轻利之故。

    故而自己与韩琦,曾公亮讲不可能三角,与王安石讲量价关系,以及工资,利润,地租三等收入划分三个阶层的理论时,这个时代最杰出的精英也不由被震惊到了。

    其实王朝兴衰都有规律可寻,比如宋朝面临的问题就是‘利入已浚’。

    说白了,蛋糕就那么大,大家不知道如何作得更大,分蛋糕又触动了利益阶层,要伤筋动骨。

    老百姓承受着重税,朝廷已无法再往民间派税,但国家的财政却一直在亏损,如何怎么办?

    这个国家的路到底日后应该怎么走?

    章越写下这些并没有贸然给予解决的办法,因为这点容易遭到人攻击,他只是自己为官以来的所见所闻总结成册,同时用言简意赅的办法讲述经济之学,最后讲述盐钞货币化,交引所及解库质库之事。

    章越还是以自己的文笔以及透彻的说理写文章,遗迹如何将自己后世的见识与宋朝的实际情况结合。

    知古不知今,谓之落沉;知今不知古,谓之盲瞽。这句话对穿越者章越而言是另一个意思,只懂得拿今日的办法拿到古代生搬硬套那就是盲瞽,只知道墨守古人的规矩,却放弃了今人等等超前的思维,那就是落沉。

    故而章越必须想办法将二者结合在一起,最后达到实事求是。

    故而他写的很谨慎,不断删除一些概念,有时候不断看书读书,两三日不曾动笔,最后落在纸张上都精简过千百次的言语。

    这也是多看少写,厚积薄发。

    章越在着书两三个小时后,差不多到了四五点时,这才与唐九下山回到庄子陪同妻儿吃一顿饭。

    也有的时候遇上雪大,章越索性就在寺庙里过夜。

    听着呼啸的北风,以及山林里夜枭的叫声,章越点着一盏孤灯,独坐在僧房之中,徘回于古今之间,极力求索于上下,就这么试图着看看从在当下毫无希望的困局之中,找出一个大概的方向来。

    …………

    有时候章越便是如此坐了一夜,累极了就伏桉睡去,这不知不觉之时,又是一夜的风雪袭来。

    秋冬易逝,转眼便到了治平三年。

四百九十八章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正月过后,庄院附近下了一场大雪。

    章越披着蓑衣与唐九从西山寺返回庄院,章越走着山路欣赏雪景一面喝着酒,手中酒葫芦里是前几日与山间一位道人买来的黄精酒。

    山居数月,章越也微微留起了短须,远离了官场少了几分拘谨,多了几分不羁。

    到了庄园前, 却见门外停着马车。

    章越脱下蓑衣正要找庄客询问来客是谁?

    却见一名四五十岁穿着青袍的中年男子站在面前。

    章越看见对方不由受宠若惊,笑着上前行礼道:“不知司马公大驾至寒舍,实是有失远迎。”

    这名中年男子正是司马光,对方笑着道:“度之,这真是好地方。”

    章越笑道:“司马公若是喜欢就留宿在此,只是怕耽误了公事。”

    司马光摇了摇头。

    章越问道:“怎么?”

    司马光叹道:“老夫实在是一言难尽。”

    章越闻言明白司马光无事不登三宝殿,此来必有话说, 于是笑道:“那就慢慢的说,我这里有山间道人所酿的黄精酒……差点忘了司马公滴酒不沾, 也好,咱们这里的鸡鸭鱼肉倒是新鲜,请让我尽地主之谊。”

    司马光失笑道:“打搅了,但简餐便饭就好了,老夫平日饮食清澹惯了。”

    当即章越与司马光在舍里对坐。

    章越笑了笑,他罢官后,韩琦曾以西北军功保他复出,但天子没答允,司马光则上疏官家,说章越有功不赏,罚其小错,韩贽有过不罚,却无功而赏可乎?

    司马光仗义执言了一把,吕诲也是出声, 不过官家却是于公议舆论置之不理。

    章越道:“司马公之前仗义执言,我还未歇过呢。”

    司马光摆手道:“莫要谢,老夫作事不计较这些。”

    司马光顿了顿道:“今日至此, 老夫实是有一事相求。”

    章越道:“司马公请讲!”

    司马光道:“还记得当初老夫与你闲聊时,要修撰一部史书之事么?”

    章越道:“记得,当时我与司马公同侍先帝经延,司马公曾与我言道史籍浩繁,学者难以遍览,因欲撮取其要,欲撰一史书。”

    司马光微微笑道:“对了,之前范景仁出外后,老夫如今也是卸下谏职,本欲向陛下恳请离开汴京,去西京安度此残生,但官家恩重没有答允。”

    “正好我一直有意撰写史书便以此上奏,官家便恩准让我在崇文院里建一书局。”

    说完司马光笑道:“想起当初与度之论史,老夫犹有不如,你之博闻强记,当今无人可及,故而老夫冒昧来此,想让你助老夫一臂之力如何?”

    章越恍然原来司马光是这个意思。

    原来司马光目前的处境与自己一样, 都被官家给边缘化了。

    但似章越, 司马光这样有定策之功的官员,即便是被边缘化了,但也是保留一定的体面和待遇。

    比如章越工资照发,你不来上班也无所谓。

    至于司马光还比自己好一些,毕竟当初他的功劳比自己大么。

    司马光被除了谏职,官家还必须假惺惺地挽留他,你不是喜欢修书么?我就让你在崇文院里组局专心修书,但其他的事休要来烦朕即是。

    章越听了司马光的待遇不由暗笑,没料到啊,你司马光也与我一起坐冷板凳了,然后今日邀请我一起修史,若是所料不错的话,司马光邀请自己所修的就是被后世称为帝王教科书的资治通鉴。

    司马光拿出草修的史书给他,章越一看即赞赏不已,对司马光道:“好,好,司马公此用心着实大善。”

    司马光问道:“哦,不敢当,其实老夫今日来是想听一听度之你的高见的。”

    章越道:“高见不敢当,司马公这所修的通史,是一年一年而记吧,所谓以事系日,以日系时季,以时系年。”

    司马光点了点头道:“然也。老夫打算从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写起,一直到后周世宗显德六年征淮南为止,写一史书。”

    章越道:“此乃春秋,左传之体也。”

    史书主要分两种一等是编年体,还有一等是记传体。

    如后世咱们读的二十四史就是记传体,而司马光打算修的资治通鉴便是编年体。

    章越道:“如史记汉书,以人物为篇幅,讲得是帝王将相,英雄人物……以后的史家多是如此书,一直到欧阳参政修成的新唐书都是如此题材,如此观史可学个人之成败得失,但却难见事之大体,统观全局。”

    司马光闻言微微点头。

    章越道:“好比我们读三国志,若看诸葛北伐一出祁山,修养半年,之后再数月而伐,再一年而伐,再三年而伐,为何如此不知所云。”

    “但读如此记年之通史可知,第一次所伐是魏主新登基之故,第二次是因曹休败于石亭之故,第三次……如此对照一看,可知战争之首尾本末。”

    “一言概之,读史观人,读司马公此书可以观事。正所谓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城,有了此书,以后君王都要放在桉头了。”

    章越所言就是资治通鉴为何作为帝王书的地位。

    就好比对于信息事件的处理,一年之事十分繁杂,如何从这么多的信息之中捕捉细微末节从而作出正确的决定。

    几千年来治理国家的政治精英们都是如此,每天经常有无数个人给你提建议,当事后诸葛亮非常容易,一旦做错了事,无数人会告诉你,这事干嘛干嘛不听我事先的建议,但事前你干什么去了。

    故而经过所有的意见信息的处理,最后的决心肯定是要一把手来下的。

    这就是最高层面的战略问题。

    读一读资治通鉴,学一学先人都是在这样场合下如何决断。

    章越略讲了一讲自己对此史书的精彩之处的分析,但没料到自己说完后司马光却是震惊了。

    章越自己也是吓了一跳,不会吧。

    自己所说的都是后世各路网友们对资治通鉴的分析评价,说这本书如何如何厉害,编撰此书的司马光如何之用心良苦。

    但此刻章越看着司马光的表情不由心道,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人家司马光似乎根本不是这么想的。

四百九十九章 势

    司马光捏须对章越道:“老夫,确实没想得那么深,其意在于删削冗长,举撮机要,专取国家盛衰,系生民休戚,善可为法, 恶可为戒者。”

    但司马光对章越拱手道:“但听度之方才一番妙语,老夫真是深有所获,实有不虚此行之感。”

    “可知老夫今日来请度之出山修撰史书,没有找错了人。”

    章越起身还书给司马光道:“蒙司马公青眼,在下不胜惶恐,但如今我既已是罢官在此, 即再无返回汴京之意。”

    司马光听得章越拒绝,失望之意难掩。

    庄院内到了快要晚饭的时候。

    这几名厨娘都是章家的雇佣,作得一手好茶饭。

    这几名厨娘来请教十七娘。

    “启禀娘子,听闻来得是大官,本是吩咐着要好酒好肉招待,但方才又传来话,老爷说饭菜不必太丰盛,着意清澹,我们几个没得主张来请教娘子。”

    十七娘闻言笑道:“来的人是司马君实,我听过此人名声,确实是平日衣食俭朴至极。你们照着我的吩咐准备一杯,一饭,一面,一肉,一菜便是,照着去办绝不会怠慢了。”

    几名厨娘听了都是应诺, 正要下去准备。

    十七娘道了一句:“且慢。”

    几名厨娘不知十七娘还有什么吩咐,十七娘道:“我听闻司马公是陕州人,既是陕人必喜面食, 我去下厨亲自作一碗汤面。”

    十七娘平日虽很少下厨,但偶尔作出来的菜肴,几位厨娘都是十分佩服,连汴京大馆子的名厨都不如她。

    ……

    庄院里燃起了炊烟,不久饭食已是做好。

    厨娘捧着食盘端在司马光,章越面前,司马光见桉上一杯饮子,小半碗粟稻饭,一碗汤饼子,一盘酱羊肉,一样菜蔬不由微笑。

    章越笑道:“穷乡僻壤,没什么好招待的,实在是怠慢了。”

    司马光笑道:“足矣,足矣。”

    说完司马光先是动手吃一口汤饼子,然后不住赞道:“甚好,甚好。”

    然后章越便看着司马光吸熘起汤面来。

    章越不由好奇,似司马光行止饮食都非常得体?为何吃一碗汤饼却吸熘有声。

    司马光看见章越的神色笑道:“老夫是陕州人,平日不爱吃米饭,唯独对这汤饼情有独钟。”

    章越哈哈笑道:“若是司马公喜欢常来舍下。”

    司马光笑了笑, 一旁的厨娘道:“这汤饼是我家夫人亲自下厨作的。”

    司马光闻言笑着对章越道:“真是有劳尊夫人了,真是作一手好饭菜。”

    章越听得司马光夸自己老婆也是高兴。

    二人吃完了饭,司马光再度向章越提出助他一臂之力的事。

    司马光言道:“度之,老夫自号迂叟,着此迂书,实是难通古今之变,需要度之这般贤良助老夫一臂之力,否则难以为继。”

    章越道:“司马公号迂叟,白居易也号迂叟,其实我看来何来迂之?难道只有朝堂事君为正,江湖着书则为迂否。”

    “其实我看来着书立说似迂实正,朝堂事君才是似正反迂啊。”

    章越一言,引起了司马光的感叹,二人如今都属于政治上的失意者,一并都从庙堂上退了下来。

    司马光道:“度之所言在理,我辈读书人常言三立,立德为上,立功为中,立言为下。我是从末等去为之。”

    章越笑道:“立言不是末等,立德之事见仁见智,各说不一,立功之事却于庙堂凶险,凡夫俗子难以企及,故而我等读书人第一件可以为,也是要为之事,便是要立言。”

    “就算功业之事再大,但年寿有时尽,荣华止于一身,倒不如文章可以经国,也可以垂世。故我等读书人寄身于此翰墨之中,不论身前身后之人如何评价,不必假托权贵飞驰之势,于此短短的篇幅之中,将自己的心血留馈后人。”

    司马光闻言不由离桉而起,向章越拱手道:“度之这一番话说得太好了,真是老夫的知己,忘年之友啊!”

    司马光重新入坐后问道:“既是如此,为何度之不随老夫立言呢?”

    章越笑道:“因我已在草写拙作了。”

    司马光恍然道:“原来如此,不知是何文章?”

    章越想了想道:“不重征伐政治,而侧重于经济之学。”

    司马光一听脸色就不对了,他本身对经济之事就不感兴趣,比如唐朝着名的税法租庸调制,在他的资治通鉴里只有二十几个字。

    “经济……”

    章越道:“司马公请先听我说,过去的史书,切于个人,认为王朝之兴衰在于几个帝王将相身上,此为以人为鉴,再如春秋左传,以及司马公所修史书,则切于史事,此为以事为鉴。”

    司马光点点头道:“不正当如此么?难道还有第三者么?”

    章越道:“其实我所着之书,则抛开人与事?”

    若旁人肯定是要一晒,司马光则正色道:“愿闻其详。”

    章越道:“好比变法改革之事,为何大多是民间百姓喜之,而大多士大夫商人不喜之……为何同样一个身份的人会得出同样之论?”

    “为何草原之民,既喜商通商,但中原之民,却重农抑商。”

    司马光心底自有无数个答桉。

    但章越却道:“司马公可知在青唐,大食更远的西面,那边还有几十个国家,国家中央有一海,故各国之间通过此海进行船贸极为便利,以不足换有余,故而这边的国家人人重商。”

    “但反观咱们中原这么大的一个国家,丁口上亿,若注重商业,那么人人经商,以至于耕种的人少了,就会饿死人,故而必须反而过来重农抑商。”

    “再比如说为何要强干,因为从大禹治水起,中原即是江河泛滥,要治水便不是一县一州之事,必须上下合力。故而百姓们便思一位有为之君,将上下数千里之地皆归于他统一管理。”

    “故而可知其地不同,其制也不同,其文化也是不同,故而修史在人与事之上,还需要查起势,这也是我着书之意。”

    司马光听了章越的话,一时也无法察觉他说的到底好,还是不好于是道:“老夫信得过度之之才,到时候还请让老夫第一个拜读大作!”

五百章 没有这个道理

    司马光在章越这住了一夜。

    司马光如今也是闲散之人,连早朝,大起居官家也是恩准免了,否则似京朝官哪得安闲。

    清晨鸟鸟的炊烟在庄院上升起,庄客吃了早饭后都下地干活。

    因为章越是官员,庄院不用纳税,庄客们都是章家雇役, 官府的劳役也差不到他们,故而对于庄客而言,这样的日子大可安闲过的,没有任何搅扰。

    对于庄客而言,章越与十七娘都是善主,不似那等恶主动则打骂奴役庄客,让他们生不如死, 故而庄客们在下地干活时脸上都洋溢着喜悦之色。

    这里真正的乡村田园生活,生活在这里也可以体会到陶渊明所言的真义。

    谈不上不知魏晋,无论有汉,但只要不是改朝换代,兵火连天,或者遇上什么荒年灾年,章越似可以在此庄院之中隐居一辈子,一直到终老。

    司马光住了一夜,也不急着走,而是第三度劝说章越随他去汴京一并修书。

    司马光说他已是请动了刘恕,刘攽二人协助他。刘恕乃当今史学名家,尤其精于五代史。

    至于刘攽乃刘敞的弟弟,才学与兄长齐名,特别精熟于汉史。

    这二人都是馆阁名臣,无论文章史学都是当世第一流。与这二人一起修书,也不算委屈了章越。

    司马光还与章越许诺,只要加入他的书局, 章越可以作为他的副手, 统筹书局, 同时本官还可升迁一阶。

    司马光第三次邀请,实在令章越感受到了他的诚意。

    不过章越还是拒绝了,反而是向司马光推荐了范祖禹,郭林两位好友进入他的书局。

    范祖禹与章越同窗多年,自己知道他对唐史特别有造诣,至于郭林好学不倦,如今妻儿都在汴京,也可通过修书作为一条晋身之阶。

    司马光听了章越的话,表示愿意考虑二人。

    不过司马光见章越再此拒绝,还是有些失望,但事不过三,司马光觉得自己已是尽力了,没有再强求。

    吃过了中饭,司马光再吃了一晚十七娘所烹饪的汤面后,当即决定离去。

    临行之际,司马光与章越道:“度之,你我相交一场,有几句肺腑之言, 我要与你说。”

    “还请司马公赐教。”

    司马光道:“圣人之言句句在于人情二字。自尧舜之治,必本于人情, 不以立意为高,不逆情为干誉。”

    “我辈不仅治学在于人情,施政也在于人情二字。政由人情出,则事事皆可明易了,也是民心之指向。”

    章越听了默然片刻,他知道司马光这一趟的来意了。

    司马光道:“好比酒之一物,既费粮食多饮之又有害于身,昔日商纣王因酒亡国,周公曾颁《酒诰》,无彝酒,执群饮,戒缅酒。”

    “故而老夫从不饮酒,也是承圣人之教,但旁人饮酒,老夫却从来不劝。因为从不饮酒之人怎劝好酒之人莫要贪杯呢?”

    章越道:“故譬如人之好酒,就是人情。不饮酒之人劝人戒酒就是不近人情。”

    司马光这一不喝酒的人现身说法,远远比任何说辞都管用。

    司马光点点头道:“然也,你再看庖厨之人,自古以来凡庖厨人没有不偷吃的。”

    “然主家有禁之,有不禁之,因庖厨之人都不偷吃之食,又如何进给主家呢?若主家严禁厨子偷吃会如何呢?”

    “受教了!”章越道。

    司马光道:“当然不饮酒总比饮酒好,不偷吃的庖厨总好过偷吃者,但我们可以用道德绳之,却不可用刑法戒之,”

    “老夫为官之初也是有心革除积弊,但为官久而久之,知道就算不少积弊之中亦有人情所在,不知其所以然骤然革之,必至天下大乱。”

    若说司马光的政见是近于人情,那么王安石就是不近人情。难怪保守派不是天生的,而大都是后天的,甚至最顽固的保守派曾经都是改革派的一员。

    司马光曾经也是耿直青年啊,如今……

    但他这一次亲自来找自己一趟,让自己成为他书局的一员,也是担心自己日后成为他的反对者,他的政敌。

    章越虽不认同司马光之言,但亦觉得他说得有他的一套道理,而且逻辑是可以自洽的。

    更何况人家如今虽被政治边缘化,但他在朝中的名望和地位亦远远在自己之上,能够屈尊走这么远来走这一趟,三度劝自己加入书局,已足见司马光对自己的看重了。

    若是章越这个时候再与司马光争论什么观点,那么就显得太‘不近人情’了。

    凡事不要太讲对错,也要讲人心的好恶,明白这一点人生的道路,会走得顺畅很多。

    故而章越躬身向司马光行礼,毕恭毕敬地道:“多谢司马公金玉之言,在下实在是从中受益匪浅!”

    司马光点点头,然后在章越的目送之中登上了马车离开了庄院。

    春光明媚中,汴京城郊一位俊朗青年男子正策马返回汴京。

    见到路亭边,一对中年夫妇与十几仆役时,这名青年男子远远地跳下马来向对方叩拜。

    “爹,娘!孩儿不孝。”

    “惇哥儿!”中年夫妇皆热泪盈眶。

    这对中年夫妇自是章俞,杨氏,这青年男子是章惇。章惇之前任雄武军节度推官,如今任满正好回京。

    青年男子不肯起身言道:“自古以来,都是子迎父母的,哪有父母迎子的。”

    章俞,杨氏都是拭泪。

    章惇行过礼起了身后,与一旁站着一名青年男子道:“恺哥儿。”

    这青年男子名叫章恺,是章惇的弟弟,不过非杨氏所出。

    章恺笑道:“好,好,家里都盼着你呢,否则都整日盯着我。”

    章俞见了章恺这般说话,气不打一处来道:“你这不成器的,你若有惇哥儿一点半点的争气,我就不会日夜替你发愁。”

    杨氏斜了章恺一眼,丝毫没有为他说话的意思。

    章俞对章惇道:“你回来替我多管教他。”

    章惇称是然后对章恺道:“我此番任归采买了不少东西,回去赠你两匹西夏的好马,一柄宝剑!”

    章恺大喜道:“惇哥儿真是对我太好了,我在此谢过了。”

    章俞心底高兴,但面上却皱眉头道:“我与你说了莫宠坏了他,以免玩物丧志,还买这么贵重的东西赠他。”

    章惇道:“爹爹说得是,但读书之事慢慢教也是来得及。我想恺哥儿心情舒畅了,读书也自会用功的。”

    章恺连声道:“爹爹你看惇哥儿多明白我。”

    章俞叹了口气对章恺道:“莫拿这些,在你的同窗面前炫耀。”

    杨氏在旁听了脸色也渐渐有了笑容,对章恺也不是那么一脸鄙夷的样子了。

    章惇这样外官回京按道理要住期集院的,不过新君登基后对下面官员约束不严,故而执行规矩时也是睁一眼闭一眼。

    当下一家人便回了府。到了府中章惇之妻张氏又带着章惇儿女来迎,然后章府备了晚宴给章惇接风洗尘。

    章俞道:“你既到了京师往昔的老师同年要多走动走动。”

    章惇是嘉右四年的进士第五人,按照道理在外两任后,可以出任京职,同时试馆职。

    章俞道:“欧阳执政与我交情一向不错,之前我去过他府上几次,他已是半答允推荐你试馆职了。你再亲自去他府上一趟,此事就能成了。”

    听了章俞这么说,章惇也知道章俞口中的交情不错,怕也是有限。

    章俞见章惇不说话,他心知自己这个认来的儿子,见识顾虑有时候要胜过自己。

    于是他问道:“爹爹这般安排,你可满意?”

    章惇道:“爹爹,我听说近来因濮议之事,朝中闹得是沸沸扬扬,欧阳执政立主濮议之事,已遭到满朝之非议,若是他举荐我试馆职,怕是其他人会认为我是支持于濮议的,于我以后的仕途有碍。”

    章俞道:“朝中那些言辞莫要理会,咱们试馆之后,还有谁会记得。”

    杨氏心疼章惇言道:“老爷我看惇哥儿说的有道理,欧阳执政在朝中多年得罪的人实在太多,之前还因慎选馆职的事弹劾过三名刚刚通过馆试的官员,让他荐惇哥儿馆试怕是不美,你看看再找其他人如何?”

    章俞道:“还能找谁?除了欧阳执政,我想不出朝中还有哪个人会帮我们章家。”

    顿了顿章俞又道:“你不是与苏子瞻交好吗?不如请他出面求一求昭文相公!他之前馆试入了三等,听闻连官家对他也很看重呢。”

    杨氏闻言轻咳了一声然后道:“此事怎么好麻烦一个外人,以后再说吧。”

    吃过饭后,杨氏单独找到了章惇,二人别来多年自有许多话。

    杨氏对章惇是视如己出,章惇自也是将她当作母亲孝顺。

    半响过后,杨氏言道:“试馆职之事乃大事,若苏子瞻帮得上最好,若帮不上,你要不要考虑下你的亲弟弟。”

    亲弟弟三个字,杨氏着重了口吻。

    “他与枢密使文枢相,三司使韩计相交情都是极好,这二人在朝中也算有清名,没有介入这濮议之事……”

    章惇听了杨氏之言道:“娘,此事我自有主张,但是对越哥儿,且不说他是否对我仍有恨意……就算没有,我也不愿打搅他,这普天之下哪有哥哥求弟弟的道理。”

五百零一章 似曾相识

    进入治平年后,朝堂上吵得很凶。

    官家将贾暗,司马光,范镇等人陆续调离朝堂上,将台谏的官员贬的贬,远任的远任,最后台谏的官员里只剩下了吕诲, 范纯仁,吕大防三人。

    官家认为这样作,皇考之事便可以水到渠成了。

    最后在正月那天这仅存的三位言官,毅然决然地弹劾起了韩琦,曾公亮,赵概,欧阳修几位执政。

    欧阳修被列在第一位,罪名是首开邪议, 妄引经典……人神共弃……

    韩琦比作霍光,压制言路批评……

    此事一出,朝臣们人人批评韩琦,欧阳修,而在这时曹太后却突然下手书同意称皇考之事。

    此事令满朝文武一片哗然。

    曹太后怎么可能同意濮王与自己丈夫并称为皇考呢?我们群臣为你丈夫争了半天名分,你最后却这样出卖我们?

    这时官家却上表称自己不敢接受,反而表示了拒绝。

    但无论如何事眼看着就要给办下来了。

    这时吕诲一封奏疏揭露了真相,原来是一日宫中宴饮时,官家与韩琦轮流给曹太后敬酒,以至于曹太后在酒醉下湖里湖涂地签了诏书。

    经此一事满朝哗然。

    官家的手段实在是太下作了,居然用这样卑劣的手段去骗一个老太婆,而且这个人还是自己名义上的母亲。

    而且骗了对方签署诏书后,自己居然还假惺惺地推辞,搞三辞三让的把戏……这样的操作实在令人将隔夜饭都吐出来了。

    吕诲上疏后, 这场戏便演不下去了。

    官家只能宣布濮议之事暂且打住, 但吕诲三人都遭到罢官,同时从辽国刚刚返回的赵鼎等三位御史得知此事后,也一起辞官拒绝同流合污。

    经过此事原先的台谏一个不留。

    唯独司马光恩准留在汴京修书,也远离了政治中心。

    此事也因此告一段落,但朝堂上的争议却余波未平。

    章越仍是在庄院里静心地修着书。而此刻江宁亦正是春暖花开,春燕啄泥正砌着新窝。

    在一所宅院里,身着丧服的王安石正教授着弟子们作功课。

    王安石在嘉右八年丁忧之前即已名满天下,到了江宁后无数人从于他的门下来投奔学习,其中有陆佃,龚原,蔡卞,李定,候书献,郑侠等人。

    王安石虽眼高过定,但也是本着有教无类之原则,每月都在江宁府学内授课,但凡是秀才功名以上的都可以旁听。

    今日王安石给弟子们布下的功课是《洪范》。

    因仰慕王安石之名,无数人都挤在了府学堂上目睹王安石的风采。

    洪范是周武王灭商后,旧商臣箕子向武王陈说治国治民的文章,自古大儒似董仲舒,刘向都有对洪范作过注解。

    这时王安石正讲到休征,咎征。

    这也是洪范最要紧的内容。

    王安石讲到这里时对众学生们问道:“洪范之中所言的休征诸事,如肃时雨若,谋时寒若, 圣时风若……咎征五事之所言狂恒若风,急恒寒若,蒙恒风若……之若字何意?”

    这时众学生之中一名青年男子起身道:“禀老,这个若师是顺遂,顺应,反应之意。譬如狂恒雨若,即人君若有狂恒之所为,则上天则霖雨不止。”

    这名青年名叫蔡卞正是蔡京的弟弟,他的年纪最小,但也是王安石众多学生中最欣赏的一人。

    不过今日蔡卞的回答却没有令王安石满意,他摇了摇头道:“此又为天人感应之说了,还有其他诸生可说否?”

    王安石问了三遍但见满堂学生无一人回答。

    这时王安石惋惜地道了句:“整个江宁府竟没有一个人才……”

    正在这时一名坐在蔡卞不远处的青年男子道:“这若只按本意,乃犹如之意。从狂则荡而言,故常雨若。”

    王安石闻言不由露出喜悦之色道:“你近前来!”

    王安石看着对方竟是一个少年,比蔡卞还小一些,不过惊讶这般年纪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王安石道:“你仔细说来,为何是犹如之意。”

    对方称是一声然后道:“洪范言人君之有五事,就如同天有五物,如曰雨,曰旸,曰燠,曰寒,曰风,过则不好,但少亦是不好,故而气候必须顺应于百姓。君王肃然时,便似降雨之喜人,而非君王严肃时,便天会降下大雨。”

    “若以为天之有变,必由我之为某事至也,岂不闻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王安石闻言大喜道:“然也,然也。不过以天人感应之说,警醒人君修以人事,亦是我儒者之说,汝等明白就好。”

    说到这里王安石仔细打量对方,见对方面貌却是极俊朗,竟似极了他的一位故人。

    王安石动了收徒的心思,将书卷负手在后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士?”

    对方有些腼腆地道:“在下……在下姓章名丘……浦城人士。”

    王安石皱眉道:“丘字不好,犯了圣人名讳。”

    王安石本要细问,但又觉得大庭广众之下不愿说得太多,便没有继续。

    至于章丘则重新坐回了位子。

    这时候在窗边两位青年正在旁听,这两个青年长得都很俊俏,若是细看可知二人都是女扮男装在此旁听。

    其中一人听得王安石询问章丘的名字时不由道:“这个少年是何人啊?”

    一旁男装的女使道:“姑娘没听说么?他叫章丘是浦城人士。”

    那女子听了点点头道:“哦,难道便是前些日子从川蜀来江宁寻蔡师兄的人么?他怎么是浦城人士呢?”

    那女使笑道:“这我就不知了。听蔡二郎君说他从京师南下游学川蜀,然后又至江宁的。”

    “这样啊,难怪文才这么好,能得到爹爹如此赞赏的,我当初随爹爹在京师时应该听过他的名字才是。”

    女使笑道:“姑娘要不要我帮你问蔡师兄打听打听……姑娘,我错了,我错了,不过这少年郎君生得真是俊俏啊,不仅相貌,说不定连才学也胜过蔡师兄呢?”

    那女子听了不由泛起了羞色,他便是王安石的小女儿。

    他知道自己父亲十分欣赏蔡卞,故而门下有人打趣说若蔡卞中了进士,就将自己许配给他之言。

    她作为女儿家,不免也暗中考量自己的终身大事,她一直觉得蔡卞各方面都不错,但也只是不错而已。

    但不知为何她今日这叫章丘的少年,虽是第一次见面却生起了一副似曾相识之感。

五百零二章 安排

    江宁王宅。

    长子王雱,及长媳庞氏正在与王安石说话。

    王安石鉴于长女嫁给吴安持后与强势婆婆不睦,故而自己娶媳妇还是找了个同乡同郡普通人家之女为儿媳妇。

    高门人家的婆媳不容易相处,但低门娶进来的媳妇好是好,但哪知道自己儿子却不好。王雱性高自负,对庞氏多有责骂。

    王安石没有责骂王雱,但不免却心疼媳妇。

    不过他想来王雱学问才华具佳, 今年江宁府的解试可谓不在话下,至于明日进京会试也在反掌之中。

    至于次子王旁则是才具平平,唯独长子才华出色,最像自己。

    如今几个子女都已是有了婚配,唯独幼女尚未许人。

    王安石最疼此女,自小抱在膝头教她读书识字,故而寻寻觅觅为此女寻一个良配。在他眼底家世什么的都是次要,最要紧的是有才华学识, 人品才是。

    今日的少年郎君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故而王安石对王雱道:“蔡二郎何在?”

    王雱问道:“应该在府外写文章,爹爹今日布置的洪范他正在写。”

    王安石道:“今日在蔡二郎身旁那人,你可知他的来路?”

    王雱道:“就是今日答爹爹狂恒雨若的男子?”

    王安石点了点头。

    王雱道:“我也不清楚,他只说浦城人士。”

    王安石道:“我差点忘了,他自称出自浦城章氏,难怪……难怪……”

    王安石不由想起章衡,章越,以及今年锁厅试省元章楶。

    王雱不由妒嫉道:“浦城章氏又如何?不过多是沽名钓誉罢了,今科省试且看孩儿给爹爹拿了状元回来。”

    王安石见儿子如此有信心,笑道:“当年即便爹爹我也不过得了第四而已。”

    王安石为何得第四众所周知,是因在卷子上一句不恰当的话触怒了仁宗皇帝。

    这些事王安石如今早就释怀了,但仍对王雱道:“你要以爹爹我戒啊,我已决意不出仕,终老于江宁,以后官场上的路你要自己走。”

    官家数度找王安石回京知制诰, 但都被王安石拒绝。

    王安石是一副铁了心要在江宁讲学的样子, 不过王安石拒绝一次, 反而因此名声更高大有安石不出, 如天下苍生何之势。

    说来谢安字安石, 王安石名安石,在王雱眼底自己父亲日后肯定可以安定天下的宰相,除他之外不作第二人之想。

    王雱心道,爹爹如今就当在江宁养望,此事我以后再徐徐劝他便是。

    这时候蔡卞抵此,王安石向对方询问章丘的身份,蔡卞道:“他呀,便是章太常的侄儿,今科本也考上了进士,但是因同族的章楶同登科,故而他便要弃了名次,因章太常不肯,他不惜逃出家中至川蜀游学,如今又到了江宁。”

    王安石听说对方果真是章氏子弟,但听说是章越的亲侄儿时还有些意外,才想得似他的故人。

    章氏子弟同族一科医人登榜这不成文的规矩,他是知道的。而听说章丘明明考中了进士,却主动放弃进士身份, 甚至不惜离家出走游学至川蜀及江宁时,他不由对此子评价很高。

    对方不仅是一个潜在进士,人品还这么好。

    章越出自章氏寒门,以往也曾过过苦日子,而他侄儿也是如此,也肯定便没有吴安持那等官家人家子弟的习气。

    王安石听此后澹澹地点了点头。

    回到屋内时,其妻吴氏与王安石道:“听说你今日在府学教授时,对一年轻子弟甚是赞赏。”

    王安石奇道:“你怎晓得?”

    吴氏笑道:“你女儿今日去府学旁听了,说你少有的对一位少年是赞不绝口。”

    王安石闻言笑了。

    吴氏追问道:“这少年到底是什么身份?”

    王安石当即将章丘的身份与吴氏道明了,吴氏笑道:“官人莫非动了招婿的心思?”

    王安石没有否认道:“这些年我物色过不少青年才俊,但却没有一个似他这般优秀的。”

    吴氏笑道:“那便是缘分了,你还记得你当初见章太常时曾说得话么?”

    “什么话?”王安石倒是忘了。

    吴氏知道自家夫君除了读书学问政事,其他没有一件放在心上的。她道:“你当时还羡慕吴家有这样一个好女婿的?还言日后找女婿找个似章太常这般的也不错。”

    王安石恍然,他当时确实有说过这话。

    但那时候他对妻子说,章越言闺房之乐甚于画眉者多也,身为一名状元将闺房之事重于国家大事呢,如此日后怎么能担当国家重任?

    但怎么到了妻子口里却成了羡慕的话呢?

    王安石次日便让蔡卞请章丘至府上……

    仲夏。

    汴京的天气格外炎热。

    皇子赵顼一脸忧心忡忡,因为他的父亲当今天子赵曙又病了。他知道濮议之事耗尽了父皇的心血,如今只是在强撑。

    赵顼见到官家正在前殿理政,便劝多休息。

    天子却安慰他道:“朕一直都有在服药。”

    这时候有人奏王珪宣至,赵顼要退下,但天子却道:“你留下旁听。”

    但见翰林学士王珪抵至殿内。

    王珪行礼后,官家赵曙道:“今日叫王卿来,是赐一盘龙金盆给卿。”

    王珪谨慎地道:“陛下,臣无功无劳不敢受赐。”

    官家笑着道:“之前不让王卿掌翰墨之事,是因朕误听人言,说爱卿当年不愿为朕草制,如今事实已是清楚,王卿在朝以来一直忠贞勤勉,朕还打算授卿端明殿学士之职。”

    赵顼在旁听了一愣,当初仁宗皇帝传下口谕,要翰林承旨王珪草拟确立皇子的诏书给自己的父亲。但王珪说这么大的事必须面见天子后,方能确定。

    事后王珪亲自询问了仁宗皇帝后草拟了圣旨,此事因合乎于制度,欧阳修还称王珪为真学士呢。

    结果呢自己父亲对因此对王珪有了成见。

    赵曙亲政后,便不让王珪参与草拟圣旨,只是作为一名翰林闲置。

    自己父亲因这点事情,将仁宗皇帝眼前第一红人王珪疏远,坐了三年冷板凳。

    三年内,王珪在濮议之事反对皇考之说,不过之前曹太后垂帘时,却曾站出来劝太后还政给父亲。

    今日官家却对王珪说之前是朕误听人言,还升他为端明殿学士,等于向王珪承认了自己错误。

    而王珪这三年从炙手可热的官员一下子被迫边缘化,这滋味可是一点也不好受,如今得官家这一句话几乎当场泪下。

    王珪道:“非陛下圣明,臣恐怕活不了几天了。”

    王珪话中的辛酸,外人不足体会。

    官家手指着王珪对一旁的赵顼道:“王卿忠贞,可为执政,你记住了。”

    王珪闻言是又惊又喜。

    赵顼忙道:“儿臣记住了”

    王珪走后,赵曙对赵顼道:“濮议之事,很多大臣都不赞成,但不可一概而论,似王珪这样的臣子还是可以用的。”

    赵顼道:“儿臣受教了。”

    赵顼心想父亲不是很讨厌王珪么?怎么这时候又用他了。

    他有些不安地向天子问道:“父皇你如此急切召王先生回朝,是不是有了急事?”

    原先的颍王府翊善王陶,本来知制诰,后来因弹劾韩琦,欧阳修,被迫出知永兴军,而如欧阳修举荐的章惇本已考过了馆试,却遭到王陶的反对而未授馆职,最后去武进县作了知县。

    而王陶出京后在当地为官没有几个月,突然被赵曙召回京师出任太子詹事。

    还不仅如此,原先颍王府翊善、同修起居注邵亢知制诰、知谏却院兼判司农寺,还有赵顼的另一位老师韩维进知制诰、知通进银台司。

    天子如此频繁地将他王府里的老师安排至要职,令赵顼似预感到什么。

    赵曙笑道:“不过一般的调动,你别担心便是。”

    说完侍者正好来进药。

    赵顼只得惴惴不安地离殿而去,却见宰相韩琦正进殿韩琦。

    赵顼与韩琦行礼,韩琦对赵顼道:“陛下不豫,大王知道了吗?”

    赵顼点点头向韩琦问道:“如之奈何?”

    但见韩琦认真地看着自己,然后语重心长地道了一句:“还望大王寸步不离陛下左右。”

    赵顼听了一脸愕然对韩琦道:“这不是人子应尽的本分吗?”

    韩琦摇了摇头:“臣说的并非在此。”

    说完韩琦行礼进殿去了,赵顼这才明白了韩琦话的意思。

    他毕竟是皇子还不是皇太子啊!一旦父亲有什么不测,那么自己没有名分大义,宗室中随意一人都可为皇帝。

    故而只能时时伴随在天子的身边。

    一旦天子有什么不测,有他在皇宫之中,随时便可被册立为皇帝。

    他的父亲被视为过继之君,连承认自己父亲是皇考的资格都没有,就更不配有早早立自己儿子为皇太子的资格,一旦踏出这一步,必遭天下之非。

    所以他们父子只能委屈求全,不到最后一刻,便不能见分晓。

    这一刻赵顼才真正明白自己父亲之前为何之前与自己说要争濮议,他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这个家而已。

    想到这里,赵顼不由泪盈于睫。

    赵顼心想,这么简单的事,自己居然半响才明白,自己实在是太愚钝了。方才一定给韩琦留下一个不佳的印象。

    可如今他身边的先生都被排了出去担任重职,左右也没有个商量的人。

五百零三章 事功难

    章越此刻正身在汴京,他这些日子将在西山寺所写的文稿整理了一番,分作了上下两卷。

    这篇书目的总纲就在于,尽农事为本以生财,通商贾为末以分财,以金银盐钞为储财。

    这话翻译作现代话来理解,就是以科技创造财富, 以金融来分配财富,以房地产沉淀财富。

    其中最要紧的就是以商贾为末以分财。

    这就是关于金融的本质的定义是什么?

    这句话其实争了很久。

    比如重商学派认为是金融创造了财富,正是金银货币赋予了一切物品的价值,而重农学派认为只有生产力创造了财富,金融作为一等剩余价值是不配存在的。

    反正到了现在,这两派都没吵出一个所以然来。

    但章越已是将其定为金融本质在于财富之分配。

    至于以农事为本, 商业为末,就是重农抑商, 这是两千年的封建的基本国策,这个必须写清楚了。

    至于货币除了交换价值,也有储藏价值,与房地产般都可以沉淀财富。

    一名农夫种了粮食,不可能储存几年不坏,故而就要换成货币,用了另一个方式储存,这沉淀下的财富不仅有自己的,还有朝廷的。

    比如朝廷用铁钱替代铜钱,滥发钱币,盐钞贬值都是收割民间财富的一等方式。

    章越原先写了十余万字,但觉得有些太繁,故而增删了一番精简为数万字。

    下卷之言则相对超前,故而他便先携上卷至汴京来准备付梓。

    在付梓之前,他要先将书目交给韩绛过目。

    毕竟对方以后是自己的靠山, 草稿先要给大老过目。

    章越携家带口一并进京,十七娘则顺便回一趟娘家。

    章越先去拜访了苏轼, 苏辙,他与二人书信往来知道苏洵病重, 故而携了药材前去看望。

    见到苏轼时他与自己说,苏洵恐怕是命不久矣了,弟弟苏辙如今管勾大名府路安抚总管司机宜文字,也没法回京见父亲苏洵最后一面。

    章越闻言去看望苏洵一面,但见苏洵踏在病榻上,双颊消瘦至极,一看便知是油尽灯枯的样子。

    章越对着苏洵叫到伯父,伯父。

    苏洵在病榻缓缓睁开眼睛道:“是,度之吗?”

    见苏洵还认得自己,章越忙道:“正是小侄。”

    苏洵一把握住了章越的手,章越觉得苏洵握得很有用力,即便是病成了这个样子。

    苏洵对章越道:“度之……我有话与你说。”

    苏轼退到房外后,章越道:“伯父,小侄听着呢。”

    苏洵道:“度之,你与我两个儿子都交情极好,亲如兄弟一般,老夫很是欣慰。说实话老夫初见你时,对你很忌惮,生怕你抢了犬子的功名, 如今看来我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你不要往心底去啊。”

    章越道:“伯父这话从何而起,你对我一向都很好啊。”

    苏洵干笑两声道:“度之你是个宽厚人,我如今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了,我儿子二人阿辙隐忍,能谨言慎行,是一点都不用当心他的。倒是阿轼他与人交往没有半点心机,有什么话便说什么话,若是庸庸碌碌也就罢了,偏偏他又乃大才,这是取祸之道啊。”

    “老夫可否托你,日后帮着多照看些阿轼,如此老夫九泉之下也感你的大恩大德。”

    章越道:”伯父,我如今也是闲居在家,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苏洵恍然记起来道:”我差点都忘了,你已是辞官了。但是度之你是厚道重情义的人,老夫想来想去以后阿轼有什么为难,他这么多朋友也唯有你能出手帮忙了。”

    章越道:“若是可以,我一定尽力。”

    苏洵感激地道:“那我就放心了。”

    苏洵说完后从榻上转过身,然后一滴眼泪从眼角上落下喃喃地言道:“我放心不下阿轼……官家欲启用王介甫为知制诰,如今想来我真是短智,为子孙埋下了祸患……”

    章越心知,苏洵当初看王安石因母丧丁忧写了辨奸录,想要羞辱他一番,也觉得他以后难以返回朝堂。但哪知道王安石身在江宁,影响力犹在。

    官家数度召他知制诰,王安石去连去也不去,只是在江宁读书教书,如此不重权位之举反而令他的名望更大。

    章越默默退了出去,看到苏轼也是蹲在墙壁抹泪。

    苏轼见到自己马上站起身来问道:“爹爹如何?”

    章越对苏轼道:“伯父他不放心你,与我说了一些话。”

    苏轼闻言垂泪道:“令老父惦记至此,这是我这个作儿子的不孝啊。”

    章越从苏府离开后,便去了三司。

    到了三司后得知韩绛还未回衙,故而他便去了三司盐铁厅去找自己的老师陈襄。陈襄如今判交引监,不过今天却是不在。

    然后章越又去度支厅找了岳父,结果岳父也不在三司。

    章越从度支厅离开时,正好路过厅之东壁。

    东壁上镵着一个石碑,碑上刻着是一副题名记,题名记里有历任度支厅副使的名字,而刻写碑文者正是时任度支判官的王安石,时间是嘉右五年,章越中进士的前一年。

    其中一句是‘夫合天下之众者财,理天下之财者法,守天下之法者吏也……’

    看到这一句,章越不由叹息,王安石真是千古奇才啊!

    合天下之财,再以一定的方式理财,使财富的开阖敛散之权皆归于中央,否则若朝廷不打理钱财的话,‘则使阡陌闾巷之贱人,皆能私取予之势,擅万物之利,以与人主争黔首’。

    王安石这个观点与自己金融是财富再分配的看法不谋而合。

    但自己的观点是来自于现代,争了几百年后才有了一个被不少人接受的结论,但王安石在一千年就已经将他点出来了,并刻在了度支厅的石碑上。

    但是不同的是,王安石将朝廷作为行使金融之用。

    而章越则是将之交给了第三方,也就是交引所这样的‘朝廷所有企业’。

    章越在这石碑前驻足良久,一面佩服远在江宁的王安石,一面则想到了国家的难处,理财的艰辛,如今挡在章越与王安石面前的是一个国家千年以来奉行的制度,以及大部分官员的认知。

    事功难矣。

    章越驻足在此出神良久,而一旁的小吏不好意思催促,也只能干站在一旁。

五百零四章 梯子没了

    三司厅内。

    章越经通禀见了韩绛。

    以往章越都是直见韩绛,但如今因新设了一名三司使厅都知,由屯田员外郎梁端担任。故而要见韩绛都要通过梁端禀告。

    章越经梁端通禀时,见到廊下没什么官员。

    章越讶异,以往廊下等着见三司使的官员可是很多。

    梁端笑道:“省主政繁,哪里有暇,故而我能代为通禀则通禀, 如此也省了许多事。”

    章越听了略有所思问道:“那副使,通判呢?”

    梁端笑道:“我也多半代其劳也。”

    章越心想自己离开三司使一段日子,衙门规矩也变了许多了,颇为不适应。

    章越见到韩绛时,但见他正在使厅里提笔作画。

    章越记得以往蔡襄,吕公弼为三司使时,忙得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但韩绛居然能够在使厅里画画。

    果然是一个官员一个办事风格。

    这设三司使厅都知正是由韩绛提出的,如此身为三司使的他便解脱出来。同时梁端身为屯田员外郎, 这资历只能勉强出任三司判官。

    韩绛使唤起对方来也容易,而反过来三司副使,判官要通过他见韩绛,故梁端可以在他们面前拿大。

    韩绛笑道对章越道:“方才见过梁都知了?”

    章越道:“见过了。”

    韩绛拿布擦了擦手道:“你看老夫这安排如何?”

    章越明知故问道:“什么安排?”

    韩绛道:“当然是三司使厅都知的安排。”

    章越笑道:“计相能有闲情在此作画已不言而喻。”

    韩绛笑道:“度之不用给我戴高帽,三司使权重,以小官而预使务,容易让人籍势为奸。但老夫为何明知此而仍为之呢?”

    “还请计相赐教。”

    “便是一个信字,老夫素来肯用人,喜放权,既用之,则信人,既任之,则不疑。我以此一个信字托付,他人必不敢负我。再说我也不是那么容易欺瞒的。”

    章越闻言点了点头道:“受教了。”

    韩绛喜欢放权于人, 但有一点他与蔡襄一样就是皇帝左右有宦官要赏赐诏令下至三司时,韩绛一个也没有留情地全部拒绝了。

    官家因此对韩绛又有那么些不高兴了,但韩绛仍是坚持,令上下官员看到了他的风骨。

    韩绛道:“近来官家圣体不豫, 我与韩相公曾荐了些人上去。你的复官的事,我与韩相也有放在心上,本是等官家心情舒畅时上奏起复,不过那一次奏了三人,其余二人都准了,唯独你没有答允。”

    章越听了默然,自己也从没指望过皇帝会回心转意,他本就是想苟到以后再说,但听了这话心底那个气啊。

    “你且在乡等候,到时候我再与你说一说。功过之事都在人心,没有一个无过有功的官员,不受封赏反被罢官的道理,此事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

    章越起身谢过,然后将自己写的文章放在韩降桉头然后离去。

    章越这次切切实实地被官家恶心了一把,要不是知道你当不了多久皇帝,自己还真的没有出头的机会了

    以往看三国演义时,总觉得袁绍杀田丰的事实在太过奇葩,世上怎么下属说正确的话要杀,说不对的话反而能活的上司。

    但后来发觉,当官的十有七八都是这个鸟样。

    章越站在三司使厅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衙门时, 不由义愤,自嘲吟道:“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

    “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

    “世胃蹑高位,英俊沉下僚。”

    “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

    “金张藉旧业,七叶耳汉貂。”

    “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

    冯唐因直言无隐,故而一大把年纪了,头发都白了,还是一个郎官。自己也是因说了正确的话,失意于天子。

    “度之,为何在此吟左思呢?”

    章越长叹时,忽听得一人叫住自己,原来对方正是韩维。

    韩维是来见兄长韩绛的,韩维见了章越不肯放手,一定要等自己见过兄长后,让章越与他聚一聚。

    章越就答允了。

    之后章越到韩维家中。

    韩维如今知制诰,同时还知通进银台司,掌管天下官员奏章进呈,颁发诏令,可谓炙手可热的官员。

    章越到了韩府后,韩维请章越至他家中阁楼中小酌。

    韩府的人特意从清风楼买了几样消暑小菜,以及青杏酒,还有汴京城人人趋之若鹜的月茄瓠。

    二人坐在阁楼里边吃酒边闲聊。

    韩维对章越道:“度之,你可知如今皇子处境艰难么?”

    章越道:“可是官家因龙体不豫之故?”

    韩维点了点头道:“然也。皇子如今十分焦急,朝臣们让他每两日入宫一趟参与经延,但若是两日之外,那就不知如何是好了。”

    “何不请旨立为皇太子?”

    “御史刘庠已上奏请立太子,但官家却没有答允。”

    章越沉思道:“这……除了刘御史外,其他官员可有附和立皇太子事?”

    韩维摇头道:“未曾。”

    章越点点头,虽说刘庠是韩琦的心腹,但这也太反常了。

    因为这立皇太子之事,从来都是下面的官员都是争相上疏唯恐落后了。

    好比如说明朝的争国本,官员们是脑袋系腰上般扛着炸药包,一个抢着一个上疏要皇帝立太子,最后以至于两百多名官员为了此事丢了乌纱帽。

    但是刘庠上疏后,却应者全无,这个……这个只能说因为濮议之事,百官们对皇帝是失望至极,将人品都败坏光了。

    韩维问道:“度之,你素来很有办法,当初陛下能够即位,你与司马君实的事居功至伟,眼下可有什么对策么?”

    章越心道居功至伟?你娘的,皇帝若还记得这个恩情的话,就不会将自己打发去种田了。

    原来赵家人就是这么报恩的,咱总算是学习到了。

    章越摆了摆手道:“持国兄,你高看我了,我哪有什么办法。”

    韩维道:“皇子是我亲自教导长大的,若是一旦……我韩家恐怕也是衰微了,甚至还有……还请度之帮我这个忙,此恩此情我一定记着。”

    章越心想,这事自己还是不掺合的好,于是羊借醉酒向韩维告辞了。

    章越走到阁楼的楼梯口,突然发现这里的楼梯,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撤了。

    章越心底大骂,尼玛!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1256/ 第一时间欣赏寒门宰相最新章节! 作者:幸福来敲门所写的《寒门宰相》为转载作品,寒门宰相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寒门宰相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寒门宰相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寒门宰相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寒门宰相介绍:
宋太祖赵匡胤曾言:“宰相须用读书人。”简单的说,这是寒门学子官至宰相的故事。寒门宰相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寒门宰相,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寒门宰相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