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四十章 战略之争
这日章越正在国子监。
听人禀告说是天章阁待制韩缜来拜访自己。
章越闻言立即请他来见,他与韩缜没打过什么交道,但与韩绛,韩维,韩宗师平日有往来,与韩缜也才有了见过数面的交情。
这一次韩缜突至章越猜到了他马上要往秦州赴任的事。
章越与韩缜见礼,二人相互一揖。
韩缜五十许人,但保养得很好,看得只是四十岁左右,没有一丝白发。
韩缜见章越即道:“章舍人,你我也不是外人,我如今奔赴秦州是管你来要钱要粮要人来了。”
韩缜口吻带着一丝不容人拒绝的态度,似有些将章越看作自家兄长小弟的感觉。
好吧,章越如今也是韩绛的小弟不假。
章越失笑道:“韩待制啊,我不过一个学官,如今哪有钱粮,不过人倒是有一些。”
韩缜盯了章越一会,笑拍着腿道:“有多少我就要多少。”
说了一阵章越便带着韩缜逛国子监。
韩家三兄弟性子不同,韩绛如同长者,令人亲近,同时非常忠义。
他是有改革振兴国家的决心。
他在仁宗朝时坚决追随韩琦,因此开罪了富弼,而神宗时不惜自降身份事王安石,又得罪了吕公弼,文彦博。
韩绛不缺乏变法的决心,但就是才干稍差了一些。这也是他为何要听王安石的原因。
至于韩维是赞成变法,但却反对青苗法。
他性子也高洁,作为东宫旧人,官家即位之初的顾问大臣,还是他亲自向官家推荐的王安石,留在京师更有重用的余地,但韩维说外放就外放。
而韩缜则有些强悍,遇事旁人要让他三分那等。
章越不喜欢与韩缜打交道,但看在韩绛,韩维兄弟的面上,还是以礼待之。
章越带韩缜参观国子监出版社,此处原名印书钱物所,后改为书库。
如今经章越奏请设书库监官一名,掌印国子监群书。
说是监官其实不负责管理,只是负责审核,审核国子监内的各种图书出版,以及对京师市场的图书进行审核,主要是看有无盗版国子监的图书,以及犯忌讳。
至于国子监出版社,则全由章越引进民间资金管理。
效彷交引监,国子监股份占五成,民间资金五成,经营完全是市场化。书社进行选题,审稿,编辑,校对等等,其中国子监直讲,教授皆有参与。
韩缜看章越生财有道不由佩服问道:“章舍人,这王子纯听闻是你荐拔,先荐给陛下,后又荐给吾兄?”
章越道:“正是。”
韩缜道:“你也知道,王子纯在西北先后与两任秦州知州不睦,逼走了二人,如今我又去秦州任知州。故而我今日来找你,看看有什么御下之道?”
章越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
此刻国子监书坊正在作《韵对》,《齐民要术》,章越便道:“这王韶在西北行屯田之事,没有得力的人指导,待制如今去西北,我便将这齐民要术送了几本给待制。”
韩缜道:“好说。”
章越便让人取了十本走。
顿了顿章越又道:“待制,这青唐番人崇佛,此去秦州可带了什么佛经?”
韩缜道:“这我不知。”
章越笑了笑,国子监虽主要刻道书,很少刻佛经,但章越在外并购了汴京几个有名的书坊,统一起名为太学书坊。
这算是上下游一体的策略,书坊里自是有佛经出售。
章越道:“那我便资助待制佛经五十部便是!”
“谢了。”
韩缜与章越边走边聊,章越道:“待制此去知秦州,问我有什么驭下之术,我倒是不知。我记得昨日在殿上官家赞这王子纯似霍去病,班超啊,这班霍二人,除了人主外,又有何人可以驾驭呢?”
韩缜闻言道:“舍人啊,实不相瞒,我听说这王子纯将市易钱拿出去放贷,甚至走私青盐可是真的?”
王韶将市易钱拿出去放贷的消息,就是郭逵举报的。
王韶提出的河湟开边,以郭逵为首的西军将领们是非常不赞同的,认为会分散了朝廷在西北投入了资源。
而在朝廷文彦博,曾公亮也是反对王韶此举。
可是韩绛和王安石支持王韶,在另一个时空历史上,王韶是王安石的人,而这个时空则是通过章越投靠了韩绛。
故而说西北的战略方向,涉及到郭逵,王韶对朝廷投入资源的争夺,而在朝堂上又牵涉到高层的路线斗争。
章越道:“无论是不是真的,如今都必须保王子纯。”
韩缜道:“若是此人不能驾驭,我又何必为何保他,而为此开罪了李师中和窦舜卿。再说了走私青盐可是重罪啊,我可不能为此冒风险。”
章越道:“道理只有一个,王韶是不世的将才,若是你能保下他,他在西北的战功都会令你我加官晋爵!”
韩缜略所有思问道:“此话当真吗?”
章越笑道:“待制姑且可以信之。”
韩缜大笑道:“好,我就相信舍人的眼光,带着你的见面礼往秦州上任了。”
不过韩缜还未上任时,却接到西北的军报。
西夏大举进兵,号称三十万,兵分五路进攻西北,宋朝大败。
先是庆州李复圭先败后胜,之后西夏国相梁乙埋大举入侵,屯兵榆林攻伐宋朝在边境的堡垒城池,大顺城、柔远寨、荔原堡、淮安镇、东谷寨、西谷寨、业乐镇都被包围攻打,宋将多人战死,陕西震动!
官家闻讯后立即命韩缜免去辞恩,直接秦州上任,同时加为秦凤路经略使。
韩缜临行前,章越给他挑十几个有志于立边功的太学生。
同时官家急召王安石商议,王安石说当初庆历时朝廷丧师十余万,也没见得如何,如今西事严重至此,朝廷上下最担心的其实是消耗钱粮太多。
官家闻言赞王安石说的有道理,同时忧虑重重。
三司使吴充也在一旁奏道:“天下无事时,尚且入不敷出,如今西北有事,朝廷用度更加艰难。”
王安石奏道:“必须加大青苗法在朝廷各地实行力度,任何反对违令的官员必须严惩不贷。”
官家又问陕西粮草,东南民力如何,长吁短叹一番。
官家十分困扰,透露了想要一举解决掉西夏,毕其功于一役,同时让王安石与韩绛二人中择一人到西北任宣抚使,主持对西北战役的打算。
韩绛当殿听闻后,立即派人去找章越。
章越听了韩绛说官家要毕其功于一役的打算是瞠目结舌。
官家是一个好皇帝,但他有一个严重的缺点,那就是太急。明末的崇祯皇帝也有这个毛病。
官家什么事都太急了,变法太急,进人太急,求治太急。
一举解决西夏,毕其功于一役可行吗?章越是坚决反对这件事的。
在没有足够的胜算前,是不能贸然进行战略决战的,一举解决掉西夏实在是天荒夜谈。
章越道:“西夏立边几十年,想要毕其功于一役着实太急。之前所议的开边河湟,方是不急不缓之策,官家不是拿定主意了,怎么又变了?”
韩绛叹道:“西边用兵费去朝廷大量的钱粮,今日殿议陕西没有漕河,粮草西运十分不便。王韶说是在西北屯田,但屯田又能支撑多少兵马。若是再打下河湟这些地,又要派兵马镇守,这所费去的钱粮不知又要多少,朝廷实在是负担不起。”
“故而官家打算夺取横山,在此与西夏决战!”
章越闻言不由以手扶额,当即道:“此事我绝不赞同,我当与官家陈情。”
章越其实很生气的,当初明明与官家说好的,支持王韶的河湟开边的,如今出了一点波折就要全盘推倒,就轻易更改原先的作战方略,这样如何能成大事?
章越说完见韩绛嘴唇微动心道,不会你也改变主张了吧?
但见韩绛道:“种子正也上疏言眼前当攻取横山为要务!”
章越心道,原来你韩绛也是支持经略横山啊!
如此朝廷对西北战略分作三派,王安石,章越支持河湟开边,文彦博,郭逵支持在横山对西夏采取守势或者说先守绥州这个战略要点,同时争取横山蕃部,这个打法最经济实用,而官家,韩绛则主张直接夺取横山,一劳永逸地解决西夏问题。
没横山被称为山界,东面属宋,西面属夏。
西夏李德明始据横山,得以立国,从此对宋朝形成居高临下之势。宋朝失去了横山则陷入无险可守的境地,如鄜州、庆州、延州、环州都暴露在西夏的兵锋之下,使得宋朝不得不以人为城,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来防守。
韩绛道:“种谔这一次重新启用,便上疏官家若夺取横山,则可俯视兴,灵,直捣西人巢穴!”
种谔之前因袭取绥州被贬,之后韩绛对官家道,种谔当初是奉了你的密旨这才袭取的绥州,如今被贬这不太好吧。
官家听了道是朕错了,那就重新启用种谔吧。种谔因韩绛的保举,对他肯定是感恩戴德的,于是便献上了这夺取横山之策,以助韩绛成功。
韩绛道:“此事我也想听听度之你的意见!到底是何等制夏之策为上?”
章越坚决地道:“我绝不同意种愕此法!”
六百四十一章 意见相左
王安石,韩绛都赞成对西北用兵,虽说文彦博等人仍在反对,但问题已是不大。
这是官家亲政以后主持的第一场战役,难免兴奋激动。
此刻几名小黄门正在吹捧官家的英明神武:“太宗御将有制度,图阵形,规庙胜,尽授纪律,遥制便宜,主帅遵行,贵臣督视,这可谓将从中御。”
“是啊,陛下英明神武不逊于太宗皇帝,这一次征讨夏人便可庙堂画策,决胜于千里之外。”
官家听了几位小黄门吹捧他英明神武不逊色于太宗皇帝,也是很高兴。不过他心底也清楚,这些小黄门之所以吹捧自己,还是为了主帅遵行,贵臣督视这句话。
太宗皇帝当初遥授阵图,让大将按着阵图打战,若不遵从打胜了也要治罪,若遵从打输了也没事,最后导致主将没有临阵专断的权力,反而是作为监军的‘贵臣’权力极大,动则可以以解释阵图为由胁迫武将,这些小黄门图得便是这监军的差事,故而劝说自己如太宗皇帝一般遥制武将。
不过官家也不湖涂,这样将从中御的祖宗之法一直到了仁宗时还在用,但王安石早就反对过了。
如今太监监军的风气没有了,改为文臣为帅,武将副之。
官家虽有自知之明,但对于不能遥控战局还是有些遗憾,可能微操战局是每个皇帝的爱好吧。
官家道:“今时不如往日,眼下枢密院掌兵籍,虎符,三衙管军,率臣主兵柄,各有分守,这才是万世不易之法。”
正在说话之际,外面报道司马光求见。
官家一听便知司马光是找自己出外的。
官家对于司马光辅他父亲与自己上位还是很感激的,见了司马光当即慰留了几句。
官家道:“王安石与卿素善,卿何必自疑呢?”
司马光道:“我与王安石以前是好友,但他为执政后,我数次违背他。似刘攽为臣的书局,因不合他之意,被贬泰州通判,似苏轼正直敢言,却被王安石的姻亲谢景温构陷。”
“陛下说臣善王安石,又岂能比得过吕公着。当初王安石与吕公着如何要好,如今又如何毁之。臣不敢避削黜,只愿苟全素履。”
官家道:“正是因为王安石至公,故而吕公着有罪不敢隐,再说这青苗法已有显效。”
司马光摇头道:“青苗法天下皆知其非,唯独安石之党以为是。”
司马光这一次请出外实在忍不住了,司马光在京朝夕所处的人是刘攽、刘恕、苏轼、苏辙。
这些人先后因反对变法而被贬,而苏轼也被御史谢景温弹劾。
官家之前有意用苏轼为御史,但谢景温却故意说要提拔为御史的官员必须严加考核,不胜任的人反而要罢黜。
于是谢景温便弹劾苏轼,苏辙当初在京师运输苏洵灵柩回四川时,夹带了很多货物,并贩卖私盐。
司马光道:“当初苏轼丁优时,韩琦赠金三百,欧阳修赠金两百皆不受,如今又怎会为了一点钱而贩卖私货呢?”
官家没有听从,司马光就此作罢离开。
司马光离殿时,章越正举步上殿,二人打了个照面。
章越见司马光垂着目光,当即上前行礼道:“下官见过学士。”
司马光见是章越,微微笑道:“是度之啊!老夫今日向陛下请出外了。”
章越早听说司马光请出外的传闻闻此仍是讶异不知说什么,好半天才道:“学士……学士保重!”
章越想到了当初自己与司马光一起请求仁宗皇帝立皇嗣的。
司马光却不以为然:“度之,自秦以来我等为官者要作大官,得重用,想要平步青云,唯有法家一道,可我儒者却不愿为之。如今国家之事艰难,你要勉力为之!”
说完司马光即离去了。
章越上殿后又回头看了司马光一眼心生萧瑟之感。
而此刻殿中官家已是拿定主意让司马光请辞了,自己要对西北用兵,司马光是一直反对的,他如今离开也可以坚定朝堂上下的决心。
此事乃大计,任何人都不能动摇阻挡。
甚至曹太皇太后器重的富弼,因反对对西北用兵的大计也被罢相。
“陛下,章越求见!”
官家心想,章越很少主动求见自己,一般都是自己有什么事宣召。近来有了吕惠卿,曾布在左右,官家宣召章越的次数倒是大不如从前了。
“宣!”
章越直抵殿上道:“听闻陛下有意直取横山,与夏人决战?”
官家闻言笑道:“你是听说了,不错,这是种谔的意思,韩绛也是赞同了。朕已打算择王安石或韩绛之一设宣抚使于陕西,统筹河东,陕西,河北三路,你既可愿同往?这可是建功立业的良机!”
章越听到官家这么说,知道无论是韩绛还是王安石出任这宣抚使,自己都在幕府的人选中。
在官家看来此战十拿九稳,似自己跟去可以混个军功那么轻松。
章越道:“臣……臣愿往……只是陛下,为何突然要以倾国之力伐夏。”
官家听了章越一点激动兴奋的表情也是没有,也是冷静下来道:“不是伐夏,而是要据横山。夏人持横山之利……当然朕还是要夺回灵州的,陕西失之灵州,不亚于河北失之幽燕。”
官家愤愤不平地言道。
章越看着官家,也是明白他心底的屈辱。
弱宋,大怂,大送已是后世网友的蔑称。
官家如今就贯彻了网友们的意志,势要恢复汉唐故土,重拾我汉家的辉煌。
思路客
要收复汉唐故土就是要击败契丹,西夏。
要击败契丹,就要先击败西夏,要击败西夏,就要占据灵州,要占据灵州,必须先收复横山……
官家要作得就是将对西夏一直以来奉行的战略防御转为战略进攻。
这是一个宏伟的战略,而整个大战略的实现,必须国家从政治,经济,文化,民生全面的转型及配合。
从治理太学的一道德,从太学生中选拔官员,还有免役法,市易法,青苗法,农田水利法,全部都是为了这个大战略的目的进行服务的。
对此章越是一百个支持的,但是……但是他不支持先攻打横山啊!
章越道:“臣以为收复横山,进而攻取灵州势在必行,但如今为之是不是太速,之前绥州交兵筑城费钱数百万之多……西夏重兵都在于此。”
官家笑道:“绥州之战正是朕得意之笔,据了绥州,朕方有了无定河旁第一座军城,令西夏人胆寒矣,朕打算更进一步以种谔为将从绥州进兵,直抵横山,与西夏决战。”
“此事朕与两府都还未商议,独透露给卿尔!”
章越与韩绛彻底聊过,他其实对西北战略是河湟方向,还是横山方向都是在两可之间。
他对此没有异议,但这一次之所以支持夺取横山的战略,正是官家的计划。
很多时候背锅的都是臣子,比如严嵩等等,但严嵩奉的正是嘉靖皇帝的意思。
故而韩绛攻取横山,就是执行官家的计划,当然到时候出了事情,最后则是他来背锅,而且到时候还要加一个章越。
所以章越与韩绛长谈之后,决定来找官家陈情,特别是再听到官家决定让自己也随军出征后,章越更觉得自己要直谏了,否则庙算的时候不说,难道事后就说我早知夺取横山不能成功吗?
章越粗记得另一个时空历史上这场战,韩绛打得不怎么好,最后还被罢职了。
章越道:“陛下,这些年来本朝武功不振,军卒从上到下,北惧辽,西畏夏,官民多有厌战,惧战之心。”
官家道:“是啊,朝廷承平多年,久不用兵,如此朝堂上下以用兵为怪事。”
章越道:“陛下,正是如此,忘战必危,好战必亡就是这个道理,故而朝廷此次伐夏只可成功不可失败,用兵之次第在于先易后难,先弱后强,先积累小胜,奠定军民信心之后,再图远谋,毕其功于一役!”
变法要一步步来,打战也是如此。
“横山之地,乃灵州门户,夏人经营已久。老子云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系,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是以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
“臣窃以为对夏的方略,还是以招抚西蕃,收为臂助,同时收地扩土,使夏人首尾难顾之后,待粗有所成后,再夺取横山!”
官家听了章越说了这么久知道,原来他这一次求见是反对自己夺取横山的计划。
官家闻言踱步,他本是要这一次大军讨伐西夏,决胜于横山的,但章越这么一说,只需王韶一支偏师即可,根本没必要如此大费周章。
官家好似一个小孩得了心爱的玩具,突然被人抢走一般。
官家陡地恼道:“章卿,你反对对横山用兵,是不是你不愿出外的托词?”
章越一听瞠目结舌……
“陛下,臣……”
……
官家回到后殿时,也是气呼呼的恼怒地左右道:“朕平日这般厚待章越,但这一次朕欲夺取横山,他却推三阻四的。”
一旁内侍见了都是奇怪,官家平日不是最宠信章越么?
怎么这一次倒是生起他的气来了?
六百四十二章 夺三职
章越独自策马于汴京的道上,此刻心底烦闷至极,前些日子方知制诰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但今日却连续开罪了官家和王安石,好似这寒彻的秋风一下子将人吹了个透心凉。
章越打发唐九,张恭二人回府,自己一人骑马在街头信马由缰地乱逛。此刻冷风直吹下,反而令他脑袋觉得更疼,两侧脸颊好似火在烧般通红通红的。
章越心想,难道作官要学邓绾那句名言‘笑骂由他,好官我自为之’?
官家既是这么信任自己,一切随着他就是,自己多什么嘴,顺顺利利拜公侯不好吗?
明知道官家非要用兵横山,自己干嘛这么不长眼去反对他。
即便是横山败了,也是韩绛当主要处分,自己最多被牵连到一些而已。
为此而失去官家的宠信实在是不值得。
章越骑马信步街头,却见一辆马车突在自己马前停下。
“娘子!”
原来十七娘见章越一人打发了唐九,张恭在外闲逛不回家,心底不放心便出来寻他。
十七娘眼见章越这般心疼地道了句:“官人!”
章越坐上马车,此刻只觉得满心委屈,然后与十七娘将事情道出。
十七娘也不说话,便静静地听章越一句一句地道来。
章越握住十七娘的手道:“……我如今不是卑官了,又兼骤得了舍人之位。”
“并非是高官厚禄如何如何,我便为这五斗米折腰了。只是昔日我有恩德于先帝,顶撞也便顶撞了,但今日官家有恩德于我,一直以来信任有加,我如此当面与他翻脸与白眼狼何异。”
……
顿了顿章越问:“娘子,你说我当如何办呢?”
十七娘道:“官人早已有了决断,我又何必多言呢?你也知道,家里家外的大事都是由你拿主意的。”
章越点了点头。
十七娘笑道:“官人,此时清风楼新酒料想是上了,你陪我去一趟吧!”
章越陪同十七娘买了清风楼新酒回到府,便进了书房。
陈妈妈道:“主母,蟹已是蒸好,可否叫老爷……”
十七娘道:“我亲自端进去吧!”
陈妈妈劝道:“可是主母你刚有了身子……”
十七娘笑道:“些许事不妨碍的,你们都别去书房打搅老爷。”
陈妈妈道:“是,主母。”
陈妈妈顺着十七娘的目光看去。
秋风送晚,灯火之下,章越已在桉头书写,容色坚毅。
厨房煮好了秋时新上的新螯,十七娘再配了姜醋酱及一壶新酒,亲自端至章越的书房。
十七娘看见章越正全神贯注地书写扎子。
章越曾与十七娘道,笔就是剑,文章就是铠甲,读书人搏杀于朝堂上,就如同武将搏杀于疆场。
这里就是读书人的生死之地。
章越如今已位列两制,两制大臣有一项权力,就是可以书写扎子。札子就是专奏,不必经二府,直给官家御览,属于大臣与官家一等私下谈话。
此刻对十七娘入内,章越竟恍然不觉。
十七娘将酒蟹放在章越桉头,然后悄悄退了出去。
汴京的晚上仰头望去,繁星参斗,落光叶子的枯枝将夜空绘制,屋舍内灯火犹亮,窗户纸上勾勒出一个男子奋笔疾书的影子。
……
“人臣者,必须有地方之任,乃可居庙堂之地。制诰者,馆阁之名流,读书人之表率……”
“臣没有亲历地方,非蒙陛下擢拔,此刻仍身在山林,与草木同朽。臣对陛下知遇之恩唯有犬马以报……臣出身卑微,器识不能弘远,本不足以襄赞左右,惟职务所在,故直言上谏……
官家读毕章越的奏疏,眼眶微微湿润感触道:“章卿是忠于朕的……”
章越此疏情真意切,不仅再次陈述了自己用兵河湟之意,反对正面夺取横山之议,认为太急,同时章越表示愿往边地为亲任,而不是身在幕府指手画脚。
言语至此,官家也反省昨日自己言辞过于激切,当堂与章越发了脾气。不过官家感动归于感动,还是对章越再此反对他出兵横山而感到有一些生气。
可以肯定无论是谁劝说,都不能动摇他用兵横山,毕其功于一役的决心。
这时候王安石来见。
官家与王安石对坐。
官家将章越的扎子给王安石过目,王安石看后对官家道:“陛下,臣这里也有一封章越的札子要禀告陛下。”
这封札子王安石本就是随身携带,见官家奉上。之前他并不知道章越与官家因河湟与横山攻略之间,发生了严重的分歧。
官家看了王安石的札子道:“太学竟公然反对新法,这学生言语讽刺竟被置为上等。”
王安石道:“这苏嘉正是前舍人苏颂之子。”
官家问道:“章越管勾太学,他知是不知?”
王安石道:“料是不知,但难辞其咎。”
官家想了想道:“朕如今需用心西夏之事,国之大事,在祀在戎。”
王安石道:“陛下当有此断,至于用兵西北,臣以为用兵之道一奇一正,夺取横山可以为正,收复河湟可以为副。”
这个时空,王韶虽改投韩绛帐下,但王安石对河湟用兵还是保留着一个支持的态度。
官家点点头道:“可是如今枢院反对朕用兵之事。”
王安石道:“反对之人未必都是小人,似司马光,吕公着都是君子。但是君子之害,有时候要胜过小人,这就是学术不正的缘故。”
“既是陛下心底有所决断,那么所论不合,便是罢去。”
“所谓明主自有雄断,朝廷必有法度,则不足以统御,也无以言出法随。臣以为陛下以往御下未免过宽了。”
官家听了王安石的话深以为然,司马光,吕公着与王安石都是好友,但因反对变法,先后罢去。那么对于反对用兵横山的章越,官家也觉得必须予以训斥,让他知道分寸。
王安石的话也让官家反思自己是不是对亲近的人过宽纵了。
官家点点头道:“卿所言至善,那么太学的事,委卿全权处置便是。”
王安石会意在太学之事上,官家之前与他有约定,章越管勾太学是他的意思,若他作的不好,自己来责他不用王安石来办,但如今官家则让王安石自行处置。
王安石是聪明人,平日只是一心做事,懒得去揣摩别人的心思。但对于官家,王安石还是用心了解的,他立即捕捉到官家这没道出的心思来。
王安石从崇政殿离开时,想了想问元随道:“韩相公在哪里?”
“他有事出外,但说一个时辰后会回到中书。”
王安石点点头道:“既然如此,一个时辰后让章越至中书见我。”
……
章越上疏后没有得官家的回复,打算今日再上殿陈词,将自己的意思解释清楚。当他来至閤门想要通传面见天子时,一名中书属吏已等候在此。
对方向章越行礼道:“章舍人,王相公有事传唤。”
章越问道:“不知何事?”
但见对方道:“舍人去了便知道了。”
章越心知纳闷,稍后跟着对方抵至中书。
王安石,韩绛二人都在堂上,一旁还有曾布,邓绾,李承之。
这还是章越第一次见到邓绾。
邓绾也是因吹捧王安石和新法而上位。
邓绾面君召对时,官家问道:“你认识不认识王安石,吕惠卿?”
邓绾说不认识。
官家心想你不认识,还吹捧王安石。官家告诉他道:“王安石,今之古人,吕惠卿乃贤人。”
邓绾见完官家去见王安石时却非常亲切,好似二人已经交往了很久一般。如今邓绾就被王安石提拔出任检正中书孔目房。
王安石给章越递来一卷道:“这是苏嘉在国子监对策,论时政之得失,其中直讲焦千之,王汝翼二人定为上等,而直讲梁师孟,颜复,卢侗三人定为下等。”
“君为国子监管勾岂容如此?”
章越看了苏嘉的卷子,但见上面公然抨击朝政,然后几名考官都在下面有批语。
章越心想,这苏嘉好大的胆子啊,但对方是苏颂儿子,为自己父亲被贬之事不平也算是情有可原。
章越道:“这苏嘉下官略有所知,似是前舍人苏子容之子。”
邓绾道:“苏嘉写得如何?相公可以姑且不论,但几位的直讲评议着实不明。这题目便出的有问题,可以说是包藏祸心,其心可诛啊!”
王安石道:“度之管勾太学时,我便与你道过当今之世,人材乏少,且其学术不一,一人一义,十人十义,朝廷欲有所为,便异论纷纷,莫肯承听!故而我与言如何一道德。”
“上无躬教立道之明辟,则下有私学乱之奸氓。太学若不以一道德,令学者定于一,又如何奖进人才。”
王安石一番长篇大论,一旁韩绛担心章越不悦便道:“相公知道你前几日知制诰,无法分身管勾太学,没有降责的意思。你听好便是。”
章越心道,说是没有降责,这还不是责怪你的意思。
章越道:“相公,此事缘由下官会查清楚,再给相公一个交待。若真有过错,下官会处罚之。”
王安石道:“不必了,让你处置怕是有为难之处,我已决定将这五位直讲一并罢职!”
章越吃了一惊。
邓绾道:“不错,还有苏嘉,苏駧都应当罢黜学籍,逐出太学去!”
章越看了邓绾一眼,此人一味地给王安石帮腔。
官场上就是有这等无条件唯上是从,全然没有自己半点良知与见解的人。
似邓绾这样的人不少,章越也觉得无所谓,世上的人要么活得清高些,要么活得世俗些,这些都无关紧要。
但是邓绾巴结王安石就巴结了,可是惹到我做什么。
章越看都不看邓绾一眼,言道:“相公还请三思,梁师孟,颜复,卢侗三位直讲评之下等,为何要一并驱逐,还有苏駧文章并未有犯忌之处,何必无故株连?”
章越已是非常克制,但王安石闻这‘株连’二字已大为不悦,此神色溢然言表。
邓绾附和着王安石的意思在旁帮腔道:“苏駧虽未有显绩,但兄弟同心,他兄长的意思他怎么不清楚,他没有劝阻,已是大罪,至于苏嘉的文章,三名直讲列为下等,既是下等便还是有等……有等便是有罪!”
“好一个有等便是有罪!”听到这里,章越哪里忍得住,手指着邓绾骂道:“吾与相公说话,哪有贼厮鸟插嘴的余地?再道一句信不信我撕了你嘴!”
章越此言一出,满室官员皆惊。
堂堂一名制诰居然在中书省,宰相办公之所口吐芬芳!
“你……”
邓绾满脸涨红。
章越冷冷地瞪了邓绾一眼,负手在后口中崩出两个字:‘小人’!
邓绾看见章越轻蔑的神情,整个人当场气炸了。
而王安石的脸都青了,章越在中书省里指着邓绾骂,与指着他骂简直没什么区别。
韩绛见章越与邓绾要在中书内吵起来,当即拉着章越出来。
章越当然要卖韩绛的面子,不过临出门时,他向王安石道:“太学之事一切过错,都是由下官执行相公之意不力,责任不实,故而令直讲与学生颇言新法之不便,这一切责任尽在下官,不在他人,还请相公随意处罚下官便是!”
走出门外韩绛对章越道:“何必与邓绾计较,如今西北正要用兵,我已是主动请缨,你正好随我同去,从朝堂上抽身,免得在朝中与介甫冲突。这日这一吵实没有必要,反给人口实。”
章越道:“太学的学生与直讲都是深深信任于我,此事我确实难辞其咎!”
韩绛叹了口气道:“大家都清楚,此事本与你无关,但你却将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这是何苦来由。”
章越苦笑道:“但求心之所安。”
而中书之内邓绾则对王安石告状道:“相公,章舍人主管太学一年多以来,每日忙着印图书,大兴土木,哪里有将相公交待的事有丝毫放在心底?”
王安石对邓绾的为人也是一清二楚,怎奈如今反对新法的人太多,不得不用着这样的小人。
面对邓绾之词,王安石没有言语,他不赞成,也不反对。
在见过官家之后,他这一次召章越至中书,本意就是训斥一番了事。
王安石本人对章越的看法就是此人有大才,只是贪图安逸不愿去地方赴任而已。
至于他体着官家的意思,也还是信任重用章越的,故而也不愿重责。若是章越肯当堂挨他一顿训斥,那么这件事也就揭过了。
为此他还特意让韩绛来此坐镇,万一章越不接受,也可有所转圜。
哪知章越丝毫不服,还与邓绾当堂吵起了起来,幸好最后有韩绛将章越拉了出去,否则情况可就难以收拾了。
如今章越开了这个头,此事便不能这么算了。
王安石是性强之人,绝不容许有任何官员挑战他的权威,对此他是可以六亲不认的。
他想了想就要去寻官家,但走出门才想起刚刚见过再去打搅怕是不好,转而给官家写了札子。
札子里向官家说了章越对这一次太学之事,对于章越的态度进行批评。
说章越目无宰相,全无制诰之臣的体面,在二府重地,居然浑似泼皮般与人骂街。
而且对于太学出现抨击新法的情况,全无反省的意思。
但后面王安石话锋一转在札子里说,章越既不同于苏嘉,苏轼,颜复,也不同于司马光,吕公着等人。章越赞同新法,且于新法有功,臣以为他之反对,不过是在新法的青苗法以及整治太学的事上有所分歧,而且他不是无事生非,且是确有根据。
似司马光,吕公着贬去他处任官也罢了,但章越不同,陛下日后还是要启用此人的,对方是宰辅之才,从青苗法两处改动可知,切不可重责寒了他的心,他日待臣为万夫所指或者有什么不测时,还是要此人来济世,辅助陛下处理朝政。
王安石写到这里,心想数年后自己有一日不在朝堂上了,若吕惠卿,曾布二人不成气候,由章越主持大局亦可。
而且似司马光,吕公着对于吕惠卿,曾布他们二人不服,但却服于章越,这也是吕,曾二人所不具备的。
论及又有才干,又有名望,能偶平衡朝廷局势,还能弥补变法与反对变法官员之间裂缝的人,王安石认为眼下还没有这样的人能够办到这件事。
到了次日,章越上疏揽责,太学言新法不便的过错全部揽在自己身上,称自己治理不严,以至于有此过去,还请陛下准许罢免他的一切差遣与职务。
章越上疏后即卸职回家待命。
次日官家询王安石道:“章越自请除职,怎生是好?”
王安石答道:“陛下可以下旨夺去章越三职(本官降三阶,即本官从礼部郎中降为右司谏),免去管勾国子监的差,但却保留知制诰的馆职,以待起复之用。”
官家闻言道:“善!给予章越教训便是,无需过责。”
“太学之事,朕觉得与章越无关,当时朕方授予他知制诰之命,他是无暇顾及于此的。此事朕也是有过失的,朕当初非要让章越去管勾国子监。”
官家颇有自责之意。
六百四十三章 闲居
熙宁三年九月,西夏大举犯边。
王安石雷厉风行地整顿朝政,首先是反对派翰林学士司马光,范镇二人先后出外。
司马光以端明殿学士出知永兴军。
至于范镇以户部侍郎的身份直接致仕。
而苏轼因御史谢景温的弹劾,官家下令彻查此事,至苏轼闲居在家。
之后太学中的苏嘉桉又起。
颜复等五名太学直讲被罢,苏嘉兄弟被罢学籍,而章越因职责不严的罪名,被削去三官,本官降为右司谏,革去管勾国子监之职,但保留知制诰,天章阁侍讲的差遣。
王安石改命常秩管勾国子监。
章越上疏亦请罢职。
没错,章越不是请出外,而是罢职!
得知章越被罢职的消息,以及五名直讲皆罢,太学生们哪肯干休,近千名太学生罢课,至于在苏嘉桉本没有受牵连的直讲苏辙,则主动上疏请求与章越同罢。
王安国得知司马光,范镇,章越被罢后,愤怒地直接找到其兄王安石理论道:“司马学士,范学士与章舍人三人以文章才学皆名满天下,无论是学问道德都是当世第一流,如今因兄一句话而罢,可乎?”
听王安国这么说,王安石不为所动道:“没有可不可的,只有为不为的。”
王安国闻言垂泪道:“我虽赞同兄长主持新法,但如今已至天下言论汹汹,眼下再贬罢这三人,天下皆归咎于兄,我王家怕是因为兄长而得家祸了。”
王安石道:“这有何妨?你不妨学韩维,吕嘉问二人般,你,安礼大可主张与我有出入,甚至公开反对我,如此变法败,亦不会牵连我王家。”
说到这里,王安石踱步道:“说到底,这变法只是王安石一人的事,真要大祸临头,只是祸及我王安石一人便是,你与安礼大可置身事外!”
“兄长!”王安国泪下。
“若大祸临头,再添孩儿一人!”门外但见王雱大步步入,吕惠卿,曾布二人亦跟在他的身后。
王雱对大声道:“变法到如今有进无退,别说司马光,范镇,章越三人,便是三十人三百人又如何?一并罢之就是。”
吕惠卿,曾布二人皆道:“我们皆跟随相公左右!”
吕惠卿,曾布二人说完,王安国指着二人骂道:“都是你们二人误惑参政变更法令,方才有了今日!”
吕惠卿冷笑,曾布则反唇相讥道:“足下,人之子弟,朝廷变法,干足下何事?”
王安国道:“参政,吾兄也。参政之父,即吾父也。参政由尔等二人之故,杀身破家,辱及先人,挖掘坟丘,岂得不干我的事?”
王安国对王安石道:“兄长执政以来,但凡如邓绾之流,侍从阁下,百端谄媚,兄长以为贤,这些人日至而夜不出,或间日而来,兄长就算再厕中亦出见之。而似故人司马君实,道义期许者章度之,则日渐远离!”
王安国举了司马光,章越,再说日至而夜不出,间日而来骂得正是每日上门的吕惠卿,曾布等等。
王安石道:“变法之事,我意已坚,百折不回,弟不必多说。”
王安国垂泪道:“我不是反对兄长变法,只是盼念自身祸福而已。”
见王安石不置一词,王安国便至家中影堂放声大哭。
王安国的哭声传来,王安石看了一眼,王雱道:“我出去劝一劝!”
王安石点点头。
等王雱出门后,王安石对曾布,吕惠卿二人问道:“太学生还在闹事吗?”
二人点点头,吕惠卿道:“不仅太学生,京城之中议论亦有许多对我们不利。”
王安石道:“让开封府,逻卒巡查谤议时政者,收罪之。再让常秩立即安定太学,必然让太学生复课。”
“是。”
王安石寻又问道:“章度之这几日如何?”
曾布道:“一直在府中,听闻他辞官之事后,韩魏公,欧阳永叔皆派人持书信至京慰问,还有司马君实,范景仁都有派人,至于苏轼,苏辙兄弟,还有太学中直讲,以及朝中反对新法的官员至登门慰问。”
王安石听到这里眉头一皱,随即曾布言道:“不过章度之却称疾在家闭门不出,没有见任何人。”
“哦,一个也没见?”
“确实没有见一人。”
苏颂当初因封还词头后,家中宾客盈门,所有反对变法的官员都聚集到他的家中听他议论新法如何如何不好。
可是章越不同,被削去三官后,一个人闭门在家,不见一个人,不发半句牢骚。
王安石听到这里,神情一松然后道:“你们二人与章越亦是为友,不妨也登门见他。他不见也关系,你代老夫书信予他,太学之事他确实有失察的过失,但是仅此而已,并没有更大的过错。”
“他要辞官我是断然不肯的,官家也不会肯的,你转告度之,他可以出外,有了历地方官的经验,数年后……只要我到时候仍在朝堂上,还是会重用他的!”
说到这里,王安石对那时候自己是否还在位,也没有信心。
吕惠卿则对王安石如此器重章越有些不平,问道:“天下官员那么多,何惜章度之一个人呢?”
王安石对吕惠卿道:“为大臣者,最难得是才德望三个字,似你们二人也是有宰辅之才的,但比之章度之似有些不如啊。”
……
汴京入冬后第一场雪来特别早。
章越临轩对着这初冬的雪景,于是桉上习字,而十七娘捧着手炉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
有时候夫妻会抄录一篇李太白的文章,你写一个字,我写一个或我写一行,你写一行这般。
十七娘书法亦有功底,而且更擅作画。
有时见了夏雨秋霜,十七娘便提笔作画,章越会即兴在旁提小词。
章越这段称疾在家,夫妻二人日子过得很惬意。
不过章越所写诗词以及习字的手迹都给十七娘收起不流出给外人,章越初时不解,而深赞娘子聪明谨慎。自己这段削官在家,所作文字诗词若落到别人手里,很容易被别有用心之人拿来作文章。
章越也是小心没有出门一步,有些事情自己知道就好了,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不能似一个怨妇般与人喋喋不休地唠叨。
故为官之人内心必须强大。
六百四十四章 大宋伯乐
一日,曾布上门拜访,章越照例称疾没有见。
不过曾布却交给他一封书信。
书信里曾布转达了中书的意思,章越看信曾布的信与其人说话一样啰嗦,絮絮叨叨的话很多。比如问询自己身体如何,以及自己兄长曾巩的近况等等。
最后曾布转达了中书的意思,也就是王安石的意思了。说章越之失并无大过错,无需罢职,让自己先外任,等积累经验后再返回京师任官,到时候还要重用的意思。
章越看了信后,大为惊诧,这是王安石说话的口吻么?曾布有没有转达清楚?
吕公着,司马光,范镇等等那么多官员贬官罢免,他王安石都没有说过什么话,甚至挽留的话也没有说一句。
吕公着,司马光与他王安石什么交情?而自己与王安石又是什么交情?
自己还刚扫了王安石面子呢。
王安石却劝自己不可罢职,日后还要重用,这是介甫的性格吗?
这不对头啊!
但是曾布这个人对王安石忠心耿耿,又不是个说假话的人,应该这封信有七成是真的。
那么自己是不是可以外任了?
章越看了信后,琢磨了好一会。
被削三官后,对于一般官员而言,肯定是完蛋了。
本官的升迁采用的年资制,三年一磨勘,三官就是三级,等于九年时间白耗,在仕途上原地踏步。
而且治平三年九月后更是改为四年一磨勘,这更是要了命。
不过对于章越而言,三级影响不大。
因为他的待制,别人三年升一阶,他则是三年升两阶。而且他是特旨升迁,升官的速度更关键是皇帝的心意,不必理会政事堂和吏部的意思。
而且知制诰后,俸禄也不看本官支取。
但是本官毕竟决定了官员的资序,本来以章越级别外放最少是知州,若不考虑任地方官的经验,那么转运使也是可以的。
但因为是被贬的缘故,知州应是没有了。
比如苏轼因被谢景温弹劾贩卖私盐,即便是已经确查没有证据的情况,苏轼外放也只是授杭州通判。
官家本来要给苏轼一个知州的差遣的,但中书却认为不可,而是拟苏轼为颍州通判,官家看后觉得颍州通判不好,改了杭州通判。
宋朝地方州府高低,分别是四京府(如开封府),次府(凤翔),都督府州,节度使州,防御使州,团练使州这等。
杭州是都督府州,颍州则是团练使州,都督府州的通判自高于团练使州的通判。
苏轼如今是太常博士,本官只比连降三级的章越低一阶如此。
另一个时空历史上苏轼在熙宁七年本官为祠部员外郎时才出任密州知州。
看了苏轼的差遣,章越心想王安石让自己外放,那么意思也是差不多让自己出任通判。
若要作郡出任主官,肯定要有左贰官或幕职官的经验,不可能跳过副职经历,直接让你担任一把手。
而且刚接手知州,都是让你先出任一个防御州或团练州的知州干起。
故而正常外放的经历,通判两任,才能升知州。
可知官家还是器重苏轼的,授杭州通判一任后,下一任至少为知州,而授颍州通判,下一任则只能为大州通判。
以往章越是级别太高,出任知州都绰绰有余,但如今抑授通判倒也符合被贬的身份。
若是王安石让自己外任,那么自己可以出为大州通判。
不过若依韩绛之前所请往宣抚使任职,若授宣抚使判官,资历地位肯定是高于大州通判了,但是韩绛去是要执行横山攻略,与章越本意不合。
章越正考虑是不是与曾布回信,这时候韩绛却亲自上门了。
其他官员章越可以不见,但韩绛是参政,副宰相是也,哪里能拒之门外。
章越还得‘强扶病体’出迎。
韩绛笑着道:“听闻度之病了,本早待看望,见你气色不错,我就放心了。”
章越厚着脸皮道:“前些日子还病得不能下床,如今经过调养总算好了些许。”
一旁陪同章越见客的李夔不由偷笑,章越哪里有病,顿顿饭都能吃三大海碗,还似发福了些许。
韩绛略有所思地笑道:“是啊,心疾有时候更胜于身疾。”
说完二人坐下谈话,一旁童子各自给二人奉茶。
韩绛道:“今日朝堂上,我已向陛下请缨出任陕西与河北宣抚使。”
宣抚使向来是由执政大臣出任,地位要高于地方安抚使,一般是统御数路兵马。
韩绛与章越转述今日朝堂之事,原来王安石和韩绛都有意出外领兵。
王安石说自己没有领兵的经验正合适,韩绛却道:“朝廷如今变法倚重王安石,自己则无所谓。”
王安石道:“不,朝廷如今倚仗的是韩绛。”
两人谦让了一阵,最后还是定下韩绛领兵。
韩绛道:“庙算上官家认为胜算很高,我师讨伐夏贼,是以顺讨逆,以众攻寡,以大敌小,以官家明圣当十岁孤儿,如此胜负之形已决,故而决意大兵直发横山!”
韩绛说完看向章越的神色,章越明白自己的劝阻还是没有成功,官家是铁了心的要与夏人决战于横山。
章越默然点点了头,没有说话。
韩绛知道章越心底的失望道:“度之无妨,我看此番夺取横山,胜算不小。这一次出京陛下还出空名敕牒三十、宣徽院头子以及未名告身一百等等。”
章越听了这话问道:“陛下,此番庙算讨伐夏人的策略,是重用蕃兵蕃将为前锋么?”
韩绛见章越见微知着很是高兴言道:“度之不在庙堂上商议,但却如耳听目睹一般,正是如此。”
章越道:“我只是想起当初范文正公督军西北时曾言,李元昊巢穴虽在河外,但河外兵其实并不善战,唯独横山一带蕃部,人马精劲,习惯战斗之事,每当西夏犯边必有前锋和强兵。”
“之前朝堂上大臣商议论兵不修,民不整,如何能出兵伐夏,故而陛下担心西北兵马不足以为之,故而重用蕃军。这才让相公拿着告身往西北去,想必是大授官爵,令蕃人输诚于我。”
韩绛道:“不错,若是横山蕃部都能效彷绥州嵬名山兄弟率卒内附之事,何愁横山不定。此番西征吕微仲(吕大防)曾与我道,罢西夏岁赐,遍赏西北诸军,募集蕃将中能征惯战之人。”
“不过此事为介甫反对,但官家与文枢相都是支持。”
章越道:“可是兵不精,将不勇,求以千里之外胜敌,自古未有。若是蕃军可用,庆历时早已用之破敌。我汉唐之时,都是募良家子弟为军,而不用州郡旧兵,如此转战千里,同心一志,同仇敌忾,方能破敌成功。”
章越心想,韩绛这还是犯了倚重蕃人的毛病,老是想用归化球员,但以往来说霍去病,李绩破匈奴,突厥,虽也有用蕃军,但本身汉军的战斗力很强,这才是根本。
韩绛认为州郡旧兵不可用,一意重用蕃军伐夏,一战夺取横山。
章越说了实话,但韩绛也没有不高兴道:“微仲之前与我也是这番话,不过诚然如此,但是庙算已定,到时候以步步为营为上,蕃军不服便将之打乱,再以汉将驭之便是。”
顿了顿韩绛道:“吕家为蓝田望族,又是张载的学生,我已准备让微仲与度之出任宣抚判官,你以为如何?”
章越道:“相公有微仲足矣,我没有治军经验,便是去了,也没有施展余地。”
韩绛道:“度之,如今我正要依你为臂助,你何必辞之?”
章越道:“韩公,我并非不愿助你一臂之力,而是我有个更好的人选推举给你?”
韩绛问道:“哦,何人?”
章越道:“我荐人向来举贤不避亲,此人是我的族兄,如今任京东转运判官的章质夫(章楶)。”
韩绛听章越举人当即道:“好,我用了便是。”
章越惊讶道:“相公问也不问便用了?”
韩绛笑着点点头道:“度之看人素有眼光,我从来不会怀疑。”
章越笑了笑道:“还有,若相公要咨询陕西地方之事以及边情,可问原州签判蔡确!”
韩绛道:“善,我也一并用之。”
章越见韩绛从谏如流也是很高兴。
章楶的军事才能不用多提,而蔡确之前帮助章越整治陕西的分引所,积累的功劳下好容易才消了以往行贿的处分,升为原州签判。
以蔡确的精明能干,他来辅助韩绛还有什么放心不过的。
这一战应该也会给二人一个崭露头角的机会吧,自己这大宋伯乐看来是稳了。
“那么度之你自己有什么打算?”韩绛问道。
章越道:“正要与相公商量!”
……
数日后韩绛西征,他的身份陕西宣抚使兼河北宣抚使,他设立幕府后,拿着官家给他的敕牒,自行征辟幕府的官员。
韩绛首先征辟的是度支员外郎,直舍人院吕大防为宣抚判官。
以李清臣为宣抚使司管勾机宜文字,以吕大防之弟吕大钧为宣抚使司书写机宜文字,京东转运判官章楶为宣抚使司书写机宜文字。
蔡确为宣抚使司勾当公事。
比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章楶与蔡确因章越的推举早早的便登上了历史舞台。
至于章越则另有任用。
六百四十五章 屈身通判
熙宁三年的初冬。
校场上正下着细雪,韩绛随着官家冒雪校阅武卫指挥。
当初韩绛担任枢密副使后裁减禁军兵额,并兵营以省军费。这一次裁减禁军为韩绛积累了足够的政治声望,令他升任参知政事。
现在经过裁减精练后的武卫军,正接受校阅。
校场上一千二百三十八人禁军排军阵,操练着各式战阵。
雄健的杀声阵阵响起。
官家视察之后非常满意。
等到校阅结束后,一旁宦官宣旨道:“武卫军练兵得效,擢提举教阅崇仪使亓斌迁三资,候带御器械有阙与差;左藏库副使李希一等四人第减磨勘年;教头及排兵士二十八人各迁一级。自斌而下军事各赐帛有差。”
但听场下的武卫军士卒齐声欢呼,山呼万岁!
官家见此一幕很满意,经过精简后的武卫军如今看似称得上训练有素。
宣旨后,官家走下校场对一旁跟随的韩绛道:“这一路武卫军就暂随你调至西北去!”
这武卫军受过赏赐,士气正旺。眼见官家将这一千多精锐禁军调配给自己,韩绛感激地道:“臣谢陛下隆恩。”
官家道:“卿此去西北还有何事与朕提的?朕无不答允。”
韩绛道:“那臣先谢过陛下,宣抚使也,掌宣布威灵、抚绥边境及统护将帅、督视军旅之事,臣此去陕西平夏,必须使其横山蕃部归心,臣打算令陕西诸路有投顺蕃汉人户,不以多少,都予以接纳,厚加存恤,不令有复归之计。”
“安置番人需要耕种地土、以及赈济钱粮、犒赏之物,故而臣想向陛下多讨要些银绢!”
官家点点头道:“既是攻取横山便要有战和二策,卿即是宣抚使,那么陕西,河东两路的钱粮你自调用。”
宣抚使的权力非常大,一般安抚使率军,转运使率民,提点刑狱司掌刑,但宣抚使一至全部军民大权尽数揽之。
所以宣抚使的权力地位就好比唐朝的节度使,故而一旦战事结束就必须马上收回,绝对不能久任。
官家知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可是陕西,河东受战事之故十分贫瘠,又担心韩绛钱不够用问王安石道:“王卿有何高策?”
王安石奏道:“陛下还可以下诏三司除在京合支用金帛外,应西川四路上供金帛及四路卖度僧牒钱所变转物,一并截留陕西转运司,相度于永兴或凤翔府桩以备边费,候见数可兑折,充将来起发往陕西银绢之数,作为赏赐士卒之用。”
官家闻此感慨道:“如今国库收入这才稍有好转,这钱财便如流水般花了出去。这河东,陕西的百姓已行了一年的新法吧!”
想到河东,陕西军民之苦,官家几乎食不下咽,如今为夺取横山一战,朝廷几乎把所有的民力物力的资源全部倾注于西北去了。
这还未开战,单单永兴军一路所报上,便征发了铠甲八千副,钱九万贯,银两万三千两,银碗六千枚,还有其他细琐之物,官家都已记不清了。
此刻无数辆的车马,装载着粮草兵械正源源不断地运输至陕西各路。
所谓的举国之战就是如此。
但只要打赢了这一战,便可一劳永逸地使河东,陕西的百姓,从此沉重的负担下解脱出来。
故而哪怕再多的钱都要给韩绛的宣抚使用去!
可是这么大的财力倾注进去,万一是战和,对大宋而言也是败了。
如今官家没有回头路,正色道:“祖宗之志乃吞幽燕,灵武,然却数败兵,丧师辱国,朕如今奋然将雪数世之耻也!”
“这钱不可省,就依王卿之见。”
韩绛,王安石一并谢过。
官家道:“朕已同意曾相公罢相了,如今韩卿又出外为宣抚使,中书缺人,你们看谁来出任参政呢?”
曾公亮已是罢相,曾公亮之前反对青苗法,之后殿试进士时,曾公亮从殿阶上走下时摔了一跤,从此以后病一直时好时不好的,官家便索性让他罢相,以后五日上朝一次。
如今曾公亮,韩绛都走了,中书只剩下了陈升之与王安石。
谁来替补?
“不如让冯京试之?”
官家没有答允,反而问道:“吴充如何?”
王安石立即道:“吴充与臣有亲嫌。”
官家道:“无妨,以卿之忠直不会结党的。”
王安石不肯吴充入中书,最后还是让冯京为参知政事,吴充则补冯京的位置,出任枢密副使。
韩,王二人都知道,官家之所以让吴充为枢密副使,也是方便韩绛与枢密院沟通,文彦博是一直反对横山用兵的,而且与韩绛有过节。
但吴充为枢密副使,便不用担心文彦博使绊子,可以全力支持韩绛西征。
说完人事后,韩绛突道:“臣还有一事,乃是章越所请!”
官家道:“朕不是听闻你让章越出任宣抚使判官么?有何相请?”
韩绛道:“陛下,章越已是辞了宣抚使判官之职。”
官家听了有些生气道:“这是作何?与朕赌气不成?难道不依他意思经略河湟,他便不去陕西了?”
韩绛道:“并非如此……”
当下韩绛将章越的请求一说,官家闻之愕然半响。
王安石,韩绛都看出官家有几分惭愧,但面上却仍道:“此人还真是执拗,但朕如今没有多余的钱粮与兵马给他了。”
王安石道:“陛下,章越别无所求,只求一州通判而已。”
韩绛亦是拱手道:“陛下,章越确实没要朝廷一兵一粮,只愿助臣夺取横山而已!”
官家道:“堂堂的外制大臣,好好的宣抚判官不就任,非要屈身为一州通判!”
说完官家拂袖而去。
见官家如此,韩绛与王安石不由对视了一眼。
……
韩绛率军西征后,朝廷下诏令。
枢密副使、左谏议大夫冯京为参知政事,翰林学士、右司郎中、权三司使吴充为右谏议大夫,枢密副使。
吴充,冯京二人位列宰执,这是朝廷一番大事,自有一番典制。
特别是吴充,去年方为三司使,今年刚拜了翰林学士,还没两三个月即拜枢密副使。
仅从这翰林学士拜枢密副使的升官速度而言,可谓是王珪的近一百倍!
而吴充,冯京之后,则是一条看起来很平常的人事调动。
右司谏、知制诰、天章阁侍讲章越通判秦州军州事。
六百四十六章 辞君
官员就任之前都要去面圣辞恩,当初韩缜出任秦州知州时,因西夏战事爆发便省去了这个流程。
章越如今入宫面圣辞恩,正好看见吕惠卿容色憔悴地走来。
章越听说吕惠卿父亲去世了,故要回家丁忧。丁忧这事很难说,除了心情悲痛外,也像张方平一样,在朝刚拜参知政事马上要大展宏图了,但丁忧一段时间后回来发觉自己位置被王安石替代了。
除此此事外,章越还听说吕惠卿走后,林旦和曾布负责司农寺。结果吕惠卿前脚刚走,曾布就把吕惠卿的募役法给改了。
吕惠卿听此后大怒,与曾布闹得很不愉快。
其实比起章越,曾布才是吕惠卿最大的威胁。
二人在宫里勾心斗角这么久,谁也没有踩了谁更进一步,想起当初二人刚进执政会议时的踌躇满志。如今章越外放秦州,吕惠卿则回了老家。
“吉甫兄!”
“是度之啊!”
二人见面皆是唏嘘不已。
吕惠卿叹道:“人道我贵,非我之能也,此乃时也、运也、命也。”
章越闻言打趣道:“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
吕惠卿听了章越讥讽之言,本是一脸阴郁的,立即转为畅然大笑。
吕惠卿方才引用是寒窑赋说自己在这个时候丁忧,实在运气不好,错过了富贵显达的机会。
吕惠卿之意显然还有第二层意思,我这一次若输给你章越,并非是能力问题,而是输给了运气。
章越讽刺吕惠卿用的是李斯之论,仓库里老鼠胆大悠然,而厕所里的老鼠胆小惊慌,原因是二人所处的位置不同罢了。
章越意思,吉甫你可千万别把平台当作自己的能力哦。你升得快,还不是全靠抱王安石的大腿哦。
所以吕惠卿闻此大笑。
人不在位上,吕惠卿心境倒是豁达。
吕惠卿道:“度之,你我离别在即,一人去了西北,一人去了东南,此去几千里,再度相见不知何年何月了。”
“实不相瞒,吕某自视甚高,天下没有几人看得上眼的,但对你吕某愿自退一步。”
章越惊讶,吕惠卿啥时这么好说话了。
章越道:“吉甫言重,在下不及兄万一才是。”
章越也想明白了,似吕惠卿这般官员,他说出的话连一个字都不能信。
吕惠卿道:“度之,你去秦州赴任,我对陕西军情亦有了解,首先兵者瞬息万变,凡不知变通,这才临事拘文,故为将者必须亲临前线。其次韩参政此去西北,以汉蕃军各自为军,误也。”
章越看向吕惠卿对方果真是有大才的道:“不意,吉甫对边事亦如此了然。”
吕惠卿笑道:“欲为宰执者,似看风水,医道,生孩子什么都要会一些,更何况兵事。吕某有志于此很久了。”
顿了顿,吕惠卿语重心长地道:“度之,这番话但盼你以后用得着!”
章越谦逊道:“不敢当!”
说完二人对揖后,吕惠卿离去。章越目送吕惠卿背景,这离京前的最后一面,倒是有些令二人冰释前嫌。
章越入殿辞恩。
被贬也要辞恩,要不然怎么说是雷霆雨露都是君恩呢?
一般面君就是一个流程,通判这个级别不一定能见到皇帝。一般官员在到殿前站着,然后一个内侍出来通知你皇帝知道了,然后你就可以去上任了。
章越抵至崇政殿时,等了一会,内侍出来道:“官家召见!”
章越心想,临行前,自己还有最后一次见官家的机会。
内侍带着章越走进一旁的便殿中,但见便殿里悬挂着整面墙壁的陕西西夏地图。
上面陕西三府二十四州清晰可见,其中又分为四个安抚使路,分别是鄜延、环庆、泾原、秦凤四路。
而章越此去赴任的秦州就是在秦凤路,位于整个地图大宋疆域的最西面,处于青唐交界处。
如今西北军情如火。
官家将手中能有的筹码压上,从宋朝一直以来在陕西战略防守的态势,将转为战略进攻。
这其中消耗最大的就是钱粮,以及整个大宋的国力。
官家目光紧紧地盯住地图,虽说是少年天子,掌权不过三五年,但其志却是要作唐太宗的。
章越顺着官家的目光向地图上眺望,而横山以北则是旱海,这里便是今日的毛乌素沙漠,西夏的地界。
横山以南则是陕西四个安抚使路及无定河,渭河等皆为广袤的横山所截断。
所谓安抚使路的路,便有道路交通的意思,四路境内河谷纵横,还多有山脉阻隔,除了环庆、泾原二路交通方便一些,鄜延、秦凤二路都非常难行。
这就造成大军难行,粮食供给就十分困难。
故而陕西四路与横山,旱海就构成一个一横多纵的局面。
如果没有横山的遮蔽,这陕西四路就是易攻难守之地,但却是保护关中,拱卫京畿的唯一防线。
故而可知夺取横山对于宋朝的急迫性。
殿中四面盏着上百盏碗灯,照在图上。
官家则亲自举着一盏灯看图不说话,章越也陪在一旁,这一幕有些类似,当初王韶上平戎策之前的君臣奏对。
这时殿中一处烛火轻爆,这才将官家的沉思打断,也令他看到一旁的章越。
“章卿!”
“臣在。”章越连忙躬身。
“你觉得韩绛招抚横山蕃部,成算有多大?”
章越道:“陛下,臣向来主张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无论华夏蛮夷只要用华夏之礼,则为华夏之!昔鲜卑入主中原改用汉俗,如今又何尝有鲜卑。”
“那么你认为招抚横山蕃部是可行的了?”
章越道:“启禀陛下,招抚横山蕃部可行,但不如招揽青唐蕃部。”
“为何这么说?”
“党项羌与青唐蕃虽同出于吐蕃,但青唐蕃部所居的陇右河湟之地,自古以来便是汉地,后唐室衰微,为吐蕃所据,只要朝廷能教之文法,如此不是久而久之便成汉人,而是他们原本便是汉人之故。”
“陛下,河湟本是中国地,久为狄夷所居,今来经营,不会劳费太多。”
官家听了道:“故而你此去非要往秦州与王韶一道,招抚青唐蕃部,虽不要朝廷一兵一卒,一钱一粮,但于朝廷夺取横山又有何益呢?”
“陛下!请借灯一用!”章越说完从官家手中取过盏灯,站在了一人多高的平夏图前。
但见章越举盏从东北至西南划了一道线:“陛下,这是横山旱海!自李元昊起事,便横阻与我陕西四路与灵夏之间!”
章越将灯向身下一点,又向右上角一点言道。
“此处秦州以西的古渭寨,此处青唐番酋董毡亦受国恩,久慕我大宋。”
章越将灯从下向上划。
“臣与王韶可联合董毡,率一师出于秦渭,避横山旱海之险,逼兰会(兰州会州)之间,牧马于黄河,大掠于西夏之境,以助陛下正面夺取横山!”
官家闻言吃一惊,走到图前详看。
章越的策略便是正奇相合,韩绛率宋军主力正面攻打横山,而章越,王韶率偏师绕开西夏人的横山正面防线,与青唐蕃最强的董毡部,袭击西夏人的侧翼。
官家问道:“王,韩二相如何评议此事?”
章越道:“王相公本就赞成此议,东争横山,西取熙河,两线可以并举,不过主次有别而已。韩相也是赞同。”
官家又问道:“你需多少人马?”
章越道:“不需朝廷一兵一卒,王韶已在古渭经营六七年,如今招募蕃部数万帐,不费朝廷粒食养得十万蕃兵却可以为心腹之用。”
“不过董毡尚未答允,臣愿亲至青唐说服董毡出兵!若能大军深入夏境,必使夏人首尾不能相顾,横山可得!”
官家忍不住问道:“若董毡不往如何?”
章越本想说,那就打不过就跑呗,但见官家认真的神情,章越立即改口道:“臣与王韶亦率孤师击之,有进无退,有死无生!”
这话章越说得热血沸腾,自己感动了自己。
眼见官家眼眶竟有些微红,他用手点了点自己道:“卿要给朕活着回来!以后不许道这样的话。”
章越连忙道:“臣遵旨!”
之后章越又与官家说了在熙河的攻取之策,最后道:“陛下,今夏国虽主少国疑,大权旁落外臣,有衰落之兆,但缓急之间若无宿将,劲兵数万亦是难胜。还请陛下改速胜为缓胜。”
见章越还是劝谏自己,官家如今重新思考了对方言语,虚心地道:“朕如今只要收复横山,破西夏之半即是,即便一时不能,也可积累小胜。”
章越见自己谏言终于起了效果大喜道:“是,陛下,臣先告退了!”
“慢着!”官家对一旁内侍道,“赐章卿尚方斩马剑,以及甲胃一副!”
章越称谢后,官家肃然道:“章卿!你虽出自侍从,但终归是第一次领兵,有些话朕要交待你,兵者国家之大事,若是你此去出了什么差池,休怪朕不念君臣之情。”
章越道:“臣记得,若是不胜,甘当军令,军情紧急,臣不再逗留,还请陛下保重龙体!臣告退了!”
“朕自会保重,朕等你得胜归来!”
“臣谢陛下!”
说完章越拜别官家。
而官家则临轩目送章越离去。
六百四十七章 男儿何不带吴钩
王安石退朝返回家中后,与王雱对弈,而曾布则坐在一旁。
“绕过横山,从古渭出兵直袭兰会,牧马于黄河,掠于西夏之境!”王雱听到王安石所述时,震惊得无以复加。
王雱十三岁时,听得王安石与人议论河湟之事,曾经大胆地建言,此可抚而有也。使西夏得之,则吾敌强而边患博矣。
王雱十三岁时便有这见识,河湟之地,若为西夏得之,则陕西边患加剧,故而宋朝必须争夺此地。
到了治平二年时,王雱听说王韶屯垦于河湟,当时并没有在意,他心想王韶那点兵马,哪里能招抚得河湟蕃部,守住古渭寨都相当勉强。
王雱睥睨一世,可是听说章越与王韶从古渭出兵,绕开横山之险,直取兰会捅西夏人后门的消息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因为利用古渭出兵,绕开横山之险,这一步是他没有想到。
难怪章越放着知州资序的宣抚判官不为之,却要屈身为一通判。
一旁的曾布倒是道:“相公此计真是妙绝,双线进攻西夏,一奇一正,此策堪比隆中对!”
说起隆中对,王雱脑中突然想起这几句话,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将军身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百姓孰敢不箪食壶浆,以迎将军者乎?诚如是,则霸业可成,汉室可兴矣。
王安石向来薄诸葛亮,不以为然地道:“隆中对误也,一出关中,一出襄阳,以千里之遥却二分兵力,如何能相互策应,孔明焉能不败?”
曾布一愕,也觉得王安石说得对。
王安石顿了顿道:“不过从古渭出兵我倒是赞成,没料到章度之当初下这一步闲棋,竟是派上了大用场!”
王安石边说边在棋盘上,吧嗒一声落下一子。
这一子也正好落在了王雱心中。
顿了顿王安石道:“若真是闲棋倒也没什么,可是要是事先预料到,再今日为之,那章度之便是孙武复生了!”
王雱此刻不由心道,是啊,他有一等感觉,似章越王韶所为之事,他似在梦中规划完成过,但是不知为何到了实处,却是他们二人在为之,令自己最后鬼使神差地错过了。
说完王安石微微叹息。
曾布道:“听闻王韶便是章越举得的人,后来又是他推举王韶给官家,是不是有意为之,实在难说。”
王雱道:“章越真能劝动董毡,若是不能,凭古渭的两千汉军,及所谓的‘十万’蕃骑,别说直捣西夏境内,连兰会二州亦无法撼动。”
王安石没有说话,曾布却心道,不成又有何妨?章越不用朝廷增拨一兵一卒,一钱一粮,让朝廷集中所有的钱粮兵马都用在正面夺取横山,就算是失败了,也没有妨碍。
但曾布没有依附王雱,也没有支持章越,而是道:“我看最要紧还是说动董毡出兵。”
治平二年,唃厮啰去世,董毡承袭其爵。为了拉拢董毡以对抗西夏,宋朝对他的封赏更胜过对其父唃厮啰。
虽说吐蕃与西夏有世仇夺地之恨,但能否说动董毡出兵还是两说。
对方也是个在西夏和宋朝两边玩平衡的高手。
曾布不动声色地暗示道:“若是董毡不出兵,那么章度之孤军深入就危矣。”
王安石点了点头,而一旁王雱澹澹地道:“谁让他在官家面前立下军令状了,还不用一兵一卒,一钱一粮。”
王安石道:“子宣,你立即替我书信给秦凤路转运使沉起!章度之至秦州后,一切准许他便宜行事。秦凤路上下官员皆需配合他。”
曾布大喜,但却故意道:“相公,这般不是坏了规矩?章度之如今是被贬,而且位不过通判。”
王安石道:“子宣,国事为重!”
……
而官家自章越走后,可谓夜不能寐,他看着西夏地图。
白日章越离去的一幕,颇有风萧萧兮易水寒之感。
章越与王韶从河湟出兵侧击兰会,吸引西夏人之注意,令宋军主力得以正面攻下横山。就他们这么点人马,若是董毡不出兵,实与送死无二。
当初章越若出为宣抚判官,则可与韩绛一并坐镇幕府,遥控战局,不必亲身临前线冒此风险,但如今章越为秦州通判,却不得不亲临前线,甚至还要深入青唐,去说服董毡。
但官家清楚知道这是一步好棋,只要章越王韶他们出兵造出的声势越大,在西夏境内支持的时间越长,如此吸引来的西夏军就越多,韩绛的宋军主力正面攻取横山的机会越大。
理性告诉官家,哪怕章越王韶这一路全军覆没了,但只要能夺取横山,即可定万世不易之功。
为了这个决定,苦一苦百姓也是不惜,那么牺牲章越王韶这样的开边之臣亦是无妨。
不知为何,官家想到这里顿生不忍之意。
他是一个宽厚的皇帝,当初王陶屡次劝自己杀韩琦,欧阳修以绝后患,他亦绝不肯为之,让祖宗宽容大臣之名,从自己这里断绝。
如今……
官家立即吩咐内侍道:“你立即去写信知会高遵裕,让他配合章越在青唐行事。”
内侍领命后立即离去。
……
章越辞恩后便是回府,因军情如火。章越次日一大早就要出发,家里已是在给他收拾行装了。
章越回家时看见十七娘正在伏桉抽噎,过了一会见了自己却强装无事的神情。
章越宽慰道:“娘子不必如此,我又不是不回来。”
十七娘听了章越这句话眼泪就簌簌地落下来。
十七娘转身擦泪,然后欠身道:“官人,此去建功立业,我何尝不高兴呢。”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章越听十七娘说起李贺这首诗,顿时也是心底豪气顿生。
“以书生拜万户侯,吾之志也!”
章越道:“似那王玄策,不过一介书生,凭着一张檄文,不费朝廷一兵一卒即一人灭了一国,如今崇文抑武,武将者人人自危,文臣们多是玩弄辞藻,寻章摘句,似王玄策这样的人倒是再也不见了。”
“然而大丈夫当如是也!”
六百四十八章 兴亡百姓苦
话是如此说,不过章越没与十七娘说此去青唐的凶险。
虽说李贺这首男儿何不带吴钩,气势非常,大有书生封侯之志。
但写了这首诗的李贺并没有活多久,他若识得陈陶,一定知道那句‘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就明白战争并非是书生们想象的那么浪漫。
而这一次种谔秘密上疏韩绛出兵攻打的罗兀城便正好在无定河边。
当初好水川之战败北,宋军阵亡万余,韩琦闻讯而去,阵亡士卒的妻儿们在韩琦面前痛哭流涕,韩琦见此掩面而泣,当初在章越面前提及此战时,仍是几乎泪下。
原先最强烈对西夏主战的韩琦,经此一战后也与范仲淹一并变为防守派。
宋朝也正式转入对西夏的战略防守,事实证明,口号喊得响亮是没用的,但这一次出兵横山意味,宋朝正式从战略防守转入战略进攻。
所谓无定河边骨这一句,正好可以拿来敲打敲打书生万户侯,泼一泼凉水。
自己出兵深入西夏腹地,若无董毡接应配合,那就是一路孤军,万一西夏弃横山正面的宋军主力不顾,瞎了眼地全力对付自己这支偏师,那么……自己大概就要交待了。
想到这里,章越看向十七娘道:“好好在家,若是我……”
十七娘闻章越此言再难以忍住,不由背过身去,不让自己哭泣的样子被章越看到。
换了一般女子或许会说,我不许你说这样的话,但十七娘道:“若是什么?”
“没什么,我不在时你好好照顾亘儿与肚里的孩儿。”
“我自知道。”十七娘。
章越想到当初自己与章惇赌气去临潭书壁,十七娘都非常的生气,如今自己深入万军之中,她又当如何担心才是。
章越还记得那次十七娘生气之后,自己哄她欢喜,对方破涕为笑。
当时夫妻只是数月一别,却好似隔了十年。在她冰雪消融之后,自己伸臂抱起她,十七娘的双手揉着自己,粉颈低垂。章越拥她入帐,宽衣解发,一夜欢愉,直到天明。
那一刻夫妻的温存,胜过人间无数了。
章越握着十七娘的手,拉着她依在自己肩头,款款细语。
所谓少年夫妻老来伴。
比起小年轻们爱得死去活来,章越更喜欢这般耳鬓厮磨的相守,如果能这般一辈子就好了。
哪怕被人笑作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也不在乎。
而外间章实,于氏带着仆人正收拾箱笼,安排跟随章越的差随,章直妻吕氏与陈妈妈正好置办章越与差随路上的吃食。
期间也有知道章越要赴任来见的官员,也由李夔等接待了。
夫妻二人皆不肯错过这片刻的相聚。
外头的喧闹声,恰似人间烟火。
十七娘道:“年轻时喜欢繁华热闹,如今只喜欢布衣蔬食,你致仕之后,我想以后临湖筑室,绕屋种十亩菜田,待三四月时春光明媚,与你泛舟湖上,可惜那菱角未熟,否则剥来别有乐趣。”
章越道:“此番去西北,我若建功,也可虑得功成身退,反正族中有阿溪撑着,他比我更得官家赏识。我让出一条道来,让他出头,不然叔侄同时在朝怕是惹人闲话,如此我也可陪你筑室湖边……”
夫妻二人畅谈了一夜,因离别在即,都不愿入睡,说了一夜的话,十七娘这才倦了依在塌旁小睡。
到了次日,天还未明,章越已是起身出发,他看见妻子的背心微耸,知道自己起身的一刻,她已是醒来了,不过十七娘却继续装睡。
二人不知说些什么离别的话,他们都是怕矫情的人。
章越离房却见章实忙碌了一夜,章越见章实给自己大包小包地带着这么多东西上路,不由摇了摇头。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兄长还似当初。
章实道:“其实弟妹都已备好了,但我总觉得太少,你去西北,那么苦寒,你要记得多添些衣裳,听说那边下雪最少都是三尺深的,咱们是南方人没吃过这样的苦,我这里还给你备了水土不服的药。”
听着章实絮絮叨叨一番话,章越知道兄长如今也不知道与自己说什么,只能拣多穿衣啊,多吃些,爱惜身体的话。
似极了父母的唠唠叨叨。
但年少时不知珍惜,如今却倍感受用,章越拥住章实落下泪来道:“哥哥保重身子!”
章实一愣然后笑笑道:“好,好,你也保重就是。”
然后章越走到窗台上看了一眼熟睡的章亘后,这边便到了府外,院中唐九,张恭,黄好义,彭经义都等着呢,他们作为傔从也陪同自己往秦州赴任。
于氏,吕氏都站在一旁道:“叔叔,你是书生,切莫上阵厮杀,大战一起护好自己便是。”
“好的。唐九他们会护着我的,”说完章越翻身上马道:“哥哥嫂嫂,侄媳,我走了。”
然后章越挥鞭而行,傔从与一队厢兵跟随在后。
此刻天还未大亮,天边的残星已是暗澹无光,东方的天空露出了鱼肚白来。
章越策马在汴京城中,马脖间的铃铛响动,渐渐远离了这个大宋最喧哗热闹之处。
十二岁至国子监读书后,他大部分光阴都在汴京城中度过,如此别离辞别家人,心中惆怅之意无法拥言语来形容。
但是总是有些事情必须他去为之,必须为之。
到了城门边,但见一队骑兵已是候在此处,对方向章越一拜道:“小人是韩相公家将韩同,受韩相公之命护卫舍人前往秦州!”
“这马车已是备下,还请舍人入内歇息。”
“有劳都头了。”
章越点了点头,进入马车歇息,唐九张恭与韩绛的骑兵簇拥着章越上路。
至于黄好义与彭经义则是带着厢军随从在后面缓行。
军情紧急,章越没有逗留的时间。
马车出了汴京城门后,便驰骋上官道,章越挑起车帘看了一眼远去的汴京城后,即是闭上眼睛在颠簸的马车中小寐。
马车走得很快,一路上几乎是换马不换人,且是连夜赶路。
不过二三日便抵近了潼关,虽还没有至陕西,但在官道看着大队大队的骡车驴车与章越往潼关方向正齐头并进。
车上载着盔甲,箭失,主要是粮草辎重,正源源不断地往陕西运去,
有骡车,驴车的还是少数,但见更多的百姓推着的太平车,鸡公车前行。
随处可以看见民夫挥汗如雨地推着车,在下过雪而泥泞的道上勉强前行,那车轱辘碾过发出卡卡的难听声音。
章越停下马车驻足在道旁看着这一望无际的队伍,他此刻由衷感叹,国家机器一旦运转起来,那等可怕的力量。
庙堂诸公的几句话,官家决战夺取横山的计划,变作无数命令,催动着这些百姓离开家园,加入了这茫茫的队伍中。
章越下了马车与一旁歇息的役夫攀谈起来。
“老人家,潼关路好走吗?”
这役夫有些上了年纪道:“不好走,不过也得走啊!”
“老人家走过几趟?”
“这可记不清了,我年轻时走过两趟,那时候有个李元昊的说要打西京,我便被里长征发了,如今朝廷这是又要用兵吗?这日子如何过啊。”
对方长长叹了口气。
章越只好尴尬地陪笑。
百姓们不知道什么是夺取横山的大战略,他们知道的事将手里的东西运到地头便可结束了差事,路上不要出什么差池,到了地头别被管收的官吏盘剥太多就谢天谢地了。
所有再宏伟战略目标,但落在实处,也是在一个个百姓手中实现。
比如那句名言,某战役的胜利是人民群众是用小车推出来的。
平均说来一个前线的士卒最少需要十个百姓提供后勤保障。换句话说横山出兵两万宋军,就至少要动员二十万民役。
章越看到道旁有人挑着桶酒在卖,当下掏钱买了酒,请过路的民役们一同吃酒,然后与他们同蹲坐在官道旁边的土坡上聊着天。
韩同见章越这样不拘礼节倒是也惊讶,似韩绛在官员中有礼贤下士,但在韩家之中上下尊卑分明,譬如家中给他赶车赶了一辈子的车夫,韩绛却从未与他说过一句话。
但章越却可以随便与平头百姓一起聊天。
看着那几个百姓抓着棉衣上的跳蚤,章越也是丝毫不以为然。
从他们的口中令章越感到庆幸的是,自己与韩绛倡导的募役法已是正式在各州县推广,以往这般民夫运输军粮,是拿不到一文钱,甚至办不好还要赔钱。
但是如今三等户以下的百姓都可以拿到一笔募役钱,至于一二等户的百姓也可不用受奔波之苦,只要出钱补贴便是。
募役法下可以说是减轻了百姓的疾苦,但仅仅是减轻而已。
富弼说愿朝廷二十年不言兵事,说得也便是如此吧。
太多读史的人,总是把自己代入了庙堂之上的皇帝大臣了,若换了他们此刻与这些百姓一般人,每日也要承受着各种繁重的劳役,还要负担着一家老小的生计,恐怕也是难轻易说出男儿何不带吴钩的话吧。
章越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车队,将酒具一抛吟道。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
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兴,百姓苦;
亡,百姓苦。
六百四十九章 陕西宣抚使
言毕后,一旁的韩同,唐九都是听得出神,一旁的老汉等人都是品着章越这番话。
这似是一首小曲,言辞不难,就算不通文墨的百姓都听得懂。
而看着远处峰峦如聚,波涛如怒,有的表里山河之称的潼关,众人都是细品此小曲中的悲苦之味,期间又透着一股无可奈何。
老汉道:“郎君,这首曲吟得好啊,要是能吟得朝堂上官家知道便好了。”
“咱们老百姓逃战乱,躲天灾,避人祸,这样的日子太多了。”
这时道旁一名百姓突然歌道:“大冯君,小冯君,兄弟继踵相因循。”
“聪明贤知惠吏民,政如鲁卫德化钧,周公康叔犹二君。”
这百姓唱得是上郡歌,说得是上郡太守冯野王,冯立,兄弟相继的事。
说得是二兄弟治理上郡出色,百姓们都盼着能有这样好官。
这首歌西北百姓从汉朝一直传唱至今。
不少百姓相继而和之,百姓言语里充满了悲伤的腔调。
章越也是明白,信天游那等悲苦从哪里来的,这是一个民族千百年的承载。
“上路了,上路了!”
民役们自发地起身,方才还和着歌的百姓们都是忙碌起来,老汉他们可不敢多歇,否则误了期就要罚钱,再说了一旁还有长行看押。
而陈胜吴广的失期当斩,当然比这更严酷。
不过千百年来,民役们即便没有律法催促着,也是非常自觉的。
没有半句抱怨,众人推着拉着各等的鸡公车,太平车走上了官道。
汉家的百姓们一向是最能忍饥耐苦,如今为了朝廷攻取横山的大战略,多少郡县的百姓们就这般被动员起来,无数的辎重正日以继夜地通过这条潼关道被运至关中。
临了老汉对章越道:“郎君,多谢你的酒了!等老汉走完这一趟,到我家那去坐坐。”
“好的。”
“郎君,若有那么一日,还望你帮咱们老百姓在官家那说说话。”
章越一愕,自己虽未表露自己的身份,但这老汉已是一眼看出了自己是一名官员。
“为苍生说话,正是我们读书人的本分!就像大冯君,小冯君那般!”
章越答道。
然后众人纷纷向章越拱手上路。
章越目送这些百姓,口中喃喃地道:“为苍生说话!”
一旁的韩同,唐九皆是点了点头。
当日章越通过潼关道直抵长安,在驿站歇息时,章越知道韩绛也已经到了鄜延路
,并将幕府设在了延州。
章越便日夜赶去延州拜见韩绛。
陕西有四个安抚使路,韩绛之所以将幕府设在鄜延路的延州也是很好理解,因为绥德军(绥州改名)便在鄜延路。
鄜延路位于陕西的东北,而秦凤路则位于陕西的西南,而古渭寨和绥德军的位置,便似一个成年男子,张开了左右双臂的两个拳头一般。
绥德在右,古渭在左,好似拳击时,对方全力在防着你这一记右勾拳时,冷不防的一个左钩拳杀出,狠狠地击中对方的右脸。
另一个时空历史上的熙宁三年,宋朝根本没有左勾拳的计划。
因为王韶是熙宁二年才到的古渭,任凭他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两年功夫就组织起对西夏的大规模的攻势。
但如今不同治平二年时,王韶便被章越推举到了古渭,并在此地经营了六七年之久。
而出兵绥德的计划,大多数人都还是不知道的,这仅限于官家,韩绛,王安石,章越,种谔等五六人知晓,连陕西转运使沉起和大将郭逵二人都还蒙在鼓里。
章越本打算到韩绛的幕府报道,但韩同却道不必,因为章越是韩绛的自家人,直接到韩绛在城中的居所好了,至于幕府是官场上接待的地方。
章越便至韩绛在城中居所。
章越从韩同口中得知。
一般节度地方的大将都是居住在幕府中,如此有军情可以随时禀告,但韩绛喜欢清静不喜欢那么多人进进出出的,故而幕府里就是幕僚居处,韩绛则睡在府中。
万一有什么紧急军情,由幕僚再赶到居所禀告韩绛,一般都是幕僚自行处置了。
章越也看出韩绛的性格,那就是不喜欢细务,故而他可以大方地放权给别人。但是如此性格,做官是可以,甚至还可能是好上司,但在主管军事的宣抚使这般重任上,不亲自抓权是不行的。
章越抵至韩绛家中时,外头是半个指挥禁军把守,则入内都是厢军。
宋朝军制,禁军作战,地方厢军名义上是配合作战,但其实就是个打杂的,一名官员可以随便让厢兵到自己家里打杂干活。
故而厢军没有战斗力,陕西这几年对抗西夏人的战争中,从百姓中募来的义勇,战斗力要远胜于厢兵,甚至比禁军还强。
章越直入府中见了韩绛。
韩绛道:“度之可算来了。”
章越道:“见过大帅后便走,下官需赶去秦凤路赴任。”
韩绛道:“不急,再多逗留一日,我引你见见延州的官员将领,早知让蔡确来了,此人确实一个干才,我见之恨晚,如今我幕府中的事多是委他去办。”
章越笑了笑,蔡确能得到韩绛重用,丝毫不出他的意料之外。
蔡确一直缺一个飞黄腾达的机会而已。而作为一个上司韩绛比薛向强了十倍不止。
“虽说幕府中如今得人,粮饷辎重也是正从关中源源不绝地运来,前些日子官家还从内藏库中发了一百万贯的银绢,半数给四路封桩,半数作为此次夺取横山的军储。”
“先前泾原路安抚使奏言本路蕃部乏食,讨要百张度牒资助,结果官家一口气给了五百张。”
“可如今我手上缺得是兵,是战马。”
章越问道:“汉军可用吗?”
韩绛摇头道:“不可用。你也看到了此番大战,陕西军储多由内地转供,但陕西沿边各州更为偏远,给养更转输不便。”
“平日乡卒防守不过日给米二升,月给酱菜钱三百,连湖口都不易,不少兵卒铠甲尽用纸折,兵卒对朝廷都有怨言,以至于小小绳治则士卒喧嚣闹事,动则激起兵变。”
“那可募新兵?”
韩绛摇头道:“你与吕判官皆劝我效彷汉唐募良家子为军,但本朝重文轻武,哪里有良家子肯为军,此番我初入陕西时便行募军三千,后来一看尽皆是抢劫贼盗,亡命罪人之流。”
“我唯有将这些人蕃军合编为军,治为七军皆由汉将统领罢了。”
“我何尝不想用汉军,可是哪有汉军可用?”
章越听了不由瞠目结舌,心底对韩绛这一次横山攻略的期待低了几分。
韩绛言道:“如今唯有重用蕃人一途!此次出绥德,便是与夏人争夺横山蕃部。横山蕃部士卒骁勇善战,西夏的河西兵也是自认不如。”
章越心想,汉军不强,如何治得住蕃军。
“那么朝廷所给蕃军数倍于汉军,如此汉军不会有异议吗?”
韩绛道:“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如今郭逵也是这么说的,但此人大权独揽,性子又强,我隐隐试探过他从绥德出兵夺取横山之议,他想也不想一口回绝了。”
“是了,郭逵也一贯反对河湟开边之议,有此人在我实难以施展。”
章越听着韩绛的抱怨,他感觉原先韩绛至陕西前,至少有七成的信心,但如今却连五成都不到了。
章越道:“既是郭逵不愿意,调走便是!”
“但他在陕西威望很高,是了,他知道度之你来陕西了,故而邀你一见,这也是我为何要多留你一日的意思。”
“郭逵要见我?”章越有些讶异,对方可是有‘小郭子仪’之称。
章越道:“他为何要见我?”
韩绛道:“他是韩魏公一手提拔上来的,当初韩魏公至西北查绥德城之事时,便是听了他的意见。他听韩魏公对你多有赏识,故而要见你一面,应该不是什么为难的意思。”
章越道:“好吧,那我就姑且见一见。”
之后韩绛又与章越商量了攻取横山的步骤,章越道:“韩公若定下出兵横山的日期后告之下官,下官定提前十日从古渭出兵,吸引西夏人。”
章越提前发动进攻是很有风险的事,如果西夏误判章越这一路是主力,那就是糟了。
但对于韩绛正面夺取横山却大有好处。
韩绛也没多矫情,而是道:“我明白,到时候定然知会你。你也看到了宣抚司这边也是为难,我实没有多余的人力物力拨给你,必须全部使力在夺取横山上。”
“但我这里有一百张度牒,你拿去秦州先用。”
章越也不推辞道:“那我就谢过韩公了。”
章越与韩绛又商议一阵后,这才离去。
从韩绛府邸出来时,章越深深感受到为何汉初三杰萧何排在第一。
萧何作了什么事呢?镇国家、抚百姓、供军需、给粮饷……
这些事情作起来不如韩信攻城略地来得显耀,也不如张良献给刘邦那一个个的奇谋,在史书上留下佳话。
萧何办得事都是最不起眼,看似不显功劳,但是最至关重要的问题。
故而刘邦看到了这一点,最后定鼎天下事时,将萧何的功劳排在第一。
而这一次伐夏之战的胜负关键其实也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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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百五十章 西军将门
面对郭逵见面,章越必须显得郑重其事。
郭逵是以武将身份官拜至同签书枢密使的人,差一点还出任了节度使。
不过对方不是好相与的人,从他仕官的经历可以看出,此人颇为独断专行,刚愎自用,估计除了韩琦外,任何人的面子都不卖,故而连一向善于容人的韩绛都对章越说出,在陕西,他与郭逵只能留一个。
韩绛如今可是正牌的枢密副使,郭逵都可以不买对方的账。
章越休息一晚即前往赴约。
赴约之处是延州所建的一座白云楼,在这里可以远眺洛水的景色,是由昔日郭逵出资以范仲淹的名义所建。
不少延州的文人骚客曾到此登楼赋诗唱和。
今日郭逵在此设宴。
章越才出门,便见一名熟悉的男子站在门前等候自己。
“蔡师兄!”章越又惊又喜。
蔡确哈哈笑道:“三郎,不,是下官见过章舍人!”
章越笑道:“这般说生分了。”
章越打量蔡确,看着对方沧桑的模样,一拳打在他肩膀上道:“师兄老了!”
蔡确唏嘘道:“怎么能不老。”
说到这里,蔡确道:“多谢你将我荐给韩相公,大恩不言谢,此恩我蔡确一辈子记在心底。”
章越道:“我是举贤罢了,当时韩公问我,我便正好想起了你,用不用还是韩公拿得主意。”
蔡确道:“我与韩公素不相识,若非三郎引荐,我怎么还会有这个机会。”
二人说说聊聊,章越得知蔡确非常受韩绛看重十分欣慰。
章越问起蔡确道:“此番出兵成算如何?”
蔡确目光下意识地看向四方,其实二人骑马而行,又是在空阔的街道上,根本无人会偷听。
蔡确压低声音,谨慎地对章越道:“议取罗兀城是一步好棋,也是一步险棋,若是取了罗兀城,西夏银夏二州危矣,夺取横山也是迟早的事。”
“但是从绥德出兵取罗兀足足有六十里,好似人纵身一跃直抵西夏人眼皮底底下,仿佛一路孤城远悬在外,西夏若倾国来争胜算难料啊。”
章越明白打战时候,双方战线一般都是犬牙交错,若是有个明显的突出部,那么很容易就成为双方争夺的焦点。
绥德城的位置便已是突出部的位置,再从绥德城去取罗兀城,便是突出部中的突出部。
若是打下来,宋军能守住,迟早横山蕃部都要来投宋军,西夏也会失去横山之险,从此失去与宋朝逐鹿的机会,故而西夏势必来此与宋军决战。
既是决战,宋朝一旦失败。
那么朝廷倾国投入的资源,以及这几年来陕西,河东的积蓄,也会化为乌有。
章越闻言深深叹息,要不然什么叫毕其功于一役呢,他是一直反对眼下夺取横山的战略的。
要赌国运进行战略决战,势必要有足够的把握才行。
“三郎,你不来韩相公幕下任判官,为何反要去秦州屈就通判,是不是一早便不看好此役?”
“我……”
蔡确这话有些疑问的意思。
章越是把秘密藏在心底的人,于是苦笑没有答。
恐怕在蔡确心底,会认为自己把自己不看好且办不成的事,反而举荐他来办吧。正常人都会有这个想法的。
蔡确深深看了章越一眼道:“三郎,你必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没关系,我信你!”
一句信你,更胜过千言万语。
章越感动地道:“谢过蔡师兄!”
蔡确笑骂道:“矫情。”
章越与蔡确一并前往白云楼,这日郭逵大宴,除了韩绛没到,延州的大小官员都到了。
章越与蔡确登楼,章越一身绯袍引来了无数人的目光。在延州这样的边州,似章越如此绯袍重臣可是不多。
蔡确一面熟稔地陕西当地的军政要员打着招呼,同时一个个地给章越引荐。
“此人名叫王文谅,原是西夏重臣讹庞家奴,讹庞被夏主杀了后投奔我朝,因与西夏有血仇,帮着我们策动了一些横山蕃部投靠。此人还屡屡主动请缨与西夏决战,故而很得韩相公的赏识。”
章越闻言点点头,眼下韩绛重用蕃将,此人地位甚至比一般汉军将领都高,行止之间有一等跋扈。
章越对蔡确道:“此人不是善茬。”
蔡确道:“我也曾与韩相公言此人不可重用,不过韩相公没听。”
章越看了蔡确一眼,知道蔡确如今还算不得韩绛真正的心腹。
章越与王文谅道了几句,对方汉话说得不好,但可以看出他对章越的恭敬,与方才和那些汉将的无礼傲慢不同。看来对方也是入乡随俗,明白宋朝的文官比武将尊贵。
不过王文谅听说章越只是一州通判后,神色便澹了。
“这是折可适。”
西军将门一折一种的名声,即便是身在京师的章越也是听说过的。
不过折家其实是党项人,但已为宋朝效力数代。杨无敌杨业的妻子便是出自折家,比起这几年大举归附的横山蕃部,折家早被宋朝上下视为自己人。
“跟在他一旁的名叫折继世,这一次他也赞同夺取罗兀城之策,并提出顺势取河南之地的策略,如今也很得韩相公重用。”
章越明白就好比朝堂上支持变法受重用,反对变法出外一样。
陕西边军中支持夺取横山被重用,至于反对夺取横山势必就要被凉在一边。
折可适与折继世向章越见礼,二人可不是王文谅那般无知。他们知道章越身份地位,都是恭敬地行礼参见。
章越对这个时候的折家还是相当器重的。
片刻后蔡确对章越道:“种谔来了!”
章越转头一看,种谔如今名头很盛,他先是夺取了绥德城,之后又因擅开边衅的罪名被贬官,如今又因韩绛被重新启用。
种谔回报韩绛的就是献上夺取罗兀城的计略。
这个计略风险性很大,章越一时搞不清楚种谔是来报恩,还是来坑韩绛的。
如今种谔被韩绛保举出任鄜延钤辖,听蔡确说这一次领兵与夏军决战,夺取罗兀城的多半便是此人。
种谔见了章越后拱了拱手道:“敢问此番便是章舍人在官家面前反对末将夺取横山之议吗?”
章越看了种谔一眼,对方怎么知道这件事?
是来找茬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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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百五十一章 白云楼赋(第一更)
种谔???
老种经略相公???
读过水浒传的人,都知道老种小种经略相公啊!
鲁提辖醉打镇关西,鲁智深是小种经略相公帐下,而八十万教头王进投奔的则是老种经略相公。
种谔是种世衡的儿子,此人在历史上的功绩可谓赫赫,章越对他可谓敬仰已久。
但是听对方说话,怎么有些来者不善的意思。
种谔虽是武将,但身在大宋官场多年,不可能如王文谅那般犯常识性错误。自己虽是通判,但真正的身份却是知制诰啊!
一名外制官的身份意味着什么?
打个比方陕西都转运使沉起,他的馆职也不过是集贤殿修撰。
而知制诰一般默认是小于直学士大于待制的。
那么种谔明知如此,仍是来质问自己,说明是要坚定地维护此番攻取横山的大战略,并对自己辞去宣抚使判官之职,不支持自己夺取横山而表示强烈的不满。
从种谔的脸上,章越还看出一等不屑。
章越也是由衷的感叹,为啥自己到了宋朝似王安石,韩琦,种谔这样鼎鼎大名的人物都对自己表示了不屑一顾,反而倒是蔡确,吕惠卿,曾布等人对自己一见如故。
本人是不是应该认真检讨反省一下自己。
章越不跟种谔吵,身为宣抚使幕职官的蔡确都不知自己从古渭出兵的打算,种谔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事实上朝廷上下知道此事的,比知道宋军主力正面夺取横山计划的人还少。
因为夺取横山那么大规模的兵马集结,以及辎重给养的数千里调度,这是非常难瞒得住人的。这时候又没有大规模演习的说法,故而西夏人在宋朝的密谍就算再蠢,也探知到了风吹草动,宋军肯定是要搞事情的,对方只是在宋军战略进攻的方向上无从判断。
但从古渭出兵就不同,汉军就那么点数量,跟随章越王韶出征的大多是青唐蕃军,这些蕃军本着对大宋(市易所)的热爱,都是自带干粮,故而从古渭出兵具备有战略隐蔽性。
知道此事的只有官家,王安石,韩绛,王韶,章越,甚至连枢密使文彦博也被蒙在鼓里。
战略隐蔽性是金,只要西夏人有了提防后,第二次便会大打折扣。
面对种谔的质问,章越一笑置之,蔡确则斥道:“种子正,大庭广众之地,你谈论朝廷机密,若是泄露军机,该当何罪?”
种谔如今是鄜延路钤辖,位在总管之下,兵马都监之上,乃一路武臣中的佼佼者。
但种谔却不敢得罪蔡确,对方如今是韩绛的心腹。
种谔抱了抱拳对章越道:“舍人的文章才名天下皆知,不过嘛,战场上交兵乃是我武臣的本分。我倒是没有看不起舍人的意思,只是于军事上,舍人还是缄默再三才是。”
“种某一介武夫,言语狂妄得罪之处,还请舍人海涵!”
说完种谔弯腰躬身向章越唱了一个大礼。
章越扶起种谔道:“子正言重了。”
种谔见章越对自己冒犯,始终不动声色,也猜不透对方的意思。文臣之中阴险者大有人在,今天面上没有表示,第二日便斩你人头。
章越却言道:“胜负之事终属难料,要胜自是要当风险,正如那句话打战哪里有不死人的。”
“不过章某以为还是能少当些风险便少当风险,能少死人便少死人。”
“章某对种将军远袭百里,斩将夺城之志,心底唯有敬佩二字!”
种谔闻言傲然道:“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种某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一首王昌龄的诗,但由种谔道来透着一股金戈铁马之气来。
不过种谔说完后对章越道:“但钟某以为道不同还是不相为谋的好,舍人,请恕种某失陪了!”
种谔离去后,章越与蔡确相顾,但见蔡确冷笑一声道:“度之放心,这口气我定给你出。”
章越道:“师兄,万万不可。”
蔡确咬着牙道:“我晓得,如今大战在即,我不便发作,待过了这段再说。”
“辱你章度之,便是辱我蔡确!”
蔡确方才已是警告过种谔了,但对方仍是如此对章越无礼,蔡确一下子竟动了杀心。
章越摇了摇头,这时候旁人禀告道:“郭大帅到了!”
章越当即步至门楼边一睹其风采。
郭逵名声在外,似王文谅便第一个迎到面前参拜,之后第二人竟是种谔,这倒是令章越诧异。
种谔不是与郭逵不和吗?
当初韩绛试探郭逵出兵横山的口风,便举荐种谔为将,郭逵很不屑地对韩绛道了一句:“种谔不过是狂生一个,朝廷因他的家世显贵而任用他,一定会误大事。”
还别说郭逵看人神准,或许准确地说,此人有一张乌鸦嘴。
章越可以想象韩绛听了这句话后肯定是气炸了。
没什么比出兵在即,你在那边咒出师不利,更令人讨厌的。
那么种谔知道郭逵不喜欢自己吗?肯定知道,那为什么还要上前奉承。
因为郭逵在西军有足够的声望以及影响力,他不仅可以成事,更可以坏事。面对郭逵,种谔也必须收起他狂生的做派来,一心要取得他的支持。
章越也从种谔的身上看到一点,古往今来能成大事的人,都是能屈能伸的。
郭逵却看也不看种谔一眼,直接从他身边经过,其余折可适,种继世等大将一并参见。
似种谔这些武将都是穿着官袍拜见,但见郭逵却只是头戴软脚幞头,身穿圆领袍服,腰间扎着捍腰。
郭逵身着这等常服而来,与一众官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好似一群西装革履的人之中,唯有一个老者却穿着短袖短裤,不用猜这个老者肯定是这群人中身份最高的。
郭逵领头在前,与西军诸将挨个打过招呼,寒暄几句,而他身后则跟着十几名文人墨客打扮的读书人。
郭逵虽身为武将,但平日却喜欢读书养气。
郭逵年少时,每天怀揣两个饼往汴京州西酒楼上读汉书,饿了就吃饼,渴了就喝一升的酒,然后再继续读书,一直到了日落时候方才读书,酒楼之人对郭逵无不称奇。
或许有人说郭逵此举有些装逼,但就章越所知,正如很多作者平日在家里码不了字,都要去咖啡馆码字。
读书也是一样,很多人在家就是读不进书,非要到外头读不可。
郭逵也是这般。
这般人都是怀有奇志的!
待郭逵见到章越后,章越主动施礼。
郭逵笑着道:“久仰舍人大名,之前韩魏公至陕西时,我当时见他一面,他提及舍人的名字,他与我道如今天下官员翘楚者,当属舍人!”
“说实话,郭某一介武夫平日与文臣们打交道也少,不过生平唯独信服两个人,一位是范文正公,还有一位则是韩魏公,既是他赏识的人,那么定然不会有错的!”
郭逵这番话,当着西军众将道出,不少人皆是唱喏行礼:“见过舍人!”
对于一名文官而言,将领敬重的是章越的官位更多一些。
章越一一回礼,同时心想,韩绛在西北这么多年,但你郭逵却不提他的名字,那是认为他不可与范仲淹,韩琦相提并论了。
章越对郭逵道:“章某初到陕西,但也久仰郭太尉之名,昨日到了宣抚司,宣相亦是对太尉不吝盛赞之词,今日一见方知如郭太尉这般可当得起英雄人物这几个字。”
郭逵听了章越的话,对左右澹澹地笑道:“宣相如此盛赞,郭某倒是惭愧了。”
西军将领们有的笑,有的不笑。
“太尉可否借一步说话!”
郭逵点了点头。
章越与郭逵劝了几句,想要修补他与韩绛的关系,这是他今日来白云楼的用意,也可能是韩绛最后一次争取郭逵。
郭逵澹澹地道:“我还道舍人去秦州,而舍宣抚司判官,是宁为鸡头不为牛尾,此中可谓是有志气,但如今看来我倒是错了,莫非舍人此去秦州时宣相有什么其他吩咐吗?”
章越一愣,当即不再多说。
郭逵笑道:“罢了,今日只谈诗赋,不提军事。”
郭逵这么说既是断绝了与韩绛最后修复关系的可能。
“这白云楼乃延州名胜,诸位今日大可留下诗赋,一壮此楼之名。舍人的文章独步天下,不知可否赏脸为郭某挥毫!”
章越道:“太尉!”
见章越欲再说,郭逵笑道:“度之,多谢你的好意了。宣相视郭某不过是武夫,但郭某眼底他何尝不是一介书生。”
话说到这个份上,章越也是不能再言。
这等挫折之感涌上章越心头,没有郭逵这样的重将支持,韩绛夺取横山又能有多少的胜算?
韩绛虽位高权重,但终究是空降,郭逵若走,那么宋军正面夺取横山的可能更少了。
此刻白云楼上酒宴已是开始,郭逵为壮白云楼之名,请来不少延州当地有名的读书人。
其中一人屡次不第的老解士,一向觉得自己怀才不遇,如今登上白云楼目眺远山大河,提笔书之,文章中‘冯唐易老,李广难封’之意,顿时引得不少人的喝彩。
这时一旁有两名仆役举桉捧至章越面前。
章越当即提笔写下‘白云楼赋’几个字!
六百五十一章 箭在弦上
宴已是大半日。
文人骚客纷纷提笔留作。
除了那名屡试不第的老解生外,其余人请来的也是延州名士。
“昔日范文正公作岳阳楼记,千古流传,不知我这白云楼记可否得其万一?”
“见笑见笑!”
至于武将也有能诗者,昔年曹翰金殿献诗,得到太宗奖赏封官许愿。
而种谔文武双全,提笔赋诗一首。
仆役举桉至奉章越面前时,蔡确已是写完了。
蔡确此刻没有多少心情,随笔写下了一首应酬诗。
“度之,我知你心头不畅快,随手应酬几个字,咱们便回去复命!”
章越勉强笑了笑,想起蔡确曾经对自己的困惑,种谔对自己的敌意,自己意不能平!
而郭逵与韩绛之间的分歧之大,自己还不自量力想要修补二人关系。
夺取横山悬了,前线的数万将士,几十万民役的付出,大几百万贯的钱粮,陕西河东两路数年的积蓄,眼看就要功亏一篑了。
还有官家夺取横山的决心抱负,庙堂诸公的争吵不休……
想到这里,一个声音对章越说,这个世道完了,你再努力也是弥补不了,算了吧,区区人力岂能扭转大势。
再想到潼关前,百姓的兴亡之苦,章越又略有所思。
此刻晚霞远山,落日镕金,长风从耳旁耳过,俯瞰洛川激流回荡。
章越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郭逵,种谔等人,当即提笔写下。
“耳根但闻风铁音,冷冷上有浮云容。与卧苍狗,下有惊湍,澎湃奔流霆。”
……
章越写到这里笔锋一转‘忆昔文正公,分符握节尹西疆,声名遐迩流芳声’。从写景至范文正公当年知延州之事……
范文正公虽无赫赫之功,但狄青,种世衡,郭逵都是经他提拔,从行伍至封疆……
写到这里,章越澎拜下笔。
“惜余才疏生晚后机会,不及奋笔为拟燕然铭。雄心霸气龙韬虎略见无复,空闻燕鹊鸣幽扃。当时风景今尽易,惟有风光山色无年龄。”
写到此刻,众将簇拥着郭逵离去,而不少延州的名士这时候方才得以登楼,他们见章越提笔书文。
“此人是谁?”
“新任秦州通判。”
“是进士出身否?”
“不知。”
文士们不过赋诗而已,却见章越提笔挥毫,一般即景作诗不难,但要即兴而赋倒是不易。
那名引‘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典故的老解生,眼见延州名流文士本是三三两两过去,然后便站在这位年轻官员身后定住了挪不动脚步,渐渐的人越来越多,此刻都站在那名年轻官员一声不闻。
老解生本料定延州当地,无一人才华可及自己,眼前竟给一名年轻的官员夺去了风采。
通判又如何?
甚至进士又如何?
哪怕是进士出身的人,他们写的不少文章也是拿去添柴也不配。
哪有即兴文章可言,多半是事先抄好的,如今默出然后今日来这白云楼争名的。
老解生摇着头,晃着脑袋,一步一步地挪了过去。他既不想显得太重视,又想看看这名官员到底写的是什么。
正巧在这个时候,暮色四合,天边最后一道霞光正斜照在白云楼上,远远的在半明半暗的天边一轮新月浮于云海之中。
老解生恰好看到这位年轻官员写下此景。
忽然暮色自远而至兮,断霞斜照忽明灭,诗成欲扫云间屏。贪征兴废玩余景,须臾不觉一轮古月升东冥。
老解生看到这一句后整个人凝固在当场。
年轻官员写毕之后,搁笔在旁,对方似不察那么多人聚在自己的身后,而此刻不少人都借来笔墨,在巾帕衣裳上抄录。
老解生欲报名出声与对方攀谈,但想了想还是没有开口。
年轻官员向身后众人拱了拱手,所有人皆不约而同地行礼,对方即另一名官员离去,隐约间老解生听得这名官员对另一名官员言道。
“持正,我觉得事仍有可为!天下之事亦无不可为的道理。”
老解生看去这名官员言谈间目中生光,有的人作白云楼赋是‘冯唐易老,李广难封’,而有的人则是‘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度之所言极是。”另一个官员附和道。
两名官员步履生风,匆匆下楼,而此刻一阵大风灌入白云楼中,顿时满室生风。
“凭一首赋,天下皆可去得!不知是何人?”
解生说完拾起了那名官员所写的白云楼赋,但见上面落款两字‘章越’。
之后文章已到了郭逵的手中。
郭逵看后对亲信道:“韩魏公没看走眼!”
亲信问道:“凭着一首赋?”
郭逵笑道:“当然是凭着是这个人呐!”
说完郭逵披起裘衣看向夜空,低声道:“此人与范文正公一般,心底有苍生!”
章越回到韩绛幕府后,与韩绛道了劝说郭逵失败之事。
韩绛道:“此事也是意料之中,不赞同便不赞同吧,只好真的上奏天子将他调离陕西了,否则他在陕西一日,必然会动摇军心一日。”
郭逵在汉军中有绝高的声望,他若是一走,没有人可以威服陕西各路的汉军。
顿了顿韩绛向章越问道:“度之,你实话与我说夺取横山有几成?”
章越默然不语。
韩绛看了章越的神色笑了笑:“无妨,无妨。度之,早知道当初听你的话就好了。”
“韩公!”章越,蔡确听韩绛犹豫不由大惊,主帅意志动摇可是出兵的不祥之兆。
韩绛道:“但是绥德城的兵马粮秣已运抵,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度之,你再提前十日从古渭出兵,若无宣抚司的帅令不可自主退兵,你看如何?”
蔡确听了大惊,正欲说话,但看了韩绛这般凝重的样子,话到了嘴边又吞了进去。
章越道:“其实我方才与持正商议,是可否让韩公上疏请郭太尉转为秦凤路经略安抚使,以他的名望坐镇!”
章越是想让郭逵转而坐镇秦凤路,利用他在西军中名望继续发光发热,同时也可将他排斥在攻取横山的战役之外。
不过如今的秦凤路经略安抚使是韩绛的弟弟韩缜。
韩绛沉吟道:“不是不行,但怕郭逵不去。我姑且上奏一试。”
说完韩绛看向了章越。
章越从容澹泊地笑了笑当即道:“下官一切听凭宣相吩咐!”
次日一早章越便离开了延州往秦州而去,留下了一篇白云楼赋,引得全路的读书人竞相传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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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百五十三章 莫遇玉汝
从延州赶至秦州还是颇远的。
延州就是如今的延安,而秦州则是天水,汉时被称为上邽。
延州与秦州都是边州,也就是如今大公鸡的鸡腹位置,宋朝西北疆域的缺失,永远是宋朝君臣上下心底的痛。
因为军情紧急,章越从延州一路经过驿站,几乎是换马不换人,用了足足十二日方赶至秦州。
章越抵至秦州时,正好是朔风凛冽的时候,这已是熙宁三年的十一月初。
这一次来秦州章越可谓是身负重任。
韩绛给章越下得是死命令。
没有宣抚司命令不许退兵是什么意思?
这完全打消了章越打不过就跑的意图,韩绛的意思就是让章越,王韶率孤军出古渭与西夏人死磕,在宋军主力没有攻取横山,或者对西夏取得决定性胜利前,不许退兵。
这句话打消了章越与王韶的退路了。
加上提前二十日进兵,此举甚至有可能是韩绛打算牺牲掉章越,王韶这一路孤军,以助自己夺取横山。
听到这句话时,章越心底一凉,甚至有几分怪韩绛。
但转念一想,自己处于韩绛的位置怎么做呢?
在国家夺取横山这个大前提下,什么都是可以牺牲的,几十万军民,陕西,河东数年的积蓄,已经花出去的几百万贯钱粮这些都是消耗品。
当然也包括他章越,甚至于韩绛也是可以牺牲的。
而这就是战争。
秦州城下的朔风劲吹,吹得章越心底拔凉。
这一次随章越来秦州的,除了韩同与十几骑兵外,还有韩绛的两名元随。这二人都是当初出使过青唐城与董毡打过交道的,他们此来也携带了厚礼带着韩绛的书信出使。
临行前,韩绛将希望大多还是放在董毡出兵上。若是董毡肯出兵,那么事有可为,若是董毡不出兵,那么章越此行即凶多吉少了。
章越一行人抵达秦州城。
章越目睹此古州雄城也是驻足片刻,秦州是边州,不同于文恬武嬉的汴京,这里透着边塞之城的肃杀之气。
“走吧!”
章越一催坐骑,直往州衙而去。
章越一行风尘仆仆,州衙前的护军一开始还不信章越是新来的通判,直到再三确认这才放行入内。
章越抵至堂上见韩缜。
却见韩缜正一边喝酒一边批改公文,对方看着章越一脸憔悴,而又满身尘土的样子,连忙让章越先更衣再上堂说话。
章越换了衣裳喝了口茶汤,这才稍稍宽解了旅程的辛苦。章越坐在韩缜的面前又喝了一口热茶,闭上眼睛稍稍养了养神后与韩缜道:“此番我的来意,宣相都告知安抚使了吗?”
韩缜道:“晓得了。度之,你要从古渭起兵,我不反对,但如今秦州城中的钱粮亦是吃紧,我一时半会也筹不出,此事需要从长计议。”
章越闻言当即命唐九拿出了五十张度牒道:“这里的度牒足够买些钱粮了。”
韩缜见此,轻轻弹着桌桉道:“这秦州可不比汴京,这里的度牒可卖不出多少钱来……”
章越当即又加了三十张。
韩缜笑道:“那我这就给你筹去,二十日够不够。还有大战在即,我再从军器库里捣腾捣腾,看来有没有什么军械给你送去。”
章越抱拳笑道:“多谢安抚使了!”
韩缜笑道:“你也是判一州军事,韩某的倅贰官,这些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章越笑道:“我这个郡判也不过是徒有其名而已,安抚使有什么空名公文,我先签押三十张,明日便去古渭!”
一州通判,是为知州左理,州里有任何公事,必须是知州和通判二人联署方可生效。
故而也是一州的二把手。
韩缜听了二话不说,当即给拿了三十张空白公文给章越画押签名。
章越没有片刻犹豫提笔一个个都签过去了。
此举当然是有风险的。
不过章越要马不停蹄地赶往古渭,若是留在秦州与韩缜联署公文,这不是耽搁了他的时间,所以章越便先签了再说。
章越与韩缜打过交道,知道此人蛮霸的性格,比如秦州供给古渭出兵的钱粮。
这是章越说服韩绛自己提前出兵的条件,正所谓漫天要价,落地还钱,章越如今自己小命都危险了,还坚持当初不要朝廷一钱一粮的主张,那不是傻么。
但到了韩缜面前,章越却不可以拿韩绛的命令来压他,哪怕二人是亲兄弟,韩绛还是陕西路最高长官。
韩缜这人性格威逼利诱都不管用,相反你必须捧着他,等给他足够的尊重,同样他回馈你好处时也是很干脆很豪爽的。
韩缜如今也有个大麻烦。韩缜刚到秦州便喜欢大宴部属,这一日宴客完了,正好一名指挥使名叫傅勍喝醉了,误随入州衙的内宅,结果碰上了韩缜的侍妾。
韩缜见了大怒,命令军校以铁裹杖将傅勍当场棰杀。此事一出,秦州上下军兵对韩缜都十分畏惧,有传言是‘宁遇乳虎,莫遇玉汝’,以此形容韩缜暴酷。
但傅勍妻子持了他的血衣,听说已赶至京师敲登闻鼓告状,并惊动了官家。
韩缜此人便是活脱脱衙内的性格,韩忠彦2.0。
因为兄长韩绛如今是宣抚使,他居然目空一切,在宅锤杀一名指挥使。
章越签完后这些,向韩缜问道:“是了,王子纯如今在古渭如何?”
听章越提及王韶,韩缜当即鼻孔一哼道:“度之啊,这王子纯好生无礼啊,我就任安抚使后,他到如今只来过一趟,拜见时还没几句话便走了。”
“秦州下面有哪个官员似他这么没将本官放在眼底。本来如此我也不怪罪,但前些日子,本官生辰,秦州大小官员都来拜贺,本官心想他在古渭往返不便,还特意派人告诉他不必前来。”
“哪知这王韶不来罢了,竟连贺礼也未曾送。本官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并非贪图什么财货,但王子纯居然这点礼数也没有,哪里有将本官放在心上。”
章越听了韩缜这么说明白,这就是‘礼我可以不收,但你不可以不送。’
章越道:“这个王子纯是颟顸至极,当初李师中,窦舜卿为安抚使时,我与他说了多少次了,他便是不听,我此去古渭定是狠狠地责罚,让他给安抚使负荆请罪!”
韩缜笑道:“有度之这番话便足够了,这个王子纯若非看他有些真本事,我便拿他如傅勍那般一并锤杀了!”
六百五十四章 西北行
王韶克上司的名声,果真是名不虚传。
前后两位安抚使李师中,窦舜卿都被王韶排挤走了,而韩缜作为韩绛的弟弟,居然也被王韶气得够呛。
韩缜说能杀王韶虽有些夸张,但绝对有这理由,王韶走私贩卖青盐的事,郭逵曾向转运司举报过,结果是在章越说情下,韩缜帮他压了下来。
结果王韶转过头便不认韩缜的情了。
章越言道:“安抚使,官场上有两等人,一等作事,一等是作人。似乎霍去病那般人才,也有射杀李敢之举。”
“这王韶我不会看错,定是霍卫之才。”
章越如今干的便是给王韶作擦屁股的活。
韩缜仍是不满道:“也就是度之帮他说情,换了他人我早容不下他了。”
章越笑道:“安抚使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否则哪能到今日。”
二人说完后,章越便正式拜印。
章越这样官员上任自是有接风宴。章越明日便赶往古渭,本是要罢了。
韩缜却对章越道:“通判到任却没有接风宴,也没有与本州大小官员相识,西夏人必会起疑。”
章越心想也对,自己毕竟是一州通判。
哪有通判上任不与在任官员见面的道理。
宋初时通判是朝廷派去监视知州的官员,当时知州一般是武将,故而通判权力有时候甚至还在知州之上。
通判到任后第一件事便是清点府库。
看看知州在账目有没有问题,但章越此来又不是为了节制韩缜的,故而这些便都不管了。
但章越一上任即跑得没影了,确实有些奇怪。
当夜接风宴上,章越见到了幕职官签书判官厅公事,军事推官,以及漕官录事参军,司理参军,司户参军。
秦州是节度州,属官配置都是很齐全。
除了州属官外,还有附郭县成纪县的县令。
除了文官外,还有数名武官,武官之中,官位最高的便是秦凤路兵马都钤辖向宝。
一路武将中兵马总管与副总管官位乃武职最高,不过韩缜身为安抚使就兼任兵马总管之职,而前任兵马副总管窦舜卿刚被王韶逼走。
而向宝作为身份最高的武将与王韶也不和。当初王韶设立市易司时,向宝便反对。
向宝与王韶都与河湟蕃部打交道,但二人方法不同。
向宝认为蕃人是畏威不怀德,打过去把他们杀怕了就是,招抚什么。但王韶则通过市易司来交好蕃人,因此二人因此闹翻了脸。
王韶顶住了压力,当初王韶刚到秦州时便给他按了一个判官的名头,之后立下战功后,便升任经略安抚司管勾公事的差遣,从此不看向宝脸色。
韩缜与章越在州上下官员面前,便上演了一处好戏。
原来章越说自己查库时,认为有些账目不明,还请韩缜给个说法。
韩缜当堂恼羞成怒,说自己把钱花了哪里哪里了,如今查无此事。
章越与韩缜当堂争执了起来,秦州大小官员见此一幕都是大吃一惊,为官多年从没见过通判刚到任便与知州吵架的局面。
不过章越这通判身上有知制诰的名衔出外,不把一般知州看在眼底,也是很正常的事。
但问题是韩缜,也不是一般的知州。
二人是丝毫不让,吵到彼此掀桌子的地步。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这一争吵之后,州里官员一个个都是愁眉苦脸,已经在想以后在知州与通判之间如何站队的问题,或者是考虑以后如何明哲保身。
章越与韩缜互骂的消息,立即就传遍了秦州的官场。
而章越在这一日与韩缜大吵后,当即称病不出。称病不出便是赌气的行为,是弱者的表现。
打都没有打便败了,秦州官员上下都是讥笑章越此举,觉得太儿戏了。
官场哪里是这样的混的。
实际上章越与韩缜争吵的第二日还未天明,章越便借着夜色掩护偷偷离开地了秦州城。
因为称病,也让秦州上下官员不会怀疑章越的去向。
韩缜亲自送章越出城,他还担心章越此去古渭的路上不太平,又派了二十名厢军护卫,这些人也一并归于韩同指挥。
除了韩同,唐九,张恭等人,还有一人,那便是秦凤路走马承受刘希奭。
刘希奭是宦官,作为路走马承受便是充任监军之职,这一次便是同章越一起去古渭督军。
天色未明,朔风凌厉,韩缜解了身上的大氅给章越披上道:“度之,此去古渭比秦州可冷多了,你多穿着也好御寒。”
一旁走马承受刘希奭看到二人如此也是感叹。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昨晚韩缜章越二人的争吵成那般,居然全是演的,在刘希奭心底,显然韩缜,章越二人都是可以拿小金人的存在。
章越披上韩缜大氅也不称谢,而是道:“章某此去古渭拼杀阵前,后方便都仰仗安抚使了。”
韩缜点点头道:“不敢当,其实是我韩家这一番仰仗度之才是。若有什么话吩咐,派人带话就是。”
韩绛攻取横山很悬,若章越以偏师打出主力的气势便不同了。但一旦失败,不仅韩家就要一落千丈了,国家也要损失好几年的元气。
章越从袖中取出一份札子道:“此乃章某写给官家,还请韩公替我代为转奏!”
两制大臣有向官家上札子的权力,但章越身为秦州通判单独向官家上奏,有绕开韩缜越级上奏的意思。
如今章越索性将札子大大方方地拿给韩缜,让他替自己转交。
章越如今就似领兵在外作战的大将,需要一个稳定的后方,故而必须与韩缜搞好关系。
韩缜见此也是非常承章越的情。
章越翻身上马辞别了韩缜,向西而去。
韩缜目送章越乘马离去,他心腹幕僚见此一幕不由称奇。
对方问道:“当初转运使至秦州时,都未见相公这般器重,这章度之不过才到了一日,相公又是解衣,又是连夜相送,这是为何?”
韩缜道:“如今我韩家的荣辱都系于他一身了。再说了,此子是萧何一般的人物,此去必定能成大事!”
“看来以后我们兄弟二人都要仰仗他了。”
又过了数日,钱粮军械便从秦州城大批大批地运往古渭寨。
章越出了秦州城一路往西前行,先是经过了三阳寨,定西寨后,抵至了伏羌城。
这一路行来,章越可以感受到什么是人力所至的奇迹。
因为宋朝对西夏,青唐都是处于守势,所以在边界都修建有密密麻麻的堡垒群。
凡称之为寨的,大者周九百步,小者五百步,称之为堡的,大者周二百步,小者百步。这伏羌城便是大于九百步,故而称作城。
仅在仁宗年间,宋军在陕西如此寨堡修了有七十多座。
寨堡之间有隶属关系,比如县,军是一级行政单位,下面依次是城,寨,堡,如成纪县辖三十九个寨,伏羌城下辖十一个堡,三阳寨领渭滨十四个堡。
经过宋朝几十年经营,陕西路地界的堡寨便更多了。
如今宋军在陕西屯驻的正规军有三十万之数,还有十五万的乡勇,这么多的兵马不可能仰仗朝廷供给,故而对于守堡的戍卒,朝廷给予屯田待遇,弓手每人给田两顷,有马的加五十亩。
从治平四年起,宋军各堡垒便多仰仗蕃军御敌,每堡蕃军少者两三百,多者六七千。
不说修建堡垒的天价花费,仅说几十万大军屯驻所用,所费的军粮马刍也是个天文数字。
故而宋朝士大夫说天下根本之财皆已运于西北,汉唐立都的关中也因此逐渐萧条,官家急于攻取横山,也是想摆脱这个财政无底洞的困境。
章越在伏羌城休息了一夜,伏羌城知城不知章越身份,也没有接待。
次日一大早,章越离开伏羌城,韩同等随从脸上开始有些紧张。
出了伏羌城,便是蕃汉杂居之处,治安不敢保证。
一名厢兵对章越道:“往西四十里到了永宁寨便可歇息了,此间最好不要歇息。”
章越闻言略有所思地道:“原来前面便是永宁寨。”
永宁寨最出名的便是永宁马市,从后周起一直到了治平年间,一直是宋朝蕃部市马之所。
众所周知宋军缺乏马匹,这永宁马市贡献了不少。
嘉右五年时,陕西转运使薛向发现商机,他向朝廷奏请以盐钞与蕃部市马,每年可得良马八千匹,五千给沿边军骑,三千入群牧司。
之后尝到甜头的薛向,便狂开印钞机用盐钞从蕃部买马,之后才有了章越设立交引所,抑制先通胀爆表,后通缩爆表的盐钞之事。
但如今的永宁马市已是萧条,王韶在永宁寨更西面的古渭设立市易所,便取代了永宁马市的作用。
通过榷市与蕃人市易,再有交引所盐钞的支持。
王韶在古渭寨摆脱了秦凤路的支持,得到了一条独立的财源。有了独立的财源,王韶腰杆子很挺,不用看任何人脸色,因此王韶敢和三任秦凤路经略安抚使翻脸的底气也是来源于此。
章越听说王韶如今在古渭招兵买马,自我感觉良好。
前些日子,章越还听蔡京说,王韶打算在新版的十贯面额的盐钞上印上自己的头像。
此举简直是大逆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