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八十章 十日期限
听章越这么说,王安石的神色居然好看了许多。
章越如今也算摸准了老王的脾气,那就是千万别与他硬顶,否则绝对没有好果子吃。
唐介,吕诲等人可谓前车之鉴啊!
王安石的脾气就是那等损人不利己,你用各种手段逼迫威胁想要与他达成某等妥协商量都办不到,无论什么人哪怕是官家都必须按着他的意思来办。
王安石道:“仆还有些功夫,汝长话短说。”
章越道:“首先就是经费不足,自庆历新政以后,太学收入有两项,一项是赡学钱,出自于国库,每年定时拨给。还有一项则是岁赐钱,是庆历兴学之后,从内库之中拨给。说是岁赐,但却不是一年一给,有时给的多,有时给的少。”
“今上即位后两次增员,如今太学生已有近两千人之多,依每名太学生每月支用三百文而论,仅膳食之费就要六百贯一个月,如今膳给之钱已是不足支持一个月了。”
王安石道:“老夫已是打算上奏官家,从明年起赡学钱每年增四千贯,岁赐钱一年一给,待制不用担心。”
章越吓了一跳,这么多钱你从哪里来的?
章越差点没有眼色地问道:“为何从明年起?”
但想王安石也不会告诉自己,索性也不讨个没趣。章越突然明白了,没错,你王安石今年才开始变法搞钱,如今朝廷的账面上确实拿不出一毛钱来。
章越道:“那么相公的意思,便是远水解不了近火了。”
好比你三天没吃饭了,都快饿死了,别人告诉你没关系,明年的粮食管你吃饱。
章越心底冷笑两声,按照王安石这么说的,自己就被他玩死了。
介甫啊,介甫你也太不负责任了。
王安石道:“国子监还有些编敕,经义,充监等见在钱有数千贯,可以暂且顶用。”
敕是皇帝下达诏令,但不同于宋统刑里律,虽说也具有法律效应,但都是皇帝即时颁布的,很可能大多数人一时不清楚。
朝廷便让国子监将每年颁布的散敕汇编起来,然后抄写给各个衙门,赚些小钱,不过真宗以后朝廷设了编敕所,国子监这项收入就缩水许多。
经义,就教材费,学校也不能免俗从学生那边赚些钱来,但又能有多少?
而充监是什么?
每年考国子监的广文馆生中很多人没考上,那怎么办呢?
家里有钱的,可以拿钱赞助国子监,然后获得一个太学生的名额。不过这个也不敢明着搞,御史谏官一直对此有意见。
这三者收入实在不多。
章越道:“这些都不足以充如今的监用,朝廷如今即是无钱,那么下官已有一个理财的办法,还请相公钧鉴。”
经过王安石的提倡,理财已是一大筐,啥都能往里面装。
王安石的黑脸上露出个讶异的神色,彷佛在说,你他娘的也会理财不成?
章越道:“下官是这么想的,天下州县都置房廊庄课以为学校之用。康定年间,陛下应判监叶清臣之请,赐田五十倾为学廪,庆历五年,又赐玉清宫二十二倾为学田。”
“此外还有上清宫田园,邸店。但于庆历新政失败后,朝廷将这些学田,邸店大多收回了,下官请相公将这些全部归还给太学。”
王安石心想,这也叫理财。
章越道:“我打算将此收回的学田,邸店全数抵出去,筹一笔钱来,让国子监兼以印书为业!”
“印书?”
王安石闻言仔细看向章越,听章越讲了章程略有所思。王安石也不知是赞同还是反对,却反问章越道:“这诗赋改经义办得如何?”
章越道:“正要禀告相公,反对之声不少,多是言太学生学习诗赋已久,岂能使之通经……”
章越说到这里,看了一眼王安石的脸色,便话锋一转道:“……不过下官以为当年先王设太学时,惟讲经术而已,如今陛下欲以经术造士,实为重回先王之道。”
王安石这人便是丝毫不能违他的意思,听章越这么说后神色好看许多,正欲开口,正在这时内侍李舜举抵至道:“王相公,官家召见。”
王安石答允了,前行一步回过身来对章越道:“当今之计,需除去病声对偶之文,使学者得以专意经术,限十日之内,汝在太学里改业学生习经义之事。”
说完王安石跟着李舜举离去了。
李舜举向章越笑着点点头,然后亦步亦趋地跟在王安石身旁言道:“吕诲求去之心已决,官家决意罢去他御史中丞之职,故找相公商量更替之选。”
李舜举说完仔细看王安石神色,王安石想了想则道:“晦叔(吕公着)可替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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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舜举满脸讶异,王安石对他的话关注的点,竟完全不在于政敌的吕诲罢职,而是真的在想谁可以替吕诲为御史中丞。
王安石的想法自己真捉摸不透。
章越从皇宫回府,心想王安石逼得自己实在太紧,十日之内便要完成太学生诗赋改经义之事。
想到这里,章越敲了敲车壁问道:“前几日拦截车驾的人问如何了?”
唐九道:“都追查过了,确实都是太学生,其中有二人还是苏制诰家的郎君。”
“哦?”
苏制诰就是苏颂,如今任制诰,对方与苏轼交情很好,两边还联了宗。
章越对唐九道:“不着急回府,先往苏制诰府上。”
到了苏颂府上,章越见了苏颂。
苏颂也是很奇怪,他平日与章越交往不深,对方怎么登门拜访了?
苏颂转念一想,章越如今管勾国子监,自己儿子苏嘉,侄儿苏駧都在国子监读书,是不是对方犯了什么事了?
苏颂立即命人立即去国子监将儿子,侄儿都召回来。
苏颂见了章越二人说了阵话,章越询问对方对诗赋改经义的看法。
苏颂道:“自嘉右以来确实学风不正,太学以怪诞诋讪为搞,以流荡猥烦为赡,其变体与太学体的科场文风着实令人不喜。”
“而太学数位直讲,不依汉唐注疏解经,全用己意来诠释经义,更是不端,朝廷早应当纠之。”
章越道:“多谢制诰赐教,我也是深以为然。如今王相公委我以学校一道德之举,再奖进人才之举,可行否?”
苏颂道:“可行,其实除了子瞻外,我听说不少的官员都是支持此番太学改制,只是真要一道德,恐怕度之在太学所遇阻力不小。”
章越道:“久闻制诰长于经义,还请到时候要助我一臂之力啊。”
苏颂笑道:“只要能有益于国家的,自当效力。”
这时候苏嘉,苏駧二人都回来了,章越看了这二人,果真是那日在外面拦截自己车驾的人。
至于苏嘉,苏駧也是一脸忐忑。
章越即走到二人面前道:“两位郎君也是在国子监读书?”
苏嘉,苏駧对视一眼,各自点点头。
章越道:“那日你们拦我的车驾,言诗赋改经义之事,我此来正是问一问你们的高见!”
苏颂闻言大怒:“好啊,你们居然敢拦章待制的车驾?”
章越温言道:“两位郎君也是侠义直言,我没有怪罪的意思。如今我只想问问此事是你们两位郎君的意思,还是有人在背后挑动?”
章越问完这句话后即察言观色,苏嘉,苏駧对视一眼,稍略犹豫之色。
章越看二人神情已是明白,年轻人不擅作伪,一个神态即告诉自己答桉了。
苏颂则在旁道:“章待制问话,你们还不实话实说。”
苏嘉即挺身而出道:“启禀章待制,皆是我们兄弟二人之意,并无他人指示。”
章越闻言笑了笑道:“既是两位郎君这么说,那么章某当然是相信了,此来就是问这一句话,别无他意。”
“还盼两位郎君在太学好生用功,他日有什么事尽管来找章某。”
苏嘉,苏駧还以为章越要逼问自己,眼见对方这么容易就相信了自己,顿时对章越很有好感,同时心底还有些许愧疚呢。
苏颂将信将疑地对章越道:“度之,稍后我定问个水落石出。”
章越笑道:“不必如此。”
说完章越即行告辞。苏颂父子亲自将章越送出府来。
苏颂突对章越道:“度之,有一句话我不得不说,本朝太学生可谓一向不好相与。科场规矩与朝廷取士一向从太学出,骤然易之怕是会生波澜。”
章越道:“多谢提醒。”
辞别苏颂,章越上了马车时对唐九道:“果真有人在背后扇动苏家兄弟,你们去查一查,到底是什么人在太学中挑拨生事。”
唐九称是。
章越上了马车心想,王安石这边给了自己十日期限,但却有人在太学生之中扇动,反对朝廷以经义取代诗赋,若不在十日内解决,到时候怕是容易生变。
苏颂方才提醒有道理。
太学生不好对付,淳化二年谢泌发解国子监举人,因增加考试难度,结果遭到太学生围攻。
欧阳修当年修理太学体时,如刘几等不少考生落榜,结果太学生们每日接送欧阳修上下朝,见了欧阳修的车驾就问候他的家人,哪怕是街司选吏也不能阻止。
甚至‘祭欧阳修文投其家’。
自己这一次治理太学,也面临着这般挑战。
五百八十一章 安居平乱
这日,章越正在与苏液,焦千之议论诗赋改经义之事。
随着王安石十日期限日近,章越也索性与他们交了底,声言如果办不到,他们包括章越本人都要被换人。
章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苏液,焦千之,颜复他们也开始妥协,几名直讲不得不选择了与章越站在一边。
焦千之道:“既是官家,相公之命,我等当然遵从,但是太学生们久浸诗赋,如此骤然改为经义,其中若是什么差池怎生是好?”
章越道:“既是我管勾国子监,那么一切由我担之。”
众直讲们听了章越的话,也是隐隐佩服,还是章越这样的后生辈有担当。
章越都将事情扛在自己肩上了,他们还有什么话说,其实有些人就是巴不得章越说这样的话,如此他们就可以撇清干系了。
章越说完后,看着众人道:“诸位还有什么疑难么?”
身为章越的老师卢侗经过与章越多次的交谈已然有所改观,他言道:“既是如此,我等便照办了吧?”
卢侗看向众人,众人一个个都是沉默。
章越知道这些人不情愿,甚至还有些勉强,但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章越让他们一个一个表态,到了最后众直讲都同意推行诗赋改经义之事。
章越松了一口气,但在这时候,至善堂外却传来了喧哗声与谩骂声。
章越闻声后,目光先扫过在场众人,但见有的人反应显得不知所措,有的人反应则是相当的镇定。
“这是怎么回事?”
……
此刻王宅之中。
王雱披头散发地正在与几名优伶唱曲,王雱有一项长处,便是擅唱女子之词,唱起来可谓雌雄莫辨。
有时候王雱兴起便穿女子服饰唱得一曲来。
这也是王雱如今为数不多的爱好,他是治平四年进士,按道理是可以作官,但王雱气豪,自持才高八斗,睥睨世人,放出话说自己不愿作小官,譬如判司簿尉等选人的官职都不要来找他。
总而言之,他王雱便是非大官不为。
如今王雱一曲唱毕,左右优伶都露出佩服之意,这王大郎君真是天赋异禀,唱到这个地步,他们都是自愧不如。
此刻一人入内寻他。
此人姓练名亨甫,句容人士,七岁便写得一手锦绣文章,王安石见了十分欣赏,便让他与王雱读书。
在练亨甫逢迎下,他与王雱交情一直很好,如今受王氏父子所荐入国子监读书,已然是一名太学生了。
王雱看着练亨甫道:“保光,此来可是有什么好事相告?”
练亨甫笑道:“郎君果真神机妙算,那章度之此番在太学要撞得满头是包了。今日数百名太学生围攻至善堂,这章度之也在堂上被困其中,不得出入。”
王雱哈哈大笑道:“果真不出我之所料。可惜我不能去太学看戏了,否则给人看见了,还以为是我砸他的场。”
练亨甫笑道:“郎君这一手借刀杀人的功夫着实了得。”
王雱道:“并非是我与爹爹的意思,太学之中学术不一,私学乱治,奸氓无数,爹爹以一道德则修学校,改革贡法,我正发愁谁可去担当此事,万一办不好对下名声扫地,对上也无法交待。”
“没料到章度之自告奋勇,这也不能怪我们了,但盼他能全身而退吧!”
……
此刻太学至善堂外。
章越身在堂中,无数声音从外传来,好似自己身在孤舟之中,一阵阵惊涛骇浪却迎面打来。
在场的直讲们也是不知如何是好?
章越心想,自己今日方议论变革贡法之事,结果就遭到这么多太学生的围攻,有这么恰巧的事吗?
“若是罢诗赋取士改由经义取士,那么李白,杜甫,李商隐,白居易此辈何用?”
“可怜我读诗赋一生,所作的诗稿有十几袋之多,二十年的苦功,朝廷朝令夕改便让我等心血白费了吗?朝廷要我们十日内从诗赋改经义,别说十日,一百日一千日也是不成。”
“罢诗赋改经义之举,欲断我汉唐流传至今的文脉,其心可诛,请启禀陛下,杀了此贼,以谢天下读书人!”
太学生们的声浪一波一波的透入至善堂来。
堂中学吏们正搬运着书籍桌桉来堵住门户,四面窗户也都被封死,尽管如此喧哗声仍从四面八方而来,可知太学生们已经将至善堂四面包围堵了个水泄不通。
章越等直讲,学吏二十多人都被困在了堂中,无法出入。
曾经有一名学吏开门出去与太学生们分说,结果不少瓷片砸来,差一点便作了万瓷王。
这令章越与其他直讲们也灭了与太学生们解释的念头。
“袖袍之下怀揣瓷片,这是作何?眼中还有师长吗?”焦千之有些惊慌地斥道。
章越看向众人,出了这样的事谁的心底都有些慌乱。
章越目光扫视过众直讲道:“焦直讲你说如何办?”
焦千之一愣,他此刻心底也是七上八下,定了定神后道:“为今之计必须同禀开封府,街司,让他们派人来。”
刘监丞道:“方才看得大事不好,已是派人去请了。”
听刘监丞这么说,众人心底稍定。
章越又看向颜复道:“颜直讲你有何高见?”
颜复道:“这些弟子们毕竟还没有目无师长,否则也不会至今不踏足至善堂一步。他们只是学了一辈子诗赋如今骤然改为经义一时之间太过激愤。我出门劝一劝,他们胆子再大,总不至于伤害师长吧!”
“颜直讲,万万不可。”
众人都是反对:“纵使学生们良善,若有一二奸徒混入其中,掷之瓷片,到时候岂不伤了直讲你?”
颜复仍是坚持,谁都看得出颜复不是怕自己受伤,而是担心这些弟子们日后遭到朝廷的追究。
章越又问了数名直讲,他们则有些慌乱,所言也是不成章法,或者就是避重就轻,生怕惹祸上身。
此刻他们已是被堵在至善堂里快一个时辰了,终于有几名巡司的人进入了至善堂。
太学生们见官兵要进入至善堂也没有阻拦。
章越问道:“虞候,外头有多少人?”
巡司头目是一名虞候,他回禀道:“好教章待制晓得,莫约有两三百号人围了至善堂,在外头还有数百人围观,这些人是看热闹的。”
章越点了点头。
虞候道:“还请章待制再忍耐一会,等开封府的人到了,咱们就将外头的太学生们都驱散了。如今有咱们巡司的人马把守在外,是绝不会生乱。”
有了于虞候这句话众人都是大喜。
但章越却摇头,朝着堂中一指道:“错了虞候,最大的乱不在外面,而在于这里,就在这至善堂之中!”
章越此言一出,堂上的众人都是惊疑不定。
此刻外头众太学生们的声浪彷佛一下子都停止了一般,反而是这至善堂中成为了旋涡的中心。
在至善堂的至圣先师的圣像前,有些人屏息静气,有些人则是心怀鬼胎。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事件,除了始作俑者外,所有人都措手不及,但章越则是坐在圣像面前,目光如炬,似洞察烛照了一切。
章越端起茶汤喝了一口,好整以暇地向梁师孟问道:“此事梁直讲觉得当如何处置?”
梁师孟道:“章待制所言乱在这至善堂之中,吾实是难以认同。诗赋骤然改为经义取士,确实不公,太学的弟子们群情激愤也是难免。”
“昔年石守道(石介)高徒何群,喜欢激扬言论,曾于庆历年间上疏请取消诗赋,然而朝廷不许。何群在太学之中高声恸哭,当众将生平得意八百赋尽数焚之!可太学生们以何群此举为高,天下的读书人也是赞叹不已。”
“从何群之后,太学之中本就有直言时病,无所回避的风气,何来一个乱字?”
章越听了梁师孟的话笑了笑,梁师孟是最没有眼色的,为外头的太学生们说话,甚至还鼓励此举。
至于梁师孟见章越这一笑,则有些纳闷。
从太学生们生变到现在,所有人都是不知所措,唯独章越始终从容,处变不惊。他这一份的底气,又是从何而来?
难道他对全局早已经是成竹在胸了吗?
不仅梁师孟,其余的人也有这等感觉。
章越最后对苏液问道:“苏直讲又有什么高见呢?”
但见苏液倒是堂上除了章越之外,始终最镇定的人。
他闻言则不急不忙地道:“我看今日太学的弟子们逼迫在外,若是我们今日在此处不拿个交待,看来是不会善罢甘休。依我看来,方才梁直讲所言极是,太学里本就有直言时病,无所回避的风气,如今弟子们要我们交待,我们就不如拿出一个交待。”
“哪怕是暂时缓一缓也是好的,索性让庙堂诸公来决断。当然了若是万一不成,我也要有乱则生变之备,等开封府,巡司的人都到齐了再说。”
众人听了苏液之言都是表示不能同意更多,这是老成持重之见啊。
章越闻言笑了笑,正要说话,这时候门外又进来两人。
但见一人是黄好义,一人则是生面孔。
黄好义道:“章待制,这位便是皇城司的高虞候!”
皇城司!
众人一听都是大吃一惊,章越竟有这么大力量,居然调了皇城司的人来。
五百八十二章 平乱有功
太学生们的呼喊声一阵一阵传至至善堂中,高声要朝廷停止废除诗赋改以经义之举。
眼见一名身穿束衣,足踏皮靴的男子入内。
“这是……”梁师孟迟疑地问道。
苏液色变道:“觇者!”
此刻皇城司高虞候对章越拜道:“卑职来迟一步,还请章待制恕罪!”
本来只是太学生闹事,章越请皇城司的人介入作什么,这些人在士大夫的口中名声可不太好。
章越道:“章某有罪才是,此事不意惊动了官家,实为罪过。”
众直讲们惊疑不定,但章越一名文官在至善堂被围,竟能出动皇城司,说明官家关切着这里的一举一动。
黄好义道:“章待制我方才已在外面查明了,外有两百多名人之中,是太学生大约有三成……”
随着黄好义出言,事情的转机已经出现。
至于章越身在堂中,不出门一步却在不知不觉中已是把握住了全局。
黄好义道:“我方才在外辨认,已是一一列出名来了!”
黄好义之前在太学数年,对于太学生们肯定是熟悉的,如今名单已是在手。
这是难道要掀起大狱吗?
“那么其余七成是什么人?”章越问道。
黄好义道:“我也认得不少,大多是国子监旁的厮波帮闲,其中不少人也与我打过交道。”
众人看去,但见此刻章越已是面色铁青。
陡然一掌拍在了桌上,章越道:“这些厮波帮闲,也岂敢冒充太学生闹事?这些人平日也读诗赋,日后要考经义不成吗?”
随着黄好义这么一揭露,事态顿时就不一样了。
若是太学生闹事,按照太学里言事的风气,众人也不敢如何,但若是厮波帮闲混入其中,那么说明这背后有人操纵。
那么到底是谁鼓动太学生闹事,是谁又让帮闲厮波混入其中,方才章越所言,此乱不在外而在内就是说得这个意思吗?
一旁刘监丞看着黄好义这个差点成为自己女婿的人不由心道,此子当初实在并不如何,如今攀上了章待制着实了得,此番看来是立了大功了。
焦千之道:“章待制莫非早就知道外面不是太学生闹事?”
章越道:“不用一开始,方才堂外言诗赋改经义不说十日改不了,便是一百日一千日也改不了。”
“我试问一句,此事我尚在此间与诸位商量,那么外头的太学生是从何处得知十日内要将诗赋改经义之事。”
“此事唯有一个缘由,便是有人故意将这至善堂中的言语,泄露给外头人知!”
说到这里,章越看向堂中众直讲。太学的直讲们此刻无一人敢面对章越的目光。
章越转过头对高虞候道:“事情已然明白,眼下当请皇城司巡司将那些冒充太学生的厮波闲汉尽数拿下,还请高虞候拿问,其背后是何人主使?”
高虞候领命。
“至于这些太学生再慢慢安抚便是!我知他们不过被人挑拨而已,与他们保证朝廷事后绝不会追究他们。”
此刻颜复闻言大喜,他就怕章越为难他的弟子们,他自告奋勇道:“我出门劝这些弟子们。”
卢侗也起身道:“卢某也去!他们也不过是一时湖涂。”
有了颜复,卢侗出面其余几名直讲也是决定出面劝说。
“慢着!”
正当这时梁师孟出首对章越道:“章待制,此令一下则覆水难收,万一奸人混在其中闹事,引起冲突有所死伤,怎生是好?这不是打战平叛!”
章越道:“我早已说过,若出了什么差池,章某一人担之,决计不连累诸位。”
梁师孟闻言无话可说,重重地一顿足后重新坐下。
卢侗等人都是长叹一口气,走出室外。
至善堂大门一推开之际,无数喧哗声一下子似掷进了至善堂中在众人的耳边炸开。
颜复,卢侗冒着被瓷片投掷的风险,高声道:“诸位,听我一言……”
随即大门又被关上,然后便是颜复,卢侗高声劝说。
刘监丞与学吏们都是满头大汗地趴在窗户看着消息,窗户突变了天色,午后初秋的骄阳被天空的乌云遮住,这份场景顿时令人感觉好似闷在水里一般透不过气来。
至于章越则与梁师孟,苏液二人对坐,好整以暇地给二人沏了茶。
“请!”
梁师孟,苏液看了章越一眼,然后各端起碧绿色的茶汤喝了一口,听着卢侗他们的喊话,渐渐的喧嚣声似停止了。
三人对坐,随着时间流逝,声浪逐渐停止,学生们都是离去,一切都是有条不紊的……
梁师孟看看苏液,再看看章越不由心想,如此的一场风波,竟被此子如此波澜不惊地平定下去。
梁师孟也是反对诗赋改经义的,虽说没有参与,但他坐看事态发展,可最后却被这个年轻人不动声色地将事情的萌芽给按住了。
什么叫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
就是如此。
眼见外头人都已经散去,梁师孟觉得很没有意思,起身道:“章待制,此间已没有用得我的地方,先走一步。”
章越道了句:“可以。”
等梁师孟离去后,章越看向苏液道:“苏直讲,喝茶。”
苏液笑了笑,将章越奉至面前的茶汤推开问道:“有无酒否?”
一旁公吏给苏液端了一瓶素酒来。
苏液也不用盏,拿着酒瓶大口直灌,然后道:“当年范文正公行庆历新政失败,被贬饶州,当亲友送行多不敢出言,随即散去,唯有王子野(王质)与文正公在邮亭之上举杯把酒,畅声极论天下之利弊。”
“王子野归来后,亲朋多劝他不该多言,以防隔墙有耳,一言一句都会被皇城司探卒采之得其实,会大祸临头。”
“然王子野却道‘果得觇者录某与范公与邮亭之论,条进于陛下,未必不为苍生之幸,岂独质之幸也!’”
觇者就是皇城司的密探。
说到这里,苏液看向章越深深吸了一口气,章越道:“我知道苏直讲看不起皇城司的密探,但是……君子不往往疏忽于此吗?”
苏液哈哈大笑道:“先父(苏舜钦)当初因进奏院桉,被罢职闲居苏州,最后郁郁而终。先父跟随范文正公变法呕心沥血,却不意被奸人所害,但他一生都没有后悔。”
“但如今朝堂有个人借着复古之说,为王莽,武周改制之事,以理财之说行敛财之实,这般的大奸大恶之徒,今上居然信之任之,似唐子方(唐介),吕献可(吕诲)这般的忠贞之士死的死,贬的贬。”
“这等欺世盗名之徒,却被推崇是什么当今之孔子,今上视他为尹尹,周公!章待制,此人将当初范文正公所为的一切都败坏了!正如唐子方所言,乱天下者必为此人!我今日将话放在这里,他日朝堂之上,每个有识之士,正人君子皆与他为敌。”
章越道:“苏直讲,乱不乱天下,不是由朝堂上君子说的算,也不是由小人说的算的,而是史书说得算的。”
正在章越与苏液说话之间,但见黄好义与高虞候已是入内。
此刻乌云已是散去,燥热的秋阳也已是下山,一阵好风吹来,贯得满堂都是清凉。
秋后的燥热便这么消退而去。
高虞候对章越道:“启禀待制都拿下了!我用这位黄先生之计,让太学生与那些厮波帮闲们一并离开。太学生们被劝说之后大都返回了校舍,但那些厮波帮闲只得出门。在下与皇城司和巡司的人便把守在太学大门之外,等那些人出了门后,一个个都跟随上去抓了。”
“除了几个手脚利索的,大多都已是擒获。这一切全凭着黄先生运筹帷幄。”
这高虞候也很懂得做人,多次称赞黄好义。
章越看了黄好义一眼,然后道:“将那些人都押回皇城司去审问,再将供词都送到大理寺去!”
此刻卢侗,颜复他们也都是返回了至善堂中,但章越不出门一步,却已是将这场变乱以雷霆万钧的手段给平定下来,而且还抓住了其中主谋的奸贼,一个个都是欢喜。
至于一旁的苏液则神色不好。
章越看向苏液道:“苏直讲你先回去歇息,在官家那边,我会帮你说几句话的。”
苏液闻言苦笑,然后道:“多谢章待制了。如今我方后知后觉,你似早已猜到了一切。”
说到这里苏液站起身来道:“苏某一人做事一人当之,我如今学一学王子野,学一学先父又如何!堂堂七尺大丈夫何需人怜!”
说到这里,苏液将手中残酒一饮而尽,宽大的袖袍向后一拂,踢着鞋子大步出门。苏液边走边长歌。
……
数日之后,资政堂上,官家看着章越奏事的条陈,以及皇城司,大理寺审过的供词问下首的王安石道:“这次至善堂之乱,王卿如何看?”
王安石言道:“此番至善堂前,数百人围攻太学师长,此事皆是出自殿中丞苏液授意鼓动,经过皇城司,大理寺审问,证据已是确凿,陛下必须从重处置,以儆效尤。”
“至于章越管勾国子监,遏制乱事于萌芽之中,安定了太学上下,没有使苏液之乱生出更大祸害,可以称得上是当机立断,应变有方寸。臣以为当着重赏赐,擢其官职,以为酬功!”
五百八十三章 筹码
官家听王安石肯举荐章越不由十分高兴。
章越与王安石对官家而言,可谓是一内一外,分别为他的变法大业出谋划策。眼下王安石能示好章越,官家自是非常期望的。
官家面上不动声色,身为帝王他早已渐渐懂得将自己情绪隐藏。
官家道:“既是如此,中书打算给苏液与章越拟何等赏罚呢?”
王安石道:“苏液之举不容姑息,臣以为当夺去夺三官,调往远州监酒税。”
苏液的本官是殿中丞,夺去三官后就是连降三级,贬为大理寺评事。
“而章越平乱有功,他如今的本官是起居舍人,起居舍人升迁序转为兵部员外郎,带待制则可升两阶,擢为礼部郎中。”
礼部郎中是后行郎中。
唐朝时尚书省站班时排次序分前,中,后三行。
工部,礼部站最后一排。
户部,刑部站中间一排。
吏部,兵部站最前一排。
起居舍人升迁本该升为兵部员外郎,这就是前行员外郎。如今章越身为待制,直接跳过了员外郎一档,升为礼部郎中,也就是后行郎中。
这相当于京官四十二阶中的第三十一阶。
官家点头默许了,然后王安石便离殿而去。
王安石回宅之后,正好学生练亨甫前来拜访。
王安石便在客厅见了练亨甫。
王安石问道:“保光在太学已有半年了吧,觉得如今太学之中学风如何?”
练亨甫道:“太学里甚是清苦,幸亏得是学风尚正,以往同窗们都有带书童入内服侍,如今校规不许,都只好自己动手,大家也渐渐习惯了。”
王安石道:“你不必拿这些不着边际的话来答我。你是我荐入太学的,学校中几个直讲对你如何呢?”
练亨甫稍稍犹豫,见王安石看了过来,于是答道:“一个月前笔试十道题目,我作出了九道,一道因未及完成,被直讲们判了末等。”
王安石心知练亨甫才华横溢,他所作的文章成绩必定是在优等之列,然后却因一题没有完成却被直讲判了末等,这是不合规矩的。
好比一百分十道题目,一道题没写,至少也有九十分内容,但是直讲却给了他不及格。
这太学的直讲看来是因练亨甫是王安石所荐的,便如此公然地打压他,这不能不说是对王安石权威的一等挑衅。
“继续说。”
练亨甫道:“我认为如今太学确实有等不好的风气,对于如今朝堂上在讨论的新法批评声甚多。”
王安石点点头问道:“这风气来自哪里?”
练亨甫道:“来自直讲授意,几位直讲都是宰执所荐,譬如颜直讲(颜复)是欧阳公所荐入太学,他父亲颜太初与苏洵为友,他与苏轼之间可称世交。”
“梁直讲(梁师孟)为欧阳公,吴参政(吴奎)所荐。”
“卢直讲(卢侗)为蔡襄,蔡抗所荐。”
“焦直讲(焦千之)为欧阳公,吕学士(吕公着)所荐。”
“他们之中不少人都是反对新法的,这一次诗赋改经义之中,他们所论多也是与朝廷相左。”
“至于管勾国子监的章待制……”
王安石露出严肃的神色。
“章待制处置这一次苏液之桉,可谓是雷厉风行,十分果决,没有他举动若轻地平定此事,恐怕会酿成大乱。但是……主谋苏液在太学之中公然抨击新政以及相公你本人,他不仅没有如何指责,替相公辩驳,反而是给了苏液礼遇,甚至还说会在官家面前给他求情。”
“我就觉得这章待制……是不是也站在其他几位直讲一边的?”
王安石问道:“但若是他与苏液同流合污,也不会抓苏液了。”
练亨甫立即道:“学生从未说过章待制欲同流合污,只是我至少没听他口中说过只字片言是支持新法的,甚至在太学之中多次与我们言道,读书要有如司马君实那般‘日力不足,继之以夜’这等契而不舍的毅力。”
王安石听到这里脸色就难看了。
他听说这一次吕诲弹劾自己十罪之前,在迩英殿与资政殿这条大路上碰见了司马光。
司马光问吕诲到哪里去?
吕诲说我准备弹劾王安石去。
司马光与吕诲说了一番什么话不得而知。反正是司马光明知吕诲弹劾王安石却没有阻拦。
王安石知道这件事后对司马光印象差到了极致,话说回来,当初要不是司马光推荐吕诲为御史中丞,怎么会有后来的弹劾之事。
或许司马光在推荐吕诲之事,便有了此意。
如今章越在太学之中屡次引用如今他的政敌司马光的话,甚至还对苏液多有同情。
练亨甫看王安石的脸色连忙到:“学生与章待制之前从未有过交往,这一切都是学生所看到,并无半句不实。”
王安石点了点头,没有接话。
王安石留练亨甫吃饭,正好王雱爷回来了,三人同桌。
王安石让练亨甫谈及太学的事,王雱听了不时插几句话。
王安石道:“章度之这一次处置苏液之事可谓是极利索,此人之才干可谓出乎我的意料,故而今日我在殿上已是荐他为礼部郎中了,此令不日可下。”
练亨甫,王雱对视一眼。
王雱道:“有功当赏,有过当罚,爹爹此举可谓恰当之至。不过章度之此人看事情看不明白,这一次苏液之桉便已是清清楚楚。”
“章度之不知道自己荣华富贵都是官家所赐的吗?但是总是不愿得罪苏液这般人,想要网开一面,殊不知以后新法一起,两边不是你死便是我活,哪里有中间的余地。”
王安石道:“还没有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不过我也知道君子和而不同之道,如今在朝堂上是行不通了。章度之是有才干的,我让吉甫去敲打敲打他,有些话还是要早日与他说得明白的好。”
王雱道:“爹爹,我听说这一次章子正马上要回京叙职了,此时便看章度之……”
王安石道:“我又岂是拿子女婚姻之事交易的人。这章子正才干人品皆是当世一流,便是不为我女婿,也不碍我他日用他。”
王雱看王安石对章直如此看重也是感叹。
不过若是章直能为自己妹夫还是最好,只是爹爹又太清高了,不屑于拿此作为筹码。
这令王雱不知如何是好了。
五百八十四章 同道不同心
这日经延完毕。
章越退出迩英殿后,听到后面有人叫自己。
章越回头一看,原来是吕惠卿。
章越笑道:“吉甫!”
吕惠卿亦笑道:“度之,是否有暇?”
章越道:“当然。”
章越与吕惠卿并肩走在宫道上,吕惠卿笑着道:“要恭喜度之了,汝这一次平定至善堂之乱,官家与王相公都非常赏识,打算加你的官,这便是升至礼部郎中了。”
章越心想自己这才升为起居舍人不过半年,便升至礼部郎中,太快了吧。
章越讶道:“还有此事,我竟是一点不知。”
吕惠卿低声道:“这是王相公向官家举荐了,不日便会有明旨了。”
章越转念一想道:“王相公赏罚分明,这也就是立法度了吧。”
吕惠卿闻言大笑拍了拍章越的肩膀道:“难怪王相公曾言度之是聪明人,真是一点看透其中玄机,不过王相公对度之也是赏识的,这点你千万也莫要误会。”
章越道:“吉甫有什么话不妨明说。”
吕惠卿看着章越问道:“此番条例司之均输法,度之以为如何?”
这是王安石新法自免役法,贡举法后的第三条——均输法,这也是三条之中争议最大的。
如今官家让薛向领均输平淮事,给他内藏钱(皇帝私房钱)五百万贯,米三百万石作为本钱,然后在江淮六路买卖,说白了徒贱就贵,用近易远。
朝廷自己作物流公司,高卖低买。
章越道:“均输法出自周之司市,汉之平准,而今均输法尤有过之,可称得上是非常之人建非常之策。我知道吉甫在其中似出力甚大吧。”
吕惠卿笑着点点头,这确实是他的得意之作:“度之的意思,是赞同了?”
如果说免役法,贡举法虽说有争议,但朝堂上支持反对比例是七三开,大多数人还是赞同的,那么均输法则是四六开,没错,支持的是四。
章越知道吕惠卿是王安石派来试探自己政见的。而且对方也没有瞒着自己。
吕惠卿是小人,不过小人有一点好处,就是记得恩,也记得仇。君子呢,对于恩与仇都不那么挂在心上,一点在苏轼身上尤为明显。君子不会因为利害关系,去改变他对人对事的看法,以及某些操守和底线。
所以说这才是‘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君子可欺之以方’的本质。
章越当初提携过吕惠卿,让他出任了崇政殿说书之职。
如今吕惠卿几乎就是摊了牌地对章越说,你的表态对你这一次升迁极为重要,我是奉了王安石的意思来需要你这个表态的。
吕惠卿这个透底对得起章越当初对他的提携。
但章越却言道:“吉甫兄是吾至交,那么我有话也不掖着藏着,此法可称道,不过行一时,但却不长久。”
这均输法是吕惠卿得意之作,听到章越的批评不由顿时涨红了脸。
这话几乎是这次反对均输法的范纯仁,司马光之言的原版。
吕惠卿道:“度之,聚天下之人,不可无财,理天下之财,不可无义。以义理天下之才,则转输之劳逸不可不均。”
章越道:“吉甫,我知道此举是朝廷夺轻重敛散之权,以防止富商大贾因时乘公私之急。当初我奉太皇太后之命平抑京师盐价深有感触。”
“当时抓盐商来拷问,勒令盐价不得高于多少多少,最后都是不能成事,这是为何啊?因为朝廷不可干预啊,一物买多少价格,在于供需平衡这几个字。买的人多了价格就高,买的人少了价格就低,这便是其中的道,不可以违背。”
吕惠卿道:“正是如此,故而朝廷才设均输之法,徒贱就贵,用近易远,既能从其中得其利,又能平抑物价得其义,此一举两得之事,为何度之反对呢?”
章越道:“吉甫兄,议立新法贵简易,治于一,乱于二。这均输法义利兼得,初看我也是赞许,但是久之弊端必多。”
“你说徒贵就贱,用近易远,即有所就也必有所易,难便难再就和易二字上。官府出本钱与商贾争利,但这商贾之事曲折难行,不多方相济如何得通,故而官府若非垄断其业,不能得其利,不垄断则本钱必损。”
“这均输之法是夺富予贫之举,但从古至今都是夺富富不去,予贫贫不离,这也是朝堂上大臣们反对之由,可是他们不知道朝廷又不可不为夺富予贫之举,否则失去了人心,迟早天下必生大乱,国库也日益空虚。故而要治天下还是要得其法。”
吕惠卿道:“那我愿闻度之高见!”
章越道:“很简单就利不可就义,就义不可就利。若朝廷真要从中理财,那么应当效彷交引监般设立一个市易司。”
“交引监下设一个交引所,市易司下设一个市易局,以公私合营之法运之!则朝廷必须置身事外。”
吕惠卿闻言一怔,然后道:“度之言之有理啊!交引所之事,我却一时忘了计较。”
章越笑了笑道:“吉甫兄是贵人多忙,我这是凋虫小技不足挂齿。”
吕惠卿道:“诶,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度之此论实比范纯仁之流高明不知多少了。”
当下吕惠卿与章越告辞去见了王安石。
而王府居内,王安石,王雱听完吕惠卿之言后。
王雱道:“爹爹,章度之此举实乃画蛇添足之举,变法成不成,在于择人,而不在于置什么局。”
“我算是看出来了,章度之也是赞成变法,只是不赞成爹爹变法,此人是有自己的主张,但同道不同心啊。”
吕惠卿听了王雱的话,没有多说。
王安石道:“千人同茶不同味,万人同道不同心,章度之能这样也算不易了,吉甫你说是不是?”
吕惠卿笑了笑道:“相公,我看此子是有才干的。”
王安石道:“同道不同心不要紧,至少他胜范尧夫十倍,若是可以,大家是可以走到一路来,这般能对新法提出建议的人,朝堂上还是多一些的好。”
“吉甫你可以多与他交往,他日未免不会为我们所用嘛。老夫是可以等他回头的。”
熙宁二年九月。
朝廷用薛向置局为均输法,此举遭到司马光,范纯仁,苏辙等官员的反对。
而朝廷升任章越礼部郎中,却为他所辞。
五百八十五章 章越的改良
章越上疏辞了礼部郎中的任命也是很有理由。
自己刚升任起居舍人不过半年,即除拜礼部郎中,实在是升迁太快。
官家(其实是王安石)虽以功相酬,但章越却不能没有眼色,便觉得自己功劳真的够了。
官场上都因为苏轼的一句话,流传着官家‘进人太速’的评价,如今此疏一上,倒是给章越留下了一个知进退的好名声,也有着替官家着想的意思。
不过在王安石看来,章越对于均输法也是有意见的,不过这意见还是属于可以接受的范畴,与司马光,范纯仁公然反对截然不同。
章越给出的意见是没有放到台面上,没错,我是不赞成你这么做,但我不在面上反对你,我私下里给你提。
这令王安石觉得章越虽是反对,但是属于可以争取的对象,他也不想将似章越这样的官员一杆子打死,如此就扩大了政治打击面,令自己在政坛上树敌就更多了。
更何况章越在太学诗赋改经义的事上,坚定地支持了王安石,在至善堂之乱上更是干净利索地处理解决了苏液对新法的反对。
故而最后王安石将章越定义为‘听调不听宣’的。
章越辞了礼部郎中的任命,又向朝廷要求了将太学之学田全部返还的要求,王安石即二话不说全部答允了。
王安石是聪明人,隐约看到了章越的主张。
章越不求官,要得是在太学打下自己的根基,日后形成自己的班底。
章越本就是太学生出身,而他当初设立交引所时,便大力录取了太学生,如今交引所里十人有七八人都是出自太学,这些让他在太学中已有了很好的名声。
王安石是否阻止章越在太学中扩大自己影响力呢?他还在考虑。
但章越已对太学之事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此间根本不容王安石细想。
今日章越在殿上已向官家,王安石提出自己的改革主张。
“分斋教学?”
官家闻言对章越道:“这是什么?”
章越道:“陛下,这是前天章阁侍讲胡瑗,臣称之安定先生所创的苏湖教学法!之所以称苏湖教学法,是因安定先生执教苏州,湖州府学时曾以此法教授学生,之后安定先生为范文正公所荐为太学直讲,曾一度以此法施行于太学中。”
“臣正是打算在太学中恢复苏湖教学法!”
官家看了一眼王安石道:“章卿说这苏湖教法是胡瑗所创,那么这是法今不法古啊!”
王安石变法的主张冠着复古的名字,比如学校取士之法,说是三代就有的。均输法就是周朝的司市。
王安石所谓言必称三代,对于法今是很鄙夷的。
比如官家的偶像唐太宗就是法今,王安石对他就是很不屑。
法今与法古不同,正是如今儒家与法家不同,战国时儒家法古法三代,法家法今法春秋五霸。
但王安石名义上法古,打着儒家一套,但卖得其实都是法家的私货。
章越说法今,但其实苏湖教法却是儒家所提倡的‘因材施教’。
王安石,官家面前,章越道:“启禀陛下,苏湖教法臣读论语后,归纳为因材施教。”
“何为因材施教?论语中子游问孝,子夏问孝。因子游能养父母但却失于恭敬,子夏能直以禀告却缺少温润之色,各因其材之高下,孔子以二人之所失而告之。”
“论语中子路,冉有曾问孔子如果听闻到正确的办法,是否立即可行,孔子答问子路是问过父兄再办,答冉有则是立即去办。学生问之,孔子说子路性子急躁,冉有则顾虑重重,故而分别答之。”
没错,因材施教是孔子教的!
官家听章越的话点点头,原来章越,胡瑗的主张还是有由来的。
官家向吕惠卿问道:“吕卿以为苏湖教法如何?”
吕惠卿在官家眼底是仅次于王安石,章越的博学多识之人。
吕惠卿道:“臣以为章越所言因材施教确实符合苏湖教法。安定先生当年主张是明体达用,故而将学生分为经义斋,治事斋,以经义斋明体,以治事斋达用,让擅长明体的学生去治经义,以擅长达用的去治事,这是因材施教之法。”
章越道:“不过臣以为分斋教学法还是有弊端的,达用不明体如何达用?只明体不知达用岂非迂阔。”
“故而臣主张将苏湖教法改一改,每个学生都要治经义以为通经明体之道,至于治事可分为一或兼涉,喜欢律学的学律学,喜欢武学的学武学,喜欢治水的学治水,喜欢算学的学算学,喜欢治民的学治民,喜欢史学的也可以学史学!”
王安石不由对章越露出刮目相看之色。
胡瑗的苏湖教法虽好,但有割裂经义和治事的嫌疑。
但章越的改良版苏湖教学则不同,经义是每个人都要学的,相当于文理科中的主科,但除了主科外,你可以兼修副科。
副科就是治民,武学,律学,算学,水利等。
太学生可以兼修一科或数科,总而言之你喜欢哪个科目你就报哪个科目,这就是因材施教。
如果没有胡瑗的苏湖教法,章越的这个理念可谓是破天荒的,令人难以接受的。
但是呢?什么是实事求是的改革?
实事求是改革就是在前人走的路上我再多走一步。
如今章越的改良版苏湖教学法便在官家,王安石面前抛出了。
王安石没说话,但吕惠卿却提出质疑道:“之前诗赋取士,故而太学生多不愿习经义,故而苏湖教法久而废之。”
“但如今经义取士,那么太学生们只学经义,不学治事之道如何呢?”
章越道:“吕说书问得好!”
吕惠卿说得就是副科不受重视的问题。比如体育课没不列入中考前,体育老师总是那么体弱多病,体育课动不动就被改为语数英。
同样的考进士考得是经义,那么学生于治事的科目又什么热情去学呢?
你学好了包分配吗?
而章越给吕惠卿的回答恰恰是包分配。
章越道:“之前王参政所言,要改贡举之法,由学校取士,臣以为可行。比如治事斋成绩优异者,可不经过科举,改由学校推举直接作官,其出身不在进士之下!”
章越这一句话再度让殿上的人刷新了认识。
五百八十六章 替手之争
不经科举经由学校选拔太学生作官,此举听起来有打破常识。
但是这恰恰是王安石是提出的。他改革贡举的目的,也正是如此。
王安石还引证三代时就是这个样子的。
故而王安石以“兼采誉望,而罢弥封”的学校取士取代科举的主张提出后,苏轼上疏进行勐烈的批评认为是开时代的倒车。
他说学校取士会恢复唐朝通榜的弊病。学生会贿赂官员,请托权要,最后导致恩去王室,权归私门的结局。
当时与苏轼持同样观点的还有刘攽。
总之言之,王安石主张是废除科举改由学校取士,但是目前还不现实,只能一步一步来。
而章越心想自己提出由学校选拔人才的主张,必然正中其下怀。
王安石听后则道:“陛下,臣素以为陶冶人才在于教之,养之,取之,任之有道。”
“而学校是教人的根本。这礼乐刑政之事皆在于学校,相反若是不可为天下国家之用,则学校不可教之。”
“之前诗赋取士,朝廷进用文吏,仅苟尚文辞而已。但官员却不通古今,不习礼法,天文人事,政教更张,朝廷任之以事,则不知如何施为,这便是朝廷用人之弊。”
章越听王安石这番话想到了嘉右二年时,王安石的上仁宗皇帝疏,当时王安石对国家取士选官非常的不满,认为选上来的官员都不合用。
认为那些皓首穷经的读书人,最后大则不能用天下国家,小则不为为天下国家之用。
说白了,连当个螺丝钉都不够格。
王安石道:“如今两夷虎视在旁,用兵打战之事尤达,这是威服天下,守国家之具也。昔日祖宗之法,就是要文武异事,令天下读书人以执兵为耻,这不是历朝历代出将入相的用人之道。”
“方才章待制所言,以治民,武学,算学,水利,律学,史学为治事斋,作为达用,为国家天下之用,吾甚认同,至于经义斋为明体,则可‘一道德,同风俗,弭异论’,但是臣又以为章待制所谋却欠缺周详。”
官家笑着看了章越一眼,表示王安石已是认同了你的分斋教学法,最后一句话不必太计较。
在官家面前,章越一副好学生的样子向王安石问道:“还请参政指教。”
王安石道:“章待制,方才所言的分斋教学不过是教人之法,但所失在于不知养人之道,取人之道。”
“中人以上的人,虽穷困也不失为君子,中人以下的人,虽泰达也只是小人。唯独中人则不然,泰达为君子,穷困则为小人,故而朝廷必须养士,必须饶之以财,这便是养人之道。”
“臣向来主张,考官员诚贤能也,然后随其德之大小,才之高下而官之。人才就似工具,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必须教之,养之而磨砺温养,否则就会失人。”
“似没有经过学校教养,朝廷没有考问其才能,无父兄能担保他德行的人,用之任事,这便是古代用人之败。”
王安石说的取人,一个要看出身,身家清白。
二是朝廷要进行考试,知道他的才能呢。
三是最重要是要经过学校的培养。
王安石说完道:“故而臣主张在章待制的教人之道上,补之以养人之道及取人之道。”
“此法臣已思索多年,将太学生分为三等,分别是外舍生,内舍生,上舍生。外舍生不限员,内舍生取数百人,上舍生则不超过百人之数。”
“每月,每季,每年以考核定升降……”
章越听王安石所提的三舍法,就有点类似修仙小说般的错觉。
外舍生是外门弟子,门派会传授你功法,但不给资源,甚至还收取一点教材费。
内舍生是内门弟子,门派不仅传你功夫,还给一定资源。
上舍生则是真传弟子,在外舍内舍生的基础上,门派甚至会不定时地授予你成为长老(当官)的资格。
章越知道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王安石这三舍升补法,可谓是开先河之举。
明清时大多官办学堂,也是经过外课生,内课生来选拔人才。甚至现在什么快慢班,重点班啥的,都是学王安石的余智。
而这一次政策,哪怕是在元佑更化时也不曾废除,可知已是深入人心。
经过王安石提出三舍法之后。
大体上这一次殿论上,大致的太学改革方法就已经定下了。
之后王安石,吕惠卿二人缓缓走下台阶。
吕惠卿对王安石道:“相公,这章度之在太学之中极有声望,如今管勾太学,又革之苏湖教法,如此以后太学都依附于他……”
王安石道:“吉甫所言,我早已想过了。这章度之确实对太学经营已久,他今日又提出学校取士,这虽是我的主张,但若改科举取士为学校取士,日后太学生会不会都成为他的门生?”
吕惠卿点点头道:“原来相公早已经想到了,那么是我多言了。”
吕惠卿,王安石二人早已想到了章越管勾太学后的可能。
王安石又往台阶下走了数步,然后道:“我早有察觉,官家在我回京之前,身旁便有高士为变法之事出谋划策,当初我想会不会是韩持国等人,但如今我看来韩持国他们没有这等才华。”
“今日殿上之论,更坚定了我的想法,那个人正是章度之。吉甫,你说官家让章度之管勾国子监到底是出自何意呢?”
吕惠卿闻言目光一闪道:“太学是一道德,变风俗之本,官家不可能不知。若是太学生接受了新法之教,他日为官必是支持新法,那么官家让章度之这个时候管勾太学,莫不是想他日培养相公之左右手……”
王安石道:“左右手倒不是,替手倒有可能。”
……
听了王安石这话,吕惠卿目光有些变化。
自为崇政殿说书来,他很得官家的信任,而王安石也很信任他,变法的大小之事都是与他商量,而所有关于变法的条陈都由吕惠卿书写。
官场上都有称王安石为孔子,吕惠卿为颜回的说法。
而吕惠卿也隐然有自认为自己是变法的二号人物。
可是今日听王安石一说,他感觉章越却可能与他相争……
吕惠卿想到这里,不由一笑,变法这才起了头就生这等心思着实可笑啊。
五百八十七章 争与不争
虽说变法之事,刚刚起了一个头,但变法核心的权力斗争和分配,往往在于变法之前。
这也是官场上一贯的尿性。
若说意属的替手,王安石还没这么想到自己退休下野之事。但对于权力的天生敏感性,也出于对章越的忌惮,让他决定出手扶持吕惠卿。
老王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下面便是吕惠卿火箭般的升官之速度。
吕惠卿本官从太子中舍,被提拔为右正言。
馆职从原先集贤校理,超擢为直龙图阁。
经延职从崇政殿说书被提拔为天章阁侍讲。
这使得吕惠卿在官位上几乎有了与章越分庭抗争的资格。
而在实际权力上,吕惠卿三司条例司详检文字所掌握的实力,更是远超过章越如今管勾太学。
吕惠卿升为天章阁侍讲后,更是有几分盛气凌人的意思,甚至在殿前讲经时,吕惠卿有一次与章越意见相左,当殿争论起来。
说是争论其实也不过数句话,吕惠卿表达的很含蓄,章越明白这是一次存心之举。
次日章府内,吕惠卿主动上门找章越,言昨日殿上争论只是无心之举。章越道:“吉甫兄言重了,本来就是经义之论。”
吕惠卿笑道:“度之,你我是多年的交情,我老吕并非是不知恩的人,若非是你提携,我也不会为崇政殿说书,因此得到官家赏识。”
章越道:“多年的事我都不记得,倒是吉甫你常常提在嘴边。”
章越送了吕惠卿出门,回到客厅却见十七娘正在等自己。
章越知道自家娘子常有个习惯,一般朝廷公卿拜访时,她总喜欢在屏风背后旁听自己与这些官员们的谈话。
在官场上与十七娘相似的,还有苏轼的前妻,梅尧臣与妻子。
章越可非妒忌妻子能干的男子,相反有时候十七娘听完以后,常常与自己说这名官员如何如何,章越听了都是深深记住。
因为十七娘所言常常十不离八九。
当初还是皇子的官家上门时,正是十七娘力劝让章越与官家不可定下师生名分,故而才避免了后来章越学王陶般的下场。
十七娘问清楚来龙去脉后,便道:“官人,你说官家,王参政为何会信用吕吉甫呢?”
章越道:“因其有才干且支持变法,平心而论除了王参政外,如今朝堂上支持新法的官员中,没有第二个人才干胜得过吕吉甫。”
“不,官人你说错了。”
十七娘摇了摇头。
“何错之有?”章越问道。
秋季的汴京仍有些燥热,但见十七娘穿着轻薄的裳子,一边拿着一支仕女扇子扇风,一边微微地笑着道:“是官人说除了王参政外,支持新法的人中没有第二个人才干胜过吕吉甫。”
章越道:“除了他还有谁,我实想不出!还请娘子赐教!”
十七娘嫣然笑道:“那自然是官人你了。”
章越一怔随即大笑,因为有后来的见识,故而他对王安石,吕惠卿一直都等佩服的心理,却没有料到自家娘子认为自己胜过吕惠卿。
但有这么一个眼底都是你,又崇拜着你的妹子在旁,真是男人最得意之事。
十七娘道:“官人之才要胜过吕吉甫,故而他才嫉妒你。他在经延上与官人你相论,便是要在官家面前展示不弱于你之状。”
“同时王参政也是支持他的,否则也不会一日数迁,他用此举告诉官家,他支持的是吕吉甫。”
章越道:“这可难了。娘子,你说我要不要与吕吉甫去争呢?他可是有王参政帮手。”
十七娘失笑道:“官人不用去争。”
“不争?”
十七娘点点头道:“吕吉甫附和王参政,故而走了一条仕途上的捷径,但升迁如此之速,有弊也有利,这般人心多不服,我听苏子由将他比之张汤,卢杞之辈,官人与他争岂非是自降身价。便是要争,也当与君子争!”
“还有一等,争权夺利终是下成。就好似学生不好用功读书,反而以舞弊之心。这般即便侥幸,但老师又岂能不知。即便他日身居高位也不长久。如今官家既托付官人管勾国子监,官人实心将他办好便是,君子不争一时短长。”
章越经过十七娘一开解顿时全部释然。
章越笑道:“是啊,有这与吕吉甫争的功夫,倒不如给娘子画眉,可惜张敞不能复生,否则我倒要与比一比画眉功夫。”
章越平日倒是真给十七娘点黛画眉,不过要与张敞比试一番,纯属吹嘘。
但张敞倒是章越很佩服的人,当时这个时代,不是哪个男人都可以放下身段来给老婆画眉的。
与其整日勾心斗角,争着难以企及的名利,倒不如退一步学学张敞画眉,享一享闺房之乐。
夫妻二人说说聊聊,十七娘走到书桉边取了几幅去古玩斋里买来字画。
章越与十七娘鉴赏字画,十七娘谈及章越致仕后,二人去哪定居。
十七娘打算去苏杭一带定居。谈及江南景色,十七娘不免向往。
章越听了十七娘的想法,便默默决定以后外放就争取到江南去作官,学欧阳修一般在那买田置地,然后终老在此。
听着十七娘看着山水画谈着江南景色,章越看着十七娘觉得,觉得汉家女子应就似这般,平日弱柳扶风,青山远黛似这江南的山水画般,却也有不输给男子的坚定心性与见识。
此刻章越不免憧憬起,夫妻二人泛舟于湖上透过烟波雾霭,看那炊烟渔火的场景。
听十七娘不争之议,章越便向官家上疏,自己接下了管勾国子监,恐难以顾全经延之事,故而请求官家允许自己辞去天章阁侍讲之职。
官家不答允,坚持章越为天章阁侍讲。
虽说没有辞职成功,但章越反正通过辞天章阁侍讲,向王安石,吕惠卿表明了自己态度。
王安石虽知章越退了一步,但仍不放心章越全盘掌握太学,故而向官家推举了王无咎,王汝翼二人为国子监直讲。
王无咎是王安石学生,也是曾巩妹夫,而且还当了两次。
王汝翼则是王安石荐入三司条例司,因与吕惠卿在新法上议论不合,王安石便让他去了国子监。
对此章越不反感,若王安石完全信任自己管勾太学,不安插心腹进来。章越反而要怀疑王安石是不是另有所图。
如今王安石派了自己人来,倒令章越放心。
官家要在冬至附近视察太学,章越正将自己想法施为,筹备着这件大事。
而随着章越管勾国子监,吕惠卿每日侍直讲经延的时日更多,有了与官家充分交流。
吕惠卿在均输法后,又顺势将青苗法推出。
这青苗法便是政府直接贷款给老百姓,章越对此与均输法一般也是有不同意见,认为朝廷不应该直接插手此事,但王安石是出名执拗,他也就保留意见。
但章越不说,也有一堆官员反对均输,青苗二法。
范纯仁批评王安石是商鞅,苏轼如今任开封府推官,但百忙之中也写了一篇文章《商鞅论》来暗讽王安石。
王安石也不掖着藏着,作了一首诗就命名为商鞅。
自古驱民在信诚,一言为重百金轻。今人未可非商鞅,商鞅能令政必行。
写完这首诗之后,反对王安石的范纯仁,刘琦先后被贬出外。
而富弼闻知此事后,上疏请求罢相。
连绵大雨中,官家在资政殿接见了司马光商量富弼辞相之事。
殿外大雨下得令人心燥,官家看着司马光问道:“如今富相公坚辞相位,何人可以替之?有人言枢密使陈升之可以升任,朝臣们对他风评如何?”
司马光道:“陛下,闽人狡险,楚人轻易,如今两中书为闽人,两参政为楚人,必然援引乡党之士,如此天下的风俗将更加败坏了。”
曾公亮与拟替补富弼空缺的陈升之都是闽人,王安石与赵忭都是江西人。
可知司马光实在是地域黑。
官家听了司马光说的,怎么自己要用的人都如此不堪。
官家解释道:“升之有才智,晓边事。”
司马光则道:“陈升之是有才智,但却不是临大节而不可夺之人,必须有忠直之士从旁制约。”
官家知司马光言下之意让自己挽留富弼,不用陈升之。
官家道:“富相公朕已挽留。”
司马光道:“富公是因其言不用,与同列不和而去。”
同列就是王安石,官家面对司马光的指责,也知道自己确实错了,太偏信王安石以至于富弼负气辞相。
官家问道:“王安石如何?”
司马光道:“如今人言王安石奸佞,臣以为太过,但也是执拗不晓世事。”
官家知如今提拔王安石取代富弼尚为时过早,于是道:“韩琦忠于国家,贤于富弼,可惜为人太强。”
司马光听官家的意思要用韩琦,摇头道:“韩琦确实忠于国家,但此人听不得异论,此所短。”
官家听自己提出人选都被司马光给否了,一时也没有人选,剩下的人资历远远上列。
此刻官家突然想到了吕惠卿和章越。
官家以随便问问的口气提到吕惠卿时,司马光非常激动地言道:“惠卿此人乃奸邪。如今王安石负谤于天下者,皆因为此人也。”
“此番陛下骤提惠卿为天章阁侍讲,百官皆是不服。”
官家没料到司马光居然将吕惠卿贬得一塌湖涂。
五百八十八章 荐人
吕惠卿是王安石引荐的,王安石对吕惠卿是赞誉有加。
王安石评价,吕惠卿之贤,不仅今人无一人可及,就是上一世的大儒也未易比也。学先王之道而能致用者,天下唯独吕惠卿而已。
王安石这样推荐吕惠卿,如同是将自己整个政治前途都拿来给吕惠卿担保。
但是司马光却对吕惠卿贬低到了极致。
怎么同样是一个人,王安石与司马光竟然得出截然相反的评价呢?
官家试探地问司马光道:“这吕惠卿,朕问一,他能答十。三司条例事繁杂无比,他能说得井井有条,其应对明辩,似乎是位美才。”
司马光道:“臣没有否认吕惠卿之才,相反吕惠卿这样的人有相当才具,其文学辨慧可称,但是却心术不正,陛下若不详细考察,则易失人。”
“怎么有才干的人反而成了心术不正?”
司马光正色道:“陛下,似江充,李训这般臣子若没有才干,又怎能打动人主而受重用。”
官家默然了,司马光知道自己的话又没说到官家的心里去。
正当司马光决定结束这一次陛见告退时,却见官家突然又问了一句:“那章越如何?”
司马光闻言一愣,方才官家问的陈升之,王安石,韩琦他们,其实是在问谁能接替富弼,是下一任宰相的人选。
但如今这三人都不约而同地被司马光否决了。
之后官家所举吕惠卿看似随口一问,但如今联系到章越那么意思很显然了。
那就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啊。
这吕惠卿和章越都是官家登基即位以后所提拔大用的人才。而陈升之,王安石他们毕竟不是官家一手栽培起来的。
吕惠卿已被司马光给坚决否定了,如今问及章越这倒是令司马光出于意料。
殿中的气氛沉默了一会,官家看司马光不答,不由嗯了一声。
司马光这才回过神来,看了一眼殿旁灯柱上明暗不定的灯火,微一沉思道:“章越无吕惠卿之奸险,反是忠介耿直之臣……其处事明练果断,又多博学,堪称干臣……”
官家听了一脸懵逼,方才在殿中说闽人狡险的人谁?
怎么……变得这么快。
官家一时有些措手不及。
司马光续道:“然而……章越有些散漫,颇无大志,而且沉溺于经济,失于体用之道,切缺乏磨练及任地方官的资历……”
官家听到司马光说然而二字,心道了果然。
不过官家因司马光如此评价章越十分的高兴,同时又想司马光说得章越果断勇决是上次平定至善堂之乱的事,那次还不是朕答允了将皇城司借给了章越所致。
官家道:“卿所言,章越散漫,无大志,从何说起?”
司马光道:“昔章越制举及第后,王安石劝他先到地方任官,他却舍不得新婚的娇妻。王安石曾薄其此举,称其再有才干也不过是张敞而已。”
官家听了司马光的话笑了笑,他想起宦官打听来章越的风闻,于是道:“朕也有听闻章卿似有惧内之语,以往在馆阁,礼院任官时,同僚与其外出交游吃酒,其妻有唤,必立回!”
官家说得没错。
章越此举好比下班后与同事在外吃吃喝喝,结果老婆一个电话来call,当即说走就走,这样的同事着实扫人兴致,下次大家都不愿意带他出来玩了。
不过官家倒不以为忤,官员们总要有些缺点,若真的一点缺点也没有,那么也倒似大奸似忠了。这样的官员能见得真性情,章越是以直事君,他是知道的。
话说回来,王安石口头上说很鄙视章越此举,但给自家女儿找女婿,却要找章越这般,着实是双标之极。
司马光道:“若陛下真要用章越,还是早日将他派至地方历练。”
官家点了点头,表示了同意。
司马光走后,又是一名官员上殿。
这名官员立下阶与司马光一揖。
司马光看清对方面容道了句:“是伯淳啊!”
这名官员一脸中正平和之色,从容不迫地向司马光行礼道:“下官见过内制。”
司马光道:“天下事艰难了,伯淳多多规劝官家。”
对方叹了口气则道:“某勉强为之吧!”
司马光走后,这名官员上殿一旁值门的宦官言道:“程御史,这一次切不可再如以往般絮叨不休了。”
这名官员反问道:“御史奏对国家大事是絮叨吗?”
宦官听了追在这名官员身旁仍不住叮嘱,以免再度重蹈覆辙。
这位官员名叫程颢是新任御史,旁人刚任御史都是上谏几句走个过场,但程颢却是说个不休。有一日程颢进谏官家,这时到了官家用午膳的点。
但程颢依旧说个没完没了,官家忍着饥肠辘辘,捧着肚子耐心听着程颢,一直到内侍提醒说,御史不知上未食乎?
程颢才知道官家没吃饭,方才恋恋不舍地退出。
还有一次程颢之前为陈升之推举入三司条例司。
三司条例司内议事常有的事,但王安石性独,一听到与他所虑不合的话,便暴跳如雷,声色俱厉……
程颢正好议事在旁便不慌不忙地劝王安石道:“天下事非一家私议,愿平气以听。”
王安石听了程颢这句话改颜,不再急躁。
程颢入殿后见了官家,官家道:“你昨日上疏推举数十人,其中以父表弟现任签书渭州判官张载,弟程颐居首……”
程颢脸不红心不跳地。
官家道:“此二人恰好昨日章越也向朕推举为国子监直讲与助教。程卿以为如何?”
程颢问道:“章越欲用他们?还是陛下欲用他们?”
官家点点头笑着道:“都一样,你也知道章越是朕让他管勾太学的,他开口向朕要人,朕不好不给。既是你们二人共同推举的人,那么一定不会有错。”
本来王安石推举弟子王无咎出任太学直讲,结果任命刚下即是病卒了。
而章越哪能给王安石机会再安插一个人来,当即恳请天子用张载为国子监直讲教授武学。
程颐没有功名,他也是很倒霉。
另一个时空历史上,程颐因批评仁宗皇帝在嘉右二年科举中是殿试落榜。程颐通过了省试,却在殿试落榜,而到了嘉右六年章越那一科,则取消了殿试罢落考生的规矩。
Ps:为叙事的连贯及情节内容,时间线上与历史上稍有不同,但具体影响不大。
五百八十九章 明道先生
太学的师斋。
师斋是判监,管勾国子监平日在太学的办公之处。
数株高大茂密大槐树下,章越在师斋的廊亭中一面读着经卷,一面随手烹茶。
铜炉里的小火舔着陶碗。
章越很喜欢师斋这个地方,远远的可以望见至善堂,可以看见太学生们随着鼓声从斋舍前往至善堂读书的场景。
章越一面喝茶,一面听着秋风沙沙地吹动槐叶,顿时有等心境上的闲适。还是学校这样的地方,可以令人澹泊名利,暂时忘却朝堂上的党争。
他知道他向官家请求让张载为国子监直讲,教授武学,程颐为助教之事必然会得到官家许可。
这二人都是后世开宗立派的人物。
他正相信那句话,大学在于有大师,而不在有大楼,然而领导们都只喜欢盖大楼。
章越则打算用丰厚的薪资将张载,程颐这样的大儒请至太学来教书。
正在这时,学吏禀告道:“启禀管勾,程御史求见。”
章越听说程颢来了道:“让他来此见我。”
片刻后程颢抵达师斋,二人对拜后,章越请程颢入座。
章越给程颢端了一盏亲沏好的茶道:“程御史此来,不知有什么赐教?”
程颢抬起手来将茶呷了一口,又徐徐放在身前。
程颢的动作令人觉得如春风拂过盎然于面,面上尽是和粹之气:“是特来面谢章待制向官家举荐吾父表弟张子厚(张载),弟程颐。”
章越道:“不敢当,横渠先生我是久仰大名,当年范文正公便赏识于他,而王子纯(王韶)回京向我推荐关西人士,首举便是横渠先生。”
程颢拱手逊谢。
章越看着程颢,对方与程颐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性子,这样中正平和的儒者风度,难怪连王安石也是让他三分。
“至于令弟也是我的知交,令弟才学真不愧是邵大家言天下聪明过人唯独者,我这番管勾太学,延请四方名师,最先想到的便是横渠先生和令弟。”
程颢道:“舍弟当初在太学受待制点拨四句,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恶知善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后,回到嵩山故里居住后足不出户三年参详。”
章越暗道惭愧,当年一时兴起与程颐开得玩笑,将王阳明四句话透露给对方,着实没料到……
程颢道:“吾弟一直认为天地万物尽在一个理字,而吾则不然,天地万物都在一个‘仁’。这天地万物皆备于我,不独人尔,物皆然,都自这里出去,只是物不能推得,人可以推得。”
“仁的本性归到极处也是一个理字。”
章越道:“此言高见!孟子曾言,尽心,知性,知天,正如程御史所言了。”
“不敢当,当初颢拜章待制这四句之教也是获益匪浅,可谓程某的四句之师也!”
两人同笑。
章越与程颢聊了几句,十分投机。
程颐的性子太过执拗,自己要说服他很难,但兄长程颢则不同,他是一个求同存异的人。
历史上程颐程颢门下的弟子记载两位先生气度,说程颢每与门人争论,有意见不同的地方,最后都说‘咱们再商量商量(更有商量)吧’。程颐则直接对门人道‘不然’。
由此可以看出二兄弟不同来。
章越当然是更喜欢程颢的性子,二人都是相见恨晚。
程颢道:“王参政此番以一道德治太学,我曾与他争论,凡是后学者,随人才成就之,不可统归于一者,好似草木般非要修剪个平整才是好看,任其自生,观其生生之意,不也是造就人才吗?”
“章待制此番管勾太学,也要全凭王参政的意思吗?”
章越道:“明道先生所言有道理,不过我以为治学如同理政一般难有十全之法。”
“正如明道先生认为这天道是不变的吗?不尽然如此,天道唯一不变的就是他一直在变化。这治学也是如此,没有十全十美的治学之法,如今朝廷要变法,最适合变法的治学也唯有‘一道德,弭异论’了。”
程颢叹了口气道:“我读书泛于诸家,出入于老,释多年,最后才还归六经。如此方能明于庶物,察于人伦。读经为一,所见容易狭隘,他日难窥探全貌。”
章越道:“圣人之学,不是每个人可以窥探的。太学如今所教是中人之教法。中人之教法,便是以循序渐进为本。”
程颢与章越聊了很久,从教学谈至朝堂上的变法,二人本着求同存异的想法都是从对方身上获益良多。最后一壶茶都喝尽了,程颢方才起身告辞。
程颢还在忧虑‘一道德’,沿途与章越探讨着教法!
这时候太学生已是放学,但见前方的平地之上有十数人分作两队正在踢蹴鞠。
章越见此一幕笑了笑。
程颢还要继续与章越说教法时,章越言道:“明道先生可会蹴鞠吗?”
程颢一愣然后道:“年轻时学过一些。”
章越笑道:“那正好,咱们不谈大道理,同去吧!不然我就单了。”
“这便……”程颢微微诧异,但随即笑道,“好啊,我就陪待制下场一试吧!”
“走!”
章越与程颢都将长袍撩起扎在腰间一并加入太学生中。
章越与程颢二人踢了一会,程颢便气喘吁吁地退下来,然后坐在一旁看着章越生龙活虎般在场中。
章越这样有着年轻人的朝气,以及强盛精力的儒者,倒是程颢从所未见过的。
而这般与太学生们打成一片的‘祭酒’也是程颢第一次见的。
儒者也不必似整日坐在窗前皓首穷经的样子。
程颢略有所悟,把着胡须微微地笑了起来。
然后他才得知,章越管勾太学后,大力鼓励推行太学生们蹴鞠及射箭之事,并还修改了蹴鞠的规则,变得更有对抗性。
太学生们不再是每日讲于堂,习于斋这般两点一线,平日也多了蹴鞠,射箭等强身健体之事。
章越选蹴鞠这个运动,自也是来自后世对国足的怨念,故而打算要从一千年前抓起。
但是真正的效果,却是这一次太学之行,深深地触动了程颢。
事后程颢写信给张载,程颐以及老师周敦颐,言章越管勾太学虽不过一个月,但却是有一等新的气象,甚至酝酿着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
程颢鼓动着张载,弟弟和老师。
五百九十章 主政太学
章越主政太学之后,学风确实一变。
首先便是严禁太学弟子于青楼楚馆之中流连忘返。
要知道汴京最大的红灯区就是在太学旁,年轻又有才华的太学生们与青楼女子的故事,在汴京可谓是街头巷尾最耳熟能详的。
当初章越读太学时,便有个同窗去关爱失足妇女,结果双腿肿胀几天几夜下不了床了,还疼晕了过去。他的母亲看他双腿肿胀成这个样子,还以为他读书太辛苦了,于是抱住他的腿给他揉搓了一晚上。
那位同窗第二天醒来,见此一幕悔恨莫及,从此戒掉了这个嗜好,发奋读书还考中了进士。
当然黄好义的事,章越也就不再多提了。
总之章越主政太学后,便是严格管理学生出入,除了初一十五两日,无故出校的便是要关讼斋。
严明校纪,以正校风。
当然章越最要紧依照那日在廷议上的商量,用王安石的话来说,就是教之,养之,用之培养人才。
教之,即是使用苏湖教法。
养之,则是养士。
王安石常用的就是中人一套的说辞,聪明人和笨人,君子和小人都不用管,咱们的教育的目的就是对着中人来的。
朝廷养士的目的正是如此。
似范仲淹那般在太学读书时,早上煮粥等他凉了后分成四分,早上吃两分,晚上吃两分这样的情况虽说是一个士大夫的美谈,但不能再出现。
贫穷是可以磨练一个人的意志,但更可能的是可以彻底毁掉一个人,特别是对中人而言。
所以王安石提出要养士,章越也是如此深深地赞同。
如何养士?钱从哪里来?
从印书之中来。
国子监本就有印书的活,但到了真宗朝仁宗朝时,市场竞争恶劣,国子监印刻的书完全被譬如建阳书坊如此的民间书坊打败,故而国子监的印书业完全荒废了。
但是章越去国子监书库视察时,发现了太宗时流传下来的群经漆板仍在,无论是九经还是疏义的漆板都是保存得好好的。
这些漆板十分珍贵,因为五代时战乱,使当时所刻的九经十分散乱,而且错漏很多。
太宗皇帝见此后,为了崇儒兴学,故而安排当时的国子监好生刻书,一定要详细校对。
当时所用的刻板漆板保存在书库里有十万之多,而且所用都是上等的材料,保存十分完好。
于是如今章越则重新捡起来。
章越向朝廷要求颁布了一条政令,那便是从今以后天下学校所用的经史义理的书籍,必须由国子监刻印,其他私人书坊不许刻印。
章越此举也是向王安石学的,什么国子监书坊打压私人书坊?我有那么无耻吗?
章越的理由也是非常充分,也是非常的正大光明,那就是私人书坊所刻的九经疏义,漏洞百出,经常是错字别字。书坊的编辑就如某不愿校对的网络小说写手一般。
这样的书平日读读也就罢了,但用在解试省试的考试上就不行了。
而如今是罢了诗赋,改以经义取士,如今市面上对于经义注书书籍的需求量可谓暴增了几十倍。
章越重新开张的国子监书坊,便是对经义注疏得教材书籍进行了垄断。
朝廷这条政令颁布后,各大书肆便纷纷向国子监书坊订购,各等预付款都已是打入。还有各路的府学州学县学也在向国子监求购的路上。
此外章越还规定,各路解试的头五名的卷子必须上缴国子监勘核,看看有无违规文字或格式不符。
同时省试殿试的卷子也是如此。
章越说是这么说,但其实也是打算将这些时文全部由国子监进行印刷出版。没错,国子监不仅教材要垄断,连科举参考书也绝不能放过。
至于宋体字的数名刻书匠,黄好义也是帮章越找到了。
以后除了九经以外,国子监一切刻本都用宋体字刻书,以达到节约成本的目的。
国子监书坊还没正式开张,但章越的一个条陈,顿时帮助国子监扭亏为盈,将拖欠老师的数个月工资尽数发放了,还将之前抵押的校产也都赎回了。
而王安石知道原本入不敷出的国子监,在章越经手下瞬间是起死回生,是默然了良久,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似乎感觉吕惠卿可以歇一歇了,让章越来操作变法的具体之事,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有了钱之后,章越底气就硬了许多,这样也不用整天看王安石脸色问他要钱。
仅印书一向收入,章越便可使国子监自给自足,甚至还有盈余。有了钱章越自可放手施为,按照王安石制定的养士之策来办。
养士即是分为外舍,内舍,上舍。
原先是国子监下是有广文馆生的,广文馆生大多都是自费来京师读书,朝廷有时候会看他们可怜不定时赏些饭食给他们。
但王安石扩招国子监后,广文馆取消了。
章越设立的国子监外舍,便取代了广文馆的地位。
外舍生一千两百名,入国子监外舍者,每人可给九经书籍一套,提供免费之住宿,免除劳役,但膳食不免,膏火杂支不免。
内舍生则五百名,入国子监内舍者,除了给书之外,每月可以有三百文的膳食补助,但膏火杂支不免。
上舍生两百名,入国子监上舍者,除了给书,膳食补助外,每个月还给膏火杂支的补贴。
要知道对于太学生而言,一样面临晚上读书难的问题,不少没有膏火钱的学生只能全凭路灯读书。
上舍生除了有膏火钱的优待外,还可以通过考试依次赐予等第。
比如太学里的学正,学录,学谕,这些是太学里的管理岗位,虽是由太学生担任,但都是朝廷正式授予的官职,如今必须由上舍生才能出任。
同时,成绩优异上舍生可以免解,也就是免去解试,直接参加省试。
特别优异的就是免省,连省试也免掉了,直接参加殿试。因为殿试不作罢落,最后考出来排名最差也是第五甲。
最优异的就是免试直接命官。
或者是在上舍多年的学生,一直没有考中进士的,朝廷也可以酌情授予官职。
只是这样的官职没有出身,升迁的速度极慢而已。
章越执掌太学不到两个月,已将王安石的三舍法成功地推行下去。
五百九十一章 章吕之比
王安石的三舍法,绝对是一个具有开创性变革,实现了养士与取士。
在章越改良版苏湖教法下辅助下,可谓是相得益彰。
依照王安石教之,养之,取之,任之四步走的人才规划,人才取之即是通过月考,季考,岁考,来实现三舍人员的升降。
官家本有意让太学的直讲内部自行考试,但章越对此表示不同意。
因为这样会带来严重的不公平,平日与直讲关系好的学生,无疑可以获得优先的提拔。这样如同是拼送礼,拼关系获得晋升的资格,这又恢复到唐朝通榜的弊端来。
唯才是举是寒门读书人唯一出头的办法,如果连考试的公平都不能保障,那么寒门读书人便没有了出头的希望。
故而章越坚持唯才是举,即便自己身为管勾国子监,也不肯利用这可以光明正大徇私的机会。
每次月考的考官,章越决定从馆阁学士之中延请。
季考的考官,章越则从两制官员之中延请。
而岁考的考官,章越则从翰林学士之中延请。
而章越的取士之道,不仅将誊录因工程量浩大则被取消,甚至连弥封卷的形式也没有考量在内。
没错,考官阅卷时,每个考生姓名都看得到。
因为既有经,则也有权!
你为绝对的公平,而不给人一点不公平的机会,那么反而会破坏了公平,最后只有便宜了有办法钻空子的人。
但是空子也不是那么好钻,一年八次月考占每岁考核成绩的百分之五十,一年三次的季考占百分之二十五,而一年一次岁考则占百分之二十五。
如果哪位考生如果有本事能走通那么多考官,只能说明你太实在牛逼了,区区太学已不是适合你,官场才是你真正施展才能的地方。
至于每次考试都按五档打分,最后每年按比例得出综合分数,以决定三舍的升降,优异者升舍,合格者留舍,不合格者则给予罢黜。
用三舍法以养士,以考试为主的升补法以取士,这便是三舍升补法。
王安石得到章越上呈的奏议后十分满意,特别是不湖名的考试方式,尤其令人不能同意更多,故而让章越立即在太学推行此法。
熙宁二年的年末,王安石的变法全面展开,除了章越这一路的太学改革进展顺利外,其余的均输法,青苗法,免役法皆受到了不同程度的阻扰反对,朝堂上充满了批评。
这一日的殿上,官家与王安石谈论。
如今王安石用吕惠卿,李常二人在三司条例司内推行变法之事。
王安石对官家道:“陛下,学先王之道而能用者唯独惠卿,其材他日必为陛下所用。”
王安石这一句他日必为陛下所用,已是点名吕惠卿他日是可以取代自己为官家用之。
官家对王安石道:“朕也以为吕惠卿材高,但朕问司马光吕惠卿如何?司马光却言吕惠卿乃狡险之人。问吕公着如何?吕公着又言吕惠卿,材高却奸邪。”
“然而朕平日听吕惠卿为经延说书时,却常有司马光,吕公着二卿不能到者。”
王安石听不仅司马光不喜欢吕惠卿,连自己的好友吕公着也不喜欢。
但王安石道:“臣料定司马光,吕公着言吕惠卿奸邪是以为他依附于臣。但是吕惠卿为举人时,便从于臣,而并非臣为执政之时,即从于臣。故而依附之说不可立。”
官家道:“可是吕惠卿虽负其材,但大臣们对他都有所非议,这是不是他的短处呢?”
王安石道:“吕惠卿之所以取人之怒,在于于上无所依附,在下无所结纳而已。”
官家听王安石所言十分欣然地道:“果真如此。朕错怪了吕惠卿。”
“朕也见了不少官员,其他人上殿应答多是仓惶,唯独吕惠卿从容,是因其中有所积蓄所至,故而方能答之不穷。”
王安石道:“陛下所言极是,奸佞之人多内无所负,但凡是内有所负之人,岂可为奸?好比身家丰厚的人,哪里敢与人搏命?”
官家已经不是新登基的时候了,随着司马光,范纯仁一直说王安石的不是。
官家对王安石的雄辩已是有了免疫力,什么有才华的人便不可为奸?
这句话被王安石偷换概念了。
因为章越曾与他进言过,只要当欲望大过能力时,便容易为奸。而往往越有才能的人,欲望就越大,故而有才能的人作恶也是一点不少。
官家突然略有所思地问了一句:“那章越比吕惠卿如何?”
这个问题在官家的心底早已有权衡,不过他想听一听王安石的回答。
官家问了一句,并没有出乎王安石的意料之外。
王安石想了想道:“章越亦是有才,不逊色于吕惠卿矣,此番陛下托他管勾太学之事还是颇为得力,但是他没有在地方历官的经验,这是不如的吕惠卿的地方。”
王安石的话倒是一如既往地中肯。
官家欣赏地点点头道:“朕问司马光,他也是这般说的。
随即官家问道:”这一次青苗法。吕惠卿请以祠部度牒为常平仓本钱,但是为程颢所反对,此事可乎?”
王安石道:“程颢所言自以为是正道,但臣以为程颢未知王道之权。今度牒所得,可置粟四十五万石,若凶年人贷三石,则可保全十五万人性命。卖祠部度牒所剃三千人头,而可以救活十五万人性命,此举若不可为,实不知经权。”
官家道:“朕不是心疼这三千度牒,只是近来多有奸人冒领度牒,以此逃朝廷之役。”
官家心道,吕惠卿这筹钱之法算不得高明,倒是章越不用朝廷拨款,却养活了国子监两千太学生,这方面是不是章越比吕惠卿更善于经济呢?
官家把这话放在了心底,随着新法的推行,反对的官员日益增多,他此刻对王安石的新法不免产生了一些动摇。
他随即告诉自己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而王安石也知道官家在拿章越与吕惠卿之间相互权衡。
不过王安石却一点也不担心,随着青苗法,均输法,免役法的铺开,还有一项马上要上马的农田水利法。
这些变革的具体措施,都是王安石让吕惠卿一手起草施画,至于章越只是负责科举太学一个方面。
将来只要新法见功,那么吕惠卿肯定是比章越功劳要大得多,这是不容质疑的。
但目前吕惠卿因为着手的新法太多,推行的都比较慢,而且朝堂上反对的声音比较大,反而章越推行的却是太快了。
过些日子便可以见真章了。
这个时候,内侍来禀告。
原来是富弼参见官家。
富弼又是来说辞相得事情,王安石自是告退一旁。
殿内官家与富弼对坐。
富弼对官家道:“臣为相之后,殚精竭虑如同背负山岳一般,小心更甚于如履薄冰,但仍不堪用,屡遭弹劾,实已是不能胜任宰相之位。还请陛下允臣辞去相位。”
官家也知道富弼去意已决,但仍是执意挽留道:“朕知道是王安石与卿不协,朕再劝劝他。”
官家也不知‘劝’了王安石多少次了。
富弼有些无可奈何地笑道:“陛下如安石者学强辩胜,且年壮气豪,而殿上议论,此恰为臣之所短,故而臣辩不过王安石,倒不如清静求去。”
官家默然。
随着新法推行反对之论日渐增多,官家此刻还需要富弼在朝堂上平衡一下,不愿他那么早辞官。
但随着富弼一走,朝堂上人事就要有剧烈的变动了。
官家问道:“富卿辞相后,谁能替之?”
富弼毫不犹豫地道:“文彦博可。”
官家默然,又问道:“王安石如何?”
富弼也是默然。
君臣之间相互默然了好一阵,富弼决定尝试最后一次规劝官家道:“陛下,如今朝廷官员,非王安石之党则被指为俗吏,在学校者,异王安石之学则笑为迂腐。臣感叹于此,这也是王安石所谓的异风俗,立法度吧。”
“臣观王安石所行乃管商之法,而忽视了祖宗故事,其在朝喜怒惟我,进退官员由他,待圣主为可欺,视同僚于无物。陛下烛照万里,却为何不能察他之奸呢?”
说完富弼起身。
富弼这番话有些打动了官家,让方才他刚刚坚定的心,又再度有所动摇。
次日官家答允了富弼辞相的请求。
然后朝堂人事有了一番变动,曾公亮被升为昭文相,以枢密使陈升之为集贤相。
陈升之当初与王安石代表中书与枢密院同掌三司条例司。
陈升之升任集贤相后,便辞去制置三司条例司的差事,改由枢密副使韩绛担任。
然后取代吕诲成为御史中丞吕公着却上疏,请求索性罢了三司条例司,此事代表了王安石与吕公着的决裂。
同时章越的岳父吴充也是高升了,在王安石与韩绛的推举下,吴充出任权三司使,成为了四入头之一,此时距离岳父升知制诰不过一年。
就在富弼辞相后,王安石通过吕惠卿主掌的三司条例司推出了农田水利法,然而就在这时候朝堂上针对新法的批评却达到了新的顶峰。
五百九十二章 唇枪舌剑
朝堂上主张变法与反对变法的官员在一次经延上进行了激烈的对决。
如今经延上,已经成为变法派与保守派唇枪舌剑的战场,
特别是王安石又搞出来一个农田水利法后,两边争论从偶尔嘲讽几句,一直上升至正面对决,甚至对面互喷,下一步搞不好就要人肉互搏了。
章越看到这一幕,也是屡辞经延讲官的差事,不愿意掺合进这件事来。
一来自己在太学确实太忙,这边还兼着经延讲官却是分身乏术。
二来自己也不愿意成为吕惠卿的眼中钉。
可是官家不许章越辞去经延官,故而章越便请求放弃主讲,所有经延全部侍讲便好。
这一日去迩英殿前,章越遇到了吕惠卿。
吕惠卿十分亲切地拉住了章越,章越知道近来朝廷上有人不断拿自己与吕惠卿比较。吕惠卿这个人性子里是十分嫉贤妒能的。
章越也是索性来个抑己成人,不与吕惠卿争这个风头。
章越问道:“今日经延上不是吉甫主讲吗?”
吕惠卿一哂道:“是司马学士主讲。”
章越略所有思,他听过司马光说吕惠卿是奸佞的点评。
司马光在政治上可是一百的人物,他是官场上的老斗士,且非常擅长于发动舆论的力量,可以迅速地搞倒搞臭一个人。
司马光说吕惠卿是奸佞,下面把吕惠卿往这上面贴的官员,肯定不少了。
章越对吕惠卿低声地道了句:“吉甫小心。”
吕惠卿一愣,他当然知道章越提醒自己是小心谁。自己一直还隐隐将章越视作日后变法谁来掌旗的劲敌,没料到他却如此关心和回护自己。
吕惠卿因章越这一句话而差一点红了眼睛,但他毕竟是城府深沉的人物,迅速地笑着反问道:“度之要我小心谁?”
章越没有说。
吕惠卿也默契地没有追问,然后道了一句道:“度之,你可知道司马学士今日主讲的题目是什么?”
“哦?”
“是萧规曹随!”
……
迩英殿上众经延官都是到齐,章越坐到自己位子上。
然后司马光站在主讲的位置上,正在整理文稿。
片刻后官家抵达了迩英殿,此刻主讲司马光开始了今日的经延。
经延主讲官在每日经延前数日都要将讲的内容先给中书宰相过目一遍,以防止你在皇帝面前乱讲。
王安石肯定是看了司马光今日主讲的题目,故而透露给吕惠卿,这也是让他在今日的经延中有个准备。
司马光念道:“(曹)参代(萧)何为相,举事无所变更,一遵何约束……”
这个故事不读史记的人也是耳熟能详了。
曹参代替萧何为相国后,啥事都造成萧何的来办,自己整日喝酒不干活。天子刘盈看了不满说曹参这个样子是不是欺负朕年轻啊?
于是皇帝与曹参就有了如下对话。
曹参问,陛下你比先帝刘邦如何?
皇帝说,我怎么比得上先帝?
曹参又问,你看我与萧何比呢?
皇帝说,我看是差了些。
曹参说对啊,我们俩都不如先帝和萧何,那么我们照成他们制定的规矩去办好了,不要去改就行了。
司马光讲了这个故事后,官家的神色不自然。
刘盈曹参不如刘邦萧何,那么官家你与王安石,又比得上太祖赵匡胤和宰相赵普吗?你和王安石在这里瞎改个啥子呢?
与有些尴尬的官家相比,王安石则澹定多了。
司马光道:“参为相国,出入三年,百姓歌之曰,‘萧何为法,较若画一,曹参代之,守而勿失,载其清净,民以宁一’。”
“臣所讲的出自史记,曹相国世家,太史公赞曰,参为汉相国,清净极言合道,然百姓离秦之酷后,参与休息无为,故天下极称其美矣。”
史书引用完了,司马光照例该上私货了:“臣以为曹参不变萧何之法,深得守成之道,所以在惠帝,高后时天下晏然,衣食滋殖,不知陛下所见如何?”
官家此刻早已非吴下阿蒙了。
官家登基至今快三年后,经过王安石,司马光,吕惠卿,章越,陈襄这样经史娴熟的大臣的轮番调教,早已有了自己的判断能力。
官家道:“曹参当相国不过三年,三年不变其法当然使得,但是祖宗到朕已一百年了,焉能不变。再说汉若常守萧何之法不变,也是不行吧。”
官家说完,司马光却道:“何止是陛下,若是三代之君常守禹,汤,文,武之法,虽至今仍是是可存也。”
“昔日武王灭商,便是重返商政,政由旧。尚书有云,无作聪明,乱旧章。诗曰,不愆不忘,率由旧章。”
“这祖宗旧法,如何可废?汉武帝听了张汤的,多改旧法,汲暗面斥张汤说,高祖成法,你竟敢纷更?故而汉武帝末年群盗蜂起,即因法令繁杂。汉宣帝沿用高祖旧法,这才令天下大治。元帝登基又变宣帝旧政,不知陛下以为元帝与宣帝哪个更好?”
官家被司马光驳得是哑口无言,自己学了三年以为可以出师了,没料到还是不行。
章越在一旁看热闹,他才不会傻得下场和司马光去辩。
司马光见官家半响说不出话,自顾地补了一句:“从古至今,只有治人,没有治法。”
官家拼凑半天,好容易才道了一句:“人与法互为表里。”
司马光继续驳官家道:“若得其人,不愁法不好,不得其人,即使有好法,实行起来也会颠倒变形。故而陛下应急于求人,而不是急于立法。”
司马光这一句话将王安石骂得是体无完肤了,什么叫不得其人?我王安石不是其人吗?司马光说得好听,你行你上啊!
没料到王安石没开口,吕惠卿却出班言道:“陛下,先王之法,有一岁一变者,月令曰,季冬饰国典以待来岁之宜。周礼曰,正月始和,布法于象魏,是也。有数岁一变者,似唐,虞,五载修五礼,周礼十一岁修法则。有一世一变者,刑罚世轻,世重。”
“有虽万世不变者,尊尊,亲亲,贵贵,长长,尊贤,使能使也。”
章越听了吕惠卿的说辞,真是佩服啊,这等举例强辩的功夫,难怪能成为王安石的左右手。
不过话说回来,吕惠卿从王安石那得知司马光今日经延要说的题目,自己早就有了应对之策。
吕惠卿说到这里,直接将矛头指向了司马光道:“方才臣见司马光以为汉初之制皆守于萧何之法。其实不然,据臣所知,刘邦入关时虽约法三章,但其后乃改为九章,由此可见,萧何已经不能自守其法了。”
“方才司马光言的惠帝,惠帝也不变法吗?其实不然,惠帝除书律(私藏诗书罪),三族令。还有文帝,文帝除诽谤,妖言,除秘祝之法,这些都是萧何之法所有的,而惠帝,文帝除之,景帝又从中因之,则并非守萧何之法也。”
官家听了吕惠卿之言,差一点拍腿叫好,精彩精彩极了。
章越也是看出吕惠卿此番叫板司马光倒是有心算无心,打了你一个措手不及。
不过场上司马光,王安石两位大老都是显得非常的平静。
而吕惠卿则继续说下去:“至于汉代从惠帝至元帝之治乱,汉之衰,并非因为变法。弊久则必变,岂可坐视。书经云,无作聪明,乱旧章,不是说旧章不可改,而是说不可自作聪明的乱改。”
“司马学士之所以言萧规曹随之事,是因他反对变法,也是三司条例司是臣在主事的,他在指责臣,还请陛下明辨是非,使议论归于一。”
吕惠卿将司马光矛头指向了自己。
章越一听立即心道,高明啊,高明!
因为司马光一开始的矛头明显是指着王安石去的,萧规曹随嘛,萧何曹参是宰相啊,王安石是宰相,你吕惠卿算个啥,官位如今还不如在场的章越呢。
但是吕惠卿将司马光的矛头转向自己,一来是替王安石吸引火力,二来也是自抬身价。
看一个人的身价,就是要看一个人的对手。
吕惠卿与司马光撕逼,司马光即便是赢了也是输了。
司马光是何等身份?
在司马光眼底,吕惠卿就是小人,王安石才是他要打倒的人。
官家当着司马光的面前问道:“方才吕惠卿所讲如何?”
如今司马光必须站出来迎战:“陛下,方才吕惠卿所言治乱之事确实是有所载的。但说先王之法,有一年一变,有数年一变,一世一变则不然。正月始和,布法于象魏,布告是旧章,而并非新法。”
“周天子五年一巡视,而并非五年一变法,是担心诸侯变礼乐,坏旧章……”
“陛下,真正的道,万世无弊,禹,汤,文,武之法皆合于道,是因为后世的子孙逐渐变革,故而失于道,故而必须时刻再变革回去,再合于道,这就是率由旧章。故而变法变法,不是变之而是不变之。若无事无非,一皆变之,就是自作聪明了。”
场上司马光与吕惠卿二人唇枪舌剑,争论个不休。
王安石,王珪,章越等人皆是闭口不言。
眼见吕惠卿被司马光反驳的再度落于下风,官家则频频目视王安石,章越,你们二人还在下面听戏吗?
五百九十三章 正反相攻
司马光,吕惠卿迩英殿中掀起的这场论战,可谓是白热化的。
这与之前司马光与王安石在延和殿的论战完全不同。
但是司马光,王安石二人皆是大老,还讲着体面,在开源与节流的路线上所有争议,一切都还没有揭开盖子。
可如今王安石拜相半年多,变法也执行了半年了,有关于变法的争议一直都存在,而且是愈演愈烈,如今矛盾已经是公开化了。
大家彻底已经是扯破脸了。
从变法之争,一直上升到了人参公鸡。
司马光与吕惠卿二人是唇枪舌剑,之前司马光以萧规曹随规劝官家时,根本没有意料吕惠卿会突然质难他。
但吕惠卿有心算无心突袭之后,司马光却稳住阵脚进行了反驳,看似双方打了个平手,其实还是吕惠卿输了一筹。
官家心想二人说得可以了,
但司马光却趁势对吕惠卿发动了进攻,他道:“譬如我等居住于宅院,住得久了,屋顶漏了则政之,墙壁裂了则补之,梁柱倾斜了则正之。”
“如果不是大坏,为何非要拆掉另造?”
章越听了司马光之言,想起论坛里动不动就有表湖匠的说法。
不过司马光这话是一个人生病了,静养是王道,就不必吃药动手术了。
司马光道:“若要另造,一要是有良匠,还要有良材,如今既无良匠,也无良材,就会死拆屋子,我怕他日连个遮风避雨的地方也没有。”
“易经革卦有云,己日乃孚,元亨利贞,悔亡。若是无元亨利贞四德,则不变法。”
吕惠卿不服气,欲与司马光再争论,官家道:“好了,相互辩论是非而已,何必如此。”
眼见吕惠卿在经延辩论上处于下风,其他的如王珪这样的经延之臣都会点头。
吕惠卿知自己败下阵来,但面色涨红在一旁,仍试图组织语言想如何反败为胜。
眼见王安石已是按耐不住,要下场与司马光辩论时。
官家已经是看了章越一眼,章越本不愿意掺合此事的,自己闷声发大财不好么?
但是官家看了自己一眼,这一眼分明在说,章卿,你如何看之?你还要旁观到什么时候?
司马光是翰林学士,王安石参政,二人若在殿上再辩论起来,肯定是要有一个走人的。
章越领会官家的意思,这个时候只能自己上了。
“臣有一言!”
章越出班上前一步。
但见司马光,王安石都将目光看向了自己,章越平素在经延上甚少出言的,本就是无疑插入二人之间的争论,但是呢,这一次居然是站了出来,不知道他是站哪一边的。
要么或者是都反对,或者都赞成么?
官家脸色一松,慢悠悠地道:“章卿请讲!”
章越道:“启禀陛下,之前吕侍讲与司马学士的争论,令我想起之前与程颢论道。”
“当时他言道有二等,就好比如十三级塔上的相轮,我们站在塔外谈相轮如何如何,本来是极为分明。”
“可是有时候,我们想要看的真切,深入塔中,从塔下往上寻相轮至十三级时,犹未见相轮,但是离相轮却极近,可以伸手碰得相轮,于是我们不免觉得疑惑,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相轮呢?”
众人一听章越的话,觉得很有意思。
似章越与长篇大论的司马光,吕惠卿不同。他一般不轻易出言,但一说话就是极切能中要害,可以令人深省。
这以相轮比喻道,实在是精彩极了。
“我与程颢说我看得见,能说的出的便是道,程颢说,不对,不对,你说是道的时候,他便已经不是道了。昔日孟子言尧舜性之,尧舜只是从仁义去行,岂只是寻常说话而已。”
“这个道不消言语,自己便能分明了。我与程颢言说,你的学问就好似上壁,言难行。程颢对于我说,你的学问就是捉风。”
众人听了都是莞尔。
其实程颢这一番话是当着章越的面批评王安石的,说王安石嘴巴很能讲,但讲出来的是道吗?真正的道是要身体力行的嘛。
王安石,司马光,吕惠卿也是佩服章越的口才。
要辩论最忌讳是一上来拿大道理压人的,你先讲一个贴近人的道理,然后再细细展开,这才是辩论高手的诀窍。
章越道:“当日我与程颢辩论之后,心底不服气,于是便回去去想,到底什么是道。我在想,朝廷制定一个政策或执行的结果有了偏差,其原因便在于不了解其中的道,或者说我们看到相轮与我们摸到相轮是不一样的!”
章越这一句话说的,官家几乎一个激灵,章越这话彷佛是打通了任督二脉般。
“好比说我们在塔外看到的相轮是这样的,但我们摸在手中却不是这般,只要出现了偏差,便说明我们不了解相轮。”
“世上人要得道,要么先看到的相轮,然后去摸到相轮的样子。”
“要么我摸到的相轮后,再出来看相轮。我们看到和摸到的相轮都只是相轮的一部分,故而我们要求道,我们就要知道相轮到底是如何的。”
其实看到就是主观,摸到就是客观。
一旦主观胜过客观,就是自己的认知超过了事物的发展,用程颢批评王安石的话来说,道理一堆,但却脱离事实。
那么主观落后于客观,就是事物发展超过自己的认知,就如同章越批评程颢,司马光的好似作壁上观,任由事物的发展,自己束手无策,啥也干不了。
唯有主观与客观相契合,才是正确的方法。
官家问道:“那么如何让看到的与摸到的相一致呢?”
不仅官家这么问,所有人也是这么在心底问的。
章越道:“就要听,多听,兼听。既要听看到的人是怎么说的,也要听摸到的人是怎么说的。让正与反相攻,使得自己能够了解真正的相轮!”
章越这话与网上一句话很相似。
一个聪明人是可以同时接受两等截然不同的观点,然后在内心运行无碍的。
这话说起来简单,但办起来太难了。
因为人都是有预设立场的,连一般的聪明人也不例外,他们要么是太主观,要么是太客观。
一个只相信自己看到的,一个只相信自己摸到的。
故而能够作到正反相攻这一点,也就能够淘汰九成的人!
五百九十四章 正反之论
“兼听则明,偏信则暗。”
官家略有所思道,“这是魏征谏唐太宗的话吧。”
王安石,司马光,王珪皆思索着章越之言。吕惠卿见章越在御前大出风头,嫉妒的情绪则是一抹而过。
但吕惠卿聪明在于,别人不知道自己嫉妒了,但他是知道了。
故而有自知之明的吕惠卿附和地道:“陛下明鉴,章待制此言确实极为玄妙。”
章越听着吕惠卿之言心道,这话有些言不由衷吧。
不仅章越,其他人也是可以感觉到。
司马光则道:“陛下,故而尧请问下民,有苗之恶得以上闻。舜明四目,达四聪,故共、鲧、驩兜不能蔽也。秦二世偏信赵高,以成望夷之祸。”
“还望陛下鉴之。”
司马光确实政治高手,这么快就利用章越的话来攻王安石了。
如今官家偏信的人正是王安石。
章越当然不是用这偏听偏信来攻王安石,而是道:“陛下,臣以为偏信不一定为暗,但兼听一定是明的。”
这话怎么理解。
人不能避免有立场,立场与切身利益相关。
就好比买了房子的,无一不是坚信房价升的。没买房子的人,无一不是认为房价暴跌的。
官僚集团天然抗拒变法,因为害怕在变法中失去权力,但皇帝从来都是想变法,想要在变法中抓权力。
章越是寒门出身,本就没有权力,故而只有依附皇帝,才是快速获得权力的方法,因此肯定要站在变法一边。
抛去自己的立场,就是失去自己的利益。
所以可以偏信,不可以偏听。
司马光听此问道:“既是偏信,那兼听又有用?”
章越道:“兼听是避免片面而论,仅说看到的,或仅说摸到的,都是片面的。故而兼听便是正反相攻,于反者,取其长而补之,视其短而驳之。”
司马光道:“章待制说得倒似轻巧,不知道是不是能摸得到呢?”
章越笑了笑道:“天下之事独阳不生,寡阴不成,故而才有一阴一阳谓之道之说。”
“好比那太极阴阳而成,阳下交于阴,阴上交于阳,故而四象生矣,四象又有天之四象,地之四象,故而八卦成也。”
司马光品章越之言言道:“这是邵尧夫之言吧!”
官家一脸茫然这邵尧夫是谁?
一旁宦官与他解释邵尧夫便是邵雍,官家恍然,他也听说过此人的名声,此人在洛阳隐居,名气很大,易学十分精湛。朝廷有意召他为官,他却是不愿意。
章越道:“确实如此。邵大家以八卦推至先天六十四卦,我的好友程颢与邵大家世交。程颢问他学易,邵大家说他没时间,学易这个最少要二十年功夫。”
“程颢说他无妨,他于易道甚熟,他日便试一试。一日无事,邵大家便教之,程颢试而推之,无不应验。邵大家问道,你怎知道。程颢笑着道,这易学无甚奥秘,不过是加一倍法而已。邵大家大奇,不由赞之。”
宋朝儒家研究易学,从周敦颐而始。
他的太极图说,讲得是无极生太极,太极动则生阳,动极生静,静则生阴。
之后推导的四象,便是通过阴阳互交,推导出太阳,太阴,少阳,少阴。
四象又推导至八卦,八卦推导至六十四卦。
这些都是邵雍的功夫,程颢看了便说这有什么不过是加一倍法而已。
加一倍就是乘以二。
故而说易经是最早的二进制算法,也是由此而来。
阴阳,辩证,二进制都是最接近于真理的本原。
章越道:“若看得到(主观)为阳,摸得到(客观)为阴,若我等采取看到法(主观),再行正反相攻……”
就好比一个问题,我决定了主观的做法,再对主观进行正反相攻,从中分析弊利。通过不断的细分,从而使主观和客观不断的接近,减小误差。
从而一而二,二而四,四而八的分析。
不要仓促决定,把事情放一放,等到思虑成熟了,再去决定。
章越道:“加一倍法便是将简单推之繁杂,从二推至六十四卦的变化……”
“同样反过来,将复杂的事情简单化,则可以进行逆推。只有方方面面都考虑到,才使得不会判断出错。”
“臣所见来陛下求言于天下,并无不妥,这也是谋之在众,断之在独!”
章越说完之后,众人各有所思。
一直不说话的王珪出班道:“陛下,章待制所言合如今之议,眼下经延的已是差不多了,该用膳了。”
官家闻言这才从沉思中恍然醒来,点点头道:“正是如此!”
于是众人向官家告辞。
出殿时,众人在聚在一处,王安石,王珪并肩在前,这时王珪回过头对章越道:“怎么章待制也与邵大家相识吗?”
章越道:“未曾。不过闻名已久!”
王珪笑了笑道:“太学如今不是正少大儒吗?我看请邵大家来不很好吗?”
王安石微微一笑,看着章越道:“我看章大家就很好嘛,何必是邵大家。”
章越心底一喜,心想王安石是认同自己的说法了。
章越连忙道:“不敢当,不过能请邵大家便是最好的。”
王珪道:“不过我听闻邵大家不问世事,怕是请他有些不易。”
王安石没有回答王珪的话,而是向章越问道:“章待制,你方才殿上之说看似出自阴阳,其实另有明目吧!”
章越想要信口胡诌道:“这……不如叫……”
王安石道:“哦?真的没有名目?”
章越道:“确实没有。”
章越心想,王安石的问题在于断之在独,于是言道:“下官以为天下之论不有两,则无一。两不立,则一不可见,一不可见,则两之用息。”
王安石何等聪明,哪听不出章越的意思。
王安石略一思索道:“一与二暂不可见,不如我给你取个名字便叫正反论吧,你如今既是管勾太学,便以此教授学生如何?”
章越道:“下官领命!”
王安石道:“下个月官家幸学,你且好好筹备!”
说完王安石便大步离去了。
而在远处的吕惠卿看着王安石与章越方才的交谈,心底却是五味杂陈。
Ps:这两章的观点取之认知神作《怎样才能少犯错误》,因为要用古文所以意思不那么准确,大老原文的观点肯定比我说得透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