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寒门宰相TXT下载寒门宰相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寒门宰相全文阅读

作者:幸福来敲门     寒门宰相txt下载     寒门宰相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四百七十五章 岳父回京

    面对吕诲的言辞,章越则是摸不着头脑,这怎么与高皇后有关呢?

    看着章越一头雾水,吕诲笑了笑不再继续言语,一副点到为止的样子,绝不肯多说半句。

    章越心道一个个与自己打哑谜,弄得自己这个当事者, 仿佛是最后一人知道的。

    章越正欲出了宫再问,没料到两名侍从却拦住了章越。

    章越打起十二万分的警惕,上一次被任守忠之事弄得有些心理阴影,眼见内侍来请不由狐疑。

    “章太常连天子也敢犯颜相谏,又何惧与我走一趟呢?”

    章越见得是张茂则,不由松了口气笑道:“原来是张都知。”

    张茂则挥了挥手示意两名小黄门退下,然后对章越道:“这二人都是跟随我身边几十年的,一句话也不会外泄。”

    章越道:“都知御下之道, 在下佩服。”

    “走吧!”

    当即张茂则陪同着章越来至一座小殿, 这里是柔仪殿当初曹太后曾在此垂帘听政。

    但见张茂则将章越引至一道垂帘前,垂帘后一个女子的声音道:“是章太常么?”

    章越虽说早有所料,但仍是吃了一惊竟是高滔滔的声音。

    章越看了张茂则一眼,但见对方给自己使了一个眼色。

    章越隔帘行礼道:“臣章越参见皇后娘娘。”

    这皇后见大臣这显然并不符合规矩。

    但听高滔滔言道:“章太常,我记得这是第二次见你了,当时你方才成婚,我还问你与吴家婚事,听说你前些日子添了丁。。”

    章越道:“托皇后娘娘挂念,臣七個月前正好生了一男孩。”

    高滔滔笑道:“甚好,甚好。吴家女子是官宦之家,肯委身托付给你,又替你生嫡子,你需好好待她, 这一生一世都不可辜负了。”

    章越一愣心道,皇后怎么关心自己的婚姻情况?难道十七娘与皇后有什么亲戚关系吗?

    转念一想,对了,高滔滔的曹皇后侄女兼养女可谓下嫁给了赵宗实,故而她对十七娘是感同身受。

    章越道:“当初皇后娘娘叮嘱臣的话臣一直记得, 臣与内子成婚后夫妻和睦,相敬如宾。臣一贯认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若是自己不能齐家,辜负了妻子,那么也不足以为官,为朝廷牧民。”

    高滔滔闻言笑道:“这话说得好,若官家也能似你这般想就好了。”

    章越闻言有些尴尬,这话他不知如何接。

    不过高滔滔很快继续道:“那章太常也还记得我当时与你说得其他话么?”

    章越道:“臣记得,当时在濮王府上,臣记得皇后娘娘曾说过臣还年轻,日后官家登位后君臣相伴会长久。”

    垂帘后的高滔滔轻轻一笑道:“这话章太常记得,我也一直记得。”

    章越道:“臣谢过皇后娘娘,臣必竭尽所能报效官家与皇后。”

    高滔滔笑道:“是当如此,前些日子你犯颜进谏,官家当时大怒是我将你以魏征喻之这才劝住了。”

    章越心道,你将我喻之为魏征,那么官家肯定是比作唐太宗了,那么你就是长孙皇后了。

    贤后一般是别人称赞的。

    看来高滔滔也不甘寂寞的女子,咱们大宋的太后皇后一个个权力欲都这么强么?

    不过有了高皇后的话,章越知道如今官家对自己再大的怨气也要憋着。

    否则不是辜负了妻子识贤之名。

    章越道:“臣感谢皇后娘娘顾全。”

    高皇后点了点头没有再说,章越当即告退了。

    事后章越方才知道事情的原委。原来当日高滔滔身旁有一个内侍不小心说漏了嘴,将此事说给一个国公夫人知道。

    这位国公夫人又是汴京有名的大嘴巴,故而这件事就这么传出去了。

    最后的结果是,章越得了敢谏之名,官家得了纳谏之名,至于高皇后得了贤后之名。

    官家与章越便罢了,最要紧的是高皇后的贤长孙之名,被汴京士林传扬开来。

    章越方才明白原来自己和官家都成了陪衬的背景,将高皇后的贤名衬托得高大了起来。

    不愧是被后世称作女中尧舜的女子。

    不过虽成了陪衬,但章越却因此在朝中有了个直言敢谏的名声。尽管如今上朝在朝官中仍是官位最低微的,但自此以后不少年长章越几十岁或资历深的官员都是主动将朝廷及衙门的事道出章越知晓,主动相商,显然很是以他的意见为重。

    名声也是这般渐渐来的。

    而本待辞官的章越便将辞疏收回,方在家中书房醒目之处,以作为自己的经验教训,提醒自己免得再犯冲动。

    事后更出乎章越意料之外的,皇子赵顼也送了章越一幅字。

    字里是唐太宗的名言,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

    小皇子也是对自己直言谏君表示了欣赏,但盼自己也是能时时这般规劝他。章越亲自给皇子回了一封信,估计小皇子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信中言自己的读书心得。

    曷盍尝观于富人之稼乎?其田美而多,其食足而有余…

    信中章越鼓励皇子务学当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

    章越与皇子不断有书信往来…

    皇子常常是以古人诗句问文章比如韩愈的原道,向章越请教。

    章越也根据自己的理解,回一封信给他。

    总而言之皇子的谦虚好学令章越给予了他十分的好评。

    如此治平元年即是过去,治平二年到来。

    西夏国主李谅祚再度率军猛攻陕西,宋朝边打边谈,一面抵御一面派出文思副使王无忌前往以责备的名义进行谈判。

    李谅祚回国书,归罪了章越等三名宋朝使臣无礼傲慢,要求严惩。

    王无忌进行申辩,李谅祚索性再度发兵入寇,陕西一路边州在西夏人的兵锋之下可谓一夕数惊。

    参知政事欧阳修上疏,要求宋朝不可一味求守,而是应转守为攻。

    欧阳修建议选拔一名得力重臣,统一指挥陕西五路,同时策反横山蕃部,择机进攻西夏。

    不过官家不肯听,他派出内侍押班王昭明,李若愚管勾诸路边事,既不肯择将帅统一指挥,也不肯反击西夏,只是让内宦们拿钱收买蕃部,作为备战之用。

    韩琦失望地提出辞相,官家又是不许。

    同时官家还让一直看不顺眼的蔡襄出知杭州,卸除三司使之职。改让吕夷简的儿子,韩忠彦的岳父吕公弼为权三司使。

    蔡襄辞官时,章越至蔡襄府上送别。章越,蔡京与蔡襄喝了一次大酒。

    蔡襄数杯酒下肚与章越,蔡京道起了他被罢的经过道:“你们都欲知我为何被罢三司使吧?其实官家欲罢我三司使久矣。立储之时,就有传闻我提议另立其他皇子,还留下了文字。”

    “韩,曾两位相公就此事与官家解释是京中飞语不可当真,官家却反问,虽没有实据,但怎敢保证全无此事。又问造谣者为何不问旁人?”

    蔡襄说着苦笑,章越听了却是大怒为蔡襄抱不平。他在三司后亲眼见得蔡襄为朝廷节约开支,如何殚精竭虑。

    还曾写了一封奏疏如何革除朝弊,使用钱粮开支一一罗列其中。

    但是官家登基后屡次派人至三司取钱,蔡襄就是一句手续不合规顶了回去。官家便从此恶了蔡襄,这才是他被罢了真正原因。

    蔡襄一口酒下肚继续道:“上个月,官家亲自问我为何朝会十次才到四五次?三司掌天下钱粮,事务繁剧,似这般十日告假四五日的,何不用旁人?”

    “当时我已明官家之意,提请辞官。但韩相公,欧阳相公他们知我有八十老母在堂,故替我分辩。官家又道,西夏侵陕西,三司无钱整治军备,早当另选他人。”

    “故而我当殿辞官,最后当堂许了知杭州。”

    章越心想,蔡襄好歹是重臣,官家居然当殿要他请辞,简直一点面子也不给他。

    这与当日官家当面要让自己离开交引监如出一辙。只是自己没有逆来顺受,当面怼了皇帝,结果反而成了直言敢谏,成了魏征。

    自己还一直怪自己太冲动了,想到蔡襄的遭遇,感觉自己当日在殿上着实骂轻了。

    蔡襄身为堂堂三司使,这般一点情面也不留给他。还有枢密使张升,也不知如何莫名得罪了他,如今上下不得。

    果真是望之不似人君。

    蔡襄对章越道:“你在三司办事甚谨,论才干不用旁多称许,我知你是治国之人臣。”

    蔡襄对章越评价不可谓不高。

    “不过我走以后,官家定会授意新任三司使会以对西北用兵之事,让交引监出钱资助。”

    章越与蔡京对看一眼。章越道:“既是朝廷用钱,那么交引监自是竭尽所能。”

    蔡京道:“怕是这笔钱不好给。”

    章越想到确实,自己恶了官家,以对方这个奇葩的性子,肯定是刁难自己。

    蔡襄道:“官家虽为天子,但三司用钱还是要经三司使点头方可,吕公为官……一言难尽,不过他与你岳父相默契,算一算你岳父如今已是三任转运使了,此番回京料可出任三司副使,到时候你们翁婿便可公事了。”

    蔡襄说完,章越算来确实如此。

    自己去陕西时见薛向那等陕西转运使简直是土皇帝了,自己岳父却是干了三任转运使,如今终于顺理成章调回京师了。

四百七十六章 章家又出了两个进士

    治平二年之省试。

    这一科的权知贡举是翰林学士冯京,同知贡举则翰林侍读学士是范镇,知制诰邵必。

    这一科因官家还在守丧故而不设殿试,省试即是最后成绩,故而考法与以往稍稍不同。

    省试一场分为两场,诗赋为头场,策论为二场。

    以诗赋定去留, 策论定上下。

    也就是参加策论考试不作罢黜,此举在考生中掀起了一阵波澜。

    宋朝科举也是一直在变来变去,从范仲淹提出科举改革,到欧阳修时注重古文,策论的比重一直在提升,而诗赋的比重下降。

    到了章越及许将的那科, 策论的地位已被拔高到一个地步。似章越省试时不过平平的诗赋,在放在十年二十年前是根本别想高第,取得一个好名次的。

    但到了治平二年,冯京主考的这一科,诗赋的地位重新被拔高。冯京是富弼的女婿,众人揣测这背后或许是富弼的意思。

    富弼为政虽支持变法,但是变法中又趋于谨慎和保守,如今朝堂上提议重诗赋废古文的声音确实不小,尤其以司马光等官员都是认为应该重新恢复诗赋的地位,故而可能他便动了此意。

    故而在这一派官员的支持上,坚持了几十年的科举改革,又走了回头路。。

    章越闻知此事后,不少反对恢复诗赋地位的官员找了他。不过章越没有言语,改革变法没有一帆风顺的,路线都是曲折。

    走一走回头路,让大家重新比较一番也是好的。而且自己现在也不适合发声, 比之司马光对朝堂积极提意见,他如今更愿意作一些实事。

    故而治平二年这一科的省试便以重诗赋的方式进行。

    而对于章氏而言, 这一科章丘与章楶同时赴考。除了他们二人外还有七八名章氏子弟赴此科。

    自章得象病逝后, 如今章氏子弟仍在朝为官的有太常丞章越,汝州知州章衡,雄武军节度推官章惇等五六名官员。

    虽说没有高官,不如二韩一吕那般第一流势族,但论起来家族势力也堪称二等势族。

    这一次参加考试的似章楶等二三人都是荫官出身,故而安排在别头试。

    至于章丘等人则与大多数人在贡院考试。

    到了放榜这日,章家上上下下都是翘首以盼,章实于氏夫妇在门前急着团团转。

    章越坐着安慰他们俩。

    “喜报来了来了。”

    不知谁说了一声,众人同时迎了出门。

    “恭喜章家郎君高中了。”

    章实于氏喜极而泣,章丘又中了。

    面对来贺的宾客,章实言道:“科举着实难如登天,咱家阿溪不过有些运道罢了,去了科场两趟侥幸都没有空手而归。考两次便中两次,你看这有什么办法。”

    “我听说此番又重诗赋,令原先善策论的考生也是束手无策,阿溪还能取中,我真不知说什么还好,多亏了师长教导有方,咱们阿溪不过是听话而已。”

    章实面对来贺宾客尽情凡尔赛,但众人都不觉得他是在炫耀。

    话说得回来,有钱炫耀,有权炫耀都会遭人批评,唯独炫耀子孙科名,旁人不仅不会批评,还会称赞一句。

    如今登门道贺的宾客见此都是竖起大拇指赞一句,浦城章氏文墨传世,进士辈出果真是了不起。

    章越看了笑了笑,进了房中却见章丘于外丝毫不闻,坐在书房读书。

    还有一场策论定最后名次,不考完便不庆贺,想想当初章越自己殿试前也是这般。

    章越走进书房,但见章丘立即起身行礼道:“三叔。”

    章越笑道:“怎么不去外面看看,让爹娘脸上有光。”

    章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策论未考,不过策论是我所长,到了第二场我定拿个省元,也便是状元,让爹娘脸上有光。”

    章越大笑道:“有志气,这方是咱们章家的好男儿。”

    章越拍了拍章丘的肩膀道:“阿溪,三叔真的为你高兴。”

    章越说得有些激动。

    章丘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然后道:“三叔,可惜这一科是谅阴榜,没有御街行,也没有恩荣宴,故而没得三叔当年你中状元时那么风光。”

    章越笑道:“风光什么的都是给别人看的,要紧的自己高兴,自己爹娘高兴。”

    章丘点点头道:“三叔说得是,我这些年都埋头读书了,我想以后当了官后再好好孝敬爹娘和三叔三婶你。”

    章越大笑道:“什么孝敬不孝敬的,要紧是你自己,自己要想什么,为官之人怎么可以没有一点抱负呢?”

    章丘摇头道:“我一时没什么抱负,只想着爹娘好,三叔三婶好,我这辈子也就没有遗憾了。”

    “说什么傻话呢?你不见客我也不说什么,等客散了,好好与你爹娘说几句话才是。”

    章丘道:“是。”

    第二日章越下衙回家,唐九道有客人来访。

    章越一见原来是章俞,章访等还有几位章家叔父辈亦到了。

    章越听说章楶也上榜了。

    那么他们来此也是相互道贺的吗?

    章越忽想到什么心道,这便是了,他们来此必是分说此事。

    章越走至厅旁,但见章俞,章访正与章实言语,章丘则扭捏不安地坐在一旁。

    章访开口道:“我也知道此话难以启齿,但我还是得说,兄弟毋并举,是真宗皇帝给咱们章家亲口下的圣旨。故而当初衡哥儿与惇哥儿都中进士,衡哥儿是状元,惇哥儿便弃了进士,第二年后再考又中了进士第五名。”

    “如今犬子与阿溪并举,到时候若咱们章家再出了两个进士,这不是违背了真宗皇帝的圣旨呢?咱们的官家向来不喜势族,咱们章家一族好容易有了今日地位,怎么能在此时此刻功亏一篑呢?”

    但见章实露出为难之色。一旁的其他几个章家长辈也跟着附和。

    章俞开口言道:“此番楶哥儿取了别头试第一名,也便是省试第一。说起来阿溪的头场的科名似不如楶哥儿许多。”

    说完章俞倚老卖老地对章丘道:“阿溪你今年过年不过方十六岁,太早了,迟個两年中进士也无妨。”

    章越听到这里不由大怒,直接进了门。

    这时候章俞与章访还要继续与章实言语,但见章越走进门来都收了口。

    章实见了章越到了立即道:“三哥儿,方才他们……”

    章越道:“不用多说,我方才都听到了。几位叔父有礼了。”

    见礼之后,章越坐下拿起茶碗喝了一口茶,随即拍桌对一旁的下人怒叱道:“怎么回事,茶怎么是冷,怎可奉冷茶待客呢?”

    一旁的下人被章越骂得莫名其妙,这茶里明明还是热的,怎么成了冷的,只好低着头捧了茶离开。

    章俞与章访见了章越此刻都不敢说话,在章越面前,他们可不敢似章实时那般咄咄逼人的样子,何况如今又吃了一个下马威。

    章俞可是见过章越的厉害,当初还未当官时,就已是惹不得了,从未将自己这叔父放在眼底。

    如今已是堂堂朝官,手握实权,听说前些日子甚至还将官家给怼了,不仅没事,还得了一个魏征的名声。

    如今见章越发怒,章俞章访对视一眼,其他几个来帮场子的章家叔父更是不敢吱声。

    章俞道:“既是越哥儿方才都听到了,那么我也不多说了其他了。其他官宦之家的大族,那么多子弟没一个成器,想要几代人都出不了一个进士,但咱们章家却是科举连第,几次一科中了两三个进士。”

    “说来这是家门之幸,但可惜从郇国公起咱们章家便是天子的孤臣,既是孤臣,便不好子弟联榜,以免落人的口实。如此以后官家会怎么看咱们章家,更不用说越哥儿,惇哥儿,衡哥儿你们都是在朝为官,以后的仕途也会受牵连。”

    章访心想,章越如今是朝中章家的主心骨,若自己非要为儿子争这个科举名额,那么得罪了他,自己儿子以后仕途也不好走了。

    章访道:“越哥儿,你虽是我们二人的晚辈,但见识都远超咱们两个叔父。你看犬子与阿溪选哪一个?”

    章访说完后,章越看了一眼章丘,但见他此刻十分委屈。

    上一科他年纪太小弃了,如今已是十六岁难道又因同族兄弟并举而放弃科名?

    连番两次?

    章越道:“不许兄弟并举,是真宗朝的事了,这早已是老黄历了。咱们怎么老是墨守成规呢?似曾子固一家四兄弟中进士,你看天下何曾有人说闲话?”

    章俞问道:“越哥儿,你的意思就兄弟并举?”

    章越道:“不错,正是这个意思。就让楶哥儿与阿溪都去考下一场。”

    章俞闻言焦急地道:“这不可行,你要为你与惇哥儿自己的仕途着想啊,也为了咱们章氏一族的安危着想,以往势家因权势过大,坏了规矩,而遭朝廷清除之事历朝历代屡见不鲜啊!”

    几名章家叔父也是点头。

    章越道:“惇哥儿当初放弃了功名,不等于我家的阿溪今日也要弃之。我听说势族在于行善积德,尽忠尽孝的,却没有听说要令子弟放弃科名来合乎皇帝的心意。不是阿溪是我亲侄儿我才这么说,对于质夫我也是一片爱护之心。”

    “此事我不同意,几位叔父此事就如此定了吧!”

    章俞闻言不免说不出话来,以往他可以逼章实章越一家,但如今他却不行。

    章访也是面露重忧。

    不过见章越将话说死了,几位只能无可奈何。

四百七十七章 好男儿要离家出走

    等着章俞,章访走后,章实叹了口气,至于章丘一言不发。

    章越对章丘道:“你不要将两叔父的话放在心上,兄弟毋并举那是真宗朝的事呢,韩忠献(韩亿)八个儿子都是进士,怎不见有人说道。”

    章丘道:“可是方才两位叔父说, 会对二叔,三叔仕途会有妨碍?再说了若下一榜再考,对我或更有好处。”

    章越道:“妨碍?他们便是见不得咱们家再出个进士,若是他们真的有心何不让楶哥儿弃榜呢?好了,你不必多想,你早日为官替我分担, 这才是好事。”

    章丘闻言沉默。

    章越心想, 你可不知赵顼你对有多看重,以后怕是你三叔我的仕途还要靠你提携呢。

    章越心想,自己在抱大腿之路上可谓越走越远,之前抱欧阳修大腿,然后抱岳父大腿,以后怕是要抱侄儿大腿了。

    章越道:“别多想,快去备考吧!”

    章丘不声不响地离开。

    章越则对章实于氏道:“你们不要担心,阿溪的事由我来担着,毋须在意那些宗老叔父的议论,咱们当初穷困时全不曾仰仗过他们,如今咱们家发达了,难不成还要回头听他们言语不成。”

    “绝没有这个道理。”

    章实点了点头。

    于氏已是决断道:“说得好,若要等何不让他们家的子弟去等,非要让阿溪弃榜。官人你说是不是。。”

    章实下了决心道:“就这么办。总之我不忍阿溪再读下去了,这孩子太苦了,为了中进士,没日没夜的苦读就想我们章家争一口气, 好容易有了今日, 怎能有听人说一句话便弃了的道理?”

    “我这当爹爹绝不肯,大不了以后他们过他们的,咱们过咱们的。”

    于氏道:“本就是他们过他们的,我们过我们的。”

    说完一家人闻言相视一笑。

    章越道:“不过我还是担心阿溪第二场考砸了,我去劝劝他。”

    于氏道:“好的,叔叔你帮我多劝劝他。我去厨房作些溪儿平日喜欢吃的。”

    章实道:“你别忙了来来回回就是那几样菜,我还是去清风楼买些酒菜回来,咱们一家人好好吃一顿。”

    “也好,别忘了弟妹喜欢清风楼的清杏酒。”

    于氏还未说完,章实便急匆匆地出门了。

    于氏看着章实如此不由摇头笑道:“你哥哥还是这般样子,有些钱财便下馆子,如何也存不下钱来。”

    章越笑道:“我便喜欢哥哥如此。”

    说完章越走到章丘的书房。章越本担心章丘受了言语影响。但见章丘却捧着书认真看了起来。

    章越不由欣慰。

    “阿溪,吃饭了。”章越言道。

    章丘闻言道:“三叔我再看会,这篇策论或许考场上会用得着。”

    “不着急这一时,”章越心底乐意却道,“你娘说你这些日子书读得太苦了,如今唯有休息好,到了考场上就会有灵光一闪之时。”

    章丘道:“三叔,阿溪更相信熟能生巧,所谓考场上的灵光一现,都是平日里读书破万卷而得来的。似那些不经苦学而能的人,纵使得了名次,也没什么好欢喜的。”

    章越闻言吃了一惊,这番话说得着实有志气啊。

    真乃吾章家之千里驹,以后三叔我真要靠你这好侄儿提携一把。

    听了章丘这话,章越也放下心来。能说出这样话的章丘,怎么可能会因章俞,章访几句话所影响的。

    章越也不着急着走了,当即在章丘书房传授了一番自己写策论的心得。

    能得前状元教导,这是多么得天独厚的机会,章丘自是分外珍惜,每一个字都听了进去。

    叔侄二人说说聊聊,一直等了于氏派人催促再三,方才作罢。

    次日章丘去了苏洵家中拜访,苏轼马上就要调任回京,韩琦荐了他试馆职。

    有了苏轼侍奉老父亲,那么苏辙当初侍亲的借口也就没有了,如今王安石在守丧,又被苏洵用辨奸论骂了一顿,苏辙正好出外任作官。

    章丘在苏洵门下学策论,其实大多时候都是苏辙在教导他学问。二人亦师亦友,知道苏辙要走了,章丘特来看望。

    苏洵身子不好,章丘探视后便与苏辙说话。苏辙对章丘传授了一番临阵技巧道:“你的策论虽好,但笔锋太过中和。似汝叔未必文章写得有你好,但他的文章有等霸王扛鼎之气,这便是我等不如他之处。”

    “写文要尽意,不管放手为之。可是科场文字拘俗又太多,如何取舍在于你了。”

    章丘道上:“吾叔有与我言语过。”

    苏辙笑道:“汝叔策论文字都是当世一绝,有他教导,你第二场我便放心了。”

    说话间外头报说章楶来访。

    章楶与章丘都拜在苏洵门下,平日也是由苏辙教导。

    章丘听闻章楶来了,连忙起身行礼。章楶看了章丘一眼,默默作礼。

    二人本十分相熟,常常一起切磋学问,但因这今日却生出了些许隔阂来。

    三人说了一阵话,苏辙有事离开了房。

    章楶看着章丘道:“阿溪我话与你说。”

    章丘道:“叔父我听着。”

    章楶道:“我爹和俞叔昨日找你的事我听说了。此事你别往心底去,他们也是为了我们章家将来打算。”

    章丘点点头。

    章楶道:“那么开门见山,我想劝你继续考,而我弃了这名额,以待下科。”

    “叔父…”

    章楶道:“十六岁的进士,日后自是前程远大。我本就是官身,就算不经科举也可作官。”

    章丘急忙道:“不,叔父我知你是有抱负的。我还记得你当年立下的志愿…该弃榜的人应该是我。”

    章楶摇头道:“当初你二叔弃你们一家而去,我曾与他闲聊知他心底着实不安。如今就当我替你二叔弥补这些。我知道他其实一直惦记着你们一家。”

    “不许说了。我是你长辈,你需听我吩咐,好好去考至少有个甲科。”

    无论章丘如何言语,章楶即是不应,章丘急得都要哭了。

    章楶拍了拍章丘的肩膀道:“阿溪,你是我们章家的好儿郎,你若是及第了,我自是衷心为你欢喜的!不要让我,也不要让你二叔对你失望。”

    说完章楶言毕而去。

    当日章丘失魂落魄地回了家。

    哪知两日后,章实于氏发现章丘突然不见了。

    章实于氏十七娘将家里国子监都找遍了,却没见得章丘的踪迹。夫妻二人都急得发慌,等章越回家后告知了他这事。

    章越对他们道:“阿溪是個有分寸的孩子,不会有不辞而别的事。”

    第二日,章丘在太学里最要好的同窗张商英来到章府。

    张商英乃秘书丞张唐英的弟弟,是蜀州新津县人士。章越与张唐英颇有来往,此人也是能言敢谏,在曹太后垂帘事上坚决地站在了官家一边。

    张商英作为官宦子弟,也入了国子监读书,因此与章丘相交莫逆,以往也时常至章府上。章实于氏也如对郭林那般,厚待张商英。而且张商英很有才华,这一科也是榜上有名。

    张商英到了家中先向章实,于氏问好,然后交给了他们章丘的一封书信。

    章实展信一看,气得差点当场没有晕过去。

    原来章丘偷偷摸了家里些许钱财便离家出走了。他与章实于氏说要去杖游川蜀,去张商英的老家一趟莫约半年的功夫,令他们二人不必挂念。

    至于这一科进士他便不考了,等下一科再考便是。

    章丘还说这一科他没发挥好,且是谅荫榜如何如何,不和他心意等等。

    总之他便不考了。

    章越读完了信,也是觉得自己的血压有些控制不住,一阵阵头晕目眩。

    如此任性,不与家里商量一声,便自己作了决定,这与当初离家出走的章惇有什么分别?

    章实道:“不行,立即派人去追。追回来考试!”

    张商英在旁没心没肺地道:“章太常怕是赶不上了,阿溪是坐着我们张家的返蜀的商队昨日一早便出发的,就算派人追上,也是来不及回来参加第二场了。”

    章实大怒道:“张二,犬子是造了什么孽认识得你。我章家素来待你不薄,你怎地如此回报,你这般是坏了他的功名可知?”

    张商英道:“叔父,你这么说便不对了,我与阿溪是莫逆之交,他有事求到我,就算再难的事我也要替他办到。再说了,你所要给他的未必他也想要。既是阿溪不愿考这一科,我们不如成全他便是。”

    章越看着张商英道:“好啊,你就是这么当朋友的。”

    张商英对章越道:“在下这么作不对的地方,还请章太常多指教!”

    章实将一个瓷瓶砸在地上对张商英道:“你给我滚出去,以后不要再进章家这个门。”

    张商英见此着实吓了一跳,脸上有些委屈,章越道:“罢了罢了,哥哥,事已至此说什么也是无益。”

    “阿溪素来听话孝顺,但如此乖巧的孩子,反而会有惊人之举,是我看走了眼。张二郎,我家阿溪此去川蜀就劳你张家照顾了。”

    章实听了道:“三哥儿你还真让他去川蜀啊?这么远的地方。”

    张商英道:“叔父放心,阿溪一路上都有我张家的商队护持,同时我也写了书信寄往家乡,让他们好生招待,阿溪绝不会有什么闪失。”

    章越道:“哥哥,就由他去吧,阿溪也不小了,自己作的事便自己当着。”

    正当这时章访,章楶到了章府,原来他们也收到了章丘的书信。

四百七十八章 新三司使

    章访,章楶二人亲自上门。

    “这么说质夫是与阿溪言语过的,是你亲自劝的?”

    章楶满额是汗道:“越哥儿…”

    “谁与你是越哥儿?”章越斥道。

    章楶深吸了一口气道:“章太常,此事是我考虑不周全,我是劝阿溪继续考,我自己弃榜,我想他能承情……”

    章楶言语一通。

    章越道:“你要弃榜自己便弃是了, 为何非要言语一声?还说不是处心积虑。”

    章楶低下头道:“章太常,我知道此刻我说什么都是无用,但是我与阿溪相交一场,无论如何都不会害他。”

    说完章楶抬起头道:“章太常,我问心无愧。”

    章楶说完,章实颓然道:“你走吧,我不愿再听了。”

    章访对章越道:“此事我事先实在不知, 我后来细细想过了无论是阿溪还是犬子, 我都不愿让他们抛榜。”

    章越道:“叔父事到如今多说无益,如今是我侄儿弃了榜,令郎却得以高中。”

    “你们说此事乃无心,我也愿信,但事已至此有心无心又有何别呢?不要再说了,否则……”

    章访,章楶听章越这么说,皆无颜再留下去狼狈离去。

    章越对郁闷不已的章实道:“我看章质夫未必是成心的,此事是阿溪自己选的,他啊真是让人不省心。”

    “如今也唯有如此了。”

    章实于氏对望一眼,皆是难过。。

    随即省试放榜,因为没有殿试,省试第一即如同于状元。最后是省元是彭汝砺,潘阳人士。

    因未经殿试,前三名只授予初等幕职官待遇与嘉祐六年八年科举时的榜眼相同。

    至于章楶得了锁厅试第一,故而也可称之为省元。

    这一科名士不少, 不一一细表。

    却说省试之后苏轼已从凤翔府回京述职, 被韩琦安排馆试。

    苏轼馆试时写了《孔子从先进论》,《春秋定天下邪正论》,得到了众翰林们的一致称赞,又得了第三等的名次。

    这与他制科三等一般都是旷古盛事。

    苏轼判登闻鼓院留在汴京侍奉老夫,而苏辙去大名府出任推官。

    如今苏轼的官职全称是大理寺丞,直史馆,判登闻鼓院。

    苏辙要离京,苏轼刚回京,章越宴请二人至家中吃酒。

    苏轼授直史馆之职,让章越嘀咕一二。章越是直集贤院正好低于直史馆。

    三馆一阁。

    昭文馆地位最高,次史馆,次集贤院,秘阁最低。

    宰相排名也是如此,昭文相最高,次史馆相。

    不过章越本官却比苏轼高两阶。

    这没别的意思,当官之人若说心底不比来比去,根本是不可能的。

    苏轼授新职后,照例要见皇帝,苏辙对苏轼道:“哥哥此次见官家谢恩,要谨慎说话,官家要你应承什么切不可一口答允。”

    苏轼问道:“为何?”

    章越心道,苏轼这人五维皆满,唯独政治这块技能点没加上去?

    苏辙道:“我之前听度之所言的。他在朝中听到什么风声。”

    苏轼沉默,如今官家正器重着他,韩琦说官家未登基便听说他的名声,欲重用他为知制诰,被韩琦反对了,又要苏轼修起居注也为韩琦阻止,最后才召试馆职。

    章越道:“近来官家欲四处进人,如周孟阳,王广渊都是王府旧人,皆欲重用。”

    苏轼道:“官家方登基进人也是当然。”

    章越道:“进人是好,不过四月之后即是先帝大祥之期已满,到时候必定重议濮王封号。子瞻兄在京中朋友众多,到时候邀你去问,如何答之?”

    苏轼笑道:“原来如此,先帝让国给官家,既承其业,即是称皇考。礼法所在便是如此,无可争议。”

    章越苏辙对视一眼,皆露出无可奈何之色。

    苏辙道:“可是哥哥这般说便得罪了官家,这边官家欲重用你,那边你又…若传至官家耳里,岂非生恨。”

    章越心道何止如此,你苏轼这般讲,欧阳修也会很伤心的。

    苏轼道:“不错,子由说得有理。不过既是好友也不会如此乱传。我相信不负人家,人家也不会负我,论识人的眼光我还是有一些的。再说如今政治清明,哪有这么多小人。”

    苏辙道:“哥哥你忘了王介甫吗?”

    苏轼道:“王介甫只是不近人情,并非是小人,他也是一个胸怀天下的人。九三郎看人不是这么看的。”

    苏轼又道:“其实我不愿到京中为官…我素来是有什么说什么的性子。不过我绝没有不敬官家的意思。”

    章越道:“子瞻兄,天下事坏也坏这里,害你的都是身边人,今日是朋友,明日就拿你的话来断章取义。”

    苏辙重重地点点头,也是赞同章越的意思。

    苏轼在章越,苏辙的一致要求下,勉强同意不轻易表达自己对皇伯皇考的看法。

    三人继续喝酒,苏轼讲了自己从凤翔回京一件趣事。

    他随员路上中了邪,旁人都说是得罪了山神。苏轼去山神祷告。

    祷告后苏轼继续上路突然风沙扑面。旁人都劝他说山神还未息怒,不要前往,回去继续祷告。

    苏轼说我命由我不由人,说完继续走,最后风沙小了,随员也恢复了清醒。

    说到这里,三人都是大笑。

    苏轼又说到因修皇陵,从陕西拉大木至汴京,百姓困顿不堪劳役,自己也是费了很大的劲方才完成差事,其中被上司不解。

    苏轼不住说些他在凤翔府的事,有痛苦有磨练,哀叹民生多艰,但最后都化作了佐酒菜。

    待问到章越时,章越便简单说了一番交引监的事。章越说得举重若轻。

    三人这酒一直喝到半夜。

    治平二年四月。

    章丘从蜀中送信而来报平安,这也让一直为他担心的章越一家稍稍放心。

    而这时官家下旨让礼官及待制以上,商议他生父濮王的名号问题。

    濮议之争就此展开,朝中大臣们也分裂作两派。

    一派是以中书宰相韩琦,曾公亮,欧阳修为首的中书派。

    还有一派即是司马光,吕诲挑头的台谏派。

    朝臣们多站在台谏派的一边,指责中书派迎合官家的顾私亲之举,唯有刘敞,曾巩等少数人站在中书派一边。

    章越知道这濮议之争既开了头,也就一时停不了了。

    他虽身为朝官,但不在待制之内,如今也不在太常礼院供差,故而避免了这场濮议之争。

    如今他只是一心在交引监。

    洛阳,陕西的分引所都办了起来,都是生意红火。

    而新任三司使吕公弼也是走马上任。

    吕公弼的兄长吕公著如今任户部副使,兄弟二人把住了大宋朝的钱袋子。

    之前在濮王之议上,有官员建议称呼濮王为皇伯,吕公著当面说:“皇伯这是真宗来称呼太祖的,怎能施于濮王。”

    因为站队官家成功,吕公著,吕公弼两兄弟得到了重用。

    结果吕公弼上任三司使不久,濮议之争正式开始了,一群官员怒气冲冲地找吕公著质问,当初说不应该称皇伯的那个人就是你吗?

    当初你爹吕夷简多少受先帝的信任,给了你们吕家如今这泼天的富贵,但新君登基,你这个浓眉大眼的吕公著为了荣华富贵就背叛了先帝了吗?

    吕公著十分鸡贼地反驳道:“胡说八道,我当初只是不赞成称皇伯,但我也没有说过赞成称皇考的话啊。称皇考有两个父亲的嫌疑,濮王讳可以避于陛下面前,不应与七庙同讳。总之言之,我是这个意思,你们千万乱传啊!”

    章越听完笑了,吕公著这手两面派玩得真不好啊,他之所以劝苏轼谨慎说话,就是防止这個情况。

    吕公弼新官上任,自有接风宴。酒宴就在三司官署之中,,章越等判官同至赴宴。

    章越看着吕公弼不苟言笑的样子,心想此人莫非老阴逼。

    吕公弼还未到任前,不止一位三司官员对章越说,此人是吕氏诸子中最似吕夷简的人。

    酒过三巡,吕公弼对下僚们言道:“当初本官为群牧使时,官家还是藩王,有次得了劣马,官家请我换我不换。这一次本官出任三司使,官家赐对时问我当时为何不换?”

    “本官道,国法所在,不容更易,若每个藩王都要换马,那么朝廷的威信何在?官家听后对我道,当时我就知道卿之为人了,以往蔡计相主三司时,朝廷有时找他办事,他常常不能立即决断,故而三司多留事。卿继蔡计相后,如何为之?”

    章越等三司官员听了都是心道,什么叫朝廷找蔡襄办事?是官家找蔡襄通融些钱财给他私用,蔡襄都不肯而已。

    吕公弼道:“吾当时与官家道,蔡计相十分勤于公事,未尝有任何旷失之处。”

    众官员们听了都纷纷点头心道,这话说得好。

    吕公弼并没有皇帝提拔他而跪舔皇帝,这是官员的节操所在。

    吕公弼道:“本官新任之前,不论你们是如何传我的,我都不与你们计较,但有句话我要与你们说在前头,当初蔡计相立得规矩如何便是如何,吾萧规曹随,你们不可改之!”

    三司众官员一并道:“谨奉省主之命。”

    下面一个个官员上去敬酒,轮到章越时,吕公弼对章越道:“章太常,明日你到厅来,本官有话与你说。”

四百七十九章 大腿

    次日,章越至三司使公厅时,但见不少官吏频繁地进出。他将三司衙门以往的积年旧帐都堆放在吕公弼身旁的十几张案几上。

    每张案几后都坐着一名书生,拿着算筹在摆算对账。

    吕公弼坐在一张桌案后,神色凝重地翻看着账册,见了章越道:“章太常先坐。”

    章越与吕公弼见过几次面,但没有过深谈。

    吕公弼又看了一会的帐, 用手指揉了揉眼眶然后道:“忠彦常在本官面前谈太常的名字,他说你是他朋友中最能干,也是最要好的。”

    “这话师朴谬赞了,论人情练达我不如师朴多矣。”章越想到,韩忠彦对吕公弼这岳父的评价,那是见了他的面,能有多远即跑多远。

    吕公弼道:“官家让本使根穷陕西财用匮乏之事,故而本使如今审核陕西五路财务之申报与审核之结算上, 官吏是否有隐瞒舞弊之所为。”

    “但是从庆历以来的籍册便是汗牛充栋,要查三司省帐与地方州县开支出入,是否有大额之亏空之嫌疑,所费之力甚巨。仔细查去仅解盐一项,我下面十几个人查了三日三夜也未查个究竟,其他数字更几十倍于解盐,要查到何年何月?”

    章越道:“启禀省主,下官听过一句话,有些事不上秤没有四两,上了秤一千斤也打不住。若真不细查,怕是账目确实说不清。”

    吕公弼闻言失笑道:“章太常此话说得好。。西边就是这般,秦凤永兴两路尤其是兵少,财用不足,官家怀疑地方监司于账目上作手脚。如今西夏正在侵攻陕西,我们却查当地文武官员的帐, 怕是引得军心不稳啊。我这里查实了一旦报上去, 陕西一路有多少人要夺官罢职?会不会滋扰地方?””

    章越心道难道吕公弼要违背官家与中书的意思。

    但章越转念想来, 三司本来就独立性很强, 不需对任何人负责。

    历史上王安石先后推举薛向与曾布出任三司使, 但薛向与曾布出任三司使后却都不约而同地与王安石翻脸,在政见上相左。

    期间有王安石个人的原因,也是因为三司的独立性。

    这是为何三司能与中书与枢密并立的缘故。

    难道吕公弼上任第一天就要反对官家给他的安排?需知吕公弼只是权三司公事。因为三司的权力太大,故而官家中书有意识地对三司进行削弱,除了蔡襄外,后来的三司使前面都要加个权字。

    吕公弼道:“我面见官家时,听他数度谈及了交引监……”

    章越心底一凛。

    吕公弼道:“官家说交引监如今很有钱,本官之前心底没数,但听说去年交引监年末分红了九十一万贯可有?”

    章越道:“确实有这么多,去年交引监岁入三百八十万五千贯,盈余一百二十七万两千贯,分红九十一万贯,每股派息七贯,最后还剩三十六万两千贯!”

    吕公弼问道:“为何交引监如此能盈利?”

    章越道:“回禀省主,天下之生计分三等,一等食劳力,一等食利润,还有一等食资本。好比开个酒肆,伙计出卖劳力,干得再卖力也不过是個温饱,酒肆店家虽雇得那么多伙计,但即是经营便有赚有赔,一个不小心即关门大吉,但唯独将地租给店家作酒肆的地主那是稳赚不赔。”

    “天下最容易上手又最不容易折本的,便是这钱能生钱的营生。不恰巧这交引监便是这钱能生钱的营生。”

    吕公弼道:“难怪汴京到处遍地是交引所与质库了。”

    吕公弼道:“西北如今有那么大的窟窿要堵,本使以为如今与其想着节流不如开源。交引监如今有这么多的钱财,本使以为资助西北军费,三司责无旁贷啊。”

    章越心想,难怪了,你吕公弼原来一早就打我交引监的主意。

    章越道:“省主给是不难,但有句话说在前头,本所十三万股中,陕西运司是五万股,本司是两万五千股。去年年底分红,陕西运司便已拿走了三十五万贯,本司也拿去了十七万五千贯。”

    “若是今年一旦将钱财挪作西北之用,那么年末的分红便是大大缩水。陕西运司与本司的钱也是拿少了。”

    “这……”吕公弼道,“但是官家的意思,又不好不给。你看还有什么办法?”

    章越道:“下官以为可以拿出十万贯作为西北军费,再多怕是股东们便不肯了。”

    吕公弼闻言摇了摇头道:“不妥,不妥。”

    章越又说了几个法子,吕公弼一并翻地。章越心道,吕公弼这也不肯,那也不肯,那他的意思自己已是明白了。

    见吕公弼左右不肯道出自己的意思,章越索性装傻充愣。

    最后吕公弼忍不住道:“我听说官家近来要修建御园开支怕是不小。”

    章越随口应了几句便是不顺着吕公弼的意思往下说。

    吕公弼频频目视章越,章越就是装着不知道。吕公弼最后道:“章太常先回去,本使再想想办法。”

    章越起身道:“下官告退。”

    章越走出大厅时不由觉得好笑,果然啊,吕公弼与吕公著是真兄弟啊!

    都是一个套路。

    吕公弼这边在上任接风宴上,对官员们说是要对蔡襄萧规曹随,继续保持三司的独立性不倾向任何一方。

    无论是中书,还是官家,谁的帐咱们也不卖。

    但今日呢?

    吕公弼找自己便是暗示自己给官家塞钱了。

    果真是说一套作一套啊,老吕家的人都这么阴么?

    不过章越心想,吕公弼说得这不是笑话么?自己若真肯塞钱,还愿等到今天?若是吕公弼真敢强迫自己,章越立即二话不说带着交引监叛变,投向中书。

    不过章越还是不愿意走到这一步,与一把手作对是没有好处的。

    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走这条路。

    那么自己应该怎么办呢?

    故而章越还是老人老办法——抱大腿!

    他写了一封信给岳父吴充,让他出面替自己给吕公弼说项。在岳父回京之前,自己面对吕公弼则是能扛就扛。

    这时候让岳父回京述职的调令已至,岳父正已是赶往京师的路途之中。

    治平二年六月,淮南转运使吴充回京叙职。

    却说官家在登基前,便早已经听说过吴充的名声。官家多次与左右大臣说,吴充当年为吴王宫教授时,所书的宗室六箴他抄写了很多遍呢。

    到了官家亲政之后,多次向韩琦询问吴充的近况。

    欧阳修是吴充的亲家与挚友,也是乐意向官家推荐。最后吴充得以入京,蒙官家恩典越次入对!

四百八十章 翁婿

    崇政殿后殿中。

    官家正在接见吴充。

    閤门排见常参官中,吴充本是要排在几天后方见的,不过官家有旨意,让吴充到京后不次入见。

    故而吴充没有去朝集院,直接入宫觐见了官家。一身绯袍的吴充走入殿门,经内侍的引领下走入殿中。

    吴充想起先帝在位时,自己来京见驾, 因当时自己身体不适,项上长了一个疖。先帝见之掩鼻,然后对执政言道:“吴充病矣。”

    故而吴充任了三任转运使,也没调到京中为官。

    吴充来京时便听说,如今朝中因濮议之事闹得很凶,大臣们分作两派。自己的亲家欧阳修甚至当殿与反对的谏台官员们舌战了一番。

    吴充受欧阳修推举入京,如今说话自是谨慎。

    吴充在后殿见了官家, 官家给吴充赐坐并问了一番淮东路之事。

    吴充一一据实说了。。

    看得出官家对自己的应答很是满意,官家道:“卿曾知陕州, 又三任转运使,可谓熟练庶政。如今西北军费吃紧,朝中不少大臣言乃西北州县的官员在吃朝廷的亏空。”

    “朕要三司使穷计陕西开支,以省帐与地方账目核对,但三司使却多有推阻,言账目实在浩瀚。朕打算找一个能手辅之三司使,若此事由卿来办需多少时日?”

    吴充很谨慎道:“三司的帐,臣不清楚,不过账籍再多,只要有个首尾也是可以查之,怕是下面官官相护不肯查。但此事既是陛下咨臣,臣想当在三司里再设一个帐司,专门以核对各部之帐。”

    官家听了斟酌道:“再设一个帐司确实是好主意,臣将此事与中书, 三司使商议一番。”

    官家说到这里道:“吴卿真是为朕打算多矣, 来人, 传旨下去,赐吴卿三品服色!”

    吴充闻言不由又惊又喜当堂谢恩。

    宋朝公服三品以上用紫, 五品以上用朱。

    吴充在地方任转运使时穿得是紫袍,这是借紫,这是对一省长官转运使的优厚,允许他们越级使用公服。

    不过转运使任满还朝后,却要还回原来的服色,故而吴充是穿绯袍面君。

    如今官家赐紫袍给吴充,不由令他又是高兴又是担心。

    离开殿门后,吴充走出东华门,但见三個儿子吴安诗,吴安持,吴安时皆在等候,此外还有大女婿欧阳发。

    吴充见了几人点了点头,吴安诗不由问道:“爹爹,官家见了你如何分说?”

    吴充斥道:“君臣私下奏对,也是你可以知道得?”

    吴安诗讪讪地道:“爹爹,此间又没有外人。”

    吴充打量了一眼吴安诗道:“汝刚刚丧妻,怎还穿得这般?哼!”

    吴安诗见吴充面色不敢说话。

    吴充对众人道:“方才面君,官家赐了我一身紫袍。”

    几人听了都是大喜,吴安持笑道:“娘说,爹爹之前在任群牧判官时,先帝赐爹爹五品服色,如今见了新君怕是又要换一身衣裳,竟是说准了。”

    吴充微微笑了笑,与欧阳发问了几句欧阳修的近况然后道:“先回府再说。”

    然后吴充对吴安时道:“你与我一车!”

    吴安时依命跟从。

    吴安持对吴安诗道:“爹娘疼幼子,祖父祖母疼长孙,我在中间两头不靠。”

    吴安诗道:“说什么话呢?你的好岳父对你不是看重得紧么?”

    当即一行人回府,吴充回了府前,吴大娘子,十七娘,王氏都在府里一面与李太君说着话,一面等候吴充。

    等吴充到了,众人都上前迎接。

    吴充见了李太君笑问道:“大房那边知会了么?”

    李太君笑道:“没知会他们,不过他们都知你这几日回京,本以为你还要去朝集院住两天,没料到官家越次召对。”

    吴充点了点头,但见一旁孩童叫道:“爷爷,爷爷。”

    吴充见了几个孙儿点了点头,又见到十七娘正牵着一个足岁多的孩童,当下排开众人上前仔细打量。

    这孩童也不认生,看着吴充一脸笑嘻嘻的。

    吴充喜上眉梢连笑着道:“好!好!好!”

    一旁李太君对吴充道:“老爷,这娃是像爹爹多些,还是像娘亲多些?”

    吴充看了一会笑道:“这眉毛鼻子像爹爹,其他都似咱们吴家的。”

    说完满屋子的人都笑了起来。

    十七娘笑着对孩童道:“叫外公!”

    孩童只道了一个字:“公!”

    “好好好!”吴充笑得眉头都舒展开来,当即抱起孩童让他坐在怀中。

    一旁吴安持对吴安诗道:“不是说祖父爱长孙么?怎么爹爹这回谁也不看,倒疼起了外孙?”

    吴安诗面无表情地道:“谁叫他爹爹是状元公,如今又是朝官。咱们爹妈也真会看人下碟。”

    吴安持道:“要不然怎么说女婿是一手挑的,但儿子却没得挑!”

    兄弟二人一脸郁闷。

    但听吴充对十七娘道:“此子双目炯炯有神,你要多用心的栽培,好好的读书,且不可因疼爱而宠溺。”

    十七娘听了满心欢喜言道:“女儿谨记教诲。”

    李太君则笑着对十七娘道:“听见了吧,你爹爹看人的眼光那可是天下无双!他说的一定错不了。”

    一家人闻言又笑了。

    正说话间,外头报说十七姑爷回来了。

    但见章越穿着一身绯袍,众人都知道他是刚退衙过来的,故而也没来得及更衣。

    要知道吴充也是十七岁中进士,但他三十五岁时才穿上绯袍,但章越不过二十岁已是绯袍。

    章越见了儿子坐在吴充怀中不由一愣,然后行礼道:“小婿见过泰山!”

    吴充见章越一副紧赶慢赶而来样子点了点头道:“坐下,喝口茶再说话。”

    章越坐到了十七娘身旁,一旁挨着欧阳发与吴大娘子,而上首是吴充李太君,对面则是吴安诗等。

    仆人给章越端了茶,十七娘叮嘱道:“慢着喝,小心茶烫!”

    章越赶路而来,自是口干舌燥听了十七娘的话自是顿了顿。

    一旁李太君斥下人道:“没看见姑爷赶路来的,热茶如何喝得下,立即换盏温茶来。”

    吴充则道:“温茶不好,还是来碗汤饮子吧。”

    吴充,李太君你一言我一语,吴家下人立即给章越端了汤饮子。

    章越一口气咕嘟咕嘟地喝下,十七娘见了拿巾帕给章越拭了拭额上的汗。

    见章越与十七娘夫妻如此,吴充与李太君皆是欣慰地笑了。

四百八十一章 翁婿联手

    吴家上下都看得出吴充与李太君对章越的看重。

    吴安持他与章越平日尚交好,但令吴安诗却有些不是滋味。

    章越一口饮子喝下后,顿时觉得生津,唐宋的饮子就相当于王老吉,五谷杂粮,说是药材其实就是一等饮料。

    章越笑道:“家里的紫苏饮子再好不过了,小婿每次来都要喝上一碗。”

    吴充, 李太君脸上都是笑意。吴充对李太君道:“既是如此多包些紫苏饮子,让三郎带回家去。”

    李太君笑道:“老爷有所不知。这紫苏饮子方子不难,只是熬八个时辰,还要三蒸三温方可。”

    吴充恍然。

    李太君笑道:“如今老爷也回朝,我看你们翁婿同朝为官,以后多半又在同一个衙门公事, 三郎放衙后便来府上喝碗茶汤好了。”

    章越笑道:“太好了,那小婿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看着翁婿和睦的样子, 一旁的吴大娘子心底则想到, 为何说是榜下择婿呢?以往每次放榜官员们为了争个进士女婿几乎都打破了头。

    甚至连堂堂宰相也不例外,为了争个女婿,不顾脸面亲自下场。

    很多高官的儿子多不成器,难以栽培,或许不愿吃读书考进士的苦,为了免得富不过三代,故而高官们都着重培养女婿。

    自己的夫君欧阳发,爹娘们其实也曾寄予厚望。不过欧阳发却一直迟迟考不上进士,如今更不可能了。故而这一次回门十七娘风风光光的,倒是把自己这个作姐姐的比下去的。

    吴大娘子心底不由有等怨气,为何十七的命这么好,爹娘如此费心替他挑这般佳婿,而自己却,当然当初欧阳发也不是不好, 只是和章越一比……十七娘是她妹妹, 吴大娘子也知怨气不能朝她去,那这气朝谁撒去?

    “娘子吃個李子……”欧阳发笑着递来给削好的李子。

    “不吃……”吴大娘子给欧阳发甩了一个脸色。

    欧阳发一愣, 不免想到,不吃就不吃么,自家娘子无缘无故生什么气么?真是莫名其妙!

    一旁吴安诗对欧阳发投以同情的眼光。

    之后一家人吃饭,饭吃完后,吴充让章越随自己至书房聊天。

    吴安诗,吴安持,欧阳发看着这一幕不由感慨了一番,吴充找他们说话,除了说些家事还能说什么?

    但吴充找章越却可以说朝堂上的事。

    大家有心要插嘴也说不上话啊!

    书房里,吴充让章越坐下后道:“我在河东时听过你直谏官家的事……”

    章越道:“小婿当时一时冲动,不及细想,故而冒失而言……”

    吴充道:“老夫不是指责你,为人臣者怎可无刚骨,当初先帝要封温成皇后,我与欧阳公冒犯上谏,最后我出贬知高邮军,数月之后,先帝又调我回京为群牧使判官, 还赐五品服色嘉奖之……”

    章越明白,岳父也有年轻时, 硬刚皇帝之举。

    所以嘛,什么官家觉得岳父身子不好不愿让他在京都是假的,原因是你当众顶撞过他。

    不过仁宗皇帝也没办法拿官员如何。

    岳父贬去高邮军不过数月,仁宗即迫于舆论压力,不得不将他召还回朝,还赏了一个五品服色,过了一阵才被打发至地方磨练。

    “若事事不敢拒之,那么官也不要当了。衙门之间的倾轧侵占,衙门内部争权夺利都是数不胜数,若事事都要忍字了之,下一次再有人侵至头上,又当如何?官场之上官声最要紧,你如今犯颜直谏的名声很好,固然一时失了官家的圣意,但是你是一个要事功的官员,有这个名声在身,以后行走在官场上,旁人就要多掂量掂量了。”

    章越道:“老泰山的话的小婿明白了,这就是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今日你不去争,明日就有人欺至你头上来!”

    吴充点点头道:“正是这个意思,但也不是这个意思。争字不能放在面上,而是要放在里面,好比这静字藏了一个争字,作到这一点你方算是入门。”

    “同样既是为官,有一句话你要记在心底,念高危,则思谦冲而自牧;惧满盈,则思江海下百川。”

    章越问道:“小婿受教了,敢问老泰山,如今官家心底到底意欲如何?”

    吴充道:“自古以来,君王登基之后,无不想有一番振作的。你不是善易经么?拿着乾卦看一遍,依卦辞而行是。”

    “九一是潜龙勿用,君王登基后都要谅阴三年,不敢轻易有所举动,九二是见龙在田,利见大人,这时即是招揽党羽,寻找支持,到了九三九四则是转折之时,君王能否成事还是在看是否终日乾乾,夕惕若厉,九四或跃或渊,成则是九五飞龙在天,不成者就蛰伏于深渊。”

    “读了乾卦你便知道,古往今来的帝王都是如此。所以不用揣测皇帝在想什么,万变不离其宗。”

    章越恍然大悟,然后问道:“那么官家起濮王之议,是九二还是九三?”

    吴充道:“略急了些许,但也不算是昏招。不过濮王之议之事,咱们翁婿尚不用牵扯,明哲保身为重。我这次八成是要堂除度支副使。而今日面圣,官家亲口叮嘱要我一上任即辅助三司使查陕西诸路的帐……”

    章越一听心道,这可是得罪人的事啊。

    章越道:“计相曾寻我谈过此事,我探听他的口风,他似怕得罪人故而设法拖之……”

    吴充道:“我早有所知,否则官家既委了他查账,又怎么会要我协力。”

    章越不是不厌恶陕西各路官吏大举贪污,亏空军费之举,但是得罪的人事不好干啊!

    这一查若查到底,要得罪多少官员?陕西各路有几个官员是干净的?这事说白了就是不上秤没四两重,上了秤一千斤打不住。

    吴充道:“此中分寸我自省得,不过如今我新官上任,不可违背皇命,那么第一件事就要将帐查清楚……”

    章越心底直呼溜溜溜,岳父牛逼啊,这事都敢往身上揽。

    为了作假账,陕西各路官员肯定已经贿赂好了度支司的上下官吏,吴充要查账第一个要对付就是自己衙门的属吏。

    吴充道:过从庆历以来,陕西诸路的账目浩瀚,以如今度支司的书手光将帐查清楚怕是最少要用三个月。更何况我怕其中有猫腻,因为陕西诸路为作了作帐,必是行贿本司之内的胥吏书手。”

    “故而这一次查账,我打算调伱们交引监的人手来办此事!”

    章越一听当即拍胸脯道:“老泰山此事不在话下。要多少给多少,本司别的不多,但熟悉于账册之人手却是不少。”

    吴充听了欣然地点点头。

    数日后,吴充的任命正式下达。

    入驻度支司。

    三司最高长官是三司使,原来有三司副使,但被革除了。

    之后三司各设一个副使,签署其公事。

    度支副使,相当于度支司的一把手。

    同时度支副使于三司使,是一个介于下级和副手的地位。

    吴充出任度支副使时,第一件事便是向各司判官及属吏们宣布,自己奉了皇命要会计庆历以后陕西各州县的帐籍!

    判官与属吏们听后都是不以为然,这事有说不是和没说一样么?

    吕公弼上任后第一件事便是要查陕西各州县的帐,但最后呢?最后不了了之,此举是犯众怒的。

    一个是卷宗太多繁多,另一个就是大家不愿意查。

    反正说辞都想好了,帐不是在那么?

    整整一个库房一堆的账册,你吴充有本事自己一个个去查。

    反正各等阴阻的手段在衙门中简直不要太多。

    吴充一下令后,下面官吏十分积极地将陕西的卷宗账籍一卷一卷地堆成了一座大山放在屋里,再派出十几名‘慢手’,也就是衙门有名的上了年纪的,老眼昏花的书手负责查账。

    下面的官吏们准备好这些后再看他笑话。

    吴充见众下面官吏勾结起来怠慢没有说话,头两日都是坐在公厅里看书,至于查账的进度不问一句。

    到了第三日起,吴充到了库房里一看,两日过去了,十几个书手的工作量几乎忽略不计。

    甚至库房里十几个书手,只有五六人在做事,其他人都在偷懒。

    于是吴充大怒训斥了一番这些怠慢的官吏们,众官吏们都是偷笑,至于面上都是诚惶诚恐地接受了批评。

    次日之时,吴充专门拨一间库房,之后从交引监调来五十名书手来查账。

    众人都知道如今管勾交引监的章越,是吴充的女婿。

    见此五十名书手抵达度支司,度支司的众官吏们才知道吴充要玩真格的查账了,顿时一时都有人慌了手脚。

    当夜就有两名书吏至吴充官厅承认自己有弊情,暗中收了陕西官员的贿赂作假账。

    吴充没有摆出严查到底的架势,而是好言安抚了这两名书吏,与他们说这是自己上任以前的事,自己绝不会动手追究二人责任。二人闻言后是感激涕零。

    这便是章越从吴充那听来入主三司副使后十几日的事,在岳父的点拨下,他开始了解之前他所言官场斗争的精髓。

四百八十二章 章越的发明

    如今三司度支厅又是一番模样。

    来自交引监的书手都勤练干事之人,在他们清理之下,陕西诸路的帐籍飞快审理账册渐渐有了眉目。

    吴充与章越联手施为,遭到了三司官吏不满,有大臣便与韩琦,曾公亮言,章越为三司盐铁判官, 吴充又为三司度支副使,如此翁婿同在一个衙门办事可乎?

    韩琦直接回了吕公弼是三司使,吕公著是三司户部副使,兄弟二人同在三司皆可,那么翁婿又有什么不行呢?

    然后官员们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说按规矩吏部的差遣满三年而代还, 而堂除官两年而代, 章越管勾交引监已满两年,当堂除新职。

    韩琦回道,三司判官者,前朝皆有久任不在此列。

    韩琦甚至还想了想,章越确实任满三司判官两年,于是将原先权判盐铁司的权字取消了。而如今章越升任朝官,也从原先管勾交引监,改为判交引监。

    宋朝差遣,以判字最高,知为其次。

    比如大员请郡,如原枢密使张升卸枢密使外任许州,就是判许州,而一般京朝官任州官只是称为知州。

    两事一出,章越在交引监的位置反而是稳了。

    官家就算不喜欢章越,但也知道什么是办事的官员, 他要查陕西诸路的帐,吕公弼到任数月,一点声响也没有,唯有吴充和章越不折不扣地执行了他的旨意。

    加之濮议一起, 吕公著蛇鼠两端之事, 令官家震怒。

    故而吕公弼被罢三司使,吕公著亦罢了户部副使。

    户部副使改由燕度出任,至于三司使选来选去,则突然给了韩绛。

    韩绛之前弹劾富弼出外,如今富弼卸了枢密使之职,韩绛也被召还回京。

    韩绛知成都时,很有政绩,被韩琦请会京师本是要出任权知开封府,但因吕公弼离任三司使,韩绛还到京便改职出任了三司使。

    而原先知杭州的沈遘,则出任权知开封府。

    至于富弼离任后空缺的枢密使之位,官家本要欧阳修继之,不过欧阳修再三推辞不肯就任。

    欧阳修之所以不愿出任枢密使是因在濮议之中,被王珪,贾黯,范镇等反对。

    官家要认爹,于是欧阳修出面举例, 出继之子对所有父母都称父母, 譬如汉宣帝刘病已, 汉光武帝刘秀。结果被贾黯, 范镇引经据典被驳倒了。

    这时候曹太后也下手书,斥责韩琦欧阳修等中书不可以在先帝尸骨未寒的时候,提出皇考之说来,帮官家认爹。

    然后吕诲,司马光站出来批评官家和欧阳修,反复强调官家你是小宗继大宗,称生父为皇考就是忘恩负义之举。

    如今中书与台谏两派斗争激烈,提出出继之子都称父母的欧阳修,在这时候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而出任枢密使。

    最后官家将老家休养的文彦博请出山出任枢密使了,而让吕公弼,陈升之出任枢密副使。

    章越看了一圈,发现都是老熟人。文彦博韩绛都是岳父的亲家,这说明岳父以后行情要涨啊!不过欧阳修倒是麻烦了。

    他为韩琦仗义助拳,不料却祸水东引,如今满朝官员的批评之声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开封府到了七月八月之末时,突连降暴雨。

    这一场雨下得极大,以至于汴河暴涨。

    三司度支厅前下着大雨。

    章越撑着伞赶至度支厅。

    但见新任三司使韩绛正在厅内与副使吴充笑谈。

    韩绛重新回朝,气色比以往更胜一筹。

    章越见到二人连忙行礼,韩绛笑着道:“我与副使正说到你呢。”

    章越忙道:“不知省主提及下官,下官有什么作得不是之处?”

    韩绛笑道:“不用紧张是我好奇之故,方才见你交引监手下书手算账,有十几人不用算筹而用得是一等串珠盘子,不知这是何物?”

    章越一听笑着道:“启禀省主,此物下官所造,下官称之为算盘。”

    “算盘?”

    韩绛,吴充都是微微讶异道:“度之还有会计之道?”

    章越笑着道:“略懂,略懂。我想起老子称言,善计者不用筹策,可知在春秋之时已用算筹,汉时曾有珠算,但如何算之早已失传。”

    “故而我看京中书手用算筹作帐,在上的一根筹计为五,在下一根筹则计作一,既是如此我何不作一个算筹之珠盘,上二珠计作十,下五珠计作五呢?再以梁木作为穿裆,恢复汉时珠算之法呢?”

    韩绛,吴充点了点头道:“确有新意。”

    说到这里,章越命人去隔壁库房算账的书手里借了一个算盘来,给韩绛与吴充演示。

    章越将算盘一整然后比划道:“如上是指拨下珠靠梁,如下是指拨下珠离梁靠边。”

    章越道:“我作算盘时有一个口诀,比如是二除,便有逢二进一,逢四进二,逢六进三,逢八进四,二一添作五!”

    “如此我便教给了交引监几个年轻的书生,让他们习之,一开始会慢些,但不久即快过了那些用算筹的老书手,久而久之如今交引监里有三分之一的书手都会用算盘了。”

    韩绛恍然道:“甚好,甚好,我三司以会计为大事,每次查账不会消多少人力料材,若是下面的书手人人都会用算盘,那会计之速不是比原先又快又省么?”

    吴充道:“我看着实可以尝试,这陕西路籍册我看本要三個月方能彻底查清,不过如今看来可省却半个月之功。”

    韩绛大喜道:“正是,正是,令婿真是奇才,连格物都如此精通。”

    章越连忙道:“省主谬赞,下官实在是愧不敢当。”

    韩绛笑道:“你莫敢不敢当,你要将这算盘之法普及咱们三司,让书手们学而用之,此事就这么定下了。”

    章越满脸苦笑,这要让用算筹几十年的老书手都改用算盘,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韩绛这才刚上任就给了自己一个不好办的差事。

    章越只能暂且答允便是。

    然后韩绛与吴充聊至:“如今查账之事渐渐有眉目,度支内部多名官吏参与了这假帐之案,陕西数路官员之挪动贪墨,竟是牵连多路官员啊。”

    吴充道:“我们如今夏贼正犯边此事怕是不易铺张,不可一查到底,但官家那边有不可不交代,故而查得多广,查得多深,还请省主决断。”

    韩绛闻言也是露出难色。

四百八十三章 有想法的韩绛

    度支厅外的大雨依旧在下着。

    雨水从檐下滴流汇入天井的沟渠之中,不少匠人正检查着各屋的顶棚,若是一旦屋顶渗水,那么存放文字的账籍必受影响。

    如今重要的账册库房顶上,都已盖上了一层毛毡子。

    “这雨水也未免下得太大了。”韩绛感叹了一句。

    然后他的目光收回看了一眼案上的算盘。

    韩绛听章越言语这算盘,已是觉得可以在三司里推广,于是下面又问章越道:“除了算盘, 还有什么可以在三司推行?”

    章越微微犹豫。

    韩绛则道:“你以往在老夫面前可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怎地如今老夫作了你的上官,倒是生分了。”

    章越想了想道:“启禀省主,下官还以为用文字为三司记账实在太过麻烦,可以化繁为简。”

    韩绛道:“如何说来?”

    章越当即提笔在纸上写‘一,二, 三……’十个字。

    然后又在这十个数字下,分别写作‘〡、〢、〣……’等符号。

    韩绛,吴充看了都是大惑不解道:“这是什么?”

    章越道:“这天下之数皆可用五根算筹摆成, 此吾称为算筹字,是由算筹变来。”

    “省主,你看这‘〡’便是一根算筹,‘〣’即是三根算筹,‘〤’可作‘四’,还有‘六’即‘〦’,一根算筹为横,一根算筹为竖这便是六,诸如此类类推。”

    “那此有何用呢?”

    章越道:“可以简化,譬如4022即是四千零二十二要从上到下写六个字,若用算筹字可以写作‘〤〇〢二’只占一格而已,似此位字可改竖为横。”

    章越所向韩绛推介的便是‘苏州码子’。

    其实阿拉伯数字很早就传入中国,但却没有在商业中应用,这是为何呢?因为中国传统的帐本都是竖式帐本, 从上往下写,如此阿拉伯数字来作帐就很不直观。

    而苏州码子就是从算筹演化而来的, 普遍用于做账,而且这帐本一般非专业人士看不懂。

    听章越详解后, 韩绛仍是有些一头雾水,不过却对吴充道:“似可以推行之。”

    吴充道:“省主,小婿不过一时兴起罢了,不说算盘,就拿这算筹字易之,在司里官吏上下会生出多少不便来。”

    韩绛道:“法无定法,只要能有利的,便可以一试。似度之这算盘便比算筹好上十倍,可是你为何不在交引监里全面推行呢?非要从新人来尝试。”

    章越心道,韩绛这步子迈得比自己还大。

    但韩绛确实很有想法。

    他在川蜀也是很有政绩,川蜀时从张咏起朝廷给券给贫民,让他们春天时持券买米,秋天时持券买盐,但久而久之券都到了富人手中。

    韩绛知蜀第一件事便是废旧券,行新券,不使富民得利。

    章越起身道:“是下官目光短浅了。”

    韩绛示意章越坐下,然后对吴充道:“令婿是可用之才, 我想起当年使河北时, 路遇一对父子欲为衙前役, 父对子说, 若是我死了,咱们家就不是双丁户,可免去你为衙前受风雪冻饿之苦了。说完其父投河自尽,其子在旁嚎哭,此为我在道旁亲眼所见。”

    “我使江南时,曾见江南有百姓将其祖母嫁人,与母分居之法以避衙前之举,此实大逆不道也。更有不少地方,贫民鬻田给官户,田归免役之家,降其户等,使其差役尽归原先同等之户。”

    “冲卿,我知蜀之前曾与令婿言之,言天下最坏莫过于衙前州役,此实在是害民无数。”

    “我问他如何更易之,令婿与我道可用免役之法,量民之户等随赋均取,还以禄仕于公之人,此法有致君泽民之意,我在川蜀曾于一县尝试行之,让百姓出钱雇衙前赴役,百姓皆称其便。”

    “但来京之后却可惜了……”

    吴充道:“哦,敢问此法为何不推行呢?”

    韩绛叹道:“此番我就任三司使,曾与司马君实等谏官言之我在蜀中推行的此法,司马君实却当着众人的面讥我,说如今衙前手掌官物,败失者破万金之产,怎么可能为了千五百钱,两斛之谷而来应役?”

    “左右官员皆是附司马君实。本司也是无法,只好作罢。”

    章越听了觉得很奇怪,因为司马光也曾建议废除衙前,他曾向仁宗提议要衙前募人而为之,但为何韩绛提出时便遭到他的反对。

    章越感觉司马光这人非常的矛盾。

    在王安石与司马光决裂之前,二人政见其实都差不多,但决裂之后,简直可以用一个在南,一个在北来形容。

    吴充又劝韩绛上疏言免役法之事,韩绛摇头道:“若司马君实不肯,此事不可为之,暂且缓一缓。”

    章越心想,就算明知不成,也先上疏让官家与百官知道免役法的存在,若能进行讨论,也是比什么话都不说来得强。

    不过韩绛没有答允,不愿与司马光撕破脸,故而此事最终没成。

    章越见此感叹,难怪历史上朱熹曾评论韩绛与王安石,说韩绛要变变不成,到了王荆公作了参政,一变就变了。

    不过韩绛也难能可贵,比起吕公著,吕公弼兄弟。

    韩绛作为世家子弟出身,不维护既得利益者的利益,而是一心想要变法改革,这在官宦世家之中已经很难得了。

    但话说回来,唯有不近人情之人,才能办得成大事。

    但韩绛还是对章越表示了支持让他将算盘与算筹字尽快推行,从交引监再至三司,立即培养一批能够上手的官吏。

    见韩绛三言两语便放手让自己为之,章越还是很高兴的。

    蔡襄当初也支持自己,不过在自己很多事上都是持反对之见的,总是说此事没有先例,你步子不要迈得太快。

    蔡襄是按照规矩办事的官员,但韩绛更讲得是效率。

    韩绛与章越商量了公事走出公厅后,却听一名官吏来报道:“省主,连日暴雨汴河溢满了,两岸的民舍皆遭水浸!”

    吴充看了一眼天色,不由道:“这雨下得真是邪气!”

    韩绛道:“不仅这雨,这汴河通至黄河,平日就是泥沙淤积,虽每年都有人清淤,但仍是一日不如一日,而且近来汴京官宦不少人侵占河道,以往包龙图为开封府尹时尚且无人敢为之,但如今却无人敢管之。”

    这时候章越出面道:“省主,一旦汴京内涝,此事不堪设想,还请早作筹谋?”

    韩绛问道:“你有何对策?”

四百八十四章 汴京大雨

    韩绛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因为如今治水的事如今不归三司管了。

    自废除三司河渠司,改以都水监治理河务后,如今提举汴京内外河渠之事都归于都水监,以及开封府长吏了。

    章越道:“启禀省主,至和三年的大水灾,坏官私田庐数万。而如今这雨势怕是更胜于当年啊!”

    一旁几名堂上老吏称是道:“不错, 章太常言之有理,今年这雨下得甚大,汴河都涨了数丈。”

    另一人道:“是啊,我看前些日子,城内的大多井水都浑了,连咱们三司内的三口井水也是满溢。”

    韩绛踱步片刻后长叹道:“官家登基这些日子, 朝中的大臣们都不知在作何?”

    章越心底也想问, 这些官员到底都在作什么?

    章越道:“三司衙门虽非洼地,但若是洪涝一起, 汴京城内必为泽国,必须未雨绸缪才是。”

    众官吏们有的点头,有的摇头。

    韩绛再度看向章越道:“你打算如何安排?”

    章越道:“需组织人手,先将本司衙门的役兵都留在衙门待命,以备水淹时抢救,其余几处都要堆满沙袋,至于官吏每日只到三分之一即是……”

    一旁的官吏道:“这未必会涝,是不是太……小题大做。”

    吴充在旁则没有言语。

    韩绛伸手摇了摇手,示意章越继续说下去。章越道:“必须有官员职守,以备不测……”

    但见章越向韩绛提议数条,最后道了一句:“当然最要紧之事,必须扒开开封城南的汴河南堤泄洪!”

    吴充闻言神情一涩,韩绛亦作色道:“章太常,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南堤那边可是有几万亩田地,数百户人家。”

    章越道:“几万亩田可以不要, 百姓可以迁至高处,但是万一水侵汴京, 死伤之人将不计其数啊!”

    韩绛摇了摇头道:“不可, 若是开封的水未至那个地步,你却扒开南堤,如此你要当多大的责任知道么?”

    章越道:“下官……下官……”

    章越本想说自己愿当这个责任,但话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

    韩绛道:“其他事我都可以依你,但唯独扒开南堤之事不可依你,切记不要惹祸上身。”

    说完韩绛即是离去。

    章越没说什么,吴充对章越道:“我与省主所见相同,不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不可扒开南堤。”

    见岳父和韩绛反对,章越不再言语,然后从三司衙门回家。

    章越沿途见汴京城虽遭大雨侵袭,不过汴水之上依旧是繁华热闹。

    汴水河上有着不少河市,河市上有着乐舞谐戏艺人表演,往日热闹时候,他们通宵达旦地在汴河上歌舞,如今虽是下雨,但住在这里的百姓, 却不当回事。

    汴河旁不少地方侵河搭起了棚子浮屋, 百姓在屋檐下看着乐人表演。

    即便是这个时候, 也不耽误汴京城的百姓过逍遥日子, 不过因为河市的存在,汴河无法按期清淤,还有官员们修建在汴河旁的住宅不少都引水入园,因此侵占了河道。

    以往包拯为开封府知府时,曾严加整治过,但包拯一去后,就无人敢得罪这些官员与乐户了。

    汴水一日淤胜一日。

    章越以往也觉得何必那么多事,看着这一副繁华热闹,歌舞升平的景象不好么?

    但如今大水逼来,汴水河道漫溢,无法顺畅排水,不由令他十分担心。

    依过去的经验汴河一淤,即是大灾。

    五丈河,汴河,蔡河,金水河这汴京四渠,承担了汴京排水的功能,此外还有内城的护城河以及池沼,街道两侧都有排水沟这是明渠,此外还有暗渠。

    但章越如今行来,但见不少沟渠上水都已是涨满,水排不出去,自己乘马经过不少街道时,看着街面上的浑水几乎淹至了马腿。

    自己家住城西南还好些,但南薰门至城东南一带,地势低洼已多为水浸,听说有些地方已是淹死了人。

    章越回到了家中时,但见十七娘正冒雨指挥的家里的下人,修补着墙上的裂缝,以及将沙袋堵往门处。

    如食物衣物之类都放至了高处。

    章越的宅子离汴河有些距离,原本是看不见的,但如今从墙头上望去却可以看见汴河几乎已逼到了面前。

    比自己家住的地势低的人家好几间屋子都已是被淹去了半间。

    章越见此吃了一惊,自己早上上衙时,这水还未淹得这么高呢?

    章越向十七娘询问,才知道原来水涨得真的很快,她已是将儿子都送去了吴府托母亲照料。

    若是水再上涨,那么她就要搬去吴府了。章越想了想觉得自己不能再耽搁了,还是要将此事上奏才是。

    当晚又下了一夜的雨,次日早朝时,章越骑马入宫。

    到了早朝时,雨仍是在绵绵的下着,本该参加早朝的官员居然只到了三分之二,打听之下章越才知道不少官员因大水满街没办法来参加早朝了。

    官员们在殿内整理着湿漉漉的衣裳,彼此说着笑话,章越已是找到了押班的御史中丞贾黯道:“中丞,可知要大水覆城了么?如今当速速禀告官家。”

    贾黯看了章越一眼,这几日他都忙着在濮议之事与中书宰相们斗智斗勇,对于大水之事没有放在心上,听了章越这么说道:“此事你不该与开封府商议么?”

    章越道:“知开封府的沈府尹从杭州调任,如今还未到京师,我曾找过府里管河渠的长吏,他说如今四渠泛滥成灾,恐至大水,他自己人微言轻,曾报至都水监,司里却置之不理。”

    贾黯失声道:“竟有此事,一会你随我去见官家禀告。”

    不久后御史中丞贾黯带着章越至后殿问起居。

    韩琦,曾公亮二人没参加早朝,早已在殿上与官家议事,他们看着对头贾黯带着章越前来不由好奇出了何事?

    官家看见章越也是眉头一皱,他可没忘了之前对方顶撞过自己的事。

    贾黯当即将事情来龙去脉向官家与两位宰相道明后,官家向章越问道:“那章卿有何主张?”

    章越道:“为今之计,唯有先疏散南堤以南的百姓,一旦雨势再大,即扒开南堤泄洪,以保汴京百姓安危。”

    但知官家听完后一拍桌案,大怒道:“章越你是何居心,你可知朕姨母的坟茔正在南堤么?”

四百八十五章 泽国

    面对官家莫名之怒,章越不由吃了一惊,这也错了?

    韩琦,曾公亮二人面对官家这样莫名之火,却没什么意料之外。官家就是这样的人,喜怒形于色,缺少上位者的城府与庄重。

    换句话说, 咱们这位官家从来不装!

    打翻韩琦的药碗,与宫人之流大谈曹皇后不是,甚至还当着一众大臣的面说,曹太后与我无恩。

    对于大臣更是如此当殿骂过枢密使张升,**裸地让蔡襄辞去三司使之职,一点余地不留给他人。

    即便官家不愿扒开南堤,也可说朕此事再考量一番, 但官家直接与章越道出自己的私心。

    韩琦,曾公亮还未开口,御史中丞贾黯已是直接道:“官家,此非仁主之词。”

    章越还未说话,韩琦,曾公亮都不吭声,没料到替自己出头的居然是贾黯。

    章越想起欧阳修对贾黯的评价,言此人性刚直,却思虑有所不至。

    贾黯如何个刚直?

    贾黯在仁宗朝时便已是硬骨头。

    到了今上时,官家要启用王府旧臣周孟阳,王广渊为左右,贾黯站出来说不行,官家说朕身边没有可用的人,贾黯言道,满朝文武那么多官员,你居然说没有可用, 来教教你,如何选拔人才?

    官家被贾黯说得面红耳赤, 只能作罢。

    官家亲政到如今一年多了, 连一个王府旧人都没得到提拔, 都是司马光,贾黯他们强行按着。

    之后濮议,欧阳修提出皇考之说,举了刘秀和刘病已的例子,谁都知道欧阳修背后是官家的意思,但贾黯却当堂与欧阳修对喷。

    如今眼见官家斥责章越,贾黯亦是当殿指责,此非仁君所为。

    气得官家几乎当堂晕厥过去。

    “朕欲保姨母的坟茔,何错之有?难道朕的一片孝心也错了么?”

    贾黯道:“陛下没错,若是陛下为尽孝道,此举当然妥当,但陛下若是为一城百万黎民着想,则更不该如此。陛下如今你见这汴京大雨,难道一点也不知这是上天给陛下的警示么?”

    官家道:“不要再拿上天示警这套说辞,朕承运继承大宝,自有天命眷顾,一场雨岂可言之。”

    贾黯道:“陛下, 不仅是汴京,自陛下亲政以来日有黑子, 江、淮之水或溢或涸。去夏霖雨, 涉秋不止。”

    “京畿东南十余州大水,庐舍尽覆,老弱流离,捐瘠道路,妻儿之价,贱于犬豕。今夏厉疫大作,弥数千里,病者比屋,丧车交路啊!”

    “如今汴京大水,就是因为简慢宗庙,违逆天时,则水不润下啊!”

    水不润下引自洪范五行传,原文是简宗庙,不祷祠,废祭祀,逆天时,则水不润下。反正官家要认亲爹,就是简慢了仁宗,故而就是简宗庙,故而大雨成灾。

    章越在旁瞠目结舌,本是他与官家的争执,结果成了贾黯当殿数落昏君。

    不过章越在心底点赞,骂得好!虽然他不喜欢天人感应之说这一套,但必须承认用来骂皇帝贼好用。

    贾黯道:“陛下,此雨乃春旱夏热之后所生,以往汴京从未有此大雨,这还不是上天的预警么?”

    官家被贾黯喷得无地自容,贾黯说完又朝韩琦,曾公亮看去又道:“如今二三执政,知官家为先帝后,阿谀奉承,违背经义,建两统,贰父之说,故而才至七庙神灵震怒,天降暴雨,流杀百姓。”

    章越看了都蒙了,贾黯真是刚啊,连韩琦,曾公亮也骂进去了。

    韩琦大声道:“陛下,贾黯狂悖,目无君父!”

    曾公亮言道:“陛下,贾黯借大雨之事言简宗,此为厚诬天人之言。”

    然后宰执与御史中丞当殿吵了起来,双方从天变扯到人事,却迟迟不提及大水之事。

    这时章越实在忍耐不住,向天子道:“陛下事亲之情,令天下共知,但还请陛下以汴京百姓为重,速速泄洪,以免汴京城内成为一片汪洋。”

    “臣冒死向陛下叩请,还望伏允。”

    官家闻言黑着脸不说话,他就是不想泄洪南堤,怎么章越就这么不开窍?

    韩琦道:“不如召都水监官员入对。”

    官家同意了,不久判都水监韩贽上殿。

    章越向韩贽说了来龙去脉,言如今半个汴京几乎已成泽国,官家道:“章卿要扒南堤,但朕的姨母坟茔却在南堤,韩卿你是治水之臣如何看来?”

    韩贽听说官家姨母的坟茔在南堤就顺势道:“臣以为只要保住黄河堤坝,则汴京将无碍,区区大雨洪水可以自泄,不必扒开南堤。”

    听了韩贽这言语,官家不由龙颜大悦道:“说得好,韩卿不愧是心系社稷百姓,如此可保南堤百姓的数万亩农田了。”

    章越欲再度言语,被韩琦制止道:“既是韩判监都言语了,就这么办吧。”

    韩贽看了章越则道:“章太常是判交引监的,何时竟懂得治水之事了?汝还是用心在本分事,不劳越俎代庖了。”

    章越看着韩贽,再看看官家,韩琦最后只能道:“是臣多虑了。”

    众人一并退出。

    贾黯一脸怒色当先出殿,韩琦曾公亮也是怒气难当。

    章越夹在中间,不知是去跟贾黯然还是去跟韩琦,曾公亮解释,如此这个处境最后导致自己也很尴尬。

    倒是韩贽笑着与自己言道:“方才殿上言语冲撞,章太常不必往心底去。”

    对方在皇帝面前顶自己,私下却来修好,章越道:“南堤之事还望韩判监再多考量考量。”

    韩贽哈哈一笑不以为然地道:“省得。”

    走出殿外,章越但见大雨仍是倾盆。

    章越撑伞走至宫门外时,正遇见开封府长吏,对方问道:“如何了?”

    章越摇了摇头道:“办不成。”

    开封府长吏长叹道:“这可如何是好?”

    陡然之间,轰隆地一声巨雷响动,劈得人都吓了一跳。

    宫门左右的人同时抬头看向乌云密布的苍天。

    此刻东京铁塔外,几乎与塔腰平齐的黄河依旧奔流不息,浑浊的河水一边又一边地冲刷着堤案。

    河丁巡卒正在河堤上巡防,以防止溃口的出现,不少用竹篾裹着的砂石被填充入河岸两旁。

    而黄河之下的半个东京城,如今都浸没在水中。

    到了八月三日这一天。

    雨势更大。

    汴京城的地面上的沟渠,不但没有排水,反而在往上涌水,一间又一间的屋舍在连日的大水浸泡下倒塌,百姓们发出了悲鸣之声。

    官家起床后,即听说宣和殿殿后的井水正在往外冒水止不可止,甚至皇宫里也开始积水。

四百八十六章 奉章太常之命

    宫殿之外,轰隆隆的雷声袭来。一道石破天惊般的闪电半空中炸开,直劈得人站立不稳。

    官家赵曙也未见过这么大的雨,不是说他登基以后,而是他在汴京出生以来。

    左右宫人也是惊疑不定,见到官家后,这才忙不迭地见礼。

    “张茂则!”

    “臣在。”

    官家刚欲呼便见张茂则已是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官家抓住张茂则的手道:“水势到了什么地步?”

    张茂则道:“回禀陛下, 水至汴河而起,听说大水已淹至大相国寺,四廊皆淹至,寺僧们都无从躲避,如今沿街沟渠都无法排水。”

    官家道:“大相国寺地势较汴河高都如此了。”

    官家当即急匆匆地步至崇政殿,却见殿上不过稀稀拉拉地来了十余大臣。这都已是过了早朝的时刻,但大臣们来得只有这么多, 而且其中无一名两府执政。

    官家吃了一惊, 一等对局面失去操控感的感觉涌上心头。

    满朝文武仅只剩下这几位了?

    他们为何不来朝见朕?

    难道是朕言濮议, 惹恼了众大臣么?这背后莫非是贾黯,司马光他们所为?他们借故不来朝朕,打算暗中另立新君?

    想到这里官家不由一个激灵,面对大臣们不知如何一言不发,仓皇地从崇政殿上离开。

    官家走了几步,忽扶柱而立问道:“韩琦,曾公亮,欧阳修他们呢?他们也不来见朕吗?其他大臣不至,他们也不至?”

    内宦们都是面面相觑,张茂则道:“韩相公,曾相公,他们因雨失朝,已派人禀告过了。”

    官家六神无主地对张茂则问道:“那文相公呢, 你说此刻当如何是好?”

    张茂则道:“唯有等待。”

    一名内宦道:“如今宫门四面都有积水,臣料想文武大臣无法跋涉, 如今唯有开水门泄洪。”

    另一名内宦则道:“可是宫城本就是地势高,若是水泄往旁处……”

    此刻官家坐在御椅上一副呼吸不畅的样子,仿佛一个快要被溺死之人的样子,听闻方才内宦言语后,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般言道:“立即传朕旨意开门!泄洪!”

    张茂则看着官家道:“陛下……”

    官家对张茂则道:“张都知,这是朕如今唯一可为之事了……”

    张茂则闻言不敢再说。

    内臣当即奉皇帝之命,开西华门泄洪,顿时洪水如激流袭来,先是冲塌了东殿,然后便是冲向侍卫班房。

    没有人事先给身在班房内的皇宫侍从打声招呼,他们猝不及防,被这场大水所裹挟连人带屋,连同马厩里的战马一并被淹没。

    侍从们伸着手呼救,却只能随波起伏,有人勉强抱柱方才侥幸的生,至于其他人与战马一并被大水冲没……

    从西华门而出的大水不仅淹没了侍卫班房,还沿着本就泛滥成灾的汴河冲刷两岸,无数房屋被冲毁,人畜被卷入其中,一个浪头打来, 无数挣扎的人再也没有浮出水面……

    官家赵曙坐在殿内惶恐不安,开西华门放水足足一个时辰后, 但见韩琦,曾公亮等宰执还未赶到。

    官家对左右道:“朕不能在这坐着,朕要去宣德楼看一看。”

    说罢官家执意登了宣德门城楼,放眼望去却见宫城下方几乎已成为了泽国。

    这时候大雨刚刚停歇,但几乎三分之二的汴京城都淹在水中。不知多少百姓攀在屋顶上树上嚎哭求救。

    官家吃了一惊,对左右问道:“汴京城怎变得这般了?”

    左右皆不敢回答。

    片刻后有人禀道:“几位相公来了。”

    官家大喜,但见韩琦,曾公亮,文彦博等大臣终于赶到。

    “陛下,臣方才听得西华门放水?是何人所为?”韩琦一见面即问官家。

    官家见了韩琦本是高兴,如今承认道:“是朕的主意。”

    韩琦闻言不由顿足。

    韩琦想起他登这宣德门时,那时先帝还在。那时是元宵佳节,这里放了鳌山,天子与百姓同乐,韩琦身为宰相也坐在门楼上观景。

    但如今放眼望去,汴京城却成了这个样子。

    君民同乐?

    因宫城地势高受雨,结果官家这么开西华门一放水,君王将自己的百姓们都喂了鱼虾,如今铸成大错了,哪得君民同乐。

    韩琦很想道一句:“官家,若早扒南堤,不至于如此啊!”

    不过韩琦没有说话,曾公亮,文彦博都是闻言相劝。

    不过韩琦虽没说话,官家怎不知他的意思,此刻面上阴晴不定。

    官家看着下面京城百姓的日子,陡然之间捧面道:“都是朕的过错……都是朕的过错。”

    “朕便不该作这皇帝……谁愿作这個皇帝谁作去吧。”

    官家这么一说,韩琦,文彦博等都吓了一跳。

    官家这病才好,若是因此自责而再度生病,或再道出什么不作皇帝的话,那么韩琦,曾公亮,文彦博等都要背锅。

    皇帝是他们几个大臣一手扶上去的,如今官家有什么过失,不就证明他们当初选了一个昏君吗?

    韩琦道:“陛下不用自责,这大水的事谁能说清楚,都是我等执政思虑不周之过。”

    文彦博道:“启禀陛下,臣与韩琦同罪。”

    眼见宰相们主动出面替自己将责任当下,官家这才稍稍止了自责。

    “陛下,看是小舟!”

    这时候虽下着雨,但见一群群的兵卒在汴京城中街道上驾着小舟船穿梭其中。

    众人但见小舟出入水深之处,哪里见有百姓附屋,就纷纷将百姓从屋上接下来,然后用小舟送至没有遭水之处。

    这样的小舟不过容五六人大小,但舟船却是极多,竟有五六十条之多。

    兵卒们将受困的百姓一一救下,这些绝处逢生的百姓们得救后都是喜极而泣……转瞬之间,已是救得了数百名百姓,使之平安无事。

    而在宣德门楼上见此一幕的官家和执政们皆是又惊又喜。

    官家颤声对左右道:“仓促之间竟有这个准备,这是哪位官员所为?”

    韩琦,曾公亮点了点头,当即将一名内宦用吊篮吊下城头去询问。

    不久内宦又坐着吊篮回到城头向官家禀告道:“启禀陛下,这些人都是三司与交引监的役卒,这些小舟也是早都备好的。”

    “兵卒们方才言道,他们是都是奉了太常丞章越所命,驶舟救人的!”

四百八十七章 罪己诏

    天空下着蒙蒙雨,宣德门楼下的汴京城已是一片汪洋。

    官家赵曙嘴唇有些发抖,一切都是因为下令开西华门,让宫中积水泄往别处,才造成这般景象。

    此刻他已是后悔莫及,眼见有人在组织抢救百姓。官家心想到底是何人,居然如此能干, 弥补了朕的过错,朕事后一定要重重地提拔此人。

    不过当他听到章越的名字后,脸色却一下子苍白了。

    “为何又是章越呢?”官家心道。

    他此刻想到之前,章越劝自己扒开南堤之事情,若是自己早扒开南堤,也不至于如今汴京水害至此。

    官家想此满心羞愧不由心道,此人如今定是在笑话朕!

    此刻官家心底羞愧愤怒各样情绪涌至。

    他虽清楚地知道, 京师里那么多衙门,还有开封府, 都水监,为何遇这等大雨成灾都没有准备,反是不负责此事的交引监却在此施救。

    但他心底仍是忍不住狂怒。

    而此刻宣德门下,但见不少百姓从屋顶,树上抓着竹篙跳下小舟之中,有些上了年纪腿脚不便的人,官兵们是亲自将百姓背负下屋。

    小舟飞驰不断将救下的百姓送至平安之处。

    得生的百姓们都是在对救下自己的官兵们磕头。

    而章越此刻披着蓑衣,自己亦身在小舟之中,指挥着舟船上的官兵救人。

    虽是不少百姓得救,不过涌入眼中仍是满地狼藉,不少百姓在水中溺亡。

    章越看见一位妇人强撑在一块浮木上,自己整个人没入水中,但手中高举着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儿。

    等到章越从她手中救下婴儿的时候,这名妇人对章越道:“恩公,他爹名字叫陈阿生,给恩公, 给陈家留个香火……”

    话没说完这名妇人就栽入洪水中,左右想尽了办法却没能救上来。

    章越见此一幕心底难过至极,手捧着怀中嗷嗷大哭的婴孩,对方方才刚刚失去母亲。章越为人父之后,最见不得的就是这般场面。

    “真是造孽啊!”

    章越看着飘在水中的浮物,以及溺亡的人畜眼眶都是红了,对左右道:“命军士继续搜寻,能救下一命便是一命,今日死得人够多了。”

    “判监!判监!”

    但见蔡京也是乘舟抵达了。

    蔡京在舟上道:“开封府那边已是动手救人,判监先歇一歇吧!”

    章越将婴儿抱给蔡京身旁之人道:“此人爹爹叫陈阿生,看看在开封府里有无亲戚,若没有找个好人家收养。”

    蔡京称是一声,然后跳至章越舟上低声道:“判监,方才大水听说是宫里突然开西华门所至。之前官家没听你的话扒开南堤,如今又酿此大错,咱们在此救人,此举实是落了官家的颜面,不但无功反而有过……”

    章越言道:“你说是宫里开得西华门泄洪,那就是官家的意思了……”

    章越看了宣德门方向的一眼, 不由气得笑出声来。

    蔡京继续道:“京也不知是不是官家的意思, 但事到如今,不如咱们先退出去, 让开封府接手……”

    章越看了一眼蔡京,却见他退一步道:“京一切都是为了判监打算。”

    章越道:“元长我知你是好意,但是……此事你不必再劝了。”

    说完章越命人将舟划走继续于汴河附近救人。船经过自己家时,章越见得自己家的屋舍居然也在今日的大水中被冲垮了。

    章越知道自家娘子一家人昨日已是去吴府上暂避,不过这宅子好歹是自己辛苦置办的产业,如今竟成了这个样子,但如今也不必再留恋了。

    章越继续亲驾小舟深入庐舍救人……整整一日不曾回家。

    这一日交引监救下的百姓就有千余之多。

    大水来得快,退得也快……

    次日开封府清理,仅仅无人认领的尸首就有一千五六百具,至于有人认领无人统计,下面官吏压住结果,实际上在这场水灾中死得多少人谁也不知。

    至于被冲毁房屋竟抵上万间,其中过半都是在八月初三雨下得最大那日冲塌的,因为官家为了不让宫里浸水亲自下诏开了西华门……

    汴京从未遭过如此水灾。

    这场水灾下,汴京的达官贵人家住得都是西北西南之地,这里地势高,故而遭到的水灾不是很严重,苦得都是住在地势低洼及汴京东南的穷苦百姓。

    官家命官员安抚死伤侍卫,并拿出钱财收敛尸首,补偿死者以及修造房屋。

    但官员们皆知那日开西华门泄洪是出自官家的旨意,此举不能弥补他的过错。

    在百官所指之下,官家迫于无奈下了罪己诏,说自己不德,以至于上天降下这场灾祸。

    同时官家还下诏,允许中外官员不在两制之列的官员,都可以言事直言自己亲政后政治之失,不必有所避讳。

    官家如此先下罪己诏后,又下诏求言,官员们都觉得皇帝这一次是真心觉得自己错了,于是一众官员们便纷纷上疏。

    司马光首先上疏,之后吕大防,吕诲,贾黯,郑獬,蔡抗皆上疏批评皇帝执政之过,顺带着连韩琦,欧阳修这些宰执一切批评。

    章越也跟着上疏,不过他所言并非濮议之事,而是言大水之后常有大疫,必须立即掩埋尸首,并在取水之处撒入石灰,以戒疾病流行。

    十七娘,蔡京都劝过章越莫要此时上疏,但章越没有听。

    结果众官员上疏言事后,蔡抗被罢谏职,贾黯被遣出京……

    闻此官员们都是气笑,怕人批评你就不要下诏求言,既是下诏求言,你还将敢说话的官员都给办了。

    不过有人却道你见识短浅,正印了那句话,官家下诏求言,你们还真敢批评皇帝,殊不知这或许正是官家引蛇出洞的手段。

    官家打压建言官员此举让本对他抱有期望的官员无不灰心失望。

    不过章越上疏所言之事,官家皆让开封府立即去办,开封府的衙役们都是忙碌起来。

    到了八月末仍是不止,仍是霖雨不止,官员们常常无法上朝。

    官家这边派官员至名山大川祈雨停,这边却照常在宫中设宴。

    一日大雨,官家不得已因雨停宴。

    章越走至宫门,却正好见到了判都水监韩贽喝得酩酊大醉步出。

    章越见此冷笑一声,解下腰间的银鱼袋脱下乌纱帽,朝韩贽走出!

四百八十八章 文官也敢打人?

    韩贽大醉而出,左右跟着两名元随。

    韩贽也是前朝老臣,昔为御使时,曾弹劾过宰相梁适,枢密使狄青,内宦王守忠,可谓相当的敢说话。

    之后迁至龙图阁直学士, 他本不判都水监是知审官院,但原来任命一名御史知杂事官员不愿赴任都水监,故而由他上任。

    原因是他曾任河北转运使时,黄河决堤北流,他提出挖掘故道,使黄河分作两条支流入海。

    韩贽此策用民力三千人获得成功,故而因这资历他被任命判都水监。

    韩贽上任后都将精力集中在治理黄河上, 对于开封府这几日暴雨如注并没有太关切。

    他与官家上疏言水害只在黄河,只要护住了黄河堤段, 汴京可以无忧。那日他在官家面前也是这么说,其中既有讨好官家的意思,也是自己一贯的主张和自负。

    当时章越十分年轻,又兼不是治水官员,他并不相信他所说的话。

    何况他心底还有打算,扒开南堤,无论开封府是否被掩但一定会遭南堤附近的老百姓责骂,若是不扒开南堤,万一洪水不大,那么他韩贽料事在先,反而有护下南堤之功。

    扒开南堤,若雨势不大被骂, 雨势大也被骂。

    不扒开南堤,若雨势不大有功,雨势大则被重责。

    换了其他人到此刻会如何选择?

    韩贽自以为作了一个正确的选择,最后怎料到了八月初三这日,开封下了一场百年难遇的大水。

    开封府里百姓死伤无数, 多少百姓因此为韩贽的决断而家破人亡。

    韩贽知道此事后心底也是有愧疚,心想自己这一世积累下来的能吏之名都是尽毁了。

    事后御史中丞贾黯更是毫不留情面地与韩贽言,当时章越在殿上面君已提出扒开南堤,是你韩贽为了迎合君意,不肯决堤故而导致开封城遭此大水,百姓死伤这么多。

    贾黯还道,我与你韩贽多年同僚,不忍弹劾于你,你若自顾颜面的话,便向官家自行辞官。

    韩贽闻事十分愧疚,心知自己几十年仕途也就走到这里了。

    结果韩贽正要上辞疏却为官家召见,官家却全然不计较他失职之罪,对韩贽温言安慰了一番,让他继续的,好好的,放心的在都水监的任上干下去。

    韩贽当时大为感动。

    原来只要坚定地站在官家一边,哪怕是错的也是对的,反之,则哪怕是对也是错的。

    而且数日之后,贾黯因上疏切责天子,被迫出外知陈州。

    贾黯心想自己肺腑之言不被天子采纳也就算了, 还被天子赶出京师,这实在是太气人了。贾黯在往陈州赴任途中越走越气,最后病逝在路上。

    欲让自己罢官的贾黯一死,韩贽更是心底大定,自己不仅不用被罢官,还因这一次押注得到了官家的信任。

    今日官家赐宴,韩贽喝得十分尽兴。

    宴忠官家还让亲信宦官暗示韩贽,过些时日可让他升任知开封府。

    知开封府,就是四入头之一,那就是半步宰执,多少官员的一生所愿。

    韩贽高兴地步出正要去宫门前上马,却见一人朝他打招呼,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判交引监的章越。

    韩贽看到章越一刻,不自觉的有几分心虚。

    不过韩贽心想,自己无论是官位,还是资历皆远在章越之上,章越应该不敢在自己面前如何放肆。

    韩贽见章越一脸笑容步来,此刻他有五六分醉意,也没察觉章越为何除去了银鱼袋与乌纱帽。

    见章越行来,韩贽摆足了上官的架子,淡淡地道:“原来是章太常啊!不知有何贵事?”

    但见章越有几分不好意思地道:“那日在殿上冲撞了韩龙图,下官实在愧疚不已。下官年轻资浅,见识寸短,实在是过意不去。”

    韩贽听章越这话有些莫名其妙,反而淡淡地言道:“是么?章太常那日在殿上之言……可否提醒老夫一二。章太常到底说什么话?老夫上了年纪有些不记得了。”

    贾黯已死,可为死无对症。

    而当日殿上的韩琦,曾公亮,都是倾向于支持官家,绝不会揭破此事,因为如此是扫了官家的面子。

    至于官家……那更不用说了。

    故而韩贽十分聪明地选择了装失忆,反正你章越说什么,我一概不承认就是,谁来证明你的话呢?

    章越见韩贽这么说,也是笑着道:“原来韩龙图不记得了,下官也是忘了啊。”

    韩贽见章越打算将此事揭过,心道此举不失为明智之举,官家都不打算追究我,你还能如何?

    韩贽道:“章太常,为官戒太过执着,有什么事情放在肚子里最好,否则伤了人主之颜面,君臣都不好看。”

    韩贽这话也觉得自己是好心,章越就是属于那等‘对的也是错的’官员。

    章越闻言点点头道:“韩龙图的话,令章某实在是受教了。”

    章越看见韩贽左右两名元随看二人谈话轻松,笑语盈盈都是不以为意。

    韩贽见此也不愿与章越多聊言道:“老夫实在不胜酒力,改日再与章太常再行叙话。”

    章越忽对韩贽道:“韩龙图,你知为何我要这么称你一声么?因为龙图直学士可谓显臣,天下共仰之,当初我们汴京百姓称包孝肃公一声包龙图可谓人人敬仰。”

    “他为开封府尹在任之时,不惜得罪权贵,也要清理汴河疏通河道。若是包龙图如今仍为开封府尹,你说这一次大水还会死这么多人么?”

    韩贽淡淡地道:“人死不能复生,谁也是不知……章太常,老夫真告辞了。”

    韩贽欲走,却见章越突然拽其袖逼至他的面前问了一句:“再敢问韩公一声,你当得龙图二字吗?”

    韩贽见此不由作色道:“章太常你这是作什么?”

    章越手向前一指道:“韩公可见前面的砥柱否?”

    韩贽见章越说得郑重,不由自主地朝他口中砥柱看去,不过是一根宫门前三人合抱的砥柱,看起来倒是平平无奇的。

    韩贽收回目光时,却觉得自己身后被人一推,自己的后颈被章越一手抓住,然后整个人被他强按着整个人直朝着这朱红色砥柱迎头撞去!

    “章太常……伱敢动手打人!”韩贽又惊又怕的一声疾呼。

    韩贽话音未落,整个人已被章越惯着狠狠地撞到了砥柱上。

    韩贽被撞得栽倒在地,但见章越已是骑在了他的身上对其饱以老拳!

    “老子,打得就是你。”

四百八十九章 除裳

    皇宫之内。

    官家在宴后正与欧阳修,张茂则言语。欧阳修终于将太常因革礼修成今日献上。

    这是他与韩琦所办的一件大事,本是打算作为仁宗朝执政的意识形态根据,但是到了治平二年八月时方才修成,如今方才进献给官家。

    修书在崇文的宋朝自是一件盛事。

    官家也是好儒之人,很高兴他在位时欧阳修能修书成功,这对于传播他的文治也是有好处的。不过他看着欧阳修送上来的保举修书有功的官员名单, 眉头却不由一皱。

    原来列在修书有功的头叁人种有同知礼院吕夏卿,项城县令姚辟,文安县主簿苏洵,他们功劳最大,欧阳修请本官升一阶的待遇。

    对此官家没有异议,苏轼, 苏洵都是他喜欢的人才, 当然想要提拔他们。

    不过欧阳修下面附之是曾参与过太常因革礼修撰的官员, 因编撰时间短后来又从礼院离职自无法与吕夏卿叁人相比,故而请给予本官磨勘减一年或六个月不等的赏赐。

    在列官员名单之中赫然有章越的名字,欧阳修也将他报作修书有功之人,请求官家减他本官半年磨勘。

    看到有章越的名字,官家当即就不想给这封赏了。

    欧阳修道:“官家,若是封赏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中书再拿回去议一议。”

    官家闻言反道:“不,就按欧卿所奏。欧卿这些日子既忙着声张朕生父封号之事,又要处理朝政,朕最想谢的还是欧卿你啊。”

    欧阳修为了濮议之事亲自下场,与贾黯,司马光,吕诲等狂喷, 如今在大臣中可谓名声扫地。

    这个时候官家也知道不能驳了欧阳修的面子,纵使名单里有章越的名字,令他好似咽了个石子下肚。

    “朕准了。”官家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

    先给赏赐, 示朕是个赏罚分明的人, 反正时日还长着,如今责他怕是人心不服, 汴京百姓怕也不站在朕这,倒不如给欧阳修这顺水人情。

    官家想到这里就答应了欧阳修。

    欧阳修告退后,一名宦官入内匆匆向张茂则说了几句话。

    张茂则神色一凛,来到天子面前道:“陛下,皇城司禀告,言太常丞章越在宫门前殴打龙图阁直学士韩贽。”

    官家作色,不可置信地问道:“打人?”

    张茂则也是怀疑,章越也是朝官怎会作出殴打另一名官员之举。更何况这名这官员身份官位远在他之上。

    张茂则道:“回禀陛下,臣不知情,或许有什么蹊跷。”

    张茂则说不知情,但官家却突然知情了,他明白章越为何要殴打韩贽了。

    “他还将开封大水之事,怪在朕头上,怪朕没听他所奏而扒开南堤,故而……打了韩贽。”

    官家想到这里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此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张都知,你们立即去宫门处处置了!”

    眼见官家震怒,张茂则称是赶往了宫门处。

    张茂则赶到时但见在宫门处, 不少官员内宦围聚在旁。

    但见韩贽正趴在地上直喘气,两名御医一左一右给他揉胳膊揉腿的, 脸上鼻子上还一片青肿。同坐在韩贽两旁的还有两个元随, 他的元随二人也是被打的鼻青脸肿的。

    至于造成这一切的章越,则被十五六名宫门卫士围着他,拉着胳膊大腿正努力劝架。

    宫门卫士们看章越气势汹汹,同时也是顾忌对方的身份,或认为他敢当众打人会不会是奉了什么人的意思,故而也是不敢真拦。他们只是做个样子,口中一个劲地喊道:“状元公不可如此啊!”

    “章太常手下留情啊!”

    “宫门重地不可如此啊!”

    尽管有十几个侍卫这么拦着劝着,章越仍是可以挤开人奋力的朝韩贽冲去,还手指着对方破口大骂。

    张茂则看着这么一幕,也是瞠目结舌。

    章越这个样子,哪里有个大臣的体统了?简直如同于泼妇骂街啊!

    状元公真的动手将堂堂重臣打得如此?

    此刻张茂则听得章越对韩贽骂道:“叫尔扒开南堤,汝却不肯,却只知一意谄君……”

    “……多少百姓因汝一己之私枉死!面对这些冤魂,日夜如何能安枕?饮食如何能下咽?”

    “……你如此丧尽天良之人还有何等面目留此现眼!若我是你早就一命呜呼了。”

    但见章越越骂越气突然向前,宫中卫士慌忙拦不住,眼看章越一个耳光要扇到韩贽的脸上时……其元随上前护主,却正好给章越一记耳光扇至脸上。

    至于韩贽堂堂大员,竟躲在元随身后缩在角落不敢抬头。

    “住手!”

    一声大喝,出声的人正是张茂则。

    韩贽在旁有气无力地道:“张都知,你要为我主持公道啊。”

    张茂则看了一眼被章越殴至如此的韩贽然后道:“章太常,无论韩龙图有什么过错,你也不可当面打人,何况韩龙图官位在你之上,你可知如此会有何等后果么?”

    章越不以为然地言道:“后果?章某只恨自己不过一介书生,不能当堂打死这老贼,为国除害!”

    说到这里,章越斜瞅了韩贽一眼,韩贽也是气笑道:“好啊,章越打死韩某好了。”

    张茂则对章越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章太常回府等候谏官弹劾吧!”

    章越道:“不用弹劾!章某愿当其责也!”

    说完章越当着众人之面,众目睽睽之下,将自己绯色官袍当场脱下,只剩一件单衣在身。官员们也不知章越到底意欲何为?

    张茂则吃了一惊问道:“章太常你着是作何?连衣裳也不穿了吗?”

    章越笑了笑将官袍折好,就算是褶皱也是抚平,然后将他原先脱下的银鱼袋和乌纱帽与官袍放在一处,然后对捧起交给张茂则。

    章越言道:“章某这一身绯袍鱼袋乃官家当初的御赐,如今原物奉还!”

    张茂则看着手中官袍鱼袋,不由道:“章太常你在作什么你知道么?”

    章越道:“我当然知道,但今日章某不打韩贽,则对不起开封府里数千往死的百姓!章某若不脱下这身官袍在朝堂上尸位素餐,则对不起自己良心,亦辜负了从小所读的诗书!”

    “如今章某请陛下革去章某全部身家诰命,罢黜官籍!”

    章越此话一出,张茂则,韩贽皆瞠目结舌。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1256/ 第一时间欣赏寒门宰相最新章节! 作者:幸福来敲门所写的《寒门宰相》为转载作品,寒门宰相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寒门宰相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寒门宰相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寒门宰相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寒门宰相介绍:
宋太祖赵匡胤曾言:“宰相须用读书人。”简单的说,这是寒门学子官至宰相的故事。寒门宰相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寒门宰相,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寒门宰相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