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寒门宰相TXT下载寒门宰相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寒门宰相全文阅读

作者:幸福来敲门     寒门宰相txt下载     寒门宰相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一千零五章 进退又何妨(两更合一更)

    官家震惊之至,看着章越没说出话来。

    官家听章越言语满脸阴霾,气息不能平。

    他身为皇帝已有十年,觉得天下最大之弊,便是文官或者说整个官僚集团不能依他心意办事。

    他之前觉得王安石还可以,是以天下为己任的,虽说屡次顶撞于他。

    但王安石如此,他儿子王雱呢?他所提拔起来的邓绾,吕嘉问呢?

    特别是吕惠卿走时自曝,将韩绛,王珪以下所有大臣都数落了一通,令官家对这些官员的印象着实有些破灭。臣子表面和内里完全是两张面孔,全是算计和厉害。更要紧是他认识到官员们所组成的官僚集团,似一个绵密的大网。

    他们一个个人似不足为道,但构成了这张大网却压得自己几乎窒息。

    吕惠卿回京之后,又向天子禀了不少王安石之事。虽说私节无碍,但目无君上肯定是有的。

    他给吕惠卿的私书多有‘无使上知’之词。

    这使他下了最后罢王安石宰相的决心。

    至于章越指责他的听言之弊,这是最令官家生气的。

    有谁喜欢整天被人批评的?更不用说九五至尊的天子。

    官家以为他对臣下的宽仁,虚心纳谏,会让臣子们对他感恩戴德,知道他是可以辅佐的贤君。哪知道换来的却是臣子们一次又一次的【蹬鼻子上脸】,此着实寒了他的心。所以他不许苏轼回京,已是一个表态了,不过还是给彭汝砺等大臣直言进谏的机会。

    再说批评自己的韩琦,王安石,韩绛都罢了,他们毕竟都是先帝,甚至仁宗皇帝留下的臣子,自己使不动他们,但吕惠卿,章越则是他一手栽培起来的。

    他本以为章越会与自己同心同德,一起谋划这灭夏之事,但章越也在这件事上反对他。

    这一次居然面责于他!

    不过官家想了想还是忍住了气,一如即往地纳谏道:“朕听言确有不周之处。”

    “但朕之原意以伐西夏为大业,灭此心腹之患,自是一切皆因为之。无论经济民生,还是政治军事,一起都当以伐夏为经!当初卿劝朕当以五年之后平夏,如今只余三年,卿当年说过的话,卿忘了但朕可没忘!”

    而章越也知道官家此刻心底感受,朕换下王安石,让你和韩绛来为相公,是你们不似王安石那般对朕大呼小叫。

    没料到王安石走了,今日韩绛顶撞朕,你也如此?

    章越本有那么点愧疚的,但仔细一想,我有什么好愧疚的?

    东晋时,王与马共天下,那是天子与世族共治天下。

    唐时,那也是皇帝与世家的贵族共和。

    宋则是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说白了,此天下非你天子一人断之!

    这又不是明清二朝。

    王安石整天怼你受不了,以为换个宰相就不怼你了?

    我不怼你,天下人就要怼我了!

    二者之间,孰轻孰重?

    而且官家灭夏还按着时间表来,如果说五年后灭夏,那么就是在【熙宁】十二年以前,完成一切对夏进攻事宜。

    按照当初王安石拟定的【调一】天下的方略,整个国家的资源配置,一切为【伐夏】为优先配置,其余全部让步。

    章越正色道:“陛下,灭夏与利民二事并不冲突,只是缓急不同。”

    “我大宋之患在于内,而不在于外,而西夏之患在于外,而不在于内。”

    “先理政修民,再谋伐夏之事,方才是万世之举。还望陛下以利民为急,伐夏为缓!”

    官家则道:“此言差矣,当年仁宗之仁乃不忍为白骨换虚名,最后与夏议和,以至于有庆历之辱。”

    “减役钱可以一时利民,但灭夏才是利国利民万世,否则陛朕当年为何要委卿攻取熙河之事,也是为伐夏铺张。”

    章越心道,攻取熙河是我与王韶提出来的,啥时成了你的全盘谋划。

    官家继续道:“一味趋以仁义,只会水弱易玩。朕亲政十年了,国策也当变一变,以法易儒。如今国家当以灭夏为急,利民为缓!”

    “朕本意托付卿伐夏之事,但卿若不赞成朕伐夏之事。那卿且去西北,替吕惠卿回来!”

    章越闻言心底大怒,天子居然在自己面前玩这手段。

    吕六这大马猴,也配和我章三比?

    章越面上不动于色,看了一旁的石得一一眼,不知是不是他将自己不愿去西北话泄漏给了官家。

    此刻他沉静地道:“陛下,吕惠卿之才胜臣十倍,臣本萤虫只配伏草而游,哪敢与当空皓月争辉。”

    官家闻言一愣,不过他也见惯了官员们以退为进的操作道:“那便如此。”

    官家说完看着章越神色,却见他神色丝毫不变。

    对章越而言方才可能有些气话,但如今却是已经理解消化。

    宰相又如何?说到底也是一份工作而已。

    章越当然知道皇权与相权抵触之弊。明朝无宰相之名还有内阁大学士之实。到了清朝就真没宰相了,而清之官员素质也是历代来最滑坡的。

    比起来在位时的力不从心或是产生日后重大隐患,倒不如早退早了事,既保全了富贵,也不失郡守之位。

    不能谋身,又如何谋国。

    章越道:“陛下,臣虽贬去但忠言不可不讲,不可不谏。”

    “你讲!”官家带着怒气道。

    章越丝毫不让地道:“垂治天下当以仁义,近岁天灾不断,各郡各路盗贼不断,连富庶的淮浙亦有人相食之状。陛下要征讨西夏,却不见百姓之苦,好比杀牛宰羊以为膳食,食者皆美,然被食者之惨,陛下不曾见之。”

    “朝廷兴师十万,殆于道路上百姓则有七十万家,就算破夏功成,然而民不能抚,心不能附,又有何用?”

    “臣素来要为一事,从不直接为之,而是先从谋另一事。这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道理。”

    “要伐夏当先利民,利民是器,唯有器成方可伐木。退一步说,就算伐夏不成,但器已磨练,民心亦为陛下种下。”

    “天下最难之事,莫过于执两用之中,切不可执一废百,臣还请陛下明察。”

    ‘执两用之中’官家细细品着章越这句话,这句话出自【中庸】‘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

    ‘执一废百’出自【孟子】‘所恶执一者,为其贼道也,举一而废百也’。

    【伐夏】与【利民】就是两用,能够【用中】或【中之用】,办到这件事的人就是圣贤了。

    其实作为官家,最大的难处就是方向上的选择,而不是那些细务。因为细务上的事,有大把能臣替他为之。

    方向上的选择,往往导致路线上的不同,而路线的不同,又成为党争的发端,权力的升降。

    而如何能做到【中用】?

    【中庸】也早就给出了答案,那便是【诚】。

    能做到至诚的人便如同神明一般。

    “如何诚也?”官家默然半响飘出了这一句,元绛看这一幕知道章越有几分劝动官家了。

    章越道:“此为圣贤之道,臣不知也!”

    官家被以为章越会说道理在他一边,哪知他说不知。

    官家笑道:“章卿也不知到底是【伐夏】好,还是【利民】好啊?”

    随着官家一笑,当即二人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下来了。因为人被与和自己观念相左的人批评时,都会产生出一个念头,凭什么你说得是对的,我说得就是错的。

    渐渐的殿内,君臣聊天的氛围便好了起来。

    章越道:“启禀陛下,诚有两等,生而知之者为圣人,学而知之者为贤人。”

    “臣连学而知之都未必通,何谈圣人呢?所以【中庸】才说至诚如神!”

    “那卿便与朕讲讲【学而知之】之道?”

    章越道:“陛下,臣以为还是要听言,可以偏信但不可以偏听,听言当正反相攻!”

    人都是有立场的。

    官家有官场的立场,中书有中书的立场。

    如今官家的立场就是主观,是决策层面,而如今中书的立场则是客观,是执行层面。

    人的一切痛苦,都是来自主观与客观不匹配,简单说来是‘想要的得不到’。

    脑子告诉身体去干活赚钱养我。

    身体对脑子说,不,你应该克制自己的欲望(饿不死就行)或感觉今天好累(我想躺平)。

    所以执行层面总是倾向于保守,官僚集团口口声声打着儒家口号,让皇帝【节制欲望】,其实是变相的保护自己。

    章越进入中书后,他自然而然从【伐夏】转为【利民】,这是由立场决定。他不是诸葛武侯,人家后面有肯放权的皇帝,所以才有宫中府中为一体。王安石当年与官家也是如同一人。

    但现在你作为宰相,不仅要对皇帝负责,更要对整个官僚集团和百姓负责。

    灭夏战争,不是由官家和章越打的,落实到执行层面的是数百万百姓和几十万兵将和官员。

    你可以用各种手段逼着这些人上战场,可无论胜败,后果你都要担着。有个万一,皇帝下罪己诏就没事了,你呢?

    君权与相权的矛盾,就是主观与客观的矛盾。

    所以不要轻易地越过立场而言事实。

    偏信不可以偏听的意思,你要明白自己立场在那边,再听听另一边的意思,然后正反相攻,彼此参照比较。

    官家想了想道:“这话章卿当年言过。”

    没错,这话当年在经筵上,章越曾与司马光,吕惠卿向官家讨论过。

    章越道:“今臣还有一句‘事在心上练,心在事上磨’!”

    其实无论【利民】还是【伐夏】,都各有利弊。

    利民可以是长期目标,也可以是短期目标。伐夏可以是长期目标,也可是短期目标。

    章越有自己立场,皇帝有皇帝的立场,到底谁对谁错,先不要着急下结论,必须要试一试才知道。

    遇到自己不赞同的观点,不要着急去否定他,因为你不一定是对的,扔硬币都有百分之五十的几率,凭什么你都是百分之五十。如果你事事都未卜先知,那就是‘生而知之’,比圣人还牛!”

    遇事先让他去跑一跑,试一试,让子弹先飞一会。

    最要紧的你要不断去试他,同时建立一条及时反馈和迅速纠错系统来。

    用实践的结果来一步步调整你的方向,最后趋近于【用中】。

    元绛以往没有在宫里与章越共事过,知道对方善辩,但没料到对方如此富于雄辩,竟然讲出这样一番漫漫的道理来。

    “故而伐夏之事也是这般,臣当初言五年,不过是漫而估之。陛下切莫真以五年为之。此事不可制定周密计划,或许明日夏国国内就有剧变或者一直没有。”

    “臣以为不要以计划而束,灭夏之事先进两步后退一步或先退一步后再进两步都是可以的,要依时依势而为之,最要紧的是让自己始终从容不迫,游刃有余,同时富有余力能够兼顾民生及其他。”

    “昔日汉高祖破灭群雄,而有天下,何等英雄,然后有白登之围,和亲之辱。却不见汉高祖如何,因他知道匈奴非一朝一夕可灭也。”

    官家几乎被章越说服了,但还是言道:“章卿还未言为何【利民】在【伐夏】之前呢?”

    章越道:“陛下,臣当年上平河湟策时曾道,富而后取,先易后难,能而示之不能此话不变。”

    “富是富熙河,在熙河屯田和商贸,同时也算是富百姓,利天下。利民与伐夏,臣以为利民之事为易,伐夏之事为难。最要紧是能而示之不能,”

    “越图谋什么事,越是要缓,越是要慢。缓不济急,但缓能迷惑对手,令其提心吊胆,又不知我所为,最后蓄势盈满后全力一击!”

    官家此刻面色已是全然舒缓,点点头道:“也罢,卿就继续留在中书。”

    我要你留?我是你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吗?……章越行礼道:“谢过陛下!”

    官家笑道:“朕可以答允你,先变役法,解民之苦,不过朕要让蔡确知谏院,判司农寺,这役法如何变,你当与他商量!”

    官家运用权术也是更熟练了嘛。

    章越喜道:“臣谢过陛下。”

    官家道:“还有你说伐夏之事可以进两步退一步,但这进一步,当进在哪里?”

    章越笑道:“容臣指给陛下看!”

    说完章越走到崇政殿的大图上,拿起木杖向西北方一指,正是青唐城的所在!

    “先灭阿里骨?”官家双目如同鹰视。

    “正是此贼!”

一千零六章 蔡卞进京

    熙宁十年,八月的江宁。

    这日早晨王安石正与女婿蔡卞,正看着玄武湖旁的景色。

    此时正值天旱水枯,湖中荷田大多枯败,周边也多是黄泥烂地。

    王雱在汴京时病得甚重,回到了江宁后,虽得名医调养但也没支撑月余便病逝了。

    之前被提拔为监察御史的女婿蔡卞,一直跟在王安石身旁。面对朝廷的邀请,蔡卞却上疏推辞,请求留在岳父身边陪伴。

    王雱病逝之后,而次子王旁也得了癔症一直虐待其妻萧氏。王安石见了此状,便拿主意让儿媳妇萧氏改嫁给他人。

    汴京人闻此称‘王太祝生前嫁妇,侯工部死后休妻’。

    前一句说得是王安石替次子王旁休妻,让儿媳另嫁之事。

    后一句侯工部说得是王安石学生侯叔献。

    章越宣抚河北前,在御前听得那个‘侯叔献死后在地府治水’的段子,讲得就是此人。

    此人为治理汴河兢兢业业,可谓是新党的一员干将,可惜积劳成疾病逝了。侯叔献死后其娶得后妻魏氏没有妇德,不仅虐待其前妻所生之子,还公然与人淫乱。

    王安石知道此事后非常愤慨,他当即做主替死去的学生休了魏氏,并将他前妻所生的子女悉心照顾。

    这便是王安石办得两件事。

    不少人对王安石有所改观,认为他虽执拗,倒也很是通情达理。

    不过如今提及也没用了,王安石已是二度罢相在家。

    王安石如今身在江宁一直闭门不出,对于天子让他判江宁府,但他仍是推辞了。虽也有旧友上门拜访,王安石沉默不语,丝毫不提朝政之事。

    唯有蔡卞便时时陪着他的身边,时与王安石讲他所知道的最新朝堂局势。

    “半个月前,沈存中言改役法,蔡持正当殿弹劾其朝三暮四,附宰执之意,众所周知他言下之意是指韩子华,章度之二人之意……”

    王安石听到这里缓缓点头,沈括为人他也是清楚,至于韩绛,章越要改募役法为免役法也不是一日两日。

    王安石闻言脸色有些不好看。

    蔡卞猜到王安石对韩绛,章越着急着改役法非常不满意。

    “有人说这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邓绾得知此事后,派人送急信来。

    不过蔡卞隐去了邓绾的名字,继续道:“不过后来沈存中当殿申辩,此事他禀告过韩子华,却没有禀告过章度之。韩子华当殿并请改役法。”

    “退朝后,似章度之又与官家商量了一番,官家改让蔡确判司农寺与中书商量更新法之事。”

    蔡卞讲清了来龙去脉后,王安石道:“如今我已谢政再不复言朝政一句,他韩子华,章度之要如何为之,是他们的事,我管不了了。”

    君子慎独,就是人前人后一个样。

    王安石说了罢相后对朝政之事不评价就是不评价,哪怕是自己这亲如儿子的女婿也不吐露半句。

    王安石继续看着因枯水而显得无精打采的玄武湖。蔡卞随着王安石目光看向玄武湖,这玄武湖本是东南胜景,可如今因天旱淤塞,不仅景色大不如前,面积也少许多。

    蔡卞道:“这玄武湖,六朝时便是皇家游玩之所,刘宋时有人看到湖上两出‘黑龙’方名之,没料到成了这个样子。”

    王安石对蔡卞道:“元度,这玄武湖淤塞已久,若是挖出淤泥,疏通此湖不知要费多少民力物力,与其如此,倒不如填平了此玄武湖,我看最少可开的百余倾田亩,如此便利民生一举两得。”

    蔡卞吃了惊,这玄武湖景色极好,以致南唐大臣冯谧贪恋湖中“名目胜境,掩映如画”,而向皇帝提出将湖赠给他为私园的请求。

    如此废湖为田,岂不是令天下少了一处景胜。

    但蔡卞转念一想道:“老泰山所言极是,这玄武湖只是好看而已,以供那些达官贵人赏玩之欲罢了,若泄湖为田,可以打多少粮食,可以活多少百姓。”

    王安石点点头道:“是啊,破兼并而利百姓,是吾学之根本。”

    “何况在我看来,这田畦绿绕的景色,丝毫不逊于烟云渺渺水茫茫。更要紧的是给百姓一个生计。”

    “正是。好看不如好吃。”

    王安石笑道:“我若上疏官家办此事,传出去不知有多少文人骚客要骂我,为了区区百倾田地毁了如此名胜之处。”

    翁婿二人绕着玄武湖散了会步,王安石对蔡卞道:“听说朝廷又改你为侍讲。”

    蔡卞吃惊道:“老泰山都知道了。”

    王安石道:“我这些日子虽足不出户,但也不是双耳不闻窗外事。”

    “章度之两度来信,问我你何时启程进京?”

    蔡卞闻言诧异。

    王安石道:“即是侍讲之职,能时时见到官家,也可说得上话。”

    “你进京去吧,我在江宁使得。”

    蔡卞再三恳求留下。

    换了旁人见是侍讲之职,早就急着去了。蔡卞是熙宁三年的进士,从选人一口气提拔至监察御史,如今还兼侍讲。

    不过蔡卞始终不为所动,反而一直惦记着王安石。

    见此王安石批评道:“未可而进,如此官家必会怀疑你的居心;可进而不进,事缓则过犹不及,天子会对你怨恨。”

    蔡卞恍然,当即答允了。

    蔡卞问道:“老泰山有什么话要小婿带给官家的?”

    王安石略一沉思道:“不是带给官家,而是说给你听的。”

    “当今朝野之士言我王安石尽事末学,而不知道之所以然,然我的体用之道尽载于三经新义之中了。”

    “你添为侍讲将《三经新义》讲给陛下便是。此经每一句每一字都经我点校,毕生心血都在此中了。”

    “是。小婿一定照办!”

    王安石说完看向眼前玄武湖伸手:“你说要治此湖,到底当移山填海?还是当疏导引流?此中功过,都留待后人评说了。”

    蔡卞道:“老泰山,无论是何等,全然都是一心为了百姓,不是吗?”

    湖风吹过王安石花白的头发,他缓缓地点头道了句:“是啊。”

    ……

    蔡卞怀揣着十余卷《三经新义》连夜启程坐船进京。

    坐船途中,他时而想起那在玄武湖旁枯坐的老泰山,心底难过不已,同时也怀着一朝而得大用的高兴,及对仕途上的憧憬。

    之前授监察御史已是令他喜出望外,如今还兼侍讲,而是天降恩典。

    入京后,蔡卞直接得到了官家接见。

    官家见到蔡卞后很高兴,再三问了王安石身体近况,以及是否有出任镇南节度使之意。

    蔡卞说王安石不愿为节度使,只愿为一宫观使。官家闻言十分惋惜,还是要王安石接受职务,然后又对蔡卞勉励一番,让他好好尽力。

    蔡卞又是高兴,又是感动,只想一心如何如何报答君恩。

    蔡卞离开宫后,即去见了章府上。

    蔡卞抵至章府上,章越刚沐浴而毕,几乎是捉着头发来见蔡卞。

    蔡卞见章越如此接待自也是高兴,同时心底不自觉地将他对方与岳父相比。

    章越不过三十二岁,正是年富力强。众人都知道他精力充沛,蔡卞在熙河时见他主持战局三日三夜不眠。

    身在中枢处理公务,能日断百余卷宗。

    记忆过人,任何文字看过后都能记得,堪称过目不忘。

    所谓乌发宰相是矣,这个年纪身居高官,虽说都是办事干练,但却不谨慎,缺乏圆滑老练。

    比如苏易简也是三十多岁拜相公,但却好酒贪杯误事,最后因此被革去参政之位。

    但章越却很【谨慎】,平日也喝酒,却很少听说他喝醉过,而且衣食都很简朴,办事忍苦耐劳,待下以宽,官家曾赞他谨细如‘陶侃’。

    如今他正与蔡确论战‘役法’之事。

    二人坐下聊天,章越问道:“仆射谢政之后,身体如何?”

    蔡卞道:“劳相公挂念,仆射身体不太好,一直在家修养,不问世事。章相公来书也不及答之。”

    章越道:“无妨,仆射在江宁好生细养便是。仆射可有什么新的诗句?我也好拜读一二。”

    蔡卞想了想便道了一首道:“洗雨吹风一月春,山红漫漫绿纷纷。

    褰裳远野谁从我,散策空陂忽见君。

    青眼坐倾新岁酒,白头追诵少年文。

    因嗟涉世终无补,久使高材雍上闻。”

    章越听了又问了王安石数首诗,所谓听诗辨志,王安石看来真有归隐钟山,不问世事之意,于是微微松了口气。

    虽说熟悉历史的章越得知王安石这一次罢相应该不会出山,但世事难料,或有什么改变也不一定,还是亲自向蔡卞确认的好。

    否则王安石第三度复相,他和韩绛就精彩了。

    蔡卞见章越确认王安石在江宁养病不问世事的神情。

    蔡卞心底不由生出自豪之意,家岳虽已是归隐山林,令章越这般当朝宰相如此忌惮。

    蔡卞便问:“下官出入宫掖,以侍讲之职参与经筵,不知下官当讲什么题目?还望相公钧示!”

    章越笑道:“元度有什么题目?”

    蔡卞道“汉以后,六朝及唐皆好文辞,不尚经术。本朝唯有三经新义援法入儒,新故相除乃自古有之,此书有锻造三代之意,下官愿在御前面前细讲!”

    蔡卞说完看着章越的神情。

    章越闻言毫不犹豫地道:“三经新义是仆射一番心血,我当初曾说过要继承新法,当然要让元度在御前继续说三经新义。”

    蔡卞有些惊讶,差点当场问章越,此话当真?

    “但《字说》就不必讲了!”

    章越肃然补充了一句。

    蔡卞一愣随即称是。

    Ps:明日有更!

    1秒记住网:

一千零七章 书局

    章越也是实话实说。

    王安石的《字说》,他看过,确实非常的好看,非常的有意思,放到当时绝对是具备流行性质的网红作品。

    但是学术性就不行了。

    说白了很多地方都是瞎几把乱讲。

    比如有个段子,王安石解释‘坡’字的意思是‘土之皮’,‘苏轼反问王安石那‘波’字的意思,就是水之皮,‘滑’的意思就是水之骨吗?

    还有着名笑话,苏轼有天告诉王安石我知道‘鸠’字为什么是九鸟?王安石大喜说,我要向你请教了。

    苏轼说《诗经》里有云‘鸣鸠在桑,其子七兮’。

    王安石问说这才七只鸟啊?苏轼说,对啊,还有他们爹妈你没算进去,加在一起九只鸟。

    这些虽是段子,但字说都是王安石如此主观臆断,在不考究甲骨文的字形演变前提下,在那边大玩拆字游戏。

    王安石说每个字都有一个‘义’,但除了‘义’,将形声字等等给忽略了。

    这样充满牵强附会,主观臆断的书,王安石还打算将之与《三经新义》一起作为行政命令,让天下读书人学习,这不是误人子弟吗?

    其实三经新义也有这个毛病,很多地方解释也是一言难尽,很多注释的解释,都充满了惊人的想象力。

    反正你不要管我说的对不对,我就问你‘新’不‘新’?

    所以蔡卞听章越不许讲字说也是没有异议。

    章越留蔡卞坐此,吃了一顿饭。

    蔡卞说起面圣的经过,官家让他到了殿旁的一间阁里坐着一个时辰,本以为今日差点见不到了,没料到最后还是见得了。

    章越忽对蔡卞问道:“你可记得阁中有什么字画?”

    蔡卞道:“下官当时因要面圣心底忐忑,所以不记得,只看到是历代先帝的圣训和诗词。”

    章越问道:“那么陛下今日可问过你?”

    蔡卞道:“未曾。”

    章越点了点头,当即叫来彭经义来到面前道:“拿一百贯到宫里,查得今日蔡元度等候的阁中壁上的字画和诗词是什么?”

    “全部抄录下来。”

    见蔡卞不明所以,章越道:“官家喜试才,今日让你入宫是问询仆射近况,过几日面圣当试汝才干,我记得当初在官家面前荐你办事‘心细如发’,你记下阁中的诗词字画到时候用得上。”

    一百贯可不是小钱,万一用不上岂不是糟蹋了。而且打探殿中字画圣训之事,虽说没有不妥之处,不过是取巧所为。

    不过蔡卞知道,官家本人才干平庸,所以特别赏识有才干的大臣。似章越,吕惠卿,徐禧等都是因此入了天子的法眼,于是在仕途上顺风顺水。

    章公办事还是这么圆融,真不愧是三十二岁即官拜参政的人物。

    蔡卞起身向章越谢过。

    不久蔡京到了,兄弟二人许久没见,别来也是一番欢喜。

    论才干蔡京似胜过蔡卞,蔡京四岁时即开始熟读经史,对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是倒背如流。

    席间蔡京谈起,兄弟二人年少时入京,投奔族兄蔡襄,在他家中读书,章越未中进士前便听过二人的名声。

    那时候兄弟二人去一个僧人那边看命。

    僧人对蔡京说,你最多是武将大使臣的命,又看向蔡卞却道,你年少等第,十余年可至侍从,又十年可至执政。

    如今看来,这僧人的话倒是说对了一半。

    兄弟二人说起往事,都是畅然大笑。

    章越微微笑着,蔡京蔡卞兄弟二人感情自是很好,但比苏轼兄弟还是逊之一筹。

    蔡京见聊得气氛欢畅,又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向蔡卞问王安石今在江宁现状。

    章越心道,蔡京真是想我所想,谋我所谋啊。

    蔡卞说了几句,又提及王安石打算填玄武湖的事。

    蔡卞问道:“不知相公以为是填湖为好,还是疏通为上?”

    玄武湖?

    熟知历史的章越,当然知道王安石填玄武湖会导致什么。再想想苏轼疏通杭州西湖,一千年后的人至今仍感激他当年的恩德。

    只是蔡卞问的是玄武湖吗?

    章越微微一笑道:“元度问某这话,是代天下人问的吗?”

    蔡卞闻言变色,他两次出入章越幕中,觉得自己有资格问这个问题,如今看来还是冒昧了……

    向当朝相公问政?自己尚且身份不够。

    蔡卞当即不寒而栗,不复再言。

    蔡卞走时,章越亲自相送。三人走到庭院里竹林,章越随手折下一根青翠欲滴的竹枝来,然后对蔡卞道:“元度,且看。”

    但见章越将竹枝两头用力一弯,压成一个半圆,然后手一松,竹枝又崩回了原样。

    蔡卞,蔡京都没有言语。

    章越将竹枝赠给了蔡卞道:“送你了。”

    蔡卞郑重地道:“多谢章相公!”

    章越送到庭门处便是,蔡京继续送蔡卞出门道:“相公很看重你。”

    蔡卞看着手里的竹枝道:“四哥,我……”

    蔡京道:“当年宰相赵普半部论语治天下,众人都以为他粗鄙。”

    “可是太宗在神道碑上却云‘赵普及至晚岁,酷爱读书,经史百家常存几案,强记默识,经目谙心,硕学老儒,宛有不及’。”

    “其实要治国,不必懂经义的。半部论语绰绰有余了。”

    蔡卞闻言忍不住道:“半部论语够了,那天下儒生皓首穷经求的是什么?”

    蔡京看着蔡卞摇了摇头道:“阿卞,你不懂啊。”

    数日之后,蔡卞果真得到官家的接见,如章越所预料那样,官家问那日阁中的字画以及先帝圣训。

    蔡卞靠着章越的事先安排对答如流,官家大喜,对蔡卞更是青眼有加。

    ……

    三馆之中。

    苏辙他们整日废寝忘食而修‘书’。

    虽说他们干的是‘经义局’的活,不过却没有‘经义局’的名义。

    王安石为了修‘三经新义’而设经义局,让吕惠卿,王雱这等经义大家为之,修书的官员起步都是当朝大员。章越修不受主流重视‘中庸’,‘孟子’自够不上这排场。

    苏辙不过普通京朝官,章越为苏辙特意请授了一个知太常礼院的官职,而秦观,张耒还仅是元随罢了。

    至于司马光当年修资治通鉴所设的局,虽没有授予修书之人什么官职,但待遇也是不错,三餐饭食皆有御膳的待遇,出入有车马配备,笔纸都由皇家供给。

    但章越却没有这些待遇给苏辙他们,只是给了三馆秘阁这写作的地方,对外只称书局而已。

    当初章越修【太常因革礼】,左右是苏洵,姚辟二人。

    苏洵,姚辟当时都不是官员,因修书被分别授予县主簿和县令的官职。

    显然秦观,张耒也没有这个待遇。

    对于苏辙,秦观,张耒他们而言,书可以随便看,经义可以随便看。章越不时也会去三馆看看三人的进度如何?

    章越一看三人果真都是干练之才,苏辙办事一贯是废寝忘食可言,不过两个月,孟子义已是修得进入了正轨。

    这已是很难得了,要知道虽然杨雄等人都注释过孟子,但大多失传了,如今只有赵岐注的《孟子》十四卷这一个版本流传下来。

    毕竟孟子是子书不受重视,要如何考证正义是件颇难的事。

    真正等《孟子》雄起,要到朱熹作《孟子集注》的时候,后来心学的陆九渊,王阳明也是自承孟子一派,孟子逐渐被推崇到自孔子之后第二圣人的地位。

    这也是后人常说的孔孟之道的由来。

    章越忽然想起自己穿越后读的第一本书就是孟子,当年也正是背熟了孟子七篇,于氏与兄长一商量,允许自己前往郭学究那读书,从而有了后来的一切。

    孟子是章越读书为学的发轫之始,自己为宰相后第一件事便是为孟子注义,这也是自己为政之始。

    章越在馆内,听得三人一一向自己汇报注释的心得体会,也是愈发坚信了自己注孟的决心,他选这条路是不错的。

    还是那句话儒家的古早版本,是不谈性命之学,但二程和朱熹的程朱理学,却一破前习谈起理学。

    理学的宗旨就是‘存天理,灭人欲’。

    以天理为宗。

    陆九渊则云,心即理。

    后来理学的发展,将儒学变为了教条,反而起到了压抑人性的作用。

    而法家更是如此。

    历朝历代无不推崇儒法并用治国,求得长治久安,但代价就是人性被压抑。

    在堪称盛世的乾隆朝,英国使团来到当时中国,看到官兵可以随便驱役打骂百姓,老百姓则表现得无比驯服听话。

    没有官员在场,百姓则显得很散漫,有官员在场,百姓立即变了一个人,畏缩惧怕。

    百姓显得普遍没有自尊心,对于不合理的压迫显得逆来顺受,麻木不仁。

    总之英国使团看了对中国印象是非常破灭的。

    尽管要统治这么大的国家,有些手段必不可少,但一味地绳治严治会带来想不到的后果。就好比开车的时候,如果每个小的坑坑洼洼都避过,那么迟早有天会把车开到沟里去。

    所以既然讲了性命之学。

    那么孟子一书中‘尽心知性’这个宗旨难能可贵,是可以纠正理学和法家的弊端的。

    1秒记住网:

一千零八章 朕支持章卿(两更合一更)

    熙宁十年十月。

    熙州。

    如今熙州颇有边塞江南之称。

    宋设熙河路以来,大规模修建水渠,引黄,洮,湟等水灌溉农田,景色颇似江南。

    而熙州的熙河路交引所,已成为天下仅次于汴京交引所中,最繁华的去处。

    每当开春之后,无数南来北往的商队都聚集在此,最盛之时可达数万。

    经过十余年来在熙河路的推广,宋朝的盐钞已成为熙河路里绝对的流通货币,甚至连交子,茶引也得到了商人们的认可。

    陕西转运使路分作了永兴***运使和秦凤路转运使。在真宗,仁宗时,陕西路是天下钱荒最严重的地方。

    真宗时,陕西路使用的是连铁钱都不如的夹锡钱。

    仁宗时,宋朝的钱币更是在陕西最严重外流的地方。特别是西夏因经济落后,对宋朝的铜钱有极大的需求。

    之前宋朝一直行的是‘铜禁不许铜钱外流,后王安石主政部分放开铜禁了,不过对熙河路及陕西边路仍有设限。

    但是西夏急需宋朝的钱币流入。

    西夏对宋朝铜钱的国策就是只进不出,当初自盐钞,交子流入西夏后,梁太后,梁乙埋二人都担忧。

    宋朝用以空纸来西夏换钱是否有欺诈之意。

    所以梁太后,梁乙埋下了一道禁令,就是西夏官方不承认盐钞,交子,只认宋朝的铜钱和铁钱。

    但久而久之,盐钞在熙河路使用多年,不仅没有出现当初如交子一般暴跌的情况,反而币值一直很平稳运行,甚至还略有上涨。

    要知道这是章越多年来坚持严格以‘准备金制度发行盐钞所致,当年王安石打算增加盐钞的投放,结果被章越和吕惠卿硬顶了回去。

    因为盐钞的平稳运行,这使得西夏放弃原先的顾虑,开始接纳起盐钞来。

    年初时西夏国主李秉常派心腹李清至汴京时。作为刚刚亲政急欲有所作为的李秉常,通过章越等人向官家传达了对宋朝的善意。

    李清提出宋朝废除对西夏的钱禁,对此允许宋朝的盐钞和交子在西夏官面上运行。

    作为宋夏【亲善】的第一步,官家咨询了韩绛,章越的意思。韩绛对此略有保守,但章越却力主同意此事。

    因此韩绛,章越二人正式主政之后,对熙河路的‘铜禁全面放开。

    西夏继续大量收购宋朝的铜钱铁钱,而盐钞,交子也是大量流入西夏。

    所以在熙宁十年,宋夏关系不错,甚至当年对宋朝边地及两不耕地的侵略大大减少,官家得知此事后非常满意,甚至对章越道,若西夏能年年如此恭顺,朕亦未必非伐夏不可。

    章越听了暗笑,对于官家的这话,听听就算了。官家从来都是想一出是一出。

    因为与青唐,回鹘等贸易的频繁,熙州地位愈发重要,地位已是超过西夏的凉州城和青唐城。

    而熙河交引所,自然而然先后超过成都交引所,永兴府交引所,西京交引所,仅次于汴京交引所的存在。

    交引所外,整日都是挥舞盐钞,购买大宗商品的商人。

    无论是铜钱铁钱到了柜台上都是立即兑换,甚至还有商人愿意以高于官方的价格,用铜钱铁钱兑换盐钞。

    钱荒一事在熙河路,甚至整个秦凤转运使路都根本不存在,与邻近闹钱荒的永兴军路,利州路形成鲜明对比。

    至于一时用不着的盐钞,也会被存入熙河质库,如今已改名为熙河钞行。

    如今熙河市易所,熙河交引所,熙河钞行皆建在新城之中,此城于熙宁十年九月建成,是规模一千五百步城,名字就称为熙州新城。

    旧城则是熙河路经略使,熙州知州,临洮县的驻地。

    行政和商业分离,这一系列制度都是当初章越亲手制定的。

    同时经济决定上层建筑。

    为了方便青唐,回鹘,宋三方于贸易之事。

    直设了秦凤路市易司,就建在熙州新城里,这市易司与普通市易司不同,是直接隶属于中书门下。

    市易司专司熙河路贸易之事。

    与以往最大的区别,就是市易司官员由市易使王厚担任,市易副使则由降宋首领木征(赵思忠),俞龙珂(包顺),及青唐亲宋首领温溪心,温讷支郢以及各一名回鹘,于阗大商人出任。

    市易司下面其余还有三十余名青唐,宋,回鹘,于阗商人。

    市易司负责审核这些商人身份,只要进入市易司的名单中,便给予对方商队进入熙河路后,享受商品全流通的待遇,同时受到宋朝法律和军队的保护。

    同时这些商人还可以对熙河路政策提出建议,并不定时进京向天子或相公们陈情。

    市易司的作用并不仅于此,同时他还是实现对熙河路治下的蕃部管理,通过对于大大小小蕃部首领的任命,并通过蕃部质子入熙州州学学习加以控制。

    宋人一套管理办法,蕃人一套管理办法。

    这是章越借鉴辽国南北院制的制度。

    为了避免习俗侵犯,熙河路里划分了蕃人大部族的居住区域,禁止汉人进入。但这些部族必须遵循宋人的法令。而对于蕃部的小部落则用蕃汉混居的办法,各设立一名汉官及蕃官治理。

    若由蕃汉纠纷,则由官员或首领报给市易司裁定,而不是熙河路经略司。

    作为市易使王厚与青唐蕃部打交道多年,在青唐中非常有人望,他也是沿用了父亲王韶平戎策中的‘合俗,‘合法,‘合并三策。

    熙河路经略使府。

    与各色人等出入的新城相比,旧城则是戒备森严,严格盘查任何出入,是作为名副其实的边城。

    而熙河路经略使府附近,更是精兵锐卒严加把守。

    代表着经略使旌节正树立在白虎节堂之外。

    节堂内,李宪,王厚,章楶三人皆入座。

    三人桌案前都摆放着葡萄美酒,此乃辽国所制的佳肴,酒水倒在白玉杯中倒显出血色来。

    三人坐在一起品着美酒,商量大计。

    自高遵裕走后,他的位置由王厚替代,但主事仍是李宪不变,他是名副其实的西北王。

    李宪道:“官家口谕让我等在年内出兵寻机攻灭阿里骨,你们以为如何?”

    王厚道:“这些年经过屯田,经商之利,熙河路岁费从一年四百万贯,本可降至两百万贯以内。但去年洮河之战,我师虽胜,但田地焚坏无数,领内各个蕃部也是疲惫,年内出兵阿里骨恐怕力有未逮啊。”

    李宪闻言道:“陛下的意思,灭阿里骨在其次,出兵收复湟州为先,只要收复湟州便是大功一件。如此怕是不用动员太多兵马。”

    王厚道:“灭阿里骨尚无十足,但是万一西夏同时来犯,如之奈何?”

    李宪哈哈一笑,朝南方一拱手道:“处道所谋,难怪官家与几位相公不知吗?这一切早在谋划之中,如今西夏国主李秉常亲附我大宋,又贪图盐钞和铜钱之利,断不会在这时候与我们翻脸。”

    “再说上一次西夏与阿里骨联兵,阿里骨失约不至,西夏人正恨着他呢。”

    王厚听李宪这么说不再言语,他起身看着窗台外熙河新城的方向。

    而章楶则道:“我也以为不可出兵!”

    “何故?”

    章楶简洁明了地道:“兵未练熟!”

    章楶为经略使后正在整兵。

    章楶上奏天子说,古往今来大多数王朝的兵马,一开始都非常善战,但久而久之便非常懈怠。

    打仗的时候进而不进,退也不能退。

    如今天下承平已久,宋朝的军队腐败惊人,虽说已经实行将兵法进行改革,但是仍不能解决根本的问题。

    所以章楶说,要胜西夏,唯有裁掉旧军,编练新军一条途径。

    官家对立下赫赫战功的章楶十分赏识,对他的建议也是当即采纳。

    官家听从了他的建议,让章楶在对原先熙河路三军的基础上,重新拆散重编。

    章楶将隶属于原先秦凤路的旧兵进行缩减,同时严格实行蕃军和汉军混编,同时严明军纪,补充兵械,进行操练。

    如今操练已是半年,章楶觉得时机还不成熟,所以打算将出兵湟州之事,推迟到明年秋天。

    章楶的要求,李宪肯定是不答允的。

    李宪道:“官家的意思,让你年内出兵打下邈川城,哪能拖到明年秋天?”

    邈川城是青唐第二大城,仅次于青唐城,攻下了邈川就如同攻下了湟州。

    不过章楶却显得非常的坚决:“兵未练就,各路将官还未熟悉兵卒,特别是从太学来的武生根本不了解战阵,如何能战?”

    李宪道:“经略使去年夏贼一战,出兵前,众皆疑惑,唯独经略使力排众议,何其果断。”

    “洮水一战,梁乙埋胆寒,夏人至今不敢谈熙河二字,为何如今却不敢了?”

    见李宪以言语相激,章楶道:“此一时,彼一时,当时夏人攻,我守,故能胜之,如今攻守易势,一旦不慎则是全军覆没之局。”

    李宪道:“莫非章经略为帅,只能守不能攻?”

    章楶道:“不是不能攻,只是兵未练熟,仓促出兵必无胜算。”

    无论李宪如何说,章楶反复强调‘兵未练熟这句话。

    章楶编练新军还大量采用,出身太学的武生。

    当初章越改革太学,将太学生功课分作经义和治事。

    其中治事就有治民,武学,算学,水利,律学,史学等等。太学生除了经义的功课外,必须选一门治事。学习武学的太学生被称作武生。

    对于太学生出身的武生,天下各路的宋军说实话都并不待见。

    自文武殊途后,武将和文官仿佛两个系统,有着天然的隔阂。这与汉唐那等上马能治军,下马能治民的士人完全不同。

    当然宋朝也是基于五代之祸的防范意识,故意让彼此对立,甚至在文官与武将间制造矛盾。

    所以这些武生,只有熙河路的宋军愿意接纳。

    反正将兵法,已将将不知兵,兵不知将的体系破坏了,形成了训练与作战一体。那么也不在乎读书人领兵治军。

    想要兵马能打,那还是节度使那套制度最好用,这是毋庸置疑的。

    章楶如今建功立业之心极重,又兼熙河之胜,所以一切只讲究效率,而且也不怕得罪人。

    首先他发觉读书人来治军,确实效果不错,先在军纪上立竿见影。

    其次学习得快,平日在太学时武生就学习什么是治兵之法,将兵之要,刚刚领兵时确实理论跟不上实践,但一旦熟悉上手了,就是一把好手。

    所以章楶对整训出来的兵马极有信心,等着日后一鸣惊人,一战功成,好遂了他凌云之志。

    如今兵马操练了一半,章楶断然是不肯用兵。

    李宪和章楶吵得是各不相让。

    李宪心想,当初洮水之战前,还不是自己让章楶领兵,他哪里能升任熙河路经略使,如今倒是反对起他来了。

    二人吵得急了。

    章楶回复李宪道:“如今出兵湟州万一事败,则他日众必怨我,公无半点吃亏!”

    李宪怒道:“你既是如此说我,那么你我各自书写奏疏一封,至天子那,看看到底谁对谁错。”

    章楶道:“写便写。”

    于是章楶李宪二人当场闹翻,二人各自回去后上疏天子。

    章楶也觉得这一次与李宪吵架有些鲁莽,万一官家震怒将熙河路易帅,那么自己不是前功尽弃。

    于是章楶想了想又书信一封求章越替自己在天子面前说项。

    ……

    御前官家将李宪,章楶的奏疏给了章越道:“章卿你道当如何办?”

    章越早从章楶的信中知道了,二人吵架的缘由。

    对于这封信,章越收到时也是有些无语。

    为何呢?

    还不是章楶在洮水大捷后,整个人有点飘。

    章楶以书生掌兵,成就这番大功,获得了宋对夏交兵以来最大的胜利。他的膨胀是章越所可以预见的。

    若章越在当年骤然得此大胜,也绝对会飘。

    章楶毕竟还是年轻,这个时候难免控制不住自己,认为这一切都是自己的功劳,所以将曾举荐过自己的章越和李宪都有些不放在眼里了。

    这也是不少读书人的通病,考试考了好成绩,总是忘记了感谢老师栽培。虽说读书的事多半是靠自己,但也要靠老师引进门啊。

    不过章楶对章越还好,只是这两年二人来往的书信里口气有些不小。

    但对于李宪的恭敬,听王厚给章越消息中可知,那绝对是肉眼可见的下降。

    所以这一次章楶与李宪的冲突,也算是一种必然。

    现在官家将二人奏疏丢给章越,说明他对章楶也是有些不满的。

    攻打湟州是官家授意李宪的,如今章楶抗命,显然是没将皇帝的命令放在眼里。

    章越对官家道:“陛下,湟州势在必得。”

    “请看!”

    崇政殿地图上,章越继续为天子比画地图。

    对官家而言地图上每个角落他都不知看了多少次。

    章越指着图对官家道:“臣的意思,从熙州出兵攻下兰州后,再从兰州渡过黄河,取道西夏的卓啰军监司庄浪河河谷北上攻打凉州,此乃汉武帝断匈奴右臂之故事。”

    “但取凉州,必先取湟州,若湟州不得,青唐,西夏随时可以出兵截断兰州与凉州之联系。”

    从地图上朝北看去。

    从湟州出发再往北就是西夏的统安城,另一个时空历史上童贯逼迫刘法出兵,结果在统安城下大败。

    章越从熙河路攻夏取得就是这条路线。

    官家熟视之后,他虽仍是主张正面进攻衡山,但也不反对章越从熙河路出一路奇兵攻下凉州,兰州,完成断西夏右臂的战略规划。

    官家如熙宁三年的策略一般,横山正面为主,熙河路侧面为次。

    官家道:“若一旦攻下凉州,则绝夏国的丝绸之路,这也是攻敌必救之策。”

    章越道:“陛下,所以取湟州才不容有失。臣以为地方帅臣的意见至关重要,既是章楶上奏言不可出兵,若强迫他出兵攻打湟州,若是败北,但泄了我军在熙河的连胜之势。”

    “臣以为陛下还是要听帅臣之见!”

    官家则道:“那也不能全听啊,朕听有人道,章楶在熙河练兵,专营兵为将有之事,将国恩作为己恩私相授受。”

    章越心道,何人在背后暗箭伤人?

    章越心底清楚,官家这是既用着你,也防着你的帝王心思。

    章越愤慨道:“陛下,世上专有一等人,自己一生徒然,一事不成,但对他人却专思诋毁之能事,还处处以忠君报国为名。以臣看来这等实在是误君误民。”

    章越说完一旁的元绛则反对道:“陛下,话不能这么说,国家意在平贼,却不是生贼。若是夏国这般不平,又生一贼如何是好?不可不防祸于未然啊!”

    章越看了一眼元绛,此人总是在恰好的时刻扯自己后腿。

    章越道:“陛下,疑人勿用,用人勿疑,若是如此,边臣们都不要办事了。陛下何必用章楶在熙河,换上那些老成持重之士不是更好?”

    章越一语道穿官家急于对西夏有所建树的心思。

    官家心道,有李宪看着应是无事,日后章楶立了功再调走就是。

    官家对章越道:“那么以章卿之见当如何办?”

    元绛闻言心底一堵,官家再度在他与章越之间,选择了支持章越。

    (看完记得收藏书签方便下次阅读!)

一千零九章 远利和近利

    见官家训斥了元绛而支持了自己,同时寻求自己在此事上的主张,章越也不免有些得意。

    官家在相公们之间的倾向性,就是权力的来源。

    官家要章楶出兵在年内攻下邈川城,取得湟州,遭到章楶反对。

    官家言语中颇有换掉章楶之意,这时候元绛支持了官家的意见,但章越却保下了章楶,

    官家此刻问自己的意思,既是支持自己,也是问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当然章越可以说,如果选择章楶,只有等他等明年秋季后出兵一条路径。如今回答固然令官家只好接受,但也会给官家一个不好的印象。

    章越当即道:“陛下,其实要章楶年内出兵,也不是不行,不过需付出一定的代价。”

    “代价?什么代价?”官家顿时来了兴趣。

    章越当殿道了数句话,官家闻言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然后道:“可是如此便坏了两家的默契,此后蕃人再难信得过我们了。”

    章越闻言庆幸,官家能想到这一点就好了,说明以往的御前‘教育,没有白说。

    元绛闻声立即道:“陛下素以仁义为服青唐,当初平青唐时,与蕃民秋毫无犯,约法三章民甚畏服,如今自食其言,则失仁义矣。”

    章越听了元绛的话心底大骂,我勒个去,什么陛下服青唐,明明是我和王韶打下的,宋与青唐的政策也是我一手制定的,你元绛又搞一切归功于陛下这一套了。

    简直恶心!想吐!

    官家听了元绛的话没有理所当然,而是笑道:“诶,这都是章卿之功。”

    虽说平衡制衡下面的两参两相,对他而言是永远的主题,但官家并不是糊涂人。

    章越看了元绛一眼,然后道:“陛下,当初孟子云‘仁义是远利,长利不错,但一味地谋取远利,长利,亦不为也。”

    说白了,我们要正确地认识什么是‘仁义。

    章越言道:“陛下,世上没有万全之法。”

    “法家取短利近利,但取近利必有远害,秦用法家灭六国,亦因法家而亡。”

    “反过来,仁义为远利长利,但取远利则必有近害。”

    官家听了章越的话深以为然,一旁似在睁着眼睛打瞌睡的王珪也微微点了点头。

    后世儒家常将梁惠王当作昏君看来,孟子这样的大贤而不懂的用意,但仔细一想就知道,梁惠王有他的考量。

    梁惠王活了八十一岁,执政四十九年。

    他在位任上,先是屡败于秦国,被迫将国都从安邑迁至大梁。所以后人称其为梁惠王而不是魏惠王,多少有些贬义。

    但梁惠王迁都之后,却积极中兴,进行改革。

    虽说梁惠王没有听宰相公孙痤的意见放跑了商鞅,但启用了庞涓,沿用了吴起的魏武卒。

    这样的国主,并非后世所言的昏君可言。

    孟子说梁惠王时,魏国当时马陵之战大败给孙膑率领的齐国,庞涓被杀,太子申被俘。秦国在旧臣商鞅完成了变法,又在商鞅率领下大破魏国。

    梁惠王正在最悲愤的时候,所以他折节下士四面网罗人才,孟子这个时候见了梁惠王,对方着急地问孟子,老头,你有什么办法来利于我魏国(使魏国强大)吗?

    孟子说,你说什么利不利(利国),我所教你的办法只有仁义(利民)。

    这个场合下,换了谁是梁惠王,都不会听孟子的那一套。

    魏国处于四战之地,又遭此大辱,急需变法强国,否则就玩完了,这个时候讲儒家的仁义行不通的。

    你都活不下去了,还谈什么远期目标,还谈什么长利,远利。

    孟子的学说令梁惠王听了打瞌睡,不是梁惠王不高明,而是这理论不适合朝不保夕的魏国。

    梁惠王真要用孟子之学,估计亡国得更快。

    而梁惠王迁都的大梁,也是如今的开封,对宋朝而言,非常具备现实意义的参考。

    “法家之霸术乃短利,近利,儒家之王道乃远利,长利,用法不讲时,地,权变,则枉也!”章越用梁惠王之论,当殿驳斥元绛之言。

    元绛有些生气,好你个章越,当初讲仁义是长利远利的是你,如今讲短利近利的也是你。反正是嘴巴在你的脸上,什么对你有利,你就讲什么是吧。

    元绛辩不过章越,只好作罢。

    对官家而言,只要章越同意在年内攻取邈川城则好。

    官家道:“朕不是信不过章楶,但朝堂上官员们都是因循故事,多番推诿,皆不敢办事,朕甚是失望。”

    “只要章楶能尽忠国事,朕何尝不能信之任之,打破常规用人信人之魄力,朕亦有之。”

    章越道:“陛下深谋远虑乃臣子所不能见也,如今正值宋夏关系的缓和之时,不趁此出兵青唐。一旦错过时机他日就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章越取青唐的策略一直不变,就是避免同时树立两个敌人。

    如今夏国肯缓和关系,宋朝就要重点打击青唐,一旦明年李秉常站稳了脚跟,再度向宋朝索求,到时候两家翻脸概率极大。

    言谈之际,君相达成了共识。

    离开崇政殿后,元绛主动上前来与章越攀谈。

    章越也如没事人一般。

    元绛道:“度之,这政字通‘正也,何为‘正,谁也不知啊!”

    章越道:“所以嘛,理不辩不明,如何为正,也要商量过才知晓嘛。”

    元绛道:“是啊,一切皆君意,我等言明供官家剖析,却不是有意相左。”

    章越笑道:“元公过虑了,古之大臣堂下为好友,堂上仍旧争个面红耳赤,这才是事君之道。”

    元绛笑道:“是啊,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嘛,我也老了,近来渐渐公文都也看不清了,不知能食几年。”

    章越听了笑道:“元公何必言老,是了,我前些日子送上叆叇,公可用得上。”

    元绛笑道:“甚好,甚好,多谢度之一番心意了。先走一步了。”

    “元公慢走!”

    章越体贴地还给元绛搀扶了几步路。

    说完章越与元绛二人分道离去。

    二人御前争吵,离开之后倒是其乐融融,在外人看来倒似演了一场戏给官家看了一般。

    好像大家都知道同是皇家打工人,彼此没必要那么认真得道理。就算宰相怎么样,也只是工作而已。

    至于其中真真假假,外人看来是绝对不知其中真相的。

    不过此事却被一人探知。

    “元厚之此贼以直卖君!我定要禀给蔡知杂!”

    说话之人是新任监察御史黄颜。

    黄颜此番出任监察御史,正是为蔡确所荐。

    黄颜向蔡确身边人打听对方行踪知道对方今日赴同年宴。

    蔡确是嘉佑四年的进士,这一科颇多杰士。

    黄颜经指引来到地方,同年宴是在金水河旁一座大宅里,乃是京城里一位有名的陆员外资助的。

    这陆员外也是嘉佑四年的进士,及第后为了数年官因犯事被罢官,但家中经商富有资产,日子反而过得很好。

    每次嘉佑四年的同年宴皆由他举办,因这层关系,他家的生意也是兴隆。

    今日他的家里布置得好生繁华。

    宴会处的中央用名花摆设堆作一大丛,至于二十多名同年则独案独席环坐于宴会场中,每个人左右都有两名美貌侍女布菜添酒。

    而宴上的器物皆是用金器打造,至于山珍海味也是陆续端上席面来。

    甚至只要你想吃的菜,你与旁人吩咐一声,任何菜肴,陆家厨子都能给做好端上来席来。

    蔡确坐此席间,嘉佑四年进士第一人刘几病逝,第二人胡宗愈因为之前反对王安石任用李定为御史,被赶出京去,如今方才回京。

    第三人则是如今中书五房的都检正安焘。

    这同年之中,自以安焘,蔡确二人居首,当然以往时候还有个章惇。

    蔡确也是很感慨,当初为了参加进士的期集,穷困潦倒的他不得不向书铺借钱,以至于他欠了一大笔钱去地方上任,最后因受贿犯了事。

    如今山珍海味铺陈于面前,蔡确不用一文钱,仍是座上之尊客,旁人以请他赴宴为荣。

    不过蔡确永远忘不了凑集期集钱的窘迫,偏偏还要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避免在同年面前露怯。

    明明是比往年期集钱都贵了三成,但为什么那些有钱的同年可以大大方方地真小气,他只能抠抠索索地假大方?

    这世道实太不公平了。

    想到这里,蔡确停住了酒,一旁的侍女以为自己服侍不周忙要询问,却见蔡确一个眼神瞟了过来。

    “滚开!”

    两名侍女脸色涨红,只能退在一旁无所适从。

    “见过蔡知杂!”

    一人捧着酒走到自己身旁,蔡确看去是刘佐。

    对方以往在太学里是个不起眼的人物,但侥幸与自己一起考中了进士。当年对方从没拿正眼瞧过自己,如今却是恭恭敬敬的。

    说是同年进士,但二十年后便有了高低。

    官场上最悲哀之事,莫过于看着年纪比你小,比你晚登科,甚至曾为你从属的人后来者居上,成为你的上官,对你呼来喝去。

    所以你要不想心态爆炸,就得使尽全力地向上爬。

    当初的刘佐就是最好的例子。

    他如此谦卑在自己面前,蔡确知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Ps:明日有更!

    (看完记得收藏书签方便下次阅读!)

一千一十章 雪夜下湟州

    汴京已是渐入了冬,天色晚寒气袭人。

    章越已不骑马往返,而是坐着马车出入宫掖府内。

    行走在御街上,章越听得马车外传来嘈杂之声。他眉头一皱掀开车帘一看,原来又是市易司的役人锁拿摊贩。这些摊贩是欠了市易司的役钱,一个个逆来顺受地被人锁走。

    一旁路人看了这一幕倒有几分习以为常,看着一个被捕的摊贩摔倒在地上,甚至有人发出了笑声。

    众所周知这御街上,没有向市易司贷钱的是不许营生的。

    而为了营生摊贩们必须营业,每日没有赚够钱,即便是在这般天寒地冻的天气里也不敢收摊,所以他们为了生计只能继续营业下去。

    本可以每日摆摊两三个时辰就收摊,如今要摆四五个时辰,赚到手里的钱却差不多这就是内卷卷死人。

    章越看着这些摊贩的一幕,心觉得可怜。

    早在熙宁五年时,文彦博就反映过这一幕了,熙宁六年官家还问三司使曾布,市易法是否有问题,这造成了曾布与王安石的决裂。

    官家亲政后却已不谈市易法了。

    对于官家章越是有了解的,他还没有为政时,他是趋于王道的,一心想拯救苍生,但为政之后,则转为刚柔并济的霸道。

    如今王安石走后,官家完全亲政,则全面推行无情的法家。

    官家知道百姓苦吗?知道的。官家知道曾布冤枉吗?也是知道的。

    但那又怎么样呢?曾布如今肯定回不来了。

    数十名亲随护卫下,马车入了章府,府门外仍有不顾天寒前来拜访,求见一面的官员。

    章越抵至府内,略作休息便见起官员。

    月前沈括被罢三司使之职,知地方。

    沈括被罢的名义就是‘阿附大臣(攀附韩绛,章越)’,‘越权言事(免役法归司农寺不归三司)’,‘前后不一(王安石在时和韩绛在时不一致)’。沈括被罢也是一个风向,君权如今已在相权之上。

    众所周沈括是【章党】,他的被罢地方,引起一场轰动。

    难免有人猜测随着沈括被罢,章越是否也会跟着失势。

    而沈括被罢,主导此事的蔡确却是骤然而起。

    善于观察风向,揣摩人主之意,是官场上对于蔡确的评价。对于蔡确这样通过攻讦罢免的手段上位,官场普遍对他风评不佳。

    只是沈括的风评也不怎么好,所以蔡确罢沈括才使众人对他恶感不是那么强烈。

    在免役法之事,天子让章越与判司农寺的蔡确和熊本二人商量。

    熊本出身中书五房检正,也是新党的一员大将。王安石第二度罢相后,吕嘉问,邓绾又出外,天下疑虑。

    一时罢新法之声四起。

    熊本在这时上疏道,天下之治,有因有革,期于趣时适治而已。议者猥用持盈守成之说,文苟简因循之治,天下之吏因以安常习故为俗,奋言纳忠者,悠悠之徒相与蹙额盱衡而诋骂之。陛下出大号,发大政,可谓极因革之理。

    然改制之始,安常习故之群圜视四起,交欢而合噪,或诤于廷,或谤于市,或投劾引去者,不可胜数。陛下烛见至理,独立不夺,今虽少定,彼将伺隙而逞。愿陛下深念之,勿使噪欢之众有以窥其间,而终万世难就之业,天下幸甚。

    熊本这一疏顶住了朝野对新法的疑虑,振作了新党的士气。

    他在站了出来,反对变动新法,颇有中流砥柱之势。

    当初章越罢吕嘉问,邓绾,也考量是否罢了熊本,但熊本这人确实有才干,故没有动手。如今看来,自己还是太心慈手软了,没有趁局势正好时一网打尽。

    熊本这一疏着实顶自己和韩绛难受,阻止了他们变动新法的意图。

    司农寺本就为变法而设,在熊本的支持下,蔡确将中书意欲变役法之意一条接着一条顶了回去。

    章越不可能以宰相身份出面与蔡确理论,但他派出的蔡京,陈睦,许将都不是蔡确的对手。

    蔡确引经据典非之,就是坚持役法不变,言韩绛章越欲变新法之心,譬如司马昭般昭然若揭。

    当然面上如此争执,私下里蔡确先后推荐了其党羽何正臣,黄颜出任监察御史。

    章越没有拒绝,反是一一答允了蔡确所请。但是得到好处的蔡确,并没有更改前议,仍是坚持役法不变没有松口。

    章越见了几个要紧官员回到了书房,门外依旧有人声,陈瓘,彭经义他们正替自己接待其他宾客。

    章越在书房里独坐思考。

    如今官家与韩绛矛盾日益凸显,而沈括的罢职地方,熊本的上疏护法,蔡确的转变立场,元绛的窥视在侧,这一系列的问题又交织在一起。

    归根结底,还是君权和相权的矛盾。

    官家以往就喜欢绕过中书干涉臣下之事,甚至动手微操,如今亲政了更是肆无忌惮。

    但章越也体会官家的难处。

    官家总觉得你们臣下不尽心尽力,不肯体贴他的圣心,替他从全局来考虑问题。当然这也是官场上的积习,很多事情官员都是不催不动,抽一鞭走一步。

    官家就好似辅导孩子作业的家长,总是愤怒孩子为何不能好好听自己的话。只要自己不催,孩子就不学,最后只好亲自盯着孩子学习。

    有某知名企业家常怒斥下属,从来没有什么能力问题,只有态度问题。

    事情没办好,不是决策面出问题,都是执行面的问题。

    换句话说,方向永远是对的,只是你们不肯尽力。这话与崇祯遗诏‘众臣误朕’有异曲同工之妙。

    朕意是好的,但尔等不肯尽心尽力,是群臣误朕。

    明朝的官僚系统是有问题,但主观不能认识客观,不能从【诚】字出发,也是一个问题。

    官家与韩绛的矛盾也是如此,而章越引荐韩绛为昭文相,不是拿他替自己背锅的,自是要与他站在一起。

    蔡确是承君意而为,如今天子又恢复了御史台监督中书的局面。

    元绛则是中书持异论者,是异论相搅祖制下的安排。

    因此韩绛,章越及天子,元绛,蔡确就分属不同立场的。而持不同的立场就一定有矛盾,因此这个敌我之分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哪怕你我交情以往再好,也没有用。

    所以说没有永远的敌人,永远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就是这个道理。

    这也是眼前的事实。

    尽管眼下还暂且相安无事,但官家,元绛,蔡确以后一定会从三个方向与自己为难。

    当然要化解这等局面,也不是没有办法。

    下乘莫过于权斗,章越不屑为之。

    而上乘则是要‘赢’!

    用胜利来破除一切质疑。

    章越想起那日在经筵上,官家借着讲颜氏家训时,用了一句‘师心自用’来敲打韩绛,冯京等宰相。

    ‘师心自用’的意思‘尔等不要有自己的想法,一切听朕的意思办就好了’。

    不要有自己想法?

    没错,如今君臣想法相左的地方还真不少。

    在‘新法变不变’的问题上,韩绛与官家意见相左。

    而在‘灭夏’的问题上,章越与官家出入也堪称巨大。

    官家要急,章越要缓。另一个时空历史上,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四次亲征都没打下西夏。

    官家要毕其功于一役,着实太急了。

    此外就是以横山为主,还是熙河为主,君臣二人认识也是不同。

    所以章越要【赢】,在这一次出兵取湟州上,只能胜利不能失败。

    章越在案上摊开信纸。

    章楶来信与自己说,他要求自己调种师道为他的副将,出任熙河路经略副使。

    在这个要求上,章楶是强人所难了。

    种师道如今已是‘权鄜延路兵马都总管‘了,虽说有个‘权’字,但与你章楶差不多也是平起平坐的地位。

    如何肯为副?给你打下手。这不是相当于无过贬官吗?傻子才干。

    何况种师道镇守鄜延路,也有压着吕惠卿一头的用意。

    但如今章楶开口要人,章越还是同意了,他决定亲自写信给种师道作他思想工作,让他听从朝廷的安排带三千精兵去熙河路,服从章楶调度。

    章越写完给种师道的信后,立即派人送去。

    但他知道在灭夏大计上,他与官家的分歧这才开始呢。不过在横山还是熙河的战略方向选择上,章越相信以后一定回到这条路线上的。

    在战略方向的选择上,UU看书ww.uka一旦定下就当坚定不移地进行下去。

    无论局势怎么变,我皆万变不离其宗。

    不仅从正面战场上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也要排除官家的干扰瞎指挥。

    这就是【要】。

    抓住了【要】便排除众难而力为之,死死地从熙河路方向咬住西夏人的卵子,然后使尽全身气力将你顶死。

    所以对于章楶提出的任何要求,章越尽全力全面满足。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用你就对你支持到底。

    当然若是章楶提了这么多要求,最后还是办不到,章越会亲自给他定一张前往国际旅游岛的船票。哪怕你是我的堂弟,也没有讲情面的余地。

    信已送出,章越望着天空中的稀星。

    两个月后,在熙宁十年尾声的一天夜里,整个熙河路正下着漫天大雪。

    数支伪装成商队的宋军悄然逼近了邈川城下。

    而在更后方,章楶率领熙河路大军冒雪奔袭而至!

    1秒记住网:。

一千一十一章 两面夹攻(两更合一更)

    崇政殿下。

    章越与许将,李承之等数名官员说话。

    沈括被罢三司使,改由另一位新党大将李承之接替。李承之是由天子钦点之官员。在台阶的另一旁蔡确,熊本二人尽管没有议事,但静静地听着章越与李承之的对话。

    沈括一去,如今新党大举反攻。

    李承之与章越道:“章大参,役法不可变!募役法当初是下官与丞相提出,正如当初丞相变法之意,举先王之政,以兴利除弊,不为生事。”

    “这募役法取钱虽多,但也是为天下理财,不为征利。”

    章越将笏插在腰间,侧身负手听着李承之言语。

    众所周知的是,募役法是韩绛,章越提出,王安石采纳后,经过李承之的修订,在地方大力推行。

    所以李承之是参与募役法的另一个大将,并因此得到了王安石举荐,得到了官家的召见。当时官家破格提拔李承之为京官,并对他说:“朕即位以来,不轻与人改秩,今以命汝,异恩也。”

    之后李承之为察访使写了《役书》二十篇,为募役法背书。

    沈括因要改动役法被罢,改为坚持役法的李承之为三司使,今日便联同的熊本,蔡确一起向章越反对起了役法。

    章越当然知道官家在有意为之。

    如今司农寺,三司都站在了支持募役法的一边。这让章越如何改革役法。

    天下都知道征收‘下户免役钱’不妥,但新党为了‘正确’而‘正确’死不肯改。

    面对李承之喋喋不休的陈情,章越最后轻飘飘地道了一句‘晓得了’,纳在袖中的拳头最后松了开来。

    “如此大参自便了!”

    李承之作了个揖。他碰了个硬钉子后,愤愤不平地离去,一旁蔡确,熊本皆是跟上。

    章越上了台阶数步,这时许将从一旁前来对章越道:“相公,冯枢相下劄子至审官西院,对今日院务多有评议,下官不知何处得罪了冯枢相。”

    许将如今判审官西院,审官西院当初是韩绛设立,分去了枢密院六十多项事务,特别是对低级武臣的铨选之权。

    但偏偏在这个时候,冯京向自己发难。

    章越猜到自己从出兵熙河路出兵的意图,触动了旧党的神经,对于一贯主张休兵止戈的富弼翁婿而言,自己此举也令他们不满。

    冯京的反击,也恰恰是一种表达,如今对许将的审官西院挑刺,也是落井下石。

    一旦局势不利,在三司使之后,章越连审官西院这个要害之地也要丢了。

    如今是新党,旧党左右夹攻啊。

    章越不知为何想起王雱当初劝自己的话,章越你如今站哪一边?

    新党变法,旧党保守,你两头不靠,想要怎么办?

    新党旧党是两种立场,只要待在立场里,你一时不利,但永远输得彻底。

    就好似股票,你天天喊涨或天天喊跌都行,反正迟早都有对的一天。但你要随时上下,就真要有两把刷子了,搞得不好,两边人都要骂你。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说,不要轻易越过立场言事实。

    而如今新一任中书韩绛,章越就在改革役法上得罪了新党,在出兵西夏上得罪了旧党。

    章越想到这里走进崇政殿中。

    殿上章越见到了冯京,冯京笑着向章越点点头,章越与他寒暄了几句,然后道:“许冲元(许将)之事劳动枢相……”

    冯京笑容隐去,然后道:“大参,我们议后再谈此事。”

    章越点点头。

    这时候薛向缓缓入殿来。

    薛向作为新任枢密副使,抵京后病了一场,上个月这才正式加入崇政殿殿议和政事堂参议之中。

    章越作为参知政事,除了殿议和堂议两项权力外。

    真正抓在手里的是理财政之事及部分武官铨选之权,比如中书户房检正蔡京,三司使沈括,审官西院许将……

    当然这些都是具体的事,再大一些的还是要与宰相们商量得来。

    在韩绛出任丞相后,一改王安石任相时大权独揽的规矩,让中书五房一切文字往来都先给参政看过。

    章越,元绛二位参政的权力大增。

    当然中书最要紧的人事权,如中书堂除,审官东院,流内铨都被韩绛,王珪紧紧抓在手中,但如今元绛,章越都有一定建议权。

    特别是对于交引监,熙河路的官员任命上,章越话语权颇重。

    这都是相公们博弈之后的默契,一等不落文字的规矩。

    譬如调走种师道出任熙河路副经略使,为了按住吕惠卿,章越又举荐种谔出任为鄜延路兵马都总管,总之不让吕惠卿得意。

    这与当初在枢密副使时的权力,是不可同日而语了。别说薛向,甚至连枢密使冯京的权力都不如章越现在。

    不过如今新党,旧党都一起动自己的权柄了,他们要动自己。

    任何【国是】之争,落到实处就会变为权力之争。

    今日两府御前合议。

    官家落座后,冯京率先发难道:“陛下,出兵邈川城之事,中书未经与枢密院商议,而向地方下省劄。臣以为此举破坏祖宗之制!”

    章越则出班道:“此乃小事。中书经画边事,特别是熙河事,都有先例可依。”

    没错,章越说的是王安石时故事。当初经略熙河时,章越都是写札子与他商量,从没有与在任枢密使文彦博商量过。

    “这是三年前,熙河路兵事连连,故而中书才相机为之,如今边事皆经两府合议为之。”

    章越道:“冯枢相,我说过了此乃小事,攻打区区一个小城,尚不值得在御前合议。”

    熙宁二年时,天子绕过两府下中旨指挥种谔,此事遭到所有人反对。而在此事上,章越以中书的名义,绕开枢密府让章楶出兵,至少从流程上更合规。

    不过引起冯京的愤怒也是情理之中。

    冯京道:“陛下,邈川并非小城,而是青唐仅次于青唐城的大城。”

    “邈川城在崇山峻岭之中,行军道路多经由峭壁,曲折难行,甚至不允并骑,而城周长七里,城墙高厚,兵多将广。去年探明,邈川城中有六万,部族二十八之多。”

    “中书贸然指使熙河路兵马以轻兵冒险深入重地,一旦失败,即遭全军覆没之危。臣不知中书如何有此勇气胆略谋事。不经由庙算,将国家大事视若儿戏。”

    章越双手持笏,振振有词地道:“陛下,邈川城于河州,兰州,青唐,西夏四方之间。一旦攻取此城,可扼湟水,制西夏兰州上游!”

    冯京则道:“若早知如此,当初又何必将湟州割让给阿里骨。如今阿里骨并无反迹,却贸然出兵,将本朝仁义诚信之名,又置于何地?”

    章越斥道:“此鼠目寸光之言,邈川城本为亚然一族温纳支郢成、温溪心的部族所有,但之后阿里骨暗中联合西夏国相梁乙埋驱逐二人,夺了邈川城。”

    “温纳支郢成、温溪心二人一贯亲附陛下,年年进贡,熙宁六年七年时,臣平河洲洮州二人皆助粮助兵。阿里骨据湟州后大肆驱逐二人部族。阿里骨虽无反迹,怎能坐视他如此坐大。一旦时日长久,阿里骨一统青唐,邈川,其势大难制。”

    “还请陛下三思!”

    官家道:“温纳支郢成、温溪心二人确实恭顺,朕以温纳支郢成为会州团练使,温溪心为西头供奉官,其部族上下皆一并赏授官职。”

    谁都看得出,官家对章越攻取邈川城是支持的。

    冯京也停了话语,但矛头已是掷出。

    官场便似一个鲨鱼池子,沈括被罢三司使后,李承之,冯京皆如闻得腥味的鲨鱼一般扑来。

    一旦邈川城攻取失利……

    章越回到中书后,疾步入内。

    左右堂吏,堂后官见着了章越,纷纷急着弯腰行礼。

    章越视若不见步入视事厅后,小吏小心翼翼地端起茶汤,颤颤巍巍地不知是否端入。

    正好蔡京来到视事厅向章越奏事,接过茶汤责道:“怕成这个样子,怎么办事。”

    “是!”

    小吏离开后,蔡京步入视事厅中,见到沉着一张脸的章越心道,难怪小吏怕成这般。

    官位到了宰执,已是位极人臣,小官小吏寻常见之已是战战兢兢,一般场合下不怒已是自威。

    如今章越没有好脸色,整个视事厅哪个不避之不及,生怕触了霉头。

    蔡京端着茶汤上前道:“相公,你要我寻的李承之把柄已是拿到了!”

    章越回看蔡京一眼道了个字:“好!”

    蔡京道:“熙宁六年,李承之之长子李在青州醉酒之后,策马过市,当街撞死一市井妇人。其子被青州官府抓拿后三日即放出,没有任何刑责!”

    “下官已是命人从青州调来此案的卷宗文书,另外此事苦主也已经派人安置到妥当地方。”

    蔡京将卷宗给章越奉上,章越翻开后冷笑道:“此真是胆大包天,目无朝纲!此子如今何在?”

    蔡京道:“正在李承之府内!”

    章越道:“你拿我的帖子去知会开封府拿人!有违命隐匿者,皆以包庇之罪论处!”

    蔡确,冯京二人自己还顾着往日情面,至于李承之今日居然敢反对自己……自己可不怕人说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人报仇从早到晚。

    “是。”

    “回来!你拿着卷宗去李承之府上,好生劝一劝!”

    ……

    湟州。

    臕哥城,位于邈川城以东的巴金岭上,此堡北眺黄河,四面皆是天堑,道路蜿蜒曲折,地势易守难攻。

    此堡由蕃将多罗巴驻守。多罗巴有三个儿子分别名为阿令结,厮铎麻令,阿蒙。

    此三子皆有万夫不当之勇。

    温溪心叔侄被阿里骨赶出邈川城后,作为当地蕃部的首领多罗巴便投靠了阿里骨。

    这日已是除夕之后,湟州上下风雪连天。

    多罗巴喝了几碗青稞酒后,正欲搂着两名本族女子下榻,这时候听得外头有异响。

    多罗巴甚是警觉,当即推开左右女子,当即走到了望窗旁提起挂在墙上的火把朝城下照去!

    但见是一队长长的骡队正于山巅前行。

    “原来是从河州至邈川的商队!”

    多罗巴笑了笑。

    自宋朝在河洲设市易所后,宋使李宪与青唐各蕃人首领歃血为盟,约法三章。

    一、不得攻击两国商队。

    二、得到通行令的商队可以在对方国内畅通无阻。

    三、不得伪装作商队行走私,藏匿犯人违背契约之事。

    李宪与众蕃部首领歃血为盟,还一起用丢石头的方式砸死了一蕃女为约定,当时多罗巴也在场。

    这些年来各个蕃部与宋朝贸易得到了大量的好处,蕃部首领们通过贸易都赚得是盆满钵满。

    不少青唐蕃部首领就是干的就是二道贩子活,他们将于阗,回鹘,西夏的货物买来,再卖给宋朝。

    或者从宋朝这边的货物买来再卖给予阗,回鹘,西夏。

    蕃部首领在商队中都有股份。

    “是去邈川城的。”

    多罗巴当即没有阻拦,对城头上把守的三子阿蒙道:“放这些人进来吧!再问一问有无酒水?”

    城头上的阿蒙盘问了一番也觉得挺正常,从河州至邈川的商队本就是两三日一趟,领头的商人也是常往来的熟人,今日遇了大雪比以往迟了入城也是可以理解。

    就是这支商队的人数比好像比平日多了三成。

    但阿蒙没有太在意。

    而城下的这支商队中一名年轻男子目光如鹰,此人名叫王赡,乃王君万之子。

    王君万在熙河屡立战功,但颇为贪财,私下向商人借贷数万与蕃部贸易,结果为转运副使孙迥所纠禀告给章越。

    章越闻之大怒,自己在熙河时三令五申,熙河路兵马一律不许经商,王君万明知故犯坏他律令。

    加之王君万在熙河时就一直与王韶走得近,记性甚好的章越一下子想起旧账。

    正所谓新仇旧恨一起算,当即章越将王君万予以重处连贬三级,从兵马副总管直接撸到了州钤辖。

    王赡因父之事也受到牵连,本来王君万积功官荫王赡,结果这待遇也被章越抹去。

    王赡落难,但王厚作为王赡的发小却拉了他一把,还将他举荐给了章楶。章楶一见王赡觉得是个将才,让他在军中替父恕罪。

    这一次章楶雪夜袭湟州,欲一雪前罪的王赡自告奋勇充作先锋隐藏在队中。

    眼见臕哥城的城门缓缓打开,王赡与手下数名死士当即潜入城中。

    一旁裹着羊袄的蕃兵咧着嘴向商队露出了笑脸,甚是热情。还有一名蕃兵将背上羊皮袋亲手递给了王赡给他做了一个喝的手势,让他喝点烈酒驱一驱风寒。

    望着热情好客的蕃人,王赡一手接过了羊皮袋,另一手中一翻亮出了锋锐的短刃。

    顷刻之间,血光一闪。

    把守城门的蕃兵都被割王赡率领的死士割破了喉咙,而站在城头上的阿蒙心觉有异,朝城下望去时,寒夜中不知从哪射出一箭来正中了他的眼窝。

    ……

    李承之的府上,蔡京足足被晾了两个时辰。

    蔡京也是笑了,自己身为中书检正户房公事,即便是去宰相家里拜访,对方也绝不敢让自己等这么久。

    许久后,蔡京方才见到了李承之。

    “见过计相!”蔡京虽说等了这么久,但丝毫愠色也没有。

    李承之道:“元长,这么迟了,我还要歇息,有什么话直说。”

    蔡京笑道:“计相说话如此直白,可知蔡某是代谁来的吗?”

    李承之讥笑道:“除了章相公,李某不知与元长还有什么瓜葛。”

    蔡京道:“计相看不起在下。但我常听章公说,新党之中可谓人才济济,计相是他最欣赏的一位。”

    李承之道:“真有此说吗?我可当不起。”

    蔡京将卷宗递给李承之道:“还请计相看过。”

    方才还是一脸傲然的李承之已是勃然色变。蔡京道:“这一家人竟吃了豹子胆居然上京打算敲登闻鼓。”

    “章相公闻之此事后,特意让我将这一家人截下,并从青州调来了此案的卷宗。”

    李承之闻之后立即气势全消道:“那真的谢过章公了,以后我一定好生管教犬子。”

    “我李承之感激不尽。”

    蔡京笑道:“他让我上门一趟告诉计相,他已是拦下了此事。这一家人他已经是给照料好了。”

    “我与他们谈过了,人死如灯灭,再计较也是没用,故而打发了一大笔钱财,够他们下半生衣食无忧就是。”

    “计相,你看这并不算什么大事!”

    李承之沉吟了半晌,然后道:“章公要我给他办什么?”

    蔡京道:“无须办什么,只是结交个朋友!如今章公主理财,计相主财政,大家都在一条船上方能相得益彰。”

    李承之沉吟片刻,看了一眼手中的卷宗还给了蔡京。他深吸了一口气似下了某种决断道:“役法之事乃丞相毕生心血,李某深受丞相大恩大德,于此是半步也不可让的!元长,你不懂,大丈夫蒙人恩德,当剖析肝胆以献之。此役法比李某的全家老小的性命还重。”

    “只要我李承之在,役法一个字也改不得!”

    蔡京闻言作色。

    李承之黯然道:“元长,我意已决,明日我便缚犬子往开封府领罪!此事乃我管教不严,早该食其罪了!真是悔不当初!悔不当初!”

    蔡京闻言看向李承之拱手道:“计相真是令蔡某佩服之至!那便开封府见!”

    1秒记住网:

一千一十二章 改元元丰(两更合一更)

    次日殿议上。

    官家与众宰执们商议,定下了次年改元之事。

    这是去年刚进京时,官家与章越商量之事,后为王安石反对而不了了之。

    十之数为极,也是为了避免使用熙宁十一年的年号,同时也是展示天子亲政主持变法的迹象,所以改元之事便顺理成章地进行了。

    宰相韩绛和王珪各自拟定了一个年号,在庙堂上供天子商议。

    韩绛拟定的是‘美成这个年号,王珪则拟定的是‘丰亨这个年号。

    章越揣摩这两个年号的意思,美成有大功告成之意,意是变法之业终归有成。

    至于‘丰亨也是吉语,取自‘丰亨豫大,形容富饶安乐的太平景象,也是意味着君德极盛。这四个字后来也被另一个时空历史上的蔡京献给了宋徽宗,以满足他的好大喜功之意。

    都是两位宰相揣测了天子心意所拟。

    如今这二个年号,都被书之于金盘上,用五谷排列成字,也是寓意则五谷丰登‘之意。

    其实宰执们三日前暗中拟定年号给天子御览,今日将这两面金盘由内侍捧至官家面前,是等候他最后的圣裁。

    而官家手持涂满了朱砂的御笔,先走到韩绛所拟的‘美成年号,言道:“美字为羊大,成字则有戈,羊大带金戈不可。”

    韩绛闻言有几分黯然,而王珪露出几分喜色。

    说完官家又看向王珪所拟的‘丰亨的年号,然后道:“亨字为子不成,可去亨而加元。”

    众宰执们心想,官家先否了韩绛的年号,本以为会用王珪的年号,但又对王珪的年号有所改动。

    官家时刻都有拨动权柄之意,拒绝为臣下所操纵。

    章越则腹诽道,【微操圣人】真名不虚传。

    而一旁王珪则赞许道:“元亨利贞乃乾卦四德,陛下易以元‘字,最是贴切。”

    众宰执们都看向王珪,王珪的立场就是没有立场,随天子喜好上下。

    一旁的薛向亦道:“元,始也;亨,通也;利,和也;贞,正也。以元易亨,正表示陛下励精图治至此而始之心。”

    官家闻言微微笑道:“薛卿知朕心也。”

    章越想道,熙宁十年是打下基础,元丰方是官家真正展露宏图野望之时,看来以后要谏事是要更难了。

    章越又看了一眼失落的韩绛,看来官家圣意已更倾属于王珪,而冷落韩绛了。

    最后次年的年号【元丰】当殿定下,随之颁布天下。

    殿议后章越,元绛二人留身召对。

    原来文彦博,司马光,张方平三位重臣一并上疏反对朝廷对熙河继续用兵。

    官家将疏给章越,元绛一一看过,然后道:“三位卿家都是国之重臣,他们所言是否有道理?”

    章越看疏其中以张方平之疏最为急切。

    认为我师伐交趾之后,士卒染病丧亡甚多,师费巨大。

    如今京东,河北盗贼蜂起,以至于公私匮乏,南郊之赐久久未办,陕西因军事一兴,地方官吏更是横征暴敛,百姓们是哭天喊地。

    张方平言自己想到这些,夜不能寐,食不能尽,半夜起床时嚎啕大哭。

    官家看了疏后甚为震动,三人之疏其实直指的,就是章越这一次兴军伐湟州之事。

    一旁元绛则道:“陛下,张方平之疏乃苏轼代写,苏轼身为地方官员如何在疏中尽知朝堂上,此事甚为可疑啊!”

    章越仔细一看,难怪文风如此熟悉,果真是苏轼的手笔。

    苏轼真是的,卷入这事作什么。

    官家听了也是一愣,仔细一看张方平之疏。若如元绛所言,此文是苏轼代笔,那么是谁告诉他的。张方平虽是重臣,但也远离权力中心很久了。

    官家生平最恨有人【泄露禁中事】,譬如上一次郑侠言他袍服下穿着金甲登殿议事令他甚恨。

    元绛这么说,此举就是有意识的政治【窜连】行为。

    当然章越被排除在外,因为攻打湟州事正是他主导的,所以他不可能自己打自己的脸。

    章越心想,幸亏苏轼是反对用兵的,不然以自己与他的关系,此事肯定会被多心的官家怀疑。

    这三疏所写都是事实,如今这风气下,容易令人怀疑他们是结党。元绛就是这么有意识地去引导天子的。

    章越知道苏轼事张方平如父,认为张方平是如诸葛亮,孔融一般的人物。而张方平判南京(应天府),苏轼知徐州,彼此有书信往来是很正常。

    章越没有替苏轼解释,这世道杀人放火都没事,但切不要说真话,他早已被锤打过多次,所以官越大越要管住嘴。

    经元绛这么一说,官家对张方平,苏轼的动机确有怀疑,又向章越问道:“张方平疏中所言可是真的?”

    有句话是你永远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章越闻此道了句:“臣不知,陛下是否需派官员到地方察访?”

    “既是如此劳民伤财,那么熙河路攻伐之事,依卿所见是不是停一停?”官家似意有所指。

    章越听了官家道:“启禀陛下,熙河路攻伐非劳民伤财可言。”

    “熙河路一年市易钱及盐钞,交引之铸币税几近两百万贯,实可以战养战。加之屯田有功,自明年起,熙河路一年岁费可减至百万以内。”

    元绛道:“从熙河路攻西夏毕竟绕路太远,损耗又是巨大,毕竟不如从原陕西四路,正面攻取横山。”

    章越道:“此路虽远,却可斩西夏右臂,收青唐诸部为我所用,一旦能从熙河路攻下凉州城,则重开丝绸之路,到时候不仅断西夏市贸之利,同时熙河路仅凭市易之利即可自给自足,还能反哺多年军费所耗。”

    “陛下,臣在熙河禁止军队市易,同时设交引所回收盐钞,交引,都是为了通商惠工,以贸易之入补劳饷之出,此乃用其力而不费之道!当然必须取凉州城,而要取凉州城,则当先下湟州!”

    官家言道:“章卿所言确实是朕心意,但是凉州城乃青唐,西夏必争之地,怕是没有容易。若一日没有取凉州城,大军就要屯驻熙河,如此糜费也不是朕的本意。”

    “而且这次攻打熙河,伪装商队偷袭,朝臣们言语此乃失去仁义之名,以后怕是蕃部都不与我们往来。”

    听官家的意思,似有些后悔支持自己从熙河攻取湟州之事,又想重回正面夺取横山的路线。

    面对官家的摇摆不定,这时候章越知道这时候必须拿出坚定的立场。

    章越道:“陛下,臣听说过一个故事。”

    “过去有一刀客,欲挑战一位名家。但这名家练刀数十年,非这初出茅庐的刀客可及。”

    “名家给刀客三年功夫再挑战自己。于是这刀客思来想去琢磨出一法,每日密练拔刀出鞘砍树五百次。如此日复一日,一直用了三年之功。”

    “到了与这名家决斗之日,此刀客故意穿得破破烂烂见之,名家见对方如此,甚是轻之,允许对方先出刀。”

    “这刀客二话不说,一刀拔出刀鞘砍向这名家。这一刀刀客练了三年,名家措不及防下被刀客一刀砍死,此人临死时手仅摸到刀柄。”

    “这名家也是一身武艺,但从始至终却未出了一刀。”

    章越说完,官家露出震撼之色。

    章越所说的故事就是拔刀术。这是倭国一个流派,创始人是林崎堪助。

    这故事也很反应这个民族的性格,首先是专注,三年来只练拔刀砍杀一个动作,风雨不改。

    其次是重实用,从来不玩那些花里花哨耍枪花那些好看但无用的套路。

    其三手段略显卑鄙,此术说是偷袭,但也不算。

    章越借着这个故事也是告诉官家:“要成大事者,此三者一样都不能缺。熙河路开拓至今已是用了十几年之功了,行百里者半九十,大多数人都是倒在最后一步不能进,欲成事不要急,一定要绵绵用力,久久为功。”

    “而商贸之利,屯田之用,就是实用之功。以战养战,用力而不费。重开丝绸之路,汉唐之强盛,皆以此为业。”

    为什么农耕民族厌恶战争,因为战争是赔本买卖,这点是不如海洋民族的地方。只有做一件事是有利益的时候,才会让你一直持续的投入。

    “至于仁义之名,臣之前借孟子已是说过了,只要能够打通河西,这点名声损失无妨。如今这些商人不与我们往来,以后还有其他商人与我们往来。”

    官家听了章越的话频频点头,一旁元绛则酸溜溜地道:“那也要打下湟州才是,一旦失利不仅好处不得,连仁义之名也没有了。”

    官家听了元绛酸楚之言则是笑了笑。

    官家对章越道:“章卿,朕听说交引所里有不少朝中大臣的干股。”

    章越心知韩绛,文彦博等人都有在交引所里投资,不少还是自己当年偷偷送的。章越当即道:“陛下,交引所的股份在汴京,洛阳都可以买到,若朝中有大臣们愿意追捧,也是合理之极。”

    官家笑道:“章卿不必多心,其实朕和两宫太后也有买了不少交引所的股份。”

    “你的用心很好,从当初在汴京设交引所,再到用盐钞解钱荒之弊,最后通过开拓熙河,用至蕃部贸易之上,皆显得卿之干练,真乃实心用事之能臣。”

    元绛听了面色当即有些不好看。

    章越则道:“只要攻下凉州城,重开丝绸之路,便是盐钞,交引通行外国蕃民之时,而本朝从中渔利,何止是攻熙河时的数倍。臣请陛下明鉴!”

    “甚好!甚好!”

    官家连声赞赏。

    章越见官家心情很好,当即道:“至于三位大臣所言的百姓穷苦也是事实,臣恳请陛下免去下户役钱,以解民倒悬!”

    官家闻言瞬间笑容不见了,一旁本是沮丧的元绛不由偷笑。

    官家道:“此事朕已是让你三司,司农寺议论了,不要再提了!”

    章越听了心底大骂,你这是敷衍我吗?

    原本君臣融洽的气氛消失不见。

    走出殿门,元绛对章越泼冷水道:“章公,你就不要再提免去下户役法之事,这普天之下一至三等户占户数不过一成,而四五等户为九成。”

    “就只算五等户,也有七成之数。你要一口气免去天下七成百姓的免役钱,官家如何能肯?章公不如算了吧,不要再坚持此事了。”

    章越道:“下等户有九成,五等户有七成之多,此为百姓日子仍过得疾苦,不免去这钱,元公你我身为相公,可食得下咽,睡得安寝!不知元公如何,章某想到这里,是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的!”

    元绛讪讪地道:“仆只是好意提醒章公。不如将五等户如浙江路例分作上下两等,免去五等下,此议可行否?”

    章越道:“要免即免七成,哪有五等上下之说。”

    ……

    章越回到中书视事厅,蔡京前来禀告道:“今晨李承之押着其子前往开封府了!”

    章越道:“此人冥顽不灵。”

    蔡京道:“李承之持身极正,把柄确不好找,而且性情坚毅,看来是不受胁迫之辈。”

    章越道:“天下没有不受胁迫之人,牛不喝水,便强按头!”

    蔡京道:“那我吩咐开封府严审其子!重治此案!”

    章越道:“不必,当初释放李承之之子的青州知州如今官局何职?”

    蔡京道:“任群牧判官!”

    章越道:“是李群牧么?他正妻擅妒无出,倒是外室为他养了一子。前些日子他上门求我,要我给他外室之子安排个谋个一官半职,却又不可让他正室知道。”

    “你去吩咐李群牧,让他出面指证李承之当初贿赂,包庇其子之案的事。”

    蔡京闻言当即道:“是。”

    ……

    元绛在府中正吃着斋饭,如往常般米饭一粒粒都食尽,然后双膝盘坐手持念珠诵了会经。。

    元绛念过经后,自言自语道:“那日遇到那僧人,言我来年必登宰相之位。”

    “如今看来韩绛,章越屡屡违背天子之意,合当是我再进一步了。”

    “我生平吃斋行善,俭朴养德,绝没有天不佑善人的道理。”

    想到这里,元绛召来下人吩咐道:“天下多难,百姓疾苦,从明日起府上所有人都减去一道菜,以为崇俭之意!”

    吩咐之后,元绛道:“元丰,元丰,莫非是天要许我元家丰登之意?

    (看完记得收藏书签方便下次阅读!)

一千一十三章 惟精惟一(两更合一更)

    章府。

    章越与十七娘夫妻对坐。

    十七娘坐在一旁轻诵《洛神赋》。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中,修短合度。”

    ……

    听着十七娘一句一句诵来,虽不是吴苏软语,但闻得令人心旷神怡,似是窥见了洛神其形一般。

    章越仿佛如夏日躺在林间听水泉叮咚有声,春日听积雪微融之声,全然忘了政务疲乏。当睁开眼睛时章越见十七娘以书卷支额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章越笑道:“曹子建真大才,似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这般句子,我是一辈子都写不出。”

    十七娘笑了笑,调侃道:“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一人独占八斗,谢灵运一斗,古今之人共用一斗,官人能得几斗?”

    章越闻言一脸肃然地道:“娘子问得好,我与曹子建嘛……共占八斗!”

    闻言夫妻二人皆笑。

    章越捧起书卷读起《洛神赋》道:“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

    “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

    章越读到这里,不由从心感叹道:“此词真好,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仿佛就是我初见娘子时一般。”

    十七娘闻言双目弯起笑道:“官人说得好,但为何要加个‘初’字呢?”

    章越正色立即改口道:“娘子说得是,我口误了。”

    然后章越熟练地岔开话题道:“娘子,曹子建虽才高,但当世却有一人不逊于他。”

    十七娘问道:“是何人值得官人如此推许?”

    章越屈指算来道:“古今文才曹子建之后,便到了李太白,李太白后也唯有苏子瞻了!”

    十七娘道:“苏子瞻是官人好友,嘉佑六年制举你们同入三等。当初英庙喜苏子瞻,却不喜官人,而当今天子喜官人,却不喜苏子瞻。”

    “以至于苏子瞻仕途蹉跎至今,不过充一任知州,反是官人一路青云直上,官拜相公。”

    章越道:“然我入仕途后,未有文章佳作,但苏子瞻却篇篇出奇,一首《水调歌头》已令汴都纸贵!”

    “你看这苏子瞻近日与我的书信,我说人生四大乐事,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而苏子瞻却道何止四件,有十六件之多。”

    十七娘道:“哦?哪十六件?”

    章越举信一一念至。

    清溪浅水行舟;微雨竹窗夜话;暑至临溪濯足;雨后登楼看山。

    柳荫堤畔闲行;花坞樽前微笑;隔江山寺闻钟;月下东邻吹箫。

    晨兴半柱茗香;午倦一方藤枕;开瓮勿逢陶谢;接客不着衣冠。

    乞得名花盛开;飞来家禽自语;客至汲泉烹茶;抚琴听者知音。

    章越读完对十七娘道:“娘子你看,苏子瞻说得有趣否?”

    十七娘道:“有趣是有趣,可是官人你忘了,苏子瞻为张乐泉(张方平)代笔向陛下批评,此番相公从熙河路兴兵之事。”

    章越笑了笑道:“子瞻,他不是有心的。”

    章越其实也腹诽,苏轼你既已外放,好好写诗写词,游山玩水不好吗?参与什么政治。

    富弼,张方平,司马光反对对熙河用兵,你就不要凑热闹了。

    如今他已是察觉到,官家对苏轼已经非常不满了。上一次苏轼入京叙职官家不见,让他直接去上任已经是一个警告了。

    一般人到这里就知道闭嘴了。

    官家也不是不教而诛的,但苏轼又替张方平上疏反对从熙河用兵,可谓一而再再而三,偏偏苏轼这人名气又大,多少人敬重他的才华,他的话影响力极大。

    章越也曾提醒过苏轼,也曾在官家面前维护过苏轼,但现在什么话都不说,知道说了没用。

    年过三十才知‘尊重他人命运,放下助人情节’这话真是不虚。

    但为何苏轼死后的字画到了后世能卖到几亿,十几亿,他活着的时候别人却容不下。

    想来也是悲哀。

    ……

    章越与十七娘言语之际,这时候下人禀告言郭林和范祖禹从洛阳前来相见。

    章越听了先是一喜,旋即一黯。

    十七娘道:“官人总是要见见的。”

    章越对十七娘笑道:“郭师兄前些日子第五个孩儿出生,我还没与他道贺呢。”

    旋即章越道:“郭师兄勤力自勉,力耕学问,故而福报绵长,多子多孙。”

    然后章越走到书房,着便服见了范祖禹,郭林二人。

    郭林,范祖禹这些年一直随着司马光在洛阳修《资治通鉴》。郭林也是越来越得到司马光的信任,几乎依之耳目手足一般。

    而范祖禹更是亲厚,司马光有一个养子司马康,但对他如今而言范祖禹,郭林更胜过司马康。

    三人都是年少同窗见面之后悲喜交加,章越不免为范祖禹,郭林发鬓上平添的霜丝感慨了一番。

    三人之中章越仕途得意,平日居养节劳,看过去神采奕奕。郭林经过多年的修书,背也是弓了,眼睛也不如当年。而范祖禹一身青衫,脸上虽见岁月的痕迹,但目光依旧锋锐如刀。

    章越扶起郭林的手道:“师兄,你来此是担心我与淳甫争吵吧!”

    郭林哎了一声,面上苦笑道:“度之你与纯甫都是我这么多年看着的,你们好好说话。”

    范祖禹闻言道:“师兄,如今谁敢与章相公吵?我是替司马公来送书信的。”

    郭林道:“好好,你们好好说。”

    章越摇了摇头,当即扶着郭林坐下,旁人给范祖禹,郭林端来茶汤。

    范祖禹伸手推开茶汤,一口也不喝。

    章越看了范祖禹一眼,展开司马光的信看了,但见司马光劝自己不要助天子对熙河用兵,应该立即息兵,对外和睦西夏,青唐,对内休养生息,以恢复民力国力。

    同时对于改革役法之事,司马光也作了劝诫,说章越要要修改募役法为免役法,实属步子迈得太小,应该完全罢去免役法,恢复过去的差役法,而不是在那修补什么募役法。

    对于司马光提出的意见,章越也是无语。

    司马光在信中还有一句很严厉的批评那就是‘长君之恶罪小,逢君之恶罪大’。

    意就是君主有罪过的地方,你去助长,这罪还算小的,如果还美化君主的罪恶,那就是大罪。

    章越看了司马光之言,顿时如寒刃插在心头。

    逢君之恶……司马光说得是自己修孟子。自己的心思,被在野的他一眼就看穿了,着实可怕。

    如果宋朝官员有【政治】这个属性点。司马光肯定是满分一百,他居第二没人敢居第一。

    譬如【三不足】王安石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一句,但司马光却替王安石总结出来安在他的头上。王安石还不能反驳一句,最后成为了天下人攻讦他的把柄。

    加上当年劝仁宗立太子,司马光那等翻云覆雨的手段,章越可是亲眼看过的。

    多少大臣劝过仁宗立太子,但为何最后好处给司马光得了,这是侥幸吗?

    司马光向自己开火了,自己顶得住吗?当世也只有王安石这等能扛,能输出的强势上单,才能与司马光这等高爆发中单一战。

    冯京,李承之向自己输出时,自己尚不惧。司马光也出手了,他倒是有些慌了,心底直有挂冠而去,请王安石再度回来主持大局的打算。

    这参政爱谁干谁去!

    谁知道王安石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主持大政这事没他这不行啊。

    ……

    天下欲成事,没有那股执拗劲,没有那股大气力,终是不成的。

    想到这里章越默默叹了口气。

    章越看向司马光所书的长君之恶,逢君之恶数个字。司马光书法古朴,瘦劲方正,一如他忠直严谨的个性。

    章越对范祖禹道:“司马公之书法依旧如故,于朴拙之中带有十分秀美之态。”

    范祖禹听章越此言忍不住道:“大参,周文王治天下,视民如伤。”

    “司马公此言发自肺腑,恳请你纳之,一切以天下百姓为重啊!”

    章越听范祖禹之言一面是急切,一面从老朋友老同学心情,发自内心地劝自己。

    范祖禹是好意,章越对此心知肚明,但比起王安石,他章越与司马光更尿不到一个壶里去,而且司马光之执拗不逊于王安石,甚至还要过之。

    章越对范祖禹道:“好的,我回书一封给司马公。”

    “好的!多谢大参。”范祖禹的目光中充满着希望,“我连夜等在这里。”

    ……

    章越从房里步出,回过头看到月光下郭林跟在自己身旁。

    “是,师兄啊!”

    “三郎,我们许久没说话,咱们聊聊。”

    “好的。”

    当即师兄弟二人在章府的庭院里闲逛。

    章越提了一个灯笼照路笑道:“师兄,你还记得吗?当初你我去昼锦堂抄书时,每年走山路都是点着松油照路,那松油味又刺鼻又呛人,你总是从我手里夺过替我举之。”

    郭林道:“三郎说这些作什么。”

    章越感慨道:“因为我记得啊,不时想起来觉得挺好的。”

    郭林看着章越道:“三郎你变了,看了你我知道什么是‘君子豹变,其文蔚也’。当初闽地一寒门,如今腰金服紫,如幼豹般褪去毛发后一身斑斓,连我这故人都不敢丝毫冒犯你的威严。”

    “其实早该来看你的,但又怕旁人说我沾你的光。”

    章越正色对郭林道:“师兄,我早与你说过,只要你有事相托于我,无论什么,你尽管开口,我一定帮你办到。”

    听了章越的话,郭林似认真地想了想,然后道:“没有……真的无一事托你。”

    章越闻言失笑看着身上衣袍不起眼处缀着补丁的郭林道:“师兄,你这么让我很挫败啊!你不为自己,也当为子女考虑吧!你那么多子女,我平日给你的馈赠,你又不要。”

    郭林道:“司马学士对我很好,衣食饱暖,我确没有要帮忙的。”

    “再说三郎,我是读书人。读书人只向内求,而从不外求!”

    章越心道,师兄你说我变了,你却没变,是你使我一直相信什么是‘禄饵可以钓天下之中才,而不可啖尝天下之豪杰;名航可以载天下之猥士,而不可以陆沉天下之英雄‘。

    郭林却道:“反而是三郎,我担心你啊!”

    “担心我?”

    郭林点点头道:“我并非在司马学士门下,便觉得他什么都是对的。可如今天下有两条路在你眼前,你想好走那条路了吗?”

    章越对郭林道:“师兄,我还是那句话治国应当宽严相济!一味取宽或一味取严,都是误国!”

    郭林道:“可是三郎,甘蔗没有两头甜,如今没办法,天下人都逼着你选。你若不选,无论哪条路的人都视你如异类,觉得你是在左右逢源。所以我在替你担心啊!”

    说到这里郭林停下了脚步。

    章越讥笑道:“我不选便是左右逢源?”

    郭林点点头道:“天下人会这么看。”

    章越看着郭林一脸凝重的样子,失笑道:“师兄你的神情好凝重。”

    郭林闻言无奈道:“三郎莫要开玩笑。”

    章越叹道:“这些年我一直念着师父和师娘,可惜太忙,当初回乡时都没有去祭奠。”

    “师兄,如今能说心底话的人不多了。你一会去看看我大哥,你知道你来了一定欢喜极了。”

    郭林缓缓点点头。

    “是了,方才说到哪了。说我左右逢缘乃庸人之见!”

    郭林正色道:“师弟,我认为大丈夫当定于一,不可摇摆。”

    章越道:“什么叫摇摆。圣人十六字心传怎么说的,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圣人有告诉你,允执厥中是治国是要取道心,还是要取人心吗?”

    “变法即是道心,不变法即是人心,师兄你告诉我要如何惟精惟一?定于一是惟一,但惟精又如何解释呢?”

    郭林得司马光真传,故云道:“中不失即定危,中动如心失守。司马学士说,他修资治通鉴得出一心得,纵观三千年史,无论哪朝哪代,人心不曾变过,人性亦不曾变过。”

    “前朝发生之事,后朝亦有之,只要人性人心不变,道心亦不变,治道亦是不变。”

    章越心道,司马光的推理果真有他的独到之处。

    确实从三皇五帝到现在,人性变化的不多,可是环境却变了。

    “师兄,只告诉我惟一,还未说何为惟精呢!”

    什么是惟精?

    好比刚毕业的时候,章越都想搞个’钱多事少‘的工作,但大多数人会告诉你别作梦了,要想钱多一定事多,要想事少一定钱少。

    少年人不要异想天开,一定要脚踏实地。

    ’钱多事多‘和’钱少事少‘择其一就是’惟一‘,就好似变法和不变法,只能选一条路般。

    但事实上呢?有没有’钱多事少‘的工作呢?有的,只不过你要’长本事‘而已。

    惟精就是‘既要又要’,有两者之长,无两者之短。

    长本事就是’惟精‘之道。反之没有本事,别说惟一了,只有’钱少事多‘的工作等着。

    章越对郭林道:“师兄,我记得我们当年抄书时,一页字值三文钱吧!”

    郭林点点头。

    章越道:“抄得越多钱多,抄得越少钱越少是吧!”

    郭林点点头,当然抄书就是体力活,按照字数算钱的。

    然后章越笑了笑对郭林道:“那师兄可知我如今一幅字值得几何?”

    众人都知道书帖都追求古人,但在今人之中苏轼的字可谓难求至极,可若说有一人的字比苏轼的更难求,更贵,唯有章越一人了。

    连辽国国主耶律洪基都向他求字,以得章越书帖为荣。

    不过章越惜字至极,平日都是让人代笔,要得他真迹极难,所以说是一字百金也不为过。

    章越笑道:“为何同样是写字,为何我如今远胜于当初呢?”

    “师兄,惟一’是‘惟精’的主意,‘惟精’是‘惟一’的功夫。要在惟一中惟精,在惟精之中惟一。”

    郭林想了半天道:“我甚是愚钝,不能解。”

    章越道:“师兄,很简单,古今豪杰哪个不是力排众议而能成事。”

    “其实不在于要不要变法,只要我能成事,即是不二之法!”

    章越早已打定主意,若是这一次章楶攻湟州兵败,自己立即上疏请辞出外,然后将家小都安顿到南方去,静待几十年后两帝北狩。

    司马光这样大佬都反对自己了,这杆旗帜都竖起来了,自己岂不成了旧党的众矢之的。新党又不容自己,迟早玩完。

    变法不变法之争,已经变成了立场之争,彼此为了反对而反对。

    若大家都拘泥于此,将眼光放于党争内斗上,大宋势将完国。

    拘泥变法不变法的路线之争,眼界就浅了,就会困在其中左右为难。如果要打破周而复始循环,就必须让自己的眼光看到更高的一个层面。

    所以对章越而言,没有变法不变法之争,只有‘惟一’和‘惟精’之争。

    1秒记住网:

一千一十四章 章惇回京

    邈川城东依高山,西临宗河桥,城下便是湟水。

    邈川城与青唐城一般都是双城之结构,东北处为军城,依山沿河地势极其险要。而西南处则为商城,为商人屯驻之处。

    但与青唐城不同,邈川城的青唐部族贵族贪图安逸享受,不喜居住在军城之中,而喜欢居在商城之中。

    之前宋军化装作商队进入商城时,为青唐部识破,半途夺城失败,数十名宋军被斩杀,愤怒的守城兵卒将宋军尸体都抛入湟水之中。

    在章楶出师之前,众将熟议。

    种师道建议道:“我军若攻邈川城,西面阿里骨必率青唐诸部来援,若久攻不克,大河以东之夏贼必复举事,此非小敌!”

    “如今之策,莫过于兵分两路,一路攻臕哥城,绝夏贼之援,主力则出玉京关,一战而下邈川城,迟则生变!”

    种师道说完后,众人纷纷道,万一阿里骨从青唐城出兵,若是攻不下邈川城,则腹背受敌。

    章楶闻言犹豫未决,王厚道:“如今计议再三,倒不如出兵之后再说,兵临城下,一切皆水到渠成。”

    王厚如此说后,章楶方才下了决断。

    李宪率军屯于熙州,河洲监视兰州西夏之敌。

    章楶点熙州,河州,洮城,岷州、通远军汉蕃兵马,其中宋军一万,蕃军两万五千人。

    章楶命种师道先率两万兵马破京玉关,直抵邈川城下。

    而章楶率王厚,木征,包顺,童贯率一万五千万兵马先破了臕哥城,擒了多罗巴父子四人后,附近蕃部争先恐后地归降。

    章楶将附近强蕃首领数百人拿下扣为人质,派兵驻守臕哥城,之后率兵万余抵至邈川城与种师道会师。

    种师道已是攻城数日,邈川城中亲附宋朝的青唐诸番部首领见宋军援军抵达皆欲降宋,但城主不肯还尽拘欲降宋朝的蕃部首领。

    章楶,种师道将大军屯于山上,邈川城西南城城池里一切动静皆看得清清楚楚。

    这时山上众将看着借着宗河桥,东北城的蕃部生力军正源源不断地进入西南城。

    众将皆骇然向章楶道:“贼兵援军不断,我军师老城下,不如暂缓图之。”

    之前一直迟疑,对于出兵青唐犹豫再三的章楶,却对众将道:“大军深入此处,已是死地,若不急破城,一旦阿里骨率军来援,则我军皆丧于城下!再敢言退兵者,斩!”

    闻章楶之言,众将皆尽力攻城。

    宋军三面围城,诸将以重金招募死士,先登攀城,而青唐守军掷石砸向攀城的宋军。

    宋军坠城者不计其数,仍有宋军不要命了继续攀城而上,城头城下皆箭矢如雨,城下宋军与蕃军皆立巨盾拒之。

    众将行军半生几时见此恶战,都是瞠目结舌。

    邈川城中数位首领早与章楶约定为内应,但临起事时,却被人告发,与族人一并都被守将被斩首。

    当守将将内应人头挂于城头上时,宋军知道里应外合的策略失败,于是攻城更急。

    而这时阿里骨已从青唐城出兵。

    本来温溪心,温讷支郢成等亲附宋朝的蕃部首领拖拖拉拉,借以百般理由就是不肯出兵。

    阿里骨心急如焚,知道一旦邈川失陷,宋军必然席卷而西,到时候青唐城也是不保。

    阿里骨先是哭求契丹王妃,后又抬出董毡方才得以号令诸侯,催动温溪心等部族,纠集了七八万大军前往邈川城救援。

    ……

    元丰元年,元月。

    西夏使臣李清至宋朝贺,事后献上国书指责宋朝背信弃义,不宣而战突然攻打青唐湟州。

    西夏国主李秉常则是大怒,欲起三十万大军攻宋。此事宋朝理亏,官家只好温言安抚了李清。

    等李清走后,官家则是满脸尴尬,在那长吁短叹。

    这时一旁内侍拿着火漆竹筒道:“陛下,西北急报!”

    官家迫不及待地命人剖开竹筒,然后看了起来。不看还好,一看官家即跌坐在御座。。

    官家忍不住道:“邈川城久攻不下,而阿里骨又率大军来援,自古以来重兵顿于坚城之下,岂非死地哉!”

    见官家如此,石得一等左右内侍皆劝道:“陛下,章楶,种师道皆知兵之将,必不会有此厄。”

    听了此话官家脸色方才舒缓下来。

    一旁内侍奉上回京述职的大臣名单。

    刚亲政时官家都是非常注重这等场合,他喜欢从这些回京述职的大臣口中,听得与宰相口中不一样的内容。

    但事后才知道中书对此情况早就严防死守,任何面君的大臣皆不可轻言对中书的大政有任何不满之处。

    一旦他们说了,这官员的仕途以后,也就没有以后了。

    所以天子也就没有以往那么热衷了。

    官家今日本没有心情,但扫了一眼名单里却有一个熟悉的名字。

    ……

    金殿外的阁门处。

    一名紫袍大员正负手而立。

    四十余而能服紫,这不是一般官员可至。

    此人眼下目望宫阙,似在出神,全然不似其他等候天子接见的官员那般一脸紧张和忐忑。

    有大臣知道这名官员的事迹,不由暗中对他指指点点,脸上表情既有畏惧,也有佩服。

    这时这名官员轻咳一声,左右官员无不别过目光,生怕与对方对视在一起。

    不久一名近侍步出,左右都向他行礼称阁长。

    近侍对众官员点点头,径直来到这名紫袍官员面前行礼,满脸是笑地道:“陛下赐章郡守越次召对!这边请了。”

    众官员闻言都不敢有异议,一副理应如此的神情。

    这名紫袍官员正是刚平了峡州、辰州、沅州三州之侗乱的章惇。

    章惇熙宁五年以平梅山蛮受知于天子,但章惇平梅山时杀戮太甚,最后当地百姓以‘汉降瑶不降、男降女不降、生降死不降’为约定,从此以后梅山蛮‘不复为患’。

    这一次章惇又扩疆扩土,建沅州等数州,前后两次扩地数百里,建十数州。

    苏轼写信都称赞‘功名谁使连三捷,身世何缘得两忘’。

    如今章惇浑身杀气,提着无数人头直抵京师,在野的旧党官员都抨击他是残忍好杀,但也令不少人看到了汉唐时,那等书生以军功拜万户侯的气象。

    也是因两度平蛮的功绩,章惇升任杭州知州回京述职。

    官家更是越次召对,一旁的内侍对章惇低声道:“眼下官家正因攻湟州不利的事心烦,章公可以顺势说之。”

    章惇点头道:“多谢了,不知怎么称呼?”

    对方笑道:“在下黄筹,昔年吕相公对我恩重如山。”

    章惇听闻对方是吕惠卿的人道:“那也是自己人了。”

    片刻后章惇登殿陛见,官家一见章惇当即命左右赐座。

    章惇坐下后,官家闻章惇平梅山蛮之策。

    章惇道:“无其他功夫,便是不要讲妇人之仁,挥兵多杀即是!杀后再重重赏赐便是,如此将士人人用命,肯战肯死!”

    官家闻言大笑,御史们抨击章惇杀人太多,他居然直接承认了。

    官家道:“卿是直指本心,无他多虑,故能破敌成功!”

    章惇一点也不谦虚地道:“此乃臣得功夫处。”

    官家道:“朕有所得,难怪卿能建功立业。”

    官家心想,自己以前一直对章惇观感不好,认为他做事太过于鲁莽,后来见他救三司之火,方知此人是才干出众。

    如今又两次平梅山蛮,为宋开疆扩土十余州,顿觉得此人真是可造之才。

    官家对章惇道:“本朝武功,章越、章楶、王韶以熙河进,卿以五溪用,熊本以泸夷奋,下来则是沈起、刘彝、种谔。”

    “卿以一人之力,得此大功实不易。”

    熙河路军功虽大,但是章越,章楶,王韶三人所分,章惇一人打下了熙宁年的第二军功,称得上建树极大,甚至官家言外之意还有你更胜过前面三人。

    章惇听天子如此夸奖也是既谦虚又自负地道:“全仰仗陛下知人善用,臣方能建功立业!”

    官家听了章惇的奏对不由一乐,越来越觉得此人说话对脾气,当即道:“卿不必去杭州了,为翰林学士留在朕身边顾问。”

    章惇听了淡淡地道:“臣遵旨。”

    章惇入翰林学士,等于又重新回到了‘四入头’的行列,U看书.nt再度具备了‘入相’的资格。但章惇丝毫不意外。

    官家对章惇道:“如今朝廷大军困于邈川城下,阿里骨率大军来援,卿如何看?”

    章惇道:“臣未历事过西北不敢妄言。”

    从湟州出兵是中书的决定,对不干自己的事,章惇保持着默契一概不轻易评价中书行事。

    官家道:“朕便要你妄言,但说无妨!说错了,朕也不怪罪!莫非因为此事乃章参政主政卿不敢说了?”

    章惇生平最受不了有人激他。

    如今听了官家这么说,章惇当即道:“臣此番平梅山蛮后,曾见过王韶,臣问王韶章越之材如何?王韶则道,才略太平,于兵事尤不擅长!”

    “臣知道此次平湟州庙算在章越,但他用兵一向迟缓不擅长应变,朝廷如今能有开拓熙河的局面,章越只有首谋之功,至于平熙河换他人亦可。”

    官家听此乐了心道,章惇此人谋国不谋身,比章越更易于掌控。

    官家道:“章参政功夫只用其浅,不用其深,这是卿不知之处!”

    1秒记住网:。

一千一十五章 一之(两更合一更)

    当年章越攻河州时灭鬼章青结,举重兵屯于敌坚城之下,无论是人力,物力都耗费无数,不说陕西的老百姓了,连整个陕西的官员都要逼得造反了。

    有多少人硬顶着脑袋帮他打下了这一战。

    之后破洮州时,庙算失算放跑了敌军主力,朝廷不得不再度调兵遣将,动用了不少人力物力最后才平了洮湟二州。

    之前阿里骨叛宋与西夏会攻熙河,为了避免两线作战,又割让了刚到手还没焐热的湟州,拱手送还给阿里骨。

    如今又要兴师讨伐湟州。

    张守约,王韶都在官家面前说章越是庸将,也有朝臣隐晦地透露不懂章越之战略部署。

    官家在此刻也怀疑,自己一向委以重任的章越,是否能帮他完成灭夏这等宏图。

    而那日官家在看望已是卧床不起不能行走的曹太后时,曹太后对官家语重心长地道:“当年曹武惠曾与我父言过,凡名将者都是‘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是故善运兵者皆用其浅,而不用其深。”

    “陛下若欲出奇不可用章三,若要灭夏破国,则当托付于他!”

    官家听了曹太后这话有些不理解,但还是记了下来,今日听章惇如此说,他则不假思索地告诉了他。

    章惇闻言一愕当场倒也不知说什么。

    片刻后,章惇离殿而出。

    章惇看着宫阙,不由沉思前事。

    他想起当年住在浦城时的事,他出身章氏寒门,却天资聪颖,年少时便入了县学皇华馆,被誉为诸生之首。

    县里任何人对他都是高看一眼。

    可是一个兄长一个弟弟都是极不成器,对他而言当然是恨铁不成钢,特别对于章越这整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弟弟讨厌非常。

    若仅是游手好闲也就罢了,章越居然拿着爹娘遗留下的钱财,仗着哥哥的宠爱,招摇过市挥金如土,这点尤其令他生恶。

    后来有了押司悔婚之事,其实章惇也安排下了后手,他托了一个好友在自己走后救下章实章越兄弟二人,而自己则前往苏州通过杨氏的关系科举。

    等到自己考上了进士,再回头来收拾押司,再收容他们兄弟二人。

    但在之前要给他们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否则就算自己中了进士,日后这二人对自己也是一个累赘。

    可是章惇没有想到自己走后,章越就似换了一个人般,不,准确地说是换了一个脑袋般。

    不仅化解了赵押司之局,令自己安排的后手成了空。

    章越还对以前的恶习是痛改前非,而且读书就和文曲星下凡般,居然有着过目不忘的功夫。

    章惇明明记得,自己这个弟弟当年简直是蠢得不可救药,别说文章,一首二十个字的五言诗,读上个半日功夫也背不下。

    章惇一直觉得章越是不是别人冒名顶替的。确认了真是自己弟弟后,章惇向来是不信鬼神的,也开始烧香拜佛了,可知此事对他打击之大。

    章惇绝口不提当初曾安排下后手之事。他为人极度自负,一般人都很难看得上,更不用说走进他的心底,故对兄弟亲情其实也看得颇淡。

    但当年厌恶仍是根植在心底的,他会不自觉地否定章越所为之事。

    而今听官家的一席话,他不由觉得自己是否太主观了呢?

    自己为翰林学士以后,难免与章越打交道的机会就多了。

    他也没想去解释。

    如今兄弟二人,一个处于相位,一个列翰林学士是不合适的,但天下都知道他与章越二人关系极差,便没有这个关系了,反而还能起一等监督的作用。

    ……

    皇城下,元绛,元府。

    新年伊始,官员们都争着往王珪,元绛的府上拜贺。

    翰林学士王琏在子弟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抵至元府中。

    王琏已是老朽,有人劝他出外颐养天年,但对方无论如何就不肯。王琏到元府拜见元绛时,元绛看着对方一副行将就木的样子,也是懒得待见。

    不过对方好歹也是翰林学士,不见还是不好。

    王琏见到元绛即道:“大参身子可好?”

    元绛叹道:“如何能好,如今浙江两淮大饥,河北京东群盗出没,吾食不下咽矣。”

    王琏道:“那大参也要为国保身子啊,如今大参一人身系天下之安危,陛下和群臣都指着大参您呢。”

    说完王琏想到府外争相投递帖子,想要见元绛一面的官员。

    元绛这位宰相忧心至极,所以合府上下都减了一道菜。

    元绛本就以节俭好德的官声而著称。参政身为天下之表率,他带头如此,自是赢得了官场上从上到下的敬重。

    官家得知此事后,也赞扬元绛说对方身为老臣,真可谓是忧国忧民至极,但也要他保重身体,不可过俭了。

    官员们听说了当然心底过意不去,于是过年了就大包小包提着各种礼物上门看望元相公,希望他为国多多保重身体,爱惜身体。

    王琏道:“如今章子厚都入玉堂了,我这把年纪与这狂生下辈都一起视草,实是拉不下颜面。”

    元绛道:“如今多做多错,少做少错。兄在玉堂逍遥,如同登仙,我亦未尝不羡。”

    王琏想到这里,当即道:“昔钱英公(钱惟演)曾言平生遗憾不得在黄纸上画押,我亦如是。”

    元绛听王琏说得如此直白,几欲拂袖而去,但最后还是道:“如今两府七位相公,尚不曾缺位啊。”

    王琏闻言仍是腆着老脸道:“如有阙,还请元公念一念我。”

    见元绛不置可否。

    王琏对一旁的儿子道:“这是犬子,如蒙元公不弃,请收为义子。”

    王琏说完,他儿子立即拜下对元绛道:“父亲大人在上,请受我一拜。”

    元绛闻言当即扶起道:“好说,王兄的事我放在心上便是。”

    得了元绛言语,王琏万分欢喜方才在儿子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离去了。

    王琏走后,元绛的两个儿子元耆宁,元耆弼道:“爹爹,新制的袍服已是妥当了。”

    元绛点点头,走到后堂。元绛的儿子已是在帮他物色,日后官拜宰相所着的袍服。

    官服有祭服,朝服,公服之分,元绛看了几个样式都很满意,但仍是对儿子吩咐这里领口或是袖口改大一些或改小一些。

    其子一面给元绛宽衣一面道:“王琏这般角色,早些外放便是了。”

    元绛道:“朝堂上多一人便是一人助力。王琏虽老,但有用!”

    旋即元绛告诫两个儿子道:“近来多事,你们二人多谨慎,切莫为我招惹不好的名声,要以李承之为戒。”

    正在言语间,有人道:“相公,李承之拜访!”

    元绛闻言大喜。

    ……

    比起熙宁十年章越新任宰相时,门庭若市来拜贺的场面。

    元丰元年来拜访的官员足足比去年少了五成之数。

    不少过去争着抢着上门拜贺的官员,只是留了一张帖子表示意思到了即可。

    官场中人消息最是灵通,现在的章越左面得罪了旧党,右面得罪了新党,正好夹在当中,左右不是人的状态中。

    虽说相位暂且看来无忧,但大家都懂得避嫌的道理,因此都小心谨慎多了。

    章越幕中几名幕僚也是一面烤火饮酒,一面说话。

    苏辙则道:“当初若是章公再心狠一些,早罢去李承之,熊本二人,也不会如此窘迫。”

    陈瓘饮了一碗酒道:“熊本,李承之都是干才,若是没有名头而罢去,朝野上下则是人心惶惶。”

    蔡京笑呵呵地道:“是啊,章公乃仁义之人。‘

    苏辙道:“仁义也当分轻重,就如同拔脓一般,若脓毒拔之,却又拔不尽,如同未拔,后患留之无穷。”

    “除恶务尽,否则与不除何异!”

    陈瓘则皱眉道:“若之前真罢了李承之,熊本,章公又与吕六何异。”

    “吕六当初玩弄手段,自任参政后,不合于自己的人尽数罢之,如今沦个充延洲的下场。”

    “章公又岂可效吕六所为。”

    蔡京问道:“莹中有什么高见?”

    陈瓘道:“我以为此番太操切了,改役法得罪了新党,旧党也不支持,而攻熙河则开罪了旧党,而陛下的意思也是在横山用力,这导致天下人都不理解章公的主张。”

    苏辙则道:“我觉得役法改得妥当,司马君实主张恢复差役法,但却不知差役法之害不逊于如今的募役法。”

    蔡京,陈瓘都是赞同。

    蔡京道:“一个是过,一个是不及。”

    苏辙道:“其实沈存中所言

    的差役雇役并行之法,才是真正的救世之法,可惜天下大多数人不是反新法,便持新法,不能得其中。”

    蔡京笑了笑却心道,沈括被罢了三司使以后,章公更倒是倚重我,其实罢了真好。

    蔡京作为中书户房检正,平日与司农寺的蔡确,熊本,三司使李承之打的交道颇多。尽管蔡京是章越心腹,但两个衙门的官员都不讨厌蔡京。

    待陈瓘言:”当今之世唯有取消朋党,不偏不倚治理国家,方是解救天下的唯一办法。”

    蔡京听了陈瓘之言,不由在心底嗤之以鼻,还给对方定下了一个幼稚的评价。

    章越站在屏风将苏辙几人的对话都听得一清二楚。

    苏辙还是如此刚猛,章越想起另一个时空历史上,元祐之际苏辙连续两疏弹劾吕惠卿罢其官职。

    苏轼也补了一刀。当时身为翰林学士的苏轼起草贬吕惠卿的诏书时,将吕惠卿及新党人士都痛骂了一番,然后与人言道‘三十年作刽子,今日方剐得一个有肉汉。

    后来喜欢写诗的乾隆还作了一首诗评价此事。

    凤池砚合玉堂用,草制谁能公且平。

    苏轼宁非正人者,鄙他刽子自称名。

    苏轼生平唯一弹劾别人,弹劾的就是吕惠卿。但吕惠卿连苏轼也要踩上两脚,可知他当初主政时是多么得罪人了。

    吕惠卿为参政时排除异己不择手段,而且喜欢以‘喜怒来驾驭人。苏轼在骂吕惠卿的奏疏里说,吕惠卿这人“喜则摩足以相欢,怒则反目以相噬”。

    说白了,政治上当他的同盟会爽到飞起,要当他的敌人就会惨不忍睹。这简直是网文男主的模版啊,读者们都喜欢这么代入。

    但在现实中吕惠卿正因为运用手段拉拢同盟,打击异己,在使用权术上玩到了极致,所以也令人讨厌到了极致。

    而章越推韩绛上位,主要原因骤然拜相后,若要掌握权力,势必要学吕惠卿那般大力清洗中书,提拔依附自己的官员,打击不依附的。

    这清理最少要扩大到两制甚至待制这个层面。

    对于干大事还要惜身的章越而言,当然不会这么干。

    因此也留下了李承之,熊本等后患。自己当年为了保了冯京,还得罪了吕惠卿,冯京也没有多感谢自己。

    这时候蔡京道:“我看还是左右为难之事,因进攻熙河得罪了旧党,因变更役法而得罪了新党和官家,我看不能两面出击,左右受敌,至少要先和一个。否则就是两头抓,都抓不到!”

    “和谁?”陈瓘,苏辙同时追问道。

    蔡京道:“停止更改役法!”

    蔡京话音刚落,即看见章越步出,三人连忙起身行礼。

    蔡京推让了座位,让章越坐下。

    章越看了一圈众人,笑了笑道:“【国是】之争要能一之,真是极难之事,别说满朝文武,连自己的幕中也是极难。”

    蔡京闻言立即道:“相公,是我失言了。”

    章越摆了摆手问道:“李承之之事如今坊间如何评论?”

    蔡京道:“李承之上疏自辞三司使之位后,表面上是因包庇其子撞死民妇之罪,但谁都知道内里的原因被相公所逼迫之故。”

    “官家驳回,但李承之再三辞位,其意甚坚。”

    “有士人们质疑,之前三司使沈括因要改役法而罢位,如今的三司使李承之因不改役法而辞位,那么三司使到底应该听章相公的,还是要听官家的?”

    章越对此嗤之以鼻地道:“如今官场之上大多都是墙头草,风哪边大就往哪边倒,无须太过在意。”

    “大风大浪之际,天下质疑之时,也唯有自己心腹才能靠得住。”

    “是。”蔡京脸上不由涨红。

    章越对三人道:“你们替我留意一下舆论和意见,对于那些墙头草该剔除就剔除,雪中送炭你不来,以后锦上添花也不必在了。”

    三人一并称是。

    确实官场上的人情冷暖,令人印象深刻。

    尽管不是第一次,章越的相府从去年新年的门庭若市到今年的门庭冷落,也不过一年工夫。

    王安石当年为什么要‘一道德?

    章越当初不知道因此腹诽了王安石多少次,甚至还非常的不屑,你一定要通过压制异见来显得你是唯一正确的吗?

    但如今自己也是三步走。

    质疑王安石,理解王安石,成为王安石。

    想到这里,章越也是暗暗一叹,自己一贯主张施政者要能够听言纳谏。只有通过正反相攻,才能达至【诚】。

    这边要异论相搅,那边要一道德,这是个两难。

    正言语之际,外人禀告言蔡确来访。

    众人吃了一惊,蔡确已是有一年多没登门拜访过章越了,这一年来因役法的问题,蔡确与章越二人政见相左,几乎令当年的交情毁于一旦。

    没料到这一次蔡确居然亲自登门,这到底是什么原因?

    蔡确如今风头正劲,穿着一袭青衫,腰插一柄折扇,仿佛是一位翩翩佳公子般。

    章越看得对方这打扮,很难与当年太学里的蔡确联系在一起。但旋即章越想到蔡确本就是官宦之后,只是家道中落而已。

    苏辙瞪了蔡确一眼,没给对方好脸色看。

    蔡确则若有所思,回看了苏辙一眼。

    章越入座后亲自给蔡确斟茶,蔡确道:“三郎,你我许久没有一起私下说话了。”

    章越道:“我这里师兄又不是不认路,随时可以来。”

    蔡确笑道:“你进京第一日,我便劝你要扳倒舒国公,你却没有听。今日可后悔了?”

    章越看了蔡确一眼道:“原来师兄才是高瞻远瞩之人,从那日起,你便料到了我有今日?”

    蔡确笑了笑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你说呢?从太学起,你官虽比我高,但论见识你从来不如我。”

    章越听了半开玩笑地道:“那我以后都听蔡师兄你的?”

    蔡确听了亦开玩笑地道:“当然如此。”

    说完二人各自笑了。

    章越端起茶杯道:“其实就算听了师兄的话,我扳倒舒国公也只是第二个吕吉甫而已!”

    蔡确道:“吕吉甫?他要是能一直赢,今日庙堂上便是他一言九鼎,言倾天下!”

    章越道:“不可能的,还有官家。”

    蔡确道:“若真能如此,官家离不开你。”

    “然后呢?十年后贬死岭南?”

    蔡确怒道:“真是干大事而惜身之辈。”

    顿了顿蔡确道:“前事不提,你如今想怎么办?熙河路和免役法你总要放一个,否则你相位危矣!”

    章越道:“若我说都不放呢?”

    蔡确闻言打开折扇缓缓道:“那我料的没错,你真有后手!”

    “攻熙河后变役法,变役法再攻熙河,这是由外而内,再由内而外啊,你与舒国公真是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啊!”

    章越道:“师兄错了,行之力则知愈进,知之深则行愈达,这方是我的主张!”

一千一十六章 名将气度

    行之力则知愈进,知之深则行愈达。

    蔡确品味着这句话,他善于权谋,但不擅经术,也不擅治国。

    吕惠卿善于权谋,善于治国,但论经术不如章越。尽管吕惠卿撰写了三经新义,但蔡确看过对方写的部分,也就是村夫子的水平。

    当世能将经术与治国揉合的,也唯有王安石,章越二人了。

    蔡确面上常贬低章越,保持着太学时蔡师兄的高姿态,但心底佩服忌惮兼有之。

    蔡确沉思片刻道:“论治天下,我不如你。我也非一意唯上,你真要改役法,那么蔡某愿助你一臂之力!”

    章越看了蔡确一眼,喜道:“我等师兄说这句话久矣。”

    如今反对更改役法的有三个人,分别是三司使李承之,判司农寺的熊本,蔡确。

    李承之被罢已成定局,蔡确已是松口,只余熊本一人。

    说完蔡确起身告辞,章越亲自送蔡确至中门。

    章越初为官时,大大咧咧不讲细节,朋友来拜访从不讲规矩分寸什么的,虚礼不讲。其实生怕朋友故人说自己官位高了,就摆起臭架子来了。

    后来发觉这样不行,有的人心底没有B数,真的就借着故人朋友的身份,蹬鼻子上脸了。

    官至宰执后,章越也是‘行之力而知愈进’。旁人敬得是宰执,又不是你章越,你有什么好心虚的。他日从宰执位上落下,还能淡然处之才是真功夫。

    上去坦然受之,落之随遇而安。

    今‘四入头’上门,章越也不送到中门,却对蔡确如此执礼,众人都看在眼底。

    陈瓘,蔡京,苏辙三人默然望之,还有秦观,张耒亦是看到,门外还有其他来作贺客的官员。

    陈瓘向苏辙问道:“你如何看蔡持正?”

    苏辙道:“蔡持正乃不甘于人下之辈,相公官位高他许多,仍要与之平起平坐。他日必生异志。”

    蔡京听了甚是认同苏辙之言,他从蔡确眼中看到与自己一样的东西,那就是对权力赤裸裸的野心和渴望。

    蔡京与蔡确同乡且同宗,两人一直有往来,但蔡京办事非常的有分寸,绝不向对方透露章越消息一字。

    蔡京道:“相公与蔡知杂都是念旧情的人,他们如今仍以师兄弟称呼,即便政见有些不同,但也不碍私交。”

    秦观,张耒听了都不敢出声。

    送走了蔡确,章越回到府中,这时候徐禧也到了。

    徐禧深得官家赏识,从中书户房学习公事已是升迁至监察御史。徐禧如今是热官,在章越处于两难之地时,没有忘了章越的提携仍是到府中拜访,看来去年这时候没有白冻。

    众人对徐禧都非常热情。

    片刻后汴京城下起了大雪,街道上行客少了,而这个时候黄履,许将也陆续到了。

    黄履还带着鹿肉来。

    众人脸上都愈发有了喜气,章越将这一切都看在眼底,当即命人升了烤火,准备酒筵。

    外面是天寒地冻,但内里炭火却升得旺旺的。

    众人用刀子割着鹿肉大快朵颐,章越饮了酒后言道:“舒国公当初言道,自议新法,始终言可行者,曾布也;言不可行者,司马光也;余皆前叛后附,或出或入。”

    王安石当年变法时,窘迫到除了曾布外,连吕惠卿也动摇过。

    当初的嘉祐四友,另外三个都反对你,包括当初于你有提携之恩的韩维。

    【国是】之争中,交情再好都没用。

    章越道:“今日借着这场大雪说几句关起门来的话。”

    众人都放下酒食认真听着章越之言。

    章越道:“天下跟风之人甚多,还有一等是今日看见你有好酒好肉就来,没有就散。这二等人都不惹人厌。”

    “最厌就是那些心底没数的,初时仰慕非常,上门一口一口章公,以后朝堂上就指望你了。

    自己执政后稍不如他之意,就是大奸臣章三是也。

    “章三国贼也,人人皆可诛之。”

    章越说得好笑,但众人听了都不敢笑。

    章越越说越是冷厉道:“舒国公为相时,唐坰,郑侠便是这般。”

    “还有一等便是介于两等之间,表面上是跟着你的,但其实牢骚满腹,还要打着‘进谏’的名义,屡屡说他认为的‘真话’。对此咱省得是省得,但难免生分!”

    众人听了有的连连冷笑,有的心底冒冷汗。

    章越旋即道:“还有就是初时亲密,后来则行远,他们其实还好,政见不合,但没有批评过你。”

    ”这样的人日后还能当朋友。”

    “有的话说得不好听。但把话说在前头,就不是不教而诛。

    “以后有的是风浪,我这条船上有的人走,也有的人留。还有继续上船,下船的。”

    “诸位是想在船上还是船下,自己思量。”

    ‘久经考验’这几个字,只有经历过风浪的人,才会深切地明白其中的珍贵。

    王安石当初为什么要大力提拔曾布?

    司马光为何能成为一面旗帜,始终屹立不倒。

    ……

    而蔡确从章府里回到家中,何正臣,黄颜,邢恕,刘佐,黄好谦等官员都在府上等着他。

    官员重年节。

    蔡确先让何正臣,黄颜二人入内。

    蔡确道:“昔年曹参与萧何有隙,至曹参为相汉,一遵萧何约束。新法乃陛下亲手建立,舒国公一力成之,章三持旧怨坏法。真是致百姓于不顾啊!”

    黄颜道:“章三欲改新法以定权威,如今我们当编写《司农寺敕令式》,将役法定为程式,以拒中书!”

    蔡确道:“善。不过章三不谋无谋之事,我看清楚了。此次攻湟州章三是成竹在胸,他素不打无准备之战,不为无准备之事。一旦湟州大捷,他声望大涨,势必以此胁迫我等更改役法。”

    “幸亏我早算到了。这天下只有雪中送炭,没有锦上添花的道理。元绛,熊本还蒙在鼓里,且由着他们去倒霉。”

    黄颜对蔡确佩服至极,论把握局势和看透人心,对方真的无人可及。

    黄颜道:“敕令式还修不修?”

    蔡确道:“当然要修,章三改了募役法只是开始,以后还要改青苗法,市易法。此人志在经世,我再清楚不过。”

    “你我不可让他再改下去!”

    黄颜道:“那下官立即找得力之人修订法式!”

    黄颜走后,何正臣道:“知杂,我查得当初似受辽国耶律乙辛重金贿赂,还收养了他的私生子,若察得实处……”

    蔡确闻言大惊失色,厉色道:“你说什么?章度之是当朝相公,怎会做出此事?”

    何正臣被蔡确的神色吓了一跳,他以为蔡确知道此事后会高兴,但没料到对方如此生气。

    何正臣道:“那还要不要察?”

    蔡确沉吟片刻道:“察要察得,以后势必要给他遮掩。切记不可让第三人知。”

    何正臣满头是汗道:“知道了。”

    何正臣领命走了。

    邢恕,刘佐上来拜会蔡确。邢恕原先是跟从章越的,在熙河时受过提携。但第二次与辽谈判时,章越没带他去,于是心底有些不舒服。

    邢恕见如今新党,旧党都攻讦章越不由心道,章越为政如此既要又要的,实在是幼稚愚蠢至极。

    邢恕对章越失望透顶,觉得对方不值得自己投靠。邢恕又见蔡确行事果断狠辣,于是就立即跳船跟从了蔡确。官场上似邢恕这般不少。

    蔡确与邢恕二人可谓’一见如故‘。

    还有刘佐也是如此,蔡确对二人一番拉拢,然后告诉二人继续刺探章越动静。

    …………

    邈川城下,杀声四起。

    章楶此刻想破口大骂,自己这一次出兵不知走了什么霉运。

    之前伪装作商队骗城之策几乎是无往不利,攻下了湟州如臕哥城这般十余座城寨,但到了邈川城下却被守将识破……

    这样也罢了,出兵前章楶早就安排好了几个大部族作为内应准备响应起事,结果又被守将识破……

    章楶怀疑自己是不是出兵祭旗前哪个步骤搞不不对,还是这座邈川城居然藏着一个番人诸葛亮不成。

    仔细说来宋军还是有兵力优势的,前日宋军几乎已是攻上城头。结果在众人皆以为要城破之际,蕃军一员将领突然脱了全身铠甲,赤裸着伤身手持双刃,连续砍翻几十名已经登城的宋军。

    当宋军被逐下城头之际,章楶几乎以为对方是吕布复生。

    这小小的邈川城里除了诸葛,居然还有吕布之将。

    如今城下宋军士气大挫,现在阿里骨已

    率大军出了青唐城,抵至安儿峡一线,已经威胁到宋军后方的补给线。

    至于西夏方面则是卓啰和南军监司已是动员,并出兵渡过了黄河,见宋军已占据了臕哥城便屯兵城下。

    章楶不知道,夏主李秉常并无伐宋之意,仍想通过谈判解决。出兵臕哥城仅是卓啰和南一个军监司的意图。

    但章楶以为自己陷入腹背受敌的状态。

    十拿九稳的一战打成这个样子,章楶似在数千里之外已是遥遥地感受到了章越的庞大怒意。

    而就在章楶在帐内左右踱步时,外面军将都聚到了种师道帐下。

    众将纷纷对种师道道:“文人就是不会操兵,俺只信太尉你一个!”

    “节帅分明是擅守不擅攻,换了太尉你将兵,此鸟城早就打下!”

    “太尉,咱们与节帅说一说,让你来操兵!”

    几十名厮杀汉大声喋喋不休地言道,种师道则默然不语。

    虽是领兵不久,但种师道已早早显露出一等名将方有的沉静气度来。

一千一十七章 又是上元节(第一更)

    面对众将的请求,种师道对众将道:“诸位错了,我虽身为节帅,但若带尔等面呈节帅,则有以武逼权的嫌疑。”

    顿了顿种师道道:“要破邈川城,必须先破河中水桥,断绝二城之联系。谁敢以此说之节帅?”

    众将不能言语,种师道见众将中一人目光中有跃跃欲试之意。

    当即种师道让众将退下,独留此人在帐内。

    此人姓姚名古,为姚兕之子。

    姚家与种家一般都是西军将门,两家这些年来一直明争暗斗。种师道有章越提携,而姚家势力也不小,姚兕从郭逵平交趾之役,战功赫赫,更被天子直接赏赐。

    姚古对种师道道:“末将之策亦如太尉所言,但苦于没有与节帅进谏的机会。”

    种师道:“我书写一军令,你面缴节帅在旁面呈!”

    姚古笑道:“太尉不怕我吞没你功劳!”

    种师道书写一封军令直接递给姚古,姚古谢过后,当即前往主帅帐中。

    邈川城已苦战坚守二十余日,两军兵马都十分疲惫。

    李临占讷支(董毡之侄)与包厚(包约之子)商量道:“我降宋以来寸功未立,如今当破此城,为我子孙加爵。”

    包厚道:“我父殁于王事,天子封赏甚厚,如今当忠心向汉以报答。”

    章越在熙州设立蕃学,专门收纳青唐蕃部子弟读汉书文章,并作为质子军使用,只有在蕃学学习过的蕃将方能授官,并继承其部首领的地位。

    李临占讷支与木征一般都是出身贵种,而且对方汉学精深,不仅是经学功底深厚,而且文章写得极好,堪有汉人秀才的水平。

    这在蕃学子弟中是很难得。

    李临占讷支还深得前任蕃学教授游师雄,助教程颐的赏识,拜在了二人门下,这令他在宋朝官场上也有了一条人脉。

    李临占讷支,包厚二人都以授官的名义前往汴京,见过宋朝的繁华,受过天子的册封。

    包厚其父包约,原名瞎药与景思立一起被鬼章所杀,天子对他尤其怜悯。

    他与叔父包顺(俞龙珂)这些年来为宋朝招揽了不少蕃部,比起不少左右摇摆的墙头草蕃部,包氏立场一直很坚定。

    如今在熙河路不得不降宋的赵思忠(木征),天子和章越更信任包氏一族。

    当夜宋军改变策略,姚古率轻骑冒死夜渡结冰未厚的湟水,不少兵卒跌落冰窟窿中。姚古抵河上游趁夜袭击桥城。桥城里蕃军拼死抵抗,双方厮杀惨烈。

    姚古命人趁机烧桥。

    眼见桥城起火,虽是半夜,但烧得四野犹如白昼一般。

    一夜未眠的章楶,种师道见此一幕,都是又惊又喜,姚古强渡湟水居然成功了!

    当即宋军从结冰厚处强行渡过湟水,拼力攻打桥城。

    包厚,李临占讷支出力甚多,战到第二日天明,侨城被攻破,桥亦被烧断。

    北城援军遂绝。

    宋军上下士气复振。

    宋军四面攻打南城,城中上下动摇。

    当夜城中大族命人缒城而下,愿意献城投降。

    次日宋军攻打更急,战了一日后守军疲惫至极。

    到了晚间城中依照约定开城北门,宋将王赡一马当先,斩断吊桥绳索后抢入门中大呼:“湟州得矣!”

    得讯之后,宋军鼓噪而进,随王赡入内!

    是夜,邈川城火光通明!

    ……

    汴京,上元夜。

    虽说西北有战事,但对于大宋而言乃微不足道的一隅之事。

    经过王安石变法,国力有所振作,汴京之繁华更胜当初。

    官员们,商人们都将家安在汴京城中。

    宣德门前的鳌山花销巨大,尽管官家曾要节约费用,但被官员们的反对而停止了。

    宋朝的皇家园林是不禁百姓进入赏玩的,大开苑圃。历代宋朝天子都是相信,凡黄屋之所息,鸾辂之所驻,百姓都可以穷观而极赏。

    天子还命有司无得弹劾也。

    因为宋朝帝王都相信孟子所言周文王建灵台与民同乐,商纣王建鹿台,百姓恨不得与他玉石俱焚的道理。

    同时以秦始皇建阿房宫,隋炀帝建迷楼为戒,所以似金明池等园林,天子都开放给百姓赏玩,从不作为帝王独享,这是历朝历代皇帝所没有的德政。

    利民,从民欲也,与民同乐都是孟子最先提出的主张。

    除了上元夜赏鳌山,官家不忘了与民同乐,也不忘了跟随自己的两府相公和百官。

    到了正月十四日这一日,天子御驾会亲临五岳观,这日天子会大赐群臣宴。

    正月十五日这一日,天子前往上清宫,又会大赐一番群臣宴。

    最后按照惯例每到上元节这天晚上,官家又会在大相国寺罗汉院赐下御宴让两府相公至此享宴,以表慰劳之意。

    这日除了执政外,宰执亲眷,贵近皆至资圣阁上观灯。

    总而言之就是上元节就是过节过节!君臣同乐,君民同乐,从民欲,同享盛世。

    上元夜章越抵至罗汉院。

    今年添了翰林学士章惇,王琏,邓润甫,三司使李承之陪宴。

    四入头中翰林学士许将在大内侍直故不在此处,孙永作为开封府尹到了上元节一般坐镇府中。

    章越当即列席入座。

    宴席是官家安排的,众人皆是酣然饮酒畅饮,尽管宰执之中各有不和,但宴上还是其乐融融,一派祥和的。

    是人地方都有矛盾,只要不是吕惠卿那般,其实宰执们都还处的下去。如果宰执们非要表露什么,也是含而不露,不太着于痕迹。

    虽是清宴(没有女色),但仍请了乐师助兴。

    乐师弹了数首都是苏轼的词。

    元绛见此忽启了话头道:“苏子瞻的词既有清旷简远,亦有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之词啊!颇为豪迈。”

    邓润甫意味深长道:“我听说苏子瞻写了此词后,自言虽无柳七郎之风味,亦是自成一家。”

    苏轼自说自话之词,居然能传入身为御史中丞的邓润甫耳中,说明他的一举一动都有人从万里之外通报给御史台。

    众宰执中章越不喜诗词,故而诗词都是应酬之作。

    但王琏却是诗词的大家,他笑了笑转移话头道:“柳永之词乃婉约之风,而婉约之词莫过于花间集,不过苏子瞻之词确实豪迈。”

    章惇笑道:“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好词,好词!”

    这时邓润甫道:“听来苏轼是以魏尚自诩了!”

    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说的是一段典故,云中太守魏尚因小事被治罪,免去云中太守之职。但经冯唐向汉文帝进谏,汉文帝同意了,让冯唐持节免去魏尚的罪名。

    经邓润甫一说,苏轼此词便不当了。

    苏轼以魏尚自诩,不正是说自己遭到了不公的待遇吗?

    官家不喜欢苏轼,邓润甫作为御史中丞,自是要贬低苏轼。

    章惇闻言则道:“邓中丞读词怎么只读上句不读下句呢?西北望,射天狼何意?此乃指西夏。苏子瞻愿如魏尚般,为国守疆,这等报国之情,怎听得别有用意呢?”

    章惇性格就是刚,一听有人说自己好朋友不是,便当场还击。吕惠卿是有仇必报,章惇是报仇不隔夜。

    邓润甫闻言皮笑肉不笑地道:“我也并未说有他意?”

    见此一幕,元绛,王琏当场别过话题。

    言语浮沉过去,章越数杯酒下肚,他已没有作口舌之争的打算。

    这时候三司使李承之主动捧酒至自己面前道:“章大参,这一杯酒某敬你。”

    章越心道,李承之此举何意?

    李承之如今可谓声名狼藉,之前包庇其子遮掩罪名,后来又是贿赂青州知州干扰司法。官场上都知道是章越主导此事,务必要令他身败名裂。

    李承之被章越整得很惨,三度向官家辞职,可是都被官家拒绝。

    李承之如今处于一个不上不下的地位,狼狈至极。要在三司使任上干下去嘛,章越容不了他,要不干下去嘛,官家又不肯。

    那么李承之向自己敬酒是服软的意思吗?

    李承之主动上前给章越这一幕所有宰执,四入头也看到了,不过章越与李承之对话,他们听不到便是。

    却见一旁王琏也站到李承之身旁,倚老卖老地道:“章大参,我知道中书与三司有些官司,不过都是为了公事。”

    见章越不说话,王琏道:“章大参,请你手下留情啊。”

    章越心底王琏你算个什么东西,居然敢如此劝我,但章越眼光一转看到元绛的目光。

    章越恍然,原来你王琏是替元绛做说客了。你什么时候投了他的帐下了?

    本来李承之若给自己服个软,同意不再坚持免役法,章越也不是一味赶尽杀绝的人,如此也就放他一马,不再根究此事了。

    但如今你和王琏都投向了元绛,那么这就不是这么简单。

    章越端起酒杯与李承之对饮了一杯。

    元绛,王琏看了都是大喜,别人给你一个台阶懂得下,这才是识时务的表现嘛。

    “章大参,李某再饮一杯,权当赔罪。”李承之很是恭敬,他知道章越的话没有说完。

    章越道:“我与奉世并无私怨,对你的操守治才也很佩服,但兰芝当道,亦不得不锄!”

    李承之色变,王琏也是作色,他们都没料到章越如此不留情面。

    这不是他一贯与人为善的风格。

    ps:晚上还有一更!

一千一十八章 卿且坐此位(第二更)

    李承之更明白,章越口中连募役法都不谈了,这分明是要铁了心地罢他的官,一句都没得商量了。

    李承之也起了性子道:“李某之辈岂敢自比兰芝,只是杂草而已。锄之不绝,烧之不尽,春风吹又生!哈哈!”

    李承之的话也是简单明了,你章越以为搞了我李承之一人,便可改役法吗?你想错了,我辈是锄之不绝的,就算李某走了,也有他人会继续坚持役法,跟你章三对着干。

    章越见李承之的态度也明白了,政见之争确实不是私怨,但也最无解。

    变法是不会人走茶凉的,王安石终究是成了。

    章越也懒得解释,因为说什么都没用。

    章越道:“奉世,被令郎撞死的妇人何其无辜!其申诉无门的家人又何其无辜!汝以书信祸害司法,此事若无人斩草除根,如何对得起朝廷森严之律令!”

    李承之,王琏闻言对视了一眼。

    元绛脸色很难看,他没有出声,而是让王琏出面求情,心想若是章越懂得借坡下驴就好了,若是不赏脸,只有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最上首的韩绛,王珪,冯京看着这一切,一言不发。

    元绛目视一旁,马上乐师奏唱道。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众人都笑道:“青玉案,是章相公的词!”

    章越笑着举起斟满的一杯酒,遥敬众人。众人亦敬之。

    借着这一幕,王琏,李承之默然回到了席位上。

    韩绛笑着对一旁的元绛道:“今晚真是一夜鱼龙舞啊!”

    元绛心底一凛仍笑道:“回丞相话。此词真是应景。”

    ……

    到了正月十六日这一日,更是热闹非常。

    官家不再出外,而是登宣德门楼,御座临轩。

    御座前卷帘,容门楼下的百姓一睹天颜。到了这一日,宣德门前可谓人山人海。百姓们既是来看鳌山,也是来一睹皇帝长什么样。

    因为要与民同乐,所以大宋天子从不搞深居九重,以威不可测那一套来驭民。

    官家笑呵呵地坐在御座上面南接受着来自百姓们的朝拜。

    他戴着顶小帽,一袭红袍,独用一张御案既是赏灯,也是体察民情民风。左右近侍都手捧扇子罗伞香炉,侯立于帘外。

    至于宣德门左右门楼都是宰执,贵戚所坐。

    东朵楼是高太后等皇亲国戚,曹太后因身子不舒服,故没有出现在这等场合。

    西朵楼则是宰执所坐。

    左右朵楼东西相对,而独官家所坐的宣德门面南而立。左右朵楼平日没有殿宇遮盖,如今临时搭盖了幕次。

    列位相公则是两人一案,章越与元绛同案正看着城楼下的灯火以及无数观灯百姓。

    当年上元节观灯,章越也曾无数次作为百姓一员来宣德门下瞻望天子和相公们,而如今却也坐在门楼上,与近在咫尺的相公们与一楼天子同享上元之乐。

    满目的彩棚华灯,几十万盏的灯烛与九天的明月争辉,

    城楼下的百姓们传着灯炬,远近移动,更远处则是宏伟庞大的汴京城。

    乐师们拿出时新谱好的曲乐献给左右门楼的执政,贵戚们听之。城楼不时放飞雀鸟,雀鸟身上都涂满了金箔作为金凤之意,飞落在那个宰相的幕次或是哪个贵戚的彩棚,天子便会重重地犒赏,以博一乐。

    在满是和谐之景色下,也有另外一幕上演。

    开封府知府孙永将去年收押的犯人,押在朵楼之前跪得满满当当,并听候天子的圣裁。

    经过重重禀告,再从楼上至楼下传达敕命。

    当场又赦免了一批犯人。这些犯人当场获赦不少喜极而泣,面朝宣德门连连叩拜。只有极少罪大恶极的则予以不赦,以此作为警示万民之用。

    章越,元绛二人不时聊天,有时候还谈笑甚欢,在外人看来这二人关系还不错。

    元绛见此一幕道:“官家真可谓仁德之君,不忍子民受苦,放之以生,让他们与家人团聚。”

    章越道:“我听闻周朝治国画地为牢,削木为吏,而不以刑狱拘民。陛下此举真有文王之风。”

    元绛道:“百姓有罪,尚且宽之,百姓无罪,却为何杀之?”

    “譬如西夏无过,官家自不会兴兵讨伐,否则伐无罪之国,此非仁义,也非祥利。”

    章越听了元绛这话,西夏无罪,那么青唐更无罪了,自己这一次主动出兵,破坏两家默契,正犯了伐无罪之国的忌讳。

    章越道:“元公,西夏若无罪?庆历之时如何说,仁庙最仁,但西贼欺辱仁庙最重,子孙复仇有何不可。”

    元绛道:“如今西夏早已称臣服罪,为何又重启战端,令生民涂炭呢?夏主李秉常可是有意亲附于我的。”

    章越道:“元公,这些年西夏降而复叛,叛而复降多少次了?你身为宰执当明白,西夏是如何耍弄我们的?不可轻信。”

    元绛犹自道:“西夏不仁,我们不能不义。”

    章越道:“元公,在陛下面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元绛道:“时候不同了,也当变一变!不可固执如此,置数万大军不顾。”

    章越问道:“元公,可是因李承之之故方才这么说?”

    元绛被章越说破了心事,当即道:“如今章楶迟迟不下湟州,有全军覆没之危!有不少大臣们劝我罢兵!你还不知吧!”

    说到这里,元绛露出高深莫测的意味来。

    章越口气放平道:“元公如今了得我是知晓的,可前方胜负确未分得!”

    元绛哼道:“分得?你且看看满座之中支持公继续打下去的还有几人?”

    说完元绛放眼看向座位上,与元绛他们同阶是冯京,薛向,曾孝宽,台阶下一层的则是章惇,李承之,王琏,邓润甫。

    元绛言语中的意思,仿佛大家都已是支持了他,反对了他章越。

    这时候下方乐声甚剧,章越看着远处一骑驰来,城楼下的百姓们纷纷避开,嘴唇边绽起了一丝笑意。

    元绛则对章越道:“公且看了,值此升平之世,满座诸公都是举杯畅饮,为何公一人对隅而坐,使大家不欢呢?”

    元绛言下之意,无疑将章越推到所有人的对立面。你章越为何不能从众呢?非要在役法和征青唐的事上与大家对着干?

    章越这一个月的经历比得上过去一年。

    章越他觉得自己一直小看了元绛,但此时心态且看你如何表演?

    这时候骑马之人似已到了城楼下,满城的喧哗声顷刻间也减了几分。

    章越对元绛道:“元公,舒国公曾言天下之事莫不有耦,是以无一也无三,所以我要从任何耦中把握最要紧的。”

    元绛道:“章公什么意思?”

    章越朝楼下一指道:“便是这个意思!”

    观灯场面喧嚣,台下那骑马之人高举一面皂旗,一路高声大喊,但众人都是听不清。

    “露布?”元绛还算没有老眼昏花。

    元绛听得楼下一片喧哗声,原来官家已是离开了御座,探身向楼下看去。

    王琏,李承之坐在一案上正聊着天,见到有骑士直趋城楼下也是讶异。

    冯京回想到那年上元夜,他与吴充也是坐在门楼上,那时候章越奇袭天都山建功,也是这时候捷报飞传至京。

    这时候骑士已被负责弹压百姓的开封府兵卒拦下。

    对方下了马后,朝宣德门上的天子磕了三个头,然后双手将露布高高捧起,口中大声念诵着。

    可是场面太过喧闹,无一人听清,他说的是什么。

    除了他身旁的开封府知府孙永。

    而帘下的官家也是心急,催身旁的内侍下城楼去问。而这时候韩绛已到了章越面前道:“是湟州的消息吧?”

    章越道:“回禀丞相,料想应是如此,成与不成就在这几日了。”

    韩绛点点头,一旁内侍急匆匆到此处问道:“官家此刻心急,哪位相公过去侍驾陪话?”

    数人闻言嘴唇一动。

    韩绛则道:“度之一人去便是!”

    冯京深深地看了章越一眼没有反对。

    章越当即领命向宣德门楼走出,这一段路大约不到百步,章越走得不快也不慢。

    寒夜中城头上的火炬随风晃动,插在城头的彩旗不时拂过眼前,一侧是喧闹的汴京城,一侧则是静悄悄的皇宫。

    冯京,司马光,范祖禹,元绛,李承之,王琏,章惇,蔡确等人的目光表情,都从自己眼前飘过。

    这一个多月来的质疑否定,不被理解,以及背叛……个中体会唯有自己明白。

    章越抵至门楼时,却见开封府府尹孙永已是登上了城楼。

    而官家手捧着露布正认真地看着。

    孙永满头是汗,气喘吁吁地言道:“陛下,事情便是这般!”

    “只是阿里骨已为生擒活捉!但不知何人所为?”

    “臣以为这只是李宪一人的奏报,细节之处还需再三核实,其余还需等章楶及秦凤路的官员上疏后再昭告于天下,告于太庙……”

    一旁内侍看到章越皆是低下头了,并自动给章越掀帘,尽管垂帘已是挑得很高。

    孙永抬头看了章越一眼,继续道:“……告于太庙,载入青史!”

    官家亦是回头看向章越。

    此刻官家从御座上起身,拉住章越的手道。

    “今日卿且坐此位!”

    官家指着御座。

一千二十章 黄裳,元吉

    眼见官家让座,章越大吃一惊心道,官家这是什么意思?

    章越满脸惊讶之色,这时一句话也说不出,一旁孙永已是急道:“陛下!万万不可如此!”

    官家得孙永之语,也方才醒悟,自己此举太失当了。他也是一时高兴出此言语。

    孙永气呼呼地言道,自己不仅提醒官家,也是救章越一命。

    御座是人主之尊,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给臣子坐的。

    官家假意斥道:“朕与章卿并坐也不可吗?”

    章越马上道:“臣万万不敢!”

    官家笑着对章越道:“卿莫要惊疑,朕与你同心一意。”

    章越听了有等天子有些越描越黑的感觉,连忙道:“臣一心一意报答陛下,无言明状,恳请陛下察言。”

    官家笑道:“卿此番运筹帷幄不仅取了湟州,生擒了阿里骨,董毡卑辞请归顺我大宋,整个青唐亦席卷而下。”

    “这等盖世倾天之大功,朕当如何酬之卿?此位又有何惜?”

    原来如此。

    章楶此番不仅破了湟州,还生擒阿里骨,如今董毡请求归顺,整个青唐已是席卷而定。

    这等武功,确实是可以告太庙,载入青史的。

    章越,孙永都知道陛下极度高兴之下,有些话难免情绪化。

    孙永道:“陛下,臣不解此番出兵取了湟州便是,又如何生擒活捉阿里骨,董毡又如何归顺?”

    官家笑道:“朕也是不解,要问章卿?”

    不仅官家,孙永,石得一等人都看向章越,众人以为不过攻下湟州,怎么连整个青唐亦席卷而定了,故而想从他口中得到答案。

    但见章越极谨慎地道:“臣虽有七八成算,但未见军报不敢断言。”

    虽有卖关子的嫌疑,但官家素来知道章越性子没有十拿九稳的事不说。

    官家道:“朕听此语便知道,一切都在卿运筹帷幄之中,真乃子房之谋!”

    章越道:“陛下,董毡虽上表请归附但并非出自真心,乃试探是否有本朝是否侵吞青唐之心。臣以为湟州虽下,形势未固,新附之人,或持两端。”

    “请陛下立即下旨赐董毡一节度使,以安其心!”

    “准奏!”换了以往官家要考量的,但今日毫不犹豫地答允了,又对左右道:“石得一设一座于此,今夜卿与朕一起赏灯。”

    这……

    宣德门楼面南,只有天子一人独坐,而宰相如韩绛,天子生母如高太后,都只能在东西朵楼坐下。

    此举妥当否?

    章越忽想到庄子的故事。

    庄子有日与学生去山上,看到一个魁梧高大的树木,伐木人却不伐之。庄子问了,伐木人道:“因为不成材所以不伐。”

    庄子与学生到了农舍,农舍主人杀鹅(雁)待客。一只鹅能鸣,一只鹅不能鸣,农舍主人杀不能鸣的鹅给庄子他们享用。

    下了山学生问庄子,树木因不成材而保全天年,大雁却因不成材而死,人生在世到底是要成材还是不成材呢?

    庄子对学生道,要是我啊,就介于成材与不成材之间,就如同龙蛇一般,能隐能藏,亦能腾能飞,什么事都不可以一概而论,持于一端。

    你无才便有人欺辱你,你尊贵旁人就谤诽你,你是君子人家就算计你,你是小人便有人讨厌你。

    所以做人要物物而不物于物,材与不成材都是可以随时变化的,只有内心的道德才是永远不变的。

    成材不成材,要随时变化。

    章越深以为然。

    有的天子忌材,你若在他面前越有材,死得就越快。遇到这样的天子,你就要懂得收敛锋芒,千万不可冒尖,自作聪明。

    否则就是当作大木伐去。明清不少皇帝,都是伐木的行家里手。

    从李善长,胡怀庸到张居正,到了清朝连堪称官场谋身第一人的张廷玉都几乎晚节不保。

    这是一人治天下。

    但有的天子重材,你在他面前表现得有材,越能得到赏识重用。不过咱们可以接受鸟尽弓藏,但绝不能接受兔死狗烹。

    如老刘家的刘秀,刘备,本朝太祖皇帝赵匡胤都算厚道人,还有一位就是咱们面前这位官家。

    面对官家这一要求,众内侍和孙永都看着章越如何答之。

    章越犹豫了一下道:“陛下,臣闻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

    “臣之材处木雁之间,实不配位。”

    蚯蚓之屈,以求伸展,龙蛇冬天蛰伏,是为了谋身。

    官家也知道木雁之间的典故,章越言下之意,我这人是谋身大于谋国,要不是为了推行谋国之事,须借助你天子的威福,我也不敢大胆坐此位。

    否则下面的人不服你。

    章越这些日子的遭遇,官家一清二楚。他被喷得老惨了,改役法被骂,打湟州也被骂,左右不是人。

    官家感慨良多地道:“朕知卿心意!太皇太后言卿用兵用其浅而不用其深。”

    “卿之治国办事也是如此,运其轻而不举其重,运斤如风不过如是,此是卿无人可及之处,朕今日方才知之。”

    这一番话是天子肺腑之言,章越举木雁之间出自庄子,官家言运近如风也是出自庄子。

    说的是一个人在鼻尖涂上像苍蝇翅膀一样薄的白粉,让匠石用斧子把这层白粉削去。只见匠人不慌不忙地挥动斧头,将白粉削去,对方的鼻子丝毫未伤。

    官家这一番话诚恳言之,过去我虽知你厉害,但还是认识得不深,如今方知你治国之道高超到‘运斤如风’的地步。

    一番话下,君臣二人心结尽去。

    官家道:“卿以后当黄裳用之!”

    坤卦之六五,黄裳,元吉。

    坤卦六五与乾卦的九五对应,九五的卦辞是飞龙在天。

    六五与九五都是乾卦和坤卦最盛的时候,乾卦从潜龙勿用到飞龙在天,就是以龙比喻君子由隐至腾。

    坤卦也是如此,坤卦象征着臣位。乾代表天子,坤代表臣子。

    坤卦六五,黄裳。也是臣位到了最盛的时候。

    黄袍是天子所着的服色,黄裳如同是假天子之服色,代天子执掌天下。

    而宋正是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章越得天子一语,这些日子的苦楚都化了干净。这天下只有两等宰相,一等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还有一等便是刀切豆腐两面光!

    你章越要为哪一等的宰相?

    官家已作答案,除黄裳授之!

    大丈夫随时变化,天予之而不取,必反受其害!

    章越当即不再犹豫,当仁不让道:“圣天子有命,臣不敢再辞矣!”

    闻声石得一从内侍手里接来一把椅子,恭恭敬敬地放在天子侧旁。

    章越从石得一所搬来的椅上坐下,但不面南,而是面西侧坐于天子之旁。

    官家对章越点点头,然后对孙永道:“宣告万民湟州大捷!”

    “是!”孙永行礼告退。

    章越坐在此位后遥看汴京,景物顿时又不一样了。章越看去,正好与西朵楼处的众相公们目光对在一起。

    这上元节的夜景更好看了!

    ……

    朵楼上相公们见到章越坐在官家身侧的一幕后,思绪万千。

    别看大家脸色都不变,好似云淡风轻,但心底滋味却是非常复杂。无论是台阶上的元绛,冯京,还是台阶下李承之,王琏二人面色都是无比地复杂。

    众人表情管理都不错,反是李承之怔怔地出神许久,反是摇了摇头自顾自地笑了。

    东朵楼的高太后见章越坐在官家一旁,眉头一皱觉得章越此举有些僭越,旋即又对他几个子侄道:“官家高兴便好了。”

    在宣德楼下的彩棚处,官员们的家眷还在议论着方才露布告捷的真假。

    蔡京正坐在另一侧的彩棚处,看着坐在天子身侧的章越。

    蔡京自言自语道:“相公,早当居此!”

    “见过蔡检正!”

    蔡京转头看去,原来是判司农寺的熊本。此刻熊本有几分不自然但仍是问道:“是湟州胜了吗?”

    蔡京笑了笑,这还是那个盛气凌人,声言役法不可改一字,改则天下必乱的熊本吗?

    蔡京没有丝毫奚落之意,走上前揽着熊本的手道:“伯通兄,蔡某等了你好久了!”

    熊本闻言露出了苦涩之色道:“役法的事,我想与元长你再谈一谈。”

    “若要变役法,真正的难处不在司农寺,而是州县……”

    蔡京道:“我晓得,权易放却难收!但千难万难亦由易而始。”

    ……

    正说话间,告捷的消息已是在百姓间传开。

    方才送露布告捷的军卒,官家当场赏赐了重金,孙永又命人赏赐酒水,那名军卒人都乐疯了。

    而开封府知府孙永也是百姓们确认了这个消息,当生擒阿里骨,董毡归顺放出,得知宋军打下了整个青唐后,民间的百姓沸腾了。

    孙永本是让兵卒四处宣传,但他却低估了百姓们的欢喜劲。

    百姓们串街走巷地到处宣告这一消息。

    酒肆间,楼台上的百姓们都听到这一消息,而少年郎们更是在城中高呼:“官军打下湟州,生擒阿里骨。”

    百姓们开怀着大笑,值此佳节举杯庆祝。

    不少百姓们更是争着到宣德门前,向着灯火辉煌处坐着的官家山呼遥贺,万岁之声不绝于耳。

    官家坐在御榻上嘴都乐歪了,但还是保持着天子风度,向朝自己致意的民众挥手。见民心如此拥戴,官家笑着收回目光然后对坐在一旁章越道:“卿功莫大焉,朕当厚赏之!”

    1秒记住网:

    epzww.bsp;

    80wx.bsp;

    8pzw.bsp;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1256/ 第一时间欣赏寒门宰相最新章节! 作者:幸福来敲门所写的《寒门宰相》为转载作品,寒门宰相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寒门宰相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寒门宰相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寒门宰相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寒门宰相介绍:
宋太祖赵匡胤曾言:“宰相须用读书人。”简单的说,这是寒门学子官至宰相的故事。寒门宰相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寒门宰相,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寒门宰相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