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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幸福来敲门     寒门宰相txt下载     寒门宰相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五百六十六章 帝王心术

    月下。

    汴京的街头依旧繁闹。

    章越与苏轼兄弟并肩而行,而仆役们拉拽着几人的马匹行李徐徐在后。

    听了章越的话,苏辙对章越道:“事已至此,还有什么话说,我绝不会向王介甫讨饶,以玷污我苏家的名声。”

    章越看向苏辙,这位青年目光坚定不移。

    苏家父子三人都是相当硬气。

    当年王安石坏苏辙的功名,苏洵作辩奸论怒斥王安石之奸是王衍,卢杞合而为一人。

    苏辙也是这般绝不妥协低头的性子。

    章越再看看苏轼,他默然地站在了弟弟一边,历史上的苏轼面对章惇也是如此。其实这件事苏轼是有过错的,但苏轼坚持不妥协,最后好似真正错的是章惇。

    这是文人风骨,但是不适合政治。

    政治是什么,政治是要妥协的。

    对有些人来说低头认个错就似喝水吃饭一般简单,但对有些人来说却是杀了头也不肯的。

    章越道:“子由,与王介甫有私怨无妨,但切勿攻讦其政柄。如今王介甫是代行上意,攻讦王介甫之政柄便是攻讦官家,此话切记。”

    这句话对章越来说是不对,他身为官家的私人,不可以对他人透露官家的政治意图。

    但苏轼兄弟与他相交一场,章越还是忍不住吐露了。

    苏辙见章越说的郑重点了点头,一旁苏轼道:“多谢度之的肺腑之言,我们兄弟二人省的。”

    章越听苏轼这么说稍稍放心,这才辞别离去。

    苏轼看向章越感慨道:“子由,度之如今身居高位,已是不同往日了。但他却能冒着干系与我们说这一番话,你可要放在心底。”

    苏辙道:“度之好意我是清楚,我只是担心王介甫为政祸害天下,真如爹爹所言,天下被其祸,而让爹爹得了先见之名。”

    兄弟二人同声一叹。

    ……

    数日之后。

    “这苏辙真是一个人才。”

    官家拿着这篇苏辙所写的《上皇帝书》的奏疏再度欣赏。

    官家对一旁侍驾的章越道:“这苏辙当初赴制举,因言辞激切,抨击仁宗皇帝,朕还道他是个狂生。”

    “但读这篇文章苏辙方知此人是有真才实学,方才见其人言辞有正声,看来能与章卿名列一榜其才非虚。”

    官家说的不仅抬举章越,甚至有点爱屋及乌的味道了。

    嘉右六年的制举章越与苏轼兄弟正好同榜,章越如此了得,那么与章越同榜的苏辙也是厉害。

    听出官家言下之意,章越表示臣非常惭愧。

    苏辙上疏后,他也读过这《上皇帝书》,这篇文章写得极好,说理透彻,非常能打动人。

    苏辙能名列唐宋八大家,绝对不是沾了兄弟的光。官家读了苏辙奏疏后,破例下诏在延和殿召见了苏辙这位九品微官。

    这可是相当殊荣。

    不过章越对苏辙受到官家的赏识是既有些高兴,又有些担心。

    苏辙的才华是不用说,可是他与王安石是有矛盾的。

    他们三父子的脾气那可是耿直到底!

    章越眼见道:“陛下,苏辙确实是人杰,若是陛下赏识不妨放在身边用之,日后也好时时召对询问。”

    章越在举贤不避亲朋好友上都是不惜余力的。

    章越的意思就是让官家给苏辙一个似吕惠卿崇政殿说书的差事或者入三馆也不错。

    官家看了章越一眼笑道:“章卿所言极是,不过朕有另外的打算,三司条例司不是正缺人吗?朕打算用苏辙为制置三司条例检详文字。”

    章越闻言吃了一惊,制置三司条例检详文字这不是与吕惠卿一般的差事吗?

    确实官家是对苏辙委以重任,但是……

    章越立即恢复镇定言道:“陛下圣心独运,有意栽培苏辙,为国家选拔人才。这三司条例司最是磨练人,若是新法议有功,他日必为国家栋梁。”

    “但三司条例司所重还是有地方历练的大臣,最好是任过亲民官的,臣记得苏辙是嘉右二年的进士,当时虽除河南府绳池县主簿,但苏辙之后没有赴任,而是在京攻读准备制举,苏辙直到嘉右六年制举入等,本授商州推官,却因制策言辞激切,被当时的……”

    章越正打算说,苏辙被王安石封还词头的经历,来告诉官家苏辙与王安石明显不合,你还将苏辙往三司条例司里安插,这不是明白着让王安石整苏辙吗?

    但章越说到这里,却被官家打断道:“章卿所言,朕自是明白,朝堂上如今开源与节流之争不休,苏辙能提出裁撤冗吏,冗兵,冗费之策,说明他便是有节流之意。”

    “只要能提出如此正论的大臣,不论他是什么经历,什么官职,朕都要委以重任,这也是章卿当初谏朕之言。”

    章越心道,这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吗?

    没错,他是说节流好过开源,但问题是节流行不通啊,能办当年范仲淹早就办了。或者官家你是仁宗皇帝的亲孙子,这条路也是可以再试一试的。

    章越正欲出言,却看到官家忽变得幽深的目光不由醒悟,不对,官家难道真不知是节流行不通吗?

    不,官家是知道的。

    那么为何还要让苏辙去三司条例司?

    因为官家早就知道当初王安石封还词头的事,知道苏辙与王安石之间有过节。

    难怪官家方才打断自己的话。

    章越恍然了。

    这便是‘事为之防,曲为之制’啊。

    正如司马光明明要走的,甚至三度向官家要求请郡,官家知道他是坚定反对王安石变法的,但为什么多次挽留他,还与他说‘汲暗在朝,淮南王不敢反’,这淮南王是谁?

    甚至还派自己去挽留,这是不仅是要异论相搅啊……

    这等帝王心术……

    有的时候,不是臣子们想要斗,是皇帝用手段挑动你们斗起来。

    而皇帝的手段便是他手中的权力以及制度。

    章越到了这里想说什么?

    他想说臣子难道就是工具人吗?

    你这不是明摆着让苏辙去做炮灰吗?

    他要指责官家吗?

    章越想起前几日一个阳光正好的下午,自己在天章阁坐班时,一旁胡定给章越殷勤地端茶倒水。

    以胡定的身份不必如此,但章越怎么劝都没用,一定要亲自来办。

    却见胡定一脸神秘地对自己道:“章待制听说三司条例司吗?”

    章越笑了道:“听说了,怎么胡供奉也想要往里面荐人?”

    章越不是开玩笑,自三司条例司设立后,虽说朝野上有不少指责之声,但暗中托关系要进三司条例司的也不少。

    这世上永远最不缺乏的就是投机取巧的人。

    谁都看得出这时候进入三司条例司意味着什么?

    这些日子吕惠卿春风得意的样子,哪个经延官看不到。

    三司条例司说是王安石,陈升之挂名,但陈升之管不了事,其中大小之事都是王安石与吕惠卿商量的。

    胡定道:“谁往里面荐人了?嘿,有件事章待制不知道吧。”

    胡定一脸神秘。

    对于卖关子的人,章越一般都不理会,要说就说,不说我求你也没用不是。

    但见胡定停了一会,然后对章越埋怨道:“与章待制说话好没意思。”

    说到这里胡定压低声音道:“章待制不知当日王相公向官家建议设立三司条例司时,便点了名向官家要你往三司条例司。”

    章越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暗暗吃了一惊,没料到王安石居然向官家建议要自己往三司条例司,他不是一向看不上自己吗?

    怎么会要自己?

    但为何这件事自己从未听说过呢?

    胡定笑着道:“当时官家一口便回绝了王相公,至于王相公要的其他人都给了,由此章待制可知道了什么?”

    难怪。

    章越恍然,官家知道自己与王安石观念是有冲突的。

    所以不让自己去三司条例司,是保护自己啊。

    谁又能说帝王无情呢?

    难怪胡定对自己态度这么殷勤……

    当然也可能是官家未必完全相信王安石,他必须自己在身旁参谋……大概是如此吧。

    章越的记忆从数日之前回到大殿之上,看着眼前英气勃勃的官家。

    官家此刻站在西夏与陕西交界的舆图前,似自言自语又似与自己言道:“朕已决定王韶之策‘欲取西夏,当先复河湟,收复河湟,以绝西夏右臂……朕今年二十二岁,朕的有生之年定要看我大宋的铁骑踏破贺兰山缺!”

    踏破贺兰山缺,后世岳武穆提及过。

    但这句话最早来自当初宋朝引伴使与西夏使臣的争论。

    当时宋使说‘用兵一百万逐入贺兰巢穴’。

    不过西夏人只是将这句话当作笑话,说这句话的宋使还被折罚了,连章越差点也被一起背锅。

    但这位年轻的官家却已是立下这样的壮志!

    官家的目光非常悠远,似看到这一幕。

    熙宁二年三月。

    苏辙进上皇帝书为官家赏识,除三司条例司详定文字。

    而兄长苏轼却判官告院,此职是为闲散差遣。

    而此刻王雱却拿着苏辙的奏疏副本对王安石道:“爹爹你说三苏文章是纵横家文字,一点不错,这篇文章洋洋洒洒几千个字,说到底能看的只是冗吏,冗费,冗兵几个字吧。”

    “这是范文正公的牙慧,哪有什么真知灼见?不过是言辞炫目而已!”

    “真不知官家让苏子由入三司条例司是何意?”

    一旁王安石看着苏辙文章则是沉默不语。

五百六十七章 夜谈

    正在王雱与王安石言语时,下人禀告吕惠卿来见。

    王雱,王安石都是大喜,让吕惠卿入见。

    吕惠卿入座后,王安石道:“吉甫见过君实了?”

    吕惠卿道:“我将三司条例司的一些条陈给司马内制看过,司马内制言此司设立乃大臣夺小臣之权,小臣侵大臣之事。”

    吕惠卿顿了顿道:“司马内制还是说,朝廷应精选熟知钱粮,忧公忘私的官员出任三司使,副使,判使,各地转运使,使其久任。如此长久之下,安民无扰,使之自富便可,朝廷的钱财便会慢慢充裕了。”

    “我欲再与司马内制言语解释新法,他却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王安石闻言暗然。

    王雱道:“爹爹,十二丈顽固不化,实不必再多言。”

    王安石脸色不好看,将苏辙的文章递给吕惠卿问道:“苏子由的奏疏,吉甫看看如何?”

    吕惠卿知道苏辙的任命,二人以后并为三司条例司详检文字,这明显官家异论相搅之举。

    吕惠卿拿着苏辙的文章一目十行地看着,同时揣摩着王安石的喜好言道:“这三苏之学皆乃乡愿之学,其文章都是战国纵横文章,虽是强学赡辞,但通篇之要不过是拾人牙慧。”

    “最后是落入读书人口头的流俗罢了,不足观之。”

    王雱听吕惠卿这么说很满意,他要的就是吕惠卿这个表态。

    吕惠卿道:“我读苏轼之文,其贾谊论,言优游浸渍,深交绛,灌,以取天下之权,故而兄弟二人得志皆附于欧阳永叔。”

    “苏轼兄弟的才学,我是失望太深,可惜了他们这一身文学,他们之学受欧阳永叔复古与人情之见太深。”

    “他日要举新法,那么朝堂上反对的必然会是这些人,他们必以干逆人情之名非之。”

    吕惠卿揣摩王安石,王雱二人的意思,不惜将欧阳修也攻讦。他可是受欧阳修举荐的为馆职的,但如今为了新法,并彻底取得王安石,王雱的信任,故而此刻也不得不划清界限了。

    王安石道:“又是人情啊!”

    “当初韩愈有云,儒者之患在于论性,以为喜怒哀乐出自于情,非性之所有。先有喜怒,而后有仁义,先有哀乐,而后有礼乐。”

    “只是情而不知性,此三苏,司马之弊。”

    王安石甚是感慨。

    王雱则言道:“爹爹所言极是,这为学之道的宗旨‘国是’二字,一切不合于‘国是’之学,都是无益,这都是出于情而非出于性。”

    吕惠卿闻言一晒,这话与商鞅利出一孔有什么区别。他日此人必作法自毙。

    不过吕惠卿面上却十分配合王雱,点头称是。

    “这苏轼苏辙的文章,苏轼从不讲‘国是’,财货之学更是一笔带过,苏辙虽有涉猎,但也是浅薄得紧,此番上疏与我们更是南辕北辙,爹爹你看是不是找个由头将他打发出去。”

    王安石摇了摇头。

    制置三司条例司主官两人,同制置三司条例。

    是王安石与陈升之分别代表枢密院和中书同领,故而都有一个‘同’字。

    同字说明二人没有上下之分。

    不过王安石与陈升之是两府大老不可能整日在三司条例司管事,故而真正负责的是制置三条例司检详文字。

    此职不过二三员,是真正具体落实新法之事的人,他们是负责王安石新法的审拟者和制定者。

    再下来则是三司条例司相度利害官若干人。

    相度利害官是三司条例司派驻地方对新法实施进行落实的官员。

    这两个职务一内一外保持新法的推行。

    至于编修三司条例官则是次于三司详检文字,属于辅助官员,如章惇便授予此职。

    王安石道:“吾当初本打算让吉甫和章度之为三司条例司检详文字。”

    “但官家不肯放章度之,却让苏辙为三司条例司检详文字,此意便是要异论相搅。”

    王雱道:“若苏辙事事反对如何是好?如此吉甫如何能成事?”

    王安石向吕惠卿问道:“吉甫你看能与苏子由共事吗?”

    吕惠卿道:“难矣,但也不是没有办法。”

    王安石问道:“吉甫有什么高见?”

    吕惠卿道:“让王子韶,王汝翼,李常他们同任三司条例司检详文字好了。”

    王安石,王雱目光皆是一亮。

    官家本是要让苏辙来监督吕惠卿实施新法的,故而是撤不得的。但让王子韶他们同为检详文字,那么人一多,苏辙就难反对了。

    王雱心道,还是吕惠卿的鬼主意多。司马光言在爹爹面前言,此人性子狡诈,不是没道理。

    王安石赞同道:“吉甫还兼着崇政殿说书之职,可随时面圣,这是其他详检文字不可比的。”

    王雱拍腿笑道:“那就好了,如此就不怕条例司里有异论了。”

    王安石道:“我也并非要排斥异论,这除弊兴利之事,非合众智则不能尽天下之理,这句话你替我写入本已拟好的奏疏,明日我上呈官家。”

    王雱一口答允,但又不解地道:“爹爹,既是兴新法为何要容异论,只要异论一起,难保不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质疑?如此权威难立啊。”

    王安石道:“祖宗家法为何要异论相搅?我代官家变法行得是道,但异论便是官家的势。我有道无势便作不了主张,要变法必须道与势合,今后要走到哪一步,要看吉甫你我如何统异趋同了。”

    吕惠卿心悦诚服地道:“相公高见!相公之学真如圣人复生,吉甫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王安石微微笑了。

    一旁王雱笑道:“吉甫你也不差,若是爹爹是圣人,你也可作颜回了。”

    面对王雱的评价,吕惠卿只是笑了笑。

    三人又聊了聊,新法之事千头万绪,不过国家大事皆在几人一言而决之间,这样手掌大权的滋味,是令人不知疲倦。

    吕惠卿告退后,王雱也回房休息,他想王安石奏章条陈没有修改完,决定走向书房。

    王雱去书房途中,却见自己房里灯还亮着,窗纸上勾勒着一道美好的倩影。

    王雱知道这是自己的妻子萧氏仍是亮着灯等自己。

    不过王雱此刻无暇顾忌,如今为了国家大事,王安石忙得每日只睡不到两个时辰,自己又岂能偷懒,此刻些许闺房之情也只得放在一旁了。

五百六十八章 变法的序幕(两更合一更)

    “王介甫设三司条例司,欲行新法之事,这已是我们最好的时机!”

    韩府之内。

    章越向韩绛,韩维两兄弟进言道。

    韩绛,韩维兄弟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点点头。

    韩绛道:“当初王介甫未入朝时,朝政事事难以舒展,我等欲谋一事,欲变一事寸步难行,但如今三司条例司一设,抱负终于有施展之处了。”

    韩绛的话意思,王安石还未回朝担任翰林学士之前,韩绛,吴充,章越数度提议免役法,但都在两制大臣以上的集议中,被司马光所否决。

    没有王安石在,官家,韩绛,韩维,吴充,章越几个人加在一起都打不过一个司马光。

    司马光就是满级大BOSS的存在。

    但如今王安石回朝以参知政事的身份设立了三司条例司,如今敌我双方的力量已发生了逆转了,变法派的势力第一次在与保守派的势力相较之中,占据了上风。

    如今是王安石回报韩降,韩维兄弟的时候了。

    “度之,以为当从何而起呢?”

    章越道:“当然首先是免役法!”

    韩绛,韩维点点头。韩绛道:“老夫与介甫多次谈过免役法,但介甫都是介于两可之间,如今我再与他说一说。”

    章越闻言微微一笑。

    韩维道:“度之有何不妥吗?”

    章越道:“若有王相公主张,如此建功之事则全然在他,而不在韩公了。”

    韩绛抚须笑道:“若是介甫可以使免役法成功,那么老夫成人之美,助他一臂之力又有何妨。”

    章越心道,政治家的话听听就可以了,千万不可当真,当真你就是傻瓜了。

    章越道:“韩公,王相公用事多自用,我看日后反对他的人不在少数,朝堂之事还是要韩公来掌这个舵方可。”

    韩绛也支持变法,但政见相对温和,更符合章越的性子。

    当然章越话里还有一个意思,我奉韩绛你马首是瞻。日后万一你与王安石闹翻了,我与我岳父肯定是跟着你们走。

    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陈升之罢了三司条例司差事后,韩降入局与王安石共同执掌三司条例司。

    就是在这时候免役法才真正实施,不过二人又起了矛盾。

    王安石的免役被认为激进,覆盖面太广,遭到了很多官员的反对,包括韩绛本人。韩绛想相对温和一些,反对不会那么大,因此二人意见不一,导致了历史上出台的免役法与韩绛的初衷差了多。

    最后加上一些其他的矛盾,韩绛觉得自己无法与王安石共事,主动请求出外。

    如今章越必须有所改变,当然韩绛兄弟对章越这个表态非常满意,谁都知道吴充,章越与王安石可是亲家啊。

    当然他们目前也不认为如今会与王安石闹翻,一直到……

    章越‘勉强’说服了韩绛,这时韩维道:“可是三司条例司在王介甫之手,难以施为。”

    章越道:“咱们可以引荐数人至三司条例司。”

    韩绛问道:“度之,你可有人选?”

    章越心想,韩绛这样的大老肯定是有自己的门人,自己就不安排。

    见章越推辞,韩绛笑道:“度之不用有所顾忌嘛。”

    韩维忽道:“我看不如安排蔡元长好了。”

    韩绛一听拍腿道:“好主意。”

    章越一听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蔡京如今抱上韩绛的大腿,以一个非进士出身的身份被引荐入三司条例司,这是件交大运的事。

    如此蔡京也可以入王安石之眼了。

    当然蔡京之所以能得到赏识,与他作人的情商与办事能力密不可分。

    又会作人,又会办事的蔡京,难怪得到了韩绛韩维一致欣赏。蔡京攀上了韩绛两兄弟,不仅没有觉得自己有了更大的靠山,便轻忽章越了。

    蔡京还时不时上门,对章越执弟子礼,平日在外面更是老师长老师短的,一副以章越弟子的身份自居。

    不得不说似蔡京这般的,想要不成功也难。

    没有个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照样可以混出头来。

    这个实在是出乎章越的意料之外,就这样眼见着蔡京在自己忽悠之下,没有去考进士,但仕途反而比历史上走得更顺畅了。

    而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蔡京可是到了熙宁三年才考中的进士,一直到了地方任官好几年,直到回了京师方才崭露头角。

    当然令章越更苦恼的事,蔡京这么到处说是自己的学生,那么二人的师生关系那么是想瞒都瞒不住。自己万一被同时作为奸臣的弟弟和奸臣的老师的身份被载入史册,也是一件非常颜面无光的事情啊。

    韩维道:“可是元长一走,交引所何人来办?交引监离不开元长啊。”

    韩维也离不开蔡京,蔡京在交引监的任上给韩家兄弟办了不少事。

    韩绛想了想道:“无妨,能者多劳,让元长兼着便是。”

    章越从交引监任上罢官后,韩绛兄弟已视交引监为自己的地盘的,这也是章越赠给韩家的大礼。

    章越又道:“除了免役法,还有欧阳公当年所倡的方田均税法也可推行……”

    富人藏匿田额,将其转嫁到老百姓的身上。方田均税法便是重新丈量田地,杜绝豪右们的偷奸耍滑,还给老百姓们一个公平。

    当年欧阳修言方田均税法,结果河北豪右率了几千人至汴京围攻开封府,章越当初省试的时候愤而不能平写下此事。

    但这个事确实是冒‘众怒’的,触犯了豪右的利益,朝中官员无人敢出言,唯一说了几句的欧阳修被打倒了。是了,欧阳修在朝中人缘是出名的差,但是他没有辜负范文正公。

    如今章越将之提出……

    韩绛与韩维对此都有顾虑,表示看一看再说。章越也是暗叹……

    “……同时交引监涉足质库之事也可进行了。”

    对此韩绛兄弟完全没有异议。

    章越也是借着王安石变法的东风,推动很多自己想要办的事。

    反正有你王安石在正面力顶着,咱们办自己的事压力就小多了。

    三月的某一天,官家应韩绛之请视察天章阁,看真宗皇帝遗像以及阁中典籍。

    陈升之,韩绛两位枢密府的大臣陪侍,当值的章越与胡定也是陪同官家左右。

    官家浏览阁中典籍,于是向章越问道:“真宗皇帝的奏章都整理好了吗?”

    章越道:“启禀陛下,臣与胡定日日都有收纳归整,如今计已整理出三间大屋的奏疏与公函。”

    其实这事都是胡定在办,章越大多时间都是在天章阁里喝茶睡觉。

    官家看着一尘不染的书架以及真宗皇帝昔年批改的奏疏都是条目整齐十分满意,于是向章越问道:“那么章卿可有从中收获什么?”

    官家这么问了,章越二话不说当即命胡定取出一份奏疏来。

    奏疏是陈年之物,封皮都有些起毛了。

    胡定将奏疏放在黄绢上自己动手打开给官家浏览。

    官家初时不在意,是一件有关于库吏的弊桉,章越在旁指道:“陛下请看这一行!”

    官家顺着章越手所指,细看后顿时面色变了:“这个外州的百姓,走了几千里路到了汴京只为输金七钱?”

    章越道:“确实如此,据察这名百姓不愿行贿讨好州县官吏,以至于为了解送七钱走了上千里路抵至汴京。”

    “到了汴京后,此人还不得解,库吏对其百般勒索,此人也是硬气拒绝行贿。故而库吏故意不办,以至于此人一面找活计,一面每日都去衙门等批条,一直足足等了三年后,此人恰好遇到了一名愿意替他伸张的官员,方在衙门纳了这七钱得以返家。”

    “臣粗略计之,此人住汴京即便露宿街头,一月也得用一贯钱,三年也得三十六贯,再加上路途之费,此人为了向朝廷解这区区七钱,足足用去数十贯。”

    “此人回乡之后,因许久没有音信,家人都已以为他已命丧,父母皆气极而逝去,乡绅乘机变卖其田亩,迫他妻子改嫁。为了区区七钱,此人用了三年功夫,辗转几千里,最后家破人亡。陛下,这便是衙前之役!”

    官家闻言说不出话,气得不行,一旁众臣都是垂下头不敢言语。

    章越不经意给官家揭开了一个真相,这不是什么下面官员所言岁月静好的太平盛世。

    没错,这些人的日子是过得很好,但是绝大多数的百姓他们不被当作是人。

    他们的疾苦,不被官家所闻。

    官员们真应该看看水浒传,为何好汉动不动就是‘杀将出去’,为何老百姓的戾气这么重,什么叫作‘逼上梁山’。

    官家看着这奏疏终于道:“这衙前之役,真是残民害民之法!朕定要废之!”

    韩绛上奏道:“陛下,州县差役实重,劳逸不均,当今朝堂上官员多喜为浮冗之名,视之为不急之务,任由其法夺农时而害其财。”

    “若能革之则大快人心,但臣以为这衙前之法久弊,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若要重议此法必须慎重。”

    官家问道:“韩卿以为如何办?”

    韩绛道:“臣还是那句话议论新法必须合天下之议,陛下可以下诏让内外官吏又知差役法可以宽减的官员,实封条陈言事,再经制置三司条例司讲立役法!”

    奏疏实封就是密封奏疏,不让其他人看见直抵皇帝的桉头。

    官家对韩绛的建议十分认同,韩绛,吴充,章越提议免役法他是知道的。

    但衙前役如何改,是不是要按照免役法的办法改,官家心底也拿不住,韩绛的建议还是要集思广益,改是一定要的改,但是要听听下面官员的建议,官家你自己再拿主意。

    章越心想韩绛的毛病就是谨慎得过了头,他是有变法的决心,但走一步看一步,换了王安石得了官家这句话,早就提枪上马地干了,但是人就是这般都有个求全之憾。

    官家也非常的从善如流,他心底是非常的气,很想立即改变役法,不过他还是点点头道:“就依韩卿的所奏。”

    不过章越看到官家答允的一刻,韩绛露出欣喜之色,压抑着自己喜悦的情绪。

    章越想到当初韩绛当初与自己说过‘若他幸为执政,必当行之’的话。

    事情终于艰难地向前推进了一步!

    ……

    官家因衙前法决定下诏天下官员讨论役法之弊的主张,立即遭到了反对。

    延和殿里,昭文相富弼拖着行动不便的腿,缓缓地走进殿内。

    来延和殿之前,富弼人在家中养病,司马光,唐介,赵忭,吕诲等大臣们陆续都上么找富弼商量过。

    众人都对官家如此破天荒地任用王安石创办三司条例司议立新法,及急切于求治表达了严重的担忧,认为此举会危害到大宋的根本。

    富弼听完众人的议论,便说自己早已觉得不妥,奈何自己一直因足疾在告不能见官家细说。

    富弼来来去去都是用这个借口将他们打发回去。

    富弼知道王安石要干什么。

    但是官家要用王安石为参知政事时派人来征求富弼的意见,富弼却表达了赞同。

    而之后范仲淹的儿子范纯仁上疏委婉批评富弼,说他久而谢病不出,以至于朝政旁落。

    范纯仁的言下之意就是富弼你怎么不管管呢?

    富弼知道后一哂,范纯仁的忠直丝毫不逊于色他的父亲,然而在政治上却差了他父亲一大截。

    又一日旁人送来一首诗。

    这首诗是苏轼所作,诗名是起伏龙行。

    诗中有几句话如‘满腹雷霆暗不吐’,‘赤龙白虎战明日,有时径须烦一怒’。

    这首诗看得令富弼眉头一皱。

    富弼问来人苏轼为何作此诗?原来是范纯仁那日上疏之后,判官告院的苏轼与几名同僚出去喝酒,谈及中书之内王安石用事,富弼却称病不出时,几个人官员都觉得,眼下富弼不视事不是完全给了王安石施展的机会吗?

    苏轼有些感慨于是醉后便写了这首诗来,然后便被别有用心之人传扬开来,最后送到了富弼手中。

    此诗的意思很明白,那就是富弼你咋那么怂呢?看着王安石在你面前蹦哒,你为啥不与王安石争一争呢?让他知道谁才是昭文相公,当今文臣的一把手。

    富弼心想,苏轼是何等人物文学名家,他的诗作肯定是到处流传,此诗一作自己也是名声扫地了。

    但是如今是官家用王安石变法,不是王安石蒙蔽官家变法,他富弼与王安石争来争去有什么用呢?

    最要紧的官家。

    然而官家还年轻气盛,根本不知道天道运行的轨迹,以及一件件看似纰漏的政事背后所交织的利害关系。

    富弼本待是找个机会,让王安石先办事,议立新法出了纰漏之后,自己再主动与官家劝谏言议立新法不可草率为之,必须从长计议。

    当年富弼,韩琦追随范仲淹变法,章得象不也是如此吗?

    旁人说富弼,韩琦勇于任事怎么办?章得象说,这两个人就和小孩子般喜欢蹦哒,等他哪天撞了墙壁就知道错了,现在他们正爱闹的时候,说了是不会听的。

    如今富弼历经岁月,经过庆历新政的大起大落,又数为宰相,对天下之事不可轻易变更早已是深以为然。

    想起了当初与吕夷简,章得象的争斗,也早已释然了。

    范文正公与吕夷简斗得那么厉害,最后不也是言归于好了吗?

    不过范纯仁至今仍耿直地认为吕夷简是大贼,自己父亲没有与他和好。

    但是富弼今日被苏轼与范纯仁这一激也是不得不出山了。

    富弼拄着拐杖来至殿内,官家立即赐座与富弼相谈。

    富弼对官家道:“陛下还在记得臣去年在东门小殿时说过的话吗?”

    富弼不仅是三朝元老,还是三朝宰相,最要紧的是曹太后对富弼十分信任。故而官家在富弼面前如小学生对老师一般的恭敬。

    官家毕恭毕敬地答道:“卿的话朕记得,卿要朕二十年不言兵事。”

    富弼双手按着拐杖,对官家言道:“是啊,臣记得陛下当时听了臣的话,对臣下们说汉文帝节用亦是有用,但如今陛下为何忘了臣当初所说的话呢?是不是有奸臣进言呢?”

    富弼言语中的奸臣自是王安石。

    如今的富弼视王安石,同当初吕夷简,章得象看待他和范仲淹一样。

    而富弼言语之中已不是臣子般劝谏的口吻,而是带着一等不容商量的味道。

    他如今要告诉官家,你所行所为便是错的。

    富弼道:“前一番有人进谏官家说,河朔,京师的地震以及天下的灾害,此皆是天数非人事所制,这些乃大逆不道之言。身为人君所畏惧者惟有天也,若是连天也不畏惧了,那么还有什么事不敢为之!此话必是奸臣进言给陛下,使得辅臣谏官从此以后不敢以言劝谏陛下!陛下若是纳其言,从此以后天下就要大乱了!”

    富弼言辞责切,官家摄于富弼三朝宰相的威势,也是乖乖地听训。

    这话大家都知道是王安石说给官家听的,富弼不点名批评王安石是奸臣!

    富弼说了一个真相,董仲舒的天人感应之说的真相。

    从古至今利用天象说事,其实是给了谏官一个借助天变批评皇帝的机会,这不是我批评官家,我身为臣子哪里能说你皇帝的不是,但上天的警示官家不能不听啊。

五百六十九章 章衡回京

    官家想起太祖誓碑之中‘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再想到言官借助天变劝谏之事,若天变不足警戒人事,那么无疑扼杀了言官言事的通道。

    官家虚心受教道:“卿之所言,朕受教了。”

    一般来说,皇帝表示受教,已是认错了。即便富弼是当朝宰相,到了这里也就差不多了。

    不过富弼却继续道:“陛下圣明天纵,臣只盼有一句能够进益足矣。臣听闻陛下设制置三司条例司,欲中外之事有所更张,这话必是小人进谏给陛下的。”

    “但凡小人都是喜欢朝廷有所更张,喜动不喜静,希翼从中得到好处。此等手法乃君子所不屑为之。朝廷守静则事有常法,那么小人就无从从中得利了。愿陛下烛照其然,其所以然。”

    听富弼所言奸臣、小人之事,如天变不足畏惧,小人喜生事,虽不点名,但这些事件件都是王安石办的。

    官家道:“卿所言乃至论,是为金石之言。朕以为欲治天下者,必富之而后可,这是孟子所言的仓廪实而知礼节。三司条例司是朝廷理财节用之所,朕交给辅臣们去办。”

    “为免失当朕让苏辙为详检文字,这苏辙卿有所知吧,此人办事有章法,耿直敢言,有他在条例司,料想官员们不敢妄为。”

    富弼皱眉,自己是向官家上谏说这三司条例司不可用,官家却说朕已是派苏辙去监督了。朕虽设立三司条例司,但已经防范着王安石擅权了。

    异论相搅是祖宗家法,本当为之之事,实看不出官家安插苏辙在三司条例司有什么好吹嘘的。

    官家继续道:“朕虽诏辅臣于司内,以革其大弊,但也下诏求言,令三司判使,发运,转运之官皆以利害奏闻,此为合天下之议而行事,并非全仰赖于一人,还请富卿放心。”

    眼见官家还是没有改变主意,富弼不由暗自叹息,于是退而求其次。

    富弼道:“陛下既是心意已坚,那么臣虽是在告,但亦尽心尽力为陛下谋划。”

    “不过陛下真要以三司条例司议新法以富其国,但也需亲贤臣远小人。臣观近来陛下所举之人,多是都是急功近利,刻薄小才。这样的人虽用之可喜,十分趁手,然而却败坏了朝中的风气,臣以为选用官员,必须要进用那些醇厚笃实之人。”

    官家听富弼赞同自己不由大喜,然后言道:“贤臣与小人劳卿帮朕辩之,如此天下治矣。”

    富弼谈到这里,稍稍有了些收获,当即见好就收向官家告辞。

    次日富弼上疏要官家慎择人才,严格进用。

    官家也是佩服富弼的速度,富弼人家是说到做到,昨日自己还在殿上亲口答允了富弼,富弼怕自己赖账,便上疏要官家用明旨回复。

    所谓君无戏言。

    官家只是应承了富弼道:“进用官员,当由朝廷与大臣区分邪正。”

    官家之前对王安石言听计从,王安石设立三司条例司之后,提拔了很多官员进入司内,甚至还许诺了以后如何如何。

    但富弼这一手等于釜底抽薪。

    朝廷的人事权,不是你王安石一个人说得算的,必须通过大臣们商议方可。

    王安石正要用封官许愿的办法,让条例司里的官员给他卖命,在前线杀敌建功立业,但富弼这一手等于断了王安石的后援和粮草。

    大军这才刚开拔,还没与敌人接上火,这边自己人就将你的粮道断了。

    现在没有封官许愿的激励,还有谁给你王安石卖命,议立新法可是动辄得罪人的事啊。

    于是数日之后,便有数名官员是之前接受王安石邀请时,正犹豫是否去三司条例司出任官职,如今便拒绝了王安石。

    事实告诉我们,姜还是老的辣。

    之后官家召见王安石。

    官家半句不与王安石提及富弼前几日与他进言之事,不过官家不说,王安石看了奏疏,也知道富弼出手了。

    官家漫不经心地问王安石道:“制置条例商议得如何了?”

    官家在问王安石三司条例司设立有快一个月,你王安石四处要人也召得差不多,事情有进展了吧?

    但王安石因富弼的出手心底不能释怀,索性来了个答非所问。

    王安石向官家道:“正在检讨文字,已是略见了些头绪。陛下设三司条例司是为理财而设,欲理财必先使其能而不是使其贤。”

    “陛下昔曹操唯才是举,各尽其能,才有汉魏基业,如今朝廷用人办事必须先使其能,至于使贤并非当务之急。真要理财,恐怕礼义教化之事未有所及。若是担心风俗因此败坏,那么天下事恐怕再无更张的道理。还请陛下念及如今国事艰难,区分用人之先后缓急。”

    官家听了有些尴尬。

    这是他与富弼之间的协议,明白就是冲着王安石来的。

    一般大臣多是装湖涂,装着不知道这件事。

    但王安石耿直啊,他不掖着藏着,也不绕弯子,当着你天子的面就把事情给说了。

    直接捅破了窗户纸,令他与官家之间再无转圜的余地。

    官家实在有些下不了台。

    不过官家转念一想,王安石这话又觉得很有道理。

    富弼说进用官员要贤良,区分邪正,其实还不是他们大臣们说的算才行,得到了他们认可便是贤,得不到认可便是不贤,但这样推荐上来的官员顾忌这顾忌那的办不了。

    相反王安石使能不使贤,以理财为当务之急倒是合乎他的心意。

    在王安石数语下,官家接受了王安石的意思,重新又站到了他一边。

    得到了官家重新支持走下大殿,王安石寻思富弼未拜相前,自己与他的关系一直不错。

    而且富弼不是一直足疾养病吗?

    怎么突然有一天拄着拐杖冲进宫里与官家说自己哪里哪里的不是。

    是不是范纯仁的上疏?

    王安石想到这里,立即吩咐人查这件事。

    不久就有人禀告说是苏轼写了一篇《起伏龙行》送到富弼的府上,讥讽富弼坐在家中装病不出门,讽刺他不敢与王安石相争。

    王安石听到禀告后释然,原来事情是这个样子的。

    来人还与王安石禀告说,苏轼在官告院里整天发牢骚,说职事太清闲,每天都没有事干。还与人说是王安石忌惮自己,故而才安排了一个闲职差遣。

    王安石听了直摇头。

    他已是不止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苏轼对自己的不满之词了。

    苏轼,苏辙同时回京,苏辙已是官家亲自召用放在三司条例司这样的重职上了。

    兄弟二人一个已是处于重职,另一个任一个闲散的职位便是,这也是一个很正常的人事安排。

    但苏轼却以为自己是在报复他?

    王安石此刻面对这首《起伏龙行》抚须良久不语。

    ……

    章越这日正在宫道里行走,突与从角门里冲出的一人撞了个满怀。

    章越吃痛与撞自己的人打了个照面。

    “度之!”

    “斋长!”

    章越与一名中年男子见礼,章越口中只有两位斋长,一位是太学昔日的同窗嘉右四年的状元刘几,还有一位便是嘉右二年的状元,亦是章越的族亲章衡了。

    章越与章衡在宫城里突然遇见,章越见章衡这狼狈的样子。不知说什么才是。

    章越知道章衡刚调回京。章衡当初因得罪了三司里一大帮人被迫离京,之后一直在地方作官,如今调至京师判太常寺。

    判太常寺的差遣可谓不低。

    比如与章衡同判太常寺几位官员,龚鼎臣,兼判流内铨。

    韩维如今是翰林学士。

    陈荐龙图阁直学士。

    还有岳父吴充知制诰,知谏院还兼判太常寺。

    不过差遣地位高是高了,但却是是闲职。太常寺的如今的地位还不如章越当初任职过的太常礼院。

    这就是官场上高官闲职养人的路数,似章衡这样官位给低了,不符合他状元的身份,给他高了但之前毕竟犯过错误,他为了给皇帝作孤臣,结果得罪了一大堆人。

    章衡如今终于尝到苦楚,此番回京似养老一般,意气全消。

    章越作东在樊楼请章衡吃酒。

    章越给章衡斟酒询问才知道章衡今日进宫时是询问面圣的排期,却被閤门告知他的排期被人后来居上给顶了。

    閤门排期都有人顶掉,说明在这些人心底自己是有多么的不重要。

    章衡很愤慨与閤门争吵了几句,不由道了一句,你可知道我当初是何人吗?

    此言一出,反而被几名閤门官讥讽了一番。

    章衡愤愤地离开便正好撞到了章越。

    如今二人对坐,章越每给章衡倒了一杯酒,他即是一饮而尽,喝得飞快,似这样用不了几杯章衡就要醉倒了。

    看着对方这个样子,章越记得章衡当初是自己浦城同乡之中飞得最高最远的,如今却是落在了后面。

    章衡道:“度之,我前日看了子厚了,他骑着高头大马出入宫门煞是威风……”

    “而你如今已是待制,但是看到你们二人如今成器,我心甚喜。你们不似我,看似官位虽高却没有实权,连个閤门官都敢奚落嘲笑我!”

    章越见章衡这般便停了手不再斟酒劝谏道:“斋长,这可不是我当初识得你!”

五百六十九章 激励族侄

    章衡看向章越,没料到以往这位小师弟,如今居然义正严辞地教训起自己。

    章衡拾起昔日的威严道:“你知道何为孤臣吗?”

    章越则道:“我知道斋长是孤臣,当年的欧阳公也是孤臣。”

    章衡道:“没错,欧阳永叔是孤臣,仁宗皇帝时是仁宗皇帝的孤臣,英宗皇帝时是英宗皇帝的孤臣,而如今呢?新君登基时弃之如敝履,他如今是身败名裂!”

    “作孤臣难矣。”

    章越听章衡昔日一人参三司衙门,甚至三司使蔡襄之事,觉得他何等牛逼。

    他说得要作孤臣之言,犹然在耳。

    当初章越以为章衡被外放不过一时,就如同欧阳修一样,过一阵皇帝想起他的好来,又会召章衡回京,可是呢?

    章衡足足外放了八年,三任皇帝都没想起来将他调回京师。

    其他官员也就罢了,但他是嘉右二年的状元啊。

    章衡道:“我也是当年看不透,以为自己中了状元,只要作一个孤臣,然后便能如郇公(章得象)一般。”

    “度之,一朝天子一朝臣,孤臣便似媵妾,以色侍君,俯仰皆操于夫君之手。”

    “而似富韩公,韩魏公哪怕他不在朝,官家亦不得不屡屡垂问于他。”

    妾与妻的区别是什么?

    妻有财产权,但妾没有,只听说妻子有嫁妆的,妾却没有听说。

    故而宠妾灭妻在古代礼法不容。

    眼见章衡自暴自弃似得从章越手中抢酒来,章越再度将酒盏夺过。

    “度之,你要怎地?”章衡大是不悦。

    樊楼外人声不断传来,一旁为二人弹奏的歌伎见二人声音突起,不由手中琵琶一停。章越拨开珠帘,示意歌伎继续弹唱。

    歌伎见一位气度不凡的青年男子对己示意,不由一愣,略有些许羞涩地重新跪坐在席上,随即又奏了起来。

    口中唱起汴京中最时令的小调。

    章越记得以往来樊楼时,歌伎们最早唱得是晏殊,柳永的词,之后便欧阳修,梅尧臣的词,如今则已有苏轼,以及那首青玉桉了。

    章越道:“斋长,别喝了,我有良言一句。”

    “人想得到什么东西,其实不需大张旗鼓,你需沉着镇静,实事求是,便可轻易地、神不知鬼不觉地达到目的。”

    “但如果过于用力,闹得太凶,太孩子气,太不知世故,便在那哭啊,喊啊,拉啊,如同一小童扯张桌布,不仅一无所获,还将桌上的好东西一并都扯到地上,永远也得不到了(注1)。”

    章衡听得章越之言不由一愣,这句话实在是透着成熟与世故啊。章越如今竟已到了这个地步了吗?

    度之,如今能一路升迁至待制并非侥幸,我一直还道他只是运道好而已。

    不过章衡面上仍道:“怎么?你如今也教训起我了吗?”

    章越道:“不敢,只是斋长想想我这句话有无道理。”

    章衡往后一仰,整个人瘫坐在席上,此刻他酒已醒了大半,想到被往日不如自己的章越教训,顿感颜面大失。

    章衡掩面半响,将从额际间垂下的发丝向后一拢然后道:“你道我如今该怎么办?”

    章越道:“斋长,酒醒了吗?随我去一个地方。”

    章越挑开垂帘,但见外头樊楼掌柜已亲候在外:“不知章待制大驾至此,真是有失远迎。”

    章越不近不远地称谢,然后与章衡一并离去。

    一旁歌伎抱起了琵琶,忍不住向掌柜询问方才那位青年郎君究竟是谁……

    章衡猜测章越带自己到何处,他们离了樊楼后,坐着马车一路向南。

    章衡正以为章越要带自己出汴京城时,却见马车一转。

    下了马车章衡看着面前问道:“这里是?”

    “太学!”

    章越对章衡言道。

    如今太学正在大兴土木。

    当今官家登基后听从王安石的意见,先后两次扩招太学生。

    一次两百人,一次九百人。

    太学生多了,校舍就不够住了。

    如今附近的锡庆院,朝集院都拆了,一并并入太学,作为太学生的校舍。

    今日的太学比往日太学要大了数倍,几乎重现汉唐时太学之盛。

    看着神采飞扬的太学生们,以及修建中校舍,章越有等日新月异之感,这个惊天动地的变法竟从这太学弹丸之地而始。

    章越与章衡来到太学射圃。

    正有数名太学生正在习射。章越便开口向几名太学生借两副弓箭。

    章越欲拿一吊钱相酬,哪知对方却是推辞不受,章越便接受了。

    他与章衡一人一副弓箭比射!

    章衡刚拿起箭失,却见章越已是抬手便射。眼见章越也不细瞄,举手一射便中靶心。

    左右太学生目睹于此皆拍手叫好!

    章衡也是一手好射术,当初在昼锦堂读书之余,日夜习射,如今见章越这般本事,顿起好胜之心。

    却见章越又是一箭正中靶心。

    章衡亦是心道,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当初章越一介寒生,以抄书为生连书都处借着读,哪里能习射,但如今他之射术已是这般好了。

    章衡虽已许久未张弓搭箭,但抬手时一股熟悉的感觉回到身上。

    章衡平复着呼吸,正欲射出,却见章越第三箭已是命中靶心。

    “此子……竟到这般了!”

    章衡抬手亦是一箭……也是靶心!

    所幸技艺没有荒废,否则今日丢人丢大了,章衡如是想到。

    ……

    这一番比射,章衡与章越都是尽兴。

    二人射箭之毕,章越与章衡言道:“斋长如何?”

    一股久违的自信回到章衡身上道:“若非度之我早已是忘了此事,想当初我于此道用心最多,幸好今日没有生疏。”

    章越道:“是啊,昔日下的苦功不会白费。”

    “斋长,有一句话我常勉励自己。”

    “此身当做之事,便此身担起,不推诿旁人。”

    “此时当做之事,便在此时做,不拖延明日。”

    “此地当做之事,就得在此地做,不推诿到想象中的另一地位去做。”

    章衡道:“此身此时此地……”

    章越道:“方才在樊楼时斋长问我如今该如何办?我见斋长意气消沉,故不能答之,如今方可答之。”

    章衡方才明白章越故意带自己至太学射圃习射的缘故,这一番章越可谓是用心良苦啊。

    章衡深吸一口气,犹豫许久然后向章越道:“昔浦城令陈述古可是度之老师吗?”

    章越没料到章衡为何突然提及陈襄?

    说来章衡与陈襄似全没有交集。

    章衡道:“当初令师在浦城设县学,唯才是举从寒门之中收录县学生,当时我在昼锦堂族学。有一日令师看了我的文章,便召我至县学,问我要不要拜入他的门下?”

    章越讶异还有这事?自己从未听老师说过啊。

    不过看章衡这个样子,似当初没有看上啊。

    没错,章衡肯定没有看上。昼锦堂是章氏族学,请了章友直来教导,各方面来说肯定好于县学。

    当初章惇不是欲从县学入章氏族学还不得吗?

    春秋魏晋以来,读书这件事最讲究的是家学渊源,好似武林秘笈般不轻易外传的。

    一般人拿到书就算认字也不会读,因为不会断句。似私塾那般从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教起,然后四书五经循序渐进,这方法是针对资质比较一般,没什么名师教导的学生,放低了门槛让人进来读书都能学到点东西。

    春秋时的士大夫教小朋友读的第一本书便是易经……

    现代人即便高三大圆满,就算加上注释,易经读得也是一头浆湖啊。

    至于县学那是什么?

    那是范仲淹庆历兴学后才大力提倡的。

    在士家子弟眼底,连家学族学都没有的人也配称作士?也配称作读书人?

    然后章越听章衡说起情由。

    章衡当时虽拜入陈襄门下,但对县学不以为然,甚至去也没去几趟。章衡中了状元后,与陈襄来往也很少。

    比章越,孙觉,林希简直差太多了,甚至章越都不知道章衡也曾拜在陈襄门下过,章衡也从没和自己提到过。

    章越看章衡这样子心道,你这样问题有点大啊。

    但章衡肯放下士家子弟的自尊心,还是难能可贵。

    什么孤臣不孤臣的,章衡当初以为只要能得到皇帝赏识便够了,但如今明白仕途上没有一个领路人,那也是寸步难行。

    章越答允了之后,又向章衡问道:“你如今对三司条例司议立新法如何看?”

    如今三司条例司有两项新法正在讨论之中。

    一条是免役法,这是从治平四年讨论到如今的,经韩绛,章越提议又进入了流程,如今天子已是下诏让发运使,转运使,三司判使,副使以上官员尽言役法利弊。

    一条是科举改革,王安石欲废除诗赋这从唐朝开始默认的科举方法,改为以经义,策论取士。

    这条也不新鲜,是范仲淹,欧阳修开始,便一直强调压制科举中诗赋的地位,加重策论文章分量。

    这条官家已经打算下诏让三馆以上官员上疏言事。

    其余的新法还没揭开盖子,但仅这两条朝堂上已是吵得不可开交。

    章越对章衡道:“你择事上疏,务必以言辞打动官家!”

    要知道神宗朝的一条终南捷径,便是就上疏赞同新法。

    Ps1:此话出自卡夫卡,下面一句出自谁的给忘了。

五百七十章 苏轼三言

    苏辙在三司条例司并无他事,只是每日讨论免役法,科举改革。

    官员议事的奏疏,一经官家,中书过目就立即转发至三司条例司,由条例司的官员们进行讨论,苏辙目前所为之事便是这些。

    这一日苏辙正要退衙,吕惠卿走来笑着对苏辙道:“今日王相公设宴于私第款待,一会你叫上子正咱们一同前往。”

    苏辙听说王安石设宴本不愿意去,但见吕惠卿说得郑重其事,心想还是不要与王安石冲突,且去看看王安石有何话要说?

    苏辙与张端二人坐上车子。

    张端与苏辙同是条例司详检文字,他是枢密副使陈升之的门下,与苏辙一般都是外面安插进条例司的人,还一人则是蔡京,他是韩绛,韩维两兄弟举荐入条例司的,同时还是王安石门下学生蔡卞的兄弟,但蔡京不是详检文字,不过是编修官而已。

    而条例司其余三四十名官员都是王安石举荐的。

    数人抵达王安石私宅后,众人便吃了一顿便饭。

    是真的‘便饭’。

    这令苏辙明白王安石真的不是请他们来家里吃饭的。

    用饭之后,王安石取出一卷书给几人言道:“此书中所载为青苗法也,汝等三人仔细阅之,有疑问当堂相告,我等在此详细议之,期间我们谈论了什么,以及此青苗法的内容不可与外人透露一字。”

    王安石说完后便离开此地。

    苏辙听王安石说得郑重其事,当即取了书来细看。

    苏辙一看便知到此书所主张多都是出自吕惠卿的手笔,平日在条例司之中便属吕惠卿看法最多,想法最激烈,在苏辙眼底吕惠卿所提及的都是害事之举。

    眼下张端还在看这青苗法如何样子,苏辙已是忍不住对吕惠卿道:“此青苗法怕是吉甫所作的吧!”

    吕惠卿一听变色道:“子由这话是何意?”

    苏辙道:“这青苗法实在失当,除了吉甫我想不出来还有谁可以办这样的事来。”

    吕惠卿急得少有的失态,红了脖子道:“此法吕某也是第一次见,之前是闻所未闻,子由对吕某不满何不当堂告之,何必出言伤人?”

    苏辙道:“我不同意此法,还请吉甫拿回去改之吧!”

    说完苏辙不看吕惠卿脸色,以及张端的挽留,当即离席推门而去。

    苏辙正遇到在门外徘回的王安石。

    苏辙向王安石拱手,王安石问道:“怎么子由以为此青苗法不可行吗?”

    苏辙道:“相公明鉴,这青苗法本意是好的,然出钱……”

    苏辙一番长篇大论,王安石听得十分认真。

    最后苏辙言道:“……相公之青苗法说到底不过是常平仓法的变通,还望相公三司而后行。”

    王安石听完苏辙之言道:“子由之言甚好,此法仆当徐议而行之。以后子由如有异论,还请如这般当面相告,切勿与外人言也!”

    苏辙见王安石竟采纳了自己意见,看来并非传闻中的执拗。

    苏辙行礼告退。

    又过了片刻之后,吕惠卿走出门来。

    王安石看向吕惠卿,吕惠卿即禀道:“张子正对青苗法并无异议,便是这苏子由……我连分说两句也不得,此人便推门而去。”

    王安石点了点头道:“我方才已是听了他言青苗之弊了。”

    吕惠卿一愣,这青苗法大部分章程都是他自己写的,如今看来苏辙竟有些打动王安石的样子。

    王安石道:“这苏子由确有所学,这青苗法当年我知县地方时曾试行之,如今过得太久了……你再回去改一改,以后一个月之中勿再议论青苗法。”

    吕惠卿心道王安石若真听从苏辙的意见,那么自己的青苗法不就打水漂了?所有功夫都白下了。

    吕惠卿想到这里,只好暂且作罢,回去再修改青苗法。

    苏辙回到了家中便问兄长去哪了。

    苏轼的行踪一向是飘忽不定,每到一地任官便访问僧道,不是求问些烧金方术,便是养生金丹之法。

    或者便是同僚请他去吃酒。

    苏辙以为这个时候苏轼多半不在家,问了老仆却得知苏轼回家之后一直坐在书房不肯出门一步。

    苏辙心想苏轼不是一直抱怨官告院没什么差事么?每日都清闲出鸟来了,怎地居然也有公事带回家。

    苏辙走至庭院中,但见苏轼书房里仍是亮着灯。

    苏辙走进书房中,苏轼于灯下挥毫,竟是撰写奏疏。苏辙拿起苏轼写废的文章过目,苏轼竟是在给皇帝上疏,题目是《论学校贡举状》。

    苏辙知道三司条例司议论科举改革,于是官家下令三馆以上官员必须在一个月以内写一封奏疏言此事。

    三馆以上就是有馆职的官员。

    由此可知官家这一次下诏让官员言事的范围之大。

    苏轼如今是馆职是直史馆,正好是可以上疏言事的范畴内,于是苏轼便上疏给官家了。

    苏辙看苏轼的奏疏面上露出忧虑之色。

    苏轼看向苏辙道:“怎么了?是不是在条例司又与吕吉甫,王介甫争议了?”

    苏辙道:“些许争议倒是无妨,大家都是闭起门来讲,只是王介甫不许我言于外罢了。只是兄长这上疏怕是会触王介甫之怒啊,三郎一直与我说,不可触及王介甫政柄,如今你上疏……不是公然与他不和吗?”

    苏轼道:“我入京以来虽是不懒拙不事事,但官家此番上疏让三馆以上官员言事,我又岂可不言。”

    “既然说了,我又如何能说假话。王介甫说变革新法,恢复学校取士说是尧舜之制,恢复三代之时,其实自汉唐以来科举取士久矣,我辈皆是受益于此,怎能不言。”

    苏辙见苏轼坚持不再说什么了。

    次日苏轼便行上疏,而同时章衡亦是上疏。

    章衡上疏与苏轼皆然相反,他反而是赞成以学校取士之法,但并没有谈论诗赋取士还是经义取士的优劣。

    于是这两份奏疏同时在官家的桉头。

    御桉左首的奏疏是殿中丞直史官判官告院苏轼的名字,题目是《论学校贡举疏》。

    右首则是右正言直集贤院判太常寺章衡名字,题目是《论大学小学之教疏》。

    苏轼与章衡的议论各有千秋,论科名苏轼是制科入三等,章衡则是嘉右二年的状元,甚至压了苏轼一头,但这一次二人得出截然相反的结论,却都受到官家的赏识。

    官家身旁侍直的正巧是修起居注陈襄以及天章阁待制章越。

    内宦道:“陛下,苏轼,章衡皆已到殿外等候陛见,不知传召何人?”

    官家道:“先见苏轼吧!”

    不久苏轼翩翩入殿,官家一看苏轼,真是好个苏子瞻,果真风采照人。

    其实没见苏轼之前,官家已被苏轼的文辞所折服,对此官家方才询问章越苏轼如何时,章越已是感觉到了。

    章越也没忘了在官家面前给苏轼点个赞。

    官家对苏轼问道:“苏卿所言学校之制,虽盛于三代,然而今日却不复用,文中有可观之处。但言反对专取策论而罢诗赋,朕却觉得不然。”

    苏轼道:“陛下,这正是臣要讲。君王若以孝取人,则有人故意割股事亲,以廉取士,则有人故意恶衣劣食,凡是能符合上意的,总有人无所不用其极。汉朝以孝廉取士之弊如此,怎么不警惕呢?如今陛下以经义取士,读书人读圣贤之书则失了本意,本以经义欲教化人,反令世人相率作伪。”

    章越是认同苏轼的说法,后世八股文的劣名,大家都知道的。但话说回来,明知八股文的弊端,但明清二朝为何还是坚持要用呢?

    官家问道:“那么如今诗赋取士难道比策论更能择士吗?”

    苏轼言道:“陛下,以文章而论,策论为有用,诗赋为无用也。但以作官理政而言,则诗赋,策论皆是无用,祖宗以诗赋取士必有道理。”

    “书曰‘敷奏以言,明试以功’。自古尧舜以来,进人何尝不以言,试人何尝不以功,然而以区区策论便定一个读书人贤愚,而不观其言,试其功,此举可乎?”

    听苏轼之言,官家已是信服对苏轼道:“朕早就疑此法可以行否?如今得卿所议可以解惑了,卿与朕言,朕登基以来为政之得失?就算是朕有什么过失,卿也可以直言。”

    听到这里,章越给苏轼狂打眼色,示意他不要乱说。

    领导要你批评,你还真批评啦?

    但苏轼听了官家这话后,对于章越的暗示完全无动于衷。苏轼连半句铺垫也没有,直接言道:“陛下为政至今有三处失当,一是求治太急,二是听言太广,三是进人太速!”

    章越听了苏轼之言,差一点一口老血吐出。

    你批评也就算了,还骂了这么多人。

    进人太速?

    啥意思啊?

    指着和尚骂秃子?

    要不是你当真我的面说出来,换了背地里,我肯定以为你是在官家那拆我的台。

    仅仅是这一句话,你可知道得罪了多少人吗?

    苏轼却完全没有感觉,直觉得自己在君前直道无隐,国家出了问题,他就要说出来,这是直臣的本色。

    官家听了苏轼的话也是很羞愧,苏轼不仅说得对,还一针见血,正好把他为政至今的问题说得是清清楚楚。

    简直让这位登基当了两年多皇帝的官家,差一点下不了台。

    但官家是个爱才之人,对苏轼之言不仅没有生气,还是十分虚心地道:“卿之三言,朕必会细细思之。”

五百七十一章 王安石辞参

    苏轼之言令在场的章越,陈襄,官家都不舒服。当然苏轼这话说错了吗?

    没有说错,他说的每一句都是实话。

    从一个批评者来说,他没有乱讲,而且一针见血,击中要害,但效果却似往人的心底狠狠地插了一刀般。

    苏轼退下后,章越可以感觉到在延和殿奏对中,官家对苏轼的才学是非常欣赏的,但是奏对的结果实在是不太好。

    或许文人风骨便是如此吧。

    苏轼当然也明白,天子采纳可能很小,自己说了不该说的真话。

    此刻章越不知道的是,苏轼出殿后,凭他好人缘,有不少官员询问苏轼方才在面圣的时候,到底与官家说了什么话。

    苏轼长叹一声,然后将自己在君前奏对,没有一句隐瞒的说出。

    “我在君前直言,今上之病,便是求治心切,进言太广,进人太急!”

    众官员听了苏轼的话都很是认同。

    大家心底不是没这个想法,但要么是藏在心底不说,要么没有苏轼总结的这么具体深刻,现在经苏轼这么一说,在场的官员却不约而同地表示了认同。

    “那么官家如何说?”有一名官员追问。

    苏轼道:“官家道会细思我的进言。”

    不少官员都是大喜,官家肯听苏轼的话,说明他变法的决心还没有那么坚定。

    在场官员对三司条例司本就有所异议,经过苏轼这么一放大后,不少官员顿时也有上疏的打算,或者打算将苏轼的话传给其他认识的官员。

    至于殿上的官家还不知道这一切,而是召见了章衡。

    见章衡之前,官家先问章越道:“章正言是卿的同族?”

    章越道:“陛下明鉴,章衡确实是臣的族侄,臣当年在族学佣书为生时,章衡是族学的斋长。”

    官家听说章越当初竟以抄书为生,道了一句‘卿殊为不易’。

    不久章衡上殿。

    章衡的奏疏是倡导学校之制,这观点与王安石,陈襄,章越相合。

    章衡先道:“陛下,三代之时,其法寖完备,上至皇室,国都,下至闾巷,莫不有学校。”

    “人长直八岁,自王公以下,以至于庶人之子弟,皆入小学,而教之以洒扫、应对、进退之节,礼乐、射御、书数之文。”

    “及其十有五年,则自天子之元子、众子,以至公、卿、大夫、元士之适子,与凡民之俊秀,皆入大学,而教之以穷理、正心、修己、治人之道。”

    章衡的建议,便是模彷三代,建立完备的教育制度。

    从小学至大学,皆纳入公学,朝廷用以教化百姓,让每个老百姓都可以读得起书(小学),再选拔优秀的寒门子弟与公卿(官二代)一并入大学。

    官家听了章衡之建议,不由意动,这个打算当然是好。

    但这是要用多少钱?

    一个县办一个县学都十分勉强。范仲淹庆历新学前,宋朝各路的县还大多没有县学。

    官家问章衡的意见,章衡道:“陛下可以从三处来,一是官办,一是官民合办,还有一等是民办,富裕的县可以官办,不富裕则官民合办,最后便是鼓励民办。”

    “方才是大学,至于小学则以社学之法,然后每个县设一官专督学校之事,一路再设一官督各县学官。”

    官家点点头,官办成本太高,朝廷根本没这个财力,那么就鼓励民办,朝廷再通过在每个县设立督学,将学校给统筹管理起来。

    当然这些都是章衡,陈襄,章越三个人曾经商量的。

    官家听了章衡的意见很高兴,很满意。

    章衡离去后,官家不由感慨,为啥同是嘉右二年的进士,章衡与苏轼截然不同呢。

    官家当然不清楚,章衡的奏章,奏对都有经过章越,陈襄的修饰,剔除了一些可能引起官家不快的地方,故而章衡奏章几乎每个字官家都满意的。

    官家对章越问道:“苏轼论及学校之事,卿怎么看?”

    章越道:“陛下,臣以为苏轼之言句句在理,其心也是拳拳报国之意,但是其策可以听之,却不可用之。”

    “为何?”

    章越道:“陛下,好比一名老父亲有两个儿子,长子尽孝在膝前,幼子游方在外,数年也不回家一趟。”

    “一日游方在外的幼子回家,看见老父亲照料有不周之处,本着尽孝之心,便一一责之兄长。”

    “陛下,这天下尽孝之心是可以有十成的,但尽孝之行哪里能作到十成。”

    “幼子所指责之词固然句句在理,对父尽孝之心未必逊色于兄长,然而长子就真的作得不好吗?”

    “是作事的便有力所不及之处,若是父亲不明就里跟着幼子指责长子,那么他日幼子再度游方,那么老父膝前怕是就无人尽孝了。”

    官家闻言不由释然道:“章卿此言,有宰相气宇。”

    陈襄也在一旁微微点头同时心道,官家对度之信任真是无以复加。

    想到这里,陈襄将章越与官家君前奏对记入起居注。

    次日,王安石府邸中,苏轼的君前奏对自也从旁人口中传入了王安石耳里。

    王安石虽是宰相,却并未小人到故意刺探官员言行的地步,但是苏轼之言是对着很多官员的面说的,这样广而告之的话,想不传入王安石的耳中也难。

    王安石这些日子称病没有上朝,这倒不是怕了苏轼,而是确实有些喘疾。

    这时王雱在旁给王安石念奏疏。

    门人禀告说潞州知州薛向来见。此刻王安石不由睁开眼睛,王雱也是露出讥笑。

    王雱将薛向请入王安石卧室。

    之前种谔袭取绥州之事,被司马光等保守派官员打倒,贬去了随州。薛向也因纵容种谔也跟着被罢去了陕西转运使之职,如今只作个潞州知州。

    王安石,王雱都熟知薛向为人。知道此人必定不甘心被贬,想要东山再起,故而来王安石家走门路来了。

    薛向入内后道:“听闻相公得了喘疾不能上朝,薛某听闻这喘疾之病唯有紫团山人参可医,此物难得,恰好薛某有之特来相赠。”

    “有此紫团山人参,相公之疾必能痊愈,还请相公千万不要推辞。”

    王安石闻言大笑道:“仆平生不食紫团山人参,亦活到这把年纪,薛公还是退回去吧!”

    薛向脸色一变,没料到王安石病成这样了还是不收,如此如何请他在朝中帮自己说话。

五百七十二章 臣附议

    王安石铁面无私,不取一介,薛向是知道的,他也没想用等闲的金银之物打动王安石。

    但人之身体乃最至关要紧的事。

    哪怕是九五至尊,堂堂宰相,但身子不好,什么东西给你也都是白搭。

    薛向费尽心机从任上求来紫团参,本要进献给京中贵人,为自己起复作准备,正好王安石因喘疾在告。

    当初薛向因盐钞易马之事得罪了欧阳修,正是王安石回护于他,二人有交情在,事后薛向为了感谢王安石,派人上门送了几次礼,都无一例外都被王安石原物退回去。

    当时薛向反而还暗笑王安石迂腐呢……

    薛向为了再度试探王安石假意告辞,哪知王安石丝毫没有挽留他的意思。

    薛向无法只好拿着紫团参回去了。

    王雱送走薛向后对王安石道:“爹爹,我看薛师正此人倒是一个干臣,即便不收他的礼,也当留他多坐一坐,他日也好笼为自用呢?”

    王安石道:“薛师正是干臣,我正打算向官家力荐此人,若是留他在堂,旁人便以为我与薛师正有私!”

    王雱恍然。

    顿了顿王雱道:“爹爹,苏子瞻一而再再而三攻讦,爹爹打算如何处置?如不寻个由头,把贬他出京去,由着他继续在京里口无遮拦下去……新法尚在议中,权威已荡然无存。”

    王安石想了想道:“苏子瞻不是一直嫌官告院差遣清闲么?便寻一个多事的官职。”

    王雱道:“有了,不如举他为开封府推官好了。”

    开封府没有通判,只设判官与推官为左贰官。推官一般掌刑名,而开封府一向府事繁剧着称,素有京师狱市剧天下之名。

    苏轼去开封府推官正好以多事困之,免得他每日与同僚喝酒后,便在酒宴上抨击朝政。

    王安石听王雱的建议后点了点头。

    数日之后的大起居,淮南转运使张靖当殿抨击薛向治陕西时,盐马之得失。

    张靖指责薛向在任时,滥发盐钞以至于朝廷在京中不得不先后设都盐院,交引监回购盐钞,甚至于还坑坏无数盐商,以及无数商民。

    而且盐钞使用的账目也有很大的问题。

    章越如今身为待制已是有参加内殿大起居的资格,而不是与朝官们一并在殿外晒着太阳,如今听到张靖公然抨击薛向,还捎带着交引监也是不悦。

    章越看了左右,薛向不是进士出身,在朝中本就没有什么朋友帮他说话,而且这一次谁都看得出是保守派文官痛打落水狗,要将擅自开边衅,收复绥州的薛向,种谔二人打得永世不能翻身。

    这背后可能有富弼,司马光的支持。

    谁都知道富弼主张是‘二十年不言兵事’。

    张靖在殿前指责完薛向后,官家面上还是难以决断,因为当初支持薛向,种谔收复绥州的正是官家嘛。

    但如今张靖他们就是迫官家下定决心,这时候钱公辅,范纯仁二人也是出班支持张靖的意见。

    钱公辅是知制诰,兼知谏院。

    范纯仁也是知谏院,最要紧的他是范仲淹的儿子,所以这二人出马,众官员都觉得大势已定,薛向这一次肯定玩完。

    章越始终不见有官员帮薛向出声,又看到钱公辅,范纯仁支持,想了想自己还是不帮薛向说话了,哪怕是看在那几千席盐钞的份上。

    能参加大起居的都是待制以上官员,也就是说这殿内的官员,都是可以直接在商议朝政时出班表态议事的。

    但殿内五六十名官员,属章越的官位最小,这时候出班为薛向说话,根本也是于事无补。

    章越也感叹官场,简直就是妥妥的网络小说。每次升级换地图后,自己都是处于一群大老的包围之中,当初的些许优越感顿时被碾压得丝毫全无。

    正当所有人以为薛向要玩完的时候,王安石出班了言道:“盐钞易马之事利国利民,何来危害之说……”

    章越震惊地看着王安石站出来,当殿驳斥淮南转运使张靖。这宰相亲自下场与一名官员辩论,这也太不讲究身份了吧。

    不过张靖可是天圣五年的进士,哪怕面对王安石这位当朝宰相,仍是有些倚老卖老地与之争论。

    但张靖如何是能言善辩的王安石的对手,不久便被王安石说得上气不接下气,捂着胸口当殿直喘气。

    一旁的富弼,司马光等人都是旁观。

    章越突然恍然,没错,薛向当初提议以盐钞换马的主张时,当时是王安石所大力支持的,若是薛向被打倒了,那么政敌们便可用此借口攻讦王安石。

    王安石不是保薛向,而是在保自己。

    而张靖,范纯仁,钱公辅攻讦的也不是薛向,而是王安石。

    故而这一次朝中针对王安石的发难,是谁在暗中主使的?

    章越看向富弼心道,莫非是他吗?不太像啊,章越又看向了司马光,也不是?章越又看向文彦博,不由略有所思。

    张靖可是文彦博的同窗啊,文彦博一直对他多有提携。

    莫非这一次是文彦博出手了?

    王安石说完后,韩绛出班道:“陛下,仁宗皇帝时,以范祥为制置解盐使,以盐募商旅输刍粟以实边,公私便之。”

    “之后薛向以盐钞便之,之后虽都盐院有小失,但后来交引监设立,令三司,陕西运司每年皆入十几数十万贯之分红,不仅无罪,反是有功。”

    眼见韩绛帮王安石说话,韩维立即出班站出来对官家道:“陛下,臣附议!”

    韩绛,韩维两兄弟支持王安石,令章越心底松了口气。

    吕公着亦出班:“臣亦附议。”

    章越心道,大局已定了,那么自己是否表态已经不重要了。

    然而当一旁身为知谏院吴充也站出来道:“臣附议!”

    岳父出马了,章越有所意动,此刻哪还有犹豫当即也出班道:“臣附议!”

    章越说过这几个字,感觉自己班次前面有数道目光朝这里扫来。

    章越这一次在大起居中进言,也是从上到下感觉到了一股紧张的意思,但如今说完这三个字后,觉得全身轻松,此刻方发觉浑身已被汗水所打湿。

    但说完这三个字,章越仍觉得说不出的舒服,这是自己第一次在大起居中进言。

    这时候又有一两名官员出来保薛向,张靖,范纯仁,钱公辅一方则完全落败。

五百七十三章 加担子

    章越的一句‘臣附议’,在殿中彷佛是惊涛骇浪之中的一处小波澜而已。

    不过即便如此,依旧是被上首的官家,王安石看在眼底。

    官家还道,章越担心之前吴景弹劾的影响,升为待制都三个月了,仍顾虑良多不敢轻易在大起居中表态。如今则是总算迈出了第一步,这让他甚是感到欣慰。

    章越此人什么都不错,但就是顾虑太多,太谨慎了,有时候自己得在后面催一催他,给他加加担子。

    至于王安石则是反应平常,章越这一句‘臣附议’对于大局而言根本无足轻重,但在王安石的眼底对于他日后的仕途反而倒是显得至关重要了。

    因王安石的坚持,薛向并没有被问罪。

    数日之后,王安石陛见官家陈述,向薛向发难的张靖反被问罪,至于薛向反而被王安石举为江,淮等路发运使。

    官家对此当然支持,但他又听闻王安石因此在中书里与唐介,赵忭二人屡次发生了冲突,有些担心。

    官家对王安石问道:“苏轼的奏疏,相公如何看?”

    王安石道:“建立学校并非一蹴而就之事,至于乡举德行而略文章,兼采誉望而罢封弥则可以缓之,但取消诗赋,改考经义却是刻不容缓。”

    官家道:“朕打算让苏轼入三司条例司如何?”

    王安石立即反对道:“陛下,苏轼与臣所学及议论皆异,不可任之,臣已打算荐苏轼为开封府推官。”

    官家道:“真不可用吗?”

    王安石道:“苏轼此人虽是高材,但所学不正,为世所用者甚少,为世所患者甚大,陛下不可不察也。”

    官家点点头又问道:“那么章衡的奏疏想必卿也是看了,若荐之入三司条例司如何?”

    章衡的奏疏王安石自也是看了。

    句句合乎他的心意和观点。

    不过王安石何等聪明人,一看章衡的文章便猜到可能是旁人帮他修改的,而且这个人多半是章越或陈襄。

    否则王安石想不通,章衡身为士族子弟出身,怎么会反过头来大力鼓励兴办学校之事。这样的政见以往可是从未听他说过。

    反而是陈襄,章越都有这么说过。

    章衡非王安石所信任的人,如何肯轻易塞入三司条例司,但他之前拒绝了苏轼,故而倒是不好开口。

    因此王安石道:“章衡是状元,经学文章具佳,因进言有功,可先擢其馆职,为陛下扈从,再安排他的差遣,以为朝廷进用之意。”

    面对王安石的再次反对,官家还是接受了王安石的意见道:“那便不用他入三司条例司,便升作为集贤殿修撰吧!”

    章衡的原馆职是直集贤院,一旦升为集贤殿修撰等于一下子站在了待制的门槛边上,下一步只有待制可以升迁。

    而且章衡可以一口气至龙图阁待制,而非天章阁待制。

    王安石觉得苏轼有一句话说得对极了,官家便是‘进人太急’,这简直是完全不按照次序用人。

    就拿章越来说,官家登基才两年,已是升了两次官。

    陈襄是如此,章越也是如此,章衡还是如此。

    苏轼的上谏完全没有效果么,不过章衡是嘉右二年的状元,仕途不出问题,他日升任待制也是迟早的事,王安石不用担心舆论对此有什么意见。

    官家又与王安石商量道:“如今一个役法,一个科举,朝中已是议论如山,朕完全不能轻忽,不知哪一个可以先行?”

    王安石道:“陛下,役法波及太广,要更改非一朝一夕可以议出,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在于科举学校。”

    “天下的舆论和风俗多出于学校,学校不变则风俗不变,风俗不变则变法难成。”

    官家道:“朕也早已经想到了,之前关于管勾国子监的人选,朕在心底熟思了许久,朕打算让章越兼管勾国子监,你看如何?”

    朝廷重臣比如吕公着,韩维,吴充等人都是身兼数职的。

    这也是宋朝官场的一大特色,旱得旱死,涝得涝死。

    很多官员闲得蛋疼,没有事作,于是产生了一堆冗官。

    但皇帝反而馆职出身(身边人)委以重任,许多官职重臣都是身兼数职的,忙得跟陀螺一般。

    章越原先差遣是天章阁侍讲作为皇帝顾问,不时都要入宫扈从皇帝左右,而且身为待制还要参加五日一次的内殿起居,再兼管勾国子监……这可是加担子了。

    王安石听说皇帝要任命章越判国子监有些顾虑与犹豫。

    此刻但见官家悠悠然地叹了口气道:“吴充已是上疏与朕辞去谏院之职,他言他的儿子是卿的女婿,卿如今是参知政事,为了避嫌故解此职。”

    官家言下之意,人家吴充因为你女婿的缘故辞了谏院之职,你王安石是不是也要补偿下他的女婿呢?

    其实王安石想起前几日章越在薛向之事上对自己的维护,虽知道他是跟随吴充的脚步出班支持自己,但王安石觉得眼下至少章越不会反对自己。

    王安石道:“陛下心中既已属意章越管勾国子监,那么臣如今也唯有赞同。”

    王安石此言还是很勉强的,不过官家已是很高兴道:“章越随朕两年,屡有建言献策之功,但朕也不好一直用他在身边,这不是历事磨练人才之意。”

    “相公以学校之任为重,朕是知道,如此便多提点他则个,看他是不是历事之才。”

    王安石道:“章越绝对是历事之才,但臣担心他与苏轼一般与臣所论不合。”

    “他人也罢了,若不听话,臣大可易之,但章越乃陛下私人,臣怕臣的话他听不进一句,若是易之,也怕陛下的面上不好看。”

    官家闻言道:“诶,相公何出此言,新法之事为朕与相公之大计,章越若不听相公的吩咐,朕便责他,若是再不听,朕就免了他的职,如此相公可满意否?”

    王安石有了官家这句话稍稍放心,然后道:“既是如此,臣便无话可说了。”

    当日之后,朝廷立即颁布几条人事任命。

    苏轼由判官告院改为开封府推官。

    章衡升作集贤殿修撰。

    至于章越则兼管勾国子监。

    原判国子监的陈襄则升为知制诰。

    章越的岳父吴充则卸谏院之职,改知审刑院。

五百七十四章 酒宴

    汴京清风楼外,停满了凋车锦马,官员的傔从们立在车马左右,等主人家往清风楼去时,他们便去一旁曲巷里买些吃食,或与街头那些暗娼们打笑。

    清风楼的两三楼之上,都是衣冠满座,酒保将盘菜从肩端至手腕,大步地登上楼梯。

    不少官员依在栏杆之上呼朋唤友,好不热闹。

    倾述春闺女子幽怨的曲儿,依旧是如今汴京最时兴的曲调,从各个雅间之处传出。

    在一个雅间内,章衡升迁便邀苏轼等同年好友来庆贺。

    林希举盏道:“当初我等同年之间有公论,言子平之才为百年之间无人望其项背,如今看来真是应言了。”

    曾巩笑道:“我记得这句话是子瞻说得吧。”

    一旁苏轼笑道:“确实曾有此语。当年子平承度之的言语说是什么独占鳌头,我当时还道是度之将此话送给子平,后来哪知道是送给自己的。”

    苏轼说完,众人都是笑了。

    林希亦笑道:“他们叔侄好生无耻,竟是各包了一榜。”

    章越笑道:“何止何止,还要加一个吾侄子正!一共便是三榜!”

    众人大笑。

    苏轼笑道:“如今度之两位侄儿一前一后,各托着他这作叔叔的,走到哪里都是颜面有光啊!”

    众人都是笑骂。

    众人喝了一顿大酒,都是十分快意。

    说说笑笑中,章衡会了钞,众人一并走出雅间。

    章越走到雅间正好看见一行人登楼,为首是吕惠卿,跟在他身后的分别是曾布,章惇以及五六名三司条例司的官员。

    正是不够凑巧。

    曾布看到了曾巩,不由默然。

    曾布,吕惠卿,章惇三人都是嘉右二年的进士,而且都在京师,但这一次章衡却没有邀请他们,多少有些尴尬。

    即是避不过,章越倒是主动上前与吕惠卿打招呼。

    吕惠卿见了章越也是笑着走来见礼,之后曾布等人也是纷纷见礼,唯独章惇倨傲地负手立在一旁。

    吕惠卿笑道:“度之,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我还未恭贺你管勾国子监呢。”

    章越笑道:“不敢当,哪里比得上吉甫兄你如今,你可是贵人多忙,我平日想见你一面都难。”

    吕惠卿笑道:“度之莫要胡说,若是你,我吕惠卿便是百忙千忙都要抽空一见的。”

    二人说了会场面话。

    吕惠卿笑着对章衡等人道:“诸位,今日条例司里宴聚,不妨前来一叙。”

    章衡笑道:“多谢吉甫兄,贵司之内酒宴我等不便前往。”

    吕惠卿眼睛一转笑道:“子平这一次荣升,可是方才摆酒在此,怎么这一高升,便忘了咱们这些同年旧友?”

    章越笑了笑吕惠卿真是厉害一下子便猜出了。而章衡不邀请他,令吕惠卿非常不满。

    章越看了一眼曾布,他与曾巩二人兄弟各赴酒宴,当然自己与章惇也是老死不相往来。

    如今嘉右二年的进士们隐约分成了两个不同阵营。

    听吕惠卿故意这么说,章衡则道:“吉甫如今是……”

    眼见章衡正要与吕惠卿起冲突。

    章越笑着走到二人中央,搭住二人的手道:“不过平常闲聚罢了,吉甫,改日我拉上子平到你府上赔罪你看如何?”

    吕惠卿见章越给足了他面子,不满之意顿时烟消云散,笑道:“吕某不是小气之人,不过度之能前往,我必是倒履相迎。”

    说完吕惠卿一招呼,众人别过。

    章衡对章越道:“多亏度之阻拦,方才险些坏事。”

    章衡明白如今吕惠卿深受天子与王安石信任,得罪他绝对没有好处。

    章越从二楼楼梯走下来。眼见这些官员离开酒楼掌柜等人都是连忙相送,

    章越走到门口恰好看见一人,于是对众人言道:“我看见一位熟人,你们等我一会。”

    众人都是答允了。

    几人走后,章越走到一楼一处酒桌旁。

    一楼大厅与二三楼的雅间不同,这里坐着都是一般的酒客,没有朝廷官员会在大庭广众下喝酒,如此会失了身份。

    而这里陪侍的歌妓也并非二三楼上的可比,多是临时来打酒座的。

    章越如今看到哥哥章实与三五个闲人正在喝酒吹嘘。

    “哥哥!”

    章越这一声顿时令章实回过神来。

    “三哥!”

    章实大喜。

    然后章实对左右言道:“这位便是我的兄弟如今……”

    章实犹豫不知是否要说章越的身份。

    章越笑着对数人道:“在下章越,如今任天章阁待制。”

    众人都是恍然,又是欢喜,又是受宠若惊与章越见礼。

    “早听闻章大郎君有位极得意的兄弟……如今总算得见了。”

    “幸会,幸会。”章越笑道。

    眼见章越要坐下来,章实不安地搓着手道:“这几位都是哥哥我在京中结交的朋友,如今在一起喝酒,也没正经事。度之你来此必是有应酬,不必为我耽搁功夫。”

    章越看着章实又是高兴,又是忐忑的样子。

    随着自己官位渐高,兄长在自己面前也是越来越多小心翼翼了,很多时候说话还要看着自己脸色。

    “度之!”

    眼见有人来唤,章越点了点头,当即举起酒盏来道:“也好,我就不多打搅了,但既是哥哥的朋友,也是我三郎朋友,日后有什么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吩咐。”

    “不敢当,不敢当!”

    “咱们什么身份,怎么敢高攀。”

    说完章越斟了酒,向他们一一敬过酒去,章实看着章越这般,高兴得不知说什么。

    章越辞了章实来至清风楼,却见众人气氛有些微妙。

    章越看着曾巩正阴沉着一张脸看着不远处,原来是苏轼正与一男子正在攀谈。

    这男子背对着自己,章越一时没看见对方的脸问道:“子固兄此人是?”

    曾巩道:“还能是谁,是蒋之奇也。”

    曾巩毫不客气地直呼其名。

    蒋之奇正是与吴景,王陶一路,弹劾欧阳修的御史,此人也是嘉右二年释褐。

    曾巩受欧阳修之恩最重,故而对蒋之奇最是厌恶,但是苏轼方才见到蒋之奇却丝毫不厌恶,反而主动与他交谈。

    但说来不仅是苏轼,三苏都是欧阳修提携的。

    章越也是了解苏轼的,于是对曾巩解释道:“子瞻便是如此,天下无一人不是好人。他生平就没有记恨过谁,我也从未听到他说过任何一人的不是。”

    曾巩听唇齿欲动,然后还是不说话,然后对众人道:“我先走一步了。”

    说完曾巩便是离去。

    章越看着灯火下与蒋之奇相聊正欢的苏轼,也不知说什么。

五百七十五章 齐道德

    “哥哥,方才你与蒋兄来往,子固和度之脸色都不好看。”

    苏轼点点头道:“我知道。”

    苏轼抓在马车的扶手言道:“九三郎,我知道颖叔弹劾过欧阳公,欧阳公对我们一家也是有大恩大德的,但我始终认为颖叔这人并不坏,相反他是一个君子。”

    苏辙欲言。

    苏轼摆了摆手道:“正如我也知道如今我动则批评朝政,会令官家和王介甫不喜,但我批评的是朝政,并非是私人之怨。”

    “人之所以恨人,其故不过是不如于人,我从未不如于人,又何来恨人之说。”

    苏辙道:“我知道兄长都是对事不对人,但是有时言语太过分明。”

    苏轼哈哈一笑:“如今陛下虽有求治之心,但听而不聪,误信人言,眼见国家日后将不可收拾,于这些事我便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哪怕因此遭到祸害。”

    “你和度之劝我不说,就好比饭中有蝇,你是将蝇和着饭吞下去,还是将蝇吐出来。”

    “兄长。”苏辙闻言有些难过。

    苏轼对苏辙道:“子由,我还记得小时候阿娘教我读书,读后汉书讲到范谤,我问阿娘,若我日后如范谤一般宁死不屈的人,你愿意吗?”

    “阿娘说,你作范谤我便不能作范谤之母吗?”

    “九三郎,忠义孝悌之本在于一个诚字,若是面对皇帝,权臣,朋友都不能言语心中所想,那么忠义孝悌也便不在了。”

    苏辙正色道:“兄长生来光风霁月,只是不合于这苟苟营营的官场而已。”

    苏轼一笑道:“我自己作的事,便不会后悔,你不必学我。但九三郎说的对,如今身在汴京于我而言,不过似辕下之驹令人局促不安。”

    苏轼举起残酒一饮,掀开车帘看着汴京城中的夜景。

    汴京对苏轼而言,便是一个巨大的牢笼,拘禁住了他,让他不得自由。

    到了五月时,参知政事唐介病逝,听闻是被王安石所气死的。

    唐介在中书时屡屡与王安石有冲突,皇帝都是帮着王安石,唐介十分生气。唐介病死时,官家亲自去看唐介,唐介只是流泪不语。

    官家哀恸不已,命厚葬了唐介。

    不过唐介一死,王安石在中书更无人可挡。

    王安石一日连罢三名重臣,一位是翰林学士郑獬,议论多与王安石不和。

    另一位则是王拱辰,此人是老旧党了,范仲淹变法时他便是反对派,也曾数次挑衅王安石。

    还有一位则是钱公辅,此人与王安石本来交情不错,但在薛向之事站错队了与王靖一起弹劾薛向,结果也被王安石赶出京去。

    此举为王安石树立威望,但也遭到了很多的争议。

    如今王安石几乎已成为了实相,当时官场有言讥讽这一现象以生老病死苦比喻。

    生老病死苦说得是中书的五位宰相。

    生自是王安石,如今生气勃勃。

    老则是曾公亮,曾公亮屡屡请老请求致仕。曾公亮资历不如富弼,皇帝信任又不如王安石,他在中书不上不下,便什么事都不管。

    病则是富弼,富弼也想与王安石争,奈何身子不好一直在家养病,之前罢郑獬,王拱辰,钱公辅时,王安石商量也不与富弼商量便将这三人赶出了汴京,富弼便更不出门了。

    死了则是唐介。

    苦的便是赵忭,赵忭欲与王安石争,但偏偏就是争不过,着实是苦。

    暑夏之时,王安石结束了与官家的议事返回了府中。

    王雱已等候多时了。

    王安石刚坐下下人便给他端上一盏蜂蜜水。王安石端起蜂蜜水来便是一顿牛饮。

    王雱道:“爹爹,听闻御史中丞吕诲与着作左郎章辟光有意弹劾你。”

    王安石微微一顿,然后将蜂蜜水喝干后,用袖子抹了抹唇边水渍后道:“由他们去!”

    王雱道:“爹爹,这吕诲是司马公推举为御史中丞的,他若是要弹劾爹爹,司马公不可能不知晓的。”

    王安石没有说话,王雱便不往下说了。

    “爹爹,这是章度之辞管勾国子监的书信,已是第三封了。”

    官员上任前都要辞疏,章越也是走流程。

    但章越这边与皇帝上了三疏,另一边也是与王安石写了三封信,都是表示自己才疏学浅,道德水平欠佳,难以师人表率,教育学生,不足以管勾国子监。

    王雱道:“爹爹,这章度之也是有自知之明,知道爹爹不喜他管勾国子监,故而写信与我们推辞。”

    王安石看了信道:“学校是更改旧法的重中之重,我确实不愿将此事假手于人,奈何官家实是看重此子,欲委以重任。”

    王雱笑了笑道:“爹爹,我倒觉得当让章度之去管勾国子监呢。”

    “何出此言?”

    王雱露出幸灾乐祸的神色道:“与其拂官家的意思,倒不如让他知难而退的好。”

    ·王安石知道王雱之言所指道:“国家选材大事,岂可轻忽,若是我真的欲为难他,那么便真如王拱辰所言,以后朝中要重现牛李党争了。”

    “立即唤章越至府上来!”

    大热天的让我赶路,当章越赶到王安石府上时不由一阵腹诽。

    王安石命下人给章越端来一碗梅子汤。

    章越这才喝了一口,王安石便道:“官家既委你管勾国子监,我看你便不用推辞来推辞去了,若以后真不合适,我自会奏请官家换人。”

    “我唤你来有几句话与你说,你切切要记在心底,回去好生揣摩。”

    章越好整以暇地放下的梅子汤道:“有什么话,相公尽管吩咐便是!”

    王安石道:“我欲变革学制科举,所求之义在于齐道德三个字。”

    齐道德,章越在心底默念了一遍。

    王安石道:“如今学风比之开国之初可谓更加兴盛,但是人材却反而比国初之时更少了,为何如此?便在于学风。”

    “如今之人学术不一,孔孟老庄杨墨法释农兵,各谈一词。一人一义,十人便是十义。如今朝廷要举新法,欲有所作为,然而朝野上下却异论纷然,莫然承听。此皆是朝廷不能一道德之故。”

    “故而要一道德,就是必须修学校,要修学校,贡举之法便不可不变。这便是以后朝廷得人之法,要让天下人知道除沿此道仕进之外别无他路,以后自会出于国有用的贤良之士。”

    章越将王安石每一句都记在心底,王安石说得‘齐道德’是啥意思?统一国家意识形态。

五百七十六章 议论

    章越以往混论坛时看过无数键政强者,是如何口头事功,治理天下的。

    大多是我若是执掌天下,必先一二三四五几点,只要你们按着我说得去办,马上不出十年便可以冲出亚洲,走向世界等等。

    但反过来看看改革家王安石如何办?

    要变法不是我要如何变法,而是一旦变法开始遇到阻力势力和反对力量了,我应该怎么办?

    不是如何治,而是如何易治。

    以往读历史书时,总有等错觉,认为王安石变法最后失败了。

    其实不然,另一个时空历史上王安石第二次罢相后,神宗皇帝用得还是他的主张。

    元佑更化后,王安石失败了?

    元佑更化也不过推行数年,便被章惇重拾变法大旗……

    章惇罢相后变法终于失败了吧?错了,后面还有四度拜相的蔡京……一直到北宋没了,变法才告终。

    所以王安石变法是失败了?人亡政息了?事实证明,国家真正下了决心要变法,还是可以成的。

    苏轼说经义取士实在是埋汰人才。你诗赋与经义学得再好,但放在作官上都没用的。

    苏轼说得都对,但问题是王安石的改革科举是为了单纯选拔人才吗?

    而王安石一开始所谓变风俗,立法度,作得便是此事,其目的便是为了‘齐道德’这三个字。

    变法变的不是法,而是如何让法延续下去,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仅一点便知王安石之眼光格局,已是远胜过与他同时代的任何官员,在古今政治大能之中列一席之地……数百年后朱元章将程朱理学定为官学,也便是齐道德。

    王安石看向章越问道:“度之如何看?”

    章越知道王安石抛出‘齐道德’三个字后,自己大凡有半句对他政策的挑战怀疑,肯定就完蛋了。

    老王可是个狠人啊!

    胆敢挑战他的人如何下场?普天下皆知。

    但全盘按着老王意思走,也不是章越的性格。

    故而要拿出点东西来,让王安石对自己有所信服。

    章越道:“当年孔子西行不至秦,为何如此?荀子一语道破,秦国没有儒。秦昭王有言与荀子,儒是无益于国家的。荀子入秦后所观禀告范雎,百姓官吏皆有古风,士大夫不朋比,不结党,无私事。民风国风如此纯粹,故而国家易治,商鞅变法一举成功,此皆是无儒之功。”

    “秦之强大乃无儒,然而秦之灭亡也是因为无儒,荀子早就说过了用儒家粹而王,驳则霸,无一则亡。读商君书有驭民六术,‘弱民、愚民、疲民、辱民、贫民、虐民’。”

    “商鞅言,民愚易治,这便是不许百姓读书从儒,韩非曾言太上者禁心,其次者禁言,再次者禁行,说到底也是为了易治。”

    听到这里王安石脸上有些沉了下来,但见他的本就是脸黑,脸一沉顿时变得更黑了。

    章越则言道:“齐道德,便是不愚民又易治的驳而霸之道,相公此法是胜过商鞅,韩非子。”

    王安石脸色好了些。

    此刻正值炎夏,王安石扯了扯官袍上的领子,却见几只肉眼可见的跳蚤,从他的衣上跳下……

    章越不由强忍着一阵阵的不适,但又不能不动声色地离王安石远些。

    不过王安石见章越还是读懂了他的用意,还是颇为欣慰地微微点头道:“过去明经科不过贴经墨义,素来为进士所轻贱,大体为小儿记诵之状。故而自唐以来,贱其科不肯就。”

    “故我打算变科举就是要就经文作大义,盖于其中发挥义理,不专尚记诵,比之诗赋,则近乎本原,比之明经即更有发挥以及文采,度之以为如何?”

    章越道:“下官当初学过九经,如此大体为古文经学之道。至于相公所言的阐发经义,就如同今文经学。两汉之时早有行之。”

    其实王安石这阐发经义这一套,在明清时变演变为八股文。

    将圣贤经义上一段话列出,问你这句话之中圣贤到底有什么用意,进行必须的阐述。

    好比一位圣贤说‘“一颗是枣树,另一颗还是枣树’,这句话为什么这么表达,为啥不直接说两颗枣树就完了,到底体现了什么中心思想。

    类似于如此。

    章越道:“今文经学其实在下看来并无意义,但用之筛选人才是可以的,最要紧的是可以教化。”

    “教化?”

    章越道:“天下唯愚者与智者不可教化也,所教化者唯独中人而已。”

    王安石闻言大笑,然后对章越道:“天下聪明人不多,你章度之是其中一人。可惜似苏子瞻所学虽博,见识虽高,却不解我之意。此法其中之弊,我自知之,但度之能否为我解之!”

    章越道:“化民成俗,必自学校,尽贤兴能,抑由贡举。天下之智岂是教化而能得的,也不是教化而能抑得。”

    “相公说古之取士,皆本学校,道德一于上,习俗成于下。在我看来朝廷若要求易治便要教化,又要兴教育则开民智,能统一二者唯有兴办学校。但若朝廷不从中得利,又何起必兴学呢?”

    “相公这世上没有两全其美之事,若是相公信我,则放权于下官,下官必革除其弊。“

    王安石对章越前面的话都很满意,唯独对最后一句则有保留。

    数日后章越接受了管勾国子监的任命。

    就在接受任命之日,章越正好放衙回家,行至一条道路时。

    突然行进之中的马车被截停,章越心道是何人拦路?

    如今他已是高官,左右随从自有十几人之多,还有唐九这样的高手在他倒是不惧。

    章越也不挑开车帘而是问道:“是何人拦路?”

    唐九言道:“老爷是几个学生模样的人,他们突然从路旁穿出,几乎被马车撞死,说是要求见于你。”

    章越心知自己管勾国子监的任命已下,多半是学生来进。章越言道:“让他们随我马车回私邸再说,岂有路旁拦截的道理。”

    章越正说话时,便见一名学生冲上来拍章越马车的车壁言道:“章待制,听闻朝廷从此废诗赋用经义,此事你可知道吗?”

    “章待制,我等学习诗赋十几年,如今朝廷一朝令下,我等十几年之功皆是白费,朝廷对我们可有个交待?”

    “章待制,此事你要替学生做主啊!”

五百七十七章 变法从太学起

    太学对于章越可谓是旧地重游。

    章越就读太学时,当时管勾国子监的是‘铁御史’吴中复。

    如今章越新官上任,国子监的监丞,主簿,直讲们都陪同章越至‘至善堂’拜见至圣先师。

    拜见先师之后,众人在堂上坐下聊天。

    八名直讲负责教学的事,监丞,主簿负责钱谷出纳,文簿。

    他们都是普通京官或是选人,其中刘监丞,本官不过是太子中舍,还是荫官出身,也就是杂出身。

    说来有些巧合,这位刘监丞便是当初差点将女儿嫁给黄好义的那位……

    至于管辖国子监的,并不称国子监祭酒,原本官位最高为判国子监事(判监),同判国子监事(判国子监),是由两制以上大臣出任。

    至于两制以下官员,一律只是管勾国子监公事,简称管勾。

    章越虽是待制,但没有升到两制只能称管勾。

    管勾国子监拥有一定人事权,比如国子监说书,国子监讲书都是可以自行征辟的,不必经过朝廷的任命。

    与此相似的是县学,府学的学正,教谕,也是由县令或知州自行征辟的。

    当然还有学生代表,如国子监正,国子监录是由太学生中选出,被朝廷授予官职的,给予威信,协助校方管理学校校风校纪的。

    章越当初在太学读书时便是如此,都是学生自行管理,下面到各斋还有斋长,斋录管理,老师除了教学外一般什么事都不管。

    最后就是书库官,监厨官,知杂(打杂),胥长(胥吏中官位最高的),胥吏,吏左(负责抄书)这些都是杂事官,今日没有资格出现在至善堂中。

    官吏之间是泾渭分明的。

    同时还有国子监丞与国子监博士的官职,不过只是用来作为本官升迁之用,实际上不在国子监里干事。

    众人坐下闲聊了一阵,按照道理他们官职与章越可谓尊卑悬殊,应该十分的恭敬。

    但其实不然,除了监丞,监主簿外,几位直讲对章越都是不亢不卑,平礼相待。

    直讲各个都是贯通经史,平日十分受学生尊敬。他们除了教书育人外都不用求人,故而比起其他官员,身上自然少了那等对权力的膜拜。

    直讲之中有焦千之,颜复……

    焦千之,章越对他毕恭毕敬的,因为焦千之是欧阳修的门下,同时对方还是吕公着请来教谕自家子弟的塾师。

    嘉右六年焦千之被吕公着推举成为了国子监直讲。

    至于颜复乃颜子的四十八世孙,也是被欧阳修所提携,赐予进士出身,治平四年为国子监直讲。

    此外还有梁师孟,卢侗,卢侗当初还教导过章越,资历绝对的老,还有一人看起来最不好相与,此人名字竟叫苏液……是苏舜钦的儿子,张诜的女婿。

    苏液第一个道:“听闻王介甫言太学是三代时所设,其实当时不过是贵族们学习礼仪地方,不是传授知识和研究学问之处。”

    “一直到了汉武帝时这才真正兴办成如今意义上的学校,也是真正的官办学校,不知待制以为汉武帝如何?”

    章越知道苏液是在试探自己的政见,章越不喜欢这般事事要表态的氛围,如此很容易形成官场上的倾轧。

    章越模湖地道:“汉武帝虽举太学,但不如汉顺、质二帝之时,当时太学校舍五百四十房,一千八百五十室,太学有三万之众,岂是今日可比。”

    这时候焦千之道:“听闻章待制是赞成兴办学校的?”

    章越心想,自己可从未这么说过,但也从未否认过。他这一次是借助章衡上疏,推动自己的主张。

    章越道:“焦直讲,学校之事乃官家所命,执政之所希,务必使用学者专意于经术,以待朝廷兴建学校。”

    “学者专意于经术,以待朝廷兴建学校?此话莫非是朝廷以学校以诱天下俊杰不成?”梁师孟问道。

    梁师孟是嘉右二年进士,欧阳修的学生,同时为吴奎举荐为太学直讲。吴奎与王安石也是不对付。

    章越还未说话,一旁卢侗道:“正所谓有益于国家,岂有崖也?只恨我等为功不竟啊!”

    章越对卢侗点点头,知他是为自己解围,说来说去还是自己老师最可靠。

    章越道:“学校之事,是朝廷选拔人才之要,我新管勾国子监本正要与诸位商量,但时不我待,此番来管勾之事,我在政事堂听参聆讯,只好先将未成熟之见公之于众了。”

    章越这一次便是奉着旨意来的,先要把王安石的事办妥了,自己才有施展的空间。

    章越也不想因给王安石办事得罪人,索性就把事情都往他的身上推:“相公的主张,先王之取人,必于乡党,必于庠序,故而说是不是用学校诱天下之士,诸位可以见仁见智了。”

    “至于取士之道,必须本于学校,这也道德于一上,而习俗成于下,这改诗赋为经义之事,如今还在庙堂上讨论,但国子监为朝廷之庠序,必须先行,以为习俗风渐于下。”

    众人听了章越的话知道,什么是一道德,如今科举改革的政令还在讨论,但朝廷已决定通过官学国子监往下推,通过庠序(学校)影响乡党(士人),再通过乡党影响风俗(学风民风)。

    颜复道:“怎么改?朝廷要以经术取代诗赋,但是从唐时起,天下以诗赋取进士数百年了,一旦科举易之,天下如何能服从?”

    章越道:“故而必须从学校而渐,太学先从诗赋改为经义,之后便是州县学校,再之后则是天下的士人,如此风气也改变。数年之后科举从诗赋改为经义也就水到渠成了。”

    “这是中书之意,不容我等更改!”

    章越说完之后,堂上皆是沉默。

    这新法从太学而起,但仅仅数年功夫,便可以改掉从唐朝起几百年的诗赋取士的习俗吗?

    “若数年后朝廷又改回诗赋……庙堂上难道都是王相公一人说的算吗?”苏液质疑道。

    没错,科举改革一直是改来改去。

    从范仲淹,欧阳修一直都在改,从重诗赋到重文章轮流变,如今到了重经义了。

    章越道:“诸位放心,这一次不会再变!至少你我在太学时,便是不会变了。”

    章越不想与他们继续争论下去,索性问道:“还有其他事没有?”

    刘监丞起身道:“启禀待制,是关于朝廷拖欠国子监的钱款……”

五百七十八章 官家的支持

    听到刘监丞的话,厅里的气氛一下子变的有些不一样了。

    章越很敏锐的捕捉到这一气氛,章越借着吃茶汤的动作,一眼扫过去,却见众人都有些异样,如颜复,卢侗等人都显得局促,梁师孟则不自觉地抓了抓后襟。

    章越问道:“刘监丞,钱款短缺了多少?”

    刘监丞言道:“太学官给膳食以每人每月三百文为例,如今所支不足一个月,而说书,助教,吏人之月俸已是停给三个月。”

    章越听了心底有数问道:“直讲,监丞监主簿的月俸都是朝廷所给,难道也停了不成?”

    国子监里的说书,助教,吏人都是国子监自聘的,收支要看国子监的盈余,但是颜复,卢侗,梁师孟以及章越他们的官俸都是朝廷直接给到手的,国子监的盈亏与他们丝毫无干啊。

    刘监丞难为情地道:“几位直讲都拿出自己一半的月俸供给学生膳食。”

    刘监丞难为情是因他与监主簿没有给。

    但章越看向在座的八位直讲不由动容,没错,他们都有着各自的小心思,小算盘,他这一次来推动新法,他们中不少人肯定是存着阳奉阴违的打算,以后大家的摩擦肯定不会少。

    但是对于教书育人这四个字,他们每个人都是当得起。

    章越起身道:“朝廷薄待诸位了,本官在此赔个不是,也替国子监的两千学生感谢诸位。”

    八位直讲都是起身,苏液道:“章待制言重了,当初安定先生(胡瑗),石守道(石介),李泰伯(李觏)在太学时,也是拿出自己的俸禄资助学生,我等也不过是效彷而已。”

    “士不可以不弘毅,教书育人之事任重而道远,我等当以身作则。”

    听着众人言语,章越想起当初在太学时,李觏从自己俸禄中拿出钱来支助学生,自己则是一年四季都穿着那件浆洗得褪色的旧袍。

    而胡瑗虽见得不多,但给他留下印象便是真正的师长,不愧为嘉右四真中的真先生。

    章越道:“我想起当年安定先生有言,致天下之治者在人才,成天下之才者在教化,教化之所本者在学校。”

    “如今朝廷正值用人之际,用人则在于教化,教化则在于学校,国家之事再穷再苦,都不能苦了先生与学生,否则朝廷哪有希望与将来可言之。”

    当初范仲淹,胡瑗的主张也是提倡‘广设庠序之教’,但如今王安石,章越对此也是认同。

    章越道:“诸位放心,钱的事我来想办法。”

    刘监丞大喜道:“仰赖章待制了。”

    章越也知新官上任总是人事权与财权打交道。

    自己在三司,交引监多年还是有人脉的。虽说解决太学的经费难的问题,对章越不在话下,但不等于直接去办。

    新官上任哪有一下子便把力气全使了的道理。先用这件事去官家,王安石那去大声哭穷要紧。

    章越找了卢侗,师生有段日子没见。

    人家都说,多年后来看望老师的,都不是当初学习最好的,反而是学习不怎么样的。

    这话对于章越来说适用也不适用。

    因为章越确实事情太忙,真要逢年过节时都上门拜会老师,那也不恰当。雏鹰展翅后确实有了更广阔的天空。

    但是逢年过节时,章越往老师那送的礼确实一直都没断过,虽说也不贵重,但心意是到了。

    卢侗看着自己最得意的学生道:“章待制……”

    章越忙道:“私下里老师叫我度之好了。”

    卢侗点点头道:“那我就仗着当初是你师长的身份,直言相询了,王介甫这变得法到底是什么意思,真的是要千年以来圣贤们留给我们的东西都糟蹋了吗?”

    卢侗说的显得十分痛心疾首。

    卢侗道:“当初我教导你的时候,常与你言道,经义上东西放在日用之中似是无用的,但正是他的无用,令人不带功利的去用他时,方才能受用一生。”

    “但是如今用经义来为国家的取士之道,让人用功利之心去学之,如此岂能不得功利之果。这变法一变下去会让多少读书人走上歧路。”

    章越看着卢侗半响道了一句:“老师,这歧路也是一条路啊。”

    “你……怎说出这样的话。”卢侗气得是咳嗽起来。

    章越连忙给卢侗捶胸揉背:“还请老师息怒。”

    “为学者当以并起齐茁,各从所好为上,然而为政者,莫不以整齐划一为贵。两者相冲,孰能胜也?若各以为是,则东汉末年党锢之祸不可不鉴。”

    “而此风今日为王相公所开,但日后所效彷者绝不止王相公一人。先生教书育人,一心以栽培人才,开启民智为己任,然而要开启民智,也要先有民智。先有了学校,再普及教化,让更多的人读书启蒙,至于今日之弊自有后来者为之。”

    卢侗闻言长叹道:“我是老朽了,于朝廷之策不甚了然,只是觉得若是为学,此法实不可取。”

    章越道:“老师放心,学生必尽力弥补。”

    拜会了老师后,章越又在焦千之,监丞,监主簿,吏员,知杂的陪同下看了国子监的录书所。

    六名负责抄书的吏左知道新的管勾来了,都是出门相迎。

    章越看着几名吏左还是用手抄书,不由对随行的官吏道:“如今郡县学校都用凋版刻书,怎么到了太学,反而用手来抄书了?”

    官吏们都很尴尬,刘监丞道:“版刻,油墨,匠人都太贵了。”

    章越看向监丞斥道:“这是什么话,你不知我是哪里人吗?我老家建阳刻坊几百家,从未听过赔本之事。”

    监丞不意遭到了章越的训斥,面红耳赤地称是。

    章越道:“从今日起国子监便采买版刻,雇佣刻匠,至于钱的事不用担心。”

    众人一听都面露难色。

    刘监丞心道,章待制是外行人,完全不懂刻书抄书之事,我等又不好明讲,实是苦也。

    刘监丞想到这里,便将事情吐露给了直讲焦千之。

    焦千之便跟上了章越说了刘监丞的担心:“凋版太慢,若不印刷大量书籍则费,以往太学里都是吏左佣书如此最省钱财。”

    章越听了焦千之的话不由笑了。

    这便是眼光与格局的差距,如今太学里缺钱一心只想着省钱,但却不思如何生财。

    章越道:“有了凋版后,便可大量印书,这何尝不是生财之道?”

    焦千之讶道:“印书?以往几任管勾也有为之,但最后都是花得力气大收获的钱财少,故而不了了之了,如今也无人再提及此事。”

    章越道:“焦直讲,此事你不用担心,只管按我吩咐去办,不过若有什么相识的刻书匠要替我寻好,越快越好。”

    焦千之不明章越的意思,但回去告诉了刘监丞。

    刘监丞今日吃了章越的训斥也是后怕,如今听了章越的话要寻刻书匠人,二话不说当日便出门去了。

    次日章越去上朝与官家禀告如今国子监之事。

    官家听说国子监居然窘迫到这个地步,也是担心章越办不好这差事。

    但官家不好亲口下旨,比如说三司衙门,你看着朕的面子拨点钱给国子监吧,皇帝不可能说这样的话。如今国用不足,哪个衙门用度宽裕了?拖欠经费那是常事。

    官家想了想对章越道:“朕打算冬至日后往国子监观学,卿便好好筹办此事。”

    章越一听满满的感动。

    官家对自己也是太力挺了吧。

    要知道如果哪个地方官员新官上任,如果某个级别的大官能够去这个视察无形表达一等支持和重视的态度。

    又何况是皇帝这个级别,当初胡瑗主持太学时,仁宗皇帝便多次去视察太学。

    而且官家亲自视察,章越向各部要经费或上下级办一些什么事情也比较容易,否则皇帝到太学一看觉得不高兴了,那可是砸了所有人的饭碗。

    章越决定回头将此事与太学的官吏们一说,那肯定了不得的。

    官家又对章越道:“太学之事,王安石与朕说过多次,如今谈经者言人人皆殊,何以一道德?故而必须从学校起,化民成俗,如周礼所载三物教万民而宾兴,又如学记所言,能够知类通达,强立而不反,学九年而大成。”

    “九年之功培育一个人才,朕知足了。”

    章越对官家可谓是感动满满,立即拍胸脯道:“陛下如此信臣,臣必鞠躬尽瘁,学记中九年太长,臣三年之内必给陛下一个交待。”

    官家欣然道:“朕就知道没有用错人。”

    章越从官家这奏事后便去国子监了。

    章越刚到刘监丞即迎了上来,当即奉上了几十张拓片,这些都是京师中着名刻匠凋刻的拓片。

    刘监丞用了不到一日的功夫寻来,着实了得。

    然而章越一一看过后,都觉得不满意。

    刘监丞疑惑道:“启禀章待制,这都是京师最有名的刻匠。”

    章越道:“不是这些人不好,而是他们不合我的要求。”

    刘监丞大惑不解,自己已是费劲心力,但为何还是不能达到章越的要求,这位章待制真是不好伺候啊。

    刘监丞不明白的事,章越所要的刻匠并不是一般的刻匠,而是可以刻宋体字的刻匠。

五百七十九章 落实工作

    所谓宋体字并不准确。

    宋体字是宋朝发明的,但普遍应用都是在明朝刻版上。

    宋代的刻匠刻的都是楷书,越好的刻匠其书法刻法便是越好。

    好似章越刻章一般,如今在京师的士大夫手中可谓是一章难求。

    但明朝凋版都是统一的宋体字,故而明朝士大夫就很推崇宋刻本,认为明朝流行的宋体字的刻书千篇一律,丢掉了刻书的美感。

    对章越而言,问题是一样的,讲究个性就无法讲究效率。

    宋体字有一个特点是‘横细竖粗’,为啥呢?因为制作刻版的木头都是竖着噼的。

    刻字的‘竖’是顺着木头纹理往下刻的时候比较容易,但往横着刻的时候就比较费功夫。

    因此宋体字不追求楷体的美观,最大的讲究刻字的效率,讲究效率的好处是什么?就是可以降低成本。

    宋朝一本六七万字的书要两三贯,明朝六七十万字的书要二三两。从书籍一事来看,便知在宋朝普及全民教育,是很困难的。

    故而宋朝的寒门,是士族旁支,到了明朝已经有贫民阶层,自称寒门了。

    不过,往上几千年大家都是炎黄之后,说是寒门也对。

    但是无法普及全民教育,也不等于士族阶层就不差钱了。

    唐朝一位藏书极多宰相就有首诗,清俸买来手自校,子孙读之知圣道,卖及借人为不孝。

    因为书籍很贵重,故而都不喜欢借书给别人,子孙将书借给别人都背上不孝的名义。

    章越还记得当初借书读,最少要提两壶酒去别人家,别人才肯借给你。

    刘监丞给章越寻刻匠不是他们刻的不好,而是他们刻得太好了,故而不合乎于章越的要求。

    刘监丞满怀不安地正要离开,却见一人大步流星地走入。

    刘监丞眼睛一花,这不是差点成为自己女婿的黄好义么?

    刘监丞顿时吓得魂不附体,原来自己是因为此人的缘故被章越屡屡‘穿小鞋’啊!

    刘监丞暗呼,苦也,苦也。

    黄好义经过时却没瞧见刘监丞。

    黄好义如今在交引监供事,治平年间章越被罢后,本安排黄好义跟随蔡京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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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黄好义哪里看得上蔡京,觉得自己跟随章越的时间久,而且又是章越的同窗,不肯委身在章越弟子的蔡京下面作事。

    再说章越走了自己没有照料在交引监肯定作不下去。

    故而黄好义非常讲义气地与章越共同进退,于是回国子监读了两年书,结果不负众望地没考出名堂。

    之后章越复官了,黄好义便再度投奔来了。

    这次章越仍旧将黄好义安排在交引监,但他一直是打错不犯,小错不断,实在是不争气。这几年黄好义也在他的兄长黄好谦的安排下成了亲,可惜黄妻难产,两条性命没有保住,如今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黄好义见了章越,便腆着脸道:“度之,我来向你讨个好差事。”

    章越心想自己在国子监也缺人,便道:“太学里正好缺个助教,你愿不愿?”

    黄好义一脸嫌弃地道:“三郎,其实当年以我的才学,哪怕是直讲也不在话下……”

    章越听了作了个你可以回的手势,黄好义立即改口道:“既是三郎安排的,别说是助教,让我干知杂的事也行。”

    章越恍然道:“本想安排你干知杂的,但方才怕委屈了你,你既这么说了……”

    黄好义立即道:“助教挺好的,三郎,明日我便来点卯如何?”

    章越道:“不着急,你先替我寻几个刻匠,然后与刘监丞禀告。”

    章越将刻匠的要求与黄好义说了,黄好义拍胸脯道:“此事包在我身上。”

    ……

    次日早朝发了一件大事,御史中丞吕诲当殿弹劾王安石十事。

    章越听着吕诲火力全开地向王安石开炮。

    其罪一、嘉右年时因判鹌鹑桉失误,王安石被韩琦宽宥,王安石本该入谢,结果不去。被批为狂傲无礼。

    罪二、王安石任小官时,每升任都推辞,但任翰林学士时却不推辞。英宗皇帝在时屡召不起,官家在位却侍从左右,分明看不起先帝。

    罪三、王安石为侍讲时,欲坐讲,不识君臣名分。

    罪四、阿云桉,许遵判桉有问题,但王安石却偏袒,挟情坏法。

    罪五、王安石举其弟王安国为进士,为相不过半年,在朝作威作福。

    罪六、专威害政。

    罪七、唐介被你气死。

    罪八、章辟光献言,要将官家的亲弟弟岐王从宫外迁居至外邸,此举是离间官家与弟弟的亲情,此乃朋奸附下。

    罪九、三司条例司侵权。

    罪十,王安石论事不论大小与其他宰执都是异议,但对于官家,每次朝议后都留身进奏,蛊惑圣听。

    听着吕诲弹劾,百官们都不平静。

    作为推举吕诲出任御史中丞的司马光一脸澹定地手捧笏板地站在那,也看不出对方到底事先是否知情。

    甚至与吕诲乃亲家的岳父吴充,也是一言不发,章越也看不出他有什么异样。

    官家问王安石道:“卿有何辞欲说?”

    王安石则道:“陛下,臣无话可说。臣以身许国,陛下待臣更是处之有义,臣何敢在朝以形迹自嫌,恳请陛下允臣求去。”

    章越知道,王安石不是第一次遭人攻讦了。

    不过王安石被人攻讦后,从不与对方互骂对喷,来来去去只有一句‘臣求去!’

    但官家肯定是不放王安石走的。

    吕诲看着王安石道:“陛下,王安石若不罢相,臣亦求去!”

    官家为难了,这时候曾公亮道:“启禀陛下,方才吕诲言章辟光邪谋为王安石,吕惠卿所导,但臣记得章辟光在治平四年时即上过一疏,当时王安石在金陵,吕惠卿监杭州酒税,这又如何导之呢?”

    官家徐徐点点头,默认了曾公亮此说。

    吕诲当殿求去,官家也是不许。

    这一场风波,王安石再度化险为夷。

    退朝之后,章越正往天章阁行去,但路上碰上王安石。章越暗道了句晦气,于是退在道旁,等王安石走过去。

    哪知王安石见了自己却停下脚步道:“章待制,太学之事你办得如何了?怎数日过去了,也不主动至中书禀告,难道还要仆亲自来催你不成?”

    章越心道,介甫你的心好大,刚才你被吕诲弹劾得差点罢了官,如今居然还有心思落实我的工作进度?

    章越心底腹诽了几句,到了嘴边便成了道:“说来凑巧,下官正要往政事堂找相公商量。”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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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宰相介绍:
宋太祖赵匡胤曾言:“宰相须用读书人。”简单的说,这是寒门学子官至宰相的故事。寒门宰相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寒门宰相,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寒门宰相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