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了解
孙淹坐在秦王异人所安排的小院子里,未曾滤净残渣的浊酒喝了一杯又一杯。
他很不开心。
最近这几年以来,他就没有怎么开心过。
先是在韩国不小心得罪了张开地,然后被赋闲在家,就是去看个热闹的功夫,捡了个不甚驯顺,听不太懂人话的小奴隶。
这本是一桩意外之喜,就像是别人家里的猪圈羊圈遭了火,自己去看热闹,结果捡了一只小猪小羊,本以为是好事一件。
结果谁想却捡了个灾星回家。
孙淹使人将那不驯顺的小奴隶的双腿打了,使他老实下来,不再逃跑,之后便一直养在家里。
这小畜生虽然有些听不懂人话,但也算是个难得的机灵的玩意儿,保养书籍、擦地、剪花等雅事,一学就会,看了几局棋,竟就无师自通般的学会了下棋。
当时孙淹还是挺开心。
还以为这小奴隶涨了价了,到处带着去炫耀自己的小奴隶会下棋,着实的赢过一些人,得了不少钱。
而后的某一天里,这小奴隶趁他不备,竟偷了锁在他腿上的锁链的钥匙和一些钱,偷偷地跑了。
孙淹还一阵可惜。
那小奴隶再回来时候,竟就带了四五丈夫,持弩回来。
……
“唉。”孙淹一边喝酒,一边苦恼。
他是士人,是一切机会的享有者,理当是像苏秦张仪一样,封君拜相;至不济,也应该像前辈卫鞅,风光一时。
但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呢?
孙淹想不通。
“老师,太子殿下来访。”大弟子周曲带着喜悦来报。
“不……谁?”孙淹原本正心思郁结,听到太子两个字,本能般有些不敢相信。
“太子政!”周曲说道。
孙淹一下兴奋起来,他首先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酒杯。
陶樽……不雅!
而后他看了看石桌上的酒壶。
陶壶……不雅!
最后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
细麻衣……
孙淹深深呼吸,平复了一下心情,而后故作镇定,双手微微颤抖为自己斟酒,同时将摆放在酒壶旁边的陶樽放在自己对面的位置,微微颤抖着往那樽中倒了满满一杯酒。
然后孙淹微微颤声说道:“请太子殿下进。”
周曲同样激动,激动之下,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老师的失态。
听到孙淹的吩咐,周曲忙不迭就去请嬴政。
嬴政见到孙淹时候,有些奇怪。
这人一个人在院子里喝酒……倒两杯酒?
回头看了一眼低眉垂首,侍立一旁的周曲,嬴政撇了撇嘴。
这年月,师父与徒弟是不太可能同坐一桌一块喝酒的。
所以,这杯酒是在等自己?
嬴政走上前去:“孙先生,许久未见,别来无恙乎?”
孙淹头也不抬,看着自己手中的陶杯,看着浊酒里浮浮沉沉的酒渣,缓声说道:“别来无恙。劳太子殿下记挂,老夫身子还算硬朗。”
“先生无恙则再好不过……”嬴政指了指孙淹对面的陶樽,问道:“孙先生在等人?”
孙淹微微一笑:“老夫要等的人,这不是已经到了吗?”
嬴政挑眉。
这老头……
他想了想,在孙淹对面坐了下来:“孙先生是在等朕?”
“是也!”孙淹点了点头:“太子殿下来,是要向老夫质询那小……那鞠子洲之事吧?”
嬴政点了点头:“的确如此,政此来,便是要向孙先生请教有关于我师兄的事情。”
“他的事,老夫颇知。”孙淹傲然说道:“他的一切本事,都是老夫手把手教出来的!”
“果真如此?”嬴政有些动容。
“棋技、文字、书画、文理皆是他旁观老夫作为之时学会的,论说才能,他不及老夫万一!”孙淹说道。
什么鬼东西?
嬴政心底有了一些轻视。
这些玩意儿……有什么用吗?
“孙先生果真大才!”嬴政嘴上这么恭维:“那么孙先生,你认得我师兄,是在何时?”
“数年之前。”孙淹如此回答。
他全已忘却了捡到鞠子洲的具体时间。
——谁也不太会刻意去记忆自己拣了钱的日期,他只会记得,他捡了一笔小钱。
“那么……当时我师兄他……有什么奇异之处么?”
“他……”孙淹想了想,终于没有骂出声来:“他倒是聪慧过人……”
“性情呢?”嬴政问道。
“悖师忘恩,寡有人德,心思狡诈歹毒,残忍暴戾!”
嬴政挑眉。
……
细细地听过孙淹讲的故事,嬴政在孙淹不舍的相送之下,满脸笑容地走出孙淹的居所。
安抱着孩子,欲言又止,而后咬了咬牙,说道:“太子殿下,鞠先生他必定不是这等人……”
“他是这等人!”嬴政轻声说道。
“这一次,他没有骗我!”嬴政笃定说道。
安分不清嬴政嘴里的“他”到底是谁。
他微微叹息:“就这种人,若是能教出鞠先生这般的人物,安愿一生侍他左右。”
“巧了,朕也觉得,他教不出我师兄这般的人物……”嬴政笑着,眉宇间尽是得意:“所以他……到底是在哪里学来的这些义理呢?又是从哪里学来的……”
“奸诈暴戾、寡恩少德、心肠歹毒、心思缜密、爱做最坏打算,而后朝着最好去努力……”嬴政轻轻吟哦,仿佛颂唱古人诗句,小脸之上满是认真:“孙淹这种废物,我师兄若是真的动念想要杀他,他怎么可能逃一个月之久呢?”
安一愣:“太子殿下的意思是……”
“把孙淹杀了吧。”嬴政摆了摆手:“别带着孩子去,吓着了就不好了。”
“唯。”安回头看了一眼,又看向嬴政的背影。
越看,越觉得,与鞠子洲有某种意义上的相似。
……
“孙淹死了?”异人问道。
“死了。”下面蒙骜回答道。
“太子啊……”异人摇了摇头。
嬴政的动作还是慢,心肠还是软。
孙淹,是异人刻意留出来的。
他与鞠子洲有仇,又没有鞠子洲才能高,又毫无根基……
“鞠子洲呢?还在忙着为那群妇人寻营生?”
“下面回报说,已经不是了,他如今在农会之中务农。”
“务农?”异人皱了皱眉:“粮食这种东西……太少了不行,太多了,也不行。”
粮食太少,国内就有民怨,进而就有“国中之毒”,必须发动对外战争解决这些事情。
但是粮食太多……贱氓们吃饱了,日子过好了,谁还愿意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去拼命打仗呢?
“去给他提一个醒。”异人说道:“这是个聪明人,也是一个有才华的聪明人,在他不打算为寡人效力,让秦国更加强盛的时候,让他不要给寡人添乱。”
添乱,就要死。
第一百二十一章 拼图 (一)
离真相越来越近了!
嬴政身体微微颤抖。
按照鞠子洲所教授的“方法”,他现在,将要揭开鞠子洲刻意隐藏的“真面目”了。
嬴政一直知道,鞠子洲很聪明,做事情很有一些章法,跟他学习了他做事的方法之后,嬴政逐渐开始认识这个世界了。
于是他看到了鞠子洲身上的迷雾。
那是未曾学过这些理论与方法的人所看不到的迷雾。
那些人,虽然有比嬴政更加聪慧的大脑,有比嬴政更加丰富的经验,但他们,只是把鞠子洲当成一个普普通通的“聪明人”去对待。
于是即便是华阳太后这等手腕强绝、吕不韦这种心机深沉、先王赢柱这等智慧超绝,他们也只是知道,鞠子洲手里隐藏了很多的手段,刻意不去使用。
他们都会觉得,鞠子洲是在待价而沽。
他们都觉得,鞠子洲是和古代的张仪、卫鞅一样,想要用自己的才学,求一个名利。
他们都觉得,鞠子洲是在等待嬴政上位,然后才肯卖出他的聪明智慧。
某种意义上,他们是正确的。
因为嬴政知道,鞠子洲确实是这样打算的,而且他从来都不避讳这一点,从来都不隐瞒这一点。
但,唯有开始学习他的理论的嬴政知道,别人的猜测,结果是正确的,过程却没有任何一点是正确的。
鞠子洲此时不拿出他隐藏起来的那些手段,并不是因为他想要代价而沽。
鞠子洲另有目的,另有原因!
这原因,唯有鞠子洲与嬴政两人知晓。
这是他们师兄弟之间的默契。
但,嬴政察觉到了,或者说,他从很早就已经开始察觉到了。
鞠子洲这样聪明的人,鞠子洲这样有计划性的人,鞠子洲这样凶狠暴戾,轻视人世间的一切王权的人……
他为什么要接近嬴政呢?
一个区区的质子。
嬴政身体停止了颤抖。
现在,他了解了鞠子洲隐藏起来的大部分性格特征了。
只差……最后的两三块拼图。
……
东宫之中,询静静坐着,有些好奇看着自己面前的矮榻上的那些书简。
他不知道太子政请自己来做什么。
照理说,太子政如果有是么学术义理上的疑问,以他的习惯,会直接去找鞠子洲询问。
而最近这段时间,询知道,嬴政是着实的跟着鞠子洲结结实实的在底层打了十几天的滚。
他们的关系现在正好,秦政又叫我来是做什么呢?还堆了一堆书在这里……
询猜不到,索性不猜,心思慢慢从面前的事情上,转移到铜铁炉的事情上。
炒钢法……已经基本上弄出来了,现在只是技术总结还未到位,不能够保证出产的钢的质量,但其实,即便是铁,质量也已经超越了一般的青铜器了!
想来,再过一个多月,九月份,炒钢法就能真正成为一种新的技术而被掌握……
届时,我墨家……
“钜子,好久不见了。”耳边听到这样的声音,询立刻转头看过去。
“臣,拜见,太子殿下。”询立刻起身参拜。
拜完之后,猛然想起,嬴政似乎还是自己名义上的弟子……不应该拜啊!
但是已经拜了,嬴政还坦然受礼……
询躬身。
“叩”
“叩”
“叩”
“叩”
“叩”
指节敲在木制桌案上,发出响声,如丧钟哀鸣,吵得询有些心烦意乱:“钜子免礼吧,朕方才想事,入了神,竟受了钜子的礼,实在罪过。”
他这样说着,询心头大跳。
绝对是有事情!
绝对是在敲打我!
是什么事情?
我最近没有做什么啊!
询脑海中迅速的思索着,身子已经直了起来:“谢太子。”
这一声谢,两人之间的那点所谓“师徒情谊”,已经被消泯,接下来,是以“君臣”关系进行对话。
“钜子请入座。”嬴政说道。
“谢太子。”询重新坐了下来。
“听闻钜子最近也去了铜铁炉帮忙?”嬴政问道。
“是的,陛下有命,老朽不好推辞,不过“炒钢法”这种超绝的技术,老朽能够参与其中,也是与有荣焉!”询小心翼翼地回答。
太子政……照理,不过是十岁的孺子小儿,然而无论心机、手段,都不能以小儿视之。
“是这样,炒钢法,是我师兄提出来的法,当然并不与凡俗法子等类,有些难度,也是理所当然的。”嬴政微微颔首。
“鞠先生大才!”询感慨一声。
“我师兄本就是大才!”嬴政得意说道:“不过钜子,我先前听闻,墨家中间分裂了?”
这事?询心中一凛。
“确有此事!”询立刻回答:“是我墨家在秦日久,一些墨者怀念过去狼奔豕突的日子……不提也罢!”
“竟然有人怀念流离失所的日子么?”嬴政惊奇问道。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询摇着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嬴政笑了笑:“钜子节怒。”
“唉。”询长长一叹。
“钜子见过我师兄么?”嬴政岔开了话题问道。
“见过两次,鞠先生眉宇之间,颇有古墨者之风采,着实非常人也!”询立刻回答道。
“我记得听人说,此次墨者分裂,分做了……三派?”嬴政漫不经心问道。
“是三派,一派依旧以老朽为首,一派已经彻底放弃子墨子的义理,转为与黄老家学相近的了,只有走掉了的那一派……是想往子墨子当年风采的古墨者流派……”询说道。
“古墨者流派?”嬴政挑眉,语气有了明显的波动:“师兄曾与我讲,子墨子起于底层人民,义理设计的初衷,也是以底层人民为本体……”
询毫无反应。
嬴政嘴角写出讥讽。
“钜子好似并不喜欢朕议论墨家义理……”嬴政摇了摇头:“哈,是朕唐突,妄自评断墨家至理,该打,该打!”
他说着,将面前的书简,递给询两卷。
询接过书简,却不敢看。
他已经猜到里面会是什么了。
“这是我师兄家中藏书,依我所见,当该是我师兄所手书的,我们这一脉的义理,钜子不妨帮朕看一看,这义理是否正确?”
嬴政毫不避讳。
这些书,是他派人,到鞠子洲那个基本上不回去的“家”里面抄录来的。
嬴政很清楚,鞠子洲绝对是早就料想到自己会偷偷派人去抄书的。
但他的书,依旧那么好端端放在那里,生怕没有人去偷看一样。
因为这些书都不涉及他们这一脉的核心义理。
核心,都在鞠子洲脑袋里!
询稍微犹豫了一下,打开了嬴政递过来的书简。
《粟米培育》
果然!
询心中暗暗叹了一下。
但他依然没有表现出什么。
嬴政多番试探,询表现如常,根本没有一丝破绽流露。
天蒙蒙黑时候,安抱着孩子回来了,嬴政大概是也累了,于是便放了询回去。
走出东宫时候,询这才发觉,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
背上湿漉漉的,询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决定回到家一定要多喝两斤酒。
太凶险了,太子秦政不过十岁小儿,竟就已经有如此城府心机……
未来恐怕难以有人能够制得住他了!
询想到这里,不禁有些抱怨。
鞠先生啊,你看你都养出了一个什么样的怪物来?
第一百二十二章 拼图 (二)
“没有破绽啊!”嬴政慨叹。
比起这种积年的老狐狸,嬴政知道,自己的经验还是不足。
不过……没有破绽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绽啊!
询的表现没有任何的破绽,本身就是一个很大的破绽。
——嬴政给他的两卷书,虽然并不涉及什么核心的“义理”,只是平常的技术演进方式,但,询的表现也太平常了。
他甚至都没有多看两眼,只是一扫而过。
就仿佛……曾经看过这些东西一样。
嬴政笑起来了。
真有意思啊,暗地里,与师兄早有过接触么?
仔细想想,为什么墨家又分裂了一次呢?
按照自己所学过的义理来看,分裂,是因为有分歧,存在矛盾。
他们所想要的不一样了,而与之相对应的,所需要的也就不一样。
一些人把当下的利益作为利益,另外一些人,则把当下能够获取到的一些不当成利益,而是去寻求别的东西,这也就是说,他们把别的东西当成了利益。
很巧……这些人,离开了秦国,不知去向。
再进一步猜测的话……那就是,为什么墨家偏偏在那个时间里分裂了呢?
为什么原本没有什么大动作的墨家,内部有了如此大的分歧呢?
是因为某个人的到来吗?是因为,这个人带着全新的,异于这世间大部分思想的那种崭新的义理到来了吗?
嬴政不清楚,但他保留质疑。
“凡事须得研究,才能明白!”
……
蝴蝶在小口地吃着羊羔肉。
今日应该又是主人不回来的一天。
蝴蝶摸了摸自己随身携带的一锭金饼子,大眼睛弯成月牙,嘴里的羊羔肉更香了。
吃完饭,蝴蝶要歇一歇,然后去练一会儿舞。
中午,她要吃些水果,饭后,要练琴。
晚上吃些东西,但也不能多吃,多吃则胖,必然就不会受主人喜欢。
不过,现在主人不回家……这一点跟她所接受的教育里不太一样。
一开始,她心中是有些忐忑的。
因为她这等的女孩儿,就是要依托于主人,才能够有好日子过。
虽然主从位上,她的地位远远低于主人,但好歹,她是不需要参加劳作,不需要辛苦做活,更不需要争抢那一点点的赏钱的。
而这一切的根基,就是她姣好的形貌,与培养出来的温驯性情,以及一些才艺。
如果能够成为主人的妾,那就再好不过,若是不能成为妾……趁着如今还年轻,自己攒些钱也是好的。
蝴蝶想着,又摸了摸自己手边的金锭。
如今主人叫她管理家中的一切财政事项,虽说这些本来都应是主母要做的,但蝴蝶没有半点想要成为主母的幻想。
她的身份注定了她不可能成为主母。
世界就是如此,她没有半分的哀怨自怜。
至少,她过得很不错了,不是吗?
至少,她不必像那些更悲惨的人一样,不是吗?
她这样想着,眼见有人走了进来。
“拜见太子殿下。”蝴蝶一见来人,立刻放下手中的叉子勺子,擦了擦嘴角,拜伏下去。
“起来,我有话问你。”嬴政审视面前的美人,
“诺。”蝴蝶起身了,她不敢正视地位如此尊崇的贵人,偏开眼去,只看半身。
“我师兄将此家中的财政诸事都交予你了,是的吧?”嬴政问道。
“是的,主人的确将钱财账本以及家中大小之事交予了妾身。”
“妾身?”嬴政偏了偏头:“他升你做妾室了?”
“未有……”蝴蝶连忙解释:“是主人说,不允奴在家中自称为“奴”的,殿下若是不喜,奴改回来就是了。”
嬴政点了点头,若有所思:“不,你听他的就好了。”
“诺。”蝴蝶缓缓长舒一口气,提起的心落了下来。
“朕没记错的话,师兄他在家中的事项,未曾避人?”嬴政问道。
“太子殿下说的是……哪一方面?”蝴蝶不解问道。
“藏书,撰写一些东西。”嬴政说道。
“未曾回避。”蝴蝶立刻回答。
“他也未曾在此家中取用过钱财?”嬴政又问。
“未曾。”蝴蝶立刻回答。
“一次也没有?”
“一次也没有!”
“啧。”嬴政想到什么一样,摇了摇头。
蝴蝶惴惴,嬴政不问,她便不敢说话,更不敢太平缓地呼吸,生怕发出声音,惊扰了太子。
“你下去吧。”嬴政声音变得温和一些了。
“诺。”蝴蝶领命下去了。
嬴政走到鞠子洲的书房里,在他书架上,翻找着那几卷都已经看过了的书简。
嬴政派人抄录过鞠子洲的藏书,他自己也不止一次地来这边看过。
对于鞠子洲家里的状况,嬴政比鞠子洲更熟悉。
解下一根细细的,不仔细看都无法察觉的头发丝,打开暗格,自己上次放进去的半碗饭已经发霉变质。
嬴政皱着眉,将这散发臭味的半碗饭扔掉。
暗格没有动过。
鞠子洲根本就没有在这个家里面仔细看过。
这个属于他的家,他并不居住。
那个属于他的美人,他并不享用。
那些属于他的钱财,他并不取用。
这些是嬴政早已经知道了的。
如今再次验证,心中又有了一些别的猜想。
“如果当你成为既得利益者……你还会去抱怨这世界不公平么?”嬴政喃喃自语。
这曾是鞠子洲的自语。
当时他只是自语,声音极低,而且没有说过几次。
鞠子洲大概觉得嬴政没有听到,听到了,也不记得。
但嬴政的记忆力一向好。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
以前只是不能够理解。
现在,他开始理解了。
“既得利益者……我不就是既得利益者么?”嬴政喃喃自语,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别人。
鞠子洲接受了一切所谓“既得利益者”的馈赠,但他却并没有因此成为“既得利益者”。
这是为什么呢?
嬴政大概可以猜得到。
——他仇视既得利益者!
进一步的,嬴政觉得,鞠子洲连同自己,也在仇视!
他,既是在与自己为伍,为师兄弟,为同志;又在质疑,又在仇视自己!
唯有如此,才能够解释一切!
而按照这个思路去想。
那么,
一切就都可以说得通了!
鞠子洲是墨家分裂的罪魁祸首。
鞠子洲是仇视当下的这些贵族的,包括嬴政在内。
“他有他的目的……”嬴政说道。
鞠子洲的目的,想必就是消灭掉这些既得利益者。
但是他知道,一个人的力量,不足以消灭掉这些人。
他知道,一个人的力量,根本无法与既得利益者相抗衡。
所以他需要,借助既得利益者的力量,去消灭既得利益者。
嬴政回想起了鞠子洲与自己谈论墨家背叛他们的根基时候所流露出的杀气。
那是清清淡淡,不针对任何人的无上凶暴。
当时嬴政也受到了感染。
他说:如我是子墨子,我必当引众民,杀君侯,夺社稷,重立神器!
其实,嬴政此时觉得,如果自己当时聪明一些……不,如果自己当时经验充足一些,那么自己可能会想到:自己这样的态度,是不是鞠子洲所想要的。
从现在看过去的话,嬴政觉得,自己……只差最后一块了……
“师兄……”嬴政骄纵桀骜,不可一世:“我马上就要抓到你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拼图 (三)
鞠子洲正在翻地。
铁器按照他所画的图,被铸成锄头模样,削出木柄,安上铁锄,磨开刃口,一锄下去,比以往的石器节省力气不说,效果也更好。
当然,这铁锄头的价格,肯定也要比石耒要贵。
他这边翻着地,将一只蚯蚓斩断两截,发现之后,就又把蚯蚓捡起来,装进自己挂在后腰的小竹篓里。
晒日蒸蒸,人世如炉。
鞠子洲翻了一上午,觉得有些累,便到农会的办事处里,买了一杯冰水饮用。
午间,稍微吃了一点午饭,便在左近找了个阴凉处休息。
嬴政赶来时候,没找到鞠子洲。
他在农会这边逛了一圈,又使人去鞠子洲所耕种的田里看了看,土是新翻的,但人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嬴政有些烦闷地坐在农会之中,四面侍卫屏绕。
农会的一些管理者知道他是太子政之后,纷纷意动,想要过来拜一拜,感谢一番。
距离去年的涝灾相去不远,这种改变一生命运的大事情,众人都还不至忘却。
对于拯救了他们的太子政,他们心中是满满的感激。
以往见不到时候,只是在心底默默的记住,如今见到了,虽然无法为嬴政做些什么,但他们都想拜上一拜。
这时,一员丈夫走进农会办事处的大堂,原本正朝着衣服领口里扇着草扇,抖擞身上汗珠,猛然间看到嬴政平静地坐在那里,这丈夫有一瞬的迷茫回忆,随后惊叫起来:“是太子殿下!太子政殿下!”
他这样喊着,喜悦着冲上前来。
他见过嬴政,那时候是赈灾时候,他站的靠前,因而目睹过嬴政的相貌,如今虽然嬴政长高了一些,但相貌的基本框架在那里,配合上那一身锦衣,这丈夫立刻便辨认出了嬴政的身份。
随后是惊叫。
他一人冲上前来,惊叫声带动了更多人冲上前来。
侍卫原想动手阻拦,但他们刚走上前去,就见那冲过来的丈夫在距离嬴政不远处跪伏下来,以五体投地姿态,向嬴政行礼。
底层人,并不懂得礼仪,他们的最高礼仪,也就是五体投地了。
嬴政看着面前跪伏的人,皱了皱眉。
这个跪伏的人身后,是一个又一个跪伏的人。
嬴政眉头深皱。
一个念头忽然浮了出来:这样的人,敢于向谁斗争呢?他们也能承载我和师兄的永生么?
浮现出这个念头的时候,嬴政再次回忆起了鞠子洲,以及在鞠子洲身上隐约见到的那个剪影。
可是方法是错不了的!
的确是有人,可以以此永生……而且他就活在师兄那般的超世之才的身上!
而且师兄他的思想也确实被我所接纳吸收……我甚至可以以此来破除师兄为自己设置的屏障……
他们可以……难道我嬴政会比他们差?
想到此节时候,嬴政忽然一惊,站起身来,说道:“站起身来!”
他声音不高,然而农会众人就是听他的话,他这一声令下,离他近的丈夫听到了,而后这丈夫便自发的起身来,向身后跪着的人们宣告说:“太子政有令:站起身来!”
于是过了约略三五十息,众人便都站了起来。
嬴政微微抬头,看着那一个个弓腰的人。
那一双双饱含真挚、喜悦与感激的眼。
这一双双眼睛,情感丰沛,好似都不是家犬,而是活人。
嬴政与他们大多数人,只见过几次。
然而嬴政却又真真切切地改变了他们的命运,乃至于拯救了他们,改变了他们的生活。
这种把自己从泥潭里拯救出来的人,没有几个人会不感激。
“太子殿下……”
“太子……”
“殿下长高了……”
“又俊俏了,不知道日后是会便宜哪家的……”
他们口齿笨拙,虽然带着敬意,却难免说话难听。
他们是在为嬴政考虑,但没有知识,思虑不周……
他们……
嬴政深深呼吸。
这是他的根基。
是他把握这世间一切生产力的开端!
“都去忙吧,看我做甚么?看我能教你吃饱饭吗?”嬴政说道:“还不速去喂牛?田里浇过水了没有?今年要交的草料税、柴草税凑齐了没有?家中小儿吃饱了饭了没有?”
一连串的问题迅速地将众人轰走。
农会的几名管理者怯怯不敢上前来。
嬴政走了过去,问道:“找着我师兄了没?”
“回禀殿下……”凝说道:“您遣来的那位贵人啊,他这些日子都是上午做完活要吃一餐午食,日后觅地午睡的……至于是在哪里午睡……这我们就不知道了……”
嬴政点了点头:“那好吧,你去吧。”
“唯。”凝和几名农会的管理者也离开了。
大堂里迅速恢复了先前的宁静。
除了,几名缩在角落里偷摸伸头出来看的小孩子。
侍卫们发觉了那几名小孩子,互相对视一眼,目光转向别处。
嬴政于是继续等。
没过一会儿,他也发现了那几名小孩子,于是说道:“去喊那几个孺童过来与我说话。”
“唯。”侍卫领命前去,几个小孩子于是便被抓包。
“太…太子殿下…”小孩子惴惴不安,但却没有多少真的恐惧,一边结结巴巴地说话,一边大眼睛不住地盯着嬴政看。
他们不过七八岁的年齿,看来比嬴政小不了多少,然而站在嬴政面前,却矮小了不止一层。
“为何要偷看我?”嬴政问道。
“因为爹爹和娘亲说,是太子殿下救了我们一家,给了我们饱饭吃。”小孩子见嬴政没有生气,于是说话也就大胆起来了。
嬴政笑了笑:“怎么?现在能够吃饱了吗?”
“嗯嗯!”几个小孩子尽皆点头:“一天能吃两顿呢!吃的可饱了!”
小孩子不参与具体劳作,因而中午没有加餐。
“一日两餐?”嬴政问道:“吃干还是吃稀?有油水吗?有菜吗?”
“早食是干饭,晚上是稀饭,有肉吃呢!”一个小孩子嘴快答到。
其他小孩子纷纷否定道:“不对,那不是肉,是鱼干,咸鱼干!”
“咸鱼干……”嬴政皱了皱眉。
他想起来了,之前跟随鞠子洲一块为妇人们找工作的时候……他好像就吃过咸鱼干。
咸的要命的那种。
“是呢,咸鱼干!”一个小孩子渊博说道:“太子殿下不知道吧!就是今年年初入冬时候大捞大捕,那时候的鱼,大王下令腌咸鱼干呢!”
“你胡说!”有小孩子过来拆台了:“分明是太子殿下下令捕鱼腌的咸鱼干!”
“我怎么可能胡说呢,肯定是你记错了,就是秦王下令……”
于是两个小孩子吵起嘴来。
嬴政点了点头。
想起来了,他的确是下令捕鱼捕捞过咸鱼干……但那不是已经过去半年多了吗?
那时候腌的鱼,放到现在还能吃?
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两个小孩子还在吵架。
吵到某一句,开始互相以母亲为圆心,以直系亲属为半径互相问候。
嬴政有些愕然。
他愕然看着两个小孩子抱在一起开始扭打。
——这种打架,是连秦法都不会管的。
因为根本就够不上“私斗”的门槛。
嬴政看着两人互相抱摔,扭打,感觉有些荒谬,有有些好笑。
这些孩子,与自己年龄相差仿佛吧,但是为何会如此的不智呢?
他没法理解。
不过他也没有阻止两个小孩子打架的想法。
和其他几个小孩子一样,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两个小孩子打着。
好一会儿,旁观的一个小孩子生起气来:“姜你太笨了,上次你就是这样被介按着打的,我都告诉过你了,你用膝盖顶他的肚子,或者捶他的鼻子,他一痛,自己就放手了!”
这小孩子话音刚落,被教授的姜还没有动作,就见在上面的那个叫做介的小孩子先是一拳砸在姜的鼻子上,而后就是一膝撞撞在姜的肚子上。
霎时间,姜被打的抱着鼻子和肚子,弓腰像个虾米。
介摆平了姜,恶狠狠地站起身来:“我还以为是谁教给姜这些坏招数呢,原来是毋你啊!休要跑,过来吃我一拳!”
嬴政忍不住笑起来。
这群小孩子,似乎有点傻气啊……
他这样想着,眼角余光瞥见了不远处站着看戏的一个人。
“师兄?”嬴政挑眉:“你在这里看多久了?”
“没多久。”鞠子洲笑了笑:“从他们俩开始打架我就过来了。”
“来得正好,我正找你呢!”嬴政深深看了鞠子洲一眼:“进屋来吧,我有事情要问你!”
嬴政说着,左手不经意间触了触右臂。
“怎么了,有什么疑问吗?”鞠子洲问道。
说着,他摸了两枚铜钱出来,去端了两碗冰水,跟着嬴政一块向里走。
两名侍卫把守门口,嬴政吩咐道:“无我的口令,不许放一人靠近。”
“唯。”两名侍卫领命,站得远远的。
王骠骑可是都叮嘱过很多次了,一旦太子殿下要与鞠先生谈话,有多远就站多远。
“坐下吧。”嬴政说道。
鞠子洲并不跟他客气,径直坐下,问道:“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
嬴政深吸一口气,端起鞠子洲摆在自己面前的冰水,一饮而尽,彻骨寒凉:“你想过杀死我吧?”
第一百二十四章 拼图 (四)
“你想过杀死我吧?”嬴政如是问道。
鞠子洲平静看着嬴政。
他久久地不语,让嬴政心中有些忐忑。
这是一个简单的试探,也是确定拼图的最后一块的过程。
鞠子洲静静地看着嬴政,问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
“你想知道原因?”嬴政问道。
鞠子洲点点头:“是的,我想知道原因。”
“师兄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嬴政问道。
鞠子洲想了想,摇摇头:“我不清楚。”
“呵。”嬴政冷笑:“你不清楚,我清楚!”
“你是一个极度自负的人!”嬴政死死盯住鞠子洲的眼睛。
鞠子洲古井不波。
“这天底下,没有人比你所拥有的义理更加正确,所以你自负!”嬴政盯住鞠子洲:“你还很擅长布局、擅长做计划,是不是?”
鞠子洲只是看着嬴政,并不说话。
“你这等人,如果真的有意想要杀死一个人,那么这个人,根本就不会有机会挣扎!”嬴政看着鞠子洲,脸上尽是不满:“可是孙淹却在你的手上,逃掉了!”
“他由韩地,逃入秦国,然后再没有被袭扰过。”嬴政说道。
“而后不到一年,你就出现在了赵国,出现在了邯郸,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这能够说明什么呢?”鞠子洲问道。
“呵!”嬴政笑起来:“终于肯开口了?”
“你追杀孙淹是布局,接近我也是布局!”嬴政说道:“你从来都是一个谋定而后动,计划完备才肯施行的人!”
“而你的计划的完备程度,足以让你应对任何变数达到你想要的目的!”嬴政死死盯住鞠子洲的眼睛:“你只要确定了要报复孙淹,凭那老匹夫的能耐,根本不可能从你的手里逃掉!”
“但他就是逃掉了!”
“你接近我,已经是冒了极大的险的,我知道你不把自己的性命当成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但你也绝对不会让自己毫无价值的死去!”嬴政盯着鞠子洲:“你意志坚定,做事有章法有条理,义理给予你了最接近正确的行事和思维方法。”
嬴政说道:“所以你一定会为了你心中的“大义”舍生忘死,却会在不关“大义”的时候,畏死如虎!”
“但你还是来接近我了。”
“但你还是忍不住将一你原本应该藏匿的特质显露。”
“但你还是不肯动我送给你的一切。”
“因为你怕!”
嬴政看着鞠子洲,无比轻蔑:“你怕你自己成为“既得利益者”!”
“你这种连自己的性命都不挂心的人,怎么可能会简简单单的去做事呢?怎么会简简单单的去复仇呢?”
“但你还是去了!”
“我此前问过你:你接近我是有计划的吧?计划是什么呢?”
“你避而不答。”
“在此之前,你几乎没有过这种避而不答的行径!”
嬴政骄纵,桀骜,狂妄。
他的声音越发激动,思维逻辑越发跳脱,讲话的条理也越差了。
“你是在,试探我吧?”鞠子洲问道。
嬴政心头一跳。
鞠子洲笑着:“让我猜一猜,你是不是觉得,我接近你,是计划的一环?”
嬴政盯着鞠子洲,眼神惊疑不定。
“你还觉得,我追杀孙淹,却叫他跑掉,是因为我想利用他。”
“你觉得,我是想要利用他,将我自己出身奴隶的事情宣告出来?”
“还是说,你觉得,我接近你,并且追杀并放跑孙淹逼他入秦都是某个计划的一环?”
“我的目的是接近秦国的上层人物,并且告诉他们,我是奴隶出身?”
嬴政屏息。
“你还觉得,我不动你给出的那些钱财、美人、良宅,却与氓隶庶人为伍,却居于陋屋,吃粗粝的饭食,是因为我怕自己成为既得利益者?”
“你是不是还觉得,我与墨家分裂也有关系?”鞠子洲问道。
嬴政心中倏然一惊。
他当然觉得有,但他不敢说;可是鞠子洲这一说,他又立刻慌乱起来:“师兄……”
“慢慢来!”鞠子洲摆了摆手:“首先呢,你的想法太主观了。”
“我杀死你,有什么好处呢?”鞠子洲看着嬴政:阿政,人做事情是看需求的,看完需求,然后计算成本。”
“譬如“我要杀死你”这件事情。”鞠子洲笑了笑:“我在什么情况下才会杀你呢?”
“这……”嬴政有些懵:“你当然是……”
“我当然是在有着某种利益诉求的时候会杀死你!”鞠子洲平静说道:“我只有在确定了,我杀死你对于我,对于我所想要的一切都有好处,而这好处确确实实地高过了杀死你所会给我带来的坏处的时候,我才会杀你!”
“得不偿失的事情,你会做吗?”鞠子洲问道。
嬴政看着鞠子洲,犹豫一下,摇了摇头。
“我接近你,当然是有计划有诉求的!”鞠子洲说道:“我想要的是改造世界,但是改造世界之前必须先认识世界。”
“我认识到了这个世界,我知道,单凭我一个人,一辈子也没办法真的改变世界,所以我知道,我需要找到一个可靠的集体,依靠集体的力量,发挥我的智慧所能够发挥的最大潜能,然后改变世界。”
“所以我选了“秦国”这个集体。”
“而想要让这个集体按照我所想的去改造世界,那么我需要成为“秦国”的大脑,我需要掌握“秦国”国内的话语权。”
“而最能够掌握“话语权”的人是谁人呢?”鞠子洲看着嬴政:“是秦王!”
“我的利益在于“秦王”这个位置。”
“而你的利益,也在于此!”
鞠子洲笑了笑:“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
“所以我为什么要杀死你?”鞠子洲问道:“难道你觉得你一个人将会成为我改造世界的阻力?阻力大到不杀你,我的“大义”就无法进行?”
嬴政略微思考,虽然并不怀疑自己,但却已经对于先前的大胆想法产生了一些悔意。
“难道你认为,我杀了你,我能够得到什么利益吗?我的“大义”能够继续运转吗?”
鞠子洲讥笑看着嬴政:“阿政,你是不是太看得起你自己,也太看得起我了?”
“我们只是两个个体,尤其,你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你脱离了“秦国”这个集体,还是什么呢?只是一个比较聪明的孩子而已!”
“即便是让你成为“秦王”,我杀死你,又能改变什么呢?”
“你要记得,“秦王”只是一个职位!”
“我杀死一个“秦王”嬴政,能够改变“神圣性”,还是能够改变“秦国”的体制?”
“就算你再大一些,成为了七国的王,我杀死你,又有什么意义?”鞠子洲问道:“你那个位置,换个人一样可以做,只要国内的“矛盾”并未激化,一天换一个王都可以!”
“在这种情况下,我杀你,有什么意义?”鞠子洲问道。
嬴政已经有些迷糊了。
“我接近你的目的,相信你自己也心中有数,我的目的就是通过改变你的思想,进而来达到改变“秦王”的思想,从而变成改变“秦国”的思想,以期改造世界。”鞠子洲说道:“在这个目的之下,阿政,我们的利益有冲突吗?”
嬴政略一思考:“没有,现在来看,师兄的所想,与我的所欲,是一致的!”
“那么你为什么觉得,我要杀你?”鞠子洲问道。
“因为师兄爱“做最坏打算,朝最好努力”。”嬴政回答。
同时,他看着鞠子洲,有些疑惑:“难道师兄真的没想过“杀死我”?”
“狂妄自大!”鞠子洲嗤笑:“想想看,你的这个假设,它的预设前提是什么?”
“是……我能够阻碍到师兄改造世界?”嬴政回答:“只有在我成为师兄的最大阻力的时候,师兄才会愿意除掉我!”
“你多狂妄啊!”鞠子洲嗤笑:“我要做的事情,想必你也心中有数,那么我问你,你在什么情况下,才能够成为我的最大阻力呢?”
“我的声音,成为“秦国”的声音;我的思想,成为“秦国”的思想……”嬴政皱了皱眉,隐然间觉得不对。
“这是我们的最终目标?”嬴政惊叫:“我们所要求的“永生”?”
“对啊!”鞠子洲笑着说道:“这是我们的最终目标的状态!”
“那你凭什么认为,达到我们的最终目标的那种状态里,你会从我们的“义理”之中挣脱出去,成为我的阻力呢?”
那种状态,已经不纯然是“人”了,更是在世的“神”,是亿兆之民心中不落的太阳,是他们的“正义”和他们的“神圣”。
嬴政皱眉看着鞠子洲。
“阿政,我们所要求的“永生”也是有着阶段和等级的。”鞠子洲笑着说道:“凭我们当前的能力,你觉得可能实现“永生”吗?”
嬴政犹豫一下,摇了摇头。
“我方才听人说,你叫他们不要跪下,而是要起身,对么?”鞠子洲问道。
嬴政点了点头:“我是……”
“我不管你怎么想!”鞠子洲笑着摊开手:“但是这么做一点意义都没有!”
“你今天拿剑架在他们脖子上,或者用你的什么强权强要求他们不许跪下,其实和你拿剑逼着他们跪下是一样的事情。”
“最终不等你离开,他们就又会跪下去,而且跪的义无反顾。”
“以强权的压迫得到的公平和正义是虚假的!”
“他们会因强权的动摇和失去而变成一种彻底的恶。”
“进而,无论你所要带给他们的是好的还是坏的,他们都会一并摒弃,朝着相反的方向走。”
“拳头,从来,都只能让人低下头。”
“只有念头,可以教人抬起头。”
第一百二十五章 杀星 (一)
女闾之中,陈河抱着一个身材娇小腴嫩的美人,看着一旁儒生抱着一位美人出口成章,心中极是羡慕。
知识很宝贵,学习知识的机会更宝贵。
亲了一下怀里渐已熟识的美人,陈河正要喝一口美人喂来的酒,便觉后颈处有人推了一下,姿势瞬间错位,酒水刹那间从鼻孔灌入。
“谁……”陈河咳了两下,连忙站起身来,想要发怒。
“你怎么了?”儒生惊讶看着陈河:“陈兄,缘何做此姿态?”
陈河看着儒生。
儒生们笑着,更偏一些的地方,几名无氏的游侠嘲讽笑着,注视陈河。
所有人都在看着陈河。
原本躺在陈河怀中的美人见状,忽然跪伏下来:“是奴的错,众位贵人,切莫因奴婢的错而动怒……”
战战兢兢,聪慧过人。
酒水从须发之间流淌,愤怒在脸上僵住。
陈河眼角抽搐,咬牙切齿,好一会儿,他一巴掌打在美人脸上:“贱人!坏了我等兴致!”
“啪”清脆响声。
美人娇艳的面庞上出现通红的五指印记。
原本僵住的氛围瞬间解冻一样。
儒生们继续饮酒,三名游侠对视。
方才推陈河的那名儒生笑着问道:“陈兄,前日央你打问的鞠子洲的事情,有了消息了吗?”
陈河笑呵呵地抹了一把脸,说道:“暂时还未有消息,鞠小兄……鞠子洲他已经许久都未曾出现过了!”
“呵,鞠子洲!”儒生摇了摇头:“方才我是与陈兄玩笑,没有吓到陈兄吧?”
“无碍。”陈河说道。
“那便好,陈兄,坐,请允我为你斟酒为歉。”儒生拱手,维持着最基本的“礼”。
陈河咬着牙,坐了下来,将跪伏在地上的美人重新拉入怀中,轻轻抚摸她被打出五指痕迹的脸庞。
美人大眼睛里闪着泪光,有委屈和劝慰,如星光点缀,楚楚动人。
陈河心中暴戾无边。
“这贱人不懂如何伺候人,我为陈兄换一个新的吧。”儒生瞥了一眼陈河怀中美人,说道。
陈河深深呼吸,点了点头:“也好,如此,就谢过柳兄了。”
“陈兄请满饮。”柳氏儒生说道。
陈河静静看着自己手中樽,樽中酒。
恶念滔滔,江河席卷。
他猛然一口将酒水饮下,火线从喉咙直下脏腑。
“失礼了,请柳兄勿怪!”陈河说道。
“不妨事。”儒生摇了摇头:“陈兄,请再为我等打听一下鞠子洲的消息吧……我们当中,就只有你与他有交情。”
陈河点了点头:“是应该去打听打听了。”
陈河找了个借口,走出女闾。
天星闪烁,长夜无边。
心中恶念再也无法抑制,陈河狠狠一脚踢在身旁墙上。
“这群该死的儒!”陈河怒吼。
来到秦国一年多了,这一年多里,陈河与无氏的游侠、以及六名儒生作为太子政的班底而存在,但因为能力薄弱,他们其实根本无法帮到嬴政什么。
反而,嬴政还很担心他们为自己惹事,于是从进到咸阳城中,就几乎没有再见过他们这些人。
而他们也乐得轻松自在。
于是每日流连女闾,不问朝政事项——反正,作为一名太子,嬴政所能够面对的朝政事务并不多,他手底下能够给出来的“官职”,也早已经被华阳太后手下的楚系人物预定,陈河等人如果出现,也只能是跟这群原本位高权重的人抢位置……抢位置是要死的。
于是他们从被蒙衍安排过之后,便一直固定了生活模式。
无波无澜地逛女闾而已,反正这女闾是楚系的大人物开的,也不会没人招待招待他们这些识趣的太子政的班底。
虽说陈河觉得这种生活像是被豢养的豚犬……但快乐啊!
美酒美食美人。
与前半生饥一顿饱一顿的经历相比,如今的生活,简直是天人的生活。
于是陈河便沉寂下来,一开始,他还有些挂念鞠子洲。
鞠子洲给了他一个世家落魄子的身份,给了他锦衣美履宝剑,陈河也因此感激鞠子洲。
但时日渐久,不能见到鞠子洲本人,不能听闻鞠子洲的任何消息,于是陈河也就放下了鞠子洲。
反而是,那群儒生,隔三岔五地就使陈河去探寻鞠子洲的消息。
陈河不知道儒生们的打算,可他知道,这群儒生一定没有安什么好心思。
但他其实也很想与儒生们缓和关系。
毕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
但,儒生们岂会与他这等“小人”有真交情?
被针对,被歧视,都已经是常态。
儒生的学问,是最重出身和“身份”的。
“早知如此,就该让那班墨者将你们活活打死!”陈河啐了一口。
他不知道该去那里找寻鞠子洲,甚至他连嬴政的面都见不到。
所谓的打探消息,其实就是回客舍睡大觉。
“豚犬也好着呢,有吃有喝有女人!”陈河喃喃自语。
……
鞠子洲躺在秸秆垛上剔牙。
九月底,已经开始收割粮食,即便是铁镰刀比以往的石镰更加锋利好用,但长久的弯着腰在田里收割粮食,也是会腰酸背痛的。
“你冷不冷?”鞠子洲杵了杵身边睡着的嬴政。
嬴政没什么反应。
他藏匿身份,跟着鞠子洲务农做事,已经有两个多月,但收割粮食这种纯粹的体力与耐力消耗的活计,他是第一次做。
累、苦、难。
腰酸背痛、手脚抽搐、腹如雷鸣、昏昏欲睡。
他还没睡着,但也快了。
“睡着了没?”鞠子洲问道。
“嗯……”嬴政已经没有什么清醒的意识了。
鞠子洲笑了笑,躺了下来。
天气已经开始转冷,冷风吹过,他身体微颤。
天星光芒熹微,农会之中,巡行者们举着火把路过,火光与星光点缀,鞠子洲看到了自己身边的嬴政。
小脸微黑,睡容恬静。
雍容的玄鸟褪去了华丽的羽,变作了清秀的人。
鞠子洲微微叹气,跳下去,拿了被褥来给嬴政盖上。
秦时明月,斜斜照耀地上众生。
……
“今年米粮产出多少?”渠问道。
“村东的四百八十亩地,每亩产粮二石左右,计产米粮九百九十石。”均看着竹简说道。
“村西六十五亩地,计产米粮八十八石。”尖说道。
“村北的六百亩地,产粮共一千五百石。”墨者骤说道。
“亩地之产,竟能达到两石以上,你等墨者,当真了不起!”陈琅吃着一根不知什么动物的鞭说道。
“不是我等墨者了不起!”墨者渠说道:“是我等所得到的种田的技术了不起。”
方今天下,大凡种地,亩产大多是一石一到一石半的产量,偶有一些肥沃的土地,四时水雨阳光皆得其时,可能突破两石,算是老天垂怜。
但像这样,平均下来每一亩地产粮都在两石左右的,陈琅是真的没有见过。
“粪肥、垄作、密植、施水、除虫、除草。”渠说道:“倒不如说,我等付出了这么许多,才产粮两石,着实是土地贫瘠了一些!”
陈琅嘿嘿笑着,不肯接话。
“下面要种植一些麦子。”均说道:“以楚地的气候来说,这些日子里洒下一遍草木灰肥,然后种植一茬冬小麦,还是比较合乎时宜的。”
渠点了点头,看向其他的墨者。
墨者们都点了点头。
均和尖,是鞠子洲的弟子,他们已经用这一年的粮食产量证明了自己所说的道理是正确的,那么……
“可以种植一茬。”渠见众人都没有意见,于是说道:“但是不能种太多,如果麦子在此地活不下来,那么种植进去的粮种也就浪费了,我们没有那么多的粮食可以浪费……我最多,给你们一百亩的粮种,四个人,尽快完成!”
四个人种植一百亩地,这是六国一贯的耕种效率;而如果是在秦国,其实一个劳动力可以耕种五十多亩地。
最简陋的铁犁牛耕,使用起来,效率也要比单纯的石耒石耜、人力播种效率高得多。
均点了点头:“那行吧,那你们解下来是要去准备过冬的柴火吗?”
渠摇了摇头:“不只是柴火,柴草和草料的话,田里的秸秆够用,缺少的是奈烧的干柴、以及……”
渠说着,看向一旁吃肉的陈琅。
陈琅吃干净了肉,擦了擦嘴角,说道:“别看我,盐那么贵,你们要的话就拿钱来!”
“我们只有两斤黄金。”渠沉默了一下说道。
陈琅抿起唇:“那两斤黄金,我记得没错的话,还是我的!”
“可是你已经把它当作购书之资,交易给我们了!”均说道。
陈琅摇了摇头,叹气说道:“好吧好吧,最后再帮你们一次……这次之后,我便要回去做我的事情了!”
渠叹了一口气,说道:“陈师弟,真的不考虑留下了帮我们么?你去纠集那些商贾……根本不可能成功的!”
“商贾怎么了?”陈琅昂首问道:“商贾虽贱、见利而心动、闻财则意摇,但,商贾也并非不知义理的畜生!”
“你有弟子吗?”墨者戬问道。
陈琅脸色一黯:“还未有。”
“不如将你所思所想,留下一份,以备你……”
第一百二十六章 杀星 (二)
十月一日,新年倒来,新王正式加冕成为秦王,嬴政被确立为王太子。
在这一天,城外铜铁炉上报,“炒钢法”正式完成研发,可以投入实际生产。
农会之中,有二十亩连着的地亩平均每亩亩产粮食三石,是为天降祥瑞。
于是秦王子楚赦免罪囚,免除咸阳周边粮税,加封宗室,宽宥万民。
嬴政完成了一整天繁冗的礼节,换下礼服,穿上半新的麻衣,赶到城外。
农会今日粮食已经差不多收割完毕。
割完之后,便是堆起来,等待打谷。
而且,这打谷也不是你自己在家里想打就剪打了。
你必须是在官府的监控之下打,以备交税之估量。
秋收时节风雷竟,暮云愁似妇人眉。
夕阳之下,嬴政慢慢走过鲜活的收割和拾捡遗穗,经过饱满的喜悦和真切满足,看到单调的生命与复杂运作。
炊烟升起来了,那是农会之中的歌唱。
今年雨水少,太阳足,粮食获得了丰收,人们心中喜悦,农会按照太子政新订立的规矩,要举行三天的飨食会。
也就是在这三日的每天晚上,大家一起吃饭,饭是新粮,菜是去年储备而未吃完的腌肉——那大多是王翦带兵去山林里猎取的猛兽的肉,以太子政调取的大量盐巴腌制,放上一整年,不成问题。
喷香的粟米脱壳蒸熟,盛放碗里,热气蒸腾,植物的天然清香油然而生,此时在饭上盖上三大片肥美咸香的腌肉,汁水丰盈,油脂沁出,将粟米染得变色,此时,美美的淋上韭酱,盖上脆嫩的青菜,色彩相互调和,味道互相勾连,酝酿出令人迷醉的芬芳。
劳动一整日的人们坐在火光里,端起饭碗,双筷一动,因劳作而生的种种疲惫顿时烟消云散。
嬴政端起碗,坐在秸秆垛上,俯瞰众生皆人。
仰起头,天星光芒暗淡,似乎被人间的璀璨夺去了光辉。
“九月底的时候,“炒钢法”就已经完备了。”嬴政扒了一口饭说道:“但是他们偏是要留到十月,留到新年里,新王登基。”
“这多正常。”鞠子洲吃了一口菜,趁嬴政不注意,将自己碗里的肉扔进嬴政碗里:“如果是这法子是九月问世,那么功劳应要算在先王头上,但若是十月问世,那么功劳就是新王的了。”
“我知道。”嬴政低头扒了扒,看见多了一块肉,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我觉得他们很无聊!”
“怎么个无聊法?”鞠子洲问道。
“费尽心机地去夺他人的功劳……真要是有能力,就应该自己去创造功劳嘛!”嬴政语气之中带着些愤恨。
他是感同身受地。
他自己,就被夺取过功劳。
所以提及此事,他总是能够想到自己的遭遇。
嬴政并不体谅别人,也不会去将心比心,他只是……看不起这一切!
“就是比烂嘛!”鞠子洲笑了笑:“有什么好奇怪的,真要比好的话,他们何必要用商君呢?”
“愚、贫、疲、辱、弱。”嬴政嗤笑:“看看都把这些人折腾成什么样子了,驯服得像是一条又一条的狗!”
“这样的人啊……”嬴政狠咬了一口肉:“即便是能赢,又能赢什么样的敌人呢?无非就是吃不饱饭,没有斗志的人罢了,一旦他们的敌人吃饱了饭,或者是为了吃饱饭而与他们作战,他们就会鏖战,不再有迅速将敌人击溃的可能性。”
“而如果他们的敌人手中有了好的兵器,又有了一餐饱饭,局势便会僵持。”
“倘若是……”嬴政想了想:“倘若是敌人吃饱了饭,有了好的兵器,又有了战斗的理由和意志,那么这群人无论如何拼命,都不可能战胜了!”
鞠子洲惊讶看着嬴政:“你最近读了兵书?”
“看了一点。”嬴政点了点头:“王翦虽然愚笨,但是师兄,我觉得他谈论兵法之时,比我们两人都强。”
“术业有专攻嘛!”鞠子洲笑了笑:“谁人也不是什么全知全能的神灵,譬如鞋匠,使之制鞋尚可,若使之耕地,必不如老农,但这并不是说鞋匠比老农差,只是,不应该这么比较。”
“我知道的。”嬴政点了点头:“我不可能在任何行当里比这行当里的任何人都强大,但我可以……”
他举起了小手,手掌虚握:“……比他们所有人都强!”
“你明白就好。”鞠子洲扒了一口饭:“趁热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哦。”嬴政立刻低头乖乖吃饭。
鞠子洲吃了一口饭,抬起头看来。
火光与星光之下,小小的孩子正低着头好生吃饭,碗里面,青菜脆嫩,腌肉绯红。
鞠子洲有了一些食欲。
……
“天下之事也,皆有其理可以循。譬如寒时水结为冰,燥时火生于木;然则水未寒时,火未生时,理非不存,实乃不发。理固存于世间,而待时机之变则发。事工者有其义理,并有墨者觅得义理,行其义理;事商者,亦有其义理,我今觅得其义理,将行其义理……”
声音从艰涩走向流畅,陈琅平静地说着,越是说,他的眼神越是明亮。
一遍墨者戬一字一句将陈琅的话语记述下来,心中暗暗揣测其思想。
“商贾之道者,贵夫运转、得乎多少、利源差价……”
“商者,首重在信,次重在爱……”
“无信不成买卖,无爱不成交易……”
“爱乎己,则交易购诸醇酒美人,口体之奉以养己身;爱乎人……”
均和尖窃窃私语。
墨者渠跽坐着听着陈琅的义理。
思维碰撞,灵感的火花点亮了一双双眼睛。
陈琅这些日子以来,从均和尖口中得到了很多鞠子洲的知识,也从墨者们身上得到了一些墨者的义理。
然后,他以他自身的立场和知识去理解这些知识。
所得颇多。
他不确定自己能否像先贤们那样扬名开派。
他只是希望,自己的东西……能够有人学会它。
甚至也不奢求有人能够学会,只要有人能够看到……就好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杀星 (三)
“有新王即位就是好啊!”壳擦了一把汗说道。
“是啊,一有新王即位,我们就能少缴一次粮税了,剩下的粮食无论是换些钱给孩子做身衣服,还是给妻买个钗子,都是好的!”狸用手搓开谷壳,将新粟扔进嘴里嚼食:“今年的粮食挺好的,饱满。”
“那可不是!”壳咧嘴笑着,躺在了秸秆垛上:“太子政使人在地头修了蓄水池,今年又少雨水,水晒得宜,粮当然长得好!”
“听农会的人说,明年有可能要旱?”狸也躺了下来,漫天星光洒下无尽清辉:“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不会吧……”壳皱了皱眉:“不过也有可能……前些年不是涝就是旱的……”
“明年如果真的旱了,该怎么办啊?”狸叹了一句。
而后两人都无言语。
真的旱的话,粮食会减产,甚至绝收。
而明年,谁知道会不会再换一个秦王,来一次减免粮税呢?
“能进农会的话,就好了。”黑暗中,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声。
能进农会的话……就好了。
听说农会的粮是一起种收的,会中有足够的铁犁牛耕,劳动效率高,丈夫们汇在一起种完粮,便可以去做一些其他的工事赚钱,旱灾的话,交完税,大家手里的粮食都不多,但是汇聚在一起,做一些工事,赚取一些钱,反而可以让大家都活下来。
“现在进入农会要缴纳会费的……”壳说道。
“缴纳会费也值得啊!”狸说道:“若是能够加入进去的话,我等便可以一日两餐!而且荒时暴月,农会自有粮食接济,也可以到城外铜铁炉做活,太子政总不至于叫他的人饿着吧!”
“是啊,太子政不至于叫他的人饿着!”
两人说着,达成了共识。
太子政,不会叫他的人饿着。
那么,即便荒时暴月,他也应当对于农会之人有着定策帮助。
太子政,一贯是赈济灾民的。
去岁那么凶险的灾,他都不惜钱粮,赈济灾氓,那么之后比先前缓和一些的灾,他也应当起码会赈济他的人。
“不如我们凑一些钱去加入农会?”壳坐起身问道。
“但是加入农会的话,土地要受农会统一支配的……”狸又有些犹疑。
“这也是。”壳点了点头:“我是公士,手中最大的财便是家中土地了,若是加入农会,农会众人昧我土地,那该如何是好啊……”
“是也,听闻农会连收成都是要集中分配的……”
两人说着,念头冷却,很有些担忧。
想要加入农会,是想要避险,获得利益,但是如果有一些让他们失去更多利益的可能性,那么他们便会退缩不前。
毕竟,他们手中的资本,不足以让他们有“试错”的机会,一旦错误,那便可能面临举家饿死的危险。
“但……”壳望了一眼东面,那是农会如今的聚居处。
这三日里,农会众人一直在欢谑享乐,腌肉腌鱼做出来咸香的滋味,百步之外都能闻到。
那种香气,十分诱人。
“但他们可以饱食啊!”壳叹了一句。
饱食无事,农会的人夜晚还会聚集起来唱歌跳舞……
年轻的男男女女,在此农闲时刻,甚至也有很多在野约会的。
他们还自己制作了饴糖,孺童们每每用小棍挑了,拿在手里,跑到别处小孩子们面前炫耀,在别人羡慕的目光之中将糖果塞进嘴里。
但是危险啊……
“齐的妻昨日见到,好似还扯了布,要做两身新衣……”壳随意说道
“岳的妻也是,要做两身新衣,说是新年应当穿新衣新履……”狸也跟着感慨。
但是危险啊……
“澈好似添了铁镰,说是收割之时卖力,农会的奖励……”壳叹气。
“济的子,记得吧?”狸问道:“以前这么高一点的,比我儿矮,现如今已经比我儿高了,又高又壮……”
“饱食了,每日两餐干,吃得饱,应当的……”壳回答。
狸看着壳,幽暗中,其实看不清什么。
壳等着狸。
然而并未有人说什么。
于是过了一阵,天色又暗,该睡觉了。
“没事的话我就先睡了,前半夜拜托你守了。”壳说道。
“好,你睡吧,我在这儿看着。”狸说道。
壳的呼吸放缓、平稳,渐至于绵长。
狸久久都无困意。
农会是太子政的农会。
农会有钱。
农会有粮。
农会待遇好。
农会耕牛多。
农会肯发铁器。
农会吃得饱。
农会给肉吃。
农会发布匹。
……
狸不能入睡了。
农会有很多活可以做。
……
狸翻了个身。
农会有小孩子可以进入吏室学法。
……
狸莫名烦躁。
农会……
……
“我们这一年,粮食丰收了,暴雨消失了,丈夫们做了很多活,很累,但我们赚到钱了。”镜说道。
他站在高台上,面对着农会众人说道:“妇人们为铜铁炉的工人浣衣,也赚了钱,我们贩卖独轮车、遮阳伞、贩卖冰水,也赚了钱。”
“我们今年最大的花销,是昨日里,去官寺和市中之中购置了耕牛八十匹;第二大的花销,则是去铜铁炉中购置了两千柄镰刃、两千锄头、两百新式铁犁。”
“今年粮食最高产的土地,是岳家中的二十亩上田,负责耕种那二十亩田地的贵人说,这是施用了“粪肥”的结果,但这个产粮量,还没有到极限!”
镜继续说道:“今年,王上特赦,不缴粮税,我等也已经把草料税、柴税、丁口等税一一缴纳,剩余的粮食,按照今年的数量来扣除众人明年的口粮,剩余的粮食,可以按照加入农会之时的土地数量,均分给众人,众人可以择取以钱、粮两种形式支取……”
他这样说着,下面的众人便都安静听着。
一年下来,他们也都习惯了这样听上面的人讲话。
……
“一万六千余人啊!”异人有些头痛。
蒙骜只吃着面前鲜嫩鹿肉,不语。
“如此多的人,光是凭种地便能吃饱喝足、甚至有余力大肆购置耕牛、铁器、布匹……”异人摇了摇头:“蒙卿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蒙骜摇了摇头:“臣下只觉,太子政安民有术。”
安民有术。
那就是治国无道。
异人叹了一口气。
这种罪,不好治,也不能治。
“该给太子政寻一个少傅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父爱
十月十九日,天日晒,劲风割。
王翦领了符印,带着五百人,背上了干粮,前往山林之中狩猎。
十月初的三日狂欢,农会的肉食储备消耗很多,儿农会之中豢养的羊、豚、犬、鸡、鸭等家禽家畜也不足以补充新年里面一年所需。
加上十五日,秦王异人发布了动员命令,要征人外出打仗,于是嬴政越发担心起农会的粮食储备了。
——去年,他已经经受过了一次缺粮的事情考验,所以对于手中粮食的储备,格外看重。
而且,秦王的动员命令是直接着人递到嬴政的手中的,
他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农会需要出兵!
准确的说,是与农会有着相似生活状况的家庭,都要派成丁服兵役。
光靠种地就能够让家中的大部分人吃上饱饭,并且家中还有余粮可以换钱购置一些财产的家庭,一般被统称为——良家。
这样的家庭里的成丁,也就是一般认为的“良家子”,他们往往身体强壮,家中有老有小,顾忌颇深,轻易不敢犯法,并且十分温驯,不会轻易做逃兵,正是战争中的所谓“精兵”,也是一个国家兵员之中的中流砥柱。
以前,良家子只在三级爵以及以上的爵位的家庭里才能养出来,而现在,农会里的成丁都已经可以勉强称之为“良家子”了。
异人对于农会,当然是肯定其存在有意义的。
但是“良家子”不能有太多。
所以秦王觉得,是时候敲打敲打太子政了。
农会之中,有建制,经受过训练的兵员,共有一千三百人,秦王异人的意思则是,从中抽调一千人,服兵役,参与战争,调取三千人,服徭役,作为后勤。
抽调力度很高,因为谁都知道,今年的战争,不可能是大规模战争——秦国是要打周,又不是要打赵国、楚国,对付周人,三万兵员就足够了,而后勤动员,也只需要十几万人而已。
而农会,连两万人都没有,却就要抽调四千人。
这几乎就是把农会之中的壮年丈夫和大半还有劳动能力的老者给抽空了。
恶意是根本不加掩饰的。
而这,嬴政知道,这对于一个国家的最高意志而言,也只不过是一次微不足道的“敲打”。
甚至这种敲打,在秦王的眼中,还比不上他为嬴政寻了一位少傅来的要紧。
少傅,太子师也。
在这个时代里,师与徒,并不是单纯的你给我束脩,我教你知识的类买卖关系,而是带有强烈的,上一个时代里的人身依附关系特质的关系。
因为知识往往比通俗的咸肉干更贵重。
而秦王亲赐的少傅,则又是体制里,能够合法合规地钳制太子的存在。
所以人选就显得格外重要。
选好了,便是可以帮着异人教导嬴政、钳制嬴政,并且打压分化楚系力量的;但若是选不好……
鞠子洲这种连个合法身份都没有的人首先就要排除;然后是吕不韦,这位秦王异人深深看重的未来宰辅,也不能与太子接触过密,甚至他们之间是敌对关系才好。
王家人,也不行。
选来选去,最后,这个人物,便落在了蒙骜的头上。
蒙骜素来有知识有文化,教导一个小儿不成问题;当然,如果成问题,蒙骜也有足够的武力威慑,可以让问题不成问题。
而需要教授给太子的……
“兵书暂且不教。”异人训诫道:“太子年少有智,正是逆从之时,教授兵书、黄老则滋生其骄纵;日后坏了规矩,必成大祸。”
“那么,教儒?”蒙骜问道。
“当教君子儒,不教小人儒。”异人说道。
儒家,百家之中最重礼、重规矩的存在。
相比之下,黄老家学虽然重法律;名家虽然重刑名,但他们骨子里是自己根据当时情况去创制新的法律、刑名、逻辑。
而唯有儒家,可以叫人乖顺、妥协,驯服于旧有的规矩,百世不变。
蒙骜低头思索一阵:“臣下对儒学并无多少了解。”
“朝中有儒学博士,卿可自去取用其学识。”异人说道。
蒙骜摇了摇头:“臣下听闻,太子政自邯郸归来之时,身边其实,带了一些儒人?”
异人挑眉:“那群蠢货,连一个鞠子洲都压不住,可见所学不精。”
“但他们在咸阳一年了,未有生事,足见其乖顺。”蒙骜说道。
异人点头:“也好。”
好倒是挺好,但外臣染指太子的班底,是得罪储君啊!
异人看着低头的蒙骜,很是满意。
……
“所以,先生便是政的老师么?”嬴政看着跽坐在面前的蒙骜,又看了一眼蒙骜身后的六名儒生,跽坐下来:“素闻先生兵法韬略,冠绝当世,不知先生何以教我?”
蒙骜平静看着自己面前小小一只的孩子,平静说道:“君子儒。”
儒者,古术士之称,司祭祀、祝祷、记录。
而当下的儒,则一般是指孔丘创立的儒家士人。
君子儒,是儒学两大类里的一类,专教人如何当“君子”,统御下民。
嬴政笑了笑,瞥了一眼蒙骜身后的六个人,不屑说道:“朕本就是‘君子’,又何需要学做‘君子’?”
君子,如今只有一个意思,那就是封君之子,与公子相似,指的是贵族中的贵族。
太子,当然也是君子,甚至要比君子更高贵一些。
“朕,何需要一群连‘君子’都不是的人,来教导朕如何做一名“君子”?”嬴政笑嘻嘻看着蒙骜:“老师不如,教政一些兵法吧。”
不好对付啊。
蒙骜看着嬴政,面色平静:“太子可知道‘杞人忧天’的典故么?”
“敢请教。”嬴政一拜。
“教。”蒙骜微微躬身回礼。
“请老师教我。”嬴政再拜。
“杞地有人,终日思天崩地裂,忧心身无所寄,终至于废寝忘食。”蒙骜说道:“太子觉得,杞人,是人么?”
“杞人自然也是人。”嬴政回答。
“那么太子觉得,杞人会做‘人’吗?”蒙骜又问。
嬴政愣了一下。
“太子自然是君子,但太子觉得,自己真的会做‘太子’吗?太子真的是一位合格的‘君子’么?”蒙骜继续问。
“太子觉得,杞人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呢?太子知道,你在别人的眼中,与杞人在你眼中,有什么异同么?”
第一百二十九章 信义
蒙骜的说法相当新奇。
至少,嬴政以往没有听到过类似的说法。
鞠子洲向来教导他,都是以直指根源的方法为核心,以找寻现实中存在的问题,并且解决问题为目的,不会有这种纯粹主观、脱离实际而上升至近乎形而上的思辨。
今日乍一听到类似的说法,嬴政就觉得……很新奇。
貌似很有道理的样子,但总觉得……总觉得不对劲。
嬴政低头思考。
蒙骜看着嬴政的样子,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到底也只是一个孺童而已,太谨慎了。
他板着脸,等待嬴政抬头认输。
蒙骜身后,六名儒生不敢说什么,只是互相对视,心思难明。
没多久,嬴政抬起了头。
蒙骜与之对视。
嬴政眼底满满的鄙夷。
……
“跟我过来。”鞠子洲摆了摆手,示意身后的数十人丈夫跟上自己:“用铁锯将这些竹子采伐下来。”
“贵人,采这么多竹子是要做什么呀?”镜问道:“这片林地,可是王室的林地……我们不应到此采伐的……”
“无碍的,我已向太子讨了这处林地的竹子了,你等只管采伐就是了,责任由我来承担。”鞠子洲说道。
镜看着鞠子洲,想起那二十亩地:“贵人……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建公厕吧……”
采伐王室林地里的竹子,太危险了,他们不敢做。
好不容易生活才好过一点点,甚至没来得及多享受几天,他们哪敢就这么犯法呢?
鞠子洲叹了一口气,强硬起来:“这是命令,不是商量,速去采伐!”
镜身子一颤,低低叹了一声,转头指挥者众人开始采伐竹子。
鞠子洲看着他们开始干起活来,叹了一口气,扎起袖口裤腿,加入其中。
天越发干了。
虽是进入了冬日的十月底,然而并无雨雪,只是路边野草上,每日清晨见得到霜降。
然而霜也越发少了。
几日前,天没这么冷,早晨起来时候还能感受到薄雾。
而这几日,天一日一日冷起来,冷得不得不穿厚衣,但霜花雾气反而少了。
一些有经验的、上了岁数的老秦人知道,这是要旱了。
秦国这块地的气候就是这般,南边降雨多,北边降雨少,伏旱突出。
不旱的时候,七**月份降雨能成灾,但是一旦旱起来了,那真的是能叫粮食颗粒无收的。
“春旱不算旱,夏旱少一半啊……”鞠子洲叹气。
铁锯在踞竹子了。
“贵人,我们真的不消去收集粪肥吗?”镜偷偷摸摸地伸头过来问道。
作为农会的农耕事项管理者,他还是很尽职尽责的,见着了鞠子洲的那二十亩地,随即便想复制那种高产。
鞠子洲摇了摇头:“粪肥的事情,我们有一整个冬天可以忙,但眼下的这件事情,则需要尽快了。”
“可是旱涝天时,我们能干什么呢?”镜叹气:“还不如多去挖几个地窖储备点水呢。”
“挖地窖倒不急。”鞠子洲说道:“先把竹子采伐好,地窖与公厕算是同种的工事,以后等铁锹多了,可以慢慢来。”
“旱涝面前,人可以做的事情也还是很多!”鞠子洲感慨。
……
“王上封了蒙骜为太子少傅?”吕不韦起身,为秦王异人斟酒。
“然也。”异人躬身一谢:“原本想教卿代寡人教授太子,然而思虑近来你我君臣欲有作为,诸事必定繁忙,而卿家又兼教授成蟜,必定抽不出闲暇来,于是寡人便随便挑了个人,使他去教授太子。”
吕不韦低着头,深深的看着异人面前的酒樽。
你这可不是随便挑了一个人呐!
“王上,听司农讲说,今年要旱?”吕不韦问道。
“是啊!”异人点了点头:“要旱了,百姓必然受难啊,这昊天……怎就不肯予我秦人片刻休憩呢?”
“王上怜惜秦人之意,想必秦人定当能够感受得到!”吕不韦深深拜伏。
他知道异人在讲鬼话。
异人也知道吕不韦清楚自己在讲鬼话。
然而他们两个还是可以以此话而对上思路。
“请王上珍重玉体,万毋损伤,否则,秦人伤其主,又获罪于天,旱灾当日隆也!”
异人立刻正襟危坐:“先生教训的是。”
“王上,臣听闻……”吕不韦问道:“铜铁炉中,“炒钢法”所炼金铁,最优者,已经可以切金断玉?”
“正是如此!”异人点了点头:“只可惜如此良铁,如此利器,却不能给秦人带来饱食……唉,寡人之罪也!”
异人以袖掩面。
“王上,或可!”吕不韦说道。
“哦?”异人立刻没有了“无颜”以对的愧疚,而是认真看着吕不韦:“敢请先生教我!”
“臣下何德何能,敢教陛下呢?”吕不韦‘诚惶诚恐’,起身一拜:“陛下,臣下最近在市中,听闻了一件怪事。”
“哦?是何怪事?”异人适时露出好奇色彩。
“臣下与门客在女闾宴饮之时,听闻周地客商醉言曰:周天子与韩、赵相谋,意欲犯秦。”
“哦?”异人脸上是惊讶:“果真么?”
吕不韦摇了摇头,深深一拜:“臣下并不确定这是那客商危言,还是确有其事,但请王上给臣下一月时间,臣必当详查其中根由!”
“一月怎么能够呢?”异人立刻竖眉:“寡人给卿两月时间,烦请先生务必为寡人、为秦国,查明此事原委!”
“如若属实呢?”吕不韦问道。
异人脸上显出纠结。
吕不韦叹气,肃声说道:“王上,此时并非仁德之时,王上当该有所决断!”
异人咬了咬牙:“若此事当真……寡人比先行调兵,伐灭周逆,尽取其地,以儆效尤!”
“王上有决断,实乃秦国之幸、秦人之幸!”吕不韦再拜。
拜完,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史官。
史官注意到吕不韦的注视,抬头对他笑了笑,继续低头写字。
“寡人愿奉先生为相邦,封侯曰……文信,先生可愿受?”异人一拜问道。
……
离开秦王宫,文信侯吕不韦对着手下人说道:“去放消息吧,半个月内,要让全咸阳人都知道这件事情!”
“唯。”
第一百三十章 风骨
“你在做什么?”嬴政换了一身厚厚的新衣,站在雪地里,臃肿得像个雪娃娃。
鞠子洲坐在屋里,坐在炭火盆前,一边用刀子在青竹上钻孔,一边瞥向嬴政。
“怎么没在宫里学习?”鞠子洲问道。
嬴政摇了摇头:“蒙骜教授的不是兵法,反而是儒家的那一套,很无趣,于是我便向他告了假。”
“向他告假?”鞠子洲有些惊讶。
这不像是嬴政的作风。
“他教授我儒学,又拉拢了那几个以前投效我的儒生,我便知晓,是秦王教他教授我儒学的,而他所教授的儒学,目的是要让我顺服,向上顺服,顺服于秦王。”
嬴政笑了笑,笑容里透出恶劣:“但是当我真的选择了顺服,蒙骜又会畏惧!”
“提前拉拢你的部下,摆明了是要把跟你之间的关系弄僵,以向秦王输忠,树立纯臣的形象……你太顺服于他,师生和谐,不管秦王猜忌不猜忌,反正蒙骜是要难受的。”鞠子洲摇了摇头:“你倒是挺聪明,这么快就想到了办法。”
“如此表忠心,恐怕此次对外作战,蒙骜有很大的可能性要掌军啊。”嬴政摇摇摆摆,像个胖鸭子一样挪了过来,看着鞠子洲低头给竹子钻孔,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钻孔。”鞠子洲说道。
“钻孔?是要制造什么吗?”嬴政自然地接过鞠子洲手中的刻刀和竹子,试了试,不很舒服。
“老人说,天将旱了我便试着做一些东西,待到天旱时候给地里浇水。”鞠子洲说道:“总要做些什么。”
“钻些孔,然后打通中心,往里面灌水吗?”嬴政问道。
“不,直接这样灌,干旱时候还算是比较浪费水的,所以我的打算,是配合规模化密植,确定庄稼与庄稼之间的间距,然后以彼间距,印此间距,在对应的位置里钻孔,并且安上细枝节,插入土中,直接往离庄稼根部近的土壤充水……”鞠子洲摇了摇头:“只是这事情,能不能成,还是两说。”
嬴政想象了一下,很是不能理解:“有必要吗,做这么多事情,还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那也要做。”鞠子洲说道:“不做的话,等到开春,立夏之后,真的干旱起来,粮食减产,乃至绝收,那么两三年中,秦国都要继续对外作战,以削减人口,安定秩序。”
“届时……”鞠子洲看了一眼嬴政:“你觉得,农会还能存在吗?你的根基,还能存在吗?”
嬴政倏然一惊:“是啊,这样的话……但是师兄,国中之毒不是已经缓解了吗?我们就不能用大量建设基础工事来缓解国中之毒吗?比如修条渠,修修路的……”
“虽然很像,但“国中之毒”是人为的不公平分配的矛盾外化;而我所说的这个,是天灾催化之下的短期矛盾爆发,是剧烈的,不像一般的国中之毒那样可以通过资源分配来快速缓和的。”
嬴政摇了摇头:“不太懂。”
“不懂也没关系,慢慢来。”鞠子洲叹气:“世道艰难啊,最苦的还是这些……”
“等我当上了秦王,一切就会好起来的!”嬴政坚定说道。
鞠子洲看了嬴政一眼,不知可否:“希望吧……”
炭盆里火焰燎燎。
……
四十出头的史官一脚深一脚浅地回到家,仆人立刻上前来为他换下衣服,并且接过他手中的竹简与雁鹅。
“大父!”十岁的小孙女闻讯跑了过来,抱住史官大腿:“大父带什么好吃的回来了?”
“今日文信侯新年祝礼,与大父相谈甚欢,临行便赠了大父一只雁鹅,待会儿叫人煮了与你吃,好不好啊?”
“好!”小孙女点了点头:“雁鹅好吃,文信侯人真好!”
“呵呵,”史官笑了笑。
好人?
好人吧……或许有。
仆人端来了炭盆,史官烤了烤手,端起一杯热酒饮下,驱散了寒意,坐在书桌前,开始修缮这些天所记录的东西。
所谓的“史书”,对于他们这等人而言,不过是内部流通的“新闻”。
世间的贵族,回溯血脉的话,大抵都能找到亲缘关系,而在没有利益冲突的情况下,贵族们内部其实也是需要互相攀比,以为自己无聊的人生增添一些色彩的。
最早是比谁吃的好,而后世比穿衣、比妻妾之美、比封地大小、比钱财多寡、终至于攀比“谥号”、攀比身后名。
那么身后名用什么来证实呢?
无非就是记录下来的“历史”。
当下,大部分的国家里,君王的身侧有“左史”“右史”两个职位,左史记录动作,右史记录言辞。
记录完之后,两人汇总,得到完整的言行实录,然后内部流传,评定功过,载入正式的史书。
但这样的角色,在政治地位上,其实是对于君王的权力有一定的制约的,所以秦王便将两个职位砍成了一个职位,由一个人来专司负责记录言行。
虽然说起来,秦王还没有到达会自己去看史官记录的地步——但秦王不看,不代表别人不看。
这种可以对君王的“身后名”产生极大影响的东西,君王当然也不可能放任史官去写。
于是史官们就只能按照排定好的剧本去写,写完之后,往往还需要像写故事一样润色。
虽然原则上不能瞎写,但《春秋》之后,史官们也掌握了一种“春秋笔法”。
原则上,他们并不瞎编排事实,但他们可以对事实进行增删选择。
国人饿殍、奴隶起义、上位者骂脏话等有碍君主形象的东西,他们会自觉删除。
史官慢慢用“春秋笔法”,对于史实进行增删修改。
大雪覆压,大地苍白。
……
齐子元又叹了一口气。
他面前,醇酒美人、黄金百斤。
但他没有心思享用这一切。
这些是蒙骜承诺的报酬,是他原本孜孜以求的东西。
然而现在,他内心忐忑,实在没有心情享用这一切。
“太子他……”齐子元心中一阵烦闷。
犹豫好久,齐子元起身,换上蒙骜送来的虎皮大氅,撑伞出门:“我得去找太子解释解释。”
第一百三十一章 弄巧
“……所以你的疑问是,儒家这么粗糙的话术,是如何在道家、墨家、名家的手里活下来这么久的?”鞠子洲刻刀钻孔,回答嬴政的问题:“这自然是因为儒家的现实根基最为深厚了,这还要想吗?”
“现实根基?”嬴政皱眉。
“之前跟你说过的,都忘记了吗?”鞠子洲有些不满:“某一方面的生产力发展到一定程度,属于这一方面的生产关系便会无法维持现有的格局,进而矛盾激化,最终形成对抗。”
“如今的天下之势,就是如此,当今的世道,生产力比之宗周,高了许多,所以宗周时代的分封建制的制度连勉力维持现有格局都做不到,诸国攻伐,大国吞并小国,强者凌侮弱者。”鞠子洲钻完了孔,轻吹一口气:“到了不得不变革的时候。”
“于是诸国都想要变革,都想要变法。”
“魏国、齐国、秦国,这些国家的法律、制度,与以往相比,都有了很大的变化,但统治者本身变化其实是跟不上时代的。”鞠子洲用指头试了试钻出来的孔,感觉大小正合适,于是开始在标记好的地方钻下一个孔。
“没有面临着死亡的威胁,或者找到更合适、更高效的压榨手段,统治者是不可能自发地变革自身所属的生产关系的。”鞠子洲抬头看了一眼嬴政。
“这也就是说,其实无论法律、制度如何变化,贵族的统治依据还是以前那一套。”
“而儒家呢?”鞠子洲问道:“你厌弃儒家之前,对它的了解又有多少呢?”
嬴政摇了摇头:“不是太了解。”
繁冗礼节、粗糙义理,对比起其他家学,儒家的优势已经几乎看不到了。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不了解之前,你可以说你讨厌它,但并不能肆意评判它到底是好是坏。”鞠子洲钻了一会儿,感觉有些冷,于是站起身来,提起架在炭盆上的陶壶,给自己和嬴政分别倒了一杯开水:“喝点水暖和暖和。”
“哦。”嬴政双手捧起粗砺的陶碗,一面吹着里面的热水,一面看着雾气袅娜升腾。
“师兄为何始终如此压抑自我呢?”嬴政问道:“不觉得很累么?”
鞠子洲倒水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后若无其事,捧起开水,小口喝着。
嬴政见鞠子洲不回话,于是便不再追问。
“贵族们没有实质性的变化,他们的‘神圣性’依旧是旧有的,他们所组建的生产关系也与百年前、二百年前、五百年前差别不大。”
“而儒家呢,这一家的学问,虽说是由一个具体的,叫做“孔丘”的小贵族创立阐发的,但是实际上孔丘本人并没有做什么真正的阐发。”鞠子洲笑了笑:“他只是一直归纳和总结旧时代的贵族们的日常生活和行为规范,并且将这些收费讲述给别的没有机会学习这一切的“士”们而已。”
“他所教授给他的弟子们的,是如何做一名合格的贵族,以及一名贵族所需要具备的一切特质。”鞠子洲看着嬴政:“因为孔丘本人所在的立场,一直是贵族,所以他对于贵族的描述,是美化为主导的。”
“那么阿政,你告诉我,他的这种美化,对于贵族们而言,是好事还是坏事?”
嬴政点了点头:“是绝对的好事。”
“那么贵族们会怎么做,怎么想?”
嬴政略微思考:“那些不想对“关系”做出彻底变革的家伙,就像我父王一样,虽然仍旧不相信儒家,但至少不会反对和排斥儒家。”
“天底下的贵族,都是这样想的,也都是这样做的!”鞠子洲叹气:“所以儒家在这世上,是现实基础最雄厚的一家,尽管变法无力、改革无能,但他们才是真的最得贵族们认可的一家。”
“所以,更进一步地说……”嬴政皱着眉:“学儒家的学问,才是当今获得利益最快的一家?”
鞠子洲点了点头:“是的,学儒不需要有什么才华和深入思考就能获得不错的待遇。”
“所以儒家人最多!”嬴政颔首:“所以儒家才是诸子百家之中最有可能笑到最后的那一家!”
人多,力量大。
“是啊……”鞠子洲叹了一口气:“他们的确最有可能笑到最后……”
因为他们距离现实,最近!
“但儒家……”嬴政又开始苦恼了:“按这么说的话,他们也是会压抑生产力发展的吧?比商君还要排斥进步。”
鞠子洲眉头一挑:“为什么这么想?”
“因为师兄你想啊,儒家的学问是教人做贵族,顺服旧有的关系,但是生产力的发展进步会使得矛盾激化,会导致生产关系重构,这对于儒家而言根本就是不能接受的嘛!”
“还有呢?”鞠子洲问道。
“还有?”嬴政看着鞠子洲:“你早有所料?”
鞠子洲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你的说法还可以更加完善。”
他心头狂跳。
嬴政看着鞠子洲,大大的眼睛眯起来,眼神穿透水雾,凝在鞠子洲脸上。
谎言!
“师兄先前所说的,我记下了!”嬴政叹了一口气,收回目光。
鞠子洲到底是不敢对自己说实话的。
嬴政说道:“混淆问题的主体、倒乱事物的因果、以道德概括一切……这些儒家惯用的话术……我记住了,没事的话,师兄,我就先回宫了…你也早点回家吧。”
说着,嬴政看了一眼墙角的木板床和床上叠起的被子:“老是住在这里,会生病的。”
鞠子洲点了点头:“我很快就回去了,你先回去吧,路上小心一些。”
“好,我走了。”嬴政起身,端着一碗开水离开。
混淆问题的主体?
嬴政抬头仰望天空。
天空中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洒下。
好熟悉的手段。
这一次见,是在蒙骜的口中。
上一次见,是在……师兄的口中吧!
呆立了一会儿,嬴政阔步向前。
“混淆问题的主体,从而规避对于问题的回答,把问题引到另一件事情上去。”鞠子洲的声音在脑海中响彻。
而这种规避回答……本身也是一种回答,不是吗?
师兄!
第一百三十二章 晚安
他想要杀我。
嬴政从睡梦中惊醒了。
“水。”他轻声说道。
一旁侍候的宫女立刻去到炉上,倒了一杯热水,敬奉过来。
“咕嘟。”嬴政喝下了热水。
他睡不着了。
“窗户打开。”嬴政吩咐道。
于是宫女开了窗,冷风吹了进来,叫开窗的宫女直愣愣打了个寒噤。
冷风一激,嬴政大脑清醒一些了。
他朝四周看了一眼。
床榻旁边,兽首炭炉静静散发热量,旁边,灯火昏黄,宫女站在不远处,虽是站着,然而精神萎靡,昏昏欲睡。
更远一些,陈设精美,空旷雄伟。
炉火暖洋洋的,很舒服。
嬴政躺下来了:“窗户关了吧。”
宫女如蒙大赦,立刻轻手轻脚关了窗户。
嬴政从枕下摸出看过不知道多少次的帛书,仔仔细细地从头开始看起。
他想要杀我。
一面看,嬴政一面回想着过去两年里的一切。
再远一些的人生,似乎全然记不真切了。
记得最清楚的,是那一晚上,鞠子洲在野人的土屋里,他同臂弩近距离射杀了两个游侠儿。
血腥味很刺鼻。
那种刺鼻难闻的味道,嬴政到如今都还记得。
“生产关系……”嬴政喃喃自语。
过往的一切,在这义理面前细分,以至于他不再能够记清那些原本记忆着的一切。
第一次听闻那义理时候的震颤,那种肌肤战栗,大脑全然空白,看待事物的方法和感受全然因之改变,世间一切的所谓“理”,都在面前,予取予求,任由探索。
记忆里的一切从那一刻往后,开始变得清晰。
嬴政记得当时灯光幽暗,他记得当时鞠子洲的语气。
他语气平静,没有过分的情绪渲染,也没有十分的夸张,只是平静。
静得像是一汪深不见底的泉。
他想要杀我。
仿佛新的生命从那一刻开始,此后看待问题、看待世界、看待人,都有了全新的,不一样的感受。
他的怨恨、彷徨、哀愁、痛苦,也好似都从那一刻开始消解。
嬴政不怕了。
他不怕、不怒、不哀、不痛。
因为一切的一切,他都可以找到根本原因和改变的方法,进而去改变,去改写现实,让那些可能会让他感到害怕的不复存在,让那些他可能会因之感到愤怒的彻底消解,让那些……
嬴政笑了笑。
他仔细地看着手中的帛书。
他想起了铜铁炉中所见过的那些工人、想起了那些为工人浣洗衣物的妇人、想起了农会那些得意地举着饴糖到别的没有饴糖的小孩子面前打转,吃糖的小孩子……
他想要杀我。
嬴政耳畔响起了鞠子洲的声音。
鞠子洲教授过他很多东西,那些东西,他一字一句,全部都记得。
“生产关系……”
“尽可能的公平……”
“分配……”
“生产力的发展……”
“神圣性……”
“永生……”
……
“啊,不知不觉,我竟已经,学了这么多的东西了啊!”嬴政放下帛书,感叹一声。
可能其中的道理表述出来,只有一两句话,但是……嬴政学了一年多了。
很多东西,他知道,自己只是粗粗理解,根本谈不上学会了。
但他就是可以凭借这最粗浅的理解,去分析明辨自己所遇到的一切。
“我们这一脉的义理,是要结合现实的!”嬴政喃喃自语。
嬴政大约知道自己的师兄所想要的是什么。
自从学习了那些义理,他就隐约有所猜想了。
嬴政不止一次地套过鞠子洲的话。
鞠子洲是个很有意思的人,面对成年人的时候,他往往计划完备,头脑清醒,心思不乏狠厉。
但是一面对小孩子,他就整个的平静下来了。
他很少说脏话,对小孩子,几乎不说重话。
嬴政原本以为,鞠子洲是单对自己这样,可后来他跟着鞠子洲到处做活,这时候他才发现,鞠子洲对所有的小孩子都是很温和的。
嬴政不明白为什么。
但他知道,鞠子洲是这样的人。
这就够了。
他想要杀我。
这些,足以让嬴政大致拼凑出鞠子洲隐藏在平静之下的真实的性格。
一个胸怀义理,对贫苦者充满同情,对小孩子寄予厚望,对既得利益者充满仇恨的人。
大多数时间里,他是悲观的,但是同时,又是充满希望的,所以他“做最坏打算,向最好努力”。
对于自己……
嬴政现在也知道了,鞠子洲接近自己,是有预谋、有计划、有目标的。
“他想要把我变成……一个在世的神圣!”嬴政自语。
但,将自己变成在世的神圣,并不是鞠子洲做事的目的,而是达成目的的“手段”。
他的目的是,建立起全新的“关系”。
为着这个大的目的,所以他需要世间至强的暴力和世间最大的利益,还需要掌控分配利益的权力。
所以他需要自己。
而自己……
嬴政按了按胸口。
自己的目的是掌控世间一切的“关系”,并且达成“永生”。
目的几乎是一致的。
但鞠子洲悲观,他觉得自己可能会出问题,所以他的计划里,肯定是有着自己失控时候的预备案。
他想要杀我。
嬴政很能明白鞠子洲为什么要做这个设想。
嬴政摸了摸心口。
“如果他胆敢拦我的路,我也要杀了他!”嬴政说道。
嬴政参考自己,可以了解到鞠子洲的想法。
他很理解鞠子洲的想法。
他想要杀我。
嬴政冷笑:“看最后到底是谁杀谁吧!”
他想要杀我。
嬴政将帛书塞回枕下,躺好,盖上了被子。
他要继续睡觉了。
他想要杀我。
嬴政充分理解鞠子洲的一切计划,并且知道,鞠子洲除了杀死自己之外,一定还有别的预备案。
但有什么关系呢?
一切都没有发生,不是么?
他想要杀我!
他想要杀我!
他想要杀我!
嬴政缩进被子里。
他能够理解这一切。
他想要杀我!
但心口阻塞,腔子里满满的,他分不清那是什么。
“嘭”嬴政将玉枕扔掉。
受伤的玄鸟嘶鸣,声音凄厉。
“你想杀我,那我也要杀了你。”嬴政轻声说道。
“晚安。”
第一百三十三章 反复
“……太子殿下何以出此言?”蒙骜蹙眉,注视嬴政,心中有些不解。
他并非因为嬴政对自己所教授的东西有质疑而感到疑惑,他疑惑的,是嬴政居然直言了他对自己的质疑这件事情本身。
前些日子,嬴政明明是挺乖顺的,虽然乖顺得令人有些头疼,但教起来,很是容易,因为他不会去直接发言质疑,而且往往闻一知十。
这样的学生,教起来,省心、舒心。
但今天不一样。
蒙骜看着嬴政。
嬴政眼眶浮肿,眼里略带血丝,像是没睡醒。
孺子怠惰么?
蒙骜看着嬴政。
“老师可知道,一亩之田,可以岁收多少粮食吗?”嬴政昂首看着蒙骜,目光之中时不加任何掩饰的鄙夷:“老师可知道,秦国一亩之下田,岁收粮税几多?农夫公士者,一家五口之家,岁耗粮食几多?”
“你什么都不知道,只凭孟轲一家之言,你就敢说,他们愿为秦国效死?”嬴政仰头看着蒙骜,嘴角是令人难以无视的冷笑。
孟轲,就是儒家的那位孟子。
在当今,孟轲的地位极低,在诸子之中,算是中下游。
——一群搞学术的人,是很难看得起一个习惯地域黑、习惯人身攻击、习惯画大饼、喜欢站在道德高地指责别人的脱离实际的学者的。
但,看不起归看不起,实际上,大家都很喜欢偷偷地用孟轲那一套话术。
方才,蒙骜教授嬴政之时,所运用的,也是孟轲的那一套话术。
而嬴政,很巧,义理他没学太多,历史典故他不了解多少。
但是事实,他见到了很多。
依据事实阐发的道理,他也知道很多。
这也就意味着,孟轲的一套脱离实际的话术对于嬴政其实是没有意义的。
“养德若能使人饱腹,民众人人都是道德圣人;行义如能给人实利,天下人人死不旋蹱;先代之治若真的可以使国富强,诸国不会急于求变,也不会大多因变法而强盛。”嬴政不再冷笑了。
他仰头看着蒙骜。
但蒙骜总有一种,自己是在被俯视的感觉。
相当奇怪。
蒙骜舒展了眉宇,尽量平静说道:“太子想来并不知为政之真意……孟轲之理,虽然粗粗听来,狂悖疏谬,然则……”
“为政?”嬴政眼底鄙夷更深了:“为政真意不就是确保自己一直可以吃得到更多么?”
蒙骜抿唇不语:“太子还是不会做太子!”
“你讲,我是杞人一般的存在,不知道尊重秦法,不懂得尊重秦制,不会看清现实,总是去担忧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总是浪费时间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嬴政站起身来了:“但蒙骜。”
蒙骜眼角抽搐。
竟然敢直呼吾名!
蒙骜没有动,然而拳头捏紧了。
蒙骜,是有搏杀虎狼的勇力的!
“蒙老师,你讲,猛虎怠于羊群之中,不食羊肉,而助羊得食,是要作甚?”嬴政鄙夷看着蒙骜:“猛虎栖于羊群之中,便不再是猛虎了么?便需要一群细犬,来教授猛虎如何运用爪牙?”
蒙骜努眉,眯眼。
他松开了拳。
嬴政站在跽坐的蒙骜面前,比他高一些,正好可以看到他放在膝盖上的虚握的拳头。
他瞅了一眼,不屑地转过头去,背对蒙骜:“你瞧猛虎,是爪牙不利、还是筋骨不强、便觉得,猛虎不能食肉了么?”
“何其愚蠢?”
嬴政自顾自离开。
蒙骜脸上的阴翳忽地消失,仿佛从没有出现过一样。
“哈。”他轻笑一声,起身,穿鞋离开。
……
齐子元看着面前的美人,兴致索然。
左近的几间房间之中,师兄弟们在与各自选定的美人玩耍。
原本,齐子元也应是开开心心地与自己面前乖巧可人的美人玩耍的。
但不知为何,他心中总有一些担忧。
背叛。
这不是他第一次做这等事了。
以往背叛过许多人,因此得了许多利,这一次背叛一个国之太子,得利更是多得让人难以想象。
但,即便是得到了如此多的利益,齐子元仍然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
甚至他此时的开心,远不如以往得到蝇头小利时候的开心。
并不是不爱这些利益。
只是,心头沉甸甸的。
齐子元总觉,得不偿失……
一国之太子……
若能成为太子之腹心,当然日后的利益比之当前的这些,大得多得多。
可是,太子只是太子!
以秦国历代君主那副一贯长寿的德行……
秦王异人起码还可以掌权二十年。
那也就意味着,嬴政起码还要做二十年太子!
再加上……儒生们其实没有把握成为嬴政的腹心。
鞠子洲给他们的压力还是比较大的。
再加上,蒙骜也说过,秦王素有废立之心。
于是齐子元等六人商议了一下,果断背叛了嬴政。
但……做完之后,总是后悔!
齐子元总想……想回去投效嬴政。
先前也私下里找过嬴政。
但在门口就被婉拒了。
太子出宫?那是什么拙劣的借口?
区区墨者!
齐子元看了一眼美人,眉头皱起。
他想了一下,穿上衣服,推门而出。
他要再入宫尝试一下!
……
“齐子元?”嬴政看着墨者安怀里的小孩子嬉笑着抱着一只狸奴啃咬,眉头挑起。
“他先前就来过几次。”安说道:“先前有些忙,给忘记了。”
嬴政笑了笑,很是无所谓:“小聪明!”
“去请他进来吧。”嬴政说道。
“唯。”安领命。
嬴政玩味看着齐子元。
这个已经背叛了他的儒生,如今又来求见,是要说什么呢?
诉苦?表忠心?做两面派?
嬴政只静静看着。
齐子元见着嬴政审视和玩味的神情,立刻便知道不下点本钱是行不通的了。
他于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噗通”一声跪倒在堂前,手足四肢之背覆地,额头重重叩下,成五体投地之姿态,诚恳说道:“儒生齐子元者,背信负义,有愧于太子殿下,祈请太子殿下降罪!”
嬴政静静看着他。
齐子元叩在地上,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嬴政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无动于衷的墨者安,又看了看跪伏的齐子元,笑着摇了摇头:“无聊!”
无聊的举棋不定,无聊的反复无常,无聊的看不清楚现状!
“起来吧,讲一讲,你究竟是,哪里背信、哪里负义、哪里有愧于朕!”
齐子元大喜。
第一百三十四章 小念头
“铜铁炉那边出问题了?”鞠子洲缩在被窝里看着书问道。
墨者离跽坐在鞠子洲对面,很是有些丧气。
他抬起头打量了一眼屋里的环境。
一个炭盆,一张书桌,一张矮榻,一张小床。
简陋得连稍微富裕一些的农夫都不忍直视……
很难想象,鞠子洲这般堂堂的大才,会愿意屈居于此。
“鞠先生……您居于此……”离皱着眉:“学生可出钱为您换一个处所!”
“不必了。”鞠子洲看完自己的计划,将书简扔进炭盆里,抬头问道:“与我仔细说说,看看铜铁炉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竟让你这样的大忙人都来找我了。”
“是……时疫。”离艰难开口:“先生……”
“瘟疫?”鞠子洲脸色一变:“那你来找我做什么,还不快去寻医者!”
“并不是瘟疫……”离连忙辩解:“先生别急,学生这便为您详细讲述……”
“是这样……秦王将您请离铜铁炉以后,我们墨者以及少府的一些熟练的金匠处境待遇,都有所提升,而底下的工人的工钱却行削减,上面的意思,是要工人们身无余财,心无二事来着……”
“削减工资、加重负担、加快进度、裁去休息时间?”鞠子洲叹气:“工人们没有闹吗?”
“闹什么?”离有些纳闷:“虽然也有一些怨言,但工地里给他们的伙食里加多了许多肉食……”
“现在他们一天能够做多久的活?”鞠子洲问道。
“八个时辰。”
“做足?”鞠子洲又问。
离想了一下:“只多不少。”
鞠子洲抿唇。
“每月一休沐的时间呢?”
“裁掉了。”离立刻说道。
“这么说的话……连三日一沐浴的时间也不给了?”
“改为十日一沐浴了,哦,如今隆冬,左近无有天成之热泉,沐浴也极易生病,所以是每月一次。”离说道。
他没觉得有什么大问题。
或者说,他,和与他一样在铜铁炉中掌事的所有人,都没有觉得有什么大问题。
相反,这还是符合秦国一贯的“价值观念”的行为。
对底下人,就是要稍微狠一点。
像以前鞠子洲弄的那些,是个人都觉得有问题,是个人都觉得太宽松。
鞠子洲摇头苦笑:“那现在工人们死了多少了?”
“四十余人!”离犹豫一下,又叹一口气:“当时初初发现问题,是只死了一人,那人叫苟,当时正在做活,忽然一头栽倒,不见身有血迹,然而就那么死了。”离面上带了一些愁苦:“而后是隔了几日,也是全无症状,一下死了十一人。”
“最近这些天……陆陆续续又死了三十余人……”离叹气:“前日午食之后,学生去请了太医令前来助诊,然而太医令言曰,无病。”
当然没有病!
鞠子洲冷眼。
“可……”离苦叹一声:“这疫病似也并不传染旁人……至少,我等墨者与少府金匠、农会的浣衣妇等都未有染病迹象……先生有法吗?”
“法子当然有。”鞠子洲看着离:“但是你们能施行吗?”
“请先生教!”离立刻顿首一拜。
“把他们当成个人吧,当成个人去对待,大炉炉火炽热,你也是知道的,教他们每日工作四五个时辰就好了,八个时辰,死是肯定的……”
离眼底显出迷茫:“可是先生,就要打仗了呀,王上的命令,要尽快做足兵刃……”
“舍此之外,只有另召工人的办法。”鞠子洲冷眼看着离。
离有些失望:“先生似乎是知道这疫病的……”
“劳作过甚、心情苦闷、环境恶劣,你们赏赐下去的那一点肉食根本将养不过来,人死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鞠子洲冷笑:“反而,不死才比较反常。”
“死去的这些,都是干活最卖力的,最不懂的偷懒的人吧?”鞠子洲问道。
苟,那个他亲自引进铜铁炉的少年人……
“这……先生果然通达,还请先生务必教我一个法来做些补救!”离听到这话,哪里肯相信鞠子洲毫无办法,他于是顿首,做足了姿态,想要讨一个好法子解决自己所遇到的困境。
鞠子洲不再看他,只是目视面前炭盆。
盆子里,竹简静静燃烧,牛皮绳散发香味,像是铁炉炙烤血肉,芳香诱人。
……
“陈河。”嬴政看着阔别已久、跽坐下首的游侠陈河:“你可还愿为朕效死?”
陈河心情激动,他看着嬴政,无论如何不敢想象自己还能够见到这位太子殿下。
被当成豚犬养了那么久,陈河还以为自己的野心已经被消磨干净了。
但今日受到嬴政秘密召见,陈河忽然热血沸腾起来。
这时候他才知道,自己的热血还在!
自己光耀门楣的心愿还在!
“愿为太子效死!”陈河手持铜剑。
嬴政一眼就到陈河手中的铜剑。
那原是他的剑,只是被鞠子洲当成教具,卖给了陈河。
那混蛋……
嬴政咬了咬牙:“你去帮朕杀几个人。”
“太子要臣杀谁?”陈河一副但凭驱使的模样。
“与你一同宿在女闾的那六名儒者,还记得吗?”嬴政问道:“可有胆量去杀这六人?”
“太子?”陈河愕然抬头。
大家一块逛了一年多的女闾,虽然并不对付,但混熟是肯定没问题的。
也正因为混熟了,陈河才感到格外的惊讶。
那六个人,是知根知底的嬴政自己的班底啊!
陈河不明白嬴政为何要自己去杀他们。
连自己人都杀,他是不是疯了?
嬴政并不解释,陈河的疑问,他根本不屑一顾:“怎么,你不敢?”
陈河咬了咬牙。
我要光耀门楣。
他低下头:“臣当然敢!”
那六人愚夫,向来瞧不起乃公!
“你敢去做那就最好了。”嬴政点了点头,很有些满意。
看来师兄的眼光还是不错的,这把剑……值了。
“太子殿下。”陈河忽然低头:“臣下想向您打听一件事。”
“讲。”嬴政随口说道。
“臣的好友,与您一同进入王宫的鞠子洲,鞠小兄弟,太子殿下可知道,他如今在何处么?”陈河问道。
墨者安不动声色地后退两步。
嬴政的脸色陡然冷了下来:“你问他做什么?”
“他是臣的好友,颇有勇力,臣在想……如果有他襄助,臣定能尽快杀掉那六命儒虫。”陈河看着手中铜剑,战战兢兢说道。
这样的事情,应该算是功劳一件吧?
陈河忐忑等着嬴政发话。
“他死了,不久前吃鱼时候乱说话,被刺卡死的。”嬴政冷声说道。
这个叫陈河的,长得真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