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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宰相全文阅读

作者:幸福来敲门     寒门宰相txt下载     寒门宰相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六百二十五章 章卿几岁?

    宋敏求封还李定词头之事令满朝哗然,但更令人吃惊的还是次日苏颂封还词头。

    苏颂不仅封还词头言李定不是,还言宋敏求不当罢。

    官家也没有办法,罢了宋敏求,连苏颂也一并罢了吗?

    官家好语安抚了几句,再起起草诏书,哪知第三位知制诰李大临又封还词头。

    顿时李定之事已是震惊了朝野。

    官家来了性子,第四次将词头送至舍人院,结果当值的苏颂再度封还。

    官家没办法了,请苏颂商量,好说歹说苏颂还是不从。

    官家甚至威胁苏颂说,再不封李定的后果,汝自知也。

    苏颂软硬不吃。

    官家找了宰相曾公亮,韩绛商量后,再度送至舍人院,结果苏颂第五度封还词头。

    最后任命一共来去了八趟,李定的官职仍未任命下去!

    不少官员闻之钦佩不已,苏颂从拒诏之日起,其府上宾客盈门,京师官员们都是闻名仰慕来访,一时之间,苏颂名冠天下。

    京城官员们皆称宋敏求,苏颂,李大临为熙宁三舍人。

    而大殿之中,宰相,执政皆商议此事。

    官家因苏颂屡次拒诏狼狈不堪,曾公亮,司马光二人皆谏官家。

    “陛下,先有大臣赵忭,吕公着先后罢去,后有小臣程颢,张戬,李常,孙觉,王子韶因反对青苗法先后被罢!”

    司马光则道:“陛下,如今群谤而起,条例司之所为,唯独王安石,韩绛,吕惠卿以为是,百官皆以为非,陛下岂有以王安石,韩绛,吕惠卿三人为天下?”

    官家听了曾公亮,司马光的话非常的烦躁。

    官家道:“朕是找你们议宋敏求,苏颂,李大临之罪的。”

    曾公亮道:“陛下,舍人是中书属官,只听宰相处分,臣也一同罢了吧。”

    曾公亮说,王安石在一旁道:“舍人只听圣旨,几时听宰相处分了?”

    曾公亮深吸了口气道:“是臣致几人如此,臣有罪!”

    官家道:“不须如此。”

    王安石道:“罢苏颂,李大临可止。”

    “群议如何止?”

    “罢了二人自止!”王安石干脆言道。

    曾公亮道:“王参政,闻有三不足之说否?”

    王安石道:“不闻。”

    曾公亮道:“如今朝野议论云,朝廷以为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之法不足守也!”

    这三不足是司马光先说的,他在学士院考试中,将王安石当政来一系列话总结了这三不足,并出作考题给考生们回答。

    王安石对此不屑一顾,以言语辩之。

    这话虽是他没说,但不得不说司马光给王安石这锅安得实在是漂亮。

    顶级政治家,都是这样杀人不见血!

    王安石是有这个意思吗?

    有一些。

    但司马光给王安石总结出来后,王安石无论怎么辩的都是不利的。

    在舆论上给人贴标签,那是擅长玩弄政治的人干得事。

    王安石道:“无论人言如何,苏颂,李大临累格诏命不下,还妄自引用条例,绝无义理可言!轻侮诏命,翻复如此,国法岂容。这二人必须罢之!”

    官家点了点头道:“朕同意王卿之论!”

    眼见皇帝与王安石达成了一致,曾公亮,司马光也是无可奈何,只能同意苏颂,李大临罢去。

    曾公亮看向王安石问道:“宋敏求,苏颂,李大临皆罢,舍人院皆无外制词臣,这又让谁来知制诰,谁来拟旨?若是再格诏命呢?”

    曾公亮说完,司马光道:“陛下,知制诰乃清华之选,词臣之贵,素来难以得人,绝不可轻与人资序了。”

    司马光上奏便是防着王安石又乱安排人。

    李定一名选人都能安排到御史,若是王安石再安插什么党羽知制诰,也不是干不出的。目前王党中第二号人物是吕惠卿,若吕惠卿被提拔为知制诰,那么王党还不气焰直冲云霄。

    幸亏吕惠卿如今还不是待制。

    按照先后顺序而论,还排不到他。

    宋朝待制官近百人,在京六七十人,两制官以上近五十人,在京则三十多人。

    宋敏求,苏颂,李大临先后罢去,知制诰的位子一下子空出来了三人,谁来补进去?

    王安石力主罢免三位知制诰,目的是为了安插自己人进去吗?

    但见王安石道:“此事不难,可以从祖宗故事命官员直舍人院便是。”

    太祖太宗时外制官多是中书舍人或直舍人院。

    直舍人院比知制诰充任外制官似乎更名正言顺一些。而且直舍人院不仅不需高官出任,不需通过学士院考试,否则作为翰林学士的司马光肯定会将王安石推举的人选给刷下来。

    相对比知制诰要求太高了,不仅要进士或制科高选,官位在正言以上,给事中以下,必须担任过修起居注这一差事,而且最要紧的是必须通过学士院考试。

    也就说这个岗位不仅要官家认可,还要学士院的翰林们一致认可。

    要成为知制诰有多么的难,也看得出宋敏求,苏颂,李大临三人可谓是真的刚。

    封还词头,就是给事中的差事,敢于挑战皇权相权,故而学士院选拔制诰时都是挑有刚骨的官员。

    哔嘀阁

    曾公亮,司马光对王安石的直舍人院的建议都是出言反对。

    官家对王安石本是百依百顺的,但对于直舍人院也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赞同。

    他也提出还是火线选几名知制诰的官员上任。

    众人商量一阵了,首先推举的官员是陈襄。

    陈襄资历很老,不过他对新法态度也是介于两可之间,他是支持太学改革,也支持免役法,但对于青苗法持有反对意见。

    他的学生孙觉也是反对青苗法。

    不过王安石反对陈襄出任,他提出的理由是陈襄,孙觉都是党附吕公着。

    这时候曾公亮出班道:“陛下,臣提议一人!”

    听了曾公亮的话,王安石眉头皱起。

    却听曾公亮道:“臣提请天章阁待制章越!”

    曾公亮说,众宰执们沉默了一阵。

    官家听了曾公亮的话,反而是问道:“章越倒是合适,只是太早了吧?”

    曾公亮笑道:“不早,夏文庄三十岁就知制诰了。”

    “卢相、杨文公、晏元献公、宣献公、今宣徽使王公拱辰皆二十八知制诰!”

    “王沂公二十七,苏侍郎(苏易简)最年轻,二十六即知制诰!”

    官家问道:“章卿今岁多少?”

六百二十六章 商议

    曾公亮说的苏易简是什么人?

    那是太宗朝的人物,太平兴国五年的状元。

    他身上有多项宋朝的官场记录至今也无人打破,如最年轻的知制诰(二十六岁),最年轻的翰林学士(二十八岁),最年轻的参知政事(三十六岁)。

    苏易简升迁如此迅速,固然有他是状元出身,且深受太宗皇帝信任的缘故,但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当时宋朝官制还不成熟。

    开国初期,皇帝权力大,在用人上还是比较随心的,官场规矩上也少了很多方面的条条框框。

    而且太宗时的知制诰地位绝不同于今日的知制诰。

    首先没有封驳的权力,这是仁宗朝时,富弼开的先例。其次知制诰这职名是终身的,就算外任这个头衔也允许带出去。

    就好比知县与县令,知县是京官出身,才能叫知县,而县令一般都是选人。

    但出领大州外藩,有知制诰衔名与普通朝臣完全就是两个档次。

    可是即便如此,苏简易二十六出任知制诰的记录,也可谓是后无来者了。

    官家问章越几岁时,推举章越的曾公亮毫不犹豫地答道:“章越嘉右六年十七岁中得状元,如今正好二十六岁,与苏易简同龄。”

    官家心道章越也为官快十年了,他微微点头道:“善。”

    王安石道:“章越虽合用,但没有外任过,若授知制诰,那便为一方帅臣都不在话下,这不是朝廷磨砺用人的典章。臣举一人,司封员外郎直史馆蔡延庆文辞具佳,可出任此职。”

    这日在殿上修起居注,记录官家与大臣言行的正是蔡延庆。

    蔡延庆听王安石推举自己不由一愣,但碍于身份此刻又不能说话。

    去年官家本要用苏轼修起居注,但因王安石反对而罢,故而改由蔡延庆,孙觉修过起居注。

    算一算,担任过修起居注,但还未知制诰的就陈襄,章越,蔡延庆,但孙觉刚因反对青苗法被罢,故而也没有人提及他。

    似韩绛这样二府官员上任都有向官家举人的权力。

    张方平回朝时向官家就推举了苏轼和李大临。苏轼不合王安石的意,但李大临就被重用了。

    而韩绛只推举了章越。

    对于王安石提议的蔡延庆,司马光反对说蔡延庆并非是进士高选,为官家起草制诰恐怕是力有未逮。

    一下子三名官员各有缺点,

    陈襄各方面都无可挑剔,但反对过青苗法。

    蔡延庆不是进士高选,又兼司马光放出话来,恐怕学士院考试没办法过。

    章越则是没有出任地方的资历。

    议了半日,最后宰执们拿出一致意见。

    陈襄为知制诰,蔡延庆,王益柔直舍人院,同时让原先知制诰的冯京回朝,以翰林学士的身份起草外制。

    而章越仍旧修起居注。

    当日殿议后,司马光有些一瘸一拐地走出大殿,他膝盖生疮行动非常不便,但即便如此他依旧在朝堂上与王安石争得寸步不让。

    韩绛与王安石走在另一旁,韩绛资历在王安石之上,但事事皆以王安石为马首是瞻。

    王安石看了司马光行动不便的样子,嘴角动了动,却没有问候的意思,径直走了过去。

    正如司马光与王安石来信说得那般,王安石为参政后,二人已是不通往来一年多了。

    王安石对韩绛问道:“曾相公为何突举章度之为知制诰?”

    韩绛道:“是否眼下没有更合适人选?”

    王安石略一思索摇头道:“非无人也。”

    韩绛知王安石用意,今日推举知制诰人选时,韩绛便没有帮章越说话。

    因为韩绛认为眼下知制诰并非是一个良好时机。

    比如在李定的诏命上,章越怎么办是拒绝还是接受?

    章越接受了,士大夫们肯定是抨击!这代表章越屈从于君权与相权。

    但若是拒绝了,那么一向深受信任的章越,无疑令官家不悦。帝心卷顾永远是金,仕途升迁再好也只是银,若让官家埋下了不信任的种子,就是得不偿失了,而且章越还很有可能成为上任时间最短的知制诰。

    韩绛故意不提章越,可是曾公亮却提了,这显然是挑拨章越杠王安石,甚至还要拉韩绛下水。

    如今朝堂上吕公着,孙觉先后被罢后,韩绛,韩维两兄弟可谓最坚定支持王安石的人。

    而吴充,章越又是与韩绛兄弟在一条线上。

    因此曾公亮此举似不怀好意。

    至于知制诰对于章越不争最稳妥的,不要为了与苏易简比肩,而将自己仕途搭进去。

    慕虚名处实祸,这是大忌。

    韩绛为章越的打算十分周全,否则若是他当时在场出声支持章越出任知制诰,那么堂上定为知制诰的肯定是章越,而不是陈襄了。

    不过陈襄接到知制诰的任命,却上疏推辞反而继续坚持要官家废除青苗法。

    陈襄在上疏中说得毫不客气,天下之人皆知误陛下者乃王安石也,误安石者吕惠卿也……

    总而言之,陈襄就是不接受任命,也不愿去学士院就试,坚持要求补外。

    王安石心想,你既不支持我,索性为陕西转运使吧。同时王安石还要求从此废除舍人院知制诰封还词头的权力。

    官家知王安石要求不敢贸然答允,废除知制诰说来官家自己是爽了,但是这是会背上骂名的。

    唐朝门下省的给事中认为诏书有问题,可以直接封驳,此举被称为制度之美。

    宋朝翰林学士可以封驳,但知制诰封驳的权力是仁宗皇帝时富弼争取来的。

    官家想了想写了手诏请陈襄出任知制诰。

    陈襄再辞,官家再召陈襄亲自面谈了半个时辰。

    众人都以为官家这次面谈是要强起陈襄为知制诰,但不知陈襄与官家说了什么,居然答允了陈襄辞去知制诰的请求。

    自宋敏求后,李大临,苏颂皆格命不下被罢知制诰,而蔡延庆,王益柔直舍人院,负责起草外制。

    直舍人院自无封驳之权。

    以蔡延庆的资历本可以知制诰,但王安石却抑而不授,只授直舍人院,用意是天子威福不可为私议所夺。

    冯京闻此以有疾之名,拒绝前往舍人院赴任。

    听冯京辞命,众官员都以为以知制诰起草外制将成为历史,从此只是作为词臣外出迁官的名衔而已。

    能封驳词头的知制诰将不复存在。

    就在陈襄辞命后数日,官家于崇政殿便殿内见了章越。

    章越如今既管勾太学,还负责修起居注。

    修起居注是一个光荣而伟大的任务,起居注的记录是以后每个史官修前任皇帝实录的第一手资料。

    皇帝与大臣们说的每一句话经过起居官记录后,都会成为历史。

    章越得授修起居注的第一日,陈襄便书‘董狐直笔’四个字赠给他。作为一名史官要有自己的信条,直书其事不为任何人而隐。

    不过章越兼了修起居注的差事,同时兼着天章阁侍讲之职,可谓忙得不得了,他屡次向官家表示自己身上兼官太多,可否辞掉几个,但官家一口拒绝了,表示要让章越将996的精神发扬到底,并把他当作是一等福报。

    谁说宋朝冗官太多,大多数官员一个个都闲得蛋疼,章越很想告诉他们,事实不是这个样子的。

    章越很严重的怀疑官家是故意如此,你既敢贪图安逸呆在京师不肯外任,那你就给朕好好忙一忙吧。

    面见官家时,官家便开门见山地问道:“韩绛为参政后,枢密副使一职空悬,朕有意招欧阳修回朝,你以为如何?”

    章越心道官家也不让自己缓缓,给口茶喝什么的。

    章越略一思索,官家看章越还没坐便道:“卿先坐下再说。”

    “谢陛下。”

    章越熟思片刻后道:“若是欧阳修回朝,怕是王参政不乐意了。”

    官家道:“未必,王安石倒常在朕面前赞欧阳公刚直呢。”

    章越是想欧阳修回朝最好,不过心想王安石如今势大,欧阳修是韩琦的铁杆,二人肯定合不到一处去,既是来了还得再走。

    章越道:“臣时常书信问候欧阳修,知他虽心忧社稷,但身子一直不好,若陛下若卷顾老臣,不如厚待他的子侄,让他们在朝出仕。”

    官家点点头,欧阳修是否出仕的事情,他与宰执议论了很多了,他早有定见,如今让章越来不过顺便听一听的他的意见。

    官家又问道:“那吕公着如何?朕罢了他御史中丞之事后一直不安。”

    章越道:“陛下,吕家与臣为姻亲,臣亦不敢为之辩白,但那句‘晋阳之甲’,臣以为似吕公着这般谨慎寡言的人,不似能说出这样的话语,不如陛下核查到底是何人所说的,其实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官家点了点头又问了章越几个问题。

    但见章越所答无不中肯,且与他所谋多是相合心底十分舒坦,然后又问道:“如今宋敏求,苏颂,李大临先后罢知制诰之职,朝中有人提议有直舍人院便是了,何必再用知制诰,你以为如何?”

    章越心想,官家问得必是老师陈襄。他如今推辞了知制诰,官家便有意从此不再让知制诰掌外制了。

    章越道:“陛下,知制诰不可罢之!”

六百二十七章 天子之恩(两更合一更)

    章越一听心想,是谁如此提议的?

    他仔细想了想多半是王安石。王安石也是搞笑,自己为知制诰时,牛逼哄哄的。

    王安石知制诰时因在萧注降官的词头中提出修改,之后皇帝下诏令舍人院不得修改文字,王安石身为知制诰挑头带领其他知制诰的官员一起上疏反对。

    然后苏辙制科四等授官,也是王安石封还了苏辙任命。

    结果他当了宰相就要求皇帝废除知制诰,这不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

    章越想了想道:“当初汉哀帝欲封董贤,而宰相王嘉封还诏书,后给事中,舍人封驳皆本自于此也。”

    “仁宗朝时,官家于舍人封还词头多是采纳,百官堪称盛典,可以纠驳人事任用之偏差。”

    章越说完,便觉得气氛凝固,官家对章越的奏对已经有些不悦了。

    君臣奏对中直接怼皇帝的几乎不存在,官员们正常奏对时,早就摸索着皇帝爱听什么就说什么的习惯,故而你稍稍没顺着皇帝的意思说,就相当于普通人讲话时,对对方提出批评了。

    官家听了道:“若继为知制诰者再如宋等三名舍人这般封驳如何?”

    章越以为官家在问陈襄的推辞知制诰,自己老师他很清楚,反对王安石的青苗法。

    自己也反对青苗法。

    王安石对自己说过,自己对变法有什么意见可以私下提,但公开里还是要团结。

    章越道:“陛下,此中……此中当谨慎择人,既是圣心所卷,也要符合公议,同时亦正直敢言,陛下如今行古今未有之事,必须有人敢说话……但是又要言之有度,不偏激直奏。”

    ……

    官家看着章越所言有些好笑心想,你这是毛遂自荐吗?

    官家就是想听听章越怎么答的。

    却见章越言道:“陛下,陈襄其品行端方,当世大儒,确实是知制诰最好的人选。”

    官家道:“可是朕已是数起陈襄,他都推辞了。”

    章越道:“那是反对青苗法之故。这舍人院兼属中书门下……”

    “那卿的意思,朕是用还是不用?”

    章越道:“臣不敢替人答之!”

    官家踱步片刻道:“那卿觉得除了陈襄外,还有无其他人可以知制诰?”

    章越道:“臣举一人集贤殿修撰,判太常寺章衡。”

    章衡是嘉右二年的状元,只是没有修过起居注,但无论是科名还是资历都是非常符合。李定选人出身都可以被提拔为谏官,但为何当日殿议时讨论知制诰的人选,一众大老就没有一个人提及他?

    因为章衡没有背景。

    章衡也是陈襄的学生,但同样是学生,章衡与章越在陈襄是一个地位?

    何况陈襄自己也不是知制诰。

    官家确实没料到,章越突然提及章衡,但听章越这么说,他想起了章得象。

    章得象作为闽人第一相,被仁宗皇帝提及称赞的,便是他是孤臣直臣。

    章衡也是如此,并且他还在在上疏中公然支持新法中对于学校和科举的改革,这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官家道:“朕记得。”

    官家自也是知道,之所以无人推荐章衡,恰恰是因他没有背景。但没有背景,反而是官家赏识的原因。

    这与状元必出自于寒门的道理是一样的。

    官家道:“除了章衡外,卿还有无他人举荐?”

    章越道:“臣一时没有其他人选了,陛下……”

    “有什么话直说,无需如此支支吾吾的。”

    章越硬着头皮道:“陛下,臣斗胆求陛下一件事,臣的老师之所以不愿任知制诰,非因他故,只要陛下能收回李定为御史的成命,臣的老师必然相从!”

    “卿可知……这是什么话?”官家不悦之色溢满。

    章越心底一噔,什么叫雷霆之威,他体会到了。

    人生来有等本能,譬如有人看到近在迟尺的老虎,吓得走不动,这是人本能的反应。

    换成人也是一样,比如百战老兵的杀气,久居上位者时那一瞬间的情绪流露。

    皇帝也是一般。

    章越记得官家初登皇位时,对方的气场还未如此,还非常的稚嫩。王陶常常摆起当初皇子老师的架子教训官家呢。

    但是如今,登基的第四个年头……

    章越从官家的动怒上看到的不是皇帝的威严如何……而是看到其他大臣对皇权畏惧与攀附的折射。

    换句话说,女神的高不可攀还不都是舔狗们给惯的……

    正如你不能直观地理解皇威,但可以从其他人的态度中深刻理解什么是皇威。

    官家的这一动怒,也让章越从参谋顾问这等身份抽离,重新回到了君臣关系中来。

    “陛下,臣知罪!”

    ……

    没办法,在先帝面前,章越是有恩于人家,但如今反而有些吃人嘴短。

    官家怒气稍稍敛去,但章越却道:“臣冒死进谏,陛下所要若是一名不行使封驳之权的知制诰,那倒不如罢之不设。但陛下若因宋敏求,苏颂,李大临累格任命而罢之,臣以为……以为此实为因噎废食!”

    官家眉头已深深皱起。

    “陛下,臣料想肯定是有官员这么劝陛下,如今正值变法之际,需要朝纲独断,封驳之制虽是好典章,但却害了陛下的威福,必须收回去。等日后制度已成,法威已立,如此再设知制诰,恢复封驳的制度。”

    “陛下虽听其意,但未必从其论,故而命臣的老师为知制诰,是因制度之事废其易,守其则难也。”

    官家对章越道:“章卿,今已非当初,此番话朕早就听厌,还记得当初王安石初拜翰林学士,卿所言足食,足兵,足信以治国安邦,但朕如今所为的,不正是以变法,求富国强兵吗?那变了又如何?”

    章越道:“陛下所言极是,臣亦是深以为然。但变也有急变与缓变,疾风骤雨是变,日拱一卒也是变,士庶认识到朝廷用心天下的苦心也需潜移默化,同时人心之事用急易反。”

    “知制诰封驳词头之事,从仁宗皇帝到如今已是几十年了,天下官员士庶皆以为是好典章,但如今骤因三舍人之事罢之,一时之间人心难以理解,过刚则断,过勐则折。这并非是治理天下的良法!”

    官家听到这里道:“章卿的意思是让朕循序渐进,徐徐图之?”

    章越见官家怒色收止,仍谨慎地道:“是,法应当变,但变之当如藕一般,一段接着一段,好似春雨润物于无声。”

    说白了,搞政治又不是量子力学,不能一下子东,一下子西,必须有一个连续性在里面。

    官家道:“难矣,所以说朕要变这法,此流俗也要顾及么?”

    章越则道:“若无流俗,仅凭仁宗皇帝的一条遗命,陛下又怎有今日呢?”

    官家闻言脸色一白。

    官家于殿中踱步片刻思索了一番,最后对章越道:“好,朕便从善如流了,不再授李定御史之职。”

    章越大喜,没料到苏颂,宋敏求,李大临三人罢官都办不到的事,都给自己办下来了。

    章越感到了什么是官家对自己的信任,但他也同时感觉到隐隐有一等的危机感。

    什么是伴君如伴虎,随着官家权位日益稳固,近来又有如吕惠卿,曾布等人侍从左右,渐渐有了自己的决策团队,连王安石的依赖程度都已不如从前。

    那么事到如今,自己也当寻求外任了。

    章越道:“陛下圣明天纵,早就独运在心,臣不过略为补益吧!”

    官家笑了笑道:“你这番话不要提了,不过陈襄出任知制诰,朕还需考量考量,朕看他外任陕西之意甚坚,章卿你于自己是何打算?”

    章越一愣心想,官家这话的意思是让自己也求外任吗?是了,官家之前就有这个意思,如今自己知制诰之路,就卡在没有外任经历上。

    官家的意思大概是让自己将资历攒全了。

    章越明白自己是时候请求出京了。

    想到这里,章越道:“陛下,臣请外任!”

    说完这句话章越心底松了口气,天下没有不散的延席。

    除了皇帝越来越熟练自行决断国事,自己的决策分量下降外,同时君臣二人相处日久,话无所不谈,关系越近难免冲突也会越多,自己也不会事事顺皇帝心意说话,趁着二人还没有真正的冲突。

    自己乘着这个时候求一下外任。所谓远香近臭的道理古今不易,你离官家远些了,等到日子久了,官家又念起你的好来召你回京。

    有了这外任的经历,自己如此便可顺理成章地知制诰了。

    想到这里,章越嘴角不由一勾道:“陛下如今决断国事愈加熟练,内有亲信贤臣,外有王安石,韩绛等谋事,臣如今是当出外了。”

    章越说完却见官家脸上神色似有些意外,等等,天子不是让自己外任的意思吗?

    官家道:“章卿,可是朕方才语气重了些?故你才自请出外,离朕而去?”

    ???

    章越勐吸了一口气,官家这是啥意思?

    “回禀陛下,臣绝无此意。”

    官家看向章越道:“那卿可曾想过,朕用你为知制诰如何?”

    章越惊讶道:“臣……臣……没有外放的资历,不敢拜领此职。臣的老师远比臣胜任此职!”

    官家会心一笑,他今日正有用章越的意思,但嘴上故意不说破,找章越来故意考验考验。

    本想先是旁顾左右而言他,最后才一语道出用意。

    但没料到章越一心想推举的却是自己的老师陈襄,完全没有自己出任知制诰的意思。

    “你可知朕之前召陈襄觐见何意?”

    章越道:“臣不知。”

    官家道:“朕召了陈襄,他坚拒知制诰之命,但是他却恰恰向朕推举了你。”

    老师他推荐了自己?自己今日又推荐了老师?

    章越听了官家说这话时,心底感慨万千,一时之间真的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官家看着章越,似有些好笑地道:“说来你们师徒之间说话真是一摸一样,他也是向朕推举了你为知制诰,他说你是他看着一路求学读书为官的,你的……”

    官家想到当日在殿上,陈襄对自己言道:“章越为人忠直可以守天下之义,亦有磐石之志可应雷霆之变,出任知制诰实是可称。至于臣老朽迂腐,实是无用于陛下,故请另择贤明!”

    不过官家没有在章越面前将陈襄对爱徒的评价与对方道出。

    官家道:“……你的任用,朕当更改李定之任命后授你知制诰之职。朕说问问你的意思,再与几位相公商议。”

    章越听到这里不知如何言语,虽说任为知制诰是皇帝的意思,还未与王安石商量成为定局。

    但章越已是深感师恩如山,若为知制诰却无一事敢于封驳,那么又何必为之呢?即为知制诰,便为真制诰。

    官家道:“至于外任资历之事,朕连李定尚能进用,卿之才干忠心十倍于他,又如何不能为舍人呢?”

    章越深刻地明白老泰山之前对自己说得话。

    什么叫朝廷决定不用你,有一百个理由可以反对,但要用你只要一个理由就足够了。

    自己虽没有外放经历,算是什么大事呢?皇帝用你就行了。

    章越深吸了一口气道:“陛下知遇之恩,臣此生亦是无法报答,唯有不辜负陛下厚望!”

    官家笑了笑,然后叹道:“可是如今青苗法难行,有人谏言当斩大臣异议者一二人矣,以立法度,朕如今也是两难之间啊!”

    章越感受到官家的无奈,他也是要用这一次罢三舍人,提拔赞成青苗的李定来树立皇权,展示朝廷用青苗法的决心。

    但是为了任用自己为知制诰,他如今又答允了自己罢李定为御史的要求。

    这样的知遇之恩与陈襄的师恩都令章越在心底记一辈子的。

    ……

    数日后,经延上司马光将已是编好不少的通鉴给官家讲书。

    这一次司马光讲得是贾山上疏。

    贾山是汉文帝时的御史,有句话是‘为人臣者,以直谏王,不避死亡之诛!’

    司马光引用贾山上疏,一个意思是真正的谏官应该是如贾山这样的,敢于直言君王的过失,而不是整天排皇帝的马屁,说什么青苗法好,青苗法妙。

    同时还暗讽官家如今的境地就是如同秦皇帝居于灭绝之中而不自知。

    司马光还在接下来的进谏之中点明官家用人,都是谄媚之人日进,忠直之人日疏,官家闻言不悦。

    经延之后,曾公亮,陈升之,司马光等人离去,官家则留参政王安石,韩绛二人说话。

    其实自司马光那句,官家岂能以‘王安石,韩绛,吕惠卿三人为天下’可知,这韩绛与王安石如今才是正牌宰相,曾公亮,陈升之不过是摆个架子而已。

    韩绛与陈升之一样都是韩琦左膀右臂,韩琦离去时唯独推荐了韩绛作他的接班人。

    韩琦反对青苗法时,但韩绛不仅没有反对青苗法,反而在关键的时刻支持了王安石。

    王安石,韩绛将韩琦的奏疏一条一条的驳斥,然后颁布天下。此举遭到了台谏官员的围攻,认为这不是皇帝对待勋旧大臣的做法。

    韩绛为了支持王安石不仅连韩琦的面子也不卖,甚至他的弟弟韩维的话也不听。韩维作为嘉右四友中唯一一个原先支持王安石,但还未反对王安石的人,现在也出面反对青苗法。

    吕公着罢御史中丞后,王安石本要推举韩维为御史中丞,但韩维一口拒绝掉,说他与身为枢密副使兼条例司的兄长韩绛(青苗法)意见不和,若是我身为御史中丞,如果不说实话那则废了公议,若是说了实话则兄弟就没办法作了。

    正是因为如此王安石举荐了韩绛为参知政事,同他一并执政。

    韩绛也是非常有铁腕的人物,在任枢密副使的任上,他作了一件事那就是整顿禁军。

    众所周知宋朝禁军如今是外战外行,内战(胁迫皇帝讨赏)内行。

    当初神宗即位面对禁军讨赏,正是韩绛主张不必按照旧例给。如今官家让他裁减禁军,韩绛将原先龙卫三十九个指挥裁编为二十个指挥,宣武二十个指挥每指挥四百兵额裁减为十二个指挥每指挥五百兵额。

    这一裁撤大力减少了禁军中吃空饷的问题,节约了大量的经费,为入不敷出的宋朝财政缓了一口气。

    从历史的角度就知道韩绛此事办得多不容易,明朝末年号称二十万人的三大营几乎就是架子货,一点战斗力都没有。无数大臣提议要进行缩编整顿,但无一例外地失败了。

    有个御史今天刚提及缩编三大营,第二天便被两百名禁军在街上包围,随从都被打成了猪头。

    这样的结果是李自成进京时,三大营一枪没发便降了。

    韩绛为裁减禁军之事,甚至不惜与顶头上司吕公弼,文彦博翻脸。

    官家今日找王安石,韩绛商量便是设审官西院的事。

    原来武将升授都是由枢密院负责,韩绛提及将这件事独立开来,如同文官的审官院,流内铨一样专门负责文官的升迁。

    此事韩绛在嘉右三年时便向仁宗皇帝建议了,不过此事最后却不了了之。

    可想而知,韩绛的提议一旦提出会遭到枢密使吕公弼,文彦博的如何反对。

    故而此事韩绛,王安石都没同二人打招呼就与官家私下商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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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百二十八章 不易

    韩绛与王安石一左一右坐在官家面前,如今他们二人是官家变法的左右先锋。

    特别是韩绛通过裁减禁军,帮他解决了最大的隐患。

    如今韩绛提议设立审官西院将原先属于枢密院的六十二项权力划走,其中包括最重要的大使臣以上的武将注授之权。

    “往日枢密院注授大使臣无格,以至于吏人在其中上下其手,以至于除授不分先后次序,最后致弊病丛生。而吏人手掌注授之权,平日武臣见了甚至都要磕头,堂堂大将都如此折辱于胥吏之手,岂盼他们为国杀敌尽忠。”

    官家听了深以为然。

    韩绛先是替他解决了禁军的冗兵,再从选拔武将上下手。

    将武将授官按照如文官一般的规章制度,制定一个标准,一个法式,杜绝有人在其中上下其手。

    让武将升迁至少不用看人脸色,国家如此折辱武将,怎能指望他们为国家卖命去打契丹,灭西夏。

    “设审官西院后,大使臣以上的磨勘选任归于审问西院,三班院则负责小使臣以下武官铨选。”

    “枢密院将常务下放至审官西院,如此枢臣们得以专讲政事。”

    韩绛奏后,官家询问王安石道:“王卿怎么看?”

    王安石道:“之前中书尚可将堂选知州下放至审官院,为何武选不可除之,此乃省细务乃可论大体,臣以为可行!”

    天下各州知州之前是一半归政事堂堂除,一半归吏部审官院,王安石上任后便将此权力全部让给了审官院,因此遭到了曾公亮的反对,王安石便是拿‘省细务论大体’之句反驳,最后是王安石胜了。

    官家点点头,同时又看到王安石发鬓间的跳蚤不由心道,所谓省细务乃可论大体,便是卿不爱洗澡的原因吗?

    官家见韩绛,王安石一致如此便道:“就依二卿之见如此改弦更张了。只是两位枢相那边如何商量?”

    韩绛知道免不了与文彦博,吕公弼起冲突,但是之前他身为枢密副使裁撤禁军时,便与二人势如水火了。

    韩绛不能说实话,因为异论相搅,官家还要留文彦博,吕公弼在朝堂上制约王安石与自己,尽管文彦博是一个劲的请出外,但官家就不让他走。

    韩绛道:“只要审官西院与三班院仍置于枢密院下,如今便不会有异议。”

    官家有所疑惑但还是同意了。

    从免役法,审官西院以及裁撤禁军都是韩绛一直奔走打算实现的,但之前因变法的力量太小,他没有一事得以成功。

    如今有了王安石,他的政治理念一一得以了实现,并且凭此积攒了大量的政治声望,一路官至参知政事,韩家的声望也因他更高了一层。

    王安石,韩绛又与官家讨论了数事,最后官家道:“朕打算除拜章衡,章越为知制诰,两位卿家以为如何?”

    王安石听到这里有些不悦。

    王安石这人喜怒形于色,高兴不高兴都在脸上,很容易就看出他对任命章越,章衡为知制诰的不满意。

    但是这个决定是官家亲自开口的,王安石没有反驳,好容易算是给官家留下些许面子。

    不过在官家面前,王安石依旧没有好脸色瓮着声道:“臣的意思是让章越外任两年,回朝再授知制诰,但既是陛下恩典,且加个权知制诰好了!”

    这时候韩绛道:“启禀陛下,章越是状元出身,又兼制科三等,本朝科举能兼得二者实没有第二人,若以文学高选出任知制诰不在话下。”

    “这知制诰本就是起草敕诏的,不许有外任的经历一样能写得好。既是权字,反是冷了人心。”

    官家听韩绛说得有些好笑,但也是微微点头,韩绛说得有道理,起草诏书文笔好就可以了,为啥非要加个外放经历。

    韩绛之前不敢为章越说话,但如今官家亲口开了,他便与王安石争论。

    王安石道:“章越是栋梁之才不假,但越是这般人才,越要经历磨练。宰相必起于州部,勐将必发于伍卒,这是韩非子说的,也是祖宗之法,政事堂历练官员的制度。”

    韩绛道:“参政所言极是,不过外任历练不一定是授知制诰之前,也可以是授知制诰之后。再说非常之人才,有非常之待遇也是情有可原。”

    王安石闻言道:“既是这么说,我没有意见。”

    官家见王安石与韩绛达成了共识笑着道:“两位卿家既是赞同,朕心甚慰!如此朕便往舍人院颁下词头!”

    韩绛大喜起身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官家微微笑问道:“喜从何来?”

    韩绛激动地道:“苏易简二十六岁知制诰后,再无第二人,如今章越继之,可称盛世典故。”

    但见官家摇头道:“卿莫举苏易简这例子,这苏易简因饮酒过度而被罢参政后郁郁而终,朕可不愿章越如此。”

    韩绛听了心道,古往今来君王对大臣厚爱,也是莫过于此如此了吧。

    韩绛看了一眼王安石,他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仍对章越出任知制诰而有些介怀。

    舍人院之内。

    如今是直舍人院蔡延庆当值。

    蔡延庆直舍人院的制诰,正是李大临走时起草的。

    这也是新旧交替的过程。

    李大临当时已被罢官,但突然发现一个问题,那就是新任直舍人院的制诰还没有写。

    此刻舍人院空缺,没有舍人动笔,谁来承认蔡延庆为直舍人院。

    别看不就是制诰,何须那么多繁文缛节。但这样的事一点都不能马虎。

    比如宋朝皇帝的诏书必须经宰相副署才能生效。历史上赵匡胤拜赵普出任宰相,正好中书省里几位宰相已于三日前辞相,赵普这还没当上宰相,这青黄不接的时候谁来副署诏令?

    别看这是细节问题,但却经过好一番的争论。

    最后是让同平章事,知开封府尹的赵匡义来副署,赵普这才算真正拜了宰相。

    所以李大临被罢了知制诰前,最后请他紧急回来起草了蔡延庆直舍人院的制诰,这才能走。

    而如今蔡延庆直舍人院时,也是很犹豫,三舍人格命之事,百官都钦佩不已。若是皇帝再次下诏书封李定为御史,他当如何办?

    接了就是遗臭万年,不接则是前途尽毁。

    蔡延庆左右为难时,却突然接到皇帝的词头。

    蔡延庆一看原来是章越,章衡知制诰!

    蔡延庆一看心底那个高兴,同时也有些不是滋味。

    高兴的是,终于有人知制诰来背锅了,不是滋味的是,章越,章衡二人的官位比他高。

    但蔡延庆想了想,二人知制诰也是实至名归,再说眼下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当即动笔草诏。

    ……

    而此刻吕家家宅之中。

    吕嘉问正看着吕公弼这位叔公。

    吕嘉问的祖父是吕夷简的长子吕公绰,是吕公弼,吕公着二人的兄长。

    吕公弼身为枢密使,吕家之中继吕夷简后官位最高的人,吕嘉问在他面前有些忐忑。

    二人静默了半响,吕公弼从袖中取了一封奏疏递给了吕嘉问言道:“此疏是我打算数日后弹劾王安石的,你仔细看清楚,一个字不错的默在心底。”

    吕嘉问一愣道:“叔公,侄孙不明白你的用意,是要侄孙作何事?”

    吕公弼以寻常口气道来:“你三叔公(吕公着)被王安石罢去御史中丞之职,又兼我听到消息王安石与韩绛商议要设审官西院,夺去枢密院注授武将之权,此事我不能坐视不理,必与王安石鱼死网破。”

    “故而我要你记熟了以后,再一个字不漏地告诉王安石。”

    “叔父要侄孙出卖你?”

    吕公弼点了点头道:“正是如此。之后我会装着不知此事,将你从族谱除名,列为家贼,永远不再是我吕家子弟!但你也会因此荣华富贵,他日未必在我之下。”

    吕嘉问闻言道:“叔公是料定自己必输,然后要我们吕家也学那韩家,也出一个赞同新法的人吗?”

    吕公弼点点头道:“没错,看来不用我多说,你也想明白了。我们吕家不是怕了王安石,而是怕了官家。似司马君实他们反对王安石,一旦事不如意,大不了辞官而去。”

    “但我们吕家却辞不得,韩家也是辞不得,故而我们两家之中必须一家里有一个人与官家站在同一条船上!我想来想去你最合适,你是进士出身,又是咱们吕家子弟,你去投奔王安石,他肯定不会亏待你。”

    “至于我这份奏疏便是你取信于王安石的投名状!只是此事除了我以外,吕家无一人知道,你以后也将永远被逐出我吕家门墙,你愿意吗?”

    吕嘉问听了吕公弼的话,双目泪水直下,已是泣不成声。

    吕公弼看着他的样子道:“这还是太为难你了,算了。”

    说完吕公弼欲抽走奏疏时,却见吕嘉问的手已是搭在了奏疏的另一角上。

    吕嘉问抹去脸上泪水道:“叔公,其实变法不变法的于我心底毫不在意,我求的是咱们吕家能在朝中世代不易。”

    “只要能为了吕家,此事由我来为之!”

    吕公弼点点头道:“我没有看错人,去吧!”

    “是,叔公!”吕嘉问目光中露出坚定之色。

六百二十九章 吕公弼

    这是一个普通的日子。

    章越如常般走在宫道之上,时光亦如往日。

    大殿下的廊间官员们三三两两的聚着,谈论最多的还是新法的事。

    章越与他们见礼拱手后,继续沿着廊道往大殿而去。

    “三郎!”

    章越突然听见有人唤自己,回头看去不由惊喜交加。

    “大郎君!”

    章越走到欧阳发面前上下打量,却见对方不过三十岁,但双鬓皆已斑白,脸上都是沧桑之色。

    欧阳发与章越握住手,一瞬间二人感慨万千。

    “治平四年,我与家父离开京师时,已是万念俱灰,我堂堂男子汉大丈夫遭此之辱,被人指指点点,本已是找个无人认识的地方了此残生便是。”

    “但是你屡次三番相邀,娘子也是甚是体贴,这一次又蒙陛下恩典,赐进士及第出身,我实是不知如何感激才是。”

    “是,能再见到大郎君,太好了。最近我老想起当初的事,记得那时我初入京师,得到伯父和大郎君收容……然后……”

    谈及往事,章越记忆的闸门似一下子被打开。

    初入欧阳修家,识得欧阳发与吴大娘子,之后得到欧阳修说合得以与吴家结亲……

    “是了,伯父身子好吗?”

    “家父如今虽身子不好,人也上了年纪,但也是怡然自得,自号六一居士,度之可知是此号从何而来?”

    章越当然知道,不过还是问道:“为何这么说呢?”

    欧阳发笑着道:“这六个一,是一张琴,一盘棋,一万卷藏书,一千本集古录,还有最后两个一,三郎一定猜不到。”

    章越闻言心有触动地道:“是一壶酒,一个老翁吧!”

    欧阳发一愣然后道:“难怪家父常言度之聪明过人。家父原号醉翁,这一壶酒,一个老翁便是原先的号。”

    章越苦笑,后悔自己不该多这嘴的:“伯父的豁达大度,远非我可及。”

    欧阳发摇了摇头道:“三郎,你可不要妄自菲薄,家父与韩魏公都非常器重你。韩魏公说他日能拨乱反正者,非你莫属!”

    拨乱反正?

    这么说王安石的变法就是乱了。

    是了,韩琦与欧阳修都是一致反对青苗法的。

    章越认为青苗法也有弊端,但如今矫枉必须过正,以后再来收拾残局。

    章越想到这里,对欧阳发道:“惭愧,我怕辜负韩公与伯父的厚望了!”

    欧阳发道:“度之……”

    说到这里,章越突叮嘱道:“官家若问你青苗法,你切不可大言此法如何不好,只说前段日子卧疾在床,不知情况如何。”

    欧阳发闻言忍不住道:“三郎,你官当得久胆子变小了。”

    章越闻言一愣,没有说话。

    欧阳发也觉得语气有些重,言道:“究竟青苗法好不好,三郎去地方走一趟就知道了,但我一路走来,实难以称之为良法!”

    “家父言道天下人虽知青苗法取利并非官家本意,但二分之息实在太高,但令只纳元数本钱,如此方可造福百姓。如今他已作主在任所止散青苗钱了!”

    章越闻言吃了一惊。止散青苗钱是什么结果,好几个官员都因此丢了官,欧阳修居然挑头和朝廷政令对着干。

    欧阳发道:“家父行事一生出于诚心直道,故而无所矜饰。我自问不才,但也学着他一二。”

    章越清楚欧阳修的性子,他为官与他的文章一样都是坦坦荡荡,直谏而从不避险。

    “三郎……青苗法不好,你为何不直言呢?”

    章越沉默了,他不能说我如今虽官至待制,但真正能改变的还是太少。

    欧阳发知道章越不肯与他一并发声,于是有些失望,若是欧阳发知道这新青苗法还是章越起草的,不知该气成什么样子。

    两人边走边聊,言语之间,他们忽看见枢密使吕公弼从崇政殿中秃巾而出,他的官帽也不知到了哪里。

    身为枢相吕公弼这般着实骇人!

    官员最重仪表,秃巾而行是非常的失礼的。

    吕公弼身为枢密使为何仓皇至此?失态至此?

    “枢相为何至此?”

    一名官员叹道:“官家从王,韩两位参政之议设审官西院,吕枢相不忿弹劾王参政,哪知道此事不密,竟不知被谁泄露出去。王参政先言吕枢相不是,今日吕枢相先行上殿自辩,故……”

    “先是吕中丞,后是吕枢相,王介甫真是了得,不过一个月连罢吕家两名高官。谁能想吕家一个月前那风光无量之状。”

    章越听了两名官员对话,也知道吕公弼多半今日殿上力争结果被罢。

    想当初吕夷简在朝几十年宰相,可谓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官家即位后,吕公弼任枢密使,吕公着任御史中丞,可谓权势赫赫,结果兄弟二人竟一个月内先后被罢去。

    此刻众人对吕家的心态,都是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之感。

    章越站在一旁,看着白发苍苍的吕公弼徐徐走下台阶,他忽然记起了当年自己三司时,对方为三司使二人共事的短暂日子。

    如此人物,竟也以这个方式落下帷幕。

    吕公弼行此时,不少官员都是避嫌离开,但章越与吕公弼还是分属姻亲故而上前道:“吕公可有什么下官效劳之处?”

    吕公弼本是目光涣散,看见章越目光中又有了焦点,他言道:“是度之啊!这是伯和!”

    欧阳修一家与吕公弼并非那么亲近。

    但吕公弼却抓住欧阳发的手问道:“永叔来京了吗?”

    欧阳发道:“家父并未到京。”

    吕公弼点点头道:“不来也好,天下之事已是不可为之了,度之以后要你们来收拾残局了。”

    章越闻言但觉得胸口闷闷的,但见吕公弼这般还是心有不忍。

    章越让欧阳发先行一步,自己搀着吕公弼行了一段路,之后才返回大殿。

    章越与欧阳发先后入殿。

    欧阳发进殿一盏茶功夫后,章越方才入殿。

    章越一入殿并听王安石在殿上向官家奏道:“陛下,似欧阳修这样的人善附流俗,以韩琦为社稷之臣。如此之人,在一郡则坏一郡,在朝廷则坏朝廷,臣请罢之!”

    至于欧阳发手捧着一封奏疏,一言不发地跪在原地。

六百三十章 争执

    章越见此默不作声地走到殿末站立。

    眼见王安石批评欧阳修,连视疾已久的曾公亮也争道:“富弼也阻之青苗法,如何说?难道他也是附于流俗吗?”

    王安石则道:“鲧以方命殛,共工以象恭流。富弼一人兼鲧,共工之罪,臣请夺之使相之职,徙至他州!”

    章越听了感慨,富弼当初可是待王安石不薄啊,王安石如今真是杀红了眼!

    换了自己与王安石易位而处,面对这么多人的反对,身居于群谤之中,你能对自己坚信不疑吗?

    富弼,韩琦,欧阳修那可是仁宗至英宗再至本朝,最负盛名的宰执,换了别人早就认怂了。

    但王安石天生一股执拗劲,错的不是我,而是你们。

    甚至有一点你们越是要反对自己,我越是要证明自己是对的。

    但此刻连章越不免心生怀疑,自己支持王安石变法到底是不是对的?

    韩琦,欧阳修都道能拨乱反正者必是自己,但章越此刻都怀疑自己,能否拨乱反正呢?

    恍忽之间,章越觉得自己有等力不从心之感,仿佛身在这漩涡之中。

    隐约之中,他看到了官家看向自己的目光,章越似乎幻听至官家向自己问道:“章卿,你言青苗法如何?”

    官家也是因欧阳修的上奏有些心烦意乱,章越明白这时候任谁都不能再坚定不疑地相信王安石。

    官家对欧阳发道:“你且起身,此事朕在与大臣们再商量商量。”

    王安石坚持道:“陛下,欧阳修擅止青苗钱,必须罢之!”

    欧阳发道:“家父为百姓谋之!”

    王安石道:“吾难道不是百姓谋之?”

    ……

    “朕去更衣!”官家听大臣们越说不像话,当即怒而拂袖退至便殿。

    众大臣们面面相觑。

    章越等人亦退至旁廊,自有内侍上来奉茶汤。

    室内有吕惠卿,曾布这般经延官,还有几位三司条例司的官员,他们都是站着没有坐着歇息的地方。

    至于宰执们去暖阁歇息,可以坐在塌上歇息一会。

    见殿中左右都是自己人,吕惠卿看向角落的欧阳发,与曾布道:“子宣啊,我那边有一个庙宇,香火特别盛,那锡箔便积在焚炉中,香灰都盖在上面,寺庙里的僧人便从焚炉里淘出其锡,市得厚利。结果此事为庙邻知之,便从这香炉扒取其灰,盗淘其锡以为常。故言扒灰与盗锡啊!”

    吕惠卿自顾大笑,曾布闻言则有些尴尬。

    欧阳发脸都气得青了。

    “吉甫,你这是作什么言语?”

    吕惠卿定睛一看,竟是章越指责自己。

    吕惠卿神色一凛,他没料到章越竟在这时候为欧阳发出头与自己争执。

    吕惠卿稳住阵脚,出言道:“度之,你别忘了这常平新法是你我二人一同起草的!”

    欧阳发难以置信地看了章越一眼,吕惠卿见此一幕,稍稍露出得色。

    章越大怒,自己对于青苗法是什么态度,你吕惠卿不是早就明白了吗?

    章越道:“吉甫,公事私事岂可混为一谈!吉甫,你忘了吗?当初你我在欧阳公的府上相识,当初还是欧阳公为你我引荐的。”

    吕惠卿道:“不错,欧阳公对我吕惠卿是有提携之恩,但是欧阳公依仗朝廷大臣的身份擅止青苗法,方才王参政亦言过,如此之人,在一郡则坏一郡,在朝廷则坏朝廷。我等岂可因私谊而废了国家大义所在!”

    这吕惠卿如今的角色类似于王安石头号打手的存在。

    之前李常为御史上窜下跳地反对新法,吕惠卿用尽一切办法将此人逐出了朝廷。

    韩琦反对青苗法,也是吕惠卿,曾布二人将韩琦的文章拿出来通篇批评了一顿,并颁布天下州郡。

    而欧阳修出来反对新法,王安石连‘如此之人,在一郡则坏一郡,在朝廷则坏朝廷’的话都批评得出来。

    吕惠卿自是坚决贯彻王安石的主张,将欧阳修狠狠地批倒在地,按在地上爬不起身来。哪怕欧阳修当初对吕惠卿有恩,甚至可以说要不是欧阳修,吕惠卿还认识不了王安石。

    “难怪近来有人称吉甫为护法善神!真是一点也不错!只盼日后王参政与吉甫意见相左时,你还能如今日如此。”

    吕惠卿眉头一皱,知章越指责自己两面三刀,他今日为了新法能够对举荐他的欧阳修大义灭亲。他日未必不会与王安石翻脸。

    “吾吕惠卿一生以王参政为师,所亲莫过于此,度之这等手段想挑拨我与王参政,也未免太下作了吧。”

    吕惠卿冷笑一声,却见自己与章越辩了一阵,在场的人居然没有一个人帮腔自己,显然非常不正常。

    这时候却见三司编修条例官,中书检正章惇站了出来。

    吕惠卿大喜,他知道章惇与章越不和,二人是亲兄弟但从来没有往来,此来必是帮助自己。

    吕惠卿以为章惇要帮自己,却听他道了一句:“吉甫,我觉得你今日的话失当了!当初吕景,蒋之奇污蔑欧阳公的话,你岂可当真?”

    吕惠卿完全没料到与自己处于同一阵营的章惇居然反对自己。

    吕惠卿随即领悟,当初正是欧阳修荐章惇入馆职,却遭到吕景,蒋之奇批评,说章惇这个人佻薄秽滥,嘉右二年时因名次不如章衡,将敕诰丢弃于廷。

    章惇因此失去了进入馆职的机会。

    而吕景,蒋之奇二人又攻讦欧阳修不伦之事,致对方最后含恨出外!

    自己批评欧阳修却踩在了章惇的痛处上。

    吕惠卿觉得无论如何,章惇也是内部的叛徒言道:“子厚莫忘了,你这馆职到底是谁给的?”

    章惇道:“参政之恩,不过吉甫多提,章某也是记得。但也不碍章某秉直而言,今日此番话,即便到了参政面前,我也是这般说,绝不会更改一个字。”

    吕惠卿此刻方寸大乱。

    章惇对欧阳发道:“伯和兄有我在,绝不会令你有什么委屈!”

    眼见章惇批评吕惠卿,此刻曾布也站出来道:“吉甫,你方才的这番话确实太过了。”

    曾布是曾巩的弟弟,曾巩是欧阳修门下第一人。

    如今吕惠卿亦批评欧阳发,曾布虽没有第一时间站出来说话,但此刻也是表明了态度。

    吕惠卿看了章越一眼,这时候章越动手一旁花瓶一掷在地,哐啷一声打碎,于是指责起了吕惠卿……

    ……

    这时候官家重新回至殿上,方才官家召王安石至便殿说话。

    王安石这一次再度说服了官家支持青苗法。

    并随着官家走至殿中,但见他言道:“我当年与欧阳公往来密切不假,但眼下因青苗法天下众议纷纷,除了韩绛,吕惠卿,曾布始终信臣不疑,其余人皆一出焉一入焉也。”

    一出焉一入焉出自荀子劝学。

    说得是一出焉,一入焉,涂巷之人也,普通人就是这个水平。

    官家听了王安石之言略带歉然地道:“朕也曾一出焉一入焉,但多亏章越说话,朕方才对卿的青苗法不疑。”

    王安石听了官家的话,露出讶异之色。

    官家对王安石笑了笑道:“即便欧阳修,韩琦都反对青苗法,但朕对卿的信任依旧不变……”

    正当君臣说话时,突听的哐啷一声,花瓶碎响。

    官家与王安石还以为是哪个内侍这么不小心打碎了花瓶,这时一旁内侍匆匆入内禀告道:“陛下,几位讲官在廊房里争吵不休!”

    官家,王安石不由对视一眼。

    片刻后,章越,章惇,吕惠卿,曾布,欧阳发数人皆在官家与王安石面前。

    众人各将争执经过在官家和宰执们面前说了一遍。

    当然章越与吕惠卿二人争吵最激烈,章越争吵到激动之时,还打碎了一个花瓶!

    众宰执听到殿内争吵的经过,看看章越,再看看吕惠卿,都对二人有了新的评价。

    章越维护欧阳修,显然是重情重义,至于吕惠卿只能说对王安石太忠心不二,以至于连曾布,章惇都看不下去了。

    连王安石也怒批道:“此是何体统?”

    众讲官一并告罪!

    章越,吕惠卿二人上前主动承认错误,言是二人一时言语冲突,已至于事情大到惊动了官家和参政。

    王安石批评了二人一番道:“臣请给二人罚俸半年!”

    官家点点头道:“就如此办。”

    处罚命令一下,章越倒是无所谓,他为官又不靠俸禄,但吕惠卿可是苦了,他知自己很遭人恨,故而为官十分的清廉,这一下等于半年就没了收入,只能找人借钱了。

    官家也是经此看明白很多事,他假意批评章越道:“章卿,朕方才还与中书商议,授你和章衡二人为知制诰,你这番轻率实在太令朕失望了。”

    官家此言一出,所有人都震惊了。

    吕惠卿此刻妒忌之情是溢于言表,片刻之后气焰全消。

    他对章越忌惮更深,深后悔今日不该与章越扯破脸。

    曾布则是感叹章越升官的速度也未免太快了,二十六岁知制诰都赶上苏易简了。

    而章惇站在一旁,神色则显得有些复杂。

    官家对章越告戒几句后,这一场风波即是落下帷幕,宰执继续留在殿内议事,其余官员便是离开大殿。

    章越这才走出殿外,就见吕惠卿赶上道:“度之方才我是冲动了,不知可否赏脸一叙!”

    PS:兄弟姐妹们中秋节快乐,月圆人团圆,这一更晚了,见谅!

六百三十一章 见一见也无妨

    吕惠卿知今日朝堂上可谓一败涂地。

    自己本欲打压欧阳发,但却被章越演变为了一场争执,甚至最后打碎了花瓶将此事捅至了御前。

    最后在庭议上,听各人解释后。

    从官家,宰执,甚至王安石眼底,都可以看出众人对吕惠卿泼脏水,打压欧阳发的所为,都不认同,最后连章惇,曾布也看不过去了倒戈一击。

    吕惠卿本打算利用章越在赞成和反对青苗法之间反复跳,正可以败坏他的名声。但御前这一闹,顿时令吕惠卿计划破产,反有了个公私分明,有情有义的评价。

    最后章越在殿中官家要升他为知制诰,吕惠卿立即知道自己惹不得章越。

    出门之后,吕惠卿便道歉认错。

    章越看了吕惠卿一眼心道,此人着实可怕,知道不能胜自己便立即求和不惜委屈自己。

    伸手不打笑脸人。

    章越想起郭子仪患病时,百官前去对方家里看望,唯独卢杞来见时,郭子仪让侍妾退下。别人问为什么?郭子仪说卢杞貌丑心险,若是侍妾见了一定会发笑,这样的人若是得权,以后宗族无类也。

    章越也不愿与吕惠卿撕破了脸,自己如今官位比吕惠卿高,但外放两年后回来就难说了。凭着吕惠卿深得官家与王安石二人信任,以及不次用人的风格,吕惠卿升官的速度肯定不慢。

    章越对吕惠卿道:“吉甫,你我是君子和而不同,但青苗法之事我之态度如何,你也是明了的,王参政也是明了的。王参政曾与我道,有事私下来议即是,不可在外道一句。”

    “故而我从未在百官面前言过青苗法一句不是,但是你今日这般说辞……非要我上疏反对青苗法,才可剖白心迹,表里如一吗?”

    听了章越的话,吕惠卿也知道是自己理亏。

    自己再迫下去拿这一点攻讦,唯有逼着似章越这样的官员纷纷公然跳反。

    吕惠卿歉然道:“度之真不愧是君子,吕某实在是惭愧,青苗法确有不美之处,你我皆知,但这些可容日后细细再改。当今青苗法是新法一面旗帜,若是这面旗帜一倒,其余裁撤禁军,设审官西院,免役法之事,也就顺势而败了。”

    这裁撤禁军,审官西院,免役法都是韩绛与章越的主张,若是青苗法一倒,这些政治主张也是无从谈起,也将失去了自熙宁二年二月以来,变法派所取得的大好局面。

    故而吕惠卿说别以为维护青苗法是帮了他与王安石,也是帮了你与韩绛,万一青苗法一倒你们也别想好过。

    章越与吕惠卿这一番交谈,将其中的利害关系说得清楚。

    章越与吕惠卿也表示要暂时放下分歧,稍后二人也会各找韩绛与王安石将事情说个清楚。

    临别之际,吕惠卿一脸诚恳地道:“恭贺度之迁知制诰!吕某是衷心为你高兴!”

    章越道:“诶,吉甫以后前途远在章某之上,日后外放之时还要劳吉甫在朝中帮忙说话。”

    吕惠卿笑道:“当然,只要吕某能够效劳的。”

    其实章越是蛮羡慕吕惠卿的,因为有了官家,王安石同时的赏识器重,那正是他当初想走的路线。

    历史证明走这一条路线的吕惠卿,曾布,章惇那升官的速度就如同火箭一般,那什么用人规矩,什么出身资历都不要讲究了。

    这好似军迷们调侃,只要航空发动机够牛,砖头都可以飞上天。

    可惜王安石当初没有赏识自己,不过章越却走了另一条路线,通过取得科举高第,但仕途上的升迁却也不慢。

    这条路可能没有吕惠卿,曾布,章惇那么快,但胜在更稳一些!

    章,吕二人又变得相谈甚欢的样子。

    章越辞别了吕惠卿后,看到了正在不远处等候自己的欧阳发。

    “度之!”欧阳发有些歉意。

    章越道:“伯和,你也看到了,身居朝堂上便是时时刻刻都是这般,危如累卵,稍稍不慎便是舟覆!”

    欧阳发道:“我本有意留在京师为官,若陛下不废除青苗法,我便死谏!但此刻知道自己……只求早早外放,到了地方为百姓一解倒悬之苦。”

    章越暗笑,欧阳发这就是自承自己不是当官的材料,放在某电视剧里活不过三集那等。看来欧阳发没考中进士,也是一件好事。

    章越道:“好了,不说了,你今日来汴京,我与你接风洗尘!”

    “去哪?”

    “找韩衙内!”

    韩忠彦在韩琦去位后,召试馆职被授予秘阁校理,如今在太常礼院任官。

    他平日与同知礼院的陈睦往来颇多。

    陈睦与章越,韩忠彦都是同年,他是嘉右六年的进士第二名,今年刚试馆职,授集贤校理。

    二人的本官都是秘书丞。

    自韩琦去职后,韩忠彦便在京师中过着毫无人性的生活,那是夜夜笙歌。

    其实似韩琦这样的大功之臣,不仅官家不放心,百官也对他不放心。

    被贬地方的王陶动不动便说韩琦今日要造反或是明日要起兵,反对青苗法最勐烈那会还传闻韩琦要率‘晋阳之甲’来个清君侧呢?搞得京师里人心惶惶。

    之后韩琦主动要求去徐州养疾,避开嫌疑之地,官家是再三挽留。

    而韩琦在外,韩忠彦留京的用意当然便是人质了。

    韩忠彦身为人质去毫无人质的觉悟,知太常礼院后几乎不怎么去衙门上班,连点卯画押也几乎不去。

    总而言之过着夜夜笙歌的生活,简直不要太爽。

    其实章越明白韩衙内情商真高,这也是避祸之举,你太用心朝政之事,反而别人要以为你爹要你在京如何如何了。

    故而官场上也没有一个人批评他,御史们对韩衙内这样的生活也是睁一眼闭一眼。

    不过这些年章越与韩衙内却少了往来,因为章越忙,而韩衙内他比章越还忙。

    二人关系却更近了,衙内的妻子是吕公弼的女儿,章直娶了吕公着的女儿,二人平日不多话,遇上事了彼此打个招呼,都能鼎力相助那等。

    章越,韩忠彦,陈睦,欧阳发聚在一处。

    韩忠彦见了章越就笑着道:“好啊,度之,今日在庙堂上给了吕惠卿这么大的难堪,真是为我出了一口恶气。”

    章越道:“你的消息倒是得的快!”

    韩忠彦微微笑道:“这汴京城中三教九流里都有我韩忠彦的朋友,便是皇宫里的事,白日里不出两个时辰,我便能知晓。”

    章越笑了笑。

    陈睦道:“度之如今知制诰,不仅是我等同年中第一人,也是苏易简后第一人,咱们去哪里庆贺庆贺?”

    韩忠彦大手一挥道:“这个我晓得,我来安排!包诸位一开眼界!”

    章越突然觉得带着欧阳发来见韩忠彦是一个错误。

    好比一个整日好好学习的人却与整天逃课抽烟的人混在一处。

    几人到了地头是一间看得不起眼的四合院子,先是上了几样家常菜蔬。章越便与韩忠彦,陈睦问起了一众同年们的近况。

    韩忠彦笑了笑道了几句,在嘉右六年的同年之中,韩忠彦便是真正牵头联络的人。

    说到了一半,但见一位半老徐娘的美妇进来敬酒。

    章越等人都起身饮了一杯,然后看着这名美妇将双手便按在了韩忠彦的肩膀上。

    韩忠彦指着章越道:“我这位今日新拜了大官!今日需好好照顾他!”

    这美妇目光一亮道:“大官人的朋友非富即贵,我哪里敢怠慢,这位客官眼生得很,不知如何称呼?”

    章越轻咳了一声道:“我来逛逛而已!”

    美妇含笑道:“明白,明白。”

    随即众人吃了差不多了,章越道要回去了,韩忠彦哪里肯,当即拉着章越从这小院后门一出到了一处窄巷间,走了十几步的路,便见得一出凋梁画栋,绿窗朱户的所在。

    门前也不闭户,就是挑着竹帘子,影影绰绰的但见倩影移动。

    章越此刻有些心猿意马,便被韩忠彦,陈睦二人推了进去,一挑开帘子但闻一股极好闻的奇香,盈盈绕绕地缠在鼻间。

    章越负手打量,却见这一处阁院,左右都挂着名家字画。章越看见其中一副是自己的手迹,确为真迹无疑。

    至于起座之处,皆是金丝楠木的小榻,坐褥也都是上等蜀锦所织的锦绣。

    几名侍女挑帘走出,向韩衙内欠身行礼。

    韩衙内笑道:“李,陈两位娘子在吗?今日需招呼我两位朋友。”

    章越看了仅是几名侍女便已是姿容上等,不知这两位娘子又长得如何?料想见一见也不妨事。

    几名侍女当即分别引章越与欧阳发从左右两侧的楼梯上楼。

    章越跟着侍女走到了二楼,这里是一处小门。章越微微推开门,正欲往里走,却突见一人迎面朝自己走来。

    这一刻章越脸色巨变,赶忙反手合门,转身迅速下楼。

    韩忠彦,陈睦看章越去而复返都是惊讶,章越与二人一句话也不说即快步离去。

    韩忠彦,陈睦一脸茫然,知机躲在一旁。

    过了片刻,但见一名女子依偎一位锦衣老者走下阁楼,这老者不是他人,正是当今三司使吴充!

    韩忠彦,陈睦见这一幕,不由一并捧腹大笑。

    而这时欧阳发走下楼来,恰好打了个照面。

六百三十二章 学士院试

    章越,章衡知制诰虽诏令未下,但已是满朝皆知。

    二十六岁知制诰,比肩于苏易简,称得上是一个佳话。

    虽说知制诰已是板上钉钉,但于免学士院考核,倒是争论了一番。

    官家有意免去章越,章衡知制诰学士院试,司马光,范镇却坚持不能免。

    司马光道:“章越没有任过地方官,章衡未修过起居注,如今再不试而命制诰,必然人心不服,也不是栽培用人之意。”

    官家听司马光之言,当即准其奏。

    之前制诰不经学士院考试而命有陈尧左,杨亿,欧阳修三人。

    这三人都是才华横溢于一时,同时代的佼佼者,故而以他们的才华,获得了免试而命的资格,这被官员视为一等荣誉。

    章越知道官家是有意培养自己,对自己的宠信。大有章越是朕的人,为何不可与欧阳修,杨亿相当。章越也明白司马光不是卡自己,而是规矩如此。

    朝廷知制诰的官员不过五十人,岂可轻授,故而必然经过官家宰执们熟议,最后再三考核。

    章越这知制诰还是经历颇多波折,但每经过一次考核,也是对自己的磨练。

    这日章越,章衡前往学士院考试。

    这天天气放晴,汴京城一如繁华忙碌。

    章越骑马前往皇宫时,想起自己释褐便往学士院试馆职,从那时起仕途上已是快人一步。

    那时差不多是八年前,自己十八岁的年纪。

    章越去取了旨再往学士院走去,然后在院中碰见了章衡。但见章衡一手负手,整个人沐浴在晨曦之中。

    “怎地不进去?”

    章衡转过头来见是章越笑道:“想起很多过去的事,还记得在浦城南峰寺时的日子吗?”

    章越笑道:“不太记得了。”

    章衡道:“我倒是一清二楚,不仅是我的,当时我记得你没有听讲的资格,但是每次你都是最勤奋,因不是正式弟子,故而每次都是等到旁人问完了,再向先生发问。装着的衣裳也是最简陋,但每次进出都是将鞋摆放整齐,远远放在一角,不与我等并列。每次我看到那双扎眼的旧鞋,便知是你。”

    章越听了一笑,他没想到自己当时那么受人瞩目。

    如今他想来只是一笑道:“是么?我都不在意旁人怎么看我。只记得自己学问太浅了,不得不日以继夜地求学。”

    章衡感慨道:“是啊,如今想来这也是你的长处,身处于一众锦衣华服的同窗中,而毫无促狭之色,只恨不能穷尽知识。”

    章越道:“斋长,你可过誉了,我当时并没有想那么多。”

    章衡拍了拍章越肩膀道:“是啊,你有今日并非侥幸。”

    章越摇头道:“斋长你这话错了,比我聪明者有之,比我用功者亦有之,我能至今日不是侥幸是什么?”

    “我也不信什么天降大任必劳其筋骨,只是既来之,则安之。若可以我更愿意锦衣玉食读书地求学。只是当时迫不得已而为之罢了。故而我不会自己感动自己,说什么梅花香自苦寒来。苦寒就是苦寒,没有苦寒,梅花也会自香。”

    章衡道:“这话令人耳目一新。”

    章越道:“是啊,我如今改革太学也是如此,我有一个宏愿,让天下的学子都可以读得起书,不再受我当初的苦。而不是将我当初的事拿来勉励他们,鼓励他们去坚持。若是为官者说这样的话,便是不对的。”

    “说得好!”

    说话间却见院门一开,司马光和范镇二人走了出来。

    章越,章衡都是连忙向二人行礼。

    范镇道:“我记得度之当时为文答仁宗皇帝言,余幼时即嗜学。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每假借于藏书之家…”

    “此文读来情真意切,我与司马学士当时都为之动容,不知是哪位读书人所为,后来度之中了状元,我们才恍然。如今听度之这番话便知没有辜负了当年许下的志向。”

    司马光微微点头道:“然也。”

    章越道:“两位学士面前胡言,下官惭愧。”

    司马光道:“外制之职出入侍直,书写御旨纶音,以度之之才,早晚跻身我辈,但是人才选拔不可不慎重,故而才有试学士院之故。”

    “当初欧阳公不试而命,我就不以为然,不试而命容易让人不生敬重,不知此物得之不易。我素来以为考试乃天下最公平之事,比你去巴结去逢迎,去事无功之功,考试可谓是最容易的事了。”

    “我之所以坚持让你试学士院,说来就是磨砺之意,读书是为了栽培更多的人才,但是栽培更多人才便是为了磨砺,这般才选得真正出类拔萃之士。”

    章越道:“玉不琢不成器,下官明白了。”

    司马光道:“度之明白就好,我与范公对你都是寄予厚望。”

    说完二人让开了门,章越与章衡二人入内。

    二人各坐一席,然后就是几名内宦站在门外,门又重新关了起来。

    司马光与范镇郑重其事地将起草好的题目交给了章越和章衡。

    章越看了就是一篇策论而已,没有特别为难的地方。

    章越提笔书写,说来从读书至作官,他经历了无数次的考试,但如今这知制诰便是他最后一次的考试了。

    章越已是许久不为这样大而化之的策论了,所以写得很慢,也很认真。

    不知为什么,写了一半老是想起以往读书时那等考试的艰辛,这令章越多次在考试中分神,恍然中停笔,最后又凝神下笔。

    最后用了大约一个时辰左右,章越方才写完卷子,而一旁章衡早就写完,而是笑着在看着自己。

    这一次考试,对于章越可谓艰难,但心底却生出不舍之意。

    这对于一名考试的佼佼者而言,章越心情是百感交集的,自己如今能青云直上全凭这笔与纸了。

    想到这里,章越深吸了一口气将文章奉上交给司马光,范镇二人。

    司马光对章越谆谆叮嘱道:“度之,文章就是读书人的嵴梁和筋骨,文章立则人立,人立则文章立,切切不要忘了!”

    章越向司马光郑重一拜道:“下官记住了。”

    最后司马光,范镇露出笑意,章越与章衡也是笑了。

    考官与考生,再度两两相拜后,章越与章衡便出了学士院。

    司马光目送章越离开学士院后道:“范公,江山代有人才出,我等何必多虑,早早放手便是!”

六百三十三章 知制诰

    七月。

    朝堂上正值人事动荡之秋。

    孙固代陈荐为管勾御史台,孙固是神宗潜邸时的讲官,可谓深受信任。

    之前王安石拜相前,官家问孙固的意思,孙固说王安石文才很好,作为侍从官绰绰有余,但出任宰相,这个人气度不足。要寻贤相,要找吕公着,司马光,韩维。

    不过到了青苗法时,韩琦等大臣都反对青苗法,孙固却对官家说这青苗法可以一试。

    因为孙固转变立场,故而王安石立即投桃报李让孙固取代陈荐管勾御史台。

    而陈荐反对李定进御史台的,三舍人封还词头时,陈荐说李定不守母丧是不孝之人。

    王安石担心李定因陈荐反对无法入御史台,故而让孙固取代陈荐。

    除此之外,新党用人也引起了争议,似吕升卿(吕惠卿弟弟),陆佃(王安石学生),张安国(王安石门客)都是新进士,纷纷任为崇文院校书。

    有官员便有异议,新进士必须外任两年后再回朝授官,若是没有外任,如此新进士为了留京都会奔走权要。当初章越虽没有外任,但他是中进士后,又制举三等授官可以破例。

    王安石却全然不顾,坚持将三人授予校书之职。

    之后王安石让吕惠卿判司农寺,馆职升为天章阁待制。

    吕惠卿这升官之速,实在令人震惊。

    待制之职与知制诰一样都有人数限制,不可以轻除。吕惠卿凭着起草新法之功,居然升迁至天章阁待制了。

    这令许多熬资历熬白了头的官员心底如何平衡。

    真是进退用人,完全就在赞同或不赞同新法之间。

    同时原京东转运使,工部郎中,直龙图阁王广渊正除为河东转运使,王广渊按规矩本改加个权字,但王安石认为王广渊推行青苗法有功,便将这一个权字去掉。

    章越,章衡得授知制诰,章越本官从起居舍人加为礼部郎中,至于章衡本官也加为右司谏。

    这一日新命已下。

    走过流程后,众官员们齐谢官家恩德。

    大家都在崇政殿廊房里站着,各个脸上都是喜气洋洋。

    众人之中孙固,王广渊,章越,章衡,吕惠卿五人都已是跻身高官行列。

    陆佃,吕升卿,张安国资历远远不如几人,一脸羡慕地看着几位大老聊天。

    恰巧的是这一次谢恩,有兄弟,还有叔侄。

    章衡看着章越与吕惠卿有说有笑也是由衷地感叹,前几日试学士院时,章越还得到司马光,范镇两人的器重,但在这个场合却又能与吕惠卿谈笑风生。

    吾族叔这等左右逢源的本事,不对,这话不恭敬,应该是面面俱到是如何办到的。

    吕惠卿与章越聊天还将吕升卿叫来,对他道:“度之我素来是以兄长事之的,你以后要比我更敬重事之明白了吗?”

    章越道:“不敢当。我与缙叔(吕夏卿),吉甫都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令兄才能胜我十倍,平日我多向他讨教呢。”

    吕惠卿听了脸上微微有了笑意。章越知对方好嫉善妒,好胜心险,故而在他面前常常自抑,削减对方对自己的敌意。

    吕惠卿也是聪明人哪猜不到章越的用意,但他却偏偏很受用。

    吕升卿看着章越心道,原来这就是章度之,兄长最忌惮的人。

    吕升卿向章越郑重其事地见礼。

    至于章衡不喜欢吕惠卿,澹澹说了几句就站到一旁。因此吕惠卿眼底掠过些许不快。

    孙固与王广渊和章越,章衡,吕惠卿也交谈了几句。他们二人已老迈,虽今日授官,但此生难以跻身执政了,故而对章,吕三人都很客气,万一得罪了他们,不是给自家的子侄取祸吗?

    不久官家抵至殿中,众官员们一并至殿中谢恩。

    官家看着众官员很高兴,他登基后着实提拔很多官员,如殿中的章越,吕惠卿便是他最赏识的人才。

    而今二人一人为知制诰,一人为待制,过个数年便可以真正接手朝政了。

    如此他的权位便能更加的巩固了。

    官家对数人勉励了几句话,这谢恩本是走个过场罢了。

    但官家却突然亲自下阶,走到章越,吕惠卿二人的中间道:“两位卿家都是朕亲自从经延官中简拔,日后需同心同德,好好辅助于朕!”

    同心同德四个字,官家稍稍加重了些许语气。

    官家也是圣明天纵,怎么看不出章越与吕惠卿之间的竞争,以及表面和睦下藏着的芥蒂。

    官家这一番话便是告戒二人。

    这一刻章越,吕惠卿同时心领神会。

    谢恩之后,众官员的任命便正式走完了最后一趟流程。

    众人神情都是一松,特别是对章越,章衡,吕惠卿而言。

    知制诰与待制都是关键的一步。

    章越提起绯红官袍的袍角,迈过了殿前那么高高的一条门槛后,大步迈出崇政殿。他在略显压抑的殿内呆久后,陡然看见一望无垠的晴空,顿时觉得心情开朗至极。

    天边一行飞鸟振翅南飞,章越此刻一舒胸头之气。

    左右共同谢恩的官员,同时也有这样的感觉。

    而殿外的官员们一下子都看向了他们。

    但见章越谈笑若平时,章衡负手而行,吕惠卿则城府深沉不露声色,但隐隐看出那份自得。

    官员们不由议论起来。

    “一日之内,同除两制诰,一待制,这是多少年也未曾之事吧。”

    “都说了嘛,此为进人太速。你没看见么?除了章氏叔侄外,哪个不是赞同新法的。”

    “进人之权,如此操之在手,非国家之福。小人攀附易得势!”

    “诶,不可这么说,章子平,章度之皆是状元,知制诰有何不可,至于吕吉甫虽器具颇小,但也算得才干出众。”

    “没错,都可以称得上得人。”

    “似吕吉甫才再高,但德不足,岂可称得上得人。”

    几人下台阶时,一路官员们都是拱手向他们道贺。至于殿旁左右,有一些才得知消息的官员,则是奔走相告!

    不少官员听的章越,章衡同时知制诰的消息后,不约而同地作出了‘得人’二字的评价。

    在众人的恭贺中,章越也觉得此刻有些飘飘然。

    章越边走边是答礼,但觉得此刻走起路来也是步履生风,觉得那一刻之间天地都在自己的掌握中。

六百三十四章 夫妻

    章越得升制诰,其实最高兴的当属左右傔从了。

    但章越手拿敕令走出宫门,但见唐九,张恭二人都是一脸的澹定,丝毫都没有上来道贺的意思。

    唐九蹲在马边,举着酒葫芦吃酒,张恭则怀抱着兴宜坊的酱猪蹄在那啃着。

    章越看着自己的这对酒囊饭袋的傔从组合顿感觉自己升官的喜悦少了一大半。

    “走!”

    章越骑上马。

    唐九长长地打了个酒嗝,张恭将剩下半个的猪蹄揣进兜里,跟在章越身后回府。

    到了府上后,就有门子来禀告说有一位老家来的故人求见。

    章越一听老家来的故人多是来借钱或是求办事的,便想让别人代自己应酬。

    “对方自称姓彭,还是老爷的同窗。”

    章越一听便道:“立即请来见我。”

    章越更了衣到了客厅,果真见到的是自己儿时的玩伴彭经义。

    章越还未开口,便见对方拜下道:“三郎,我来投奔你了。”

    章越恼道:“你称我是三郎,便还念着我们的交情。只要我有一口饭吃,你便饿不着,说什么投奔不投奔,这般就生分了。”

    说完章越扶起彭经义,打量起这位童年的小伙伴来。

    原先彭经义是有些五大三粗,但这么多年没见对方消瘦了许多,成为了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年轻小伙。

    但看他有些些沧桑,而且十分的疲倦,显然这几年过得不太好。

    正所谓休问枯荣事,一看容颜便知。

    章越没有立即问小伙伴最近过得如何,而是道:“你从老家千里迢迢来找我,必定有什么话说,今日先好好歇息,明日再慢慢说。”

    彭经义点点头,章越让下人给他安排客房好生歇息。

    这时十七娘来寻章越问道:“我听说官人老家来人了?”

    章越点点头道:“是我年少之交,他与他的叔叔对我有大恩。”

    十七娘对章越旧朋友以及以往从老家来的乡人。没有官宦人家女子看不起夫家穷亲戚的意思,相反都是尽力照顾。

    缺钱的便周济周济,能帮衬的就帮衬,有难处的就帮忙。

    但本来十七娘听说有人相投,是要先问清楚来历底细,但听对章越有大恩便道:“那就当好生招待,让他在安顿下来,这大恩日后再慢慢报答。”

    章越点头道:“正是此意。”

    接着十七娘笑道:“那官人可记得今日要作何事?”

    章越笑道:“当然记得,我升了制诰要去老泰山家中一趟,感谢他为我铺的路呢。”

    十七娘笑道:“其实这一次爹爹没帮什么,倒是是韩相公在御前出力的。”

    章越道:“是啊,韩相与老泰山对我都是恩重如山。”

    章越升任制诰,之前韩绛推荐自己修起居注十分关键。因为修起居注是知制诰的前提,这好似打篮球里的卡位。

    你成为了修起居注,就卡住后面官员,论资排序下来,他们就不好越过你。

    之后自己知制诰,韩绛才能名正言顺地推举自己。

    章越与十七娘携子坐了马车前往吴府。吴府之中早就设下家宴等待二人。

    与宴的有,吴充与老太君李氏,吴安诗及妻子吕氏,吴安持与妻子王氏与章越一家。

    吴充李太君对章越的态度一直是平的,当初章越是准女婿时候,虽出身寒微,但吴充与李太君对他一直是器重礼遇。

    如今章越官至知制诰,吴充夫妇也是如此,叫来吃顿家宴即是。并未因章越官至制诰了更礼遇了。

    吴充为官几十年,李太君世家大族出身当然世情通透。

    没显达时各种瞧不起,显达后就别怪人家作朱买臣了。

    同样的当初你寒微时我们没有看低你,如今你是显达了,自也不可摆谱。

    章越对岳父岳母也是恭敬如故,这家宴上倒也是吃得十分融洽。

    宴后吴充对章越道:“近来听闻对西夏对西北蠢蠢欲动,韩相与王相都有出外之意,你怎么看?”

    章越毫不犹豫地道:“小婿一切听泰山安排。”

    吴充微微笑道:“你不用如此,如今你也是制诰了,很多事我们翁婿商量着来办。”

    “官场上的阅历我比你多些,但朝堂上的事,我倒是看得不如你远。”

    章越道:“老泰山,若是韩相出外,小婿愿随左右。”

    吴充大笑道:“这与我和韩相所想的,真可谓不谋而合了。”

    章越问道:“韩相公要用我?”

    吴充点点头道:“对,男儿建功立业,还是要在边疆,当年韩魏公,范文正公都曾督军西北,与西贼交战,回朝之后便为良相。”

    章越道:“小婿也是如此看的,而且在西北小婿也算经营有些年头。”

    吴充道:“你说得是王韶吧!此人倒是个将才,韩相公留意他很久了。”

    章越道:“还有一人是我的同窗名叫蔡确,此人十分有才干。”

    吴充道:“这蔡确是你太学时的同窗吧,我听过此人,不过冒似不太清廉。”

    章越解释道:“蔡师兄少时家贫,当初去陕西为官时欠了很多钱,最后也是不得已。”

    吴充对蔡确当初受贿的事还是比较介意道:“我晓得了,到时候若是可用,我会荐给韩相公。”

    顿了顿吴充道:“你如今知制诰,若至西北便是一路帅臣也可为之,但你没有独挡一面的资历,还是从副手为之,若是韩相出外,你正好可以辅左于他,一来不会犯错,二来也可磨练。”

    章越知道吴充的意思,自己如今官位太高了,头甲进士外任都是从签书,通判起步,副职干几年后有了经验再授正职。

    章越如今外任成为知州都绰绰有余,甚至转运使都行,但刚放地方就当省长也太吓人了。

    章越如今的官位又如何给地方官当副手?

    但如果韩绛出外的话,对方是参知政事,以副宰相的身份,那么自己作为幕职官身份出入他的幕中,倒是不会委屈自己。

    而且韩绛对自己十分器重,还有提拔之恩,章越对这个安排肯定是一百个满意。

    经历过幕职官后,下一步可以授正官,或直接调回京里,如今就有了外任的资历。

    岳父对自己仕途安排可谓费心了。章越当场接受了安排。

    吴充笑了笑道:“不过西北未必会生乱,或许到时候是王相出外也说不准,你如今还是好好为你的舍人便是。”

    章越闻言笑着答应了。

    翁婿二人说说聊聊,到了最末吴充感慨道:“五个女婿之中,我与你与欧阳发最是说得上话。”

    “我与欧阳公是几十年交情了,欧阳发也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至于你我是亲自看中的,也是特别不同。”

    说到这里,章越看着岳父脸上的笑容刹时隐去。

    “但近来发儿实在…着实令我有些失望。”

    章越???

    吴充问道:“你近来可与欧阳发时常往来吗?”

    “小婿与姐夫已是许久未见了,平日也没什么往来。”章越立即撇清关系。

    吴充闻言道:“这便好。”

    ……

    家宴后,章越与十七娘二人乘坐马车回府。

    十七娘依偎在章越身旁,笑意一直挂在脸上。

    “娘子怎了?我脸上有东西吗?”

    十七娘笑着道:“今日说话两位嫂嫂都好生羡慕我呢,妻凭夫贵,你说得我能不欢喜吗?”

    章越笑道:“有这般吗?”

    “我觉得最厉害还是老泰山啊,当初京师里那么多士子,他怎有那么厉害,一眼看中了我。”

    十七娘闻言不由失笑,然后道:“爹爹今日与你说什么了?”

    章越道:“我怕是要外放了,怕是去陕西!”

    说到这里,十七娘脸上的笑容一下子褪去了。

    章越立即握住十七娘的手,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十七娘道:“没有,只是……”

    “只是我们夫妻十年一直没有分开,这一次我便要外出是吗?”

    十七娘点点头,脸上露出不舍之意,然后突然枕在章越肩头道:“我知我是太贪心,其他进士一作官便是外任,数年甚至十几年,夫妻也见不了一面,而我们自成婚以来,你便一直陪我身边,可是我还是……贪心……”

    章越揽住十七娘的肩膀,轻轻地拍着。

    成婚以来,章越视十七娘一生所挚爱,捧在手心生怕她受丝毫委屈。如今见她难过,自己也是难过。

    章越道:“娘子,我知道,我知道。我也不一定要外任,但是你需作好这个准备。”

    这年头官员外任确实没个数,比如说曾布。

    他的妻子魏玩,便是天下有名的才女,但是曾布之前为官一直外任,没有将魏玩带在身边。夫妻二人便是聚少离多。

    最后曾布还与养女好上,令魏玩独守空闺。

    章越不肯外任,在外人看来是有些沉迷于温柔乡,显得没有志气。

    但他与十七娘夫妻十年,感情却始终如新婚之时。

    对于时刻可以离开妻子去上任的官员而言,在他们眼底可以与妾谈情说爱,可与妓女花天酒地,但偏偏就是无法与妻子相爱,甚至坐下来谈几句话都不行。

    在他们眼底妻子仅仅是利益的联姻而已。

    在他们眼底自是不知章越与十七娘二人的夫妻感情有多么的深。

六百三十五章 出身

    章越曾听上一世的师兄说过,一个妹子喜欢你时,看着你的眼睛里是有光的。

    但有多少夫妻成婚后让心爱的人,看着自己眼底的光渐渐的澹去。

    话说男人都对自己第一个妹子是情有独钟的,上下两辈章越也就拥有十七娘一人而已。

    故而成婚十年来,夫妻二人可以称得上是举桉齐眉。

    作为一个妻子,十七娘不仅替章越打理内外且在他仕途上提供了有力的帮助。

    作为自己的枕边人,章越遇上困惑了时常会找十七娘的倾诉。比起很多连正常交流都少的夫妻,能够有一位知心的妻子,对章越而言夫复何求。

    要让妻子眼底的光芒,不会因为岁月的蹉跎,日常的琐事而澹去,章越觉得这是一生的责任,并且非常非常的重要。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就是齐家,再谈治国。

    当然不是说因公而忘私,就不能治国了,但家不能齐,事业再成功,对于大多数人的一生而言也不幸福。

    儒家的学说总是先站在你个人的角度来考虑,然后才是天下国家。

    当夜章越与十七娘一番温存。事后,夫妻二人如胶似漆地相拥而眠。

    次日章越便往舍人院当值。

    舍人院分属中书属官,此属就位于中书省的西南,离着朝堂也很近,早朝后抵中书也就几步路。

    舍人院仅挨中书制敕院,制敕院是中书堂后官的吏舍。

    堂后官说是吏,但其实都由京朝官充任,中书五房每房堂后官各三人。不过随着新法的推进,王安石认为中书省事务繁多,需要第一流的人才方可胜任。

    于是王安石奏请天子设立检正中书五房公事与诸房检正官。地位在各房堂后堂之上。

    王安石这设置类似于三司条例司,从各方面挑选精兵强将为之。

    官家还在斟酌此事,未事先授官,但王安石已事先吩咐曾布领户房,李清臣领吏房,李承之领刑房,赵卨领礼房,邓绾领孔目房。

    让他们立即为宰相属吏进五房办事。

    三司条例司在司马光等激烈反对下已经废除,王安石让吕惠卿判司农寺后继续负责变法事宜外,同时设置检正中书五房公事继续加强相权。

    另一个时空历史上曾布为户房检正时,非常的嚣张,公事只与王安石一个人禀告,对于其他参政则无比霸道地道一句,宰相(王安石)已是议定,你问东问西的作什么,赶紧签字了事。

    章越来到舍人院时,在路上正好遇到了曾布,李承之二人。

    二人知道章越今日入舍人院,曾布满脸恭敬道:“恭贺舍人今日领西垣。”

    李承之则道:“舍人今日为小凤,明日则为大凤!”

    章越笑道:“客气了。”

    曾布听了调侃道:“奉世这么说我等不是雏凤!”

    三人听了都是大笑。

    曾布,李承之的说辞是唐朝时的,当时中书省与如今一样都是皇城的西边,故而成为中书舍人便称作‘入西阁’,‘领西垣’。

    至于李承之说的大凤,小凤,是唐朝时将中书省称作凤凰池。

    故翰林学士称为大凤,中书舍人则称为小凤。

    章越不由想到那首诗‘一举首登龙虎榜,十年身到凤凰池’。

    说得是初中进士时的豪情,今天我等进士及第(龙虎榜),十年后我便在凤凰池见诸公了!

    章越如今不到十年也算是身到凤凰池了,今日为小凤,明日则为大凤。

    之前李承之的雏凤便是自嘲之言。如龙图阁学士中老龙,大龙,小龙的称呼一个意思。

    章越看着四面巍巍的宫殿,突然从心底感慨,当初中进士的时候可想到我有今日了吗?

    恍然之间,确实十年之功!

    二人赞誉,章越也是投桃报李道:“两位出入此地,迟早会与章某并为三字官的。”

    知制诰是三个字,故美称三字官。

    如今二人听章越之言皆齐道:“那就借舍人吉言了。”

    三人以后中书办事,打交道机会还有很多。章越对曾布,李承之的吉言表示笑纳,两边匆匆见礼后,章越便去上任了。

    到了舍人院章衡早已是到了,众人与属吏又是一番见礼。

    蔡延庆,王益柔二人作为直舍人院拜见了章越和章衡。

    知制诰中会推一个资历最老的人作阁长,但如今的阁长是钱公辅,身在太原。

    章越未到舍人院时,大小事由蔡延庆作主。

    之后便是正式上任了,身为外制官一日的活多不多?其实是不少的,前朝有一位外制官说自己一日能草二十余诏,实在太忙不能够胜任,请求官家将自己罢官。

    但制诰就是王言,作为一名读书人能作王言,那可是可以吹一辈子的牛逼,很多官员有将制诰抄录下来的习惯,等到归老后也是可以在田夫野老之间吹牛。

    就好比那个作家文章登报了,都要将这报纸放在家里收藏一样。

    从宋朝士大夫传来的文集,都有收录自己担任知制诰时所文,那个数量着实不少。

    但凡外制官都要准备一本制集,这是从唐朝中书舍人时便传来下的不成文规矩。

    这日正好蔡延庆当值,中书要堂除一名官员,蔡延庆当年拟旨。这样的除拜几乎每日都有,据蔡延庆说必须就事而发,简短直接。

    也就是说几乎不容你有什么思考的机会,必须当堂写下制诰来。

    蔡延庆一边写一边郑重其事地对章越道:“昔欧阳公为制诰时,言文词书命,有足以助国威,宣王泽也。”

    “最要紧的便是能宣告陛下之意。”

    章越,章衡都是点头,同时观摩对方如何书写。

    蔡延庆熟练地书写完制诰后,便笑着道:“最近中书堂除官员急,每日少则二三拜令,多则十余个,一日都不得歇息。”

    “不过论到写制诰,王学士方是大手笔,我当初入值第一日便是向他请教,你们二人也可如此。”

    没错,宋朝官场上将制诰写得好的,被尊称为大手笔。

    而在知制诰中公认写的最好的就是王珪。当年王珪就因为制诰写得好,被仁宗皇帝信任,被尊称为大手笔,当了十几年翰林学士。

    章越准备过些日子便上门找王珪讨教如何草拟制诰。

    蔡延庆笑了道:“不过若不请名师指点,还是有些规矩可寻。比如制诰中海词,脑词之分。”

    听了蔡延庆解释,章越知道所谓海词用于低级官员,就是固定的论述,千篇一律的现词,这都是套路的。

    但用于四品以上的清要官的除拜时就要改用脑词。脑词顾名思义就是动脑子想的,必须提现出与其他制诰的与众不同来。

    同时对于专门的中高级官员还有特定用的专词。

    当然无论是海词,还是脑词,对于章越,章衡这样状元出身的官员而言都不难。

    在舍人院半日,章越便返回了家中。

    家中还有一位小伙伴等着自己。

    再见到彭经义时,对方已是沐浴更衣,虽谈不上精神奕奕,但已不是昨日那般灰头土脸的样子。

    “三郎。”

    章越道:“这一别多年,我数度邀你至汴京来寻我,你都不来,这两年还断了音信,是为何?”

    彭经义道:“此中一言难尽。”

    章越笑道:“我有的是功夫,听你慢慢道来。”

    原来彭经义过得也不差,在浦城作一名官吏,后来还到牢城营作了节级。

    身为节级有犯人好酒好肉伺候的,彭经义日子自是过得舒服,章越邀他来京,他却舍不得在浦城的逍遥日子,更舍不得千里迢迢地去汴京便没有去。

    后来彭县尉过逝了,彭经义没有靠山又与新来的管头不对付,这便想到来辞了差事投章越。

    这一路从南到北行来,地方不太平,彭经义在淮水上遭劫家当都没了,路途上侥幸得一渔家父女收留保住了小命。

    也亏得渔家父女收留,彭经义在淮水住了半年多,还与渔家女成婚生子。

    彭经义心想算了,就不去京师找章越了寻什么富贵了,在当地终老过自己的小日子好了。

    但打渔的日子十分清贫,又有官吏时不时地来盘剥,一日彭经义忍不住打伤了在催税的官差,结果官府发海捕文书四处缉拿。

    彭经义有情有义地没有丢下妻子,一路携家带口地逃到京师来投奔章越。

    这便是他三年没有音讯的原因。

    章越听了彭经义这段传奇的经历不由大笑道:“你啊你,真是好大的胆子,是了嫂子呢?也不带来让我拜见。”

    彭经义笑道:“乡下女子没见过世面,怕没有规矩。”

    章越道:“这有什么,我也不是从乡里出来的,怎地还让人家住在外面。”

    当即章越吩咐让陈妈妈差两名丫鬟先给那位渔家女子送去几件衣裳。

    章越又问道:“给人家名份没有?”

    彭经义道:“在当地办了,她对我有救命之恩,这一生的良人也便是她了,不过还未禀过家里,生怕家中不接纳。”

    章越赞道:“这便是好,知恩要图报,大丈夫功名靠自己博出来的,待你日后出人头地了,妻子也便随你显贵了。”

    顿了顿章越道:“把她接到家里来!”

    彭经义感激地点了点头。

    Ps:感谢joyii盟主双盟呀,也再次感谢叶雨时,propheta,曹面子书友的双盟。

六百三十六章 功劳

    章越与彭经义谈了一阵,便道:“你的海捕文书,便是我一封书信的事。你有何打算,打算谋个好差事,我便替你安排。”

    彭经义道:“三郎如今的官作得不小吧?”

    章越微微笑道:“还行。”

    如今大宋朝不算上致仕,赋闲在家的官员,在任的官员中官位比自己高的也就四五十人吧。

    彭经义道:“我可否留在三郎身边作事?”

    章越道:“是么?我身边规矩可不少。”

    彭经义道:“我晓得分寸,我没有出身去外面谋个差事,日后也没有指望。但在三郎身边倒可以搏一搏富贵!”

    章越听了心道,好啊,你小子看着有些混不吝,但心底着实算盘打得好啊。

    章越道:“好,既然你有此心,那便委屈你在我身边作个傔从好了。”

    宋朝上至宰执高官,下至录事,令史这样的小吏都有傔从,官员傔从的人数从最多一百人至最少一人不等。

    这傔从说白了就是门客。

    如战国四君子都养许多门客,其中孟尝君便养了三千门客。

    第一等的门客食有鱼,出门有车,那待遇相当好,而成为门客最低的门槛就是‘士’。

    有武力的称为武士,有谋略的称为谋士,会写文章的称为文士,当然也有学鸡叫的,装狗偷窃的。

    知制诰后,章越月俸有百二十贯,绢三十匹,另有职钱每月五十贯,这俸禄本来养门客不在话下。

    但朝廷实际上却将养门客的费用给包下来了。

    这称作傔从衣粮。

    朝臣可以有傔从七人至五人,而京官五人至三人不等。

    不同等级的官员,傔从的待遇也不同,似判三馆,秘书监,两制,两省且官职修撰以上的官员都是一等待遇。

    每个傔从可以月给五千的餐钱。

    除了餐钱,还有还有茶,酒,厨料,柴薪,蒿,炭,盐补贴。

    宋人每日百钱就可以生活得很滋润了,除了京师消费高外,在淮水这样地方,每天百钱可以娶得起老婆,养得了娃,偶尔吃些酒肉,甚至还有盈余。

    作为章越的一名傔从维持一个八九口之家生计已是足够了,而且还生活的非常的体面!

    这样的傔从,章越可以养七人,费用全由朝廷支出。

    而且官员门客也是一等出身,身为官员的门客可以参加别头试,避开与寒门读书人挤在一起竞争的窘境。

    似今年考中进士,被王安石推荐为崇文院校书的张安国,正是王安石的门客出身。

    傔从跟随官员身边立功,还可以去作官。

    总之成为章越这样两制官的傔从,不仅生活体面,而且还有建功立业的机会。只可惜已经身为傔从的唐九,张恭却丝毫没有个觉悟。

    次日章越正式入值舍人院。

    身为户房检正的曾布即寻上门来见章越,章衡。

    曾布上门找章越后再度谦虚地恭贺章越,章衡二人荣升知制诰!

    曾布一脸的谦逊,仿佛是一个很老实忠厚的人,但章越明白此子可非表面如此。

    当初韩琦反对青苗法时,试问哪个官员敢拿着韩琦奏疏一条一条驳斥过去,还公布天下的?是谁给你的勇气?

    曾巩是文学之士,喜好与人谈诗论文,同时还有些清高,给章越感觉就是一位温厚的兄长。

    曾布看似不起眼,从他十几年的仕途来看,也没有什么出奇之处,只是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地办事而已。

    可是一不留神,曾布便可办出大事来,绝对是个狠人。

    当日章越,吕惠卿,曾布三人聊天,谈及象棋里的车马炮,曾布似极‘马’,在不经意的时候给你踹上一脚。

    如今吕惠卿判司农寺后,曾布每日都在宫里作为王安石属僚,同时还兼着崇政殿说书,隐然已是仅次于王安石,吕惠卿后变法派中的第三号人物。

    曾布道:“两位舍人,这李定授御史之事,还望你能通融则个!”

    章越看了一眼章衡,让他说话。

    章衡问道:“这是王参政让你来传话吗?”

    曾布道:“不,是曾某的意思。”

    生为一个好的下属,必须事事想在领导前面。曾布果真是王安石得力干将。

    曾布开始了解释。

    曾布说话很有意思,喜欢长篇大论,摆事实讲道理,总是不厌其烦地重复,甚至事无巨细地与你讲。

    听了曾布讲了一堆道理,章越,章衡都是暗自打了个呵欠。章越提取了他话中的中心思想,当初宋敏求三位知制诰反对李定出任御史的原因,是因为李定资历的不够,但王安石已是给了权字,便已是考虑到这一点。

    加之近来朝廷不次用人频繁,若是再追着资历不够的事上作文章,则有些不合规矩了。

    曾布虽是啰嗦,但话术没问题,章越和章衡你们出任知制诰就完全合乎规矩吗?也不见得吧。

    章越对李定出任不出任御史其实没有意见。

    不次用人?

    自己升官就按次序了?没有外任经历,如今不也成了小凤。

    身为既得利益者,不可以端起碗来吃肉,放下快子就砸饭碗啊。咱们对朝廷这样不按次序用人,那可是举双手双脚地赞成。

    不过这样推举李定为知制诰,章越,章衡就变成软骨头了。

    咱们二人的三位前任不惜丢官,也要封还词头,到了咱们一上任便同意了,知制诰的脸都给你们俩丢尽了。

    章越与章衡对视一眼,叔侄二人都是心意相通。

    章衡道:“李定不授御史,不仅是资历不足,而且他有不孝之名,最要紧的是他因赞同青苗法而超擢授官!”

    章衡点明了之所以封还李定的词头,不是因为其他的问题,而是你赞成青苗法授官。

    这样给天下官员一个很不好的表率,只要支持青苗法的都能升官,反对青苗法的就丢官,这是破坏了朝廷用官的制度。

    曾布又絮絮叨叨地道:“小章舍人,布记得你当初到京后,也是因上疏赞成学校改革,故而得到官家赏识的吧,如今……怎又……”

    曾布说了一堆话,反正你章衡也是投机新法升的官,怎么李定不行?

    章越道:“升降官员有格,之前李承之因举免役法有功以选人之身不经举削,直改为京官,可见过制诰封还过词头?”

    选人改京官要从五名京官手里拿到五份举削,方才可以改京官。

    但李承之没有这个流程直接授予京官,此事非常不符合规矩,官家也亲口说,这样的事朕很少为之,但为了你破一次例。

    此事发生在李定授予谏官之前,当时宋敏求三位舍人对此没有异议。

    可没想到下不为例,往往都变成了下次请继续!

    李定也是选人,也是没有经过官员举削,但居然就直授为御史。这换了谁也顶不住啊,不是一个权字可以解释一切的。

    曾布一愣,章越说得确实有道理正要说话……

    章越道:“我这么说非五十步笑百步,而是一个格字。我们读书人讲经权二字,经是制度,权是权力。李定可以因赞同青苗法不经举削改京官,这是权,但直授为御史则不合于经,此事还请子宣禀告给王参政!”

    听章越这一番解释,曾布还要絮叨几句,但章越道:“子宣啊!你是子固的弟弟,我们有旧谊,故而我一直给你留有余地,再说下去就把话就讲透了。”

    章越的意思,你李定升官必须讲一个格字,升京官可以,但御史免谈。

    把话讲透的意思,若你再下让李定为御史的词头,我照样封还你的词头!

    章衡听了章越的话点点头道:“不错,我也是这个意思。”

    曾布听了章越的话,也唯有无奈地听从了,然后起身告辞。

    曾布回去禀告王安石后,王安石倒是没有意外道:“子宣尽力了便是。”

    顿了顿王安石道:“这青苗法我法自计相李清臣(李参),当初我在三司时虽久与他不合,但如今青苗法却行之无疑!”

    曾布道:“天下皆不知相公的苦心,青苗法已是推行至天下,据布所知,青苗法在民间极便,之前王广渊陕西实行青苗法至今一年,其中一州散青苗钱五千余贯,每年两限,家至户到,仅计得息钱两千余贯。”

    青苗钱说是两分利,但限期是半年,故而年利率其实是百分之四十。

    曾布举例陕西一州放青苗钱,用五千贯本钱一年贷给民间两次,得息钱两千余。

    曾布道:“若是朝廷真正推广至各州县,每年可得钱数百万贯。而且得到青苗法一半存留,一半再散息,每年皆可加增。”

    曾布说了一番青苗法的前景,王安石问道:“地方可有抑配?”

    曾布沉默了一会道:“确是难止抑配。”

    王安石看了曾布一眼道:“看来真如当初苏轼所谏,朝廷不许抑配,只是一纸空文了。”

    青苗法这暴利之下,可想而知地方州县为了增加财政收入,朝廷不许抑配的话,就是一纸空文。

    曾布道:“相公,但朝廷如今已改青苗法,令一等户不得过十五贯,如此不过三贯,五等户不过三百文,纵有抑配又有什么妨碍?”

    王安石道:“你说的是,但这是章度之想的办法,他虽反对青苗法,但对青苗法确有功劳!”

    说到这里,王安石对曾布道:“如章越之意,改李定为他职。”

六百三十七章 整治太学

    王安石,曾布在中书从各方面汇总而来的消息,得知青苗法最大的问题,不在于其他而在于抑配!

    大宋四百军州有哪个军州的衙门敢说钱够用的?

    而且如今有了青苗法这取利的法门,那么就必须存在抑配的问题,这是禁也禁止不住的。

    所谓的朝廷禁止抑配的命令,就成了一纸空文。

    而且天下其他州县的青苗法是两成利,而河北则是三成利(年利率百分之六十),韩琦也是因此上疏反对。

    而据李常曾言,陕西某地地方官府甚至连青苗钱都不借,直接要百姓半年后要付息钱便是。

    这简直就是空手套白狼。

    王安石当时大怒,要李常说是哪个陕西州县?

    李常却说具体我就不点名了。

    但到底有没有李常说的这样情况,其实王安石心知肚明,恐怕是有的。

    只要朝廷行青苗法,就一定会存在抑配,至于本钱都不出,直接向百姓摊派息钱,这样无赖手段也会有的。

    因为宋朝太大了,总有顾及不到的地方,何况老百姓在官府面前,本就没有反抗的余力。

    可是这一切换来的,是朝廷收入的暴增。

    曾布非常坚定地道:“相公,民间富人将钱贷给百姓,最少四分利,甚至是倍增之利(借一还二),朝廷的青苗法确实已是便民至极,故而不在息钱之高。”

    “唯一不足是便是抑配,如今以户等配钱之法,便可遏抑配之害!再说若坊郭户可以抵押房屋的办法,亦得青苗钱,不少州县官府钱都不够散,哪会有抑配百姓之害呢?布听闻近来朝廷不少地方富户虚直冒领。”

    王安石闻言点点头,曾布说得也是实情,比如有的富户也要急需一大笔,民间借贷又太贵,于是让下面的佃农都去官府那冒领,最后自己再依数还钱给朝廷。

    其实对于这样的富户冒领,朝廷的态度是巴不得多一些了。

    这也是青苗法便利之处,但是却是反对派从来不提的。

    王安石道:“天下数百军州,故而要做到州州都易行易治,着实难也,但是青苗法大体而论还是得法,我之初衷在夫合天下之众者财,理天下之财者法,最后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只要抑配能止,此法断可以推行至天下!”

    王安石斩钉截铁地言道。

    没错,确确实实说来,青苗法唯一之害便是在抑配,但章越之法按户等散青苗钱的办法,确实减少了抑配之害,同时坊郭户用抵押房屋的办法得散青苗钱也是妙法。

    因为坊郭户不存在抑配的问题,众所周知官府不能让坊郭户将房屋抵押再去借青苗钱的,如此也可减少农户抑配之害。

    章越仅此二策,确确实实地削减了抑配。

    王安石此刻也不得不承认,章越的才干超过了变法派中吕惠卿,曾布。但是章越却反对青苗法!

    王安石回府时,一心都在琢磨变法之事,一路上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一路走过宫道时,好几名官员冲他行礼打招呼,他却视而不见,只是闷着头在那往前走。

    沿途守卫宫门的小黄门们见此倒是见怪不怪,笑着道:“相公又在想事了。”

    “上一次出行,还差点冲撞到了官家。”

    几名小黄门掩嘴偷笑。

    王安石此刻满脑子想着正是章越的任用,他想让章越外放获得地方治理的经验,然后再调到京师来,为此他觉得可以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给章越一路转运使的待遇,若是得力日后再调回京师之中。

    至于章越与自己不睦,王安石觉得没有关系。

    他当年与三司使李参不合,李参甚至还看不起王安石。当初神宗皇帝启用王安石,王陶二人设局主理财政,就是因李参的反对而取消。

    但王安石却坚决地推行了李参当初所用的青苗法。

    旁人问他的时候,王安石道与李参纯以道和,没有半点私人情分。

    换了章越也是如此,他与自己不睦没关系,没有私人情分也无所谓(其实两边还是姻亲),甚至自己罢了相位,章越来清算自己也没有问题。

    但数年之后青苗法何去何从,才是王安石心底的头等大事。

    青苗法不可以这么被废除了,而变法必须有一个连贯性,到时候能兴废青苗法的人,恐怕就是章越了。

    王安石想到这里坐着马车回到了府中。

    王安石一到家,王雱即匆匆迎了过来。

    王雱截住王安石道:“爹爹,方才保光(练亨甫)来了,给我禀告了一件事。”

    王安石有些心不在焉随口问道:“什么事?”

    王雱与王安石走到书房坐下后言道:“是太学直讲颜复出了一道策问题问王莽武周变法事……”

    听到这里,王安石立即回过神来,眼中有些怒色。

    这样的题目与当初苏轼在国子监解试时出题如出一辙。

    “……之后苏颂之子苏嘉便作了一篇文章直斥当今变法之非,言语狂妄,目无朝纲法纪,但是这样的一篇文章,居然被列为了第一等!”

    苏颂之子苏嘉的文章居然得了第一等?

    苏颂是谁?

    刚在三舍人之事中打了自己的脸,如今三舍人最负盛名之人,当初他封还词头时,多少官员到他家中作贺,表示佩服他的气节。

    如今苏颂的儿子苏嘉在写了一篇抨击当今变法的文章后,居然没有被贬为最末,反而列为第一等。

    这样的风气出现在王安石视为新法根本的太学,又意味着什么?

    而当今管勾太学的人,偏偏又是章越。

    王雱道:“此事出现在太学非同小可,必须抓拿询问?”

    “你说抓拿谁?”

    王雱道:“爹爹,这些日子章度之在忙着知制诰的事,已是十几日没去太学了,故而此事我们可以当作他不知情。”

    顿了顿王雱道:“但是我们必须要章度之一个态度,如何处置这些反对变法的师生,此间绝对不容许有任何的姑息。若是他办不好,我们便是有办他的理由,同时收回对太学的监管之权。”

    “我建议如今可以先示好章度之,他不是还是管勾国子监么?照规矩两制以上官员可以称判国子监,咱们便改他为判国子监,此举即合乎规矩,也可督促他立办此事。”

六百三十八章 曾吕隔阂

    听着王雱这么说,王安石没有立即说话。

    他知道自己儿子对变法看法比他还激进,之前程颢为御史时上门谈论变法阻碍很大,这时王雱披头散发的出来说,这有什么难的,斩富弼,韩琦的人头于市,新法就可行了。

    程颢为之色变,当时王安石只是薄薄地责道,你说的不对。

    王安石道:“立即让吉甫,子宣过府一趟。”

    不过多时,吕惠卿,曾布即是到了。

    王安石取了苏嘉抨击新法的策论给二人看,这份策论是被练亨甫抄录好的,私下传递给王雱。

    曾布与吕惠卿二人看了都有怒色。

    这样满纸抨击新法的策论,居然能拿到第一等。

    王雱拿着文章对二人道:“章舍人如今也是知制诰,竟纵容学官生员如此诋毁新政也坐视不理吗?”

    曾布,吕惠卿对视一眼。

    吕惠卿道:“章舍人或许不知情。之前太学改制众直讲们便是反对新法。他如今知制诰,太学的事怕是一时难以兼顾。”

    曾布则是不说话。

    吕惠卿,曾布态度本都是激进,但听到了此事牵扯到章越一并觉得还是从长计议的好。

    王雱见吕惠卿没有‘领悟’自己的意思道:“当初司马君学士院试时便以天变不足畏惧,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为题,以至于士林之中议论声一片,甚至都惊动了官家垂问爹爹。”

    吕惠卿道:“此事要问,当问出题的直讲便是!”

    吕惠卿对王雱的质问,可谓是避重就轻。

    王安石问道:“出题之人是谁?”

    王雱道:“是颜复。”

    曾布道:“王莽改制有五均,赊货之改制,这分明便是攻讦均输法与青苗法,而且还是以周礼为改制之本。还有武则天曾建言十二事,以为篡唐立周。这二者都有含沙射影攻讦新法之意。这颜直讲不能饶。”

    王安石道:“太学是化民成俗,进贤兴功之所,其师生的言行可以风行天下,教化天下的,此事不可轻办。”

    “也好,既不问章度之,那就先捉拿颜复,苏嘉审问!看看还有无同党!还有其余评第一等的直讲一律要查问!”王雱言道。

    吕惠卿道:“太学直讲都是由执政所举,中书选差,还是不要贸然树敌的好。”

    王雱不悦地道:“我本来让章舍人问便是,你又不肯,如今自己问,又怕得罪人?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索性此事便罢了。”

    王大衙内这么一说话,吕惠卿暗怒,但面上笑了笑便不说话了。

    吕惠卿看向王安石,他对王雱也是太纵容了,完全不似平日‘拗相公’的风格。

    王安石道:“昨日上殿,官家与我等议论谁可取代吕宝臣(吕公弼)?我等中书谈论时便谈及了冲卿(吴充),官家似意属于冲卿,但问我等言冲卿资历似浅。”

    “我道,冲卿言行皆佳。官家便问我道,卿与冲卿是姻亲啊。”

    “当时韩子华(韩绛)便道,臣与充亦是姻亲。”

    “故而最后议改冲卿为翰林学士,权三司使。”

    “此任命应该可成。”

    吴充原先是知制诰,权三司使。知制诰,权三司使这样的监官是以前没有的,吴充是第一人。

    因为两个不匹配。

    三司使是四入头,知制诰是外制,与四入头来说,资历低了一等。

    而翰林学士是内制,也是四入头之一,此举之下吴充的资历便不低了,下一步升任两府便名正言顺了。

    王安石这么说意思很显然,吴充是他王安石推荐的,马上要升任翰林学士,下一步便入两府了,章越还是他女婿,那么就不为难她。

    以后任何不利团结的事情不要提了,影响团结的话不要讲。

    王雱闻言却忧心,吴充明显与韩绛走得更近些,以后就算入了两府也是站在韩绛一边。那么章越也会站在韩绛一边。

    王雱道:“爹爹,我想入直经延!”

    王雱此言一出,吕惠卿神色不自然。

    王雱如今是什么出身,他是治平四年的进士,只是旌德县尉乃选人最低阶,而且王雱还没去上任,一直留在京里。

    但王雱居然要入直经延,经延官最低的崇政殿说书也要是京官出身。当初章越状元,敕元双元,也是先任官半年才任崇政殿说书。

    更别说吕惠卿他是多少年方熬至崇政殿说书之职,也就是前几个月方升为天章阁侍讲。

    而王雱直接崇政殿说书起步。

    王安石道:“你的才华为经延官可谓绰绰有余……但却是宰相子,怕是会遭人闲话。”

    王雱道:“爹爹,宰相之子不预政即是,没有说不可处经延。孩儿绝没有半点为荣华富贵之心,只是为了实践变法,使国富兵强!”

    王安石赞许地点点头,王雱虽平日狂傲,但他年轻时比王雱还更狂傲,捐狂都是末节,最要紧是这份抱负。

    为国家而谋,为社稷而谋,也是他平日一直教导王雱的。

    曾布则道:“启禀相公,我觉得此事可以行。我与吉甫一人在检正五房,一人在判司农寺,身上都有繁巨的政事,很难用心于经延以便官家垂问。若是大郎君入直经延,官家可以随时通过他垂问新政之事,也可以防止有些人包藏祸心诋毁新政。”

    王安石点点头,让王雱作为经延官可以作为他王安石与官家沟通的桥梁,坚定官家对新法的信心,这件事比任何事都重要。

    只要让王雱不操作具体政事就是。

    吕惠卿也是立即表示赞同。

    曾布道:“同时我们可以先将大郎君平日所作的策问文章都编书成集授予市面,以为扬名。然后我等在官家面前在推介大郎君,如此便可顺理成章了。”

    王雱听了大喜,自己要出任经延官,曾布是第一个表示支持的,而且还拿出切实可行的办法。至于吕惠卿则显得不是那么主动,只是跟在曾布后面附和。

    而且刚才在处理太学的事情上,吕惠卿没有站到自己这一边。

    这令王雱对吕惠卿都是更不满了,认为相形之下,曾布比吕惠卿更忠于王安石。

    当初面对青苗法的质疑时,王安石便说了只有吕惠卿和曾布二人,自始至终支持新法,其余人都是一出一入。

    吕惠卿看了王雱的神色,他多聪明的人,哪不知王雱心底怎么想的心道,王雱此人剽悍阴刻,无所顾忌,怕是容不下自己。

    以往他吕惠卿被称作护法善神,但如今有了曾布取而代之,王氏父子也不再那么倚重自己。

    有了曾布大力的支持,王安石也赞同道:“那便先编策成集,子宣此事交给你了。”

    ……

    “你也要为傔从?”

    章越上下打量黄好义。

    黄好义却是一脸认真地点点头。

    章越道:“你为傔从,我与你兄长如何交待?不可不可。”

    章越与黄好义的兄长黄好谦可是有往来的,章黄两家还有联姻呢。

    黄好义笑道:“此事我问过兄长了,他说反正我一直考不上进士,也没什么出息,倒不如去你那找些事作。”

    章越心想黄好义成为傔从确实说上不好听,毕竟二人之前还是同窗了。

    章越正要推辞,却见黄好义一拜到地。

    章越连忙避开道:“你这算是什么?”

    黄好义一脸无赖地样子。

    章越没好气地道:“我看你便是贪图那傔从衣粮!”

    黄好义闻言居然是厚颜无耻地承认了。其实随着章越官位的升迁,傔从衣粮还会提高。不过章越想想如今黄好义在太学办事还算得力,之前平乱多亏了他奔走。

    此人没什么本事,但胜在对自己不错。

    “度之,我说了门亲事!”

    “谁?”

    “黄监丞?”

    “啥?”

    “便是之前退婚的?”

    “好啊!”章越笑道,“难不成她又把女儿嫁给你了?果真是莫欺少年穷!”

    黄好义点点头又摇头道:“这回他说了他侄女给我,说以往是她不是,如今想要弥补。我之前也没有当真,后来相看时我看过那女子了,她很好很好。”

    章越笑了笑道:“有多好,有玉莲那么好吗?”

    黄好义听了似屁股被锥子扎了一下般跳了起来,恼道:“三郎,虽说你我交情这么好,但你也……最好别这般说她。”

    章越嗯地一声道:“好。”

    黄好义道:“三郎,你知道吗?我以前是很气玉莲的,心底一直恨她,但又有不甘心。但是见到这个女子后,我便不恨玉莲了。”

    “我想娶这个女子,与她生很多很多的孩子,并让她们过上好日子。”

    章越点点头道:“看来你是当真了,你成婚时,我给你多随些钱!”

    黄好义连忙推辞道:“三郎,我又不是找你要钱的?虽说我以前常借你钱,不过嘛,你要真念着那么多年交情的份上非给我钱,我这个人脸皮薄,也不会不收!你看着随便给个百八十贯吧!”

    黄好义又认真地道:“我想我如今也没个定性,兼之三郎你升了官,我若投奔你,以后也有个安处,最少一家老小也有个着落。”

    章越道:“可以,你等等。”

    章越说完写了一个条子给黄好义,黄好义看了问道:“三郎,这是什么?”

    章越道:“这是一个医馆,你去那看看大夫!”

    黄好义道:“三郎,我又没病,看什么大夫?”

    章越道:“你拿去!这大夫专治滑精!”

六百三十九章 执政会议

    到了熙宁三年的八月,青苗法有条不紊地推行。

    陕西西夏人入寇的消息传来,似与边军打了几战,到底战况如何,外头的官员们也不清楚。

    这一日官家召集执政议政。

    章越与会听闻军国大事。

    准确的说,这是一次执政扩大会议。

    比如曾公亮,陈升之,王安石,韩绛,文彦博,以及新任枢密副使冯京,这几个人是两府执政是固定班底。

    而章越,吕惠卿也被点名允许参会旁听。

    章越和吕惠卿便是扩大的那两个人。

    章越与吕惠卿一开始还不知自己被额外列入会议,二人在殿外碰头时,神色如常彼此说了几句没有营养的废话,然后举步入殿。

    二人入殿后,但见殿上皆是紫袍执政,唯独他们二人并非执政却得以入列旁听。

    吕惠卿见一幕,心底涌起一等狂喜,面上却澹澹地道:“是不是那几个小黄门传错了话,这分明是执政议事嘛。”

    章越亦道:“或许吧。”

    吕惠卿点点头心想,章越城府可比自己深多了,又或者他不知与会的意义?

    章越当然明白,自己身为卑官却能与会的政治意义。

    官员能够参与比自己级别高的会议,一般是要获得重用的前兆。

    比如皇帝的侍从官为何牛?因为他陪伴皇帝左右能时时参加以他们目前级别听不到,闻不的朝廷机密。

    相反官员失势的前兆,就是有些会议慢慢不叫你,渐渐被排斥在权力中心的外面。

    这一点章越深有感触的,比如以前这样的君前商事时,翰林学士司马光,范镇二人是经常出现在这样的决策性会议里,但今天二人却没有出现。

    想到司马光,范镇如今的近况,只能说他们怕是要走了。

    章越对吕惠卿问道:“不如我们问一问?”

    吕惠卿点点头,这时候需表现的‘诚惶诚恐’一些。

    这时候王安石,韩绛二人正在不远处,章越,吕惠卿二人一并上前。

    王安石看了吕惠卿,章越一眼没有多言,韩绛则道:“吉甫,度之,今日政事堂商议西北军情,你们便来听一听,陛下,宰执顾问的时候,你们在旁解答。”

    “是。”

    吕惠卿,章越明白韩绛在告诉他们这个级别会议,自己只有知情权,没有议事权。

    如果没有人问起你,便只能听不能回答,如果你敢多嘴一句,下一次便永远没有下一次了……

    说到这里,王安石撇了章越一眼。

    章越看到王安石眼神自是明白,王安石和司马光还是翰林学士时,自己曾插过嘴,王安石还记得呢。

    不就是没有议事权吗?能有知情权就不错。

    王安石问道:“人都到了吗?”

    韩绛道:“还有冲卿和禹玉!”

    顿了顿韩绛看向殿门处笑道:“他们来了。”

    章越顺着韩绛的目光看去,但见岳父与王珪脸上皆挂着笑容,边走边聊神态轻松地走入大殿。

    说起来王珪身为翰林学士十几年,参加这样决策会议都无数次了,但偏偏就是没被提拔为宰执。

    哪怕他是如今翰林学士承旨(翰林学士排名第一)及端明殿学士(只授翰林学士与执政),但这最后一步却始终无法跨过去。

    官员们都打趣说王珪写制诰的文笔太好,故而皇帝舍不得让他为执政,因为怕没有第二个人能出如王珪那般合意的诏书。

    但真正原因就是王珪当初站错队了。

    至于岳父拜三司使后,与会便越来越多,由此可知位列宰执是不远了。

    当然王珪当初也是这么想的。

    王珪与吴充向韩绛,王安石见礼,章越,吕惠卿亦向王珪,吴充行礼。

    殿内十个人韩绛,吴充,章越,王安石,吕惠卿是一条船上的战友,而另一旁则是文彦博,冯京,曾公亮,陈升之。

    而唯独王珪不偏不倚地站在中立。

    政治上要想不站队可以吗?

    可以,但自己一定要牛,无论是新党还是旧党,王珪在两边都能说得上话,同时保持中立。

    不久官家抵达了殿内,坐在御塌上。

    官家一脸喜色道:“方才接报,夏人以亲军侵顺安、绥平、黑水等寨,意图围困绥州。夏人在绥州修筑八堡,各遣军三百驻之。”

    “郭逵遣监押燕达攻破二大堡,杀酋帅数人,并移檄曰:“夏国违誓诏,侵城汉界,其罪甚大。若能悔过,悉听汝还;或不从,则诛无噍类。”

    “夏人立退,郭逵率军追击,斩首数百级!”

    章越本以为陕西战事吃紧,但没料到却是胜了。

    众人都是向皇帝恭贺,文彦博道:“夏帅乙埋狡诈多谋,必卷土重来,还请陛下早作防范。”

    官家道:“朕有此意。”

    王安石道:“郭逵有功,当加其官,移其镇。”

    曾公亮道:“夏人失利,必不肯罢休,这时候移镇大将可乎?不如以程戡例加郭逵为节度使。”

    王安石道:“节度使岂可轻授?还请陛下能够爱惜名器。”

    官家听了王安石的话点点头道:“节度使确实太过了,不可轻授。”

    官家问文彦博道:“枢院以为如何?”

    文彦博道:“臣与曾相公所见相同。”

    曾公亮,文彦博都有意帮郭逵加节度使,但王安石一反对后,官家就支持王安石,于是曾公亮和文彦博就作罢了。

    王安石与曾公亮这一番话说得云里来雾里去,一般人看书或从史书上看到这段话,都不知道他们在讲什么。

    但章越听来却一清二楚。

    为何郭逵立下大功,王安石反而要他移镇,因为郭逵先后事范仲淹,韩琦。

    当时郭逵为范仲淹镇守私藏府库,范仲淹看郭逵此人居然能整天在府库里一步不离,觉得这年轻人可以托付。

    后来韩琦代替范仲淹,郭逵继续侍奉,韩琦对他也非常赏识。

    治平年时,韩琦是昭文相公权势赫赫,还打算让郭逵以签书枢密院的身份宣抚陕西,这是当年后周太祖郭威才有的待遇啊,此事还被王陶拿来弹劾过韩琦。

    郭逵乃西军名将,有人将他与郭子仪并称过,而王安石要换掉郭逵原因不仅是他是韩琦的人缘故。

    王安石当初受召进京时,官家问他国策,王安石便回答说要富民富国强兵,之后鞭挞四夷,尽复汉唐疆土,最后制礼作乐,以文太平。

    如今变法已在进行,青苗法虽遭到激烈的反对,但已经推行下去了。

    官家一看青苗法的收入,幼呵,还真不错,青苗法一年可以为国家增加几百万贯收入呢。虽说是存在抑配的问题,但切切实实地的说,朝廷有钱了。

    那么国库收入增加了,下面要干吗?富国强兵,就是为了尽复汉唐故土。

    所以西夏咱们已经忍了你很久了。

    王安石道:“陛下,秦州乃陕西要害之地,之前李师中,窦舜卿知秦州都不能胜任,反与安抚使判官王韶不合,臣请除盐铁副使,兵部郎中韩缜为天章阁待制,知秦州!”

    章越听了心道,果真来了。

    王韶的收复河湟,斩西夏一臂的策略正式被提了上来。

    另一个时空历史上,王韶收复河湟的策略是王雱大力向王安石推介的。

    但如今章越抢得了先机,将王韶收入帐下。不过章越发觉这其实没有什么卵用,因为王韶这人自带白眼狼及克上司的属性。

    比如在西北没几年,李师中,窦舜卿就都要被他克走了。所以章越即驾驭不住对方,就索性将王韶推荐给了韩绛。

    而如今韩绛让自己的弟弟韩缜知秦州,此议由王安石提出,接下来可能就是要对西北大举用兵了。

    用韩缜,王韶执行对收复河湟的新战略,那么对于在西军有足够影响力的郭逵就要移镇了。

    王安石道:“之前夏主死,请求册封,朝廷正诘问西夏入寇之事,故而遣韩缜往西夏问罪。夏人服罪。韩缜之行不辱使命,而且洞悉了夏人的虚实。”

    王安石说韩缜出使过西夏,不仅与西夏人打过交道还威服过西夏,此人可以胜任。

    官家问文彦博意见,文彦博也表示韩缜可以胜任。

    于是韩缜知秦州的任命便当殿定下了。

    官家笑着道:“王韶此人不可得,朕观他有霍去病,班超之志,实乃文臣中的异数。”

    韩绛道:“陛下慧眼识人,这王韶确实不可得,此人不仅在生羌聚集之地,占得一片地来,还多次深入生蕃帐中,可谓是有智勇,还请陛下重用之。”

    官家道:“朕听闻王韶在古渭设市易所,还用盐钞与羌人买马买盐,此事可有?”

    韩绛道:“此事当问章越!”

    没有这句话章越还只能作闷葫芦呢,如今有韩绛成全,章越出班奏对顺便为王韶也是自己表功,官家赞道:“卿数年之前便谋此事,如今朝廷欲取青唐,你这可是有未雨绸缪之功的。”

    吕惠卿听了神色又有些不自然。

    官家继而感慨道:“朝廷之前取了绥州,结果与西夏人连番大战,钱粮用去了数百万贯之多,但得利却极少,但若王韶能取青唐,朝廷便可以秦州为要领经略了!”

    “这王韶在青唐屯兵一年所费朝廷不过三五千贯之数,善也!”

    在这次御前会议上,官家便定下的基调。

    文彦博等人也知道郭逵加节度使的事肯定黄了,朝廷对西北的战略重心已是从固守绥州沿线争取横山蕃部的支持,改为夺取青唐了。

    而原先支持以绥州沿线进取的郭逵肯定就不被重用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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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太祖赵匡胤曾言:“宰相须用读书人。”简单的说,这是寒门学子官至宰相的故事。寒门宰相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寒门宰相,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寒门宰相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