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道德
墨者离要走了。
他觉得鞠子洲胸中是有办法杜绝掉工人莫名死亡的事情的。
但是鞠子洲不肯说。
虽是无奈不满,离却也只能尊重鞠子洲的决定。
“先生。”离站在门口,困惑看着鞠子洲:“先生以往在铜铁炉中,施行政法可算是宽宥善存的仁政,但为何您如今不再愿意为铜铁炉贡献,也不再视铜铁炉中的工人为您所需要善待的人了?”
“是您不再在铜铁炉中掌事的缘故吗?”离困惑问道。
鞠子洲抬头看了他一眼。
“先生以往仁善,把工人们的利益看得很重要,甚至叫我等墨者教授工人识字;但如今却见死不救,身上再看不见半分仁善……先生的仁善,难道也是因权势地位而存在的吗?”离脸上没有半分讥讽与嘲弄,有的,只是浓浓的认真困惑。
鞠子洲知道,他是真的发自内心地在质疑自己。
在离的认知里,鞠子洲以往是见不得工人吃苦的,而他现在却可以见死不救。
思想、行为前后矛盾,相互割裂,完全不能够视作是同一个人。
这种矛盾与割裂,正是站在离的位置上所能够看得到,却又无法完全理解的。
“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鞠子洲问道。
“先生应该教我解决时疫的办法!”离正色说道:“此举于国有利、于工人有利,于先生……先生难道觉得我会贪吞先生的功劳么?”
“我知道你不会贪吞功劳。但你凭什么觉得,我教授你解决问题的办法,是对工人有利的?是对国家有利的?是对我有利的?”
“先生授我法,我可以施行救工人性命,是对工人有利;工人活,则可以为国冶铁,是对国有利;先生是太子政腹心肱骨,秦国强,则太子强,是先生利。”离看着鞠子洲,表情认真:“先生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鞠子洲摇了摇头:“我不认为是这样。”
“为何?”离看着鞠子洲:“难道先生不愿利秦国、不愿利铜铁炉、不愿利工人、不愿利自己?”
“工人为何会这般猝然死去呢?”鞠子洲问道。
“为何以前我在的时候,工人没有这般集体猝然死亡的事情呢?”鞠子洲又问。
“还不明白吗?问题不是因为我不教授你,或者我不仁善而出现的。”鞠子洲笑了笑,摊开手:“问题是你们一手制造出来的,但是出了问题之后,你却想要我教授你方法解决问题,我不教,你就说我不仁善,觉得我品德有问题。”
“制造问题的你们,和不愿意帮助你们解决问题的我,到底哪一个是不仁善的呢?”鞠子洲问道。
“你想要解决问题的办法,我其实也可以给你,我也可以告诉你,这个问题的本质其实就是过度劳累、心里面没有盼头。”
“我告诉你,每天让他们做四五个时辰、中间给出休息的时间,每旬给一天专事休憩,每三日给两个时辰专门使其洗浴,做活给足钱,在规定好的时间之外做活要给加班费,把他们当成个人去看待……”鞠子洲看着离:“解决问题的办法就是这么简单,你肯做吗?”
离哑口无言。
“给工人们一个盼头,你们肯给吗?”鞠子洲问道。
“国很重要,国之大利也很重要。”鞠子洲说道:“你们叫人利国,是正义吗?”
“工人利了秦国,那么谁人来利工人呢?”鞠子洲问道。
他的语气和词句都是平静的。
但离总觉得,这一句话里有一种排山倒海的磅礴气势压了下来,压得过紧,以至于竟有些咄咄逼人的姿态。
他看着鞠子洲,一声不吭,躬身一礼,关上门离开。
雪住了,大地一片白茫茫,四野寂然无声。
离行走在雪上,鞋子踩踏,讲松软的雪踩实,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他的注意力并不在这声音上,也不在雪上,甚至不在自己身上。
他思考着鞠子洲的话语。
难道,我真的错了吗?
他很认真地思索着,没注意到,自己行走的这条路上,除了他自己一来一回的脚印之外,还有另外一串脚印。
……
“你找我做什么?”齐子元有些不耐烦地看着陈河。
他们这些儒生是一直看不起陈河这种沐猴而冠的人的。
粗鄙、无礼、没有高贵的出身,却硬要说自己是贵族后代,言行举止都像只可怜的马猴。
“齐兄,我…我…有件宝物要…与你看,你可别……可别告知他人…”陈河言语之间夹杂颤声,似乎很是紧张,又似乎很是兴奋。
“什么宝物?”齐子元皱眉。
这小人能有什么宝物?
“这宝物乃是太子殿下所赐……”陈河全然地兴奋起来了。
齐子元有了一些兴致:“太子殿下赐下来的?”
齐子元此时已经不关心什么宝物了。
他关心的事情是,这件宝物是太子赐下的。
而他齐子元,昨日里才刚刚向太子殿下输诚!
“太子殿下何时所赐?”齐子元连忙问道。
“一年多前。”陈河鼻息粗重起来了。
一年多以前?
那时候不是刚投效太子吗?
不对,那时候还是君子政、王孙政……那时候他秦政有什么宝物可以赐下?还是赐给一个粗鄙的小人?
齐子元撇撇嘴,兴致已经消泯,但因着自己已经投效了嬴政,所以他还是做出期待的样子,看向陈河。
陈河深呼吸一会儿,缓了缓心情,而后从身后拿出一柄精美的铜剑。
“这剑……”这剑是见过的!
齐子元看着陈河手中短剑,观摩上面的花纹浮雕,忽然就有写明悟。
原来如此,我道这粗鄙的小人为何能够拥有一柄如此的宝剑呢,却原来是太子政所赐下的……
“齐兄请看。”陈河的语气陡然有了一些变化。
齐子元没有第一时间里注意到这种细微的变化,他顺着陈河的手掌向他手中的宝剑看过去。
真好啊,光看剑柄和剑鞘就知道是一柄好剑。
只是,这种宝剑为何要赐给这种小人呢?
齐子元很是不理解。
浓重的狰狞和兴奋出现在了陈河的脸上。
他一手持剑柄,一手把握剑鞘,眼眸里杀机肆溢。
他开始拔剑了。
齐子元看着陈河开始拔剑,虽然没觉得陈河会对自己动手,也没有什么防备,然而眼睛却还是习惯性地顺着拔剑的动作延伸向他的脸。
而后齐子元看到了陈河狰狞与兴奋的表情,一缕疑惑升上心头。
他为什么这么开心?
“去死吧!”陈河大声喊道。
第一百三十六张 和气
两人相距不过半步,拔剑,顺势横斩,斩击胸膛,以我手中宝剑长度,他速度再快也是躲不开的。
胸膛受剑击,无论逃跑还是反击都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陈河信心满满地拔剑。
齐子元心中后知后觉浮升出惊恐与不甘。
还有,最浓重的,疑惑!齐子元不明白这豚犬一般的陈河为何忽然要杀自己。
他不是一向老实吗?
谁也不会对一个安分守己的老实人有防备之心。
齐子元惊恐绝望地看着陈河拔剑。
陈河拔剑。
再拔。
齐子元脸上的惊恐和绝望慢慢变成疑惑、庆幸。
拔剑拔一瞬,可以说是躲不开。
但拔剑拔了两个呼吸,还没能拔出来……
齐子元立刻捏拳,一拳砸在陈河地鼻子上,随后一脚踢在他腹间,收回拳头时候顺势就把陈河手中的剑抢了过来。
疼!
陈河涕泗横流。
鼻子这等部位,即便是中了一剑,被整个的削掉了,其实也并没有什么生命危险。
但,被打的时候就是疼。
齐子元不知道其中原理,但他与人论理争鸣的经验丰富,所以他起手便是一拳打在陈河的鼻子上。
陈河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捂着肚子,痛苦地缩在地上。
“你为何要害我?受了谁人指使?”齐子元手拿着陈河的剑,将剑架在陈河脖子上。
陈河强人了疼痛,抹了一把眼泪鼻涕,勉强睁着眼睛,弓腰站起对齐子元苦笑:“齐兄这是何意?陈某不过与你开个玩笑……”
“玩笑?”齐子元有一瞬的犹豫。
陈河的杀意是他所可以感受得到的。
但……他的确只是喊,没有拔剑,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正是这一瞬的犹豫,陈河所伺服的,便是这个松懈。
他猛然起身,一口带着血丝的浓痰“呸”一声吐向齐子元。
齐子元哪里想得到这个,察觉到有东西朝脸上飞过来,他下意识闭上眼睛,同时不忘拔剑,想要给陈河一剑。
陈河一点都不怕齐子元手中的剑。
那剑方才在他手上时候,他就被坑了一把——那把剑,一年多未曾拔过了,此时已经锈蚀得拔不出来了!
吐完一口浓痰,陈河发狠,一脚踢在齐子元胯下。
自助结扎。
“啊啊啊啊啊……”齐子元猛然干嚎。
这一脚,不致命,但生理和心理双层的痛苦让一个胸怀远大理想并且拥有实现理想的切实可行的道路的士子无法忍受。
双手抱着伤处倒下。
陈河踢完这一脚,捡起落在地上的剑,呼吸渐渐浓重起来。
他看着倒在地上哀嚎的齐子元,摸了摸自己被打塌了的鼻子,擦擦血,目光回到齐子元身上。
“我杀了你!”齐子元虚弱地恨声说道。
“我要杀你。”陈河陈述道。
“我要杀了你这个小人!”齐子元双眼通红,咬牙切齿。
“我要杀你!”陈河高声陈述。
他的手在颤抖,他的喉咙干涩。
“你这卑鄙无耻的小人,竟敢伤我,待我伤愈,必定禀明太子,将你扒皮抽筋,食汝肉,寝汝皮!”齐子元声音虚弱,怨毒刻骨。
“我要杀你!”陈河声音更高了。
他咽下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呼吸更加粗重。
“你这……”齐子元的话语更加刻毒刺耳。
“我要杀你!”陈河声音低了下来,只有他自己可以听到。
他又重复了几遍,看着倒在面前的,与自己相处了一年多的熟人。
齐子元是看不起陈河的。
可大家都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儒生们开始时候其实对陈河也并不是多坏。
反而,他们还说要教授陈河认字。
但终于没有教成。
因为他们被安排到了女闾。
所有人都无心再读书。
读书是手段,是获取荣华富贵,醇酒美人的手段。
当面前有着充足的醇酒美人,看得到获取荣华富贵的可能性,谁还会去读书呢?
儒生们自己也不去看书了。
陈河也没有足够的克制。
他也流连于女闾之中。
他们因此更加熟识了,于是很多被隐藏起来的性格特质随着渐渐熟悉而暴露。
儒生们对陈河也越发差了。
但大家是有交情的。
大家有交情……
陈河咽了一口唾沫。
“我要杀你!”陈河说道:“我想往上爬!所以我必须杀你,要怪的话,你也别怪我,只去怪太子殿下吧……”
陈河给了自己一个理由,然后拿起桌上的陶壶,猛砸在齐子元头上。
“你别怪我,我只是想往上爬……”
“你别怪我,我只是……想往上爬……”
血渐渐凉了。
屋顶上风更大了,干干冷冷的,雪停了之后,就开始刮风了。
风冷如刀。
墨者安坐在屋顶上,拿着温好的酒慢慢啜饮。
怀里不抱些什么,他有些不习惯。
不过,做这种事情,还是不太好抱着孩子出来。
身下的屋子里隐约传出哀嚎声。
安打起了一些精神。
他在等。
等屋里的人出来。
如果,屋子里出来的是陈河与一名儒者,那么他就需要杀掉这两个人。
但若是只有陈河一人出来,那就悄悄地离开。
当然,如果陈河不幸没能出来……安也需要帮陈河完成他所未能完成的任务。
……
“你在做什么?”嬴政烤着火问道。
鞠子洲手中,是上下两个叠在一起的圆柱体石头,石头上有些凹槽,不知道是干嘛用的。
他慢慢推着柄,转动上面的圆柱体。
时不时,加一点煮熟的豆子进去……
“无聊,弄点东西吃吃。”鞠子洲说道。
“这是什么烹法?”嬴政指着鞠子洲手中的陌生器具问道:“这是做什么?”
“石磨,做豆腐的。”鞠子洲回答:“十二月底了,快……开春了,腌肉咸菜吃腻了,做点东西调调胃。”
“你?”嬴政看了看鞠子洲,又看了看他手中的小石磨:“你这种人,还会在意自己吃什么吗?”
“我也是人,为什么就不能吃的好一些?”鞠子洲面无表情地反问道。
“呵。”嬴政冷笑,捧着脸坐在床边,拿起一卷竹简,慢慢看起来:“我中午在这儿吃。”
“我是要看看你到底能做出个什么东西来。”嬴政补充道。
“好。”鞠子洲慢慢转动磨盘。
“对了,我刚刚来时带了酒来,你要不要喝点?”嬴政看着书随口问道:“你若是不喝的话,就帮我温一点。”
鞠子洲沉默了一下,点点头:“可以喝一点。”
嬴政挑眉,有些疑惑,但最终没有说什么。
第一百三十七章 护卫
卤水点豆腐,干咸带苦涩,比起幼腴的鹿羔肉和肥美的羊羔肉、肥美的雁鹅肉,口感只能说是一般,而味道也不怎么行。
嬴政吃了几口就不想再吃。
他抬头看着鞠子洲,
鞠子洲一口一口,吃得起劲,时不时喝一口酒,很有些闲适易趣。
“你喜欢吃这种味道的东西?”嬴政很纳闷,又从鞠子洲面前的餐盘里夹了一块豆腐,学他样子,蘸了调味的酱料来吃。
还是一样的难吃。
“我又不傻,怎么会喜欢这种味道的东西?”鞠子洲撇嘴:“你碗里的,是你自己要的,自己吃完。”
“这么难吃!”嬴政瘪瘪嘴:“做这东西有什么用?”
“它再难吃,还能有煮豆饭难吃吗?”鞠子洲反问。
嬴政皱了皱眉:“豆饭?”
“放在陶瓮里煮。”鞠子洲低垂眼睑,没有什么情绪波动:“你若是好奇,可以过去农会,叫他们给你煮上二两尝尝,感受一下什么叫做真正的难吃。”
嬴政看着鞠子洲说完话低头继续吃豆腐,皱了皱眉。
是实话。
这比腌肉咸鱼都难吃的东西……鞠子洲都并不觉得它非常难吃。
那么,连鞠子洲都觉得难吃的东西……
嬴政抿起唇,默默思考。
好片刻,他拿起刀叉,慢慢吃着难吃的豆腐。
鞠子洲吃完豆腐,又喝了一些酒。
他平日极少喝酒。
一则,这时候的酒水,对于他而言,并不算酒;二则,他怕自己求醉,不清醒。
很多时候,稍微喝一点酒,人便晕晕乎乎的,可是又思考清晰,不算醉的那种,那是最为消磨意志的。
那种状态,人往往会做出很多自己平时不会做、或者不敢做的事情来。
多数,做完便会后悔。
鞠子洲不敢冒那种险,也不想在这地方有半分的不理智。
太危险。
嬴政看着鞠子洲一杯又一杯地喝酒,眼中疑惑越发深重。
“你把我的酒喝完了!”嬴政说道。
鞠子洲顿了顿,一仰头,喝下最后的一杯:“喝完就喝完了,难道还要赔给你?”
“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这样喝酒?”嬴政问道:“生辰吗?还是故地习俗?”
“能有什么习俗?”鞠子洲撇撇嘴,伸了个懒腰:“我喝多了些,想睡一会儿,你离开时候,记得帮我合上门。”
“我才不帮你!”嬴政嫌弃看着鞠子洲:“要合自己合,我这就走!”
说着,嬴政起身就要走。
鞠子洲一把拉住他:“帮我把餐具洗了。”
嬴政拍开鞠子洲拉着自己的手:“撒手。”
鞠子洲笑了笑:“洗干净一些。”
说着,自顾自便去到床边躺下,盖好被子准备睡一会儿。
嬴政看着鞠子洲真的是要睡觉,叹了一口气,收拾了餐具,离开时候注意到鞠子洲摆在一边的石磨。
这玩意儿……
嬴政想了一下,将石磨拆开仔细看了看,又合在一起,再次拆开。
如此反复两次,他若有所思,合上门离开。
嬴政回到宫中时候,墨者安已经抱着小孩子,站在炭炉旁好一阵子。
小孩子仍旧咯咯笑着抱起小小一只的狸奴使劲折腾,一边折腾一边发笑。
“陈河做的如何?”嬴政问道。
“他做的并不是多好,但也不消臣来收尾。”安说道。
“也好,待他做完……你去将那些赏赐给了他吧。”嬴政打了个呵欠:“对了,找两人墨者带些石料来,朕要你们做一样小东西。”
“石料?”安躬身:“唯。”
“去吧。”嬴政摆了摆手,示意安离开。
安离开以后,嬴政坐在榻上,静静思索着鞠子洲的反常。
鞠子洲平日并非不饮酒,也并不讲求吃食,基本上没有主动为自己特意谋求什么食物。
但今日……
虽然说不出更多更具体的东西,但,真的觉得非常不对劲。
他们相处时间已经很久,鞠子洲与嬴政之间,对彼此的思维和行事习惯,也有一个大致的了解。
很多时候,反常,是可以真切感受得到的。
“今天是,冬,十二月二十六……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嬴政皱眉:“难道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吗?”
……
“雪还未消,你怎么偏今日来了?”鞠子洲问道。
询自窗户跳了进来,拍打掉了身上的雪,微微躬身一礼:“鞠先生。”
“今天真热闹。”鞠子洲随意感叹:“墨者离未走,你便来了,你还没走,太子又来了……”
询苦笑:“给先生添麻烦了。”
“阿政想是已经知道你来我这儿了。”鞠子洲说道:“我这里偏僻,行人并不多见,雪上足迹也不是那么容易消除。”
墨者离可能注意不到雪上残留的脚印,但嬴政可能察觉不到吗?
鞠子洲不抱希望。
“太子过于早慧了。”询摇了摇头:“又有鞠先生教授义理,我辈俗人,难以防备太子之智。”
“他不在,不必吹捧他。”鞠子洲平静问道:“到底生了什么事,你这样急着跑来。”
询立刻说道:“急也不算急,只是最近这些日子,相邦吕不韦的门客正在四处奔走、散播谣言,有弟子担忧他们是要借这事掩人耳目,来伺机刺杀先生,于是我便想要来随身保护先生。”
“什么谣言?”鞠子洲问道。
“周人使谍客,阴刺秦国政事、军事,意图联合赵韩、开春伐秦。”
“吕不韦的门客散播的谣言?”鞠子洲问道。
“正是。”
“是要为开春之后发动战事找个借口吧。”鞠子洲说道:“太子之前与我说,农会接到了调令,要抽调一千人做战兵,去打仗。”
“又要打仗?”询挑眉,随后眉毛耷拉下来,显出愁苦:“是了,我等不能得信,消息迟滞……”
“铜铁炉那边如今正在加班加点地制造武器,铁制农具少了很多。”鞠子洲说道。
“先生的意思……”询眼前一亮:“你可以派人去那里面待着,打仗,总要有武器损耗的嘛!”
“多谢先生。”询躬身:“只是,先生能否劝秦王不再出兵打仗呢?”
询脸上有些为难:“我等墨者……”
“我是没办法的。”鞠子洲不等他说完便说道:“这仗,是秦王必须要打的!他要挟大胜之势,提高威望,摆弄时局。”
第一百三十八章 浪漫
询长长叹息。
墨家义理,首重兼爱、非攻,询作为墨家钜子,更是将墨义当成信仰来信奉。
但,他没有能力实践他所信奉的义理。
寄希望于更加受到秦王信重的鞠子洲,原来竟也没办法。
鞠子洲不清楚询的想法,即便清楚,他也未必会在意。
“钜子可有时间么?”鞠子洲问道。
“鞠先生有什么事差遣吗?”询有些疑惑:“老朽虽然有些糊涂,义理不精,但总归有些勇力,先生若有些脏活,老朽可以代为处理。”
鞠子洲摇了摇头:“也不算什么脏活,只是想请钜子帮我暗中去往铜铁炉的工地里去查看一下具体的情况……”
“工地?那里发生了什么事了?”询事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
鞠子洲叹气,将不久之前离来到的情况说了一遍。
“先生的意思……是叫老夫去打探一下消息,却又并不加以干涉?”询很是疑惑:“既然先生如此关心这些工人的事情,为何却又要我不加干涉呢?”
“因为……时机未到。”鞠子洲模模糊糊地说着。
时机未到,说的是开始着手全面的改变秦国基础政策地时机没到。
铜铁炉这里的情况,以目下的这群奴隶主贵族的德行来看,是几乎不可能改变的事情。
这群人啊……既想要别人为自己卖命,又不想付出报酬,更不愿意承担什么改变现状可能会带来的“恶名”。
可是这世上,哪儿有这么好的好事?
做出了更大的贡献,要求更好的待遇,才是人之常情。
鞠子洲目送询离开,目光扫过被洗的干净的餐具和被拆卸了两次的石磨,摇了摇头。
睡觉睡觉。
暂时,不能改变太多的东西,否则就是跟秦国的整个政治体制对着干。
会死的!
……
秩站在大炉前,焰星跳跃,空气蒸腾扭曲,他感觉有些口渴。
于是舌头舔舐嘴唇,又尝到一丝甜腥。
该是嘴唇又干裂了。
秩举起袖子擦了擦嘴,一抹刺眼的红。
“别偷懒!”身后有人高声喝道。
随后,是重重的脚步声。
秩身子一颤,连忙舞动手中钢叉,翻动面前的炭。
他忽而有些想念数月之前午间休憩时候的盐熟水了。
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喝……
想着,忽而眼前一黑,向前栽倒。
“小心一点!”身后巡查的秦吏眼见秩要栽进火中,立刻伸手一捞,将秩拽了回来:“还活着吧?”
秩迷迷糊糊的,对耳边的话语听得明白,但是却没办法仔细思考话语是什么意思,嘴巴开合,说不出一句话来。
秦吏掰开秩的眼皮看了看,瞳孔没散,又探了探鼻息,虽然进出气都不多,但总算还有。
“来个人帮忙,这个还活着!”秦吏高声喊叫。
炉前的工作最是难熬,已经死去的四十多名工人,有一半多,都是在这个岗位上死掉的,余下的工人们,敢于到这个岗位上来的,少之又少,即便是加了工钱,报名的也并不多。
而且掌火是很需要一些技术含量的,所以,即便是铜铁炉工人极多,也没办法在短时间内训练出合格的工人来。
眼下工期催得紧,秦王要发动战争,按照秦国的习惯,武器的更新迭代尤为重要。
既然铜铁炉有冶炼比一般的铜质量更好的钢的技术,秦王异人就不打算让铜铁炉闲着。
从十月开始,把鞠子洲调离了铜铁炉,又研制出了炒钢法,整个铜铁炉便一直处于高强度运作的状态。
工人们每天两餐,餐餐有肉,顿顿吃饱!
这是一般的不更爵的家庭都很难做到的事情。
五千人如此吃用,花耗极多,但秦王已经不在乎这一点花耗。
铜铁炉开了八个多月,六个月的时间里是在向外倾销铁器。
铁器价格便宜,性能也很不错,加上厂子是秦王陛下一手创办,是以有需要没需要,大家都愿意到这里来买些铁器用。
于是积少成多,铜铁炉其实是很赚了一些钱的。
这些钱拿来劳军、奖励士兵肯定是不够的,不过让区区五千人吃饱吃好,那简直不要太简单。
不过,虽说钱够,可秦王毕竟不是什么跑个步都能赏出去一百斤黄金的败家子,该省的钱,他还是要省的。
羊毛出在羊身上,工人们既然能吃到肉了,那么工钱就不需要有太高了。
……
“我觉得你没救了。”男人看着陈琅,摇了摇头。
陈琅混身染血,嘴唇发白,脸色苍白得吓人:“你都没救我,怎么就知道我没救了?”
“我的直觉,一向是很准确的。”男人笑了笑:“所以你肯定是没救了!”
“真的吗?我不信!”陈琅笑了笑,笑着,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身体。
的确是没救了的。
笑容收敛了。
眼皮很沉。
“你看,我都说了你肯定是没救了的!”男人笑着,又叹了一口气:“陈兄你喜欢什么颜色的棺椁?我还有点钱,给你弄个四层的棺椁是不难的。”
四层棺椁……天子礼。
陈琅有些无语。
“你们老庄家学的,怎么都这副样子……”
他这虽然眼见着已经没救了,可毕竟还没死。
这鸟人……不哭两声也应该装作伤心一下吧!
“棺椁就不用了。”陈琅摇头:“各人财货利益,不可侵夺,你这贼坯,为我准备棺椁,也多半是到处游说乞讨,以损人之利来凑我的棺椁。”
“我啊……虽然不能践行我的义理,但起码,我不能背弃我的义理,更不能因我的事而损人之利……你还是,把我曝尸荒野之中,饲喂虫蛇鸟兽吧,待来日,虫蛇鸟兽吃肥了,倒反可以教农夫野人吃个饱,也算是我最后做一点利人之事吧。”陈琅微微喘息。
他的生命已经望得到尽头了。
“其实那义理再正确又有什么用呢?”男人蹲在陈琅面前,百无聊赖的样子:“你的义理再正确,还不是被那群商贾抛弃掉了,不能践行的义理,那不就是错的,是空想吗?”
陈琅看着面前的男人,已经看不太清楚他俊美得不像话的脸了。
“我的义理是对的。”陈琅鼓动了自己最后的力气:“商贾弃我而去,正是因为我的义理是对的,在长远看,我将他们团结起来,一齐对抗封君,是于他们有利,是故他们愿意追随于我,因为这是利他们的。”
“而他们抛弃我,也只是因为,封君实力太强,与封君为敌,在短期来看,是损坏他们的利的。”
“是以,他们抛弃了会叫他们的利受损的我。”
“这一前一后,正是因为他们信了我的义理,所以才有了这些行为。”
男人叹气:“那又如何呢?你就要死了,而你的义理,也将会随着你的身死而消泯于世间!”
陈琅眼眶里沁出血液来了。
他已经失去了全部的视觉。
很快,他也将失去自己全部的生命了。
“除了喂鸟,你还有什么心愿吗?”男人蹲在陈琅面前,大声喊叫着,生怕他听不见。
陈琅的大脑在进行最后的工作。
他说道:“去帮我……给墨者送些盐巴和钱,去秦国,问一问鞠子洲先生……我的义理可对……去我家中……”
声音渐渐低不可闻了。
男人拍了拍陈琅的脸颊:“喂,去你家?你家在哪儿啊?墨者又是哪儿的墨者啊?”
他有些苦恼地挠了挠头。
“麻烦啊麻烦……”
男人起身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希望
鞠子洲在田里慢慢走着,一边走,一边察看田里麦苗的长势。
咸阳左近这块地,是很适合小麦生长的了。
不过在此时,技术和产粮量的落后,人们不能,也无法将小麦进一步加工成为面粉以供吃用。
而不加以精加工的小麦,吃着口感极差、吃多一些就会涨腹,因此少有人吃。
而目前秦人的主粮,是粟。
小麦精加工的办法说来简单——鞠子洲家中的那个石磨,就可以办到!
而现在……嬴政应该已经开始着手仿制石磨了。
他这种人,不可能不研究的。
慢慢走着,鞠子洲时不时拔根野草,姿态与乡间老农差似。
走了没多久,农会的镜来到这边,看着鞠子洲在青青麦苗之间行走,有些好奇,又有些向往:“贵人,您这……麸麦是施了什么肥料……竟能在冬日里生长。”
冬日,万物萧索,草木凋零,按照劳动人民朴素的生活经验,大家知道,这不是一个适合植物生长的季节,因此也就没有谁人会在冬日里种下庄稼。
除非是……有足够粮食可以浪费的贵族。
他们有足够的资本可以任性,可以试错,所以这样的新兴技术,一般也是由他们发端,就像是此时的鞠子洲一样,他不在乎钱物粮食是否够吃,所以他可以把宝贵的粮食拿来在万物萧索的冬日里种植,完全不担心麦子冻杀在地。
镜以及一些农会的农夫见着鞠子洲的麦苗经历寒冬,活了下来,都是十分惊奇。
一面,他们想要这种可以让庄稼熬过寒冬的方法,一面,他们又很畏惧自己冒犯到鞠子洲。
得罪这种贵人,不会有好下场的!
“麦子在秋收之后的数日种植下去,不必施加太多肥料,略撒一些草灰便可。”鞠子洲随意回答道。
“草灰?是……敢问贵人,是什么草的草灰?”镜继续问道。
说不需要施加任何肥料,他肯定是不会相信的,这个时候,跟他说需要施加肥料,反而会让他相信。
“都可以。”鞠子洲想了想:“冬麦的种植,在齐国、楚国,已是常有之事。”
“楚国?”镜脸上浮现迷茫:“可是我年轻时候没见过啊……”
“你是楚人?”鞠子洲有些尴尬。
信口胡诌一句而已,结果这就遇到楚人了?
不过,这楚人是为何在秦国的?还是在咸阳。
“小人原是太后家奴,陪太后嫁入秦国来的,太后仁慈,多年前祈子之时,赐我了田一百亩,使我在咸阳安了家。”镜说着,还是很感激的样子:“祈太后寿!”
全然看不到怨愤于不满。
想来是日子渐渐过的好了,便在心里找了个寄托开始感恩起来了……
“华阳太后德行倒是一流。”鞠子洲赞叹一声,慢慢离开。
镜看着鞠子洲离开,并不敢阻拦,也不敢跟上。
……
陈河的伤已经差不多养好了。
在秦国,杀人是罪,但既然是有背景的,又找了正当的借口,那罪当然也就不罚了。
陈河于是得以安心的住在宽广的大宅之中养伤。
昔日在女闾之中相好的几名美人,也全部都被赎买了出来,养在宅邸里,每日陪她聊天解闷。
醇酒、美食、华服、美人。
在他一个一个地杀掉六名儒生之后,一切都有了。
但陈河此时已经不把这些当成非常重要的东西了。
他有了新的追求。
——秦法地严苛,他在秦国一年多,当然可以感受得到。
而这种严苛,却在某一刻为他而特别宽松开来。
尽管陈河知道,这种宽松是因为太子政,但他依旧迷醉于这种感觉。
单,给他一个人宽松!
这就是权力!
这是他他第一次感受到权力的美妙。
以往,他觉得那些费尽心机争权夺利的人愚不可及。
他觉得,自己一辈子都可以住在女闾之中,喜欢哪个美人,就去与哪个美人玩耍。
但现在,陈河不这么想了。
他觉得,以前的自己简直像是没活过一样。
丈夫,岂可无权?
陈河饮下赎买来的美妾递来的鸡汤,感慨于鸡汤鲜美,心思却又从美味与美人上抽离出去。
一天之间,他杀了六个人。
除了第一个的齐子元之外,其他人都没有什么机会反抗。
于是陈河顺利的完成了嬴政交代下来的任务,获得了奖励。
而这奖励……却叫他更加想要更多的奖励。
他现在,不想要美人华服了。
他想要权力!
陈河起身,几名美妾推开了侍女,帮助陈河穿上一身新衣。
陈河在铜镜前看了看自己的样子,很是满意。
于是他出门了。
出门,欲做猛虎!
……
“再把梁米加进去。”嬴政说道。
墨者安擦了擦头上的汗珠,倾倒出石磨磨盘里白花花的麦粉,清理了一下石磨,开始把大米添加到石磨里面。
如何他开始熟练地转动磨盘。
嬴政在不远处,指挥着几名宫人将从大豆里榨取出来的豆油承装起来。
“很有意思啊……”嬴政看着榨取出来的各种东西,慢慢笑起来:“越来越有意思了!师兄,藏的有点多啊!”
石磨,是很小的一个东西,但是它所能够带来的变化却很大。
鞠子洲先前用石磨磨豆子,榨取出来的东西稍稍加工便成了豆腐。
而嬴政这边磨豆子,榨取出来的却是带有浓烈豆腥味的油水和残渣。
嬴政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他当时,是亲眼见着鞠子洲用石磨制取豆腐的。
但到了他自己来实践,却就变成了这样……有意思!
嬴政榨取完一次大豆,看着榨取出来的东西,使人清洗了石磨,开始磨其他的一些粮食。
大部分是榨取出来粉状的东西。
嬴政越是使人磨,越是觉得有意思。
太有意思了!
自己做,和别人做都是磨出豆油来,鞠子洲却可以制出豆腐……
嬴政看着墨者安推磨盘,看着磨盘里磨出来的东西,笑了起来。
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呢?
不是加不加水的原因!
嬴政先前就试过加水和不加水。
单纯的加不加水,并不影响磨出来的是什么东西。
那么原因是什么?
师兄他应该也是知道豆子磨碎可以磨出油水的。
但他却用了别的我所不知道的办法,制出了豆腐……
但,是什么方法呢?
我亲见着他把压扁的豆添水放进磨盘里的啊!
除了制作豆腐,他还藏了多少东西?
嬴政闭上双眼:“陈河来了没有?”
第一百四十章 食物
陈河不知道太子殿下传唤自己是要做什么,但特意叮嘱空腹前来,想来是与此有关。
他并不敢确实的违背嬴政的意志,但他喝了一碗鸡汤。
美人素手调羹汤,这是死掉了的齐子元曾无数次勾勒过的图景,以前,这是陈河连想都不敢想的。
但现在,他只当这是个消遣。
丈夫的志向,归根结底不应该是窝在屋子里训教妇人!
陈河手持嬴政的令牌,进入王宫,昂首阔步。
太子政的青宫之中,墨者安正在推磨,宫人宦官收拾一些古怪的泛着豆腥味的东西。
陈河抽了抽鼻子,嗅着这味道,脑海中不自觉想起了以前在赵地的境遇。
赵地苦寒,大把的失去土地的健儿不敢沦落为乞丐,因此行游侠事情,渴盼有朝一日做出一番功业,获取富贵饱食。
但侠义的背后便是钱势,陈河这等落魄的游侠儿,是没有到处行侠仗义的资格的。
他饿急得时候,就去到郊外农田里偷盗过一些未成熟的粮食吃。
那种生嚼青菽的感觉……
是青菽的味道!
陈河心中一凛。
他不明白这华贵的王宫之中为何会有如此不堪的味道。
陈河恭敬地对着正在忙碌的嬴政行礼。
东宫之中的人此时都在忙,没有什么人通传,也没有人敢于打搅嬴政。
所以当嬴政注意到陈河的时候,陈河已经保持行礼的姿态数十息。
“你怎么才来?”嬴政皱了皱眉:“好了好了,行什么礼,速速过来,朕要你吃些东西。”
陈河这才松了一口气,稍微直起腰,走上前去。
嬴政手指的地方,是一个乱糟糟的桌子,上面放这些餐盘,盘中搁置着一些个乱七八糟从未见过的东西,貌相难看,没嗅到有太浓重的菽味,餐盘下面,标注着一些字,但当然,陈河不识字,所以他不清楚这些字代表的是什么东西。
“太子殿下,先吃哪一个?”陈河问道。
“一个一个来,先吃标“菽”字的那一盘,每盘吃一口则可,告知我是何味道口感。”嬴政随意说道。
“菽?”陈河看了一眼。
他在桌上,没能看到一样与记忆中圆滚滚黄澄澄的大豆有关的东西。
“你不识字?”嬴政看着陈河的反应,恍然大悟一样点了点头:“从最左边的那一盘开始吃,吃一口则可。”
“唯。”陈河如蒙大赦,走上前去,拿起那一片黄中带黑的物事,大口咬了一口。
味道没有想象中的差。
甚至,有一股子令人作呕的油腥气,而且菽味比较浓,只是没有菽那么难嚼。
这东西……
陈河嚼食之后,将口中的物事咽下。
也没有菽那么难咽。
“如何?”嬴政问。
“美味。”陈河说道。
嬴政皱了皱眉:“你不消奉承,据实回答便是了。”
陈河张了张嘴,咬牙说道:“太子既然如此说,臣便就实话实说……这东西比起臣来时妾侍所奉鸡汤,极难吃,砭口,腥气极重,令人作呕,但比之臣落魄时候生嚼青菽、干吞麸麦,好吃得不得了!”
嬴政点了点头:“之后讲实话便是了。”
想了想,他说道:“你拿桌上的酒水漱口,而后尝尝旁边的那几样。”
陈河躬身一礼,随后拿起酒樽大口喝了一口,从第二个餐盘里拿出一块白花花的物事来。
得了嬴政的话,他此时心神大定,甚至有心情去仔细观看这物事。
白花花的,比陈河自己所见的最美的美人的脸庞都要白,拿在手里,甚至能感受得到有些温热。
这东西……是什么?
陈河吃了一口,一股莫名的香味。
有些弹牙,吃着没有什么味道,嚼了几口,微微的感觉有些甜味,却又若有若无。
咽下去,丝滑得像是膏脂入喉,一线即下。
陈琅放下了这不只是什么的物事。
“味道如何?”嬴政问道。
“口感甚好,不过粗粗吃下去,没甚味道,仔细嚼食,才有些甜味,若有若无。”陈河回答。
“比起梁饭如何?”嬴政又问。
梁饭,就是白米饭。
陈河回忆了一下记忆中白米饭的味道,摇摇头:“臣不好评断。”
嬴政点了点头:“也就是各自都有风味……”
解下来又尝了好几种不清楚是什么的东西。
陈河越吃就越放松。
因为难吃的东西少,即便难吃,也比他想象中的那种难吃,好吃很多。
嬴政问了好些个问题,陈河一一据实回答。
嬴政点了点头:“你倒是老实的,所说,与朕之前亲尝的感觉是差不多的。”
陈河来之前,嬴政已经叫许多人吃过这些东西了。
梁米、麸麦、菽豆、黍米等各种粮食,嬴政都使墨者安磨了一些。
有些磨出来是油水何残渣,有些磨出来是粉末。
嬴政最开始时候是使人将这粉末放在水里煮,最后得到的大多是一锅浆糊,而后命令墨者、宫人侍女们将这些浆糊喝下去。
嬴政亲自尝了尝,大多味道并不好。
比豆腐难吃很多,而且也没有做出什么类似于豆腐的东西。
于是墨者安提议先加水,调和一下,然后再煮。
然后的然后,几经波折,最终距离豆腐的形态比较近的成品,便是陈河所尝的这些。
“你从这些东西里,挑出你觉得味道比较好的两样,包上,去咸阳城北寻我师兄鞠子洲,请他尝尝,就说,这些是你自己做的,他吃的时候,记得观察一下他的反应,明白了吗?”嬴政说道。
鞠子洲?
他不是死了吗?
陈河一阵惊恐。
“安,你去为陈河引路。”嬴政嘱咐道。
陈河咽了一口唾沫,心脏怦怦地跳,惊恐看着对自己露齿微笑的墨者安。
齿白如骨,牙尖似刀……
“挑两样拿上吧。”安热情笑了笑。
嬴政身边的人,只要不是有着明确的自己主张的其他家的士人,安都不会怎么针对。
陈河定了定神,挑选了两样自己觉得好吃的东西,拿上,包在一边宫人递过来的绸布里,向嬴政辞行。
嬴政看着陈河的选择,微微颔首。
是“稻”和“麦”,与他自己、安、以及其他宫人的评定一致。
这陈河,倒也算是个忠心可信的。
第一百四十一章 诚恳
“鞠先生。”秦王异人为鞠子洲斟了一杯酒,祝词道:“先生前次教授先王破除“国中之毒”的手段,今次,天将旱,寡人乃欲行兵戈事,先生觉得,这算是国中之毒又发作了吗?”
鞠子洲摇了摇头:“王上何必多虑呢?”
“国中之毒从秦国朝廷知道了它的本质的那一刻,它就已经被解除了,以工代赈,不过是找个合理的,让大部分人都认可的由头,将国中所积累的财富分发一些出去给庶人们,这方法其实并不高明,甚至没有我,秦国圣君贤臣,自然也可以想得到……”
鞠子洲叹气:“今年是王上即位元年,又是将旱之年,即便没有民怨,不存在国中之毒,难道王上就不行兵戈之事了吗?”
“先生不打算劝我休战?”异人把玩酒樽。
铜爵造型古朴,敦肃之中透出一些俏皮,甚是可爱。
鞠子洲摇了摇头:“秦人需要战争,战争能搏一个出头天;秦王子楚需要战争,战争能带来无上权。”
“于是秦国需要战争。”鞠子洲看着秦异人:“这是国家的需求,谁人能够阻拦呢?谁人规劝不是白费口舌呢?”
异人笑了:“先生总是能把话说到寡人心里。”
鞠子洲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是什么反应。
他笑了笑,举起酒,一饮而尽:“谢王上赐酒。”
“先生,目下所见,炒钢法所冶之铁,十分好用,乃为强军之利器,此次出兵、此后出兵,秦之战果,先生当都有功,因为是先生,予了我秦国如此利兵坚甲!”异人玩味笑着。
“子洲,愧不敢当!”鞠子洲拜伏。
“为何不敢当?”异人问道。
“王上可知,铜铁炉草创之时,我并无太好的冶铁法,所能冶炼的铁器,也只是比过去的铁器稍微好一些而已。”鞠子洲叹气:“我所真正拥有的,也并不是什么冶铁法,而是那种改进冶铁手段,使之每每冶炼都能比之从前,有所进步的义理。”
“而铜铁炉的起步资金、人力、物料,都是王上所给。”
“我拿着王上所给的东西、带着王上所给的人,花着王上所给的钱,用一次又一次的,冶炼的失败,冶炼劣铁来印证我的义理。”
“最终,我离开之后,铜铁炉才有优质的‘钢’材冶炼出来。”
“子洲厚颜,便认定了,这是印证了我的义理,遵照我门中义理而获取的良铁。”
“但子洲更知道……”鞠子洲看着秦王异人,眼神平静:“这一切,其实都是王上的功绩,子洲,不过一个不通冶炼的践理之人而已。”
秦王异人微微颔首,轻捋胡须:“先生果真谦逊……虽然者,但总归,钢材是因先生而出现,寡人不当取用先生功劳。”
“谢王上。”鞠子洲再拜。
异人笑了笑:“先生先前说,你是一个践理之人,不知道先生所践之理,可能教我秦国国富兵强?”
鞠子洲点头:“此事简单。”
“简单?”异人仔细看着鞠子洲的神情:“先生不妨说说看?”
“人得食肉,身体自然强壮;匠得炒钢,兵甲自然厉害;制得厚赐,士伍自然用命。”
“所以先生的意思是……富民以富兵?”异人问道:“先生可知秦制?”
“了解一些。”鞠子洲点了点头。
“先生知道秦制,还敢与寡人如此说,当真不怕寡人将你剐了?”异人笑着,为鞠子洲斟了一杯酒。
“先生请满饮。”异人祝词。
“谢王上。”鞠子洲再饮。
“王上如此大度的贤君,如何会杀掉一个对秦国有用,对秦国有功的士人呢?”鞠子洲笑了笑,把酒喝完。
“哈哈,吓不倒先生,当真无趣!”异人摇了摇头,笑容和气。
“王上有赤子心,叫人羡慕啊!”鞠子洲也笑起来。
硕大的玄鸟舒展羽翼,每一片羽翼之上,都沾满了血。
话到这里,异人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他只是给鞠子洲一些提醒,顺便给他一个教训而已。
——不麻利地将你手里强兵的手段拿出来为秦国创造利益、为秦王创造利益是不行的。
至于你信奉什么义理,想要用什么办法富兵强国,我不管,但你首先得对我有用。
他现在,暂时是不打算太过催逼鞠子洲的,所以只是谈话,只是催促鞠子洲拿出与炒钢法类似的强兵手段来,而并不逼他站队、确定立场。
“寡人哪里有什么赤子心!”异人摆了摆手:“还是先生这等才学过人、却并不慕权势富贵、一心践行义理之人更有赤子心!”
“王上谬赞。”鞠子洲不理会异人的冷嘲热讽:“不知道王上想要对哪一方动兵?”
“寡人原打算向西动兵。”异人愁苦叹气:“先生居秦,当该知晓,秦人贫苦,寡人堂堂秦王,愿善待百姓、子民,但却无法叫百姓、子民都吃的到肉,长得健硕一些……寡人之过也!”
鞠子洲看了一眼不远处奋笔疾书的史官,叹了一口气:“原打算,是有什么变故吗?”
“先生有所不知啊!”异人叹气,眉头拧起:“相邦前些日子,打听到了一些消息,这消息说……”
“说什么?”鞠子洲有些急:“王上可别吊我胃口!”
“说是:周人要与赵人、韩人勾连,侵我秦土,略我徒弟,杀我子民!”异人叹气:“我秦国,对周人素无侵犯,为何周人却要如此待我?”
“人有贪鄙之欲罢了,王上这等纯人,自然无法理解浊人的想法有多污浊。”鞠子洲劝慰道:“王上,既然周人有此大逆不道之行径,王上也应当对其略施小惩大诫,以示秦人之不可轻侮!”
“王上当该先搁置西讨之事,先行东伐,惩戒周、韩、赵。”
“可……”异人纠结:“周人富、韩人强、赵人众……寡人不欲秦人有所损。”
“大王切勿妇人之仁!”鞠子洲说道:“大王对敌姑息,便如因惧肠胃之患药而养病,最终,只会致使病情加重,全身之患病啊!”
“这……”异人依旧犹豫。
硕大的玄鸟挥舞翅膀,张开利爪,尖而长的喙一同张开,涎水四溢。
“王上还在犹豫!”鞠子洲说道:“王上此时犹豫一刻,他日秦人受周、韩、赵侵略之时,便受罪一天!”
“这……好罢,寡人便不向西征讨了,改为……东伐!”
异人满意看着鞠子洲。
这水平高的知识分子……就是好啊!
……
陈河跟墨者安在鞠子洲家的门前等了一天都没等到鞠子洲。
陈河提心吊胆,怀中抱着吃食,警惕看着安。
第一百四十二章 凶神
“你为何如此谨慎?”安蹲在门前,看着站在自己不远处的陈河:“怕我抢你的吃食吗?”
陈河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绸包,反问道:“墨者可知道鞠小兄他的近况?”
“鞠先生的近况?”安回忆一下,否定道:“我已经许久未曾见过鞠先生了,并不清楚他的近况,若说是有什么人真切地了解他的近况,还应该是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陈河有所悟。
所以其实真的没有死吗?
“他们是同门的师兄弟嘛。”安随口说道。
“是了,是了,他们是师兄弟……”陈河点了点头,总算想起一年前的一些事情。
于他而言,那些都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女闾的生活越是惬意,他对于从前经受的那些苦难,就越是抵触,就越是想要忘记。
于是连带着,他对于一年前,初遇鞠子洲、嬴政时候的记忆也被一并的忘却了。
今日,嗅到青菽腥味,他才开始想起那些。
那些没有醇酒美人、没有锦衣华服、没有特权、甚至时常没有饱饭吃的……可怕过去。
真是不敢置信,我以前是怎么熬过来的呢?
陈河一时失神。
……
“先生,可要看一看新制的铁甲?”异人慢慢放下手中铜爵,扬起手,略略弹动手指。
立刻,他身后宦官在他看不到的位置里躬身一礼,而后恭谨地面对着异人缓缓后退,没一会儿,便是两名卫士抬着一副人俑进来了。
人俑身上套着一身草甲,身形肥大。
“草甲?”鞠子洲故意发问。
异人摇头,笑而不语。
“莫非是双层甲?”鞠子洲继续猜:“内里是铁甲,外面绑缚草甲?”
异人抚掌而笑。
“先生不妨再大胆一些!”异人说道:“秦人的甲,大多经由墨者之手,先生与墨家旧钜子询卿相交莫逆,当该对于墨家制甲习惯,有所了解才是。”
鞠子洲深深看了异人一眼,耀透否认道:“我与钜子询的交情并不深,并且相交也非是因为技术、而是义理,墨者对于我的义理,颇有一些赞同,我对于古代墨者的义理,也甚是向往,于是便有了一些交流,进而,有了些交往,但……”
异人颔首:“如此,倒是寡人误会,当给先生赔个不是。”
“不妨事,大王实在多礼了。”鞠子洲指着那具穿着甲胄的人俑,问道:“莫非是三层的甲胄?外层以草,中间以铁,内里以革?”
“然也!”异人点了点头:“如今的一副甲胄,的确是以草、铁、革三者制作,不过先生还是少算了一层!”
“哦?”鞠子洲问道:“敢请大王教我,是少算了哪一层?”
“草甲与铁甲之间,其实还有一层熟牛皮!”异人得意说道。
“那就是四层甲了!”鞠子洲恍然大悟:“造价定然不菲啊……大王造了多少具这样的甲?”
“寡人要造五千具。”异人轻蔑笑着:“是要教那些敢于觊觎寡人田土、子民的逆贼知道知道我秦国的厉害!”
“五千具!”鞠子洲低下头,面无表情地感叹:“有此甲五千具,则此战必胜也!子洲便预先为大王贺!”
“哈哈,那么寡人也应当预先谢鞠先生之贺了!”异人微微躬身还礼。
“大王客气。”鞠子洲深深一揖。
“对了,听闻先生最近在摆弄庄稼,是要……劝农?”异人笑着问。
鞠子洲见他笑着问,便也就随意的笑笑回答:“是要劝农,我这一脉,向来是与旁人不同的,即便是劝农,也与一般人所谓的劝农苦耕广种有所不同。”
“哦?”异人来了兴致:“先生可说一说,到底是哪一处不同么?”
“空口白话……”鞠子洲摇了摇头,对异人说道:“大王当可去青宫寻太子问一问,亲眼见着,比我说十句百句都更有用!”
异人将信将疑,缓缓点头。
……
回家的路上,鞠子洲一直在与询讨论关于新式甲胄的事情。
“鞠先生勿怪……老朽也着实不知这新型甲胄的事情……”询摇头苦笑:“当该是秦王有意隐瞒消息。”
“也没有什么关系。”鞠子洲笑了笑:“不过是一些武器有了少少的一些进境而已,人仍旧是那些人,即便我们无法掌控,但事情也不会失控太多。”
询好奇看了鞠子洲一眼。
他总觉得,鞠子洲的这句话不光是指向秦王异人,甚至也根本不是对自己说的。
“先生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鞠子洲想了想:“如今已经是一月底,快要进入二月,权且等一等,先看看冬小麦的产量罢。”
顺便,也等一等嬴政那边。
……
宫人们将麦粉收拢一处,堆放在数只铜盘中。
墨者安经常抱着的那个胖小子此时每人看护,只放在桌上,他此时倒也乖了,瞪着一双漆黑如墨星的眼睛,好奇的打量着屋顶。
看了好一会儿,或是觉得没什么意思,于是他便哭闹起来了。
此时他还不如何会说话。
墨者安到底是没有奶孩子的经验的,虽然他的确是在很用心的照顾小孩子,但是说实话,很多父母亲应该要做的事情,他统统没做到——比如开始教小孩子讲话。
然而,即便是没有做到,他到底是给这小孩子最多关爱和温暖的人,此时离开了他的怀抱,桌上的胖小子开始闹了起来。
嬴政正在指挥宫人推磨,磨碎麦子,听到小孩子的哭声,也只是以为这小东西尿了。
然而摸摸尿布,还是干的。
胖小子的哭声还在继续。
嬴政伸手戳了戳胖小子滑腻白皙的脸蛋,问道:“你是饿了还是冷了?”
胖小子小手一挥,使劲拍打嬴政的手,两只胖乎乎的小脚丫死命地蹬着。
“不知好歹!”嬴政嫌恶看了这不识好人心的胖东西一眼,将他翻过身,让他趴在桌子上,如何使劲抽了他的屁股:“不准哭了!”
小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大声了。
嬴政放开手,胖东西开始往前爬,企图离开凶巴巴的家伙的魔掌。
他爬了几下,爬进了雪白的麦粉中。
嬴政皱起眉头。
胖东西爬进了麦粉堆中,或是对自己脚底下的雪白的粉末感兴趣了,于是他趴在那里,嘟嘟囔囔地说些不成字句地琐碎音节,两只小手抓着麦粉扬来扬去。
第一百四十三章 预知
胖小子整个人染成了奇异的棕白色,像雪,又稍微黯一些。
嬴政看着这小东西在那里玩麦粉,感觉有些可笑。
喜怒全因为这等小事而变化,可见心智脆弱。
小孩子玩闹着,一把麦粉撒入旁侧里的炭炉里,顿时,炭炉里火舌窜出。
嬴政目光立刻移了过去。
胖东西似乎也被这种现象吸引,他兴冲冲地,嘴角口水流出,两只小手在身下抓了小小一把,朝着炭炉撒过去。
火光顿起。
麦粉燃烧了。
燃得很快,所以火光一闪而逝。
嬴政挑眉。
胖小子咯咯笑起来,拍着小手,继续撒麦粉。
嬴政看他撒了两三次,心念转动,将他提了起来,站远一些,叫了一名宫人,拿着麦粉,朝炭炉中撒过去。
宫人依命行事,两手捧了一大堆麦粉,朝着炭炉里塞进去。
“轰”火焰更剧烈得窜腾起来。
火舌如猛虎舌头,狠狠朝着这宫人身上脸上舔了一口。
没有真切地舔到,但造成了伤害。
宫人呆呆地站在原地。
方才,火光升上来的时候,他下意识闭上了双眼,所以眼睛并没有受伤。
可此时脸上却完全没了知觉。
好一会儿,才感觉火辣辣的疼。
他不敢哭,更不敢捂脸,只是恭谨地面向嬴政,躬身一礼,等待吩咐。
“你……”嬴政看着这名宫人,有些想笑。
因为真的很滑稽。
火焰将他的眉毛、前面的一些头发和睫毛都烧焦了,整张脸被熏得黝黑,此时站在那里,张开双眼,颇有些喜感。
“你自去取朕令牌,到太医令处诊治吧,速度快些。”嬴政笑了笑:“另外,自去领黄金五斤。”
“谢太子赏赐。”这宫人立刻躬身礼谢。
“去吧。”嬴政摆了摆手,示意他离开。
这宫人离开以后,嬴政到底还是笑了起来。
笑了一会儿,耳边听到手里提着的胖小子在哭,于是嬴政嫌恶地将这胖小子交给了身旁的一名宫女。
目光,重新投向麦粉,以及麦粉旁边的,稻粉、菽渣、黍粉……
这些东西,也都是与麦粉一样可以烧的吗?
“无柴不开门?教他们吃饱?”嬴政自语。
然而眼神变得阴鸷。
“你知道这一切的吧?”
……
“我看他没有什么惊讶和疑惑,他是不是吃过啊?”陈河问道。
他们见到了鞠子洲,并且把陈河挑选出来的两样食物送给了鞠子洲。
鞠子洲看了一眼,随意尝了尝,舍此之外,没有什么别的动作和表现。
然而这种熟稔,这种旁若无人的表现,本身就意味着,鞠子洲对于陈河拿过来的东西并不陌生——他甚至没有等陈河解释这是什么东西,就拿起尝了尝。
陈河觉得,如果分别的这一年里,鞠子洲脑袋没有被什么东西踢过,那么他就肯定是吃过,至少是认得自己拿过来的这两样东西的。
墨者安点了点头:“我也觉得鞠先生是认得这两种食物的……不过这倒也在预料之中。”
“什么意思?”陈河问道。
“因为石磨和石磨的用法,本就应该是太子殿下从鞠先生处学来的。作为石磨的使用者,鞠先生必定也是试过磨粮食的啊……”安笑了起来:“他们是师兄弟嘛!要做的事情也应该差不离的。”
“若是他原就知道……那么太子殿下为何还要让我们去试探鞠小……鞠先生?”陈河有些别扭地问道。
安想了想,说道:“大概是因为想看一看鞠先生的反应吧,太子可能也并不确定鞠先生是不是真的完全了解他现在所做的这一切。”
“原来如此么?”陈河脑袋晕晕的,还是不太能了解这一切。
他不知道,嬴政的石磨是偷学的鞠子洲。
事实上,嬴政知道自己偷偷地背着鞠子洲造石磨,并且尝试自己制作豆腐的行为算得上是一种盗窃。
不过嬴政私心里并不觉得自己拿鞠子洲的东西算是盗。
“这些东西都是可以迅速燃烧的,要避火存放。”嬴政嘱咐道。
说着,他又忍不住想起鞠子洲。
豆腐,到底是如何制作的呢?
这里面有我所不知道的变化,但我所不知道的变化,就只有制作豆腐这一个吗?
嬴政是不相信的。
“师兄应当是知道我会自己造石磨,他也应当知道,以我的秉性,我会自己尝试去做豆腐。”嬴政在竹简上写写画画。
“然后,他更应知晓,我是做不出豆腐来的。”嬴政摊开双手,看着自己白皙细嫩的小手。
他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情。
鞠子洲设计了让秦王侵吞自己赈助灾民的功劳。
鞠子洲预估了华阳太后的反应。
鞠子洲清楚自己的疑惑。
……
嬴政觉得,自己的行为,师兄应当都是清楚的。
包括自己如今的疑惑,他也应当早有预料。
那么派遣陈河前去试探,就毫无意义了!
那么,现在,脱离师兄的预期的事情,恐怕就只有自己知道了这些东西都是极易燃烧的这一点吧?
因为这是个意外,所以即便是师兄惯常“做最坏打算”,他也应当是不知道我会知道的。
或者……
嬴政放下笔。
做,最坏的打算?
假设,他知道我会知道呢?
嬴政被自己这个大胆的想法吓了一跳。
然后,紧接着,他开始围绕着这个“最坏的打算”,展开预设。
假设他知道我会知道。
那么,他肯定对于这一切都有着相当深刻的了解,甚至是觉得……这些东西跟他以往所教授给我的“关系”和其他的义理一样,都是很“浅显易懂”的!
在这种情况下……在这种情况下……在这种情况下……
嬴政越是思考,越是头痛,也越是兴奋。
他眼睛亮了起来。
大脑虽然有些胀痛,但思维却逐渐清晰起来。
对于鞠子洲,似乎又有了一些新的认识。
“师兄啊,你这样做……很有一些阴险啊!”
让自己看到石磨和豆腐,或许是一个意外。
但放任自己对石磨和豆腐感兴趣,并且让自己知道大致的制作方式和流程,却绝对是鞠子洲故意引导的结果!
结合以往的经验来看……
师兄做事是环环相扣的。
那么,将我导向这一事件,用我来制作出麦粉、稻粉、黍粉……这些东西的目的呢?
是为了做什么?
嬴政预感到有些事情要发生了。
“殿下。”一名宫人前来通报了:“陛下来了。”
嬴政眉头一挑,眼神明亮。
果然!
第一百四十四章 孝子
“列队!”王翦在整肃队伍了。
春三月,晴日,秦王的动员令还未发出去,但咸阳左近已经有了几分肃杀意味。
兵士们或乘良马,或驾战车,每日在几条主要的街道上奔走。
一车又一车的兵器、甲胄运送过来,粮草也在筹集、抽调。
底层的秦吏们平日里怠惰、受贿的行为此时已经完全消失。
谁都不是傻瓜,城中的那副架势,有些经验的一看就知道是要打仗了。
打仗之前,杀点出头鸟教新兵们见见血,长长胆气更是常有的事情。
一般,这个叫做“祭旗”的光荣使命是由牢中死囚来担任的。
不过,为了凑个吉利的数字,大人物们是完全不介意在此时揪出一两个坏了秦法的出头鸟来凑人头的。
毕竟,出征之前,以血腥手段镇压内部,是常有之事。
农会的一千三百人战兵之中,此次要抽调一千人作为战士,直接随军参与作战,而他们,仍旧是由王翦管辖。
王翦平时的官职,是太子卫率,理论上掌管青宫之中嬴政的所有侍卫。
但以嬴政的性格,他当然不可能真的给王翦这个权力。
于是王翦的日常任务便变成了带着农会之中合法的一千三百人的部队出去狩猎。
对于王翦而言,这是相当无聊的一件差事。
可,既然太子如此安排,他也只好照办。
但现在好了。
王翦站在将台之上,俯瞰下面的一千三百人。
这一千三百人之中,有一千人,将由他统辖,参与对外作战!
一个“二五百主”的职位,在大型的国战,譬如长平之战那等赌国运的大战之中,都已经可以算是中层军官了。
王翦的爵位不高,本来以为是需要从五百主、甚至更低的佰长开始起步,慢慢积累军功达到上升的目的。
而此新王登位的第一战,更是无比重要的战斗,他这种军功贵族家里没太多掌兵经验的二代能在里面捞到的职务其实只会更低。
——因为这一战,是必须要赢的。
而且赢,只是最基本的条件。
要赢的干脆、赢得漂亮、赢出新王的新气象。
所以加塞、镀金之类的行径会被格外压制。
王翦深吸一口气,缓缓将士兵分成十三个佰,按照平时的表现,挑选出最优秀的六个佰,而后教剩余的七百人持拿木戈互斗,想要遴选出最优秀的四百人。
令旗落下,冲杀声响了起来。
呼号、惨叫、怒喝、脚步等种种声音于此盛开。
平日里积累起来的无处发泄的精力此时一发地宣泄出来。
王翦站在高处,看着士兵们乱七八糟地互斗,心脏怦怦跳动。
心脏有力跳动,将血液泵至全身各处,热流在心脏跳动时涌动,自足底,至发梢。
王翦看着那些战斗,平日里不怎么发动的大脑此时运转起来了。
他看着左翼。
战场左翼的一个佰里,一人率领一些人朝着敌对的一个佰包了过去。
那应该是五十人,在一个屯长的带领下去偷袭敌人。
但他们很快就要被人从中间截断了,这是诱敌之计!
中场里,最先打起来的两个佰,打得很假,看着是在打,其实是悄悄地把人手摊开,分做了里外的四层,互相是有配合的,该是早有预谋……
战场上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王翦一眼望过去便能看透七七八八。
他很快找到对应的手段的本体,并且想到破解的办法。
条分缕析,如掌上观纹。
王翦笑了起来。
心头野火烧起。
……
“四月春耕之后便要开战了!”嬴政说道。
鞠子洲点了点头:“你来找我就只是说这个么?”
嬴政沉默了一下,四下里打量一番,问道:“询呢?教他离远一些,我有事要与你谈。”
鞠子洲点了点头。
嬴政知道询在保护自己,并不是什么值得意外的事情,这本是两人的心照不宣。
就好像鞠子洲摆在家里的书,鞠子洲知道,嬴政一定会抄录、偷看,嬴政也知道鞠子洲一定知道自己去抄录偷看。
甚至嬴政知道,那些书拿出来,摆在那里,就是为了让自己去看的。
但两人都不说。
这是默契。
而现在,嬴政将这默契打破了。
他开始乱了!
“询先生,劳烦您离远一些,可以么?”
询没有回答。
但鞠子洲和嬴政两人都听得到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想说什么,就说吧。”鞠子洲看着嬴政,神情淡漠。
嬴政没有说话,而是先紧紧盯住鞠子洲的脸。
鞠子洲古井不波。
嬴政又看向鞠子洲的手。
鞠子洲的手指放在桌上,有节奏地敲着桌面。
“叩、叩、叩”
嬴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叩、叩、叩”
他笑了笑:“师兄对于提振“生产力”,是怎么看的呢?”
“这是必须要做的事情。”鞠子洲说道:“但不能是现在做,而是要等一段时间。”
“等秦国战败么?”嬴政问道。
“叩!”
鞠子洲尽量平复呼吸:“是的,要等战败。”
战胜,则秦国天下无敌、秦王无所不能,秦人心满意足。
届时,这个国家,有什么做出改变的需求和动力呢?
“也要等我登上王位?”嬴政又问。
鞠子洲将手从桌上抽离。
小动作害人。
他以一种奇异的眼神看着嬴政。
嬴政淡然笑着,努力的坐直了身子,手指在桌面上有节奏地敲着。
“叩、叩、叩”
鞠子洲点了点头,干脆地承认:“我在等。”
“那么,他到底还有多久会死?”嬴政问道。
鞠子洲是个行动力极强的人。
他不是一个爱好等待的人。
尽管他平日很安分、似乎甘愿一辈子就那样以一个平常的秦国农民的生活节奏活下去。
但嬴政很了解鞠子洲。
鞠子洲不是一个十分有耐心的人。
他这个人,只相信自己。
他要的东西,他会亲手去取得,会不惜一切代价去夺取。
唯独,他不会坐以待毙,等待别人施舍。
而能够教鞠子洲如此安分地坐在这里等候地原因,当然只有一个。
那就是他知道,他不需要等太久!
只有要做的事情很快可以开始着手进行的时候,鞠子洲才愿意给自己一点好日子过,才愿意坐在那里,像个没事人一样的……等!
而鞠子洲所需要等的时机,是秦国的一场战败,和嬴政成为新的秦王。
嬴政知道这一切,嬴政猜到这一切。
他原本也可以静静地跟随鞠子洲一起等候。
但他实在不耐烦了。
他不想让别人在一段关系里掌握主动权。
即便是等,他也要自己知道自己具体需要等多久。
即便,这个掌握主动权的人是鞠子洲。
第一百四十五章 夕阳挂
“叩、叩、叩”嬴政的手指在桌面敲击。
鞠子洲的思维在脑海中行驶。
有些意外。
不是因为从来每层设想过,而阒然惊破嘈杂的那种慌张无措。
而是,真的,非常非常意外。
鞠子洲曾设想过,嬴政可以看得到自己在等;也能猜到,自己清楚秦王异人何时会死。
前者,并非难事。
而是需要对自己有所了解。
而后者……
鞠子洲看着嬴政,平静说道:“很快。”
“很快是多久?”嬴政仰头看着鞠子洲,虽然是仰视,但总有些俯视意味:“历史的螺旋之中,一个很快,可以是一年二年,可以是十年二十年,可以是百年二百年,但对于我们而言的很快呢?”
“十天二十天?百天二百天?”嬴政认真看着鞠子洲,认真说道:“我需要确切的时间,然后以这个时间为依据,来安排我的行动!”
鞠子洲低了头,避开嬴政的视线。
鞠子洲很清楚自己并不是多么仔细的一个人。
对于一个小孩子布置诸多计划,本就使他有些负罪感,看着这上小学五六年级一样的小孩子,鞠子洲无论如何难以提得起太多的防备之心。
而提不起防备之心的结果就是现在。
这是原本的计划里所不会有的意外。
而嬴政的个人聪明才智,也远在鞠子洲的设想之上。
这是一个鞠子洲所没有能力具体把控和掌握的一个人。
“短则一年半载,长则不过五年。”鞠子洲给定了一个范围。
嬴政心满意足。
他收起小手,笑了起来。
这个讨人厌的小孩子笑起来还是有一些可爱的,稍微可以看得见一些属于小孩子的可爱特质。
鞠子洲叹了一口气,不着痕迹。
“师兄,先前可吃了陈河送来的食物了吗?”嬴政凑了上来问道。
“吃了。”鞠子洲谨慎点了点头。
“师兄觉得味道怎么样啊?”嬴政眨巴着大眼睛问道。
“味道很好了。”鞠子洲警惕回答。
“可是我觉得不好!”嬴政笑嘻嘻说着。
这一刻,他真的是有些像个正常的小孩子了。
鞠子洲冷眼。
“师兄做给我吃好么?”嬴政眨巴着眼睛,看起来蠢兮兮的,很像是个正常的小孩子。
鞠子洲不为所动。
“师~兄~”嬴政像个对着家长撒娇的小孩子:“做给我吃啊!”
鞠子洲拍掉嬴政揪着自己衣服的小手,说道:“你这么玩就没意思了,快回去读书做事吧。”
嬴政顿时收敛了脸上愚蠢的表情,变得跟鞠子洲一样,面无表情:“我今日无事,午间要在这里吃。”
“知道了。”鞠子洲点了点头。
“吃豆腐。”嬴政追加说道。
“有病!”鞠子洲说道。
此时的豆腐并不好吃,即便是有着情怀和习惯的鞠子洲自己都不愿意多吃,嬴政这种自幼便养尊处优、没吃过太难吃的东西的人,如何会喜欢呢?
无非是想要试探而已。
鞠子洲从水盆里取出已经泡好了的黄豆,慢慢制作豆腐,一边制作,一边说道:“你想吃,那我便做给你吃,但你要吃完。”
“也行。”嬴政笑嘻嘻地答应。
他看着鞠子洲制作豆腐。
鞠子洲在昆仑的村子里就曾不止一次地制作豆腐,所以这其中流程,他是相当熟悉的。
嬴政捧着小脸,坐在一边坐榻上,看着鞠子洲熟稔制作豆腐。
这个过程并没有什么难度,但流程繁琐。
磨豆、到豆浆点卤水,整套流程做下来,时间已经是午后。
鞠子洲有些肚子饿,便自己先吃了一些肉干、柿饼。
嬴政倒是没有觉得很饿。
他只是觉得制作豆腐很艰难。
鞠子洲能够如此做出这东西……他对于菽豆的特性很了解。
而且这样制作,看来也并不是一次两次了。
傍晚时候,嬴政心满意足地苦着小脸,吃了一盘豆腐离开。
他今天是很满足的。
倒不是说满足于吃到了难吃的豆腐,而是说,到今天为止,他才真正的,第一次就把握住了鞠子洲。
不是前次那种拖泥带水地占据一些优势之后被鞠子洲当猴耍,而是真真切切地,从鞠子洲那里,夺取到了主动权!
他逼得满口谎言的鞠子洲,说出了实话!
这是第一次!
嬴政觉得很开心。
当上太子都没有这么开心。
“这是一个好的开始!”嬴政长笑复长啸。
最近他是很难过的,
异人以各种手段针对,华阳太后那里,也因各种事情需要索取大量回报。
嬴政付出了很大代价,为王翦在军中谋求了一个“二五百主”的位置。
嬴政没有忘记,王翦跟随自己许久,又在自己很紧急的时候,出资资助过自己。
而他本人,作为卫率,又不能切实地拿取到自己应有的权力,整日只是为嬴政练兵,却得不到回报。
嬴政没有自私到以为别人就不自私。
他很清楚,王翦投效自己,并不是完全的自愿。
一面,是嬴政自己设计了王翦一下;另一面,则是形势逼迫。
忠心,大抵是不存在的。
那么这个时候,就要谈利益了。
而对于王翦那样满脑子都是兵法的家伙,最大的利益,莫过于让他去打仗,让他去学以致用。
只是……
“这一战…真的是必败的吗?”嬴政不太懂兵法。
他只觉得,秦人没那么容易失败。
但鞠子洲却那么有信心……
嬴政想到鞠子洲,又开始有些担忧了。
师兄并不是一个太仔细的人啊!
万一他搞错了,可怎么办呢?
嬴政又想到了鞠子洲的话。
“短则一年半载,长则不过五年。”
嬴政自语。
一年半载是肯定不可能的。
不过五年,多半说的是四年。
那么,也就是……两年,或者三年?
嬴政清楚鞠子洲的秉性,很快确定了鞠子洲实际给出的时间。
两三年之间,父王就要死了吗?
嬴政长舒一口气。
两三年,是真的吗?
嬴政觉得,鞠子洲没有骗自己。
他不清楚鞠子洲为何会如此近乎未卜先知一样的肯定。
他也并不问鞠子洲为何会知道这些。
因为这些问题,还没到可以问的时候。
问了,反而会损伤彼此信任和关系。
“再等一等罢。”嬴政仰起头,看着夕阳。
真快啊,父王,快到离别的时候了,朕伤感啊!
小孩子在夕阳下跑起来了。
边跑边跳,像个小孩子。
第一百四十六章 落月殷
五月初,秦王异人拜蒙骜为将,将军伐周。
四月时候,秦人们便已经在田地里种下了新粟。
而鞠子洲的二十亩地,去年种下的麦苗此时长势极好。
虽然干旱的势头开始显现出来了,整个春天也不见雨水,但麦苗最缺水的时候早早过去,鞠子洲又削了大量的竹筒,使人以刀斧雕琢出卯榫结构,连接起来,架在田里,一端持续灌水,其他地方便可通达。
——直达根部的灌溉方法毫无疑问是失败了。
进入五月之后,麦苗开始泛黄,显出成熟姿态,但距离完全成熟,可以收割,还需等上十几天。
鞠子洲于是在田里比较多了。
这时天气炎热,他便干脆地拿了竹席薄被,睡在地头。
……
“所以,你们府中主人已经许久未曾回来了?”年轻的男人问道。
“客人说的是,主人已经数月未曾回返家中了。”门僮陪着笑,对着俊朗非常的男人说道。
男人略微思考,朝着门僮道了声谢,转身登上停在门外的马车。
“回府吧,回去见见相邦。”男人发令道。
随后马车驱动,马蹄踏踏,朝着吕不韦的府邸行驶。
吕不韦如今贵为相邦,虽然蓄养门客众多,但真正值得他花时间去接见的门客,其实不多。
而这位新来的贵客,便是最近这几天,吕不韦的门客之中,待遇最好的——吕不韦给出的吃穿用度,比他自己日常所用还要华贵!
这是一种重视,也是一种拉拢。
这俊美的年轻人很轻易就见到了吕不韦。
吕不韦原本正在处理一些政事,但听说是这位客人想要见自己,便立即搁置了那些并不如何要紧的小事,更衣前来。
“徐先生。”吕不韦一拜而奉茶。
俊美男子回礼:“相邦,别来无恙。”
“徐先生不是要回家养老么?为何此次如此着急回到秦国?是陈先生与您说了些什么吗?”吕不韦笑着。
对于真正有能耐的知识分子,吕不韦是很敬重的。
俊美男子点了点头:“算是吧,我本来是想要在家乡终老的,但是陈琅……他与我相交数载,虽说道统有相悖之处,但我们始终是好友,他弥留之时的一点遗愿,我自然是当该为他奔走。”
“遗愿!?”吕不韦且惊且惑:“陈先生……”
陈琅身体一向健壮,无甚病况,自身武力也并不俗,二十六七的年纪,怎么说没就没了?
“陈琅旧居秦地,甫一回乡,说是想念鱼鲙,便多吃了一些,未料就那么中疾死去了。”俊美男子笑了笑:“大概寿数到了吧,司命二神怜其才学,召走了也说不定。”
“这样……”吕不韦点了点头,感觉很有一些不真实。
吕不韦是一直想要修一本书的。
对于他这等小门小户,血统渊源并不久远的人而言,光耀门楣,使自己从新晋暴发户式贵族变为有底蕴有渊源有前途的老贵族,最快速的办法,就是网罗人才,修一本质量上乘的书籍。
陈琅,便是吕不韦心目中修书的主力军。
他才学渊博、本身又怀有大志,想要弘扬义理,与吕不韦几乎一拍即合。
于是吕不韦以腹心待之。
陈琅作为吕不韦的门客,也多次帮助吕不韦出谋划策,收集修书的素材。
他离开,吕不韦就很是不舍。
甚至还赠予了不少财货。
但这些财货,陈琅只取了几块黄金,当作回家的川资。
吕不韦以为,陈琅回去,是想要效仿古之智者、学者,广收门徒,开宗立说,与天下争一鸣。
但这么快……他就死了?
真是……
有些难以相信。
“…那么…陈先生临终之时,嘱咐了一些什么呢?”吕不韦问道:“吕某或可帮助徐先生将之完成。”
“陈琅想要让我代为向鞠子洲问一个答案。”俊美男子笑了笑,牙齿森白:“但当然,我需要先考校一下这个鞠子洲……”
“鞠子洲啊…徐先生还是…”吕不韦皱了皱眉。
“相邦不必劝我。”俊美男子一拜:“我总不能叫一个无能之辈给我的好友答案吧?”
他没有向吕不韦说出陈琅的真实死因。
因为吕不韦已经不是那个初初与他们相交时候的小商贾了。
吕不韦如今是统治者中的一员。
陈琅做的那事,是不好与如今的相邦吕不韦讲述的。
而鞠子洲对于已经死去的陈琅,也不只是一个答案。
俊美男子也根本没有想要向鞠子洲讨什么答案。
“那么徐先生,是没有寻到鞠子洲么?”吕不韦问道。
“是的,他没在家,而且据说已经许久没有回过家了。”
吕不韦叹息:“此人古怪至极,与徐先生一般无二,学的是黄老。”
“黄老?”俊美男子挑眉:“有意思,一个学黄老的,教授了陈琅……”
“那么,我要到何处才能见到鞠子洲?”
吕不韦摇摇头:“此时我亦不知,非要说的话,也就只有太子政知晓了。”
“相邦可能引我去见太子政么?”俊美男子问道。
吕不韦喟叹:“可以,只是徐先生,在太子政面前,切勿流露出对于鞠子洲的敌意……他们是一门同宗的师兄弟。”
“秦太子政,学黄老?”俊美男子挑眉:“方今之世,还有什么黄老大家可以教一国之太子甘愿俯首为徒?”
“总会有一些的。”吕不韦深深看了一眼面前俊美的男子。
男子笑了笑:“或许吧,或是我在家中久居,眼光已跟不上世事变化了。”
“那么,吕某引徐先生去见一见太子政吧。”吕不韦再拜。
“多谢相邦。”
……
“……是故,君子当以德为重,以…”异人看着嬴政,慢慢教授着一些儒家义理。
此时,下面人忽然来报,惊扰了这一局父子之聚。
嬴政看向自己的贴身宦官,问道:“有什么事,大声讲出来,休要吞吞吐吐的。”
“唯。”宦官躬身:“禀王上、太子,相邦吕不韦求见。”
异人挑眉。
嬴政面无表情:“吕相邦亲自前来?”
“回太子,是的。”
嬴政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
异人端起了酒杯。
这是不想发表任何意见。
“请他进来吧。”嬴政说道。
第一百四十七章 暮青城
“臣吕不韦,拜见王上、太子。”吕不韦没有料到异人会在嬴政这里,有些吃惊,不过并没有多少担忧。
异人玩味看着吕不韦,继续喝那一杯酒。
嬴政注意到吕不韦身后跟着的一个人。
此人身量较之吕不韦略高,面容俊秀不凡,年龄也不过二三十岁的样子,行止之间,并没有一般贵族的矜持拘束,也没有寻常仆役的小心翼翼,很有些扎眼。
“楚人徐青城,拜见秦王、秦太子。”这人以士人礼拜异人与嬴政。
“相邦不必多礼。”嬴政见异人没有放下酒杯的念头,于是说道。
“至于这位士子……”嬴政仔细打量了一下,说道:“也请不必多礼,秦楚乃是友邦,不必拘泥礼数。”
异人这时放下了手中的酒杯,不满说道:“太子需记得,国无定序,则国不安;君无定序,则君不贵;臣无定序,则臣不谨;民无定序,则民不活,所谓定序,便是以礼排定,故而,以后不必再言说什么不必多礼之事,礼数,是必要的,法律,更是必要的!”
吕不韦拱手,躬身。
异人这话,并不是说给嬴政听的!
“儿臣谨记父王教诲。”嬴政低头,一副乖宝宝模样。
徐青城平静看着异人与嬴政,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眼神也古井不波。
异人这时候调转目光,看向徐青城了。
“士子是楚人?”异人发问。
“回禀秦王陛下,在下的确是楚人。”徐青城微微躬身一礼,不卑。
“士子楚人,至于秦国,是为名利而来,还是为践行义理而来?”异人问道。
异人是很相信吕不韦的眼光的。
这位相邦,虽说人品有些问题,但眼光极佳,曾经发掘了自己!
所以他带来的人,必然不会是什么无能之辈。
带着有真才实学的人来秦国,这没什么问题。
但带着有真才实学的人来见秦太子而非秦王?
异人慢悠悠看了吕不韦一眼:“相邦为何不坐?寡人方才叫你坐了吧?”
没有吧?
嬴政看了异人一眼,觉得这样立威很无聊。
“是,王上的确有教我坐下。”吕不韦哈哈一笑:“臣方才想到一些滑稽事,走了神,忘记坐下了,还请王上恕罪。”
“无碍无碍。”异人笑起来:“相邦快请坐!”
吕不韦举袖,擦了擦额角的汗珠。
此时是夏日,天气炎热,虽然屋子里因为硝石制出冰水以吸热的缘故,并不炎热,但吕不韦擦汗是很正常的事情。
“如此炎热的天气,相邦入宫,定有要事吧!”异人笑眯眯为吕不韦倒了一杯冰沁沁的酒水:“快请饮一杯冰酒。”
“谢王上赐。”吕不韦连忙道谢。
徐青城看着异人在自己面前拿吕不韦立威,感觉有些好笑。
“在下并不为名利而来,也非是要践行什么义理……理固在,不论践行与否,对的始终是对的,错的,践行一百年也不可能变成对的。”
他这样说着,异人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倒的确是个有能耐的。
“不为名利、不践义理,楚人不远千里,来到咸阳,是为避暑而来的么?”异人问道。
“在下受一好友临终所托,前来秦国,见鞠子洲,求一个答案。”徐青城声音平稳。
异人皱眉,看向吕不韦。
吕不韦苦笑着,捧着酒杯。
这群人……
异人有些心烦意乱。
诸子百家之中,果然还是儒人最好了。
其他的各家,都会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人物,给名利不受,让“践行义理”都不肯。
明明肚子里是有富国强兵的法子……
一个个,不为自己考虑,还不为自己一家一姓争点光……除了那一点莫名其妙的带不来利益的东西之外,这群人几乎不在意包括自己的生命在内的任何事情。
鞠子洲如此,眼前的这个不知底细的徐青城,同样如此。
真教人厌恶!
异人看向嬴政。
嬴政对于徐青城这样的说辞倒是很感兴趣。
“士子来向我师兄讨要答案?”嬴政昂首,仰着头俯视徐青城:“不知道是想要什么答案?”
徐青城看着嬴政,感觉很有一些意思。
骄傲的小孩子,很常见。
但是像嬴政这样,骄傲又沉稳的小孩子,真的是非常少见的。
而且……没感觉错的话,方才,秦王在针对太子?
秦国……有点意思。
秦政,也有点意思。
“为一个新死的好友,寻一个义理上的答案。”徐青城斟酌说道。
“义理上的答案?”嬴政看着徐青城:“你那朋友,曾受过我师兄指点?”
“他叫,陈琅。”徐青城笑了笑:“太子殿下可听过么?”
嬴政点了点头:“我记得他的,道家子弟,宗杨朱,讲人利之事。”
徐青城笑了笑:“如此,太子殿下能够说一说,您这一宗,对于杨朱之学的看法么?”
试探鞠子洲之前,先了解一下基本的情报也是好的。
“天地之间,物各有主;人世之中,利不强夺。”嬴政笑了笑:“士子你也是学杨朱的吗?”
徐青城脸色微变。
他不确定嬴政是真的理解他自己口中说出的这些话的含义。
但,只是说出这两句话,就已经证明了那个鞠子洲并非等闲之辈。
异人皱了皱眉。
杨朱之学是发源于秦国的道家学说,起手时候就是以抨击法律和周礼闻名的。
——秦法,对于人利,剥夺极多。
而杨朱,则正是以义理对于秦国法律、对于周礼进行反驳、反抗。
秦国的贵人们普遍讨厌杨朱那一套鬼东西。
但,他们自己有些人是很喜欢用的,主要用来对抗其他的贵族,以及秦王。
徐青城摇头:“我非宗子杨子,而是宗黄老。”
“黄老家学?”嬴政目光缓和:“很巧,我师兄和我,也是宗黄老的。”
“看起来,并不像。”徐青城笑了笑:“我之前在楚国,听过太子政的名字,也知道太子政以工代赈、行农会集土而使众人同耕之事,颇有些,先代商人之风。”
嬴政挑眉:“先代,商人之风?”
“商人,土地归为村落众人共有,无论贵人、贱人、咸皆力耕,悉以劳工,逮分润所得之时,依其位之高下、力之多寡、年之长幼分之……”徐青城看了一眼秦王异人。
“太子所行之政,颇有古人之风。”
嬴政眉头皱起:“你所说……当真么?”
第一百四十八章 夜苍山
现行的一切制度的核心,都是土地。
而君主的一切尊贵与权力的来源,都是他们对于土地的占有。
拥有土地,所以招徕农民耕种,所以拥有统御农民的权力,进而,获取到锦衣玉食、华服美人。
但现在,徐青城说,几百年前的商人,土地是共有的?
那么他们是如何维系统治的?是如何维系上下关系的?又是如何确保自身神圣性的?
嬴政心中只有怀疑。
没有相信?徐青城看着嬴政脸上的怀疑神色,有些满意。
这个小孩子,倒是有点脑子的。
“当然是真的。”徐青城笑起来:“太子殿下看起来并不相信在下所说?”
嬴政点了点头:“但反有一点脑子,都不可能相信。”
“太子殿下为何不信?是因为在下的夸赞,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徐青城有些好奇。
“你夸赞与不夸赞,我全不在意。”嬴政说道:“但,你说土地共有,只这一点,我就不信。”
“哦?”徐青城表情严肃起来:“为何说土地共有,太子便不相信了?”
异人皱了皱眉。
这种话题……
吕不韦跽坐着,看着徐青城,微微叹了一口气。
“自古以降,土地为君主所有。受命于天,得权于祖,普天之下,皆为圣君贤主之所有,何来所谓土地共有呢?”嬴政看着徐青城俊美脸庞,习惯性进行试探。
异人脸色稍霁。
徐青城晒然一笑,眼底平静,不见喜悲,不知心绪。
“太子殿下知如此,想必也是读过一些书的,那么太子殿下,您所诉说的,是自古以来的现状,这一点,您承认么?”
嬴政点了点头:“我有何不敢承认的呢?现实就是如此。”
“好,那么太子殿下,敢请问,圣君贤主,为何广有天下之土地呢?”徐青城笑着问。
嬴政愣了一下。
这种重复的问题……
“得于祖宗,继为家业。”
“那么圣君贤主的祖宗,又是如何广有天下之田土,以传续后世,代代继承的呢?”徐青城似笑非笑。
嬴政看着他,试探之心消泯。
无论如何,这是一个真的有才学的人。
意识到有问题存在,并且准确的将问题问出来,这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
“君主的祖上,当然是以绝对的暴力压服旁人,以无法拒绝的利益统合出一个拥有共同利益的联盟,以联盟的共有的暴力,继续去压服更多的人,并且将想要获取利益,且拥有能力的人纳入自己的联盟之中,使得联盟具有无可匹敌的绝对暴力,进而分润利益,达到久治。”
徐青城脸色微变。
这小孩子……
异人皱起眉头。
“那么敢请问太子殿下。”徐青城躬身一礼,以对待同辈的姿态询问道:“先前太子殿下所言的‘受命于天’,又是如何一回事呢?”
这一件事情,徐青城本身并没有什么疑惑。
他只是试探而已。
“天?”嬴政笑起来:“讲话声音最大的那个人就是‘天’!”
“古之圣君贤主,便是‘天’,如今的我父王,也是‘天’,你我对话之时,我的声音比你的大,那么我就是‘天’,我的意志,就是‘天意’!”
异人眉宇舒展,然而内心隐隐不安。
“如此说来的话。”徐青城笑了笑,已经不能再将嬴政当成是一个小孩子:“太子殿下,其实君主对于土地的占有……是抢夺来的,对么?”
嬴政表情淡然。
异人神色阴沉。
吕不韦眉宇凝结冰霜。
“对的。”嬴政无比平静,平静得令异人感觉有些可怕。
“政儿!”异人忍不住开口:“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秦王陛下别急。”徐青城躬身一礼:“这话,不会再在别处出现。”
异人拧眉:“寡人不相信。”
“但秦王陛下。”徐青城笑了笑:“这话是对的,是有助于您认识天下事态的,甚至可以帮助您……破灭六国。”
异人闭上双眼。
“继续。”异人自语。
徐青城躬身一礼,继续问道:“太子殿下可曾想过,这抢夺来的土地,是可以被以暴力强夺了去的!”
“当然是可以的。”嬴政颔首,并不否认这件事情,也没觉得这件事情有多不可思议或者荒谬:“但强夺的条件是不宜达成的。”
“以秦国为例。强夺土地,需要有比秦国所能够给予众人的利益更加广大的利益以团结起比秦国所能动员的人更加多的人,形成在一个意志之下的绝对暴力,然后破败秦之社稷,强夺秦之土地。”嬴政看着徐青城:“你觉得可能吗?”
“很难。”徐青城笑了笑:“至少我没办法。”
嬴政眼角余光扫了一眼异人和吕不韦。
嬴政问道:“没有足够的利益和暴力,制度是不可能存在于世的,我所以说土地公有是不可能的,便是源于此理。”
徐青城点了点头:“但是太子殿下,你原本有良田广厦,我抢了你的良田广厦,你还拼命为我作战,以赚取我赏你的,恶田敝屋,这是可能的吗?”
我抢了你的粮食,你还为我做事,终至于你卖身于我……
嬴政一下子想起了以前与鞠子洲曾推演过的东西。
“这是可能的!”嬴政笃定说道。
虽然他暂时还并不能够理解,但他知道,那一切都是可能存在的。
而且徐青城所说的……
“秦人为秦国战,便是你所言说的事情,这是已经成为现实,并且天下人都觉得很正常的事情。”
“那么太子殿下,还觉得土地共有是不可能存在的事情吗?”
嬴政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摇摇头:“我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
“这些事情,仔细想来不可思议,但太子殿下,它的确是存在的,的确是时刻发生的,不是么?”徐青城诘问。
嬴政缓缓点头。
事情匪夷所思。
但它存在。
它并不正确。
但它存在。
它有悖于常识。
但它存在。
所以你只能认。
“土地共有,是商人旧俗,而周破商,周俗于是取代商俗,成为了新的习俗,也成为了……目下的天下人的共识,而商之旧俗,则就是匪夷所思,不可能存在的事情了。”徐青城死死盯住嬴政。
嬴政略微犹豫,点了点头。
同一个时代里,可能有无数种生产关系,但最终留存下来的,一定是最适合当时的生产力的生产关系。
这便是所谓的……
“你的意思是……”嬴政闭上双眼:“朕的为政,不好?”
徐青城点了点头:“为一太子尚可,但为一王,则不可,欲王天下,更不行!”
第一百四十九章 曙天星
嬴政颔首:“朕也觉得,这的确是不能够王天下的政制,那么敢问徐兄,为何朕的政制不能王天下呢?若是朕想要王天下,又该要如何做?”
徐青城摇了摇头:“在下未曾治国天下,甚至未曾治过一县之地,于治国安民之事,着实不通,但在下历来好与人争辩,好以无礼辩人之有理,观太子之政,有所欲言,或可试论之。”
“请讲。”嬴政一拜。
“太子政之思,为政之要,或在于使人得利,并以暴力屈服之。”徐青城回拜:“那么太子觉得,商人天下土地共有,而众人劳之,以位之高下、年之长幼分其所得的政制,为何会被周人天下王有,田土王私,众人皆王之仆役的政制所败呢?”
“政听闻,商人之败,败在商王子受。”嬴政脑海中以自身所学,去尝试解释那些上古故事:“子受不听箕子、微子、比干等三仁之言,故致亡国。”
“此是孔丘言。”徐青城摇了摇头:“在下想要听一听,太子之言。”
“政觉得,商之败,败在政制与现状之不相符。”嬴政自己梳理了一遍思绪,发言道:“上古之时,田土所产甚少于今时,而商地虽王侯亦躬耕农事,累年所得,不过较庶人稍多,而贵族之所欲甚广,所得甚少,躬耕劳形,至于不满。”
“而周人之制,天下皆王所有,众人皆王仆役,贵族不事农事而所得者众,不以农事躬耕之劳苦,专以自由散漫。”
“商之贵族,慕周之贵族,于是商人之制始崩。箕子、微子、比干者,皆叛于商而投于周者,故周人谓之“仁””
徐青城挑眉,很是惊讶。
嬴政的说法不只是新奇,还很有一些完备的意思在里面,他虽然一时之间无法分析出这种说法的理论根基究竟是什么,但他知道,这种说法与他们自己研究了半生的说法是高度重合的。
只是如此短的时间里,便能够得到这样的答案……此子资质果然过人,但最重要的,他所学习的义理,只怕是比我更完备的!
“有此可能。”徐青城点了点头:“太子知道么,故旧,周人之地制,名曰‘采地’。”
“采地旧制?”嬴政有些疑惑。
他对于这方面的知识,是鞠子洲所教授的。
而鞠子洲对于田亩土地的了解,是基于师弟考察的。
也就是说,他们师兄弟两个,只懂得现在的制度,而对于过去的制度,知之甚少。
“天下王有,土地亦是王侯私产。”徐青城将这一切娓娓道来:“田土摆在那里,当然是不可能自己长出足够的粮食的,所以需要人去耕种,但王是不可能亲自去耕种的,于是就需要把田地借给庶人、奴隶使用。”
“庶人、奴隶使用了土地,种出了粮食,因为土地是王的,所以,王理所应当取其大半所得。”
“而王,又可将自己的土地,随意分封给侯、卿、士,曰之:锡田土。”
“这些王侯、贵族,皆是土地的主人,而真正耕种和使用土地的,反而一分田地也无。”
徐青城似笑非笑看着嬴政:“太子觉得,会如何?”
“当然是被推翻。”嬴政略微感觉惊讶和不安。
“于是周倒了。”徐青城笑出声来:“但周还在,其他的由周分封的国,也都还在。”
“但他们需要更多了。”嬴政想了想,说道:“因为世道在发展,奴隶人耕种的经验在累积、对于田土的使用能力,也会逐渐提高。”
“田里种出来的粮食更多了,贵族们虽然依旧拿走许多,但剩余的,约略可以使得奴隶人们吃个饱,于是他们就有了思考的时间,开始羡慕贵族、开始感到不公了。”
“如此代代相累,终至于,奴隶起身破国?”嬴政看着徐青城:“是,盗跖之事么?”
徐青城抿唇不语。
这家伙……
“因为奴隶人们想要的更多了,于是君主贵族们本能地也需要获取更多,也需要给奴隶人们更多了,然后是……”
“初税亩。”徐青城脸色并没有之前那么好看了:“于是田制开始发生改变了,君主们,将本属于‘自己’的田土,赐予奴隶人,拥有了自己土地的奴隶人,便成了……农人。”
“一国改制,则强。”嬴政恍然大悟:“随后国力强者,破国杀君,劫掠土地,以完成扩张,维持自己的统治!”
“进而,倒逼各国开始变法,将土地……分下去!”
嬴政念头通达了。
很多原本存在的疑问,自然消解。
世事脉络打开更多。
他开始可以看得到往古来今,看得到那些思维、那些挣扎、那些延续、那些发展。
国家的变革,说起来是很复杂的问题,但条分缕析,从根源处着手,以最先进的思维方式进行拆解……一切都如此简单!
虽然还是有很多不甚明晰之处,但嬴政相信,鞠子洲会给自己答案。
他将目光投向徐青城。
徐青城皱眉。
这真的是个小孩子?
他有些怀疑。
这小孩儿,未免也太聪慧了!
很多他自己都未曾想明白的事情,这小孩儿宛如早知道正确答案一样的随口吟诵。
这真的是小孩子应该有的水平么?
异人脸色铁青。
“太子之制……”徐青城犹豫了:“太子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很大!”嬴政朗声说道:“最主要的,是在国内结成了一个名为‘农会’的小团体,这个团体之中,秦国的权力很难渗透掌握,而‘农会’的存在,使得一个会中的农民具有极强的凝聚力,使他们自发的团结起来了,这是不便于‘秦国’的管理的,更是影响‘秦王’这位‘天’的统治的!”
“而且他们团结起来,就可以吃得饱了,就会开始安于现状,不想要打仗了!”
“慢慢,他们的财富累积起来,便会使得秦国‘弱民’的政制完全的失效。”
“而这个时候,他们感受到来自于秦国的,更多的是压制而非帮助的时候,反抗的念头将会被点燃!”嬴政说着这些,很是平静:“他们会自发的站起来造反,造‘秦王’的反!”
所以,‘秦王’异人出于本能,顺手打压了一下农会!
嬴政说着,心中升起无限鄙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