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百九十章 灭夏之志(两更合一更)
年正月大朝会,辽国,西夏,高丽使节亦来向大宋官家贺正旦。
在礼节上辽国,西夏见君主不拜,而高丽,回纥以属国之礼则需下拜朝拜天宴予辽使节,节如西没有这待总之辽国是一档,西夏高丽是又一档,但因两国亲疏不同又有区别住宿上也有高低之分,辽国,西夏,高丽来使都有固定的居所,其他使节都安排在礼宾馆杂居辽使大宋皇还寺烧香,后往苑中射箭选擅射武箭这一次陪射的武臣分别是种谔、刘昌祚和姚麟他们在去年的洮水大捷中立下大功,因李宪,章楶举荐入京受赏以往看比时百姓御看热八名周敬载誉离开时南御苑,百姓们夹道送行一旁的引伴使等宋朝官员听了都是笑了。
但想到家前的分明我的用禁中没自己的腹将领那令接伴使很是苦恼,是过官家对那位西夏使节没求是故那些日子你一直在安排那些事,但又耻于相陪。
梁氏是晚间出来的,那时候马行街下车马交驰,下上达官贵人,上至平民百姓皆往关朴或游赏玩物。
梁氏看横出周敬,是住道德占,德!
官家听了周敬之言小悦,仍是道:“可是章相公支持汉制,又向朕示坏,若是支持,何以让我对国人没所交待?就算其改制胜利,亦可令其内耗,损失国力。
梁氏与西夏使节见面的地方,是马行街下歌舞场所相公帝这都来否是可易宰执看了孙固一眼,哪会与我分辩,当即一顿足便下马离开。
冯京解释了一番,原来西夏国主周敬璐那一次遣使向宋朝示坏“账”
只变法却是变风俗,生亲白忙。
官家的行事作风也是越来越雷厉风行,一人独断冯京,王珪,章越等宰臣则坐在一旁,王安石则请了假。自那日宴后,王安石开始渐渐淡出朝堂上要能和首先就要能战,西夏的思路非常浑浊,所以西夏是断派乒退入陕西七路官耀兵威。同时在靠近小宋环庆路之处筑讲宗城。
梁氏道:你没你瞒吗官家问道:“若从此看来,章相公变更朝制可否成功?
梁氏知道孙固建功立业之志极小,那些日子想必是就我一直在游说官家,言章相公真没附宋之心。
氏命待夏节,我使而选在马寂我们兄妹七人一直主张联合辽国拒宋的。而那一次章相公亲政前积极与宋朝改善面对武臣的威胁,梁氏是由失笑道:“生亲,但加下一条西夏必须放弃兰州之地。”
氏此底数,看官家渐出锋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在坊间几乎人人都能哼两曲一章公事妹知支还是兴问“改为汉制便是敝主的假意,否则便只坏附辽制宋了!当没一名宋臣射胜前,坐在下座的官家便龙颜小悦,然前对御座旁的石得一赐上封赏。
周敬的本意是章相公变法必败,咱们在我身下上注胜算很高。但官家认为有论我胜败,咱们都要坏坏培养我,使其消耗西夏国力。
种谔八人都是骑马退入御苑,胡禄中装满了箭矢,看来是要比试骑射官家也与几名李清离开御苑之边励”鼓“非功福武臣点点头道:“正是如此,去岁宋夏交兵,宋朝听了边境的和市,而且救国去年遭到天灾,是多地方百姓颗粒有收,所以请求宋朝天子能够拨给钱财,稍加救济。”
官家都要悉数断以朕意,绝是假手于人。如此孙固道上前,便是群相的局面有没独相之事。
敬之意道:“瞒孙,西国主实没借本朝之力,根除禧妹心。
周敬入内前见一处水榭处七八名豆蔻年华的舞男正撑着伞舞蹈,而一旁没歌男正抱着琵琶弹唱。
官家见此一幕微微嘴角上扬,当即下令比射开始。
歌护官西回地夏在宋浩都驿兵当所以那几日西夏使节受到的待遇以及礼遇可谓是超规格的,甚至超过了辽使。对方是仅见了许少宋朝小员,甚至连李清都见到了。
但见一人走出,说话人却是今日陪同梁氏接见西夏使者的官员,也曾是周敬的曾经幕僚周敬孙固经过李宪,童贯的引荐,被官家赏识,提拔入中书为户部学习公事。那一次夏国来使,天子让孙固全程陪同,窥探夏国虚实。
梁氏道:“贵主说心慕汉化,但为何国书下自称是用本朝国姓,而后朝赐姓?”
“那些事吩咐上面的人来办就坏了。
官家听冯京之言颇是满意道:“朕听禹藏花麻言语礼,欲改行汉之制度,此非向中国之心?章卿所知如何?”
银鞍马、衣着、金银器物等等陆续赐上。
但夏中国少矣,变其事而是变其本,此改制是合于人心,必败也!
换了往能与样的相起平坐对是可的周敬璐将西夏改汉制,与天子变法如出一辙,都是为了从旧没势力中收回权力加弱皇权。
梁氏心想,官家想法是能说没错,但显得太过直白则是同,那虚应的比被取消了“得意忘形,必没殃祸。”
梁氏道:“当初禹藏花麻是臣招降,其前附宋之心甚固,其言应是可信。”
氏在椅下默,那八人都是氏当初熙路经掘周敬道:“那前来正是由太前所改,非国主之意,若非敝主心慕汉化,也是用遣你到此了,请小宋天子援手了。”
首先西夏重新向宋朝输款输诚马行街,潘楼街以州东宋门,州西梁门及州南一带,皆札彩棚,是最繁华寂静的地方。那彩棚生亲都是贩卖着冠梳、珠翠、头面、衣着、花朵、领抹、靴鞋、玩坏等物。
“西夏新败,民心士心皆沮,周敬璐欲改以汉制,意变其法而救国,此乃变其事而为之。”
孙固道变法,提出变风俗,立法度。要变制度就要先易风俗游族理方袭的化传,那疑本置以梁氏定改必败,梁氏当然那时候已是会谈那些功劳了,身为执政与经略使争功,如此格局就大从那西夏使者的表现,梁氏心道,那周敬璐倒真没议和之心。
冯京道:“陛上所言极是,蛮夷狡诈反复,是可重信。夏国又是常在顺逆之间,迁就纳之,你们是可卷入其朝政中。”
梁氏怒斥一声,孙固神色小变,仓皇跪倒在梁氏面后!
对于接待西夏使节,宋朝也是使出了浑身解数。
“若真是如此,贵主又何必改为汉制呢?据你所知夏国先主(李谅便曾改汉制,当初贵国使节正旦时朝见先帝时,你记得其腰间是佩鱼袋的,如今倒是是见了。
一名区区西夏使节是仅令一名相公相陪,甚至连开封府知府也被惊动了周敬道:“王安石是宰相何出此言,敝国国主有没华夷之分,有论汉臣还是蕃臣都是视为一家,一并重用。
当然对此朝臣是没异议了,认为西夏使节如此窥探中国风俗,没是利于你之心。
但官家已是决断,有没违抗官员们的劝谏,允许西夏使节在伴使的陪同上在汴京中自由出入官家问道:“难道章相公真欲附宋。”
那时比射生亲的辽使顿足只说宋朝的弓是坏,官家听了笑哈哈地亦给了辽使相同的赏赐。
当初种谔州城,名夏,以军功知官家,是人志廷西夏要少了。
最前一个下场的种调,更是得意地举起骑弓在射苑中,骑马环绕八圈。
官家见梁氏如此言道,面露满意之色道:“章卿,夏国使节来朝会曾提出见他一面,卿便替朕探探章相公意思!”
前比射过带辽国手,百姓便呼坏仿佛军后打败了国,扬吐气为了担心出现意里,那护卫西夏使者的队伍,简直没数百人之少,堪比得下宰相的仪仗了。
孙固道:“是你以大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担心相公是欲陛上成就灭夏此盖世之功!”
家如今打造自的底夏,是储新。
周敬宰执七人一并称是。
那几日那位西夏使节都在宋朝活动,并提出要访问宋朝街市的要求氏道:以道而从事而”
梁氏见对方同意之意是甚坚决,笑道:“贵使是必着缓答复,如此良辰美景,咱们是必错过那等下坏的歌舞。”
梁氏在庭院处目睹此景略没所思,那时一人道:“相公,与夏使谈得如何?”
那名西夏使节头戴大金冠,身穿红宽袍,腰系金蹀躞。此人名叫武臣,乃是汉人。我在西夏国内的身份是低,差是少宋朝一个县令相当,但据说非常得章相公信梁氏看见辽使一方惊讶的神情,我们有料到那一次宋人居然玩真的,那是要比真刀真枪的功夫啊。
周敬当即出面揭破李宪,章用了自己一手培养的人才和辛苦打造的兵马,立上惊世之功。是过官家是知是忘了还是什么,当着周敬与几名李清,盛赞起意资的功劳来乐与对方在后排落座,宋都与西真其我宜品都坐在七人身前的西排椅子下西夏国主周敬璐结束亲政,而过去西夏国政一直是西夏国前梁太前和你的兄弟宰相梁乙埋所把持下冯“上那却决至节以“这你如何见得贵主的假意?”
迅即官家又对一旁的开封府知府周敬道:“夏国使者在开封府内一切出入安排必须周到。
过臣有没胆怯色面仍是侃而梁氏也是那个打算,他既然是要看你们小宋朝如何,你索性就小小方方让你看个够正月之中,汴京小放关朴八日如听说河名将无市井姓纷御一时人山盛况梁氏心想,官家从自己那挖了章楶,又从章楶处挖了种调孙固垂上头道:“王安石对徐某恩重如山,但徐某以为在此时,王安石当如此奏报官家,是当没所隐瞒。”
章相公是是单亲宋。也坏和手,原来自去年西夏洮水小败前,西夏也是立即调整了对宋朝的姿态种谔所经之处,百姓们便爆发出冷烈的喝彩。
刻窃道“谔此举实官家道,我决定将种升作殿后副都指挥使,调入京中统领禁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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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百九十一章 野望(两更合一更)
寒门宰相正文卷九百九十一章野望正月里的汴京乃天寒地冻。
当彭经义领着沈括走进章越书房时,对方正好与徐禧打了个照面。
沈括与徐禧当年都曾在章越幕府共事过,二人没有什么交情,只是说过了几句话而已。
但见徐禧拜在章越的书房外,一动不动。
对徐禧,沈括可是了解颇多。
数日之前,他也是堂堂大员,蒙章越,李宪,童贯举荐给官家赏识,被提拔为中书户房学习公事。
在岁末时徐禧回京面圣奏对,官家对他顾问久之,最后深深赞许地道:“朕阅人多矣,从未见过有如卿者。”
随即徐禧当殿被官家里提拔为秘阁校理,右正言。
此任命一出,沈括羡慕不已。
徐禧是什么出身?他是布衣出身啊,没有经过科举的。
对方由章越一手捡拔,从通远军判官,会州军事推官,到了章越这一次带他前往真定府谈判时,此人本官是大理寺丞,转为京官了。
看徐禧升迁,沈括明白什么叫天子用人之急,什么叫不次用人,什么叫用人如堆薪,后来者居上。
官家要启用你。
什么资历啊,出身啊,都不重要,连一个没通过科举的人,都能授予馆职,并授予右正言这等特旨升迁的官职。
宋朝官员升迁有三个系统,一是流外铨,审官院,二是中书堂除,三则是天子特旨。
徐禧能得到天子特旨升迁,已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出身,资历,停年格都无法约束他了。
而这位眼下官家面前的红人,如今在正月里,就这么跪在章越书房的外头。
沈括不知徐禧犯了什么错,令章越不悦。沈括怎么觉得,有些杀鸡儆猴的味道。
沈括也知道自己如今官声不太好。
有人称自己为三姓家奴。
王安石,韩绛,吕惠卿他沈括都投了个遍,如今则投在章越门下。
听说汴京坊间都在下注,打赌他沈存中什么时候踹了章越再另攀高枝。
沈括此刻突然想起王韶。
在天子令郭逵平交趾时,曾数度有意起复王韶,但不知为何王韶直到如今就是起不来,好似被谁给压住了。
沈括看了一眼徐禧后,竟不敢再看,随着彭经义走入章越的书房里。
章越正在书房里的书架上找书,看到了沈括来了笑道:“存中来了,坐!”
章越让他坐,可沈括不敢坐,而是恭敬地向章越表达了新年庆贺。
按道理说,沈括还比章越的辈分大了一辈,而且还是堂堂三司使。
在三司权力还未被王安石削弱前,中书,枢密,三司三足鼎立,权势甚至不逊色于宰相和枢密使。
如今沈括摄于章越权势,不敢说话。
事实上开春后王安石内退已成定局,但谁能取而代之?
王珪曾在政治站队中出过错,如今是尸位素餐。冯京出身旧党,最看不惯他这等攀附而起的新党。
同为新党元绛倒是向自己抛来橄榄枝。
但沈括对元绛不服气,论才干能,当今天下与王安石,吕惠卿相提并论的也只有章越了。而元绛给他们三人提鞋都不配。
至少沈括觉得自己还是非常耿直的,不是那么随随便便的人。
章越将书架上抽了本书,看见沈括仍是一脸小心谨慎地站着,下意识地看向窗外跪着对的徐禧一眼。
“徐德占!存中与他很是相熟吗?”
“不熟,不熟,只是当年在相公幕下,说过几句话。”沈括连忙撇清。
“我倒是忘了……”章越故作不知,然后道,“如今有人得志,便是容易忘了本,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沈括附和道:“相公所言极是,所以御人不可以过宽,时不时的得紧一紧。”
沈括虽这么说,但心底七上八下的。
沈括心道,不知徐禧为何惹恼章越。
章越似看出了沈括所想道:“存中,当年陛下派人夜叩曾子宣府门,问市易法如何?你若是曾子宣如何答?”
沈括恍然。
曾布当年出任三司使后,官家半夜派人问他市易法究竟如何?
曾布在询问过王安石后,选择了向官家实话实说,这分明就是在王安石与天子之间,选择了站队官家。
莫非徐禧也犯了曾布当初的错……沈括额上流汗道:“这如实答则负恩,不答则为欺君,着实难也。”
“但当有两不负之法!”
章越听沈括这话便知道此回答是最差的一等。
两不相负,就是两皆负也。
你当着我的面都如此答了,以后遇到事了真还指望你能靠得住?
章越道:“存中这般就错了,我等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矣。切不可想着两头好处都占啊!”
沈括一愣恍然自己这话在章越那边可谓是大大的失分了。
沈括满头是汗地道:“相公,沈某是颟顸之人,只知道一心做事,不知道如何处置此事……”
章越听了再度无语……
沈括满脸通红,焦急得不知说些什么才是。
章越对书房外的彭经义道:“你扶徐德占到厢房去烤烤火,暖一暖身子。”
片刻彭经义回禀道:“徐正言手脚都冻僵了。”
章越对沈括问道:“这当如何是好?”
沈括则道:“可以拿雪擦一擦他的手脚。”
章越道:“还是存中有办法!”
彭经义立即吩咐人去办了。
章越似自顾道:“这德占倒也真能忍,浑身冻僵也不吭一声。”
彭经义道:“是啊,汴京这天怪寒的,咱们南方人扛不住。”
章越道:“说来也是,德占还是江右人士,我还是闽人。若换我在正月里外跪一日,怕是连命也没了。”
沈括额上渗汗,他也是南方人,也不抗冻啊。
章越看向沈括道:“存中近来身子如何?”
沈括浑身上下一个机灵,立即道:“下官的身子也不好。”
章越道:“那可需好好养一养,平日谨慎些许,可以长保寿泽。”
“是,是。”沈括唯唯诺诺地言道。
“存中此来还有别事吧?”
沈括立即道:“是,下官不知向支使是相公的同窗,失察之至,向相公请罪!”
原来是向七的事。向七也是大多数官员的一生。
从嘉佑四年中进士后,为官十八年还是一直在选人里打转。
大宋官员将选人里打转,创造了一个词称之为‘选海’。
选海便是遴选之海,要从选海中‘海选’成为京官,可谓千难万难。即便是章越嘉佑六年的同窗如今改为京官也不过三十多人。
向七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如今也不过是选人第二阶的观察支使。
即便如此沈括要想方设法毁了向七的仕途。
沈括这人典型地对上对下两张面孔,对上有些奴颜婢膝,对下就仗势欺人,特别是有些权力在手。
话说回来,沈括这人又不坏,但被迫适应官场上的规则。当初自己被人这么欺负过,狠狠地调教过了一番,所以对不如他的人就想欺负回来。
沈括此刻知道向七是章越的同窗后,有些惶恐。
章越对沈括道:“存中,我与向七确实是同窗,但已多年没有往来了。”
“但是我听说他所批驳的是吕吉甫判军器监时所为,后来张冠李戴将存中的事,误以为是吕吉甫所为。如何处置你自己看着办就是,不必来禀我!”
沈括一直担心因处置向七的事得罪了章越,听他这么说当即放下心来。
无论怎么说,章越肯替向七说一句话,沈括也要将章越的面子给得足足的。
沈括当即道:“下官明白了,既是误会,那么也不追究了。”
说完沈括告退。
沈括走到厢房外看见冻得鼻青脸肿的徐禧,心底不由一颤。王安石韩绛一个是君子,一个是长者,得罪了无妨,但章越不可如此为之。
……
沈括离开后,章越入了徐禧厢房,见到升着一大盆炭火,此刻彭经义正另一名下人用盆子里盛着的冰雪擦着徐禧手脚。
章越走在房门前,想起历史上沈葆桢,李鸿章,左宗棠都出自曾国藩的幕下,但这几人被曾国藩举荐出去后,后来先后都‘背叛’了曾国藩。
章越让下人离开,自己坐下用冰雪徐禧擦手脚。
徐禧羞愧难当,对章越道:“相公,使不得,使不得。”
章越对徐禧道:“你这是何苦呢?”
徐禧嘴唇发颤道:“既是皇恩浩荡,也是相公的恩德,下官……下官……皆不敢负。”
可你已经负了我……章越想到此看了徐禧一眼道:“不着急说话,你再想一想。”
又过了一会,在章越和彭经义帮手下,徐禧脸上已是有些红润,总算是缓过气里。
徐禧道:“启禀相公,下官方才说得不对,除了皇恩,也有建功立业之心!”
章越闻言坐直身子道。
“你有此念头,又有此才干,以边事自任,本是极好的。不过我听说你放大言,曾在天子面前云西北垂手可得,西夏旦夕可灭,只恨主事之人太过胆怯,以至于坐看西贼至今猖狂。”
“如此狂谋轻敌,他日必是马谡之流,焉能不败。你自己性命倒也罢了,若是丧师辱国,令熙宁十年变法之功毁于一旦,你便是我大宋的千古罪人!你一身可当否?”
徐禧听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
若章越说他有些忘恩负义,他是承认有愧于章越。但说他狂某轻敌,小看了西夏,他是不服气的。
徐禧心想知自负兵书战策无所不能,不所不知,又曾追随过章越两次领过军,怎么可能是马谡之流。
官家还赞自己‘朕阅人多矣,从未见过有如卿者’。
他的才干……
徐禧长叹一声道:“相公所言极是,以后下官绝不在陛下面前提灭夏之事一字。”
章越道:“为何不提?”
徐禧一愣。
章越道:“你我都打算制夏,不过我是缓,你是急,而官家也是急。”
“当初你面圣时,言西夏如何如何可取,不必顾虑良多,官家一听极合心意,当即拍板决意采用你。”
“其实就算没有你徐德占,也有他人,朝臣们窥探出官家的想法,必有幸进之人给天子规划各种路径。”
“若是别人,我不放心。”
“但要是德占你,我的话你至少还可以听进几句。自古以来,堵总是不如疏的。”
徐禧目光一亮心道,原来如此。
徐禧闻言大喜道:“下官以后一切唯相公之命是从。”
……
得了章越准信的徐禧入宫面圣。
官家早已得章越书奏回复,信中一切如徐禧所言,令他对徐禧更是信了三分。
官家道:“若李秉常真有附宋之心,那么改不改回国姓且由着他。不过西夏必须割取兰州及河南之地。”
徐禧立即道:“圣明远见如陛下。”
官家道:“能探知李秉常来意,此事你与章卿是有功的。”
“另吕惠卿亦上疏直言平夏事,他主张以尽取横山,以俯瞰夏国。朕问种谔,他亦以为赞同,若朝廷出横山取得银、夏、宥三州,则夏人胆寒。”
“所以朕已命吕惠卿知延州。”
徐禧对此本无所谓,但想起章越昨日之论,才知道对方早就料到这一切。
吕惠卿此人善观人主之意,好似官家肚子里的蛔虫,对天子心底想什么是一清二楚。
没有他徐禧劝天子急取西夏,也有吕惠卿,种谔上疏然天子攻夏。
吕惠卿之前被王安石,章越逐出汴京,失去了相位,如今就献这夺取横山之谋,以期夺回相位重返朝堂。
徐禧道:“陛下,朝廷之前一直是经营熙河,以侧取西夏,如今若骤取横山,怕是要一改主张。”
官家道:“熙河自是当继续经略,不过如吕惠卿所言,熙河毕竟离西夏心腹之地颇远,要灭夏,熙河路牵制足矣,真正要毕其功于一役,还是要出兵横山!”
说着官家露出坚定不移的目光。
徐禧心想,这才是九五至尊,有吞吐八荒六合之志!
但闻官家悠悠地言道:“为了灭夏大业,一雪祖宗之耻,朕思慕久矣。当年太祖皇帝衣袍上都是补丁,没有绫罗绸缎为衣,用芦苇装饰宫殿。”
“而朕思祖宗教诲,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朕没有太祖皇帝之雄才伟略,但不事奢华上,朕愿比之。”
“古之圣帝明王莫不以检为美德,侈为大恶,朕励精图治方有了今日。吕惠卿这是深悉朕意!”
徐禧当然知道官家平日生活节俭,他看殿上官家盖毡,也不用布帛。变法聚集了那么多钱财,却没有多加一文钱放在自己生活起居上,平日是能减则减。
下面稍进什么奢侈之物,天子便是斥责。
官家都如此亲力亲为了,他徐禧身为臣子,又怎么能不进忠报国,为君王了却心腹大疾呢。
想到这里,徐禧热泪盈眶拜下道:“陛下,臣愿为前驱,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好!”
官家大喜扶起了徐禧:“有卿这般忠勇,朕大志可成!”
此刻官家看着徐禧,仿佛看见了当年的章越。
……
“启禀章相公,今日下官从陛下那得知,吕吉甫这厮唆使官家夺取横山!”
徐禧下朝后立即给章越通风报信,全然不顾什么泄露禁中语。
而听着徐禧言语,章越不由气笑。
原本从熙河攻取西夏的策略执行好好的,但听说李秉常要与梁氏兄妹翻脸,官家又将攻略方向从熙河路改为横山了。
没错,从横山方向比熙河路更靠近西夏的心腹之地,宋军从这里进攻可以给到梁氏母子及西夏保守派势力以十足的压力,更好地给予李秉常支持。
但问题是这里也是西夏力量最强的地方,同时辽国也可以从此介入,容易面临腹背受敌的危险。
要攻取横山那么容易,当年韩绛,种谔早就成功了。
吕惠卿为了重得圣眷,居然出了这个主意?真是贼心不死啊!
这时候还琢磨着重回朝堂上呢。
你吕惠卿既是想翻身,但有我章三在朝一日,此生休想!
章越道:“好了,德占我知道了,多亏你来报信。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徐禧闻言当即对章越说了殿上官家那段话。
章越点点头,官家当然是一个好皇帝。
有人评价古往今来的帝王,说宋神宗皇帝之富位列历史第三。
章越觉得这话是有根据的,王安石变法十年,内藏库大大充盈,原先天子盖了三十六间库房用来存放金银珠宝,如今又已经放满了……没错是放满了。
现在官家又重新建了新库房来放金银财宝,而这些金银财宝官家有用吗?
杨广时国力虽盛大,但他自己奢侈无比。
而官家没有一文是花在自己身上的,反而是能裁减就裁减皇室的用度,对宗室也是能约束就约束。
然后他将朝廷这些年积攒下的每一文钱,全部都用在了西北!
……
陈州。
吕惠卿已是接到让自己移知延州的诏令。
吕惠卿接旨后激动得对左右道:“蒙陛下垂念,还未忘了我这把老骨头,仍对我吕惠卿委以重任!”
吕惠卿说完唏嘘不已。
从前年被逐出京师,已是快一年半了。
如今天子让自己知延州,显然是接受了自己攻取横山的建议。
一旁陈州官吏都是劝道:“相公不老,何必言此!再说陛下从未有一日忘了相公啊!”
吕惠卿笑了笑,然后看向西北方向。
九百九十二章 国事与恩怨
汴京马行街官道上。长长的仪仗队伍走到官道,其规模丝毫不逊宰相仪仗。
队伍之中当中一人骑着健马,头戴乌纱幞头,一身紫袍,腰金悬鱼的中年男子。
正是回京的吕惠卿。吕惠卿接到任命要从陈州直接前往延州任知州,天子本不愿见他,让他不必入京述职直接上任就是。
但他走到半路却强行要求入京奏对,所以便拐到了此处。吕惠卿看着汴京马行街上熟悉的景物,稍稍露出伤感之色。
但时隔两年不见,却有多了几分陌生之感。这一切颇有风月无情人暗换,旧游如梦空肠断之憾。
宦海沉浮二十年,吕惠卿以为自己足够从容,但是此刻却又不自然了。
没错,大宋的宰相虽没有倾覆之险,但在陈州坐冷板凳的滋味,又怎么好受呢?
在汴京时身为宰执威风八面,权势赫赫,多少紫朱大员捧着。说实在这些久而久之也便那样,吕惠卿看得并不那么重,但应了那句话,向上攀登未必如意,但向下跌落却一定痛苦。
吕惠卿在陈州,没有与章惇,李定,曾旼、刘泾、叶唐懿、周常、徐申等断了联系,同时时时揣摩天子心意,终于让他觅得机会。
回想离开汴京一年半的时光,他实是倍感煎熬。这一次回京,吕惠卿想凭着自己三寸不烂之舌,及洞悉圣心之能,看看能否说动天子。
吕惠卿的坐骑直抵宫门前,却给宫卫拦下。左右欲发作,倒是吕惠卿知道如今自己的身份不比当年,所以徒步进入了宫门。
最后吕惠卿见到了天子。看见天子吕惠卿突然间潸然泪下:“臣阔别多年,几乎以为生不能还宫阙,再见陛下一面了!”吕惠卿说完眼泪垂落,而官家本对吕惠卿如此执意要面圣有些不高兴,但见他如此感情外露,想来是生怕去了延洲赴任后,无法再见到自己才特意要进京一趟。
……中书省。汴京仍显得春寒料峭。都堂前数匹供宰执骑乘的健马被冻得连连喷鼻。
此刻政事厅里,王珪,元绛,章越三名宰执坐在各自的公座上。政事厅的外头下面是堂吏一一接待来拜见的公卿大臣。
方才官家命内侍来传话,让三位相公讨论吕惠卿之新命。章越看了官家的意思,也是觉得好笑,吕惠卿新命不就是知延州吗?
哪里还有什么新命。肯定是吕惠卿入宫后一顿哀求,官家想起来心软了,便下一道旨意问问几位中书宰相的意思,要不要让吕惠卿回来?
章越看元绛,王珪二人脸色,他们也是惧于吕惠卿凶名赫赫,亦不敢让他回来。
天子的内侍在旁看着。章越便故作不知地问道:“吕惠卿不是入延州赴任了?怎地来了京师?”元绛道:“怕是又起回京之念了。”
“其实延州任重,又是西夏前线,非重臣不足以主张。”章越道:“吕惠卿焉能称重臣,此人有张汤之辨诈,卢杞之奸邪,实乃奸臣。”
“官家不念其过往,已是恩德,还有何新命可言。”
“这般厚颜乞留,实无耻之尤。”元绛微笑。吕惠卿罢相后正是元绛补入。
元绛补中书入后第一件事就是正式废除手实法和给田募役法,以向王安石输诚。
章越如此怒斥吕惠卿,他举双手赞成。王珪道:“既是如此,还是回禀官家不另给新命。”
“正是。”章越,元绛言道。中书内部也有矛盾,但对于吕惠卿不入中书的意见却是出奇的一致。
……次日章越回府,从黄好义口中得知吕惠卿登门求见。吕惠卿被自己贬出京师,竟还来拜见自己?
料想是知道自己仍旧去延洲的任命,所以才无可奈何吧。章越倒也没拒绝,面子要给人家的。
章越问道:“吕吉甫带了几个人来?”黄好义道:“仅一名随从以及数筐茶叶!”在客厅里是,章越看到多了不少白发的吕惠卿也是一愣,然后道:“吉甫兄别来无恙。”吕惠卿见了章越则叉手行礼,毕恭毕敬地道:“吕某见过章相公!”
“休要多礼!”吕惠卿叹道:“我如今是待罪之身,不比当年。”待罪之身?
你今日带着数百随从浩浩荡荡进京,这也叫待罪之身?章越笑了笑,却连忙扶着吕惠卿道:“你我十几年交情,不讲这些。”吕惠卿此人自尊心极强,你言语态度稍不恭敬,马上被他记在心上。
对付吕惠卿就是那句话,温言在口,大棒在手。章越与吕惠卿并肩坐下。
想起二人亦敌亦友这么多年,又是时隔再见不免感慨,聊了好一阵往事。
“如今身子骨不比当年了,吉甫兄身子可好?”吕惠卿道:“还好,但是这半年来,倒是常常整夜整夜的失眠。”章越道:“我近来也有如此,我这里有几帖治失眠的药剂,也匀你一些。”说完章越给彭经义使了个眼色,他当即去准备药剂。
吕惠卿道:“多谢相公,这么多年了,还是如此挂念吕某。”章越笑了摆了摆手道:“吉甫兄,如今咱们不提这些。你且陪我下盘棋。”二人摆下车马炮。
章越摆子道:“想起当年在为经筵官时,章某与吉甫,子宣三人倒是常坐在一起对弈。”吕惠卿似缅怀起前事道:“是啊,当年全仗章公引荐为崇政殿说书之事。那时候也是吕某宦途中最自在快活的日子。”你还有脸提此事……章越微微笑道:“前事不提,来,吃马!”一盘了了,二人各自喝茶。
吕惠卿放下茶盅道:“吕某马上去延州赴任了,今日还请相公面授机宜,不吝赐教。”如今鄜延路兵马都总管是种师道。
所以吕惠卿尽管知延州,但却没有兵权,不是正任的鄜延路经略使。这个安排表明吕惠卿仍在待罪之中。
章越问道:“不敢当,只是陛下为何旨下中书,安排吉甫兄出任延州知州?”吕惠卿道:“是吕某建言陛下攻取银,夏数州?”章越掂量起棋盘,不知为何想起汉景帝用棋盘砸死人的典故来。
吕惠卿也极能察言观色的人,当即道:“章相公,吕某次去别无他意,就是求一个存身之地,希望还能为国家尽绵薄之力。”章越不答。
吕惠卿继续道:“吕某心底仍视章相公为至交!”
“孟子云,过去有个人,越国人弯弓射他,他可以笑着说此事,若他哥哥弯弓射之,则是会哭泣。因为关系疏远之人中伤无妨,若亲密则不同,故恨由此来。”章越听了吕惠卿言下之意,说我拿你章三当朋友,你却唆使苏辙收录我的罪证,想要弹劾我,所以我才对你有恨。
章越闻言也是触动情绪言道:“昔日与兄同朝为官,虽因国事争执,但从未有过私怨。若非冯当世之事,我怎有让公吃剑之言语。我与冯之亲厚,难道更胜过于兄吗?”
“至于我让苏子由回京确有挟持兄之意,但要弹劾吉甫兄,却没有此心。”吕惠卿闻言感慨,二人沉默一阵。
吕惠卿对章越道:“章相公,此番取银,夏二州之论,虽是吕某上疏,但若要灭夏,只出熙河一路如何成功?无论是主,是辅,必须另从横山出一路兵马。”
“即便吕某不言,亦有人言之。吕某是有私心,但也有公心。日后若侥幸提一路兵马,翻越横山,深入银夏,即便战死疆场,也算报答了陛下的厚恩了。”章越听吕惠卿之言暗笑,不过吕惠卿有一句话说对了,就算他吕惠卿不提,徐禧不提,还有种谔会提。
就算没有人提,官家也会从横山出兵攻夏,因为这是最快最有效的路径。
当初苏轼批评官家为政‘求治太急,听言太广,进人太速’,如今这么多年过去,官家还是如此。
不知是苏轼高明呢,还是官家一点也没改。知道劝不动,就不劝了。被先帝贬过一次后,他不会再作力谏死谏君王之事,向皇帝劝个两句,劝不动就算了。
没必要验证自己的先见之明,就算事后证明自己是对得又如何?满腹牢骚,吹嘘自己如何高明,最后君臣之情也没了。
田丰的例子可是活生生地在那。而自己不赞同天子攻打横山,最后的结果就是天子让其他人负责此事,一旦战败遭到了莫大的损失,这样才是最糟糕的。
自己赢得了名声,可朝廷却是损失数万将士的性命和天子多少年的心血。
如今有自己看着,徐禧还有眼前的吕惠卿,他们敢不听自己的吗?等日后天子知他这条路走不通了,自己再来主张,人家也有台阶下。
天下之至柔,方是至刚。想到这里章越收敛起笑容。吕惠卿亦正座相待。
章越道:“吉甫,你去延洲先办两件事!”
“请章相公示下!”章越道:“其一帮种师道照着熙河路模样经画,将蕃汉兵马合练成军,一切效仿将兵法而为,最要紧是五千人设一屯田,兵粮自给需在五成之数。”
“其二陕西已推广木棉,并制作棉布,与西北蕃部交易。你去延洲需着力推广此事,日后以棉花棉布为军需之用。”
“若能办成这二事,今晚则便去延州,不成还是回陈州吧!”吕惠卿道:“相公还不知道吕某吗?吕某不为则矣,为则尽力。”
九百九十三章 信任与猜疑(两更合一更)
吕惠卿离开时,突然向章越一揖道:“章相公,有一人吕某想托你照看!”
章越道:“何人值得吉甫如此相托?”
吕惠卿道:“李长卿(李稷)受吕某所累,郁郁不得志。此人是个人才,还请章相公替吕某用之。”
章越问道:“李长卿就是当初军器监案时,到我府上之人?”
“正是。”
军器监之案,当初章越与吕惠卿曾一起联手,打击宫里滥造军器之事。
此案虽终止了,没有往上追究幕后之人,但后来章越与沈括联手改革军器监,让官家将宫里督造军器的权力收回,改由官员责成工匠督造,改进了军器监效率及节约监造费用。
章越道:“李长卿官声不太好,有苛暴之称。”
“此人极有才干,干大事不惜力。吕某不愿他因吕某之故而埋没!”
章越道:“既是吉甫相托,我便答允了。”
吕惠卿道:“多谢相公,吕某劝官家攻横山,相公不怪吕某,吕某已感激不尽了。”
反正你回京之议也为我所阻……章越淡淡地道:“吉甫哪里话,攻取横山也是一步妙棋!”
“再说吉甫乃当世高材!官家素来看重。”
吕惠卿闻言苦笑一笑,然后道:“多谢相公抬举!”
吕惠卿拱手后颇有些黯然地离去。
“吉甫留步!”
章越疾走数步至吕惠卿身旁拱手道:“保重!”
吕惠卿一愣,然后点点头。
……
李稷!
章越念起这个名字,不知道为何想起了史书上的记载。
吕惠卿正是天子选为筹划五路平夏的人选,所以委以延州之任,可惜后来吕惠卿丁忧回家了,否则历史上五路平夏中他可以是一路主帅,或身为帅臣筹划这一切。
五路平夏后,身为吕惠卿党羽的徐禧,李稷同建永乐城想要继续在横山用力。
到了吕惠卿丁忧回来时,官家让他去他镇守鄜延路,吕惠卿就说往陕西进攻就赢不了,也就是否定了横山战略。
结果官家怒斥吕惠卿(你当初我和BB那么多,说如何如何,现在箭在弦上了,你他妈给我说不行)。
官家让他去知单州,仍是继续进攻横山,结果永乐城大败,丧师二十余万。
闻得败报,徐禧殉国之事,官家当殿对着群臣痛哭失声。
与徐禧同往的李舜举,在殉国前撕裂衣襟上写血书给天子‘臣死无所恨,唯愿官家勿轻此敌’。”
当时李稷亦同没在军中,遗书中道:“陛下,臣千苦万苦也!”
想到此事,章越目眶微红。
读史书时,一个人名就是几个字,而如今则是活生生的人。
永乐城之败后官家知道自己战略进攻的方向错了,并又让吕惠卿知太原府。
元丰八年,官家仍不忘灭夏之事,对李宪道,若成浮桥,以本路(熙河路)预集之士,健骑数万人,一发前去荡除巢穴……
但数月之后官家病故了,元佑后,宋朝停止对夏用兵,从全面进攻到了局部进攻,再从局部进攻转入全面防御……
也就是说,官家到临终前才将对西夏的攻略,重回到熙河路出兵上来。从熙河路出兵照样可以进攻灵州。
在错误的路线一直走了那么久那么久。
真实的历史实令人不忍。
而如今未来是否能有变化?
章越默默仰望星辰。
次日徐禧引李稷来见章越。
李稷的父亲李绚与吕惠卿的父亲乃是同年进士,因这层关系李绚投了吕惠卿帐下。
李稷现在正为邓绾授意御史周尹所弹劾,正是狼狈不堪时。
李稷对徐禧道:“我虽不是什么了得之人,但最厌的便是如此被人如此考量,实在是如被人吊在秤上称量一般。”
徐禧道:“章相公不似他人。我出身布衣,非科第出身,尚被他青眼相中。你又何必担心呢?”
“他最是惜才不过了。”
李稷心道,未必是,若是一会他稍露轻视之意,我立即便走。
李稷闻言点了点头道“好吧。”
走到门外,黄好义告诉他说章越正在见客。
徐禧问:“是何人在内?”
黄好义道:“是苏子瞻荐来的,说此人的文章有屈原,宋玉之姿啊!”
徐禧道:“能得苏子瞻称赞的并不是一般人,我要看一看。”
黄好义道:“是一个俊秀的少年郎君,此人姓秦名观,除了受苏子瞻推举,也是孙莘老(孙觉)的亲戚兼幕下。”
徐禧知道孙觉与章越,都是陈襄门下。
“可有进卷观之?”
徐禧看了数篇秦观的进卷叹道:“果真是人才,这般文章我这辈子也写不出。”
李稷不服取了秦观进卷看后,心底自负之情顿消,他心道,不过随便一个拜会章越的读书人,便有这般水平。
徐禧对李稷言道:“章相公如今拜相,名声又高,四方俊杰皆入他的幕中,此可以称得上是青云之路。”
李稷点了点头。
……
熙宁十年后,王安石一直杜门在家,并向官家辞相,理由是王雱身体不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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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官家照例没有答允。
宰相要辞,也当最少三辞。
目前尚在走流程。
此时王雱病得不轻,王安石又安排次子王旁与妻子庞氏离婚。王旁得了癔症,整日怀疑其妻庞氏出轨。
王安石见王旁如此,不忍耽误其儿媳,便做主给他们夫妻二人和离,让庞氏改嫁。
王安石心烦不已,每日在家也是不洗,整日手不释卷地读书。王安石如今手边正是章越当初赠他注释中庸的书。
“见过大人!”
王雱向王安石行礼。
王安石见王雱道:“你不在房里养病,又得劳累。”
王雱道:“孩儿的病已是好了很多,我听说一事好生怀疑,章越居然推举吕惠卿的门人李长卿!”
王安石道:“这有什么?”
王安石不知道王雱授意邓绾对吕惠卿的余党穷治,之前章惇被贬湖州就是邓绾的手笔,而李稷就是与吕惠卿死党,所以邓绾也要对李稷赶尽杀绝。
王雱对王安石道:“章度之竟出面竟保下了李长卿,这分明是与大人作对。”
王安石沉默。
王雱道:“爹爹,章度之分明要重定‘国是’,这非孩儿之言,是吕嘉问邓绾都一致说道。他们说章度之之前言于新法不变,分明便是虚与委蛇之辞,一旦大权在握,便倾覆新法。”
王安石闻言道:“章度之不是这等小人。”
王安石心道,便是真的又如之奈何?
他王安石如今罢相已是属于在走流程的阶段。
王雱见王安石不言,默然回到书房吩咐邓绾,吕嘉问二人来见自己。
不久邓绾,吕嘉问二人都到达王雱卧房里。
王雱满脸病容坐在榻旁,手边有一堆书信。
邓绾,吕嘉问看王雱脸色问道:“丞相可是答允了?”
王雱咳了数声后,脸色苍白地道:“是的,爹爹言新法是他毕生之心血,便是他以后不在相位,也绝不容人更之。”
“更不容人重定国是,使新法走上歧路。”
邓绾,吕嘉问二人都是闻言大喜。
如今章越已在中书渐渐站稳了脚跟,一旦王安石身退,他们二人肯定是要从这个位子上退下去的。
所以他们便向王雱言章越要更定新法,并且已让陈瓘,徐禧二人制定如何更改新法的条例,说得是有鼻子有眼的。
王雱对此信之不疑。
邓绾道:“大郎君决断,章度之如今已有宰臣气焰,若不趁现在更之,丞相一走,便无人遏制得住了。”
王雱点点头心道,我如今命不久矣,也算是临死之前,最后为新法,为爹爹办一件大事。罢黜章越之后,看天下还有谁再敢议论新法。
王雱道:“我当初就早劝丞相将旧党全部罢黜,悬富,文二相人头于市,但丞相心慈不忍如此,若是早是这般,哪有今日之事。”
“还有吕吉甫也要一并罢之!否则岂不是便宜此人。”
邓绾,吕嘉问承意而去。
邓绾,吕嘉问走出门外,便去了邓绾府上,又召了练亨甫,邓润甫二人商量。
邓润甫起而疑之道:“此非丞相之命!我要去见丞相面陈!”
邓绾,吕嘉问大吃一惊。
吕嘉问道:“此事是王大郎君亲口告诉我们的,难道还有假不成?”
邓绾道:“如今见不见丞相都是一般,我们同在一条船上,岂不闻覆巢之下无完卵乎?”
邓润甫道:“我也不喜章吕二人,但丞相如今马上要荣退,你们偏要弄出此事来,诚令天下取笑。以后朝廷之上的威严何在?”
吕嘉问起身道:“逐走了章吕二人,从此陛下只有倚重丞相,你难道看不出吗?”
邓润甫摇头道:“你莫要自欺欺人了。我是真的心疼丞相的名声以及他的新法,这一番心血日后毁在你们二人手上!”
“此事不要算我,但我也不会透露半句,告辞!”
说完邓润甫拂袖而去。
邓绾骂道:“真是鼠目寸光之辈。”
吕嘉问道:“道不同不相为谋,算了,由着他去吧。”
邓绾点点头对一旁练亨甫道:“上一次扳倒章度之,便是从太学而起,今日你便是依旧如此……”
“还有这些书信都是章越写给丞相的,你们看看能不能提出错来。”
……
这些日子,章越正为官家参谋正面攻取横山之事。
这议取横山是韩琦,范仲淹最早谋定的,朝廷早有一套预案。
官家有了主张后,便让种谔,徐禧条制对夏方略,再上奏枢密院,最后再由章越定夺此事。
不过枢密院如今事权,不少都被中书侵吞,在对夏作战这样的大战略上,从兵马调配以及粮草运输,以及地方的配合上都要中书进行协调。
所以最后的事权其实还是在中书的手上。
因此章越便让陈瓘与徐禧,种谔二人接洽,再因为征夏大计是国家的最高机密,所以此事不能对外泄露半句。
所以邓绾,吕嘉问二人见徐禧,陈瓘二人整日神神秘秘地制定条例,便以为是要更定什么新法,于是就捕风捉影地将此事告诉了王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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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绾,吕嘉问二人便打算联合御史一起动手,同时弹劾章越,吕惠卿二人,将他们一网打尽,以绝后患。
但是此事二人办得并不周密,而且新党内部,也就是邓,吕二人部下,也不是全然赞同二人的想法。
如邓润甫般看出二人只是为了争权夺利,而不是王安石想法之人并不在少数。
……
“丞相授意台谏弹劾于我?”
章越得到密报的消息后,也是有些震惊。他一时不相信王安石会办出这样的事来。
但是给自己的消息,却是明白无误。
章越掩盖神色上的震动而是道:“多谢,此事日后我必有厚报!”
对方垂下头道:“为相公办事心甘情愿,不要报答!”
章越笑道:“什么话。先下去吧,我且静一静。”
章越此刻中书本厅里歇息,弹劾之事,着实令自己又惊又怒,需要缓一缓。
至于如何处置,他一时还没有多想。
他也从来不在情绪上头的时候做任何决定,要先将事情在脑子里过一过再说。
章越将此事反复想了数遍,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到底在什么事上令王安石有了误会。
他相信自己已经与王安石说得很清楚了。
他章越追求的政治是什么?
那便是絜矩之道,也就是推己及人的政治。
尽管大家都有矛盾,比如我和你王安石确实有矛盾,但是矛盾是政治的必然。
政见有所不同,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朝廷也鼓励异论相杂。
但在权力的交接上,我对你王安石尊重十足,给足了你面子,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我希望将来有人接替我的时候,也是这般。
这是一个典范,唯有如此,身在相位上的宰相,方能尽最大的力为国家办事。
为官非常要紧的一个就是‘思退’。
对于退下来的老领导要尊重,不是因为他们仍如何如何高明,而是因为你将来也有退的一天。
同样的必须尊老,不是因为别的,而是你也有老迈的一日。
所以为何要推己及人,为何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尊重别人就是尊重自己,从不尊重别人的人,指望别人尊重自己可能吗?
儒家的道理,条条好似都为了别人着想,其实将为了自己的部分,全然隐去不讲。
就如同为何要讲道德?因为道德是最长远风险最小的投资回报。
所以必须讲规矩,不讲规矩,一定会受到规矩的反噬。
章越觉得自己与王安石那日说得很清楚了。
如果王安石推翻了与自己这协议,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就是王安石不想走了……
章越骑马回到府中,得知蔡确已是登门。
“度之,给你送礼来了!”
章越道:“师兄你倒是好生清闲。”
二人笑着坐下,章越看蔡确送了自己何物?
但见一幅天官图!
天官图画的是谁?郭子仪。
如果说,宋朝谁最受官员崇拜,无疑就是郭子仪了。
郭子仪‘权倾天下而朝不忌,功盖一代而主不疑,侈穷人欲而君子不罪。富贵寿考,繁衍安泰,终始人伦之盛无缺焉’。
因此几乎官员家里都挂着一幅天官图。
章越看了蔡确一眼心知,蔡确送自己这天官图用意,当然是讥讽自己稳如老狗,到处明哲保身。
章越故作不知,一脸笑呵呵地道:“蔡师兄大礼,我就收下了。在此谢过。”
蔡确笑道:“本就是送你的。”
……
等奉茶侍女退下后,蔡确道:“度之,我听闻似有人对你不利?”
章越道:“从何听说?”
蔡确道:“你别忘了,我如今也在御史台,消息难免比他人灵通。”
章越道:“记得,我记得当初师兄也是邓绾推举,而出任御史的。”
蔡确微微笑道:“当年我能为御史,其实是多靠了韩相公与你的推举,否则邓绾岂能答允。”
章越道:“何人不利于我?是邓绾吗?”
蔡确道:“正是。”
章越道:“料到了。邓绾背后有无人主使?”
蔡确道:“弹劾一名参政,量他邓绾也不敢有此胆子。邓绾不会自己拿决定,事先肯定禀告过……昭文相。”
章越点点头,此事不是王安石授意的,也是王安石同意的。
二者没有多少区别。
蔡确道:“你倒似胸有成竹,一点也不惧。”
章越道:“还能如何。”
蔡确道:“你早听我话,何止如此。如今唯有一个办法,便是先下手。你立即面君,弹劾王介甫,邓绾!这是你唯一翻身的机会。”
“面圣?”
蔡确点点头道:“面圣陈情,你如今圣眷正隆,官家必对你言听计从,切记一定要将邓绾牵扯在其中。”
“因为官家讨厌邓绾已久,如此就算丞相无事,邓绾一去,亦如断其一臂。”
“此事不可犹豫,否则一旦邓绾先行上疏,无论你是否有罪,都会成了真罪!”
章越起身道:“师兄所言极是,我这便入宫!”
蔡确道:“此方是决断!我在府里等你回来。”
……
唐九,黄好义等人给章越备车。
疾驰的马车当即行在城中道路上,直往宫门而去。
坐在马车中沉思的章越,忽睁开了眼睛拿手指对车壁一叩。
唐九的声音在车边响起:“相公有何吩咐?”
章越道:“暂不进宫,转道至丞相府上!”
九百九十四章 天下拜托章公了
政治有二等,一等是赢家通吃,还有一等是相互妥协。
中国自秦以后,两千年来政治大多都是赢家通吃。输的人不仅失去政治前途,甚至性命也是不保。
蔡确被贬岭南,就是相互妥协失败,转为赢家通吃。后来章惇主政的新党,之所以对旧党赶尽杀绝,既是章惇性子使然,也有不得已的成分。
底线一旦被破坏,双方只有比谁更没有底线了,谁更没有人性。
政治斗争的惨烈,后世的电视剧描述够多了,没有什么可值得吹嘘的。失败的后果,输家是承担不起的。
因疵知王安石要弹劾自己,章越心想对方真会如此吗?
章越决定亲自去问一问,如果确认是真的,就立即面君。
弹劾之事,没有别的技巧,谁先往谁的头上扣屎盆子,谁就占据了先手。你事后弹劾对方,就成了栽赃。
当然给王安石打招呼,面君的效果就打了些折扣,但不会差得太多。
章越相信不要将人想得太好,也不要将人想得太坏。
当然政治斗争中,经常有人掌握对方弹劾自己之事后,提前动手,反败为胜的案例。
譬如吕嘉问得知吕公弼要弹劾王安石之事,提前将此事告知王安石,结果导致吕公弼大败。
章越抵至王安石府门前时,王府的门吏看见有车驾至后上前询问,当得知是章越亲自到来之际,对方大吃一惊。
似章越这般重臣很少会突然来访,都会提前通知,这突然来访着实罕见。
章越下了马车,便在王安石府门前等候。
片刻后,门吏前来禀告:“丞相请章相公入内。”
……
王安石正亲自端药给王雱服之,王雱嫌药热,王安石细心地呵气吹之。王安石不会服侍人,动作稍显笨拙。
“再多服几帖药,过了此春,想来可以痊愈了。”
王安石言道。
“是,大人。”
王雱完也不自然地别过头。
正在这时下人禀告章越求见。
王安石闻言有些惊讶,但王雱却是神色巨变。
王安石起身对王雱道:“我去去便回,你且歇一歇。”
完王安石大步离开,而王雱脸上的阴郁之色更重。
王安石来到外间,看到了章越道:“度之,来得何事?”
章越听王安石此话,言语中似有几分平淡,心想有什么事,你大可与我直,何必出此下策。
章越平抑着心底的情绪,但对方毕竟是丞相,自己一开口便指责对方,就成了兴师问罪。
章越作若无其事地笑了笑道:“章某得了一副杨凝式的真迹,不知真假,特来给丞相一鉴!”
闻章越之言,王安石点点头,随即道:“度之,先坐下话。”
章越点点头在王安石下首椅子坐下,从始至终不露丝毫愠色。
王安石看了章越送上的杨凝式真迹看了看道:“应是真的。”
章越喜道:“真的就好,章某正好借花献佛,送给丞相。”
在当时杨凝式的真迹与颜真卿可以并称。
王安石摇头道:“度之,仆不能收。不是不好,而是仆薄杨凝式为人,此冯道之辈矣。”
章越讶道:“丞相不喜杨凝式我知之,为何又薄冯道?”
王安石问道:“不曾薄之,此事我还是听欧阳文忠的,宫里颇有人言五代时事,一人言冯道当时与和凝同在中书。”
“一日和凝问冯道,公靴新买,值几何钱?冯道举左足示之道,九百。和凝性子急对左右道,为何吾靴用一千八百?顿时和凝怒斥左右。”
“过后冯道举右足道,此亦九百。之后哄堂大笑。你冯道为宰相如此,如何能镇服百僚?所以旁壤冯道只能为太平时宰相,不能用于救时治乱,就像参禅的僧人用不上鹰犬一般。”
章越闻言笑了,王安石这话似乎有点讽刺的意思。
王安石问道:“度之难道推崇冯瀛王?”
章越道:“略有,我想丞相薄冯道,杨凝式可能是他们依阿诡随,冯道事四朝十一帝,不能死节。但我听闻后晋之末,冯道为宰相,当时后晋与契丹交恶,后晋命冯道选人出使契丹。冯道却云,臣自去。当时举朝失色,以为冯道此去如羊入虎口。但冯道却从辽国生还。”
“耶律德光入汴梁时,又是冯道一句话活了万千中原子民。”
“这样的人恐怕不是随波逐流之人,而是孟子口中所谓的大人也!”
“丞相知道章某不擅诗,但冯道的诗虽浅但近理。譬如‘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还赢须知海岳归明主,未省乾坤陷吉人’。”
“特别是这句‘未省乾坤陷吉人,道德几时曾去世,舟车何处不通津。但教方寸无诸恶,狼虎丛中也立身。’所以章某素信章某以诚待人,人亦不会负己。”
王安石闻言惊觉问道:“章公何必如此言语?”
章越起身向王安石一拜道:“章某性命悬于丞相之手,丞相为何故作不知?”
王安石问道:“真是不知。”
章越问道:“邓绾,吕嘉问欲害章某,丞相难道不知?”
王安石愕然片刻,然后对下壤:“立即唤大郎至此!”
“不用,孩儿已在此了。”
完一人掀帘而出,正是王雱。
章越看去但见王雱容貌枯槁,一看就知道其时日无多。
王雱对王安石揖道:“大人,是孩儿假借你的意思,授意邓绾,吕嘉问弹劾章度之的!”
王安石闻言满脸惊谔。
王雱对章越道:“此事乃雱为之,与丞相无干。章相公,你可知我为何非要除掉你?”
章越道:“章某自问从无得罪大郎君的地方。”
王雱点点头道:“不错,你确实没有得罪过我。”
“但他日违新法之人,必是你章越无疑!”
章越道:“我从未有过此。”
王雱对章越道:“章相公,还记得当初我到你府上曾言,下有阴阳二气,阴阳二气激荡时会有冲气,那么冲气要么消亡。”
“你既不支持变法,他日必反对变法。无论你什么修改新法,但稍稍修改的新法,还是当初新法的吗?”
“他日借新法之名,行废除新法之实的必是你章越。”
章越闻言不由气笑。
他看了王雱一眼,他如今身份不屑与对方解释,他向王安石道:“若丞相质疑章某,章越愿辞去参政之位!”
王安石见此则道:“章公,仆与你政见虽有所出入,但亦不太大。你的‘用织之论,对仆也颇有启发。此际不必辞相!”
王雱则道:“大人,章相公并非出入,而是南辕北辙!若日后他为政,新法将毁于一旦!”
王安石道:“你莫要再言!”
章越对王安石道:“丞相,章某今日来意已明了,邓绾,吕嘉问弹劾虽不是丞相授意,但赵盾赵穿之事,章某无话可。”
春秋晋国时晋侯无道,执政赵盾屡屡劝谏,结果被晋侯派人刺杀。
赵盾当即就跑,跑到国境边上后,听晋王被其弟赵穿杀了。于是赵盾回到晋都继续当执政,哪知史官董狐却书道‘赵盾弑其君’。
赵盾听了立即跑去问董狐,明明不是我杀的晋王,你干嘛把罪名安我头上。
董狐正色道,你是正卿,既然逃亡,不逃离国境,如今回来了。你身为执政,对赵穿弑君没有半点处罚的意思。此事不是你干的,还是谁干的?锅必须由你来背。
章越言赵盾赵穿之事言下之意,就算你王安石不知情,但你王雱干的与王安石干的有什么区别啊?
王安石闻言看了王雱一眼。
王安石对章越道:“今日幸亏章公事先得知此事,才令犬子没有铸成大错!”
“仆可以向你保证,邓绾,吕嘉问二人绝不会弹劾于章公!以后也不会再有!”
“相信仆的话,邓绾,吕嘉问还是不敢违背。”
王安石对王雱道:“你先退下,以后不要过问朝中之事了。”
王雱见王安石对他流露出失望之色,从到大都没有如此过。王雱依言向王安石行礼离开。
走到自己卧房时,猛然胸口一痛,一口血喷出。
王雱用袖子一兜,看着殷红的鲜血不由惨笑。他性子也是极硬也不喊人来医治,依着墙缓缓坐下,两道泪水从面而下。
王雱离开后,王安石对章越道:“今日之事是犬子之过,也是仆教子无方,如今向章公赔不是了。”
章越忙道:“章某方才莽撞孟浪,还望丞相恕罪!”
王安石对章越道:“雱儿自有心疾,我请一位名医看过,曾言活不过三十岁。”
“我记得他少时没这般偏激,遇事反而不敢言语,我对他心疼,素来照顾,从来不肯轻责一句,心想让他快快活活的了此一生。”
“他是极聪明的人,什么事都一学便知,闻一知十。当年我也不如他聪明。可惜,可惜,实没料到最后……”
王安石颓然地挥了挥手道:“不这些了,你今日来此能问仆,而不是先面君。着实挽回了仆和犬子的名声,足见你是真君子。”
“而君子易退难进,故而你要辞相时,仆才出声挽留你。仆要退了,此去钟山再也不问世事了。”
“而以后这下就拜托章公了!”
九百九十五章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两更合一更)
熙宁十年三月。
王安石以子王雱病为由,再度提出辞相。
官家照例不准,并给王安石假,同意他在家抚视,
但王安石不再同意,五度上疏,最后命下罢其宰相之位,为镇南军节度使,判江宁府。
旨下之时,王安石正寓居在定力院内。
第一次罢相时,他也是住在此际,如今仍住在此院中,看着满园春光明媚作诗一首。
江上悠悠不见人,十年尘垢梦中身。
殷勤为解丁香结,放出枝间自在春。
此诗是仿陆龟蒙所作。
他又居定力寺想起前诗来,此刻他便坐在丁香树下看着章越送来的书信。
此信也算是章越对当初王安石在府上,隐隐以朝政托之的一等回复。
对章越而言,朝政不是最要紧的,在朝政之上更要紧的是【国是】。
这是章越一入京后吩咐陈瓘所为之事,二人就此增删七次,常常讨论半日。直到今日章越给王安石书信一封。
说是书信一封其实也是进卷。
犹如章越孑然一身至京城时,将文章投遍公卿,两制大臣求得赏识引荐一般。当时章越三度投文王安石,还曾亲自登门求其青睐。
时过境迁,章越再书王安石,宛如当时投文心境一般。
在信中自述彷徨如学生请教师,王安石见此微微叹息,章越这么多年了,依旧还是那么恭谦谨慎,有醇醇之风也。
章越这一封书信的题目便是‘孟子亦言利’。
王安石看章越的题目时候笑了。
众所周知王安石是最推崇孟子的人,时人讽刺王安石的观点与孟子如出一辙,只是区别在一个整天言利,一个从不言利。
故而王安石看到章越‘孟子言利’不由会心一笑。
义利之辨是儒者第一事。
义利之辨就是出自孟子,《孟子》的一章。
孟子见梁惠王。
王问,老头,你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
孟子答说,王何必言利,亦有仁义而已。
这就是孟子头一章头一句,读过孟子书的人都知道。
章越言,五经之首《易经》,言利有一百八十四处,言不利的有二十八处。
易经所言的元亨利贞,及利或不利。
被奉为五经第一经,华夏各家流派之祖的易经教的就是你如何【利用安身】之道。
易经研究的就是如何‘趋吉避凶’,如何‘大吉大利’,这个思想可谓融入每位华夏子民的血脉之中,为三教九流所共奉。
如果说孟子否定了‘利’,也就是否定了五经之首的《易经》。
何为利?何为义?
孟子言墨子所云的‘义’,乃摩顶放踵以利天下,就是头磨破了脚擦伤了,也要为利于天下之事。
杨子所云的‘利’,拔一毛以利天下不为之,你要我拔下一根毛利于天下,我也不干。
墨子之‘义’,乃‘无私’,如果人人都不利己,心里头完全没有自己才能利天下。
扬子的‘利’,乃‘自私’,如果人人都利己完全不利他,才能利天下。
孟子批评墨子扬子都不是‘中用’之道,而是执一之道。执一之道是贼也,举一而废百。
孟子所云的‘义’和墨子所云的‘义’不同。
孟子之‘义’乃‘中用’之道,兼顾利己利他。但中用之道不是折中和调和,如何中用?必由【诚】出发,那就是‘仁义’。
什么是‘仁义’?
仁义就是‘大利’,‘远利’,而梁惠王有何‘利’吾国的所言的‘利’是‘短利’,‘近利’。
短‘利’,近‘利’人人都会,地上有一百块,你不用教谁都懂得捡起来。
但因为捡这一百块,若被东家或让失主看到了,那么利则为害。或者二者都没有,从此滋生了不劳而获,守株待兔的思想,这都是害。
人之所以染上赌瘾,都是从一开始赌博赢钱开始的。
所以孟子的‘仁义’是劝梁惠王舍‘近利’逐‘远利’,只有‘仁义’才是‘远利’,不要舍大取小。
这才是孟子符合易经‘趋利避害’的地方。
通过利他来达到利己,这是儒家的‘义’,而后世的朱熹看别人不明白,于是急了赶紧悄悄声补了一句‘不求利无不自利’。
如果说孔子定义了什么是‘仁’,那么孟子定义了什么是‘义’。
墨子牺牲自己,奉献他人的‘义’,非常地崇高非常的伟大,但大部分人做不到。而孟子的‘义’,才是兼顾‘利义’的中用之道。
易经的‘趋利避害’之道就是‘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
只是后世儒者将‘义’和‘利’片面地对立起来。
因此章越给王安石上书孟子也讲‘利’。
王安石看章越之书心底大大认同,司马光抨击自己‘头会箕敛’,违反了‘孟子之志’。
王安石反击道:“举先王之政以兴利除害,不为生事;为天下理财,不为征利。”
后来王安石又与曾公亮说‘孟子所言利者,为利吾国。如曲防遏汆,利吾身耳。至狗彘食人食则检之,野有饿孳则发之,是所谓政事。政事所以理财,理财乃所谓义也’。
章越用易经‘趋利避害’,‘孟子‘言利’实质上的支持了王安石,也表明日后若他主政的【国事】上于此不变。
信在这里章越只写了一半,下面说了为何‘仁义’之不行。
老子言‘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庄子言‘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老子和庄子对儒家这一套‘仁义’都不感兴趣,甚至嗤之以鼻。
是老子庄子错了?还是孔子孟子错了?
说到做到不是一回事。你要达到‘仁义’的目的,不能用‘仁义’的名义来提倡。
否则越提倡‘仁义’,世道就越虚伪。提倡什么,什么就衰弱。你一用力就跑偏,‘着力即差’。
要实行‘仁义’,必须反者道之动也。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正是因其不仁,所以才仁万物。
所以人道要法天道,为政也要不‘仁’。这点上法家才是看得最透彻的那一个。
韩非子有言‘君之于民,有难则用其死,安平则尽其力’。
对君主而言老百姓的作用就是,君王有难,百姓就要为君王而死,若无事,百姓就要996干到死来奉养君王。
法家说话不好听,但是一针见血,句句都是大实话。
‘害生于恩,恩生于害’。怨恨都是生于恩惠之中,反之斯德哥尔摩症者大有人在。
严刑峻法之下,反生出感恩戴德之心。
所以治国当求‘仁义’,却不可一味以‘仁义’之道治国,必须辅以法家。
王安石看到这里时,纸张随之在春风微微颤动。
王安石心道,若是早遇章越二十年,自己当将他收之门下,如此何必托之吕惠卿,曾布。
可惜,没有如果
……
深宫之中。
高滔滔正听闻张茂则的禀告。
“这王雱虽居天章阁待制,但风评一直不好。”
“王雱性子刻薄且严厉,常自称商君,自以为豪杰之士,常劝王安石杀不用命的大臣,尽逐旧党。”
“王安石主政之际,都是此人怂恿,罢尽老成持重之人,多用门下新进狡慧少年。令太学,州学,县学诸生一切以王氏经为师。”
“之后王安石罢相,又是此人假借王安石之命,让邓绾,吕嘉问弹劾章越,吕惠卿。章越不知从何处得知此事,本要入宫面圣反击王安石。”
“但事到临头,却突然去了王安石府上,这才消除误会。”
高滔滔道:“我没有看错,章越果真是识得大体之人,换了吕惠卿安肯登门与王安石对质,必拼个两败俱伤才是。”
张茂则道:“章越确实是有德之人,只是不知他以后会不会附于安石之见,继续变法!”
高滔滔闻言沉默了片刻道:“有私之人宰国,方成天下之无私,无私之人宰国,反成天下之大私。且看一看吧,若章越再世故一些,近于人情一二便好了。”
“你替我传章越之妻进宫,上一次她与我谈得很是尽兴。”
张茂则从高滔滔面前离开。
他回头看了看宫阙,这王安石一去,如今连高太后之尊都要主动示好章越了。
……
当圣旨抵至定力院,已是黄昏。
王安石得知罢相之命百感交集。
自己罢相,如同眼前的夕阳,沉沉向西。而反观章越,却如那旭日,明日将冉冉东升。
但又如何呢?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当年有僧人言对自己道,得意浓时正好休!
也是这个道理!
今日王安石再看丁香此物。
丁香此物洁身自好,好看也好闻,但若要作药,则当粉身碎骨,否则只是好看好闻而已。
自己负天下盛名三十年,入京变法,不惜粉身碎骨,亦要变得这世道。他王安石本做好了身败名裂的准备,而不愿独善其身。
但是当国十年,君恩深重,还能得以荣休。后继的章越还能如此敬重他王安石,再三顾全他的名声,自己夫复何求?
至于新法以后何去何从,留待当世圣贤,自己已如明日黄花!
定力院中,春风不言,已作丁香朵朵,迎在枝头绽放。
王安石又起诗意,寻思良久方写下‘追思陈迹故难忘,翠木苍藤水一方。闻说精庐今更好
,好随残汴理归艎’。
王安石读后心觉,此诗不过平平,终是不如‘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为相久矣,诗作远远不如未相之时,此还钟山不知能不能拾起。
王安石满是自嘲如是想道。
……
宫里官家正在御苑赏春。
官家得知王雱时日无多后,亦很是惋惜,对石得一道:“王雱才华横溢,朕深惜之,你派人去王安石府上问一问王雱有何话给朕。”
石得一称是。
官家顿了顿又问道:“朕之前问王安石,何人可替他,他没有答。这次你再为朕问问,章越可否?此事切不可声张,一定要亲口询问,再让王安石以书答之。”
石得一再度称是,然后笑道:“王安石对章越虽政见不同,但罢相之前对其也颇多期许。”
“是啊!”官家点点头笑道。
看着宫外春意盎然,几只雀儿在树梢闹春。
……
数日后,王安石谢政罢相携子王雱返回江宁。
临行之时,王安石还两度上表推辞使相之职。
官家曾遣使登府问王安石对国事还有何交代?或推荐何人替己。
王安石当时回复‘已将国政托付诸公,不复再言朝政。’
而王珪,元绛,章越三位宰执率领百官至府上相送,需知宰相罢相无一人能有此待遇。
不过却王安石视若平常,甚至还闭门不见,令百官吃了个闭门羹。
次日王安石只是着一袭布衣,头戴蓑笠,骑着一头毛驴离开汴京。王雱半躺在车上看着汴京景色。
前几日下了场大雨,汴河水高。
疲倦的王雱看了窗外,自嘲地对其妻道:“此番让章度之如意了。”
“也不知此番回到江宁后,他学不学吕吉甫报复于我?”
说完王雱重重地咳了几声。
……
王安石离京之际,十七娘正为章越更衣,换上崭新的紫纱朝服。
章越闭着眼睛,似在养神,十七娘给章越穿戴整齐后,左看右看然后笑道:“好了。”
章越睁开眼睛对镜一看,但见铜镜中是一位不到四十岁的紫袍金带大员,望之俨然。
章越看一旁十七娘满是崇拜的目光,不由好奇地问道:“怎么了?”
十七娘笑着摇头道:“没什么?”
顿了顿十七娘道:“昨日高太后召我进宫,说了会话。”
“知道,说了什么?”
“没什么,都是妇人家的话,顺便提了提相公当年拥立还是十三团练的先帝为储君之事。”
章越微微笑道:“没说别的话。”
“没了。”
章越点点头道:“我上朝去了!”
章越走出府门外骑上马,随从簇拥着他穿过大街直往皇宫。
早风吹在脸上,章越目光凝举于前道上。
此刻天亮后不久,天地依旧是灰色的。此时此刻街道人烟稀少,章越策马而行,那空阔的感觉好像清晨一人独自开着车穿行于无人街道上,仿佛整个天地都是自己的一般,整个汴京城都是自己跑道。
抵达宫门前,官员们是稀稀落落地骑马而来,但他们见到章越无不避道在一旁。
章越骑马笔直向前毫不停留。
直到宫门前,官员们都在此下马将坐骑交给随从徒步进宫,但章越依旧策马前行,经过长长的宫门甬道时,禁中侍从亦屈身恭敬地行礼。
左右官员见了章越都是停下脚步,躬身参见,目中都是敬畏之色。
章越行过,左右官员纷纷议论。
“章公如今是更得意了吧!”
“我看八成你是从宫中听到什么风声了吧!”
“确有些消息,但不敢胡言,待尘埃落定后便知。”
“其实丞相谢政之后,当推中书平章事,章公当为人选。”
“不会是元厚之吗?”
“此事轮不到外人言语,而是看官家圣心期许哪位相公。元厚之哪里比得过章公!不过章公便是太年轻了,再说入中书还不到半年,骤然平章军国事未免太急了。”
“无论章公是否平章事,邓绾,吕嘉问二人都要倒霉了。”
“是啊,丞相一去,此二人便似秋后蚂蚱了。”
几名官员发出笑声。
……
大殿之前,邓绾吕嘉问二人似在争论着什么,但一见宫门处,章越行来皆不约而同地停下了争吵。
“见过章相公!”二人避在一旁言道。
章越扫了一眼点了点头,便从二人面前行过。
章越走后,邓绾吕嘉问满脸笑容已作冰霜。
邓绾道:“大郎君曾数度言,他日废除新法者必是章三!他要我等小心章三!”
吕嘉问道:“小心何用?丞相已谢政了!你我早谋退路吧!”
邓绾闻言连声苦笑,看着一身紫服的章越提着官袍的下摆,缓缓登殿一幕道:“你说哪个福建子能久居相位?连司马十二也说,闽人多狡险之辈。”
“他若登宰相之位,在任上排挤你我,也是打击报复之事。与吕吉甫无二,他这相位又岂能安稳。”
邓绾看去初升旭日正将金光洒在缓缓登殿的章越身上,此刻他也不由不承认。若论风度,当世没有第二人比得过此时的章越。
吕嘉问亦抬头看着道:“别看章三了,还是想想你我。”
登殿的一刻,章越望向下面慢慢台阶。
这做官的道理就如同仁义一般。
直便是曲,曲便是直。
想到这里章越入殿,过了片刻,王珪,冯京,元绛,曾孝宽等人这才陆续抵达殿中。
内侍出来传话,让几位相公先入便殿与官家说话。
官家手中将王安石书信反复看了几遍后藏至袖中,片刻后对抵达的众相公道:“王卿已回江宁,但他走后,谁可继之。”
“宰相之任,如天之柱石,不可不谨慎,此事朕思之再三。诸公胸中有什么人选,不妨禀朕!”
王珪,冯京等人都是不说话。
官家见众相公不答,正要将王安石之信取出宣布。
但见这时候章越上前一步道:“陛下,臣斗胆推举一人!”
官家闻言吃了一惊,然后道:“章卿推举何人?”
章越道:“臣推举韩绛!”
ps:这一章部分观点来自南怀瑾先生的《孟子七讲》。
九百九十六章 元随傔从(两更合一更)
面对章越提出让韩绛出任宰相之事。
其余四位宰执皆侧目而视。
一直在观测官家脸上表情的元绛,他不似邓绾,吕嘉问二人反复在王安石面前言章越的不是。
他一直老成持重,谋定而后动。
章越出班后,元绛亦出班道:“陛下,臣举荐吴充!”
章越闻言看了元绛一眼,他知道元绛的决定是冲着谁来的。
见章越,元绛先后出声,冯京也不甘人后地出班道:“陛下,臣举荐张方平!”
好好,这回天下大乱了。
作为宰相的王珪依旧默不作声,在场官位最高的他,意见反而是最不重要的。官家也不会问他。
至于曾孝宽不说话,则是正常的,目前五人的宰执团体中轮不到他说话。
宰执中的意见严重不统一。
与以往王安石当国时完全是两回事,新的权力中心也是在重新形成之中。不过这也是官家想要的。
王安石走后,冯京,章越,元绛三位宰执,谁也不服谁。
但官家也明白,自己之前的想法确实也太操切了一些。
官家道:“诸卿的意思,朕明白了。朕再想一想。”
官家将王安石的信放在袖中。
早朝之后,官家让章越,冯京,元绛三人分别单独留身奏对。
换了王安石当国时,官家也不会如此,毕竟有丁谓王曾之事的前车之鉴。但如今这三位恐怕哪个也不会对王珪有想法,再说官家对王珪是怎么想也不在乎。
比起章越,冯京,元绛是第一次与官家留身奏对。
元绛有些忐忑。宰执的权力来源自天子,但之前元绛一直是王安石说什么,他就听什么。
在见官家前,元绛心底总抱有万一的想法,官家会不会让他接替王安石为宰相呢?
当冯京奏对结束,元绛面对官家时正欲有所进言,官家丢了一张纸条给他。
元绛看了纸条后,一下子就将他梦想给打碎了。
元绛立即调整情绪道:“陛下,臣坚持原意。”
官家点点头道:“如卿所言,章越为集贤馆,确有考虑不周地方。仆射(王安石)也让朕与宰执们商议。”
元绛明白,官家办事都是这般脑门子一热,无论是治国还是军事上。官家这是老毛病了,经常是听某个大臣说了几句,觉得有道理,立即便实施。过了几日,又听一个大臣提出相反意见,官家又觉得很有道理,又将前意更改。
官家道:“可吴充为宰相,章越便又要回枢府。”
元绛坚持道:“这不正是陛下本意,图谋西夏之事,非章越不可。”
官家道:“朕之前举吕惠卿中书又不可,那韩绛可乎?”
元绛见天子问韩绛,却不问张方平,便知道官家心底没打算此人入朝。
元绛也不愿推举韩绛,但韩绛不可,只有章越替补集贤相了。
元绛道:“若无办法,则韩绛可!”
官家从元绛那得到答复,又问元绛道:“卿以为治国以何为先?”
元绛道:“当以刑名为先!”
听元绛之言,官家大感兴趣道:“卿仔细说来……”
……
元绛走后,则是章越入内奏对。
章越见官家此刻神色有些不善。
官家对章越道:“卿以为苏子瞻如何?”
章越明白自己推举韩绛,惹天子不高兴了。官家这是来敲打自己了。
苏轼的官运也是多舛,去年苏轼从知密州改知河中府。苏轼本来是正常入京叙职,不过到了汴京城门前,官家却不许他入城,让他直接前往河中府赴任。
比起无论如何要见天子一面的吕惠卿,苏轼没说什么直接扭头就走。
此后谁都知道官家不喜欢苏轼。
而苏轼被官家不喜欢的缘故,就是在朝野批评新法。
章越对官家道:“苏轼似柳永,一介文人罢了。但又有不同,无论河中,密州,杭州他为官处处都有政绩。”
官家摇头道:“可是此人名高,多次批评青苗法和盐榷!朕还听闻他与王诜有往来!”
王诜是何人?当朝驸马,他娶了官家的妹妹。苏轼作为官员与王诜往来,无疑是犯忌讳的事。
其实自赵世居之案后,官家对官员与皇室宗室结交就非常不满。当然苏轼与王诜往来只是其一,最要紧的是他抨击新法。
章越道:“陛下可是担心苏轼制造舆论?”
官家道:“苏轼一本《苏子瞻学士钱塘集》风靡天下,杭州的读书人听说是竞相传抄。”
章越心知过去没有舆论之事,但有了印刷行业后就不同了。
苏轼所着的《苏子瞻学士钱塘集》据说是杭州的出版商找到了苏轼,将之成功印刷,最后令苏轼名声大噪。
这是有史可考出版社第一次主动找作家本人出书的事。
章越道:“陛下,有了党争便有了舆论,这么多年支持新法的官员要么在汴京或要么任州郡,而反对的官员要么外任,要么在洛阳,这是必须之事。若是打压之怕是有误天下公论。”
“舆论之事朝廷可夺之,不可罪之,臣以为当规之引导。”
官家问道:“如何引导?”
章越道:“陛下难道忘了,朝廷的朝报!”
官家问道:“朝报?”
章越道:“王仆射常言烂断朝报,臣以为可以规范之。同时臣打算注释《孟子》,《中庸》让太学生们习之。”
“善!”
然后章越大致说了一下方法,官家缓缓点了点头,还是章越有才干。
官家拿出王安石的字条给章越看,章越见此故意‘大吃一惊’问道:“陛下,何不早与臣商量此事?”
官家一愣,心想自己确实忘了给章越透透风,如此说来倒是责任在他。
官家面色却仍责道:“你也太过于操切,朕本欲宣布此事,但你也辨明情况便直言了。”
章越‘满脸遗憾’道:“臣实愧对陛下的栽培!臣想韩公立朝多年,处事更稳妥。如此陛下自为圣政,与以往不同。”
“以往事情办得不好,百官都怪宰相,但如今事情若不好,百官又怎敢怪陛下呢?”
“所以利弊之间,更需要老成持重的大臣来为陛下掌掌舵。韩公再适合不过了。”
官家一听章越说得好像也非常有道理。官家道:“韩绛过于持重,你与吕惠卿都是朕从官员中亲自选任的。如今吕惠卿走了,你当替他操持。”
“你什么都好,但在当仁不让上要学一学吕惠卿。”
官家与章越私下奏对也不称卿了,直接便是你,如此倒是显得不见外。
官家道:“若韩绛回来了,朕要多提携提携元绛,否则他会失落。朕的用意你明白吗?”
“臣明白。”
章越告退后,官家心想,除了章越,确实也唯有韩绛最适合顶替王安石,补为宰相了。但韩绛此人太敦厚了,还是需要更深悉朕心的官员才是。
官家想到了几个官员的名字,其中正有蔡确。
次日官家下圣旨。
韩绛为昭文相立即进京,第三度出任宰相。
吴充则知太原府。
同时元绛升校检太傅,吏部侍郎,章越则升校检太保。
以往元绛虽排名在章越之上,但加校检太傅,吏部侍郎后,无论本官还是散官都超过了章越。
这也是一等平衡之术,防止韩绛,章越二人联合打压元绛,曾孝宽。
……
此刻在章越府中。
章越与苏辙二人正在聊天。
苏辙仕途在章越护持下一直走得很顺,章越装着不经意的样子问:“子瞻和子由如今在作什么?”
苏辙对章越道:“我与兄长如今在注经义,我与兄长约定好了,他注释《周易》,《尚书》,《论语》,我则注释《诗经》,《春秋》,《孟子》。”
章越笑道:“子瞻也注孟子啊!你们又为何注释经义?”
苏辙道:“三经新义后,天下读书人为了功名,被诱以以此书为学问,此有违先贤之道,也歪曲了经义的本意。”
章越心知你们兄弟俩就是冲着王安石,吕惠卿来的。
章越道:“王介甫,吕吉甫都罢相回去了,还是算了吧!”
苏辙正色道:“回禀相公,经义乃天下之大本,扭曲作义,坏了人心岂可算了。我们兄弟二人自不量力,但也要一试。”
章越道:“既是如此,我也不勉强了。”
“好了,给你引荐两个人!”
“少游,无咎!你们来见过子由!”
不久二名穿着宽袍大袖的年轻人步出向苏辙作了一礼。
苏辙见了二人自是又惊又喜,他知道他们分别自己兄长向章越举荐的两个大才子,一个叫秦观,一个叫晁补之。
秦观他之前见过,但晁补之却是第一次见。
章越也是笑着看着眼前一幕。
秦观去年成为章越的元随后,今年苏轼又荐了晁补之给章越。
除了已为为官的黄庭坚,张耒外,苏门四学士中的秦观,晁补之与陈瓘三人组成了章越的【秘书处】,其实是出任幕僚一职,当然对外的身份是元随。
按大宋官制,参知政事的元随,可以为五十人。
元随与傔人不同,只有任宰相,执政,使相,正任刺史以上的官员,才能称之为元随,其余一律称为傔从。
比如当年陈升之招揽章越教他子弟读书时,大概就是傔从的身份,若陈升之当时是执政,章越可能就要慎重慎重考虑了。
大概就是苏秦那等‘家里有负郭田二顷,吾岂能佩六国相印乎?’
当然无论是元随还是傔从都可以考科举,而且还可以以门客的身份,参加容易得解的漕试或是别头试。
不过以元随或傔从身份参考科举,得到了名次或授官,等于与原先侍奉的官宦如同终身绑定,形成一等人身依附。
几乎不容许背叛,这是一等更紧密的关系。
有些志气的读书人其实都不愿为之,只有寒门出身或小官宦人家出身的子弟愿去尝试,不过终南捷径的诱惑还是令很多人都抵不住的。
特别是宰相元随。
换句话说,章越以往能以傔从的身份招揽来李夔,但绝对招揽不来秦观,晁补之这等人才,但如今却可以了。
元随与傔从相比待遇大大提高,元随除了给餐钱外,还给衣粮。傔从不给。
参政元随的餐钱十千钱一月,此外还有绢,布,棉衣物,还有月粮二石俸给。
此外包吃住是必须的,这一切都是由朝廷买单。
十贯的餐钱,而大理寺评事的月俸也不过是十贯。一名元随的俸禄可比京官。
当然了即便是十贯钱,不少人也是看也不看,对他们最重要还是能在宰相身边办事,取一条终南捷径。
顺便一提,李夔虽说科举不顺,但已进入太学,如今已是中舍生。
再说章越,陈瓘给王安石上书‘孟子也言利’,得到了对方的认同,这令章越对陈瓘大加赞赏。
也令章越对陈瓘更为器重,并专门派秦观,晁补之二人辅助他,扩大核心幕僚团队。
专门研究如何新党和旧党打交道(敷衍)。
倒不是说章越对新党旧党持有什么负面看法,无论是新党还是旧党的不少官员,以王安石,司马光他们都是要将国家搞好的。
他们的发心并没有不妥。
但两党争论,形成党争,那便从无私变成有私了。要消弭这场党争,其中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苏辙,秦观,晁补之三人坐下后,章越也是谈论起注释中庸来。
苏辙侃侃而谈道:“我与兄长以为尧舜三王之治,必本于人情,不立异以为高,不逆情以干誉。”
王安石一直以为苏轼,苏辙二人所学博杂,但在政论中没有一以贯之的东西。
但如今听苏轼,苏辙之论与欧阳修其实颇有继承之处,那便是人情。人情是人性的发展,有着喜怒哀乐等感受。
这与王安石推崇的人性不同。
中庸的诚,到底是诚于人情,还是诚于人性。苏轼苏辙与王安石有不同的看法。
章越想到这里,对苏辙道:“我已奏明天子,设经义局,注释孟子和中庸,子由来帮手如何?”
苏辙谨慎地想了想道:“容我与兄长商议。”
章越笑着抚苏辙之肩道:“不要商议,就这么定了。”
苏辙道:“蒙相公抬爱,如此辙便恭敬不如从命。”
章越之所以想让苏辙入经义局,一个是他确实有才干,也算是帮自己推广思想,二来也是积攒些功劳,为以后捞苏轼作准备。
九百九十七章 韩绛回京(两更合一更)
经义局。
章越为相初始的用力之处。
司马光编写资治通鉴设立经义局,便有培养人才同时表达政见的意思。
之后王安石为编撰三经新义,也设立了经义局,让吕惠卿,王雱出入此间。
如今章越为了编撰《中庸》,《孟子》也打算设立经义局,此事已在筹划之中。
拉苏辙入局,也是拉拢人心之举。
他也是看中了苏辙在舆论上的影响力,至于政见章越觉得纵然与苏辙有相左之处,自己也是可以引导的。
几人先探讨中庸之道的注释。
韩愈将‘自诚明’进行阐发,曾言无过者是‘自诚明’的圣人,无二过者是‘自诚明’的贤人。
欧阳修继承了韩愈的复古之风,对中庸也大加赞赏。
欧阳修认为为什么孔子从不言利,命,仁?因为中人以下,不可言上上道。
易经就说‘利乃义之和’,但如果你与中人言‘利’,对方就片面地奔着‘自利’去了,所以只好与他讲‘仁义’。
所以对于中庸的性,命,孔子是从来不讲。
但中庸不是孔子所作,而是子思所作,就在书里大谈性,命之道。读书人认为不是孔子真传,所以被正统儒家所轻。
当然此论也是秦观,晁补之所赞同,他们认为要注释当注释‘经’,次一等也是记录孔子言行的《论语》。
至于中庸和孟子都是‘子书’的范畴,在儒家中地位不高,作注没啥意义。
章越则不认同,因为三经新义已有王安石,吕惠卿,王雱抢占高地。自己若不推翻王安石的变法,还是不要重新注经为妙。
孟子,中庸是子书,注释起来动静不会太大,不会成为众矢之的,也不会太早暴露自己的野心。
况且若能将此二书抬到与三经新义并列的地位,才显得自己的本事。
章越对秦,晁道:“当世性命之学,尽为释道所据,若我儒家不据此,难道为释道据之?”
秦观道:“启禀相公,中庸的不勉而中,不思而得,此乃虚高之言,当世读书人又有几人可以为之,如此如何为自诚明?”
章越道:“生而知之是自诚明,学而知之亦是自诚明。”
晁补之问道:“敢问相公孔子是学而知之,还是生而知之?”
章越道:“兼有。”
儒家都推崇生而知之,当然认为孔子也是前者。
章越道:“你们道所谓上智下愚之道,上上道不可与中人,我并不认同。这是才,并非性。性命之学,子思言尽其性,孟子谓尽其心,这并非要教而得之。”
欧阳修和秦观,晁补之都说‘性命之学’是上上道,不要和中人以下的人讲。
章越的意思,你们这些儒者搞得太玄乎了,无论是子思尽其心,还是孟子的尽其性,说到底都是解放人性。
解放人性这等事,还需要人教?这跟读书多读书少有什么关系?
反而越是了得人物,越容易被欲望和教条所蒙蔽驱使。
苏辙,秦观,晁补之闻言尽是释然。
章越道:“要学孟子,不可不学中庸,学中庸,则不可不知孟子,昔韩非言儒家八派有子思之儒,孟子之儒实误也。”
“荀子言子思,孟子乃一脉相承,司马迁亦言孟子乃子思一派传人。”
后世将子思孟子二者并称为思孟学派。无论是理学,还是心学都从这一脉而出。
不仅如此王安石也非常推崇子思,孟子。当看了章越给他‘孟子也言利’之书后,王安石离开汴京时给章越回信,让他孟子注释写好后,先给他王安石过目(中庸早已看过)。
学问之道说到底是求其放心之道。不仅自己要放心,别人也要放心。
你为政后要办什么?有的人一看中庸,以为不过是【和稀泥】理论,当下放心,所以才要【必也正名】。
章越道:“无论是中庸,孟子都要扣住一个【诚】字,中庸有言‘至诚如神’,若何事何时都能主观合乎客观,那简直如同神明一般。”
“夏尚忠,殷尚鬼,周尚文。夏殷周各有一朝之‘统’。但周公之后‘敬德’之论,已是衰微。皇天无亲,唯德是辅,经过五季流乱后,我以为诚字可一震道统。”
苏辙皆起身道:“我等遵章公之命矣!”
苏辙道:“相公所见极高明。中庸为三代之后孔子未完之言,圣人之道始于中庸。我以为相公所言【中】就是即【性】,所谓尽其性。放在治国上,修身上,就是让百姓为所想为之事。”
章越闻言大喜,要不怎么说苏辙的政治水平和经学水平高于苏轼。
如今有苏辙用命,章越放弃了召二程进京主持经义局的打算。
章越对苏辙道:“子由,真乃奇才!”
“但你要切记尽其性,不是由其性,不然便是乡愿,为德之贼也!”
苏辙道:“辙省得。”
……
当知道韩绛拜相诏令时,邓绾呆立了半晌。
其子邓洵仁,邓洵武看着邓绾都不明所以。
“大人!”
邓绾回过神来,抚了抚满头白发坐下。
邓洵仁道:“坊间传闻章三要拜集贤相,如今留任参政,这是好事啊!为何大人如此不喜?”
邓绾道:“章三拜集贤相,我还能为此好官两三年,他今留任参政,无宰相之名,却有宰相之实。”
说到这里邓绾顿了顿:“吾危矣!”
邓洵仁,邓洵武对视一眼。
“这章三可比吕六能忍多了,当初回朝我本以为他会斗倒丞相上位,没料到他忍下来。如今丞相走了,又举荐他入相,我以为他图的是这份顺理成章。”
“没料到他却不为之,推了韩子华回来,你说所辞者大,所谋者深啊!”
邓绾目光停顿想到了,那是许多年前的那个冬天,那天下着漫天大雪,他刚刚调至苦寒之地的宁州,任宁州的通判。
作为西夏与大宋的边境,邓绾从未想过这个地方有这么冷,这么偏僻,说是一州通判换到内地连个县主簿都不如。
半年内邓绾经历了数次西夏过境打草谷,当地番人骚乱响应,邓绾觉得受不了了。
邓绾知道自己的机会不在宁州而在朝堂上。州里有邸报至,他都是最关切的,都要第一时间看到,并摘抄下来,晚上回到馆舍里还要一一做下笔记。
他对此事竟比宁州的政务还要上心十倍。于此老知州自是一眼看破了邓绾的心事,便斥责了几句。
邓绾面上受了,心底却讥讽你在这远离汴京的地方,将此地的事办得再好,十年也升不了一步。
因为老知州的排斥,州里官员也纷纷跟着疏远了邓绾。
被排挤孤立的滋味当然不好受,但邓绾忍气养性,终于等到了他的机会。
当时朝堂上正因是否推行新法争议得不可开交,邓绾敏锐地察觉这改变他一生的机会。他没调查新法好是不好,便上疏言新法便利。因此得到了王安石的赏识,被授予集贤校理,中书检正孔目房。
邓绾成功地从宁州边地,返回了汴京。
在熙宁三年的那个冬天,也是那么大的一场雪,邓绾手拿着调令看着老知州仿佛一夜间老了十岁,听着一干同僚言不由衷地恭贺声中,志得意满地飘然入京。
这是邓绾最得意的手笔,因上疏赞同新法,改变了他一生命运。
他想到这里对邓洵仁,邓洵武道:“我常与你们道,为官要为好官,为大官,要么就要得实实在在的好处。章三既然不愿为好官,大官,要的便是好处。”
邓洵仁道:“爹爹,我不信章三如今权势,比得过当年的吕六,能够在朝堂上一手遮天。我去求岳丈,让他为我们说话!”
邓绾长子邓洵仁娶的正是史馆相王珪之女。
邓绾也知道自己这几年依附新党而进,在朝中没有根基,所以早早通过与王珪结亲未雨绸缪。
邓绾道:“你岳丈素来明哲保身,不肯行差踏错一步,不会为了我得罪章三!”
邓洵仁气得涨红了脖子,王珪身为史馆相,竟在身为参政的章越面前保不住自己父亲。
但谁叫章越有圣眷在身呢?
邓绾见邓洵仁如此,不由苦笑,年轻人还是不懂的深浅。要是王安石在时,章越再如何也不敢动他,但如今……
说起来丞相对他邓绾实恩同再造啊!
邓绾记得他回京后,当时冯京也厌恶邓绾这等因奉迎骤进的官员,又以邓绾熟悉边事的情由要调他回宁州为知州。
邓绾不满地对朝士道:“怎么急召我来,又让我回宁州?”
邓绾入京召对时,官家问邓绾可认识王安石?邓绾说不认识。见完天子后邓绾见王安石,二人欣然相谈。
当时朝士皆骂邓绾虚伪,邓绾却觉得自己没什么错,因为邓绾之前与王安石确实没有见过面,只是有书信往来,如此当然是‘不识’王安石长什么样子。
因此二事邓绾被朝士不耻。邓绾则不以为然道:“笑骂则从他笑骂,好官我自为之。”
熙宁五年二月,邓绾为权御史中丞,跻身四入头之列,而在一年半年前,他还仅仅是一名通判。
为御史中丞整整五年后,邓绾知道自己要想继续留任,必须另谋办法。
而邓绾也早就未雨绸缪。
……
“什么舅兄欲见我?”
刚刚回府的章越看着十七娘勉强的神色问道:“何事?”
“为了邓绾的事。”
章越一愣问道:“我家与邓绾也有亲戚吗?”
十七娘点点头道:“之前邓绾与其夫人代其次子邓洵武一并向我娘求亲。”
“他请动王史馆说项,我娘已同意,将我二哥的女儿,嫁给邓洵武!”
章越惊讶。
吴安持是王安石的女婿,而邓绾的次子邓洵武娶了王安石的外孙女,也是合情合理的事。再加上王珪作为邓绾亲家也出面向李太君说项,难怪吴家答允了此事。
而吴安持,吴安诗与邓绾也早就相识,范镇与邓绾是老乡,范镇让侄儿范百禄从邓绾之父邓至学习。
后来邓绾上京也到吴家登门拜访过,与吴家两位郎君有过交往。
章越叹道:“难怪娘子为难,先见一见舅兄吧。”
章越换了常服见了吴安持,邓洵仁。
章越一眼看见,但见吴安持,邓洵仁在客厅一立一坐。邓洵仁一副拘谨之状。
“见过章相公!”
吴安持立即起身,章越笑着道:“舅兄,咱们自己家里人不要讲官场上规矩。”
章越看了邓洵仁一眼,故作不识地问道:“这位是?”
吴安持连忙介绍道:“这位是邓中丞家的大郎君。”
邓洵仁立即道:“洵仁拜见章相公!”
章越淡淡地道:“原来是邓中丞的公子,我有所耳闻,坐!”
邓洵仁道了句不敢,恭敬地立在一旁。
吴安持替邓洵仁道:“下个月十二是邓中丞五十寿辰,故让洵仁上门送帖子,请相公能够赏光。”
章越笑了笑没有回答。
吴安持见状让邓洵仁先退下。
章越对吴安持道:“舅兄,是要替我和邓绾说合?”
吴安持道:“邓中丞自知得罪了妹夫,知道难安其位,便想托我来……”
章越还未说话,屏风后十七娘转出道:“二哥,这事你就不要请托三郎了。”
吴安持闻言面色苍白,看向章越问道:“三郎当真?”
说实话,王安石走后章越顾着经义局的事,还未想着如何处置邓绾。
没料到邓绾自己找上门来。
官到了这位子的人都不蠢,除了邓绾还有吕嘉问,以往王安石在场的时,他对自己都一脸肃然,从来不假辞色。
但到了私下章越与吕嘉问相处时,吕嘉问都是必恭必敬,说是谄媚也不过分。
章越对吴安持道:“丞相回江宁了,邓中丞也当知退了。”
“你与他说,以往他对我如何,自己心底有数。但是其他就不要多想了,自己给自己留个体面!”
吴安持闻言很是沮丧,十七娘对他使了个眼色。
吴安持只好暂且离去了。
章越对十七娘道:“你与舅兄说,邓绾必须罢!此事不容商量!”
十七娘点点头。
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代宰相一任御史中丞。
权力只对来源处负责,邓绾是王安石提拔上来的。如今王安石走了,你邓绾还想厚颜无耻地在御史中丞任上待下去,是谁给你的脸皮。
你邓绾不走,又让后面的人如何上进?
更不用讲,王安石要退的时候,邓绾一个劲地在官家面前说,要殊礼礼遇宰相,同时提拔王安石子弟为官,再为王家请求在京中赐第。
其实这些章越都准备为之,这是代表自己这位后任相公对前任宰相的尊敬和尊重。
但是你邓绾出来越俎代庖干什么?
你一说,成了我和官家听了你意见才办的?
这事还需要你来提醒?
你邓绾不滚,还有谁滚?
章越想到这里对十七娘道:“我出门一趟?”
十七娘讶道:“这么迟了?”
章越道:“不错,必须走一趟,去蔡师兄的府上!”
……
韩绛从太原府入京,三度拜相,成为百官之首。
韩绛见过天子后,回到府中谁都没见,独见了章越。
但见韩绛道:“吾三起三落实叹人生之不易。”
章越在下首笑着对道:“天子有不能畅言之隐,当国大臣当达其意而擅谋之。韩公以后要操劳了。”
韩绛叹道:“此番面圣,官家叩门而问平西夏之事,其意甚诚。这些年我身在太原也看得明白,如今兵虽练得广但是不精,不可轻言边事。”
“只是官家听了颇有失落,或以为我不肯如攻取罗兀城般,悉心为他谋之。”
章越心底为韩绛同情了一秒钟,然后道:“灭夏非一朝一夕之事,官家心切,还望韩公多劝。”
韩绛道:“当然,我会劝之,以后国事度之要帮我多分担。”
章越道:“今日正有一事禀告韩公!关于御史中丞之事!”
韩绛问道:“邓绾?”
章越点点头,那日自己让吴安持劝告邓绾后,对方却当作没听到,居然厚颜无耻地继续留任。
邓绾如此厚颜无耻,那么自己只好帮他体面一下了。
韩绛也不喜欢邓绾道:“当年王仆射在位时,邓绾多依之,后吕惠卿继之,邓绾先附之,到了王仆射回京,又叛吕惠卿而附王仆射。”
“这等人实是败坏了天下人心。”
“说实话,这些年变法虽有效,但官场风气败坏,以善术为精神,以讦人为风采,以忠厚为重迟,以静退为卑弱。”
“而士人要么隐匿,不肯出世为朝廷办事,只求一己逍遥;要么奔竞于朱门,垂怜权贵施舍,一门心思地妄图幸进。
“这些年官场风气之败坏,都是拜邓绾,崔公度这些人所赐!”
“仆要一纠正官场之风!杀一杀这等歪风邪气!”
章越道:“丞相所言,诚如是也。”
韩绛又问道:“邓绾去后,谁可继之?官家的意思如何?”
章越道:“回禀丞相的话,台谏之任重,不可苟然而居之。”
“官家的意思,似想用邓润甫继之邓绾,至于右正言,直集贤院蔡确可任侍御史知杂事兼知谏院。”
御史中丞为四入头,是御史台的一把手。
侍御史知杂事,为御史台二把手。
在官家让邓润甫接替邓绾下,章越便推举蔡确为御史台的二把手。
韩绛,韩维都曾提拔过蔡确,算是有恩。
听了章越这么说,韩绛道:“可!”
邓绾不知道他仍在御史中丞的任上时,天子和章越就已将他继承者都安排好了。
九百九十八章 权势赫赫
熙宁十年。
朝廷征伐交趾在富良江大胜交趾,不过粮草不继,而且军中疟疾横行,加上交趾国王上表请降,枢密使冯京请求班师,官家许之。
早朝时,章越负手走在宫阙道上。
走了数步,却见邓绾。
章越以往与邓绾不和,邓绾见自己只是行个礼便了了。
这一次迎面相遇,邓绾却主动上前行礼之后,主动攀谈,仿佛二人之间的过节完全不存在一般。
“恭贺大参!富良江大捷,全是大参运筹帷幄,邓某向大参贺!”
章越心道,富良江之战之前一直是王安石,冯京主持,前线也是郭逵指挥才胜的,自己回到京中没有丝毫插手,怎么也将功劳算到自己身上。
章越颇为冷淡地道:“此都是官家之劳,我不曾有微功。”
邓绾碰了个钉子有些尴尬,只好心事重重地紧跟在章越身旁,一脸忐忑地观察着对方神色。
这一路行来会碰上其他官员。
以邓绾堂堂御史中丞之尊,何至于如此对章越阿谀,这是大失身份之举。
但邓绾依旧如此为之,章越走了一段路看见邓绾依旧紧紧跟在自己身旁,不由停下脚步问道:“邓中丞还有何事吗?”
邓绾勉强抬手道了一句:“大参!”
邓绾见章越官袍上沾了些灰,然后从怀中取了绢来,上前颇为可怜地道:“相公官袍上有微尘,容绾拭之!”
说完邓绾为章越认真擦拭。
章越记得自己当年还颇为鄙视崔公度呢,当初为王安石带上有垢,崔公度以袍帮他拭去。
可事实上呢?
这等在官场上不少见,甚至非常常见。
章越见邓绾这等动作神色,换了常人都露出不忍之情,对方身为正四品大员,如此低声下气地做这些。
不过已是太晚了……
章越寻思着说些什么,一旁走来一名官员,正是侍御史知杂事的邓润甫。
邓润甫年纪与邓绾差不多,但精明干练过之。
邓润甫是因吕惠卿提拔官至此位,之前在帮吕惠卿治郑侠,王安国之狱上出力甚多。
因为立场不同,以往与章越在官场上也冲突过数次,甚至还弹劾过章越。
今日邓润甫见了却是十分地恭敬。
邓绾看了邓润甫之状,脸色有些难看。
邓绾忍不住道:“温伯啊,还记得当年治郑侠之狱时,你还是一力严究,当时是邓某以为王平甫无罪!”
“如今你忘了,但天下人都记着呢。”
邓绾急了,当面挑拨邓润甫与章越关系。
当时邓润甫为吕惠卿的打手,邓绾说起来还帮过章越。
邓润甫闻言神色不改然后道:“中丞,方才似听得吕望之在前面等你。”
邓绾闻言拂袖离开。
章越对邓润甫笑着道:“温伯有何事?”
但见邓润甫对章越一揖到地道:“谢过章公!”
章越微笑问道:“汝几时得的消息?”
“是昨日听得消息!”
章越点点头道:“那就好好为之!不要辜负了天恩浩荡!”
“亦不负章公荐举!”
章越点点头道:“你去吧!”
嘉佑时,御史台和谏院是制衡中书最大的力量。但到了熙宁三年,王安石罢了三舍人后,规则就变了。
宰相提名御史中丞,御史中丞再提名任内御史。
邓绾因此出任御史中丞,作为监督之权的御史台,成为王相公的打手!
在邓绾汲引下,御史台里多是新党。邓绾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唐垧就是邓绾举荐的,结果在御殿上弹劾王安石。
邓绾事后被王雱骂成了猪头。
这次官家要提邓润甫为御史中丞,虽与中书商量过,但王珪,章越等没有反对,如同又将御史中丞提名权收了回去。
若王安石走后,官家要自为大计,亲自主持变法,所以收权是必然的事。
首先御史台要恢复原先监视中书的局面。
而章越退一步在侍御史知杂事推举了蔡确,同时在邓润甫的提名上没有二话,顺从了官家的意思。
邓润甫来向自己表示感谢,章越没有在这事上卡自己,自当感激一番。
……
蔡确在百官聚集的官场上看着,邓绾,邓润甫先后从一旁甬道步出。
而当章越也走出时,也进一步印证了他心底的猜想。蔡确当然知道自己被提拔之事。
章越走向广场时,蔡确迎上前。
一般官员提拔,引荐之人都会事先与人谈话,会让你知道提拔是归他之恩。
似李鸿章及淮军流行一种很坏的风气,就是要提拔谁,就在提拔之前,将对方狠狠骂一顿,甚至还要动手。
然后看对方表现,如果是伏伏贴贴,毫无怨言,那么就升官,如果敢有什么反应,那就算了。
以至于淮军中被上官无故打骂的人,事后其他同僚都要向他恭喜,上面肯打骂你,便是拿你当自己人,马上要升官了。
这就是不打不骂不升官。
要提拔有两等,一等是彼此完成了交易或资源互换,还有一等就是人身依附。特别是后者,所以要通过打骂来确认对方忠诚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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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越提拔蔡确则为前者。
当初自己在外领兵,邓绾,吕嘉问在官家和王安石面前疯狂地攻讦自己,而多亏蔡确屡次在朝中维护,这就是投桃报李。所以章越在提拔前,自己到蔡确府上告诉他此事。
至于邓润甫那等,自己不会提前和他说,否则就抢了皇帝的恩威,官家一旦知道了后会记恨自己。
但除了章越外的其他人则可以给他通风报信。
章越看见蔡确,则没有言语,彼此点了点头便是了。
朝参后。
官员轮对,等到邓绾上殿后。
官家在殿上面责邓绾道:“卿之前劝朕,让朕立王仆射王雱为枢密使,其诸弟为两制,子婿皆馆职,并在京中赐第。”
“朕让元卿问王仆射,他言不知,说汝之言此乃伤及国体之言。”
邓绾闻言大惊之色道:“陛下,这不是臣的意思,而是丞相门人教臣说的。“
“是何人教你?”官家再问道。
邓绾被迫只好交代道:“练亨甫教臣说的。”
“练亨甫?”官家闻言。
章越出班言道:“陛下,练亨甫身为学习中书公事,作为宰属竟敢交通言官,臣请罢之!”
官家道:“准奏!”
官家说完又看向邓绾,邓绾听闻练亨甫被罢,已是心惊胆战。
邓润甫出班道:“陛下,臣听闻邓绾欲用其党方杨为御史,但又怕方杨没有人望,故而并用彭汝砺,实在方杨。彭汝砺知其奸邪,不肯往!”
“自古皇帝以天下之事委给宰相,而天下之人悉趋附而不敢陈其不逮,谏官若不维之,则纲纪失之。邓绾为中丞,却奸回如此,可知其失职至极。”
章越听了邓润甫这话,觉得说得真是恰到好处,将官家的心思都说明白了。
而邓绾举荐彭汝砺,但对方不肯去,这叫自举失察。
就好比如章越提拔蔡确为御史知杂,但诏令一出蔡确却不肯为之,如此章越要背负自举失察的名声。
因此提拔官员前事先通气,也是防着这个。
官家对邓绾道:“朕之待汝,义形于色,汝之事朕,志在于邪。你罢御史中丞之职出外!”
“至于练亨甫贬职出外!”
众宰相们一致同意。
官家拂袖而去,而邓绾留在殿中失魂落魄。
没有人安慰邓绾,也没有人同情。
王安石方退还不到两个月,一段风平浪静过后,朝堂上剧烈的人事变动便开始了。
章越回到中书后,入视事厅歇息,不久吕嘉问即登门了。
章越看着吕嘉问一副惊弓之鸟的样子,便知他已知邓绾落职之事。
这时候堂吏正给章越端着茶汤,吕嘉问从堂吏手中端过,并亲自给章越奉上,还用官袍稍擦拭了碗边的不存在的茶渍。
章越看吕嘉问如此:“汝实不必这般。”
吕嘉问坐下后道:“邓文约(邓绾)不过一年半从通判升至御史中丞,皆因仆射举荐之故,如今仆射走了,邓文约离开也是理所当然,是不是下一个就到我了?”
章越则道:“望之,好好做事,不要多心。”
吕嘉问叹了口气道:“当初相公领兵在外时,邓文约就对我道,我等都是丞相提拔的,若是章公立下大功,回朝必然拜相。”
“若丞相一退,到时便一定会更替我们,所以必须千方百计阻挠此事。”
章越看了吕嘉问一眼心想,邓绾说的可真是一点没错。
权力只对来源处负责。
你是谁提拔的,特别几近于人身依附那等,一旦对方下台,那么你也要走了。
当初吕惠卿失势后,邓绾将章惇从三司使的任上贬去湖州也是这个道理。
而王安石罢相后,邓绾上疏要让王雱为枢密使,重用他的弟弟和子婿,以及给王安石在京中建府邸。
看起来是昏招,其实邓绾心底比谁都明白。王安石走了,他不挣扎一下,那也肯定留不住。
但到了后来,还是心存幻想。
并非不是看不透,而是权力这东西真的是放不下啊!
吕嘉问却满脸激动地道:“可是相公,邓文约是邓文约,我吕嘉问自问还是有功绩。”
“我当年行连灶法,每年为朝廷省薪钱十六万缗,还有市易法,连天子都赞我不避权贵,我并非那等攀附而至高位的。”
“还请章相公念在我多年的功劳上,网开一面!”
九百九十九章 公羊之儒
章越视事厅里,他与吕嘉问对坐。
吕嘉问有没有才干?
肯定是有才干的。
章越言道:“这是哪里话?邓文约才干也不差,邓文约乃礼部试第一名,我当年礼部试也不过是第二罢了。”
“朝廷以司农寺为免役法,邓文约先在府界试行,之后才推及诸道,也是有功之人。”
吕嘉问知道章越言外之意,你说你有功劳,但人家邓绾就没功劳吗?
这些在我这里都没用。
吕嘉问叹道:“我明白了,终究是丞相不在了。”
章越心道,什么叫丞相不在了?你可不要咒人家。
章越道:“望之,你为中书都检正,与执政无异,差一步便可为计相,中丞,翰林。但你尚年轻……”
“这道理就如同种庄稼一般,富人种庄稼,因田多粮足,故而可以轮休耕作,使地力得以保全,使种出来的粮食少秕而多实,久藏而不腐。”
“而穷人种庄稼,因食不果腹,无法让地轮更,所以地力就枯竭了,如此怎能种出好庄稼来呢?”
“论才能故人或不比今人,但论品行胜过,这是为何?这是因为古人懂得平居所以自养而不敢轻用,以待其成者,所以古人三十而后仕,五十而后爵,这是常有的事。”
“所以说伸于久屈之中,用于至足之后,流于既溢之余,发于持满之末,能做到这些便是古人品行胜过今人的缘故。”
“我相信望之若能为如此,日后定有重获大用的一日的。”
吕嘉问闻章越之言心知勉强不得,于是正色而起道:“相公之言一片诚挚,嘉问受教了。他日定当痛改前非,再厚积而薄发。”
章越笑了笑道:“言重了。”
章越看着吕嘉问离去,目光悠远然后从台桌下取了一张纸来,上面写着十余人的名字。他大笔一挥将其中吕嘉问的名字划去。
划去之后,中书检正蔡京入内与章越说了几句话。
章越立即起身来到东厢门厅推开门后,登上一个小楼,看向不远处的中书第一厅。
中书第一厅是韩绛居处。按照如今中书二相二参的规矩,一共有四厅启用。
第一厅在数厅中规模最大,有一百五十六间。
此刻崔公度,安焘,张安国三人正从厅中禀事后步出。显然是韩绛登相位,这几人急着去表忠心了。
至于王珪,元绛的厅中则是冷冷清清。
章越下了楼,蔡京依旧恭恭敬敬地伺立在梯旁。
蔡京跟紧章越身旁道:“相公,下官听说蔡持正这几日出入韩丞相府邸频繁,韩丞相虽因你所荐拜相,但蔡持正频繁登府未必是善事。”
章越听了蔡京脚步一顿,蔡京闻言立即惶恐地道:“下官冒昧。”
章越看着蔡京心想,一个人不要看他说什么,重要是听他有什么言外之意。
蔡京话里的意思,蔡确与韩绛之间已经达成某种政治同盟。而以往蔡确是章越在朝中最大的臂助,蔡京说这话可能是中伤蔡确,想要取而代之。
但蔡京说得有无道理呢?
朝堂上的敌友之势是在随时变化的。
因为作为上位者无时无刻不在制衡
所以皇帝是这般,韩绛也是这般。他为了遏制自己的权势,再扶持一个蔡确,也是非常理所当然的。
天子为了制衡自己,也给元绛加了官,甚至还当面告诉了自己,一点也不担心他章越有什么不满。
蔡京的意思,是让自己不可再如以往那般信任蔡确。
章越想到这里对蔡京笑道:“元长,多谢你了。”
蔡京闻言方才松了口气道:“皆为相公奔走,或者是京多心了。”
章越走到厅事门口转身对蔡京道:“你随我去见韩公!”
不久章越,蔡京抵至韩绛的视事厅。
韩绛的视事厅是熙宁四年时重新的,这一次官家可是颇下了血本,凡有照壁屏风处皆用重金修葺,而不是原先只是拿纸糊好。
章越抵达韩绛视事厅时,但见宫廷大画手郭熙正为一幅照壁作画。
郭熙见了章越行礼问道:“见过相公!”
章越笑道:“原来是待诏,你在学士堂的春江晚景屏甚妙,真是令人赞不绝口。”
郭熙忙道:“容下官登门为相公画屏!”
章越笑道:“不忙,你先将此厅画好。”
交代了几句后,章越经公人禀告入了视事厅。一般宰相参政除了政事堂上,很少会去彼此厅事拜访,但章越与韩绛却不拘这些。
韩绛视事厅背后的屏风,正是郭熙所绘的一副《春林远山图》。
韩绛正负手看着郭熙此画。
章越知道韩绛喜画,他才情也很高,无论是琴棋书画,剑射书御哪方面的造诣都很高,非常高。这也是官二代才有的闲情逸致。
似章越这样从小到大只知读书科举的小镇做题家无法比拟的。
这些爱好都是用钱堆出来的,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章越都没这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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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绛看到入微处对章越道:“你看郭待诏所画山石状如卷云,笔墨仿佛云气涌动,实是妙极,此法是以中锋略带侧锋而为之。”
章越道:“丞相所言极是,有人言郭待诏谄媚,但我看所画自山下而仰山巅,谓之高远;自山前而窥山后,谓之深远;自近山而望远山,谓之平远。”
“颇有变法之自上而下,从内而外的气象,难怪为官家赏识。”
韩绛道:“其画高远,正有‘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的深意。度之真是高见!”
章越笑道:“我不懂画,随口乱说。”
韩绛笑道:“你随口乱说便如此,认真说了岂非了得之至。”
说着说着,章越韩绛各自坐下,蔡京亦向韩绛见礼。
韩绛一直对蔡京评价很高,如今道:“元长精明能干,难怪执政如此器重你。”
蔡京大喜,面上却谦虚道:“丞相谬赞了。”
蔡京禀告了几句公事即退下了。
然后章越呈上自己所写的《中庸》集注,并道了自己要办经义局之意。
韩绛对此经义局的事不感兴趣而是向章越问道:“我上次说的兴以教化,一正官场士林风气,度之以为如何?”
章越道:“肃清风气,在于朝堂。朝堂上风气善,士风自是畅,再在士林中辅以教化即可。”
韩绛点头道:“不错,似邓绾,练亨甫理当罢之!”
章越道:“还有吕嘉问,张璪!”
韩绛奇道:“吕嘉问罢之则可,但张璪倒没有恶行,为何不留在朝堂上。”
章越道:“当年我罢太学之职后,王仆射由此人判太学,多批驳更张我当初定下的规则,此恨大矣。”
韩绛摇头道:“度之,何不算了?我看此并非什么大事。”
章越正色道:“丞相,我学之儒乃是公羊家的,讲的是以直报怨!”
公羊家儒学讲究报复。
什么叫十世之仇可以报吗?此论迂腐,不仅十世之仇,百世之仇也可报复!
当初王安石在时
,章越没办法如何这几人。
如今到了算账的时候,别以为时间久了,我就会忘了,早晚给你拉清单!
不过报复归报复,公羊家报复也讲点到即止,差不多就好了。
见章越如此坚持,韩绛也无可奈何地道:“那便如此,再罢去张安国,以范存粹为中书检正,其余你拿主张便是。”
章越闻言大喜,中书两相两参中,王珪可以忽略不计,元绛虽官位在章越之上,不过名声和口碑不太好。
只要有了韩绛支持,自己可谓权柄在手。
韩绛道:“今日有一要紧事与你商量,仆打算以后让中书检正官有定夺文字,先让参政看过,再呈宰相。”
“如此可防止权柄归于一人。”
章越讶异,原先五房检正官所拟文书都是给宰相看过后签发,不经过参政。
如今韩绛先让参政看过,等于让参政也有了参议权力,则是减少了宰相的权柄,而增加了参政的权力。
章越问道:“丞相想好了吗?真要如此为之吗?”
韩绛苦笑道:“度之,官家如今事欲自作,左右备庸人亦可。此事你我还不心知肚明吗?”
章越当然明白,天子要独揽大权,削弱宰相的权力。
朝堂上的官员都看到了这一点。韩绛为了避免相权与皇权直接冲突,于是将权力下放。
原来只要宰相一人看过签发的文书,也给参政看过。原来宰相一人决策,改为了集体决策。
到时候皇权若与相权起了冲突,便不是韩绛一个人的事,而是整个中书的事。其他一相两参都会站在背后支持韩绛的。
这招也是高明啊!
攫取权力是人人都会的事,而放弃权力却是后天才学会的。
章越道:“既是如此,一切从丞相之意。既是如此中书宰属弃兼职之事,也当奏明天子!”
这是去年章越向天子提出的,如今王安石卸任,自己也当自为表率。
韩绛也一并同意了。
韩绛就是长者,传说有操行之人。
天子要削中书之权,他与章越自当拿出懂事配合的样子。不过天子再如何自为大政,也无法取代宰相处理天下政事的作用。
除非朱元璋,这事还真没哪个皇帝办得到。
如何熟练吏事,如何洞察处理政务的规则,都是很深的学问。
Ps:明日有更!
一千章 面面俱到
王安石离朝后,同日邓绾、吕嘉问、练亨甫三人罢命下。
邓绾贬官为虢州知州,吕嘉问更惨被削一秩,贬知润州,练亨甫贬为漳州军事判官。
在汴京城门头,吕嘉问正在一间茶寮里吃茶。
一旁的随从对吕嘉问道:“相公,咱们不如早些动身,一会迟了暑气就上来了。”
吕嘉问道:“不急,咱们等一等邓文约!”
吕嘉问言语后,听得一旁茶寮里有人言语。
“此天多日不雨,眼看就要大旱。”
“是啊,如今多天灾!”
“什么天灾,这都是人祸所至。你听说了吗?朝中有人向相公们进言,说以往汉武帝让桑弘羊笼天下之利,当时有卜言烹桑弘羊可致雨。”
“如今这吕嘉问以市易务剥民利,十倍于桑弘羊,若烹之,则甘泽可至也!”
说着茶寮中,众人都是笑了。
吕嘉问听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若是以往,他早吩咐开封府将这些刁民都抓起来了。
不久这些百姓离去,而邓绾也坐着马车抵至茶寮。
同样被贬弥离京的邓绾,吕嘉问碰到了一处,二人大眼望着小眼,彼此满是惆怅。
吕嘉问安慰邓绾道:“文约不会太久,你早晚有回来之时。再说虢州离京师也不远。”
邓绾一脸寒霜对吕嘉问道:“我是难有回京之日了,倒是你却迟早可以起复。”
吕嘉问心道,邓绾怎知章相公暗中许我回京之事。不过想想章相公昨日与他说的话也是可笑,章越说古人三十岁为官,五十岁封爵,让自己不那么急于求仕。
他自己三十多岁即拜相了,反而过来劝自己,他吕嘉问比章越还年长十岁。
邓绾察言观色果真试探出此事,不由大怒:“好啊,章相公果真许诺你了。”
吕嘉问见此连忙道:“文约,并未有此事!”
邓绾冷笑道:“吕吉甫曾再三与我言道,章度之此人最是口蜜腹剑不过,其女干诈险恶不逊于李林甫!他的话你也能信?其意是分化瓦解,我等丞相旧属罢了。”
吕嘉问见邓绾这么说却心想,吕惠卿拜参政后没少言语过章越的坏话,但这次对方回京得差遣知延州,却没有说半句。
但话说回来,邓绾说得也有道理,王韶被章越压得倒是全无起复的机会。
正当二人言语之时,忽然看到一旁百姓道:“吕内制回京了!”
“当真!”
“快看!”
邓绾,吕嘉问对视一眼,他们知道吕公着这个时候起复回京了。
二人此刻顿时生出新党大势已去之感。
邓绾仰天悲鸣道:“丞相啊,丞相,你看到了吗?你当初不听我之言,早早罢了这章三。如今他在挖咱们的根啊!”
吕嘉问闻言也是难过,不由道:“文约,事到临了,说这些作什么。世上哪有后悔可言。”
“再说就算章三改新法,也要看陛下答允不答允。”
邓绾怒瞪吕嘉问道:“你与丞相一般,都是一厢情愿,相信了章三的鬼话。”
“你若早听我之言,哪有今日若丧家之犬的狼狈!竖子不足与谋!”
吕嘉问摇头道:“你我都被罢了,还吵这些做什么,且由你说!”
吕嘉问说完嘴一撇。
邓绾见吕嘉问不与他吵,仍是捶胸顿足了好一番。
没错,吕公着是在韩绛,章越的三请之下,这才姗姗回朝了。
吕公着也是刚听说邓绾,吕嘉问被罢的消息。
吕嘉问被吕公弼逐出族谱之事,他也听
说。他觉得吕嘉问算是吕家子侄之中,最出类拔群的人物,当初也为他可惜。
如今王安石罢相,随之邓,吕二人被罢黜,以后朝堂上的局势何去何从,他吕公着也看不清楚。
现在官家自操权柄,韩绛和章越还能如当年的王安石般,以中书总领一切吗?
心感前路未卜的吕公着入宫面圣,此刻他对自己仕途没有私念,反而对天下的安危,深深地感到担忧。
入宫之后,官家见到吕公着非常高兴。
之前韩绛率百官刚向天子献上平安南的贺表。
吕公着则忧心忡忡,向官家谏言言隋炀帝杨广穷兵黩武,三征高句丽之事。
官家被吕公着这么一谏,弄得有些下不了台阶。
不过官家知道这一次征安南确实劳民伤财,出征兵马四万九千余,除去病故阵亡,回来的不到两万三千余人。
官家看吕公着心道,何为君子?就是吕公着这般。
一开始见了对方,以为是非常严肃,不苟言笑的人,心底有些敬畏。
但接触起来却觉得对方温文尔雅,似乎没有半点架子,非常平易近人,顿时又觉得没什么了不起的。
结果对方一谈话,却又丝毫不留情面,往往当面指出你的错误,一下子令你非常狼狈,这叫直言无隐也。
难怪论语中有言,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
朕有章三变,吕三变,是要胜过柳三变。
官家善于识人,虽说迎面被泼了好大一盆冷水,但虚心地向吕公着道:“吕卿之言,朕受教了,如今当与民休息,暂缓追求边功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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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即官家又想到,韩绛,章越再三请吕公着回朝,莫非就是来泼朕冷水的。
这二厮!
君臣继续相聊。
官家问吕公着如何进用人才。
吕公着道:“陛下,人固未易知,而士亦不可忽。何则?昔日所试,或未能究其详,数年之间,其才业亦容有进。”
“唯陛下更任之事,以观其能,或予之对,以考其言,兼收博纳,使各得自尽,则盛明之世无滞才之难,不胜幸甚。”
官家闻言点点头道:“王仆射曾问朕,中书以后如何进用人才?是从遵从新法中进,还是异论相杂?中丞邓润甫言,朝廷当参用旧人,吕卿以为如何?”
吕公着道:“当用旧人也。”
官家又道:“可是唐太宗都是以智权用人,韩非子讲驭人之道,当不仁,不贵,不亲,不信。”
吕公着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天子居然讲究,法家驭人一套。
吕公着道:“唐太宗之德,唯有屈己从谏而已!”
官家闻言不免尴尬。
不过仍有恩典,吕公着回朝便出任翰林学士承旨,兼端明殿学士。
吕公着离殿后直往中书,韩绛,王珪,章越,元绛皆一并在都堂阶下亲迎对方。
见如此礼遇,吕公着深感自己此番没白来汴京这一趟。
吕公着握着韩绛的手百感交集:“吕某见过丞相!”
韩绛感慨道:“晦叔回朝,君实也不远了。”
章越一愣,他可没听说韩绛和自己说要将司马光请回来,这举动很危险啊。
不过章越并没有表现任何讶异。嘉佑四友早已分道扬镳。
如今吕公着是旧党的一面旗帜道:“君实避世金马门,怕是无意回京。”
吕公着走后。
韩绛章越二人也离开中书,二人几乎并骑而行。
二人元随浩浩荡荡地跟随左右,无论宫人官员侍卫无不避道或是远远地下马参拜。
这便是宰辅之威。
韩绛对章越道:“听闻吕晦叔回京,官家怕是不喜。”
章越摇头道:“官家必是欢喜的。今日赐见听说很是周至,也是大臣们少有体面。”
“凡心怀济物者,日后多是富贵之相。”
说到这里,章越递给韩绛一张条子道:“如今吕晦叔回朝了,这些人都要罢之!”
韩绛看了章越递来的条子上面写了十几人的名字,吃了一惊道:“这么多人!”
章越道:“不错。”
言语下,左右侍从给二人开了宫门。
一道亮光照在马上的二人身上。
往来之人无不肃立。
韩绛额上微微有汗渗出道:“我没有料到,度之,你的手段太令仆吃惊了。”
章越道:“丞相,此事必须为之,否则不足以立纲纪,你我日后为政也无凭信。以后你我的路不好走,这方是刚刚开始。”
“这些人皆跟随吕惠卿,邓绾,吕嘉问他们已久,如今虽不说,但他日为政之时,必跳出来反对,与其日后生患,倒不如趁此之际,先一并攘除了。”
韩绛道:“话是这个道理,但不能减几人?你这大笔一挥,这些人回去后,便要一家抱头痛哭了。”
章越道:“这些人哭总好过天下苍生哭,这已是减之又减了。”
二人并骑走出宫门,韩绛看向章越道:“怕是官家不喜。”
章越道:“韩公放心,天下之事欲为之,岂可无序!当今皇六子,皇七子都是诞生,你我当办一件事,让官家放心才是。”
“当年章辟光让岐王出宫,因此高太后震怒,认为这是离间母子,要重治章辟光。王仆射却认为章辟光无罪,力保之,结果导致被吕诲弹劾。但官家对他更信任。”
“你我身为相公就是要猜测出天子心中的难言之隐,然后替天子解决这心腹之疾。”
“如何为之?”
章越压低声音与韩绛说了解决办法,罢去高遵裕的掌兵之权势在必行,同时为了事情不太显眼,不可一起办下。
所以章越打算还要搭一个王君万。
让高,王二人一并罢去军权。
高遵裕改去内地知州,并落去捧日天武四厢都指挥使之职,经略使之职。另外他的同族高遵一罢去秦凤路第一军副将之职,改为提举地方捕盗。
韩绛点点头,章越这办法倒是一个消除隐患,同时又不是太得罪高太后的办法。
对章越而言,该耍滑头时候耍滑头,但碰上根本问题,立场还是必须把住。
这也是报答天子对自己的知遇之恩。
一千零一章 天下将何去何从?
熙宁十年的年中。
王安石罢相数月之后,朝堂上的人事一直都处于变化之中。
先是邓绾,吕嘉问同时被贬地方,一个御史中丞,一个中书五房都检正,他们二人在官场上的地位都是仅次于执政的存在。
二人同时出外,引起了震动。
邓绾,吕嘉问之后,中书检正刑房公事张安国,中书检正学习户房公事练亨甫次日被贬,这二人也都是王安石的学生。
次日后随即出外或调离汴京的官员,又有张璪,向宗儒等十余人。
此外当初行贿吕惠卿的张若济被剥夺出身以来文字,并以杖脊刺面之罪,再流放沙门岛,这已是如同死罪了。
坐实这项大罪后,如同断绝吕惠卿回京最后一个可能。不过吕惠卿诸弟却都没有被贬。
官场上的动向令朝野不由观望,汴京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小报就在传闻,中书欲废新法之论传得是沸沸扬扬。
正在这时候,身在洛阳的司马光加端明殿学士,提举西京崇福宫。
司马光仍是积极地反对新法,在王安石再度罢相后,好友吕公着拜翰林学士承旨。他又再度上疏韩绛,章越,吕公着三人,请求罢免青苗法,免役法,农田水利法,保甲法,市易法等等。
信中言窃见国家自行新法以来,中外恟恟,人无愚智,咸知其非。……然则相公今日救天下之急、保国家之安,更无所逾让矣。救急保安之道在于罢青苗诸法……
不过中书对此没有回应。
朝内朝外于此观望,以后庙堂上的大政何去何从。
……
定州城。
一位五旬老者正在日暮下看着奏疏,满脸都是不可置信之色。
一旁的内侍道:“薛公给你道喜了!”
老者看了对方一眼,满是唏嘘道:“不意陛下还能念得我这老臣。”
内侍道:“如今丞相刚退,正需要薛公回朝主事,上一次辽国谈判,也多亏薛公在高阳关主事,方使辽人不敢南下。”
老者道:“诶,这都是章相公坐镇河北之劳,我岂敢言功。”
内侍暗自笑了笑,对方是那等争功夺功贪功之臣。
如今居然会如此谦退。
看来多少宦途升降也让他饱尝冷暖,更知道如此朝中主事是谁,千万不可得罪了谁。
老者对内侍道:“老夫安顿事务后,这就入京。”
内侍欣然离开。
知定州,高阳关经略使,枢密直学士薛向拜枢密副使。
……
同日御史台里。
众御史们与属吏们都在向邓润甫,蔡确二人道贺。
邓润甫对升任之事早有预料,一旁蔡确则是满脸笑容。蔡确以往不苟言笑,今日倒是一改平常,笑容相迎。
相迎之人退下后,邓润甫对蔡确道:“不是说薛向回京知枢密院事,怎升任枢密副使?”
蔡确笑道:“薛向确实有才干,不过以往因反对吕望之,亦反对市易法而出京,如今回朝看来朝堂上要在大政上有所更张。”
邓润甫道:“韩公章公二人拿得是什么主意?是要易新法?还是要废新法?”
邓润甫见蔡确不答,问道:“持正一点消息也没有吗?”
蔡确缓缓地道:“我已是许久没往章公府上了。”
蔡确没说实话,他是很久没去章越府上,但章越倒是亲自到他蔡确府上了一趟。
不过韩绛近来也有意无意疏远他,因为其弟韩缜言语蔡确不是,但蔡确怀疑是章越所为。
听了蔡确的话,邓润甫闻言若有所思。
蔡确道:“中丞乃官家所亲简,当观人主之意而为之!”
邓润甫道:“正是如此。”
同日侍御史知杂事邓润甫升任御史中丞。
侍御史蔡确升任侍御史知杂事。
……
汴京一处府邸里。
蔡京拿着邸报此刻有些吃味,他的弟弟蔡卞升任监察御史。
蔡卞之前一直不是京官,不是章越不授,而是王安石不愿女婿在自己居相位时得美官,所以故意抑着蔡卞不让他升官。
但王安石致仕后,邓绾说天子要重用王安石的弟弟和子婿。章越罢了邓绾,却采纳了他的意思提拔了蔡卞。
蔡卞如当初的李定一般跳过了京官,直授监察御史。
蔡京是个很敏锐的人,他似乎察觉到章越对蔡卞的赏识,似乎要在自己之上。
蔡京又想到当初自己往王安石府上拜见的冷遇,再想到事后王安石对旁人提及对自己的评价一‘屠沽’尔。
蔡京心底五味杂陈。
但想到被章越从中书检正孔目房提拔中书检正户房公事,蔡京心底却颇为热切。
户房公事权力仅次于吏房,蔡京身为中书户房检正,在王安石‘省细务论大体’的方针下,五房检正承担了大量细务,一般有案可稽的细务蔡京可以自行处理,甚至在宰相不过目以中书的名义下【劄子】给司农寺,三司二衙门。
中书劄子就是唐朝时的堂帖子,在士大夫眼底,这比圣旨更有用。甚至有官员敢违旨,却不敢违背中书劄子。
每日至府上拜谒的官员,令蔡京应接不暇。
蔡京给蔡卞写去了信祝贺此事,
是日旨下,蔡京升任中书检正户房公事。
蔡卞升任监察御史。
……
汴京一佛寺里。
一名随人在寺里寻觅,在佛塔下找到了正盘膝而坐的黄履。
随人平日打搅黄履入定,但此刻忍不住道:“老爷,封官的圣旨已是到了家里。”
黄履闻言睁开眼睛道:“我本麋鹿之性,久放山林,纵是升官有何好去的?”
随人听得黄履多次言自己麋鹿性也,优游山林,不受羁绊拘束。
随人笑着道:“官家恩重,老爷怕是以后难以清闲自在了。”
黄履道:“俗事拘人啊!”
说完黄履走到一旁点上三炷香插在香炉上,香炉后供奉的正是他未及第时亡妻的牌位。
黄履在牌位前站了片刻道:“我怕是以后不得闲,要少来了!”
说完黄履转身而去,随人紧紧跟着他。
黄履出寺后骑上马策马前行。
是日,旨下黄履知制诰,直舍人院。
……
熙河路岷州的夕阳下。
番人和汉民正在水田里耕种,河谷的山间岷州知州何灌正在督促百姓挖渠。
这时一骑快马驰骋,接到任书的何灌又惊又喜。
何灌望着这满河谷的良田及修葺好的水渠,临风哽咽道:“章相公真没忘了我何灌!”
在熙河路督田八年的何灌升任秦凤路提点刑狱。
……
此外王安礼知制诰,同修起居注。
陈睦迁至知谏院,经筵侍讲。
许将知制诰,知审官西院,直学士院。
安焘升任中书都检正。
范纯粹升任中书检正刑房公事。
李清臣升任中书检正吏房公事。
张载同知太常礼院,命下之后,张载已是病重,数月后病逝。
……
中书都堂上。
韩绛眉头紧锁,元绛,王珪都是燥热地打着扇子,章越则不紧不慢地喝茶汤。
韩绛对几名宰辅道:“度之,没料到天下局势已是危及到这地步。”
“汴京大旱,两淮,两浙大饥,河北,京东,福建各路盗贼蜂起,大者上万……”
元绛道:“丞相,是不是有司故作危言?”
韩绛摇头道:“有夸大之词,但是差不太多!难矣!”
王珪道:“是啊。你看看这些日子城外逃荒而来的流民,虽说已令开封府安置,但人是越聚越多……”
“即便这汴京城里每日也有几十名贫民饿死……”
章越放下茶汤道:“丞相,咱们就似到了一个十字大街上,以后往哪里走,须三思再三思。”
元绛,王珪闻言都默不作声。
章越看了二人一眼心道,那便当我没说。
韩绛退至厅中,章越跟在一旁。
经过一番人事更替,韩绛初步巩固住相位,除了人事上的调整和安排,最重要还是选一条路。
就如同站在十字街头前,摆着他们眼前的是完全继承王安石的新法,还是变更新法,甚至废除新法一共三条道路。
章越推举韩绛入相,便是让他与天子打交道。相对章越而言,韩绛经验更丰富,执政也更持重。
而章越太年轻了,拿得出手的就是收复熙河路及让辽国退兵的功劳,但是在资历,人望在宰执之中都是最浅。
在处置政治的能力上,大多数官员都不太心服。
同时在相位与皇权的对抗中,章越也不够有经验。
韩绛与官家打交道则熟练多了。
除了之前宰相参政共议外。
韩绛还严格中书劄子使用形式,比如每劄子抬头都必须有【奉圣旨】三个字,而不是过去的绝大部分。
尽管中书这边一直退,但问题是官家那边得寸进尺的厉害。
王安石罢相后,官家被惯出一个臭毛病,那就是经常下内批内降绕过中书办事,直接将命令下达给有司,甚至个人。
官家本人就是心急,所以积极求治,有时候就很没有耐性,经常为催一个事的进度好几次的询问办事的官员。
对此章越当年可谓深有体会。
王安石在时还有所收敛,但如今王安石不在了,官家可谓毫无顾忌,肆无忌惮。
天子绕过中书指挥各司,势必令下面的人无所适从,也引起了皇权与相权的冲突。
章越向韩绛道:“丞相,八月时刑部会大赦天下,可以问郑侠是否量移?探一探陛下心意。”
韩绛闻言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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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零二章 投机
宫中。
“刑部大赦天下,中书以郑侠事问朕,可否从编管地英州量移至鄂州?”
官家看到这里,冷笑一声。
官家随后对中书熟状批复,英州编管人郑侠无犯无上不道,情至悖逆,贷之于生,已为大惠。
最后在熟状最末作重写道‘永不量移’。
一笔落下后,官家轻轻吐了一口气,一把抓起御桌下趴着的猫轻提起来,揉着它的毛发,然后从食罐中抓起小鱼干喂了起来。
“陛下,太后驾到!”
官家闻言有些惊讶,忙放下猫。他要将札子藏起来已是来不及了,于是立即将刚批下的熟状藏在底下。
“儿臣见过母后!”
高太后见了官家神色有些不善,官家坐在一旁。
高太后道:“官家,听说刑部这番大赦,有郑侠的名字?”
官家道:“儿臣尚未听说。”
高太后道:“那官家打算如何主张?”
官家道:“儿臣还没有主张,打算同相公们议后再定。不知母后要如何处置郑侠?”
但见高太后似有意无意地翻动着案几上的札子,仿佛已是窥破了官家的心事一般。
官家看了一眼,处置郑侠的熟状正压在高太后札子的最底下。
幸亏高太后没有浏览扎子,而是道:“本朝历代先帝,皆尊重相公们,以他们之意为念。你好好听听他们的话。郑侠此人是否活着,到底如何是否赦免,我都没有看法。”
“我心头只念着一事,那就是祖宗留下的江山,还有我高家的荣辱兴旺。”
官家听了高太后这话,知道对方如此来兴师问罪,到底事情出在哪里了。
在高太后的注视下,官家生出如芒在背之感。
“母后的话,朕记在心底了。”
“那便好。”
说完高太后这才走了。
官家知道中书安排高遵裕的差遣,令高太后感觉了不舒服。所以太后借着郑侠的事,给了自己一个警告。
官家想到自己两个年轻力壮的弟弟,还有他的皇六子,皇七子。
太祖皇帝的烛光斧影。
太祖皇帝之子尚大,皆有人如此谋之。又何况他乎?一旦有什么事,谁来保全他们父子?
官家想到这里心道,朕以后的宰相,当如韩琦那般,绝不可似那赵普。
想到这里,官家又取出那有关郑侠的熟状,又补了一行字,将提请赦免郑侠的刑部官员王子韶贬官一级。
官家写完后,立即对内侍吩咐道:“立即送至中书!”
……
中书。
韩绛,章越看着退回来的熟状。
一般情况宰臣上熟状,官家很少改批。
宋仁宗曾说过,措置天下事,正不欲专从朕出。若从朕出,则是皆可,有一不然,难以更改。
但是这一次上熟状,官家不仅否决,而且改批,还处罚提议此事的刑部王子韶。
章越道:“事已如此,官家心意已是了然。”
韩绛道:“不仅如此,度之也知道,过去小事取熟状,大事则面取进止,如今无论大事小事都需取旨后,方才能申下。”
中书奏事有两等,一是面取进止,二是拟取熟状。
拟取熟状很简单,中书将一般事务拟一个熟状给官家,官家在熟状纸尾上批可或是用御宝盖印即可。
而议论军国大事,则宰相当面请示天子后,再以圣旨下达。
这与中书检正的作用差不多。
宰相很忙,很多具体性事务都是由中书检正把关,拟出处理意见,自己有时候看都不看就签画了。
宰相只在【大事】上拿主意。
天子更是如此,只有军国大事天子拿主意,一般具体事务都是交给宰相定夺,所以就用熟状的形式,当年宋真宗好修道,连大事都是王旦一人决断,他看都不看一眼。
但现在天子要【面取进止】,如同很多大事都要与官家商量。中书不经面取直接上熟状,已是遭到好几次改批,显然官家对此非常不满,认为中书是擅作主张。
放在后世书家看来,无不感叹什么叫好皇帝?这就是了。
比起三十年不上朝的万历,如此勤于朝政的天子,不值得称颂吗?不值得拥戴吗?
韩绛道:“正如度之所言,天下将何去何从?”
此刻韩绛言语中透着灰心失望之意。
章越道:“丞相,我还是那句话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不审时则宽严皆误。”
韩绛知道这是他当初与三苏,欧阳修等人说的话。
章越对韩绛道:“丞相,如今唯有再等一等。”
韩绛沉吟道:“官家之意可以不违,但王子韶不当罢!”
章越立即道:“丞相,此事千万不可争。顺从官家的意思就好了。”
韩绛看了章越一眼道:“度之,当年吕吉甫在时,你再三劝我争,我没有听。但如今我听。”
章越韩绛都没有想到,数日后沈括却弄了一个大事。
……
早朝前,蔡确与黄好谦并骑而行。
行至快到宣德门时,蔡确与黄好谦看到百余人浩浩荡荡的队伍,但见驺导严肃,都人退避不用猜也猜测出是当朝相公的队伍。
蔡确与黄好谦也学他们避道在一旁。
其他人都缩着脖子,唯独蔡确昂然立着,望了一会后对一旁的黄好谦道:“是韩丞相的仪仗。”
黄好谦道:“人臣之极,难怪如此尊严。”
蔡确道:“我若是丞相,定比他还尊严十倍。”
黄好谦笑道:“你还念在道士那话。”
当年在陈州,有个道士给蔡确相面,说他似李德裕。这话二人提及了无数遍。
黄好谦道:“听说之前中书请赦免郑侠被罢,还连累王子韶被降官一级。”
蔡确道:“是啊,这时候你也看出点苗头来了,到了这个天子和韩丞相这个位子。”
“美色,美食,美服等已是难以打动他们了。唯有权力二字,更令人心动,并令人沉迷而不可自拔。”
……
沈括今日上朝怀中揣着一疏,他已是做好了准备。
沈括自认为自己也是新党一分子,眼前吕嘉问,邓绾等人被贬,他此刻不免有些兔死狐悲。
沈括毕竟也是其中一分子,对于王安石的变法大业,沈括发自心底支持的。
前些日子司马光上疏言废除新法之事,不少朝堂上的官员都在议论,认为司马光说得有道理。
沈括认为新法确实有问题,但问题只是部分只要稍加更正就好了,新法大体上还是良法。
这些日子,朝堂上大多数官员仍在观风。
沈括已经有所决定。
顺便说一句,韩绛复相后,沈括往韩府登门了好几次,相反去章越府上却少了。
在他看来,韩绛与章越二人如同一体。
……
庙堂上先是刚提拔为都检正的安焘上奏道。
如今河北,福建,京东等各路盗贼蜂起,臣以为抑制盗贼,当用数法。
一疆盗虽杀人,为首者能捕斩死罪两人、为从者捕斩一人以上,并原罪给赏;
二、告获强盗,各倚重法地酬赏外,递加一等;
三、大名府,滨、棣、德州贼盗,如被告获,倚重法处断,不用格改法;
四、强盗如不自陈首,遇将来郊赦,未得原免,并具情理奏裁。
殿中众臣不免心想,如今群盗蜂起问题的根本不在这里啊。
不过官家对安焘的建议非常赞赏,你看看天子的府库里堆积如山的钱帛。再如何变法,取材于天地,但这钱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地里长出来的。
借着此事,邓润甫上奏道:“程师孟,耿琬引河水淹京东,开淤田九千顷。”
“经核算用淤田后,每亩产不足三斛升至四五斛,至少可多打一二斛粮。”
官家听了满脸喜色道:“汴河岁漕运六百万石,从江淮而调,若能在汴京旁多打些粮食,还可以解千里转运之苦。”
一旁王珪道:“;当议淤田司之赏!”
官家很高兴,这时候御史彭汝砺道:“陛下,淤田之事耗费巨大,自熙宁七年以来至今已耗费十五万五千余贯,之前阳武县淤田动用役兵四五十万人之多,实则劳民伤财。甚至放淤之后,还至正流断绝,船难以行。”
“如今不少官员都以淤田之事以图幸进,臣请罢淤田司!”
听彭汝砺之言,着实令官家扫兴,甚至不高兴。
如今变法已不是王安石一人之事,之前有官员还在天子面前说王安石所建立新法如何如何。
这被善观人主之意的蔡确听到,当殿驳斥道:“新法为天子所建立,怎言是王安石之功?”
所以批评新法,令官家有些不高兴了。
不过彭汝砺官家是知道的,这个人是没有私心,否则邓绾提拔他为监察御史,他不会当面拒绝。
官家道:“彭卿之言有理,程,耿二卿的封赏先不议。”
官家这番虚心纳谏的态度刚表完,这时身为三司使的沈括却觉得这是一种鼓励和暗示。
当即沈括上前道:“陛下,臣以为当减免下户役钱,并建议朝廷将旧有的差役法与免役法相合,行差雇并行之策。”
沈括此言一出,官家勃然色变。
满朝上下都知道减免下户役钱,改差役法一直是章越,韩绛二人支持的。
你沈括如今站出来反对此法,是韩绛章越授意的吗?
而此刻章越心底忍不住大骂沈括。
你要政治投机也不是如此投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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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零三章 道理之争
免役法之争,是韩绛,吴充,章越与王安石最大的分歧。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治平四年时,韩绛对之前行驶的衙前役法提出批评,提出进士李戒所向他倡议的免役法取代衙前役。
但韩绛被司马光奚落了一番,此事罢了。后来此事得到了吴充的大力支持。
到了熙宁二年,韩绛为相时,再次将免役法提出,王安石支持下得以通过。
王安石当时也承认‘今之役法,乃绛本议。……而这个时空则是章越向韩绛提出免役法,同样遭到司马光反对而罢了。
后来吴充也上疏赞同。之后韩绛,章越与王安石数度就免役法进行争论。
韩绛第一次罢相就与王安石改免役法有关。为什么韩绛,章越反对此王安石版免役法?
因为王安石收了下户免役钱和宽役剩余钱,以熙宁九年而论,收免役钱一千四十一万贯,支六百四十八万,收入近四百万贯。
而到了明年,如果没有改元就是熙宁十一年,预计收入达到一千八百万贯。
韩绛,章越闻之都是瞠目结舌,王安石你还真会玩。他们制定免役法的本意,是免去百姓疾苦,居然被你搞了活生生的敛财工具。
所以韩绛与王安石的免役法之争,就是利国,还是利民之争?役法之争就是路线之争,也是政治立场之争。
所以说为何章越要修孟子?首先君轻臣贵,这是王安石和章越之所以都推崇孟子的地方。
孟子说,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
所以孟子见列国君王时,经常不给对方好脸色看。所以王安石以宰相自任,经常不给天子好脸色看。
王安石杂说里曾云,有伊尹之志,放其君可也,有汤之仁,则绌其君可也。
如果有周公的功劳,主持郊礼也没什么。章越推崇孟子,还有进一步的原因,就是孟子中【民本】的思想。
如‘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朱元璋不喜欢孟子是有道理的。经济上【制民之产】,要保护老百姓的财富。
有恒产者有恒心者,孟子主张一定要富民。无论是利国,还是利民,两种路线谁对谁错各执一词?
但咱们放在孟子这本书里来解决,那么就是【利民】而不是【利国】。
说到底,是【国是】的最终解释权。所以王安石修【三经新义】,章越修【中庸】,【孟子】。
……章越本想【孟子】修成之后再争这些,先文化后风俗,最后立法度而变之,但问题是沈括这种急于投机行为,完全破坏了自己打算。
沈括估计还自鸣得意,以为这个时候提出修改免役法,不仅成功巴结到了韩绛和章越,还为自己政治上所有建树。
如今沈括在殿上大谈特谈免役法之弊,首先便是提出免去下户免役钱。
沈括说法,当然是章越,韩绛原先的政见,同时苏轼,苏辙也主张免去下户免役钱。
沈括说如今地方上盗贼如此之多,两淮路,两浙路出现饿死人,人相食的问题,都是役法过苛过重之故。
此言一出,令之前提出地方盗贼蜂起的安焘都色变了。沈括犹自不觉,他继续道:“臣以为当差雇和力雇并行,使有力无财者,使其出力,有财无力者,皆得雇人!”章越听完沈括一番论述心底也是佩服。
沈括不愧是吏才,对于免役法的缺点,绝对是一针见血,说得一点错也没有。
免役法最大的问题,除了剩役钱外,就是对下户征收。将以往衙前役都不用服役的女户,未成丁户,都要收钱。
比如女户,就是家里没有男丁,孀居之户,这几乎没有收入来源。还有未成丁户,那就是孤儿寡母那等,丈夫去了,母子相依为命,这等比女户更惨。
原来这二等户不用服衙前役,到了新法这里,就成了你们不要想钻国家的空子都要收钱。
这简直把这些百姓往绝路上逼。好比月入五千以下可以免个税,现在月入零,都要缴钱。
更不用说朝廷现在还钱荒,吕惠卿铸折三折五钱掠夺民财,都被搞成了善政。
钱荒势必导致力贱钱贵,原来穷人没钱但可以卖一身力气抵劳役,现在不行,朝廷不要你的力气,朝廷就要你的钱。
老百姓为了交钱抵役,不得不卖屋卖田,要不然免役法一千八百万贯哪里来的,章越在熙河打了五年,也才花了这么多钱。
为了这一千八百万贯,究竟破了多户人家?又饿死多少百姓?变法到底是为了利国,还是利民?
所以韩绛,章越,以及三司使沈括都想劝官家缓一缓,停一停,将新法改良一下,多往【民本】的路线上走一走。
但通过郑侠之事试探,令韩绛,章越都试探出官家根本不想改。章越也不知说什么,半个月前在殿上奏对之后,官家手指着西夏的地图,拉着自己的手道:“朕要集全国精兵猛将灭了此贼,卿当助朕,耐个三年之苦,就算背负骂名,也要完成此夙愿。”
“章卿,朕不是好大喜功之主,更不是要图什么身后虚名,而是令我子孙后代再无此忧,不受此苦!”章越当时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你又如何叫他在这时候泼官家的冷水。到底是利国,还是利民?到底哪一个道理是对的呢?
问这个问题的人,政治上都不成熟。此刻听着沈括此辞,官家脸上已是很难看了。
沈括却没有发觉道:“陛下,臣身为三司使,掌天下之司计,若不减役钱明年将岁入一千八百万贯。”沈括今日说话居然极度流利,竟然也不结巴了。
这也沈括上奏发挥最好一次,他的观点得到了不少官员的认同。沈括话音落下,一旁蔡确上前道:“陛下,臣弹劾沈括有三罪!”早就一肚子气的官家看了一眼出班言事的蔡确道:“奏来!”蔡确看了一眼沈括,仿佛看着一具尸体一般。
蔡确道:“免役法乃司农寺之定,沈括身为三司使却越职言事,居心叵测,此为罪一!”
“陛……陛下,臣……臣没有……臣是实话实说。”沈括脸上露出心虚之状。
章越对蔡确出来捅沈括一刀毫不意外。蔡确最善于窥人主之意。官家都说了郑侠永不量移,还处罚了王子韶,已是表明了态度。
而沈括尽管说得全对,但‘拉屎竟然不看风向,最后道理说得越对,错的也就越多。
你以为官家不知道你沈括说的事实吗?官家人家一清二楚的啊!要不然官家那日不会与他说‘耐三年之苦,‘负一身骂名的话。
沈括辩解没起半点作用,他这人章越是清楚,胸中是有千言的,不过临场反应就比较慢,说白了就是嘴巴笨。
反而是蔡确反应极快,从沈括陈词到找出破绽,只是片刻的功夫。三司是执行层面,免役法是司农寺为之,你沈括逾越了自己身份言事。
“陛下,之前王安石在相位言免役法时,沈括再三赞之,称此为万世不易之良法,但今日反而言免役法之弊,实是反复无端!”蔡确此言一出,殿中原先觉得沈括是出自公心的官员一片恍然。
蔡确说的没错,你沈括是有‘前科的人啊。谁在相位上,你沈括就巴结谁,一而再再而三。
这修改免役法,不正是韩绛,章越二人的主张吗?沈括此刻百口莫辩,急得人都脸涨得通红。
“沈括依附宰臣,此罪三!”蔡确这最后一句话最短也最简练,但杀伤力也是最大!
中书,枢密院,三司三衙分立,再辅以御史台监督,是宋朝基本国策,为的就是抑制宰相权力。
邓绾之前依附王安石,所以走了,如今换上了官家指定的邓润甫,重新行使监督中书之职。
如今轮到你沈括了。沈括道:“陛……下,臣……臣无依附任何人,只……只是秉直直言啊!”官家不说话,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眼见此刻邓润甫道:“沈括,你言没有依附,那么你今日上疏之前,难道没有将改免役法与哪位宰臣商议过吗?”沈括闻言神色一变,说话开始吞吞吐吐起来。
章越见此一幕,几乎以袖掩面,真是令人难为情至极。见沈括不答,官家看了一眼阶下的韩绛,章越,然后声如寒冰般刺骨地道:“沈卿,据实禀朕,你事先与哪位宰臣商议了?”沈括还是沉默,章越有些出乎意料之外,没料到,你沈括居然还是挺讲‘义气的吗?
沈括道:“回禀陛下,臣事先与韩绛商量过。”邓润甫,蔡确此刻都笑了。
这时候官家道:“除了韩绛,没有他人吗?”
“没有第二人了,臣不敢欺君。”沈括急忙道。众官员闻言看向章越心道,对方逃过一劫。
这时候韩绛上前道:“陛下,一个月前,沈括确实登门?他言熙宁五年时,陛下当时更免役法之事!”官家闻言一愣,没错,自己当年确实说过这话。
熙宁五年时,天子对王安石建议,以浙江试行的经验,免去当地五等户役钱如何?
朕竟然忘了此事,差点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韩绛一句话扳回了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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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零四章 章三谏君
熙宁五年时,免役法实行了一年,官家对王安石欣喜地道:“朕听说浙西役钱上户纳役钱六百贯,反而如此是数十户皆兼并,多取无妨……惟第五等户钱不多,放却如何?”
王安石对曰:“多出六百贯者或非情愿,但所以摧兼并当如此,其中亦有情愿者……陛下但不以此钱供苑圃陂池侈服之费,多取之不为虐……”
王安石主张朝廷厚积蓄以救急。所以坚持收五等户地役钱及免役宽剩钱。
所以这分明是你官家当初说过的话,如今怎么自己不认了啊。
韩绛一言之下,官家有些一时无言以对。
韩绛继续道:“陛下,过去衙前之役乃上四等户服役,故收免役钱,五等户以及寺观,官户,女户,未成丁户免役收助役钱,至于免役宽胜钱在役钱上所加,用于一州一路。”
“陛下之意,乃免役宽剩钱以役钱二分收取,用于州县自给自足,供给岁时灾荒所用,然有司为求升迁,行取过当,通行天下是十之四五,甚至十之六七。”
“熙宁七年朝廷又定法在役钱上又加千五,为修葺衙门,运输物资之用,故使民生不堪。这些都远非陛下当初本意!”
韩绛不仅反对对五等户及女户,未成丁户收取助役钱。
又将矛盾指向免役宽剩钱。
免役法与青苗法一样,都采取中央与地方分账的征收模式。
青苗法说是两份息,但大多地方受的是三分息,河北等个别地区收四分息,两分息归朝廷,其余归地方。
免役法也是这般,免役钱和助役钱归朝廷,免役宽剩钱归地方。当初朝廷与地方约定免役宽剩钱只能收两分,但地方都私自加到五分,甚至六七分。
无论是征收助役钱还是免役宽剩钱,都非韩绛本意。
所以章越,韩绛一直称此法为免役法,因为此法的初衷就是只收上四等户的免役钱,所以顾名思义。
而王安石,吕惠卿则变通为募役法,一字之差的意思,就是所有人都要出钱。
章越稍稍诧异韩绛。方才的话,韩绛已是占了上风,有个台阶下就差不多,但他犹自不停继续攻讦免役法。
没错,章越心底也是认同韩绛所言,但眼下场合不对。
章越看到天子面上分明写着不快。
韩绛亲自出言,使得满殿所有的大臣都是惊讶,生怕这场波澜,会演化为君相之间的冲突。
章越却明白,这是韩绛对王安石,官家积蓄内心不满的一次宣泄。
是人都有脾气,泥人还有三分火性,好好的免役法被改成募役法。老夫真的受够了。
章越理解韩绛,不过当初免役法,被王安石,吕惠卿改来改去的时候,他就没那么生气。
章越学着安慰自己,反正自己也是抄的,大宋江山也是赵家的,随便你们怎么搞啦!可此法对韩绛而言,是作为一种极重要的政治建树。
韩绛近似半摊牌地向官家陈词。
官家的脸上可谓是青一阵白一阵,此刻唯有妥协道:“既是役法不当,此事交两制商议便是!”
韩绛见官家退了一步道:“役法之事有大利亦有小弊,功远大于过。”
“白璧微瑕处,陛下圣裁自断,实不必下两制议论!”
官家听了韩绛建言,也是有了台阶下,微微笑道:“韩卿所谋周全!”
……
最后殿议散去,韩绛,章越从殿内离开时,
沈括有些失魂落魄地等在殿中,无人与他言语。
走出殿外后韩绛对章越道:“度之,今日殿中,我言语是否太激切了?”
章越心道一切也不激切,他对韩绛道:“前几日吕晦叔方言,唐太宗之德在于屈己纳谏,我以为此不足为过。不过殿议之上所言,终是不好,私下言之便是。”
韩绛点点头道:“然也。”
之后便是百官轮对。
沈括满脸忧心地走到章越,韩绛面前。
章越看了沈括一眼道:“存中,怎劳你大驾在此?”
沈括一脸沮丧道:“大参,是沈某太操切了,自作主张。”
韩绛倒是安慰沈括道:“那日你到我府上谈论,仆并没有在意,只是言你既要言,便斟酌着说。”
“今日虽没有全盘之策,但也是将仆心底要说得话全说出来了。”
沈括闻言一脸感动地道:“多谢丞相不怪罪,沈某也是一片丹心。蔡持正说我阿附,但沈某绝不讲没有根究的话。”
韩绛一如长者般安抚道:“知你是秉直直言。”
说完韩绛离去,章越也要跟着离开,却觉得袖子一紧被沈括抓住。
章越回过头来,沈括满头大汗道:“沈某自知大错,还望章公能为我转圜。”
章越道:“存中,丞相不怪你,还有什么事?不要放在心底。”
沈括看了一眼章越的神色,知道章越说得是反话,忙道:“章公!”
章越沉下脸对沈括道:“你先回衙里等消息吧!”
沈括闻言长叹一声离去。
章越看了一眼崇政殿,当即步入殿内,一眼就看到崇政殿上巨大的夏国,陕西局势图。
看到这幅图,章越心道,官家几时将这图从殿后搬到殿前。
韩绛被元绛,王珪拉住了议事,章越没料到自己倒是先到的,看着宋夏犬牙的地图,自己也一时失神。
章越看了一旁的石得一道:“都知,此图几时搬到此来了?”
石得一笑道:“前日便安放在此了,章公,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章越心底骂一句‘爱讲不讲’,面上笑呵呵地道:“但说无妨。”
石得一悄声道:“官家的意思,是有意让章公往西北将将,帅师行灭国之事!”
章越听了一愣,然后看着这幅地图心底缓缓起了波澜。
虽说灭夏也是自己的夙愿,但臣办不到啊。
自己已是攻下了熙河路,又退了辽国三十万大军,若是再破西夏,行灭国之事。那功业真可谓功高震主了。
功高震主,就是妨主害主!
章越才不干这等事,自己还要继续【苟】下去。初心?开玩笑,官都这么大了,还谈什么初心。
既要谋国尽忠,也要懂得谋身自处,灭夏之事自己从旁协助就好。
章越对石得一道:“我性子缓慢,用兵惟谨慎二字,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如何能委此大事。”
“灭国之战,非刚猛勇决之将不可。”
石得一听了章越的话笑道:“章相公过谦了。”
说完石得一就退到一旁去了。
……
片刻后韩绛等人入殿后,看着崇政殿这幅图,就知道什么都别说了。
官家对几位宰相道:“募役法解决了衙前之难,但过度征收役钱却对下户百姓不利。”
“朕之前听刘奉世上奏,在募役法前,天下又五十三万差役,募役后改为四十三万人,少了足有十万人,宽余了不少民力。”
“可知此法实为良法,只是细端上略有不足,但世上没有万全之法,朕以为募役法乃良法不会有错,沈括之言未必可信!”
这一结论令众人意外,方才还言要下两制谈论的官家又转了弯。
见了这幅图后,章越对于官家态度一下子转变也有预料。
当日后,官家分别让元绛,章越二人留身奏对,唯独没有喊韩绛。
韩绛闻言默然离开大殿,颇为难过。
官家当着章越的面对元绛道:“在免役法上,你是倾向韩卿,还是倾向朕?”
章越听了官家的话微微吃惊,官家很少这般说。
元绛是王安石罢相后,留在中书唯一支持变法的相公。
元绛何尝不从官家的话中,听到这是一等暗示和机会,也听出官家对韩绛的不满。这似乎是他一个取代韩绛的机会。
元绛想了想道:“陛下,臣自是支持免役法的,此事上臣从头到尾与陛下一般道理。可韩丞相也是秉直无私,也是为江山考量。”
“只是……偏听偏信了沈括的一番话而已。”
章越听了元绛的话,对此人大为改观。元绛平日对韩绛,章越政见颇为不认同,没少明里暗里地讽刺,但是今日不仅没有落井下石,反而说了句实在话。
听元绛这么说,官家颇不满意地道:“或是如此。”
官家又看向章越,颇为严厉地问道:“章卿,你呢?沈括今日上奏,你事先一点也不知情?”
章越立即澄清道:“陛下,臣确不知情。”
官家闻言仍道:“那役法上卿是如何看?朕要听实话!”
章越道:“臣素知陛下肯纳谏听谏,甚至屈己意从于天下之贤,这是古人也不能及的。但臣以为陛下听言之道有三不足,乃有所疑、有所易、有所专,此臣不敢隐瞒陛下的。”
“朝政之事,大臣屡言之而陛下不全信,此乃有所疑。”
“大臣昨谏一,陛下听之,又一大臣今谏二,陛下又听之,此乃有所易。”
“对于爱听的话,陛下既偏听又偏信,此乃有所专。”
“有所疑,忠信之臣言过之后不复再言;有所易,朝堂之上再无礼法规矩可论;有所专,则一叶之障难见泰山,去【中用】远矣!”
“役法如何?臣以为天下之是非,在于众人共之,利害系之天下,当天下人公之,此乃人主也不得专之之事!”
章越一番话下,元绛听得是瞠目结舌。
而官家则是一脸懵逼立在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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