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革秦TXT下载革秦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革秦全文阅读

作者:守玄     革秦txt下载     革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六章 放白鸥

    夏无且与赵高一齐赶往东宫。

    他们二人是徒步的,路程虽然不算远,但所需时间还是有些长。

    这段时间里,赵高与夏无且进行了一些简单的交流。

    面见嬴政时候,夏无且略有些紧张。

    “无且拜见太子殿下。”夏无且拘谨对坐于主座上正在看书的嬴政行礼。

    嬴政抬眼看了一眼,问道:“你是,太医令齐倃派来的人?”

    “回太子殿下,小人正是老师齐倃的弟子。”夏无且一拜。

    “这样。”嬴政不再说话,而是低头看书。

    一边赵高此时适时说道:“万望殿下恕罪,是奴婢听闻夏无且正要为继承下一任太医令的位置做准备,想到了您…于是认为…两个要做准备的人,总会有些共感,便请了他来,想要为您解解闷。”

    说着,赵高翻身跪伏,成五体投地姿态。

    这礼数之大,着实的令夏无且有些意外。

    他吃惊看着没有一丝顾虑,直接跪倒的赵高,弯着腰立在那里,有些尴尬。

    “把小心思收一收。”嬴政说道:“你是朕的近侍,在外行走,一举一动便都代表了朕的意图。”

    “至于秦王那里,不消去打探什么消息。宫中都已经传遍了,何要再去太医令那里作什么确认。”嬴政搁了书简,静静俯视跪伏的赵高:“了解事物的具体态势以判断事物的发展固然重要,但太过关注外界,而忽略自身发展和对自身的了解掌控,最终会失掉一切!”

    赵高深深埋头,不敢说话。

    “起来吧。”嬴政说道:“既然夏无且来了,便为他安排了食宿,留他在此居住吧,正巧,朕的身边,还缺一个医官。”

    “谢太子殿下。”赵高立刻爬了起来,若无其事地转头,冲着夏无且笑了笑:“走吧,夏医官,我为你安排一下住宿,以后啊,你也是太子殿下的人了。”

    嬴政看着赵高带夏无且离开,闭上眼睛。

    秦王异人,重病了。

    两个月之间,异人的身体,每况愈下,如今,更是已经发展到了药石无灵的地步。

    这在宫中,并不是没有风声的。

    因着这病情,本月的朝会,都没有能够如期举行。

    宫人们疯传,秦王将崩。

    华阳太后和嬴政也都借着看望秦王的由头去打探过,不过都没能成功面见异人。

    赵高此番去太医令处打问,虽然鲁莽,却也得到了很宝贵的消息——秦王异人,大约的确不行了。

    不然的话,太医令那个老狐狸,是不会给出这么明显的暗示,还把自己的弟子派了来的。

    嬴政看了一会儿书,又翻了翻农会成立这三年的账本。

    “时人需求,一士所需,当能抵百农啊!”嬴政看着统计出来的农会丈夫平均年支出,冷笑。

    一年下来,衣食所安,折算起来,也不过是四百多钱。

    这其中,赋税占了约莫五分之二。

    如果算上徭役的话……

    “可笑!”嬴政慢慢拿起笔来,勾勒天下。

    就快了。

    他就快要成为秦国的主人了。

    届时,便是真正开始掌握属于自己的“生产关系”的时候了!

    嬴政深深呼吸,身上缠绕的威严更重了。

    前来拜见的熊宸见到他的时候,看着那个低头伏案,慢慢书写着什么的孩子,竟有些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

    ……

    四月初,日食。

    发生日食这一天,仿佛全天下都短暂的陷入黑暗之中。

    人们惶恐,不安,短短的几个呼吸时间,平时一些看着就很大胆的人,便就癫狂起来,有种面临末日,坐以待毙的疯狂意味。

    嬴政耳边,是宫人们敲打各种器物的嘈杂。

    他皱了皱眉,黑暗之中,天下无光。

    侍立在身边的墨者安安抚了被吓到了的秦喜和他嘴里叼着的小老虎,问道:“殿下,要不要点灯?”

    “好。”嬴政点了点头。

    然而,没等墨者安将灯点着,光明便驱散了黑暗,重新回到这个世界。

    一切大明。

    人们的眼前,遮住了视线的纯黑的纱被解开,所有人都有些不适。

    墨者安拿着好不容易摸到了的灯盏,问道:“还要点灯吗?殿下。”

    嬴政眯了眯眼睛:“不必了。”

    “爹爹,抱抱。”秦喜啃咬着小老虎的尾巴,抱着委屈巴巴的小老虎,冲着嬴政喊叫。

    嬴政睨了一眼秦喜。

    这个小废物傻兮兮的,都三岁了,嘴角还会有口水流出来,当真傻的可怕。

    嬴政一脚踢在秦喜屁股上:“离我远点。”

    秦喜被踢了一脚,并不疼,但很不开心。

    他于是一下坐在地上,蹬着小短腿,闹腾着说道:“不要不要,就要爹爹抱抱!就要抱抱!”

    小孩子假哭着闹腾,嬴政撇撇嘴,看向墨者安。

    安苦笑,躬身。

    “带下去,把屁股打烂,把他那只老虎剥了皮调羹来吃。”

    “不要!”秦喜一下子爬了起来,半拖半拽地抱着自己的小老虎跑路。

    跑到殿门口,还特地停下脚步,回头对着嬴政做了个鬼脸:“略略略,抓不到!”

    嬴政忍俊不禁:“还不去看着?”

    “谢殿下。”墨者安松了一口气。

    “安!”嬴政在安离开的时候叫了一声:“你觉得,自己是更喜欢做实事呢?还是更加喜欢小孩子?”

    安沉默了一下,转回身来,面对着嬴政,认认真真地回答道:“殿下,安,不过是一介墨者,出身卑贱,志向卑鄙,行迹卑劣,着实的,没有太大的心,可以容得下许多的事物,也不想,再踏入纷争之中了。”

    “所以你选好了?”嬴政静静地观察他:“王上如今大限将至,朕很快便可登临大位,以你的武功和学识,只要肯为朕做事,日后吕不韦昔日左庶长的位置,你是很轻松便可以达到。”

    “你真的,愿意放下这些东西,去与无知无识,蠢钝如秦喜、秦乐的那些小儿为伍?”

    墨者安听着嬴政的话,没有敢抬头。

    他有些怕。

    左庶长的位置,所能够代表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安怕自己承受不住那个诱惑。

    权势、财富、名声、美人、美酒、美食……

    他心下忐忑。

    如果抬头看过去,发现太子政的眼神里透露出的是真诚,我该怎么办?

    安低着头,咬着牙,良久,他俯首一拜:“启禀太子殿下,臣,愿此生与小儿辈为伍,虽不能以学识武功帮助殿下,但愿以此生,为太子殿下蓄养战损兵士之遗孤。”

第三十六章 折殷夜

    四月中,魏信陵君无忌,联五国之兵力,伏击秦军,秦军大败,溃逃。

    在这个过程之中,蒙骜再一次见识到了农会这种精兵的能力。

    ——农会的人,转进速度,是秦军之中最快的。

    他们比一般的秦军快,更比一盘散沙,唯一的优势便是人多的五国联军快得多。

    于是即便是逃跑的过程中,他们都时不时的可以搞点小手段,给五国联军造成一些小麻烦。

    但,大势已定,即便是王翦带着他的一千人给五国联军造成再多的小麻烦,秦军都没法反败为胜。

    “农会的这些兵员,若是有五千人,我必可以之为奇兵,掩映伏杀,正奇相合,一举击败这可恶的魏无忌小儿!”蒙骜又是不甘,又是愤恨。

    这次出兵,虽然前面一路顺风顺水,但蒙骜自己也是知道的,出兵太过仓促,两路兵员加起来也不够五万人,武器装备的更新换代还未彻底完成,有些兵士用旧式戈盾,有些兵士用新式戈顿,各自所能够承载的战术强度和战斗烈度都不相同,失败是迟早的事情。

    但,像这样被一些个手下败将联合起来人追着打的感受,是真的很差劲的。

    “但不够啊!”王龁叹气:“时间不站在我们一边。”

    “此次大败,折损兵将几近三千人,王上定然要勃然大怒的。”蒙骜叹气:“可惜了老夫一世凶名,竟白白成就了魏无忌!”

    “胜败兵家常事。”王龁感慨。

    ……

    五月,天气炎热起来了。

    咸阳的人,能够感受得到的,是比天气更加焦躁炎热的情绪。

    开春之后,也是一滴雨水都没有下。

    麦苗苗在田里都快要干死了。

    农会的丈夫、老者们订购了铁质的大水箱,以过去贩卖冰水时候制造的独轮车装了满满的河水,开始浇灌田地了。

    他们人多力量大,集中了大家的力量,一点一点,互相配合着就把地浇了。

    虽然效果比不上自然降雨那么好,但好歹,可以缓解一些由干旱带来的问题。

    至于农会之外……

    散户们是没有能力独立做到这一切的。

    于是他们绝望地看着自己田里的庄稼慢慢变得干枯。

    也就是这时候,太子政下发了一道命令。

    这道命令是发给农会众人的。

    “太子政令曰:天下百姓,皆为秦王之民,天下之田亩,皆为秦民之口奉,天岁有时序之变,雨旱有丰泽之易,而秦无二政、二王之变。”

    “是秦人应需泽被秦地,秦地应需奉养秦人。”

    “令到之日,着即命农会之众人,帮助咸阳周边之小户农民载水浇灌农田,以养其田地,泽其稼穑。”

    政令到时,农会的丈夫们遵了命令,以十人每小队,大致的先统计了一下咸阳全城的散户,而后以有战兵的家庭优先,帮助浇灌田地。

    在这个过程里,咸阳的农民们,甚至一些奴隶都开始对“农会”这个小组织有了更深的了解。

    “不愧是太子政创立的东西!”人们对于嬴政这个担任过质子,并且在异国长大的太子渐渐的也有了一些更多的夸赞。

    ……

    五月,秦国已经连续三个月没有上过朝会了。

    秦王异人病入膏肓的情况已经完全没办法隐瞒。

    人人都知道,秦王异人,日薄西山。

    到五月中,秦王异人每天昏迷的时常,已经超过了清醒的时常。

    水米不能进,已经完全不行了。

    五月底时候,秦王异人召见了相邦文信侯吕不韦。

    而后,便是召见了秦国宗室,秦王异人的几位兄弟秦傒、秦熹、秦汉。

    他们交流了什么,外人不得而知。

    但嬴政这边很快得到了消息。

    ——秦王异人,想要嘱托他们,帮忙杀一个人。

    鞠子洲。

    这位,被秦王异人称为大才的人物。

    如今在气息奄奄的时刻,反而更能看得清楚这个人的诡异之处。

    也更能理解,嬴政在异人成为秦王的这三年半的时间里,到底为什么敢跟秦王对着干。

    “鞠子洲,是个不安定的人物!”秦王异人努力地长大了双眼,看着秦傒、秦熹、秦汉等几位拥有一定实权的秦国宗室:“他不肯投效寡人,反而去往巴郡苦寒之地,必然不是因为对于权势、对于变革毫无手段,反而,他的野心很大,他对于太子政的影响,也太大!”

    “假若寡人崩,则太子政继位。”

    “太子是个有才能的孩子,还希望诸位兄长可以尽心帮扶,假以时日……咳咳……”异人忍着剧痛,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假以时日,若是秦国有能够破灭六国宗室,那必定是在太子政手中破灭……国中的问题,尽管鞠子洲给了办法解决‘国中之毒’……”

    “但,积弊难除。”

    “说到底,鞠子洲这种有才学,有野心,又太过危险之人,是不能留的!”异人的口齿已经不清楚了。

    “希望三位卿家,在此人回返咸阳之前,将其除掉!”

    ……

    “父王真就是如此说的?”嬴政看着跽坐在客座上的秦熹。

    秦熹点了点头:“的确如此。”

    嬴政笑了笑:“病重到了神志不清的地步,倒反而能够看得清了吗?”

    可惜太晚了!

    嬴政笑着,站起了身,走到秦熹面前,深深一揖:“多谢伯父告知,此时对政儿极为重要,师兄之安危,事涉此后秦国变法之重,万不可有失,还请伯父为政劝导那二位伯父,使他们放弃掉刺杀。”

    “太子所请,熹不敢不从!”秦熹起身,微微躬身回礼。

    送走秦熹,迎来的便是熊当和熊启。

    “可准备好了么?”嬴政问道。

    熊启点了点头:“太子只管放心,其余一切都交给我!”

    嬴政深深打量熊启,不动声色。

    交给你?

    交给你们任何人,朕都不放心啊!

    他躬身:“那就多谢叔父了。”

    “太子殿下。”秦王异人身边的宦官来到了:“太子殿下,王上召见!”

    嬴政看了一眼这宦官,冷笑一声,摸了摸自己的双臂,又看向熊当熊启。

    “引路吧,带朕去见父王。”嬴政坦然说道。

    宦官看着嬴政的反应,笑了出声。

    “太子殿下,请。”

第三十七章 斩龙

    嬴政到来时候,异人正在闭目养神,一旁成蟜委屈跪坐,赵姬则在床榻边哭哭啼啼。

    宫人通报了之后,赵姬又有些高兴地看着嬴政走进来。

    她总是这样的。

    “政儿,快来看你父王,他快不行了!”赵姬一把拉住嬴的胳膊。

    嬴政按住赵姬的手,恭恭敬敬地退了两步,行礼说道:“政,拜见父王。”

    异人此时张开了双眼。

    先是看了一眼赵姬,倒也没有说什么,而后看向嬴政。

    “寡人要死了。”异人也没有什么避讳,而是在近侍的搀扶之下坐起了身:“政儿就要做秦王了!”

    “儿臣不敢。”嬴政立刻跪伏下去:“儿臣只盼父王早日痊愈。”

    异人轻笑了一下,似乎有些开心,挥挥手,史官立刻识趣离开。

    “这里只有我们一家人,寡人又将死之人,你没有必要藏着掖着——你早知寡人活不长吧?”异人看向了异人。

    “寡人知你聪颖,但自从寡人登临大位,自从你的那位师兄开始做了那些事情,政儿你的动作,就很是奇怪。”

    “诸般布置,各种手段,你似乎从来都没有想过迎合寡人,反而,隐隐的,在刻意与寡人做出相反的选择。”

    “寡人以前并不知道你为何做出这样的选择,但身躯微倦,病入膏肓之后,寡人卧床之时,忽然想到,政儿,若是你早知,寡人会早死,若是你早知,寡人必然不可能给你造成太多的麻烦,甚至不可能成为你的阻碍……你之前的一切行为,是否就可以说得通了呢?”

    异人看着嬴政,眼里全是笑意,心底满是杀机。

    没有人能够始终保持冷静,也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坦然面对死亡。

    异人此时,知道自己已经没救了,可他不想死。

    他还有大把功业想要完成,他还有更多的希望,他还想做更多事情,他还想活着!

    然而死亡如悬刀,挂在头顶,异人甚至可以察知到那近在咫尺的冰冷与死寂。

    他怕。

    他恨。

    他开始胡思乱想,开始就此胡思乱想得到的结论而延伸杀意与恨意。

    他没办法面对自己面前即将到来的命运。

    嬴政起身了。

    他走到异人的床榻边上,坐了下来。

    并且推开了成蟜和成蟜的母亲。

    他仔细地打量着异人。

    干枯、瘦弱、憔悴、肌肤枯槁、眼底布满血丝、眼袋下沉,整个人全然失去了往日神采。

    他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捭阖天下,霸道无比的秦王了。

    他现在,只是一个将死的父亲。

    嬴政伸手轻抚异人的脸颊:“父王,儿臣……早就知道你要死了!”

    异人张开了嘴巴,喉咙里发出低沉喑哑的“嗝嗝”声。

    “鞠子洲?”异人颤声问道。

    “是师兄告知我的。”嬴政慢条斯理,看得出有些伤感:“到目前为止,师兄还没有骗过我,至少我是没有发现。”

    “呵。”异人的心气一下泄了:“太医说,寡人并没有中毒。”

    “上个月请了十数人巫蛊术士,弄了些玄虚,寡人把他们杀了,也没能发现有什么诅咒…鞠子洲…他是以如何的手段,知晓寡人很快就会死的?”

    “儿臣不知。”嬴政收回了手:“师兄的确是说了,父王活不过三年的。”

    异人沉默许久,叹了一口气,缓缓闭上双眼:“哈,天纵之大才。”

    “看来要你去杀了他,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异人颓然。

    “是的。”嬴政点了点头:“至少暂时,儿臣打算好好保护师兄。”

    “暂时?”异人张开双眼,双眼浑浊,又透出一些神采。

    “在得到我所想要得到的那些义理、学会我所需要的那些方法、达成我的目的之前,谁人也不准伤他一根毫毛!”嬴政神色平静,语调平淡。

    “原来如此!”异人长舒了一口气,随后笑了起来。

    “原来如此!”

    “先王的眼光果然比寡人要强,哈哈哈哈,秦政……”异人挣扎着想要起身。

    一边近侍立刻扶着异人起身。

    然而失败了。

    异人已经没有了站起来的力气。

    他颤颤抬手,指着嬴政。

    他还在笑着:“秦政,你果然……果然是天生的独夫!”

    “谢父王夸赞。”嬴政躬身。

    那干枯如柴枝的手无力垂下了。

    秦王异人,崩。

    ……

    六月初,太子政继位为王,并且为先王治丧。

    王秦政年岁尚幼,以华阳太后代为治政,以相邦吕不韦相国,追夏太后、赵太后、华阳太后为三宫太后,加成蟜为长安君,居东宫。

    七月,秦王政为追思先王,与华阳太后议:大赦天下,除田税、口赋、刍、藁,等杂税。

    相国吕不韦与华阳太后议,允准秦王政之请求,但,刍、藁之税,不能免除。

    除此之外,相国吕不韦进言,要针对铜铁炉、农会之事,订立专门的法律,以规范工人、农人的行为。

    嬴政当然知道吕不韦这样提议是在讨好自己。

    但……他根本就不需要!

    “我师兄到哪儿了?”嬴政将鱼食扔进池塘。

    身后赵高立刻向前两步,恭恭敬敬地揖礼:“回禀王上,三日前的加急信件上说,已经开始启程了。”

    “那么你觉得,他现在走到哪儿了?”嬴政又撒了一把“鱼食”,看着池塘里的“鱼儿”们互相争抢撕咬。

    赵高看了一眼那池塘里的“鱼”,打了个寒战:“奴婢不敢妄加猜测。”

    “谨小慎微。”嬴政轻笑:“朕听闻,这些龙,在渭水之中,还是残留有一些?”

    “是的,陛下,五月底时候,陛下下令使农会众人帮助氓隶庶人浇灌田地之时,农会就曾上报过,取水的丈夫,被龙兽咬伤、不治者三人……”

    “你的记性倒也不错。”嬴政面无表情:“传寡人令,令农会组织五百人军队,分作十支,每支一屯,人领铁甲一具,钢制长戈一柄、手弩一只、箭十支、钱一千,一月之间,绞杀河中之龙兽。”

    “寡人要,咸阳城方百里之中,不见一只龙兽!”

    “唯。”赵高躬身领命。

    片刻,他又有些顾虑问道:“陛下,那么,相国与太后那边,奴婢要不要……”

    “不必知会他们。”嬴政洒下最后一把“鱼食”,指着池塘里的龙兽说道:“将这六头龙兽杀了去,送到农会,为农会兵士加餐。”

    语句之中有着结霜一样的森然寒气,冷得赵高浑身一颤:“唯。”

第三十八章 诱怅

    七月时候,先王的谥号被朝中的儒生博士们商讨出来了。

    庄襄。

    屡征杀伐、武而不遂,曰庄。

    辟地有德,甲胄有劳,曰襄。

    嬴政坐在王位上,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群臣口舌相争,最终意见统一。

    这个谥号,算是美谥。

    但其中也不乏一些乱议。

    嬴政听着群臣大胆地评价着自己的父亲,眉宇间积了一些阴翳。

    这些人啊,在先王活着的时候,宛如泥塑木胎,常常一言不发,甚至可以因为一两句话的夸赞就分润到秦军士卒拼命才能,甚至拼命都没法儿获取到的财富和权力。

    但,及至先王死去,这群人却又跳出来,一个个勇气十足地肆意褒贬着先王。

    真有趣!

    大朝会散去,嬴政请了秦熹、秦傒、秦汉三位掌握了一定实权的秦国宗室到宫中。

    三仁当然是很开心的。

    ——先前异人请他们杀掉鞠子洲,不过三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背刺异人,将异人的想法告知嬴政,并且表态,绝对不会对鞠子洲动手。

    此时,嬴政登临大位,正是三人获取到报酬的时候。

    三人聚坐在嬴政面前的四方桌的三个位置,嬴政更换了一身常服,随后便亲手为这三位自己应当成为“伯父”的长辈斟酒。

    “三位伯父,皆是我秦国柱石,也都是有大才之人,不知道三位伯父,如今掌何事。”嬴政姿态摆得很低。

    秦熹三人对视,面露笑意。

    他们等的不就是今天吗?

    秦汉起身,退了几步,而后跽坐下来,一拜说道:“劳王上关心,臣……”

    他话未说完,嬴政便起身,走上前去,将他拉起:“伯父这是做什么?”

    “政儿年幼,朝政事项掌握还要赖诸位长辈帮扶,遇到难事还要请各位伯父为政出主意,诸位伯父当该如爱家中幼子一般爱我、待我,我何能收伯父如此大礼?”

    “伯父真是折杀我了,赶快起来,万不可再拜了!”嬴政费力将秦汉拉起来。

    秦汉有些惊诧,与秦熹等二人对视,有了决断:“臣寸功未立,而陛下如此待臣,臣实在惭愧。”

    虽然说着惭愧,但他举止之间却没有半分惭愧。

    ——嬴政的低姿态可以理解为礼贤下士,报偿他们的投效,但此时以晚辈自居,却就表明了一件事。

    嬴政,有求于他们!

    既然是有求于人,那么低姿态,高报酬,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秦汉三人于是都放开了。

    嬴政见到三人姿态,心下有些担忧。

    这三位……脑子不太好使啊。

    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能力把吕不韦弄死。

    看来还要再多做一手准备。

    嬴政想着,跽坐在三人面前,四人围着方桌,慢慢说话。

    “三位叔父可有办法,安置此战的兵士吗?”嬴政问道。

    “自然是倚照秦律办事。”秦熹说道:“王上不必为此忧心,兵士用命,战虽败,然而土地夺来了,那么将士的功勋便不能少!王上给足封赏,则将士心无怨怼,日后王上征兵,秦人依旧积极作战!”

    “可……”嬴政犹豫。

    “王上莫非是有什么疑虑吗?”秦汉看着嬴政,好奇问道。

    嬴政羞赧笑了笑:“伯父,政在想,若是依照秦律进行封赏……照目前的情况来看,政是没有机会掌握封赏之事的吧?”

    秦傒听到这话,轻捋胡须:“政儿你所言,不无道理。”

    如今秦国虽然嬴政是秦王,但实际掌握大权的人,是华阳太后,秦熹三仁、吕不韦、以及一些军功爵世家。

    嬴政……他就是个壳。

    他真正所能够握在手里的,也就是先王留下来的一些钱,和农会的那些人。

    而且花钱和调动资源还得找各种借口。

    这种憋屈的感觉,让人难以忍受。

    “政担心……”嬴政叹了一口气:“按照秦律来封赏,相国文信侯吕不韦是一个绕不开的人。”

    “他以前就曾,对政有一些攻击。”嬴政摇了摇头,有些后怕的样子:“若是真的叫他去行封赏之事,那么日后他若携势行废立之事,政,又该如何应对呢?”

    “不无道理。”秦熹点了点头:“那么王上打算如何去做呢?”

    “政想着,是不是应该养一些我自己的人!”嬴政似乎有些惴惴不安:“三位伯父觉得如何?”

    “王上是应该养一些自己的人的。”秦汉问道:“那么王上认为,你应该怎么做呢?”

    “我们这些人,又该如何帮助王上?”

    嬴政想了想,说道:“三位伯父以为,洛阳十万户的食邑,算不算丰厚,能不能养三千甲兵?”

    秦熹三人齐齐变色。

    洛阳的十万户,是吕不韦的封邑!

    三人对视一眼。

    蛇吞象?

    秦汉微微摇头。

    他不觉得嬴政有这么蠢。

    如今,吕不韦势头正盛,而嬴政,虽说是秦王,但还未正式登基,还未成年,成蟜都已经住进东宫的情况下,他不可能这么贪婪愚蠢,想要一个人吃掉吕不韦。

    三人沉默。

    片刻,秦熹说道:“王上,洛阳虽好,但太远了,远水,解不了近渴。”

    嬴政笑了笑:“伯父教训的是。”

    “那么铜铁炉呢?”嬴政意有所指一样说道:“如今铜铁炉中的钢材,说一声独步天下,没有问题的。”

    “这样的技术,和其中数千人的工人,一年所能产钢、铁等器具,乃是一笔大钱吧?”嬴政问道。

    秦汉一愣:“铜铁炉不是本来就是政儿你的资产吗?”

    是你的东西,你还抢夺什么?

    “若政儿讲,这生意,连同洛阳十万户食邑,我都双手奉上呢?”嬴政问道:“三位伯父,可能够,帮助政,除掉吕不韦么?”

    “咝。”秦熹吸了一口凉气。

    三人对视,目光之中都是惊骇。

    洛阳十万户,虽然很值钱,但放在三个人身上,其实诱惑力也没有多大。

    铜铁炉是决然不同的。

    这个小小的工厂,现在已经成为了摇钱树一样的香饽饽。

    大家都想要这个东西。

    它实在太值钱了!

    铁料物美价廉,钢材成本也不高,但是打造成各种器具,销售出去,那能够赚的,就不是一倍两倍的利润。

    那是十倍百倍的利润!

    而且向来有价无市。

    一柄钢剑,如今在赵国邯郸,已经可以卖到二十斤黄金的高价。

    这已经不是暴利可以形容的了,这根本就是在抢钱,但就这,还有价无市!

    三人抿起唇。

    动心了。

第三十九章 兵

    嬴政送走了自己的三位伯父,而后拿出制定好了的计划,将计划里的第一个环节摘抄下来,而后展开。

    “在一个成熟的体制内部,权力是固定的,一个人想要获取到权力,就必定要夺取别人的权力,想要获取到最好的权力,那么就要剪除掉所有原本的掌握权力者手中的权力。”

    但这,所需要的是:手里头有钱,手底下有人。

    嬴政是秦王,又有一些个人威望,如今虽然不能切实掌权,但掌权的基础已经打好,当前唯一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夺权!

    他整理了一下思路,于是又启程去看望了自己的母亲,随后又去华阳太后处。

    秦国的朝堂里,目前势力最大的,是秦国本土的那些老牌军功爵贵族,但这群人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不到大局已定,他们是不会轻易表态的,即便是表态,也只是像王翦那样,作为个人而投入嬴政麾下。

    其次的,便是以华阳太后为首的楚系力量。

    这股力量,嬴政没办法掌控,可他觉得,自己可以借用这股力量。

    “政,拜见大母。”嬴政向着华阳太后行礼。

    “王上请起。”华阳太后礼数做的很足,但这种礼数,是对待秦王的,而不是对待秦政的。

    嬴政眼底闪过了然,主动上前去拉住华阳太后的手:“大母近来可好么?”

    华阳太后愣了一下,随后言笑晏晏。

    “政儿怎舍得抽空来看大母了?”华阳夫人拉着嬴政坐在榻上,仔细打量着他:“政儿长大了呢,越发的出落成美人了!”

    “若是大母年轻时候遇到你啊,那肯定就没有你大父的事情了……”华阳夫人说着,神情一黯。

    她似乎是怀念起了死去的秦柱。

    不过嘛,这种话语和情绪,谁爱信谁信。

    ……

    赵高手中把玩着小铁盒,脚下步履匆匆,赶往农会,将嬴政的命令传达到位。

    他尽量不去想这样的命令背后有什么深意,也不愿意去思考。

    在王宫之中,死的最快的人就是特别聪明,爱思考,爱为主上们考虑的人。

    命令传下去之后,农会的丈夫们便即去府库之中,着了新式铁甲,操了新式的戈,按着旧时王翦训练时候的分组,自觉地分成了十个屯,前往绞杀咸阳周边的龙。

    一般的集结进军,是需要首先考虑薪资、装备、粮食的。

    即便是秦王征兵对外作战,也需要先把粮食拉出来给大伙吃个饱,不吃饱大家都不干活的。

    不过农会的这群丈夫是完全不需要考虑这些。

    他们在农会之中是自有编制的。

    当初王翦训练士兵的时候,就为所有的丈夫都遍了队列,平时训练的只有一千三百人,在接受训练的丈夫,称为在编,每天可以吃肉,一天五餐,待遇与旁人不同。

    其余不参与训练的,则就是和其他人一样,一天两餐。

    如今王翦带走了他训练最多的一千人去参与战争,而专门为在编丈夫准备的待遇也就随即取消。

    如今秦王政命令农会之中抽调出五百人丈夫参与任务,便是给了五百名在编的名额。

    一应待遇,农会之中早有定制,也就不需要临时制定,一切有条不紊地展开,农会的丈夫们从接到命令,征集人手,筛选,编队,到去领取武器装备,出城执行任务,只用了三个半时辰的时间。

    赵高跟着他们,一齐来到渭水支流时候,内心还是满满的恍惚诧异。

    实在太快了!

    农会的这群人……平时看着憨批兮兮的,一个个都很乖顺的样子,怎么会有这么快的速度呢?

    赵高想不通。

    他看着两个丈夫穿着钢制甲胄,腰上绑了绳子,下到河中,在河里慢慢行走,不远处,六名丈夫正拉着绳子,其余人或者手持弩机,或者握持形制特殊的铁戈,一个个看不出什么紧张感,有些甚至有说有笑,在讨论今晚有肉吃了的事情。

    这群人……还是和以前一样嘛!

    赵高掩抑胸中疑惑,惊讶地看着水面泛起微微的涟漪。

    一只龙,缀在一名丈夫身后。

    这名丈夫正东张西望,似乎全无察觉。

    拉着他身上的绳子的六名丈夫注意到了这一幕,于是他们稍微用了些力气,将手中的绳子拉直,让河中的那名丈夫有了警惕。

    那名丈夫于是忽然开始向河岸上走。

    他身后的龙见到这个情况,于是被惊动了,立刻猛地窜了上来,一口咬在丈夫的腿上。

    “嘣”利齿咬在铁甲上。

    牙齿并没有能够完全穿透铁甲。

    因为这龙的体型不算太大,它的咬合力并不足以支撑它嚼开丈夫身上的这层铁甲。

    吃疼之下,龙想要退走。

    但丈夫平白地受了它一口咬击,也抓住了机会,高高举起手中铁戈,猛力向下劈。

    戈牙的尖刃反射阳光,一日两餐的饱饭养出来的身强体壮的丈夫全力一击,刃牙如穿透缟布,刺破这条龙身上的甲皮。

    鲜血染红一小块河水。

    龙,没有死。

    它吃了疼,猛烈的挣扎起来。

    丈夫的力气还不足以压制住这样一头垂死挣扎的野兽,于是他拉着戈杆,想要把龙往岸上带。

    而龙虽然并不清楚丈夫的打算,但它的求生本能却教它拼命向着丈夫相反的方向游动。

    丈夫身后,绳子被拉直了。

    拉着绳子的六名丈夫一齐发了力。

    于是龙挣扎着被带上了岸。

    几名持弩的丈夫齐齐触发弩机。

    一阵箭雨下去,龙再不动了。

    赵高咽了一口口水。

    这群人……

    这种看似平常的配合,比起赵高认知里面那些兵士,根本不一样的!

    农会的这些人,他们简直就是天生的战士!

    他们之间的相互配合,是几乎融入骨子里的默契。

    不,不能说是默契,因为他们很多是互相不认识的人。

    然而他们没有在一起经受过训练,为什么能够有如此的默契配合?

    赵高不解着.

    在他的不解之中,农会的丈夫们将猎上来的龙解开了。

    龙皮可以制一身盔甲,龙肉可以拿回去给农会里的孩子们开开荤,解解馋,牙齿可以制作……

    龙浑身都是宝!

    一条龙进入了人的世界了。

    之后是一条又一条。

    人们在欢呼声中重复着认识新朋友的过程了。

第四十章 飞钳

    王翦坐在城墙上,向东望过去,忍不住唉声叹气。

    函谷关,这座天下雄城,如今成了他们的囚笼了。

    大败之后,兵士们终于脱离了连连胜利时候的喜悦与亢奋,转而变得沮丧,庆幸和后怕。

    王翦大约知道这种转变的成因。

    胜利的时候,每个人都看得到机会,他们的眼中,遍地都是机会,认为军队无论如何都能够获得胜利,自己也能够随随便便的得到功勋,进而在之后,取得爵位,得到更好的生活。

    一切都无限光明。

    人们因着这种光明,而感受得到无穷无尽的希望,仿佛自己拥有全世界,精神状态是积极向上的。

    而待到失败时候,人们则会感受到艰难。

    功劳和爵位不再是唾手可得,而是一大堆人分一小块肉,费劲全部力气而战胜同伴,之后所可以分到的肉只有少少的一些,甚至很可能连果腹都不够。

    于是对于形势的判断变得悲观消极,进而,对于自身命运的预测,也变得消极而毫无希望可言。

    随后,便会开始烦恼,开始思考战争的必要性。

    这在兵法里,也叫做,丧失士气。

    王翦之所以能够如此清晰地洞察这一切,是因为他看到了《邯郸调查》。

    这一份意义极端单一,文采极度匮乏的文章,在很多时候,只是描述人的生计。

    但有些地方,也或多或少地写了一些制衡的办法和经济状况对人心理的影响。

    王翦看到这些东西,下意识便将其运用到兵法里,将其中的,经济,代换为战争的胜负。

    而后他觉得,豁然开朗。

    仿佛一面从未打磨过的镜,一朝打磨,水洗之后,镜面明晰,映照秋毫。

    而针对性的办法,自然也在这镜的映照里了。

    ——那便是一场胜利。

    以胜利,洗去失败带来的阴霾。

    可,没办法胜利。

    王翦坐在那里,看着远处的旌旗。

    那是魏人信陵君无忌的旗。

    那位赫赫有名的‘君子’,如今在魏地,威望只怕比魏王都高上不少了吧?

    王翦想着,手掌不由自主摸向了腰间的剑。

    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回咸阳。

    王翦想着。

    “主君。”侍卫端来了两碗羊肉汤,将大碗的递给王翦:“您还在想着如何反败为胜啊?”

    王翦接过了大碗的肉汤,拿了刀子,扎了一块羊肉,塞进嘴里,大口嚼食着,油腥气裹着韭酱的植物清香,十分美味。

    “吸溜”

    “吸溜”

    王翦喝了两口肉汤,像是吞了火焰,灼烫的感觉从咽喉落进肚腹,王翦满足地吐出一口气:“我在想什么时候才能回咸阳。”

    “我也想回去!”侍卫闷闷地嚼着一块软骨,咯吱咯吱地,心情没有好太多:“我还等着回去成婚呢。”

    “嘁。”王翦咧咧嘴:“女人有什么好的?有打仗好玩吗?”

    侍卫抬头看了一眼王翦,笑了起来:“王主君,您不是都有了儿子了吗?”

    “是啊,我已经有儿子了。”王翦挠了挠头:“但是这跟我喜欢打仗有什么关系呢?”

    侍卫无语。

    王翦手中握着刀,挥舞着:“真是后悔,为何当初训练兵士的时候,没有多训练一些呢?”

    “要是有五千人……不,七千人我们农会的兵士一样的精兵,我们就能把韩国和魏国都打穿!即便没法灭国,也能重创他们。”王翦挥了挥手中餐刀,从侍卫碗里扎了一块带着皮的羊肉。

    侍卫嘴角抽搐:“您这是借着吹牛的功夫在吃我的肉吧?”

    “没有!”王翦吸溜溜就把肉吸进嘴里,一边嚼食,一边说道:“我说的是真话,我们农会的这些兵士啊,战力是很强的!”

    “但是为什么要是我们农会的人啊?”侍卫挠了挠头:“别处的人,不行么?”

    王翦喝了一口羊肉汤,仔细想了想,摇头:“不行,虽然不清楚为什么,但是只有农会出来的人,才能够有如此高的战力,即便不训练而直接组建成军,也可以勉强称之为强军。”

    “而别处的兵士,即便是良家子……”王翦脸上也是疑惑:“即便是家世极好的良家子,也很难达到农会的这种强度,不知道为什么。”

    他们这边疑惑着,函关之中,秦王异人崩殂的消息传来了。

    蒙骜抓着短短的一封竹简,来来回回看了四五遍,始终不敢相信竹简里所书写的内容。

    秦王异人,是那么的强壮,那么具有野心,那么有容人之量,那么的宽厚温和。

    蒙骜与他,说一声君臣相得还是没问题的。

    他们曾彻夜对谈,从秦国能够征取到的兵员数量,谈到兵员赐土的数量,再到破灭六国的顺序先破掉韩国,而后挟大胜之势,再度袭赵,不求一击灭其国,只将其有生力量打垮,而后便带兵回国,休养生息。

    修养三五年,引兵灭掉赵国,而后三面合围,吞掉魏国,之后与楚国打上四五年,灭掉楚国……

    用个二十三四年的时间,灭掉六国,统一天下,届时异人为天子,蒙骜则可封国于齐,尽享齐鲁富庶。

    他们君臣,将永久的铭刻在史书之中,不相猜疑,不相背弃。

    后世人将听着他们的传说过活一生,天下人将会尊他蒙骜为新的兵圣,他蒙骜,将会超吕望,迈孙武,成为兵家新的圣人。

    然而……

    然而……

    蒙骜颓然放下了手中竹简。

    王龁疑惑问道:“怎么,你家中出什么问题了吗?”

    “家,将不家!”蒙骜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王上啊,你为何,走的这么早啊!

    蒙骜将竹简递给王龁,自己闭上眼睛,一面心底痛苦,一面思索以后该如何。

    自己得罪了嬴政了。

    这是毫无疑问的。

    当初异人叫蒙骜给嬴政当老师的时候,蒙骜觉得异人起码能再活三十年,于是没有跟嬴政搞好关系,反而使了一番心思,得罪了嬴政,从而向异人输忠。

    至于嬴政,蒙骜觉得,他不过就是一个孝文王第二而已。

    自己得罪了他,还可以使自己的儿子、孙子去交好他嘛!

    谁也没想到,异人就这么死了。

    死得突兀,死得没有任何征兆,甚至有些儿戏。

    王龁看着竹简上的内容,又是生气,又觉得有些好笑,一度心情复杂。

    这么看来,王翦做对了啊。

第四十一章 无厚入有间

    “回来了?”嬴政一面用小刀割着鹿肉,一面翻看账本,并不抬头也知道一声招呼都不打就敢坐在自己面前的人是谁。

    “嗯。”跽坐在卸下了身上的包裹,将其中的竹简与帛书都倒在嬴政面前,分拣了一下,递过去一张帛书和一卷竹简。

    “这个,是徐黄石托我带给你的,可以先看看。”

    “托你带给我?他自己怎么不来?”嬴政接过了竹简,用刀子割开缠丝,便把竹简放在一边,并不着急看。

    “他死了。”鞠子洲回答:“自杀了。”

    “自杀?”嬴政放下手中吃饭的刀叉:“怎么回事?”

    “我们的义理对于他而言,算是毒药。”鞠子洲含混地解释着,拿起了嬴政放在一边的筷子,夹起一块鹿肉:“有点咸了。”

    嬴政见鞠子洲不愿意详细说明,于是也就不再追问:“现在我把先王派出去的那些兵士,暂时按在函谷关了。”

    “为什么要把他们放在函谷关?”鞠子洲不解:“你之前不是说,你驳斥过你父王的远征计划,并且提出了军制改革吗?如今你的声望应该很高才对,那些兵士,应该也都很敬仰你啊,把他们放回来,不是对你有帮助?”

    “但问题是,师兄,把他们放回来,此次战争中他们立下的功勋所应得的田土、爵位、钱财的赏赐,由谁人来发呢?”

    鞠子洲点了点头:“原来是这件事。”

    赏赐出自谁人的手,这一点很重要。

    按照规制,一般情况下,赏赐都应该是秦王来下令发放,而后进行落实的,应该是秦王的手下。

    在这个过程里,实打实的利益付出去,所能够获得的,就不再是简单的“声望”了,而是真真切切的对于军队的掌控权。

    兵士们或许大多都没有什么学问,但他们是很明智的,卖命打了仗,谁人愿意给钱给田,那谁就是以后的老大。

    目前嬴政所面临的问题是,他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秦王。

    第一,他还没有登基。

    第二,他还没有成年。

    秦国朝廷里的各方势力,都想要趁着秦王还未成年的机会,扩大自己的势力。

    他们会很一致地以“王年少,无能为政”的借口,阻止嬴政去发田土钱财。

    而嬴政手底下,也没有培植出太多的可以用的手下。

    ——尽管年少者不一定就没有能力把控好秦国的政制。

    “所以现在,你的想法是?”鞠子洲放下了筷子。

    “我已经联合了宗室里的那几个掌握实权的人物,现在的话……”嬴政摇了摇头:“华阳太后那边,大概也没问题了。”

    “华阳太后且先不说,宗室的那些人,他们怎么可能会愿意帮你呢?”

    “洛阳十万户,铜铁炉。”嬴政笑了笑:“他们是宗室,才能够毫无心理压力地想要拿到铜铁炉,不然的话,我手中,还真的就没有什么他们可以看得上眼又有胆量去动的东西了。”

    “你要动吕不韦?”鞠子洲眉心一跳:“你认真的?”

    “不然呢?”嬴政横了鞠子洲一眼:“我连铜铁炉都许诺出去了,连王后的位置都给了华阳太后了,当然要趁机多拿一些好处!”

    “那也太莽撞了。”鞠子洲皱着眉:“短期来看,你跟吕不韦是存在一些矛盾,可长期来看,他是外臣,他的一切权力都是建立在官职的基础之上的,你跟他的利益是一致的!”

    反而,宗室和楚系的力量,才应该是嬴政需要注意的!

    “哼,你说的或许对,但我不喜欢这个人!”嬴政说道:“而且现在成蟜都已经住进东宫了,叫吕不韦再掌几年的权,固然是可以帮我巩固朝中各方势力,他也的确是个有能力的人物,但万一呢?”

    嬴政盯着鞠子洲:“师兄,万一呢?万一吕不韦这厮掌了权,而后长了胆,以从前就用过的那些手段,污蔑我并不是先王的子嗣,从而剥夺掉我的王位,扶保成蟜上位,我又该怎么办?”

    “他做不到的!”鞠子洲皱眉:“你想太多。”

    “万一呢?”嬴政脸上满满的严肃:“只要有一分一毫的可能性,我都不能留他的!”

    缺乏安全感……

    鞠子洲叹气:“那就按照你的想法来吧。”

    嬴政看着鞠子洲终于妥协,笑了起来:“师兄多吃些,我记得你很喜欢吃鹿肉的。”

    “宗室的那些人,手段如何,他们能拿得下吕不韦吗?”

    “他们的话,若是我偏帮,拿下吕不韦是没有问题的,但只是拿下吕不韦意义不大。”嬴政说道:“我所需要的,是把吕不韦和他的党羽尽数诛除,是拿到吕不韦和他的党羽所占据的那些位置。”

    “那好吧。”鞠子洲叹气,从面前的竹简里选出一卷,递给嬴政:“但是你得先看一看这个。”

    “什么东西?”嬴政打开竹简。

    “《吏治情况考察》?”嬴政抬头:“这东西……”

    “你如果有时间的话,可以先自己设计一套新的底层秦吏的选拔制度,如今的秦国,吏治真的已经烂透了,是到了需要洗一洗的时候了。”

    嬴政沉默片刻:“我知道了。”

    鞠子洲点点头,又吃了几口肉,擦擦嘴起身:“我要去先了解一下咸阳目前的情况。”

    “赵高,去送师兄。”嬴政低头,争分夺秒地看着《吏治情况考察》。

    越是看,越是觉得,底层的**情况严重。

    秦吏,是秦国这棵参天大树的根,现在,这些根坏掉了。

    这个问题,甚至比上层的问题更加严重!

    ……

    “鞠先生,您请跟奴婢来。”赵高将铁盒塞进怀里,恭谨而称职地为鞠子洲引路。

    “你叫作赵高?”鞠子洲随口问了一句。

    “是的,奴婢的确叫赵高。”赵高脸上挂着笑:“您若喜欢的话,可以唤奴婢小高。”

    “还是不必了吧。”鞠子洲笑了笑:“你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年龄的。”

    “鞠先生,您是想要先去王上的书房看看,还是想先去寻三位与王上有交易的君子聊聊?”

    鞠子洲想了想:“先去书房吧,看一看铜铁炉、农会的情况。”

    了解别人之前,先需要了解一下自己手里抓的是一副什么牌。

第四十二章 捭阖

    花了三个多时辰,鞠子洲大概了解了这两年中铜铁炉和农会的发展情况,之后匆匆的与嬴政一块吃过了晚饭,便由赵高带着,前往秦熹的府邸,去拜访一下这位秦国宗室。

    此时晚食时间已经过了,秦熹正在家中观赏舞蹈,听闻家仆来报,说是宫中来人,便有些疑惑:“宫中来人?”

    他着了人请鞠子洲进偏厅之中,备了酒,打算会一会这位深夜前来的宫中使者。

    见到是鞠子洲,秦熹有些错愕。

    他显然是认得鞠子洲的。

    不过,这位秦王的师兄,来我这里做什么?

    “原来是鞠先生,许久不见了,先生是何时回到咸阳的?”秦熹随手用了平辈论交的礼仪。

    鞠子洲还礼,说道:“深夜前来,还请千万不要见怪。”

    “怎么会,鞠先生愿意来寒舍,我真是求之不得呢!”秦熹端起酒杯,祝酒说道:“鞠先生回返咸阳,是要襄助王上,建政溯制,立下不世之功勋么?”

    “严重了。”鞠子洲躬身一礼:“只是阿政讲,他见着那吕不韦很是讨厌,而我又恰巧想要吕不韦手里的一些东西,所以我们想要尽快解决掉吕不韦。”

    “尽快?”秦熹挑眉:“是要赶在十月之前么?”

    十月份,新王继位,按照传统,这个时候,嬴政应该需要把此次出战的兵士们召回,进行封赏,而后遣返回家。

    “是要赶在十月之前。”鞠子洲笑了笑:“最好九月半之前。”

    九月半解决掉吕不韦,后面花点时间把一部分人提拔起来,均衡一下各方的势力,便就到了十月了。

    秦熹深深望了鞠子洲一眼:“鞠先生的心胸,还真是宽广啊!”

    侍立一旁的赵高听到这句揶揄,扫了秦熹一眼。

    “心胸不广,无以为政。”鞠子洲说道:“而且没有大心胸,很难容纳得下铜铁炉这样的东西吧?”

    秦熹点了点头:“的确,对于铜铁炉,我是很头疼的。”

    “头疼归头疼,但你还是想要,不是么?”鞠子洲笑吟吟地看着他。

    秦熹深深吸了一口气:“没错,我就是想要!”

    “铜铁炉目前一天能够炒钢一千二百斤,炼制铁料七千斤,若以之铸造铁甲、铁兵器,则可以装备五六百人。”鞠子洲看着秦熹:“若是造一些剑、农具、每日收成大概在八百斤黄金并四千二百斤金左右。”

    “你觉得,你自己吃得下这么大得一笔财富么?”

    秦熹摇了摇头:“若是王上单单的把铜铁炉许给我,我是肯定不敢动心思的。”

    “但王上许给了我们三人!”秦熹心里念着那笔利益,咬着牙说道:“我觉得,我的心胸,吃下三分之一的铜铁炉还是没有问题的!”

    “不是三分之一!”鞠子洲说道:“是三分之一的,铜铁炉的收益!”

    秦熹皱起眉头:“有什么区别吗?”

    “第一点,你以前管理过铜铁炉,我是知道的!”鞠子洲毫不客气地鄙夷着:“你管理的那段时间,铜铁炉死去了多少熟练工人,工厂每日产出下降了多少,要我一一念给你听吗?”

    秦熹脸色难看,但还是不得不低头:“这…我认了。”

    “而且铜铁炉建在咸阳周边,还是有些不便利!”鞠子洲说道:“目前制约铜铁炉产能的唯一因素,便是铁矿石的多寡,若是能够把厂子搬迁到原料产地去,减少了中间铁矿石的运输环节,那么这个时间差和运输的开支,以及路上的运输损耗,就可以去除掉。”

    “这样,能够赚的更多。”

    秦熹略微思考,点了点头:“这些事情鞠先生懂得的,就由你来做主。”

    “其次便是工人的管理。”鞠子洲指节轻叩桌面。

    “叩”

    “叩”

    “叩”

    有节奏的敲击声响起,鞠子洲的声音慢慢飘了出来:“工人每天最多能够做多久的活计,你知道么?”

    “六个半时辰!”秦熹立刻回答。

    鞠子洲呼吸微微一滞,胸腔里塞了火炉一样。

    他深吸一口气,保持了古井不波的脸色,说道:“你这就有问题!”

    “每天做足六个半时辰,他们第二天起来的时候,体力都没法完全恢复,只能以疲累之躯进行做活,工作的效率,比起不疲累时候,差了不止一筹的!”

    “这样,即便是做足了每天的六个半时辰,他们每月所能够创造的财富,也远远小于最优情况下所能够创造的!”鞠子洲说道:“长此以往,他们还是很容易会死掉,还是会出现各种病,各种你根本没法治的病。”

    “一病,就是一个熟练工人的损失!”鞠子洲诘问道:“你觉得铜铁炉里的工人很不值钱吗?”

    “这……”秦熹听不大懂。

    但总觉得很有道理,很专业,很厉害。

    “这些,自然也要鞠先生帮忙……”秦熹颇为忐忑说道。

    “再然后便是技术研发。”鞠子洲从袖子里抽出了帛书:“我离开铜铁炉之前,嘱咐墨者离要注意完善‘炒钢法’和‘灌钢法’的研制,如今‘炒钢法’完成了,铁料质量高了一些,但是为什么你要把‘灌钢法’的研发停掉?你耽误了三年的时间!”

    “你知道这三年意味着什么吗?”鞠子洲嫌恶问道:“如果当初炒、灌并行,你知道如今铜铁炉的产能能达到多高吗?你知道铁料的质量能提高多少吗?”

    反正技术没有研发出来,秦熹不知道“灌钢法”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鞠子洲脸上是不加掩饰的厌弃:“你耽误掉了铜铁炉的发展,它原本可以挣的钱,起码是如今的三倍朝上!”

    “三倍?”秦熹别的没听懂,但这句话听懂了:“真的能够三倍?”

    如今铜铁炉理论上每天挣的钱就是一笔很大的数目了。

    那要是三倍……

    那还不天下第一?

    秦熹知道,这个三倍很可能是夸张的话。

    但他心底,还是有一些自责。

    三倍啊!

    哪怕不说三倍那么多,翻上一倍……

    他越想越气。

    自己当初为什么就要改变鞠子洲留下的策略和制度呢?

    那可是三倍啊!

    自己难道还能比铜铁炉的创制者更懂得如何提高它赚钱的能力吗?

    很显然,自己不能!

    自己还给铜铁炉拖了后腿!

    秦熹心中懊恼,但脸上却不能有任何的表露,甚至他不能承认自己的过错。

    “鞠先生息怒。”秦熹站起身,端起酒壶,亲自走到鞠子洲面前,为他斟酒:“鞠先生息怒啊,当初的事情,其实并非是我个人的想法,而是……”

    秦熹指了指上面,说道:“不过先王如今已经……”

    他故意把话说一半,将黑锅推给已经死去的异人,很诚恳地道歉:“如今还有什么补救措施吗?”

    “补救起来比较麻烦。”鞠子洲想了想,说道:“你还是不要插手管理的事情了,我把账册拿给你看,每年……不,每月把属于你的那部分去除掉固定开支的收益拉给你就行了,你坐等着收钱吧。”

    肯把账册给我看?

    秦熹并不是傻瓜。

    如果鞠子洲说不肯给他实权,又不肯开放账册,那么他就会知道,鞠子洲是在玩他。

    而现在,鞠子洲愿意开放账册。

    那就表明了,他和嬴政,是实打实的愿意出让利益的。

    除掉吕不韦的决心很坚定啊!

    秦熹心中默念了一声,决定尽快帮助嬴政,搞死吕不韦。

    “这么好……那就多谢鞠先生了……对了,鞠先生,听说你还未曾婚配?”秦熹笑眯眯看着鞠子洲。

    “你有什么计划吗?关于除掉吕不韦?”鞠子洲问道。

    “已经有了!”秦熹的注意力立刻被拉了回来。

第四十三章 阳谋

    秦熹想到的用来对付吕不韦的计策带有极强的他个人的风格。

    ——流言诬陷。

    以前,吕不韦是帮助异人炮制过流言,说嬴政是吕不韦的子嗣,而非异人的子嗣。

    而这个流言,虽然被秦王柱压了下去,但是事实上,它并没有被异人或者秦王柱公开辟谣。

    这也就是说,这个谣言,如果铺开了说,也还是一个不错的借口。

    用来废掉嬴政,扶保成蟜上位的借口。

    而秦熹的计策,便是在吕不韦的权势巩固之前,主动引爆这个流言,并且以宗室的强大影响力,辟谣这个说法,然后就是:秦王政大怒,宗室震惊,追查这流言的出处。

    之后,有人无意间发现这流言是出自相国吕不韦之手,他放出流言的目的是扶保成蟜上位,伺机篡夺秦国,行田氏代齐之事。

    这个计策,不好也不坏。

    鞠子洲看得出秦熹是真的想要帮嬴政的忙,也是真的想要实施这个计划。

    而且,最重要的事情是,他们手中的权势和资源,是可以实现这个计划的。

    ——只要楚系、秦国勋贵不去帮助吕不韦,那么,这个计划,便是一个不错的,杀掉吕不韦及其党羽的借口。

    楚系,嬴政交换了一部分利益过去,他们不太可能会帮助吕不韦。

    那么剩下的,便是勋贵们了。

    鞠子洲走出秦熹的府邸,天色漆黑。

    赵高有些担心:“鞠先生,这计策是否过于简单直白了些?吕相国那样的人杰,很轻易便可看穿这计谋吧?”

    “是个很简单的小计策。”鞠子洲说道:“吕相的话,也能够很轻易地看穿这计策。”

    “但他看得穿,又能如何呢?”鞠子洲问道:“他看得穿,便能不用死了吗?”

    “权势啊,不是放在那里当摆设的。”鞠子洲语气轻松说道:“说到底,计谋只是辅助,决定吕不韦生死的,从来不是什么计谋,而是需求。”

    “假使,整个秦国的这些势力都以吕不韦为尊,那么什么完美的计谋拿出来,什么真实不虚的罪状拿出来,都只是聊博吕相一笑。”

    “但若是除吕相之外的所有人都希望吕相赶快去死呢?”鞠子洲看了赵高一眼。

    黑暗之中,两人都看不清对方的脸。

    但这一刻,赵高忽然觉得有些心悸。

    “我们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让除了吕相之外的所有人,都希望吕相赶快去死,赶在九月半之前去死。”

    “这样,计谋够不够好之类的小事,根本就不重要了。”

    “吕相,就真的会死了。”

    夜空黑得像是猛兽张开的嘴,凉风吹拂,女鬼晃着白生生的脚丫,幽幽地唱着哀怨的情歌儿。

    赵高回到宫中时候,这才发现,自己的脊背衣物,已经被冷汗打湿。

    他不知道为什么,其实也没觉得有多可怕,但就是,忍不住。

    面见秦王嬴政时候,赵高还是忍不住想起鞠子洲说过的那些话。

    “他们谈的如何了?”嬴政看着书,慢悠悠问道。

    他的声音不像过去的几个月那样透着一股子焦躁意味,而是平和,是沉稳,仿佛料定事情发展那样的自信,那样傲慢。

    是啊,登基为王了,身份再不相同了。

    赵高心想。

    “似乎已经谈妥了。”赵高拜礼。

    嬴政抬头看了一眼。

    赵高跪伏在地。

    这种顺服而毫无斗争心,教嬴政有些心烦。

    这就是自己的近侍,近些时日,还请了儒士教他读书写字,学习能力比一般人强得多的近侍。

    这样聪慧的人,都是如此驯顺,活像条狗。

    真无趣。

    “他们谈出来的最后的条件是怎样的?”嬴政驱散了心中的恶念。

    “鞠先生循着王上给出的条件谈的,目前,已经把铜铁炉的实际掌控权收回来了,答应了要开放账册,并且只付出铜铁炉的收益。”

    嬴政挑眉:“原来是这样的条件,那他倒是挺会谈判的……宗室的那些废物,给出的剪除吕不韦的计策是怎样的计策?”

    “宗室那边,是想说,主动释放谣言,然后栽赃吕相。”赵高谨慎说道:“鞠先生同意了的。”

    “用谣言?”嬴政似乎想到什么:“就是先前,吕不韦用过一次的,污蔑朕并非是先王亲子的谣言么?”

    “是的……”赵高埋下了头,身体匍匐在地,一动都不敢动。

    “小手段啊。”

    不知喜悲的感慨。

    “鞠先生说,这样的计策,才是宗室的风格。”赵高连忙说道:“他还说,只要所有人都希望吕相死,那么再差的计策,都是天底下一等一的计策。”

    “是他的风格。”嬴政低头看书。

    赵高仍匍匐着,不敢动弹。

    王上,威势越发的重了。

    只是,若是整个秦国的所有人都希望王上赶快去死,那么王上,也会死么?

    ……

    华阳太后笑吟吟地将书信递交给熊启:“要尽快送回楚地,政儿已经为王了,国中不可久悬王后之位的。”

    熊启闷着头,并不说话。

    一旁熊宸和几个楚系的人物对视过,都有些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华阳太后扫了他们一眼,笑容不变,而目光渐冷:“不管有什么小心思,都给朕收了回去。”

    “政儿如今的自称,和我等是一样的。”

    “他不在朝会时候,自称都是‘朕’,日常的饮食,也都是楚人的习俗。”

    “他未来的王后,也将会是细腰纤腿的楚国王女。”

    “他未来的太子,也会是濡慕楚人习俗,以我等同风同俗的楚人为亲、戚。”

    华阳太后冷笑着:“至于铜铁炉,给了那些宗室又能如何?政儿想要做事,难不成还能绕过了你我辈么?”

    熊启叹气:“秦政衣食、举止确实都与我等相似,可,他终究是秦氏子!”

    “他最亲近的那些人,也都是宗室,不是么?”

    “他最亲近的,是他养在宫里的那些孺童,是始终守卫在他身边的那个墨者,是他自己招揽的那个蠢物王翦,是……鞠子洲。”

    “舍此之外,即便是对赵姬那个蠢女人,他都没有多少亲近的!”熊宸皱着眉:“王翦此子,没有什么智慧,无法拉拢;近侍的赵高谨小慎微,想必不会轻易被说动,墨者和那群孺童,暂时也看不到什么希望,只鞠子洲……”

    “此人不必考虑了。”华阳太后摇摇头:“有空还是多想一想如何为政儿挑选好些的王后吧。”

    他要的太大了,给不起。

第四十四章 地制

    王绾受邀时候是很疑惑的。

    他不明白为什么秦王政忽然要请自己一块用餐。

    但,既然是秦王派人来请,那么王绾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于是他上了秦王的车架,来到王宫之中。

    午饭设在玄宫之中,王绾来到时候,正殿里乱糟糟的,有小孩子嗷嗷叫着,抱着比土狗大不了多少的小老虎追着一只狸奴子跑。

    一边跑,一边大声叫喊。

    狸奴子灵活的在殿中绕来绕去,小孩子笨手笨脚,追之不及。

    而殿中央,是一块大大的圆桌,秦王政就坐在桌旁,一边看书,一边拿着糕点吃着。

    他怀里,小小的女孩儿眨巴着灵动的大眼睛好奇看着王绾。

    王绾行了礼,秦王政随意地挥挥手,示意他不必拘束。

    王绾于是落座。

    桌上还没有摆什么吃食,看来需要等一会儿。

    王绾并不说话,只是与秦王政怀中的小女孩儿大眼瞪小眼。

    王绾是小眼睛的那个。

    他眯着眼睛,看着这灵动非常的女孩儿,又看了一眼仿佛不知疲倦般追着狸奴子的男孩儿,想到了这两个小孩子的身世。

    他们是农会之中,普通农人的子嗣,被秦王政收养了的。

    男孩儿收养起来可以理解,但女孩儿……

    王绾看着女孩儿大大的眼睛。

    女孩儿很活泼的样子,注意到王绾眯起眼睛看着自己,于是她也眯起眼睛同样回敬王绾。

    好久,没有人通传,鞠子洲带着一个年齿不太大的小孩子来到了殿中。

    鞠子洲环顾一眼,看到王绾,微微颔首示意。

    王绾并不知道这算是什么礼仪,心中感觉有些怪异,但还是学着鞠子洲的样子,微微颔首。

    鞠子洲接下来拽着嬴政的胳膊,把他从座位上拉了起来:“过来看看你侄儿!”

    “争流,来,这是叔父,是个有钱人,喊声叔父,问叔父要个见面礼。”

    争流小心翼翼地看着嬴政。

    他很拘束的样子。

    注意力似乎并不在嬴政身上,眼角余光始终追着在殿中抱着小老虎乱跑的那个小孩子。

    “这就是你儿子?”嬴政撇撇嘴:“果然和你一样丑。”

    “怎么说话呢!”鞠子洲不满:“不给见面礼就算了,还说这种话?”

    “实话实说而已。”嬴政想了想,招招手,赵高立刻无声无息地走上前来,递过嬴政早已经准备好的礼物。

    那是个小匣子。

    嬴政单手抓着这小匣子,把它放在争流的头顶:“喊声叔父来听听?”

    争流顶着小匣子,不敢说话。

    嬴政怀里的小女孩儿这时候从他怀中下来了,她好奇地看着争流,伸手戳了戳他的脸:“你叫什么呀?”

    “对了,这孩子叫什么名?”嬴政坐了下来,重新拿起书简,慢慢看着。

    “争流。”鞠子洲坐了下来,拿起摆在那里的水果,一面吃,一面说道:“争流,你去随弟弟妹妹一块玩吧。”

    争流双手拿下了顶在头上的匣子,跟着秦乐一齐去找抱着小老虎的秦喜。

    三个小孩子一起,即便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也比跟一群大人谈论政事要强。

    “他是你在哪儿捡来的?”嬴政看着书,吃着糕点。

    “不知道在哪个地方,总之是去巴郡的路上。”鞠子洲吃着水果,追忆道:“他们家挺惨的,临近冬日,父亲被夺爵,家中失了田土,孤儿寡母,一家四口,生活难以为继,于是举家自尽。”

    “他是我在那里救下来的。”

    “这样的家庭很多么?”嬴政问道。

    “就我所见,并不少!”鞠子洲想了想:“秦国虽然有租给无地者田地的规制,但相关税收太高,说到底,这样的家庭,是很难活下去的。”

    “那么他家中的父亲,失去爵位的原因呢?”

    “底层小吏。”鞠子洲摇了摇头:“秦法对于各项税收、以及国人应尽的义务规范得很完善,但是对于国家政权里人的权力,没有施行限度和相关制约,甚至底层小吏的选拔,也很模糊,就只是按着家庭条件。”

    “这样的大环境里面,争流家中的情况,只会越来越多。”

    “所以你有什么想法?”嬴政放下了手中的书简。

    王绾可以看得到,那书简上的字是《吏治情况考察》

    他不敢说话。

    不过他大约知道了,自己在这里,不需要说话。

    “土地在一定限度内的私有化。”鞠子洲指节有节奏地轻叩桌面。

    “仔细说说?”

    “在一定范围内,给予每个秦人土地,这些土地,不随着爵位而走,而是完全的,纯然属于他们自己的,因着这种地权关系,相应的税收制度也要改变,这些土地之上,不应当政收刍、藁。”

    “给每个人土地?”嬴政皱眉:“稍微有点难吧?争流家中的情况,即便是给了土地,难道就没法儿被人以低价买走吗?”

    “东六国可是有这种先例的!”嬴政笑着:“你自己在《邯郸调查》里面也写过了的。”

    “所以需要相配套的东西。”鞠子洲的手指停止了敲击:“比如农会。”

    嬴政闭上双眼,手指指节不自觉在桌面敲击。

    “叩”

    “叩”

    “叩”

    “叩”

    一下下,敲在王绾心头,敲得他身体微微颤抖。

    “土地归属于个人,但实际使用,却又要交由集体分配?”

    “是这样的,相应的,集体也有了义务,要保证成员的,最基本的生存。”

    言下之意,便是要把农会,开到全国去。

    相应的,所需要的配套的农会干部、保安队、起步钱粮,也多了很多。

    “肯定不够!”嬴政仔细思考,然后摇头:“国中钱粮不足的,而且,拿什么来衡量应该给予不同的人,多少土地呢?”

    “又如何确保,农人会接受这种模式呢?”

    “以,爵位定。”鞠子洲说道:“私人田土,占爵位配套土地的,十分之一、五分之一这样比例,税收之事,分开计算。”

    “那所需要的,懂得数算的税官起码是现在的数倍!”

    “慢慢来呗。”鞠子洲笑了笑:“先搞个试点?”

    “就在咸阳?”嬴政问道。

    “也好,便于观察其中会存在的问题。”

    “还有个问题。”嬴政摊了摊手:“我之前提出的兵制改革,就被否掉了,如今,地制这么大的问题,吕不韦一定不会让我放手去做的。”

    “这人该死啊!”鞠子洲笑了笑。

    齿白如骨。

第四十五章 守口如瓶

    鞠子洲跟嬴政慢慢说着话,很快,菜食上来了。

    他们围坐在圆桌边上,没有按照贵族常见的分餐而食,反是像寻常氓隶人一样,一堆人围坐在一起,分发餐具。

    鞠子洲叫了三个小孩子一齐过来坐在桌边,大大小小的六个人便开始吃饭了。

    秦喜和秦乐热切地跟争流说着话,而争流,却只想多吃一点。

    虽然此时,烹饪的文化还未积累起来,但王宫里面的庖厨,与平民家中的烹饪者,到底还是有区别的。

    更别提,这一餐饭,比争流在外界所见,原料要豪华许多。

    他抱着一块分不出什么来头的肉啃食。

    鞠子洲笑着:“慢慢吃,不够还有的。”

    嬴政慢条斯理的吃着,看着争流狼吞虎咽,仿佛有人要抢食一样的姿态,说不出话来。

    他是贵族出身,即便是真切地下过地做农活,即便是真的跟底层人们一起吃过苦,但固有的观念,以及长期养成的生活习惯是没办法改变的。

    他总是这样的慢条斯理,总是这样的,以为所有的美味,所有的奢靡,所有的享受,都是唾手可得,轻而易举,理所当然的。

    现在,他看着鞠子洲,看着争流,又想到了与鞠子洲一同做活时候的那些农妇。

    那也是比他大不了几岁的。

    嬴政知道,自己同他们之间,是有着隔阂的。

    所以他知道,自己没办法对他们的境遇感同身受,也没办法对他们的需求做出最准确的判断。

    这一点,连同鞠子洲在内,都是一样的!

    “他们的需求这么低的啊。”嬴政叹气:“即便是亲眼见过,我也还是很难以想象,更加难以相信,完全无法接受!”

    “可是那又怎么样?”鞠子洲啃食鹿肉,敲骨、吸髓。

    他用餐布抹了抹嘴上的油脂:“不管你相信不相信,你的所谓大国、所谓强秦,现状就是这样的!”

    “我们之前讲了理,讲理的目的是要你知道该怎么办;然后我去面见了这真实的现状,面见现状的目的是要你知道最真实的情况;随后,我们应该做什么呢?”鞠子洲问。

    嬴政想也没想:“根据理论,结合现实,推知人们最真切的诉求,然后满足诉求,从而结成我所需要的关系,获取到力量!”

    “换而言之?”

    “就是开始着手改造世界!”嬴政说道:“但是,我们所想要的地制,其中牵涉到的那些东西……”

    “那些东西跟现在秦国所实施的法律、制度有着根本性的差异,而且是拥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鞠子洲喝了一口茶水:“以前秦国的地制,就是简单的一切土地归于秦王。”

    “但我们之前讨论的这个地制,则就是把‘王有’,变成天下人有。”

    “虽然也是简单的私有,但土地从归属于你,变成了归属于秦人,这其中的改变,是很大的!”鞠子洲问道:“你真的确定要这么做吗?”

    嬴政顿了顿,没有什么慷慨激昂,也没有高谈阔论,就是简单的反问:“如果是简单的将王一人的‘私有’,转变为天下所有秦人的‘私有’,而不对于‘关系’做出改变,那么我是肯定不会愿意的。”

    “因为所需要付出的利益实在太大了。”

    “但是师兄。”嬴政轻笑着乜视鞠子洲:“地制的革新,只是一个开始,对么?”

    “对的,只是一个开始。”鞠子洲沉沉的点了点头:“撕开了这一道口子,那么后面所需要面对的,就不再是争流一家那样被小吏逼杀的局面了。”

    “会是各家勋贵,吞吃小民手中的土地,还是说,将这些原本分到了土地的人,变为他们的奴隶、庸耕者呢?”嬴政问道。

    土地私有的口子放开,后面就是地主崛起,土地兼并,粮吃人。

    这是当下最符合秦国的这些军功贵族们利益的革新办法。

    ——以往,秦国的土地,在法统上,归于“秦王”所有,任何其他的什么爵位、贵族、宗室,都只是拥有土地的使用权,“秦王”只要愿意,只要有手腕,那么他随时都可以收回别人的土地。

    就像是接下来要面对的,吕不韦手中的封地、食邑。

    只要“秦王”愿意,一句话便可收回。

    但开放土地私有,就意味着,这些贵族、富人,手中无论凭借何等手段掠取到的土地,都归于他们自己所有,即便是秦王,也不能随意的掠夺。

    相比起不确定的,可以被夺取的土地,归于他们自己所有的土地,当然是更加保险,更加稳妥的。

    这一点,嬴政看得很清楚。

    鞠子洲比他更明白。

    即便是一言不发,埋头干饭的王绾,心里多多少少也是明白的。

    “你为什么发抖啊?”秦乐眨巴着大眼睛,看着不断颤抖的王绾,奶声奶气地问道:“是生病了吗?你要死了吗?”

    她这样一句话,使得秦喜把目光转了过去。

    他抱着自己的小老虎,目光灼灼看着王绾:“你真的要死啦?”

    王绾生气瞪了秦喜一眼。

    女孩儿也就罢了,你这臭小子在这胡咧咧什么呢?

    你才要死了,你全家都离死不远了!

    他这样想着,感觉有点噎,于是便伸手拿起了酒爵,大口饮了一口酒。

    “这是那些人本能性的动作。”鞠子洲叹气:“就像人要吃饭一样,属于必然。”

    嬴政有些惊讶:“连建立农会也没办法改变?”

    “可以压制,没法改变。”

    “那我明白了。”嬴政举起酒杯,轻啜一口酒水:“但是归根到底,我现在需要一定的权势,不然的话,我们连试点也搞不成。”

    “是了。”鞠子洲叹气:“这个吕不韦啊,为什么吃饭的时候没有噎死呢?”

    王绾听着鞠子洲和嬴政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将他们的话记在心里。

    这是他今天所应该做的事情。

    王绾知道的。

    自己今天出宫之后,就应该呼朋唤友,将秦王政的这种地制改革广而告之,最好弄得全咸阳的人都知道。

    唯有如此,自己的任务才算完成。

    假若自己守口如瓶……那么应该吃饭要噎死的人,恐怕就不只是吕不了。

    至于什么勋贵吞吃小民手中土地,将那些小民转变为职业庸耕者的事情……那都是多远以后的未来了?不提也罢!

第四十六章 深情似海

    饭还有滋有味地吃着,虽然王绾的心思不在这上面,但他仍是没有浪费粮食。

    争流狼吞虎咽地将小小的肚皮吃得滚瓜溜圆,鞠子洲慢慢与嬴政说这些细节性的东西。

    将地制变掉,会损失利益的只有“秦王”而已。

    可时任“秦王”嬴政,觉得这是很有必要的。

    地制的变革是第一步。

    他的目的是掌握全天下的“关系”,成为独一无二,永远活着的那个人。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这个道理,是嬴政很清楚的。

    所以他知道,自己想要达成目的,舍去土地归于自己一人所能够带来的利益是很必要的,这也只不过是一个开始而已。

    少年人的野心比天高,比海阔。嬴政丝毫不为这点利益心疼。

    反正,也只是继承来的家业而已。

    舍就舍了。

    他这样的风轻云淡,丝毫不见半分吝惜,令得王绾不由心悸。

    不图小利者,必谋大计!

    以前,当真是太小看这位秦王陛下了。

    王绾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王宫的。

    但出宫之时,王绾回头看了一眼。

    金色的阳光斜照之下,王宫整个地泛出刺眼的光。

    王绾眯起了眼睛。

    真可怕啊。

    他回到家,马不停蹄地召集了几位朋友,拿出了珍藏已久的美酒,一面搂着美姬,开怀畅饮,一面借着酒酣微醺之意,侃侃而谈。

    他讲了很多,但最重要的是秦王政所想要施行的“地制改革”。

    王绾不是傻子,他的这些朋友,也没有一个傻瓜。

    宴席之中,虽然推杯换盏的,大家好似都只是当个笑话在听。

    但实际上,所有人关注的重点,都已经彻底改变。

    美姬并不重要、美酒并不重要。

    甚至“好友”王绾所遭遇到的生命危险也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秦王政所设想的那个地制方案。

    现实情况是什么样的,大家当然都是清楚的。

    但是这个方案嘛……

    秦王政年不满十五的孺子,真的有如此气魄,愿意主动放弃对于土地这样重要的财富的占有吗?

    没有人相信。

    但是流言已经传出来了。

    秦王政将铜铁炉许诺出去了。

    秦王政将王后的位置也许诺出去了。

    秦王政最信任的那个师兄,叫做鞠子洲的家伙,甚至已经深夜去到秦熹家中,与宗室谈判过了。

    所以,大家其实是看得到秦王政的决心的。

    这个年不满十五的孺子,是真的愿意放弃那大把的利益,去换取权势,去换取那个得罪过他的吕不韦的死的。

    所以没有人敢不信。

    秦王政,小心眼的!

    宴席散去,王绾送走了自己的这些至交好友,冷笑着饮酒。

    消息散播出去,他的安全就有了保障了。

    但这一次的宴席,也把他对于这些至交好友的指望全数打碎了。

    这些家伙,一个比一个精明,一个比一个凉薄,所有人都在真真切切的关心那个还只是个雏形的地制变革方案,所有人都只是假惺惺地问两句他的安全问题。

    所有人都没有把他放在心上。

    甚至,如果自己因此而死的话,这群人说不定还要低价购入自己家中的财产。

    这些美姬,这些美酒,家中的金玉、锦绣。

    连这个不大不小的宅子,恐怕都会被这些至交好友伤感着收入囊中,用以缅怀自己。

    “呵。”王绾冷笑:“去问吧,去想吧,秦王政在设想这个地制的时候,他们师兄弟两个就已经开始着手思考反制你们这群人了!”

    那两个人,仿佛前知之人,将一切的表象剥离开,只考究利弊,只去看对于他们想要好生对待的那些人有没有好处,对于那些可能影响他们所想要的一切的人,都是不讲任何情面的。

    今天,他们可以用土地制度的变革作为诱饵,杀掉吕不韦,明日,他们同样可以以别的利益为饵食,驱使别人,干掉你们这些与他们的计划相悖的傻鸟!

    “哼!”王绾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大口喝了一口美酒。

    “幸亏耶耶站得早!”

    今天做对了事情,保住了姓名,可明天,也需要做对啊!

    他抱住了一名美姬的纤细腰肢,埋头在她广阔的胸怀里,深吸一口气。

    “我的眼光还是蛮好的!”

    ……

    吕不韦一个人孤零零坐在露台上,面对着一桌的美味佳肴,自斟自饮。

    日暮的暖光照了下来,映得他如同神人,熠熠生辉。

    咸阳城里的流言,别人能够听得到,他这个出身于微末之际而祚登高位,封侯拜相的相国,自然也是能够听得到的。

    正因为听得到,甚至可以比大多数人听得清楚,吕不韦才心生绝望。

    他是真的完全无法想象,一贯处事冷静缜密的嬴政,为何,如此疯狂!

    一般人的为政,都是要为自己捞取好处,其次就是为特定群体争取好处。

    打击敌人,或者报复仇人,那都只能是顺带的事情。

    即便是心理不成熟,报仇心切,那也只能是在不影响自身利益的情况下,进行报复。

    一旦有了足够的利益,即便是原本的生死仇敌,也可以相逢一笑泯恩仇,携起手来,共同应对新的敌人。

    但是,嬴政的做法是,豁出去一切,牺牲所有能够牺牲的利益,不管不顾,如疯子一般,就是要杀掉他吕不韦。

    吕不韦根本无法揣测嬴政的想法。

    “若是徐青城与陈琅在的话就好了啊。”吕不韦又喝了一口酒。

    事情到了这一步。

    嬴政豁出去了那么多的利益,吕不韦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接下来,不管是什么计谋,什么借口,什么手段,都无济于事了。

    就算是神仙下凡,历代秦君复生,也挡不住秦人们要杀掉他吕不韦。

    煌煌大势,横在一个人的头顶,那么,不管这个人有多么精彩绝艳、超凡于世的才情,他都得死!

    吕不韦心灰意冷。

    他知道自己挣扎也没用了。

    所以他也不想挣扎了。

    他现在只想保住自己的子嗣、家人。

    然后,就是弄清楚嬴政为什么这么疯狂。

    把家底都豁出来了,完全是以不死不休的姿态来杀自己。

    可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吕不韦自认为自己与嬴政没有什么深仇大恨。

    两人不说是可以在一段时间里合作共赢的人,也应该没有什么根本性的利益冲突才对!

    为什么呢?为什么,嬴政一定要弄死自己?

    吕不韦很疑惑。

    就因为我以前得罪过他?但我不是支持过他两次吗?

    还是说我把成蟜送进东宫,威胁了他一下,他看我不顺眼?

    但是再是看我不顺眼,也不应该连地制都要改变吧?

    日头落下,余火融金,天边夕云渐收,月光落在地面上,轻柔冰凉。

第四十七章 卧听月落如雷响

    秦王政将要改革地制的消息在整个咸阳都传开了。

    最初只是市井里,贵人们的门客吃饭时候,三五成群,热切地讨论着。

    到后面,三五日的疯传,嬴政使了农会的人到处推波助澜,加上宗室的帮助、楚系出资。

    终至于,到八月初,全咸阳,没有人不知道这件事情了。

    流言,也从单纯的改革地制,演变成了分发土地,分发钱粮,把新打下来的土地发给氓隶庶人这样的各个版本。

    流言越传越离谱了。

    一些秦法规定的禁制也都在人们全情投入到这场争论之中时候,悄然放松。

    铜铁炉中赶制了大批武器、甲胄,准备出售

    月初的大朝会上,吕不韦一言不发。

    所有人都有意识地不去注意他。

    所有人思考的重点都已经放在了吕不韦死后了。

    吕不韦,在秦国,掌权四年多了。

    这四年多,他一个身处高位的人物,能够扶起无数的小吏、能够拉扯出数不尽的小官、能够在军队里安插不知道多少亲信,能够与难以计数的人结成利益交互。

    他若是想的话,是可以裹挟着许多与他有不可分割的利益联系的人一起临死反扑,给嬴政重重一击的,虽然不可能动摇根基,但起码可以给他添点堵。

    可是他沉默着,似乎已经认命。

    于是众人也就默契着,不去招惹这只濒死的猛兽。

    先王的陵寝定了下来了,对于边军的安排定了下来了,对于今年这个旱年的税收安排定了下来了,王后的位置定了下来了……

    国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一一安排。

    嬴政多数时候坐在那里,如同泥塑木偶。

    ——他手中没有具体的权力,也没有多少听从他命令的人,而且还没有正式登基,此时发号施令,达不到目的不说,还会折损好不容易得来的个人威望。

    不过,没有人敢于真的小看这位泥塑木偶的新秦王。

    前一段时间,搅弄风云的那位吕相国,可还半死不活地在朝中坐着呢!

    朝会慢慢开完了。

    吕不韦坐直了身子,有些眷恋地环顾这个大殿。

    这大殿,是秦国君臣每月两次上朝的地方。

    秦国过去的大部分的国政,于此定下,今后秦国的大部分国政,仍将出于此处。

    这里,是吕不韦实现自己抱负的地方。

    他年幼时候,妄想拜相。

    然后他在这里拜相。

    他年少时候想要扬名立万。

    然后他在这里扬名立万,如今全天下的人都知他吕不韦的大名。

    他年轻时候欲要成为吕望一样的人,光耀门楣。

    然后他在这里,做了一个君主的吕望。

    他们君臣相互猜忌,却又相携而行。

    吕不韦记得那个前不久逝去的秦国先君。

    那个人总是那么野心勃勃。

    他容得下别人对他的不敬,也有着礼贤下士的习惯,甚至从来不摆架子,为质之时,他们可以一同展望天下,互诉抱负,畅想未来,得意之后,他们虽然有了互相戒备,但多数时候,他们仍是同心协力的。

    “戬灭六国,重定分封!”

    那是他们的志向。

    然而这个人死去了。

    属于他吕不韦的周武王死去了。

    他死之时,吕不韦的确想过很多。

    他想修一部《春秋》,想过田氏代齐,想过君臣相得,想过掌握废立。

    书成之日,晒简于宫门,许以重金,使秦国众臣咸来为我改易书中之字。

    一字千金。

    凡来改字者,皆不服我者,可以杀之!

    如此,甄敌我,得美名,取大位……

    吕不韦曾是这么畅想过的。

    但这么做,到底会被后人唾弃吧?

    或者,自己不篡位,而是与秦政君臣相得,找机会,慢慢做他的相父,指导他为政,辅弼他一统天下?

    再或是,将成蟜教导成为比秦政更加优秀的人物,之后,找机会,推了成蟜上位,自己作为王师,名垂千古?

    吕不韦的脑子里曾是流转过这些念头的。

    心念纷杂,他并没能一时之间做出决断。

    即便做出了决断,他一时之间也没有相应的能力完成任何一个设想。

    吕不韦听过嬴政与徐青城辩经。

    这个十来岁的孺子,并不是一般人。

    吕不韦是有自知之明的。

    他知道,自己玩不过嬴政,成蟜也没有可能比嬴政更加优秀。

    他曾经为嬴政说过话,向嬴政示过好的。

    他以为还有机会的。

    然而嬴政不动则已,一动便是将他困杀了。

    他知道自己的处境。

    瓮中之鳖而已。

    嬴政什么时候想杀,也就杀了。

    吕不韦并不打算反抗。

    退朝了。

    群臣慢慢走掉了。

    嬴政饶有兴致地坐在王位上,一手支着下巴,歪头看着静坐着的吕不韦。

    “吕相,为何不走?”

    吕不韦依旧跽坐在那里,他仍环顾着,仍怀旧着。

    “老啦,走不动啦!”吕不韦语气中透出这辈子都没有过的豁达。

    “可要寡人遣人,送你回府?”嬴政小小的身体,坐在宽大的座位上,略有些单薄。

    “不必了。”吕不韦摇了摇头:“王上,前十日里,铜铁炉忽然开放了武器的售卖,可是在等臣遣人去买吗?”

    “或许吧,谁知道呢?”嬴政两手交叠,放在腿上:“你不打算试一试吗?”

    “鱼死网破?”吕不韦眼神清明:“我又不傻。”

    “可惜了。”嬴政摇了摇头:“早知你不反抗,我何必做如此多的准备呢?”

    “正因为王上做了这些准备,老臣才升不起一丝一毫的反抗的心思。”

    “无趣。”嬴政叹气,起身想走了。

    “即便是一早知道老臣并不会反抗,王上也还是打算做这些安排吧?”吕不韦忽然高声询问。

    嬴政的脚步一顿。

    “王上,对于老臣,其实没有多重的仇恨,对吧?”吕不韦松了一口气:“您甚至不是专为了杀我而安排这些东西来杀我的!”

    “只不过,您想要做些事情,而做事情,就需要权势。”

    “如今您的年齿、朝中局势,其实都是不允许您获取到权势的。”

    “所以您需要夺取权势!”吕不韦说着,已经有了十成的把握。

    “您要夺,就总要有人失去!”

    “我手中的权势,是最好夺的,所以您选了我!”吕不韦叹了一口气:“这与个人恩怨无关,纯粹是……”

    “总要有人去死,那么这个人,为什么不能是你呢?”嬴政轻笑:“知道了这些,吕相打算如何做?”

    “当然是坦然赴死。”吕不韦哈哈大笑:“王上,老臣只是第一步,后面,王上打算如何去做呢?”

    “一步一步,按着计划来。”嬴政摊了摊手:“委屈吕相了。”

    “老臣可以帮助王上!”吕不韦说道:“老臣难逃一死,但老臣愿意去死,并且老臣愿意交出手中的这些权势、钱财。”

    “老臣希望,老臣的三个孙儿,能够以孤儿的身份,拜鞠先生为义父,受大王养育。”

    如果吕不韦是孤家寡人,那么他即便是死,也要恶心一下嬴政,也要拼一下。

    但他不是。

    他有后人的。

    有了顾虑,就不能拼了。

    拼了,就是族诛,如同商君。

    嬴政深深看了吕不韦一眼:“可以。”

    吕不韦跽坐,弯腰,深深叩首,五体投地。

    “谢王上!”

    文信侯吕不韦,死。

第四十八章 日出

    吕不韦陪葬于先王陵。

    这件事情没有在秦国掀起什么波澜。

    吕不韦的几个儿子颇为难受按着父亲的嘱咐,将家中钱财送到了王宫之中。

    次日,赵高带了王命,将其中十分之一的财富退回,并且挑选了三个还不甚懂事的小孩子带走。

    孩子们的母亲哭天抢地,他们的父亲却又寂寂无声,甚至大多有些高兴。

    赵高见着这样的反应,不免有些鄙夷。

    吕相,你死的,不是太值啊。

    嬴政接来了这三个小儿,只找了偏僻地方,遣人好生将养了,没有告知墨者安,更没有通知鞠子洲。

    九月中,征军回到咸阳。

    咸阳周边的粮食差不多开始收割了。

    鞠子洲收割完粟米,带着人抢着开始引水浇地。

    这两年的干旱,对于土地的伤害还是蛮严重的,不浇地的话,只怕这两三年中,咸阳周边的土地都没法再行耕种。

    “过完年要想办法开条渠。”鞠子洲叹气。

    他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和知识的。

    书到用时方恨少吧。

    浇完地,赵高适时地递上了一壶凉白开。

    “鞠先生,王上请您入宫。”赵高姿态放得很低。

    鞠子洲微微颔首:“谢谢了。”

    喝完水,他将壶还给赵高,来不及换衣服便随着他入宫。

    嬴政这边已经开始着手安排变制了。

    但他多少有些紧张。

    田制很重要,兵制同样重要,而对于兵士们,拼命厮杀之后的奖赏,比命更重要!

    他们驻扎在咸阳城外,被严密地看守着,像是防贼一样的防着。

    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的。

    没有人觉得不对。

    但嬴政觉得不对。

    他觉得,应当给这些拼命的人多一些奖励。

    “抚恤算好了没有?”嬴政拿着一卷书,在宫中来回转悠。

    抚恤金,是以前所没有的。

    这一次,是天底下第一次出现这种不按出身、不按爵位、不按法制,纯粹的,为我战死,我在应有的奖赏之外,额外给予好处的事情。

    所有人都感觉新奇。

    但这种新奇,嬴政觉得,需要有一定的公平。

    所以他规定了定额。

    每一个战死的人,其家人所能够领到的抚恤金,都是固定的。

    两万钱。

    而发给每一个家庭两万钱,在钱是半两的铜钱的时代里,是一项需要很多人才能够完成的构想。

    因为两万钱,需要数出来,需要带走。

    鞠子洲来时,嬴政急得好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头上是细密的汗珠,脸上看不见诛杀吕不韦时候的淡定。

    这个时候,他才是个不满十五岁的小孩子。

    “账目对过了吗?”鞠子洲问道。

    “对过了,此役共计战死六千三百四十一人!应当发抚恤金一万二千六百八十二万钱。”

    实际上当然不可能有这么多钱。

    即便是嬴政刚刚收缴了吕不韦大部分的家产,他手里也没有这么多可以调用的铜钱。

    所以抚恤金,只能以目前所能够拿得到的铜钱,尽量公平地分配,然后,差额用黄金、锦缎、珠玉之类的东西补足。

    “现在有多少钱可以用?”鞠子洲问。

    “钱币肯定不够!”嬴政挠头:“所以才叫你来帮忙的。”

    “……”鞠子洲抿起唇,相当无语:“想一出是一出,为政者岂能如此?”

    “你还在指责我!”嬴政生气:“当初抚恤金的想法还是你提的!”

    “没必要给这么多钱的,以法律把优厚措施规定下去不是也一样吗?”鞠子洲叹气:“尽量让当地给这些忠烈之士的家庭里定时送米粮、盐油肉菜之类的东西,冬裁衣,夏送硝……”

    “事到临头了你跟我说这些屁话!”嬴政一脚踢在鞠子洲膝盖上:“早干嘛去了?”

    “那你要发抚恤金的事情跟下面说了没有?”

    “还没。”

    “那就是可以补救。”鞠子洲说道:“干脆就不发了,用……”

    “不行!”嬴政一口拒绝:“一定要发!”

    “你说过的,要在最开始就显现出我们的不同来!”

    “即便过正,我也要矫枉!”

    嬴政这样说着:“不如此,如何能让那些根本没办法接触到我的兵士们知道我是真的在为他们着想?”

    鞠子洲点了点头:“那也行,但是你还是须得考虑清楚,明天就是你自己规定出来的,出去与兵士们分发奖励的时候了。”

    “如今来看,你想要把抚恤金分到,并且在众人面前,亲手发下去,使死者同乡将钱送回,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时间不允许的。”

    “但是你依然是想发抚恤金。”

    “那么是不是应该有更简单,更能让众兵士看得清楚的办法呢?”鞠子洲问道。

    “什么办法?”嬴政皱眉:“别噎掖掖藏藏的,赶快说。”

    “让他们自己去拿,拿多少是多少。”鞠子洲说道:“目前的秦法里面,兵士出征是没钱拿的。”

    “而你之前想要变革的兵制是让他们如同秦官、秦吏,每月有薪俸。”

    “干脆就在这一次开始,补发所有人的薪俸!”鞠子洲说道:“让他们一个一个地,在你手中,把钱领走。”

    “已死者,由同乡代领,补发完薪俸,把钱装在大瓮里,使死者同乡去抓取钱财,抓个三五次,抓到多少,抚恤金便是多少。”

    “如此,可以最大程度地让他们知道你的为政。”

    “之后,如果嫌少,还可定制最低标准,不足者,补发之!”

    嬴政咬了咬牙:“可以!”

    “还有,最重要的事情不是钱。”鞠子洲说道:“是保障成丁战死的家庭,能够好好的生活下去。”

    “之前不是商议过了吗?”嬴政皱眉。

    “之前商议过,是因为你不跟我说咸阳周边干旱情况那么严重!”鞠子洲不满:“这种大事,你也敢拖着不告诉我。”

    “我也不知道!”嬴政皱眉:“我许久没曾出宫去做活了,只知道很久不下雨,并不知道干旱有多严重,而且我前段时间还使了农会众人去帮助农户浇地的!”

    “浇地意义不大,还是修几条渠。”鞠子洲说道:“咸阳周边这情况,河流不缺水的,只是地里缺水而已。”

    “明年开春之后。”嬴政说道:“兵士薪资的事情,就这么定了?”

    “就这样吧。”

    嬴政点了点头,使人不必再数钱分装,而是去将所有铜钱归拢一处,又派遣赵高,去到农会当中,将所有的独轮车洗干净送进王宫。

    今夜,王宫之中,没有多少人睡得着。

    后半夜,嬴政跟鞠子洲也加入了干活的队伍中。

    到薄暮,独轮车送来,上面装满了半两铜钱。

    清晨,寒风吹拂,白霜落地;日出,万星黯退,东方晕染。

    红色的火焰跳跃,太阳慢慢从天际走出。

第四十九章 天下王

    十月一日,新年正月。

    这一日,嬴政正式加冕为秦王。

    裹挟了成功预言大败的威望,夹带着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将权势即将走向巅峰的吕不韦逼杀的威风。

    于是,举国上下,都在观望。

    华阳太后期待着自己远在楚国的侄女来到秦国,成为嬴政的王后。

    宗室们期待着拿到铜铁炉的收益。

    勋贵们期待着嬴政开始他土地私有化的地址改革之路。

    这样的一位秦王,没有人会觉得他是个知会把自己的钱财利是拿出来分给别人的傻瓜。

    所有人,所有期待着从嬴政手众拿取好处的人,都在期待之余,恐惧嬴政。

    他们知道嬴政送出来这么多的好处,是想要更多的好处。

    那么,他如何获取他所想要的一切呢?

    现在,大家隐约知道了。

    秦王政,想要改变兵制。

    他想要向外扩张。

    想要扩张,所以需要尽快解决内部矛盾,上下一心,然后对外侵略。

    加冕仪式,比起先王加冕时候,要简洁许多。

    因为宗正也想要嬴政尽快宣布,将铜铁炉的收益分归宗室——秦熹,是宗正之子。

    祭天、祭祖、告神、问卦……一项又一项的礼仪慢慢进行着,秦国的显贵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自黎明开始,两个时辰的礼仪之后,宗正为嬴政穿上了象征秦王权威的黑色冕服。

    最后,是朝冠。

    足以遮住人大半张脸的朝珠垂下。

    玉簪固定,璎珞飘飞。

    嬴政抬起了头。

    他直起腰来。

    宗正老脸上满是赞许,退到一旁。

    嬴政缓缓地转头。

    朝珠微微晃动,并不散乱。

    目光所至,众人皆跪礼。

    嬴政慢慢向前走。

    一步。

    朝中重臣们跪伏。

    一步。

    宗室垂首。

    一步。

    侍卫扶礼戈下拜。

    嬴政成为了他目光所及的整个世界里,唯一一个站着的人。

    他深吸了一口气。

    心潮澎湃。

    但他强行压抑了自己的激动。

    因为嬴政很清楚,此时的权威,是属于“秦王”的,不是属于秦政的。

    别人拜的,根本不是秦政,而是秦王。

    不过,拿到了秦王大位了。

    那么和师兄所设想过无数遍的,无数个日日夜夜推演过的那样的志向,便可以开始起步!

    嬴政一甩宽袖,大踏步向前走:“传朕令,召集去岁之征夫,列阵,朕要犒赏兵士!”

    一个人的声音,通过体制的加持,终至于数万人拜伏。

    那些自从回到咸阳周边,便被劣等的食物和饮水如喂养猪狗一样喂养着;自从回到咸阳,便被卸了兵甲,遭受到无尽的监视和防备;自从回到咸阳,便被圈禁在小小的笼子里,如同禽畜的兵士们,随着这一声令下,被放了出来。

    骠骑们列队,驱赶着征夫。

    大部分的征夫被这样对带着,不满地盯着骠骑们的脖颈,如看鸡犬,神情桀骜。

    路途上见了咸阳的“繁华”,忍不住目露凶光,见了美貌的小妇人,更是聚在一起,指指点点,有的甚至解开腰带,耸动腰身。

    那些在战争里断了手脚,侥幸留存一条性命的人,拄着拐杖,踉踉跄跄地,与同伴相互扶持,被驱赶着,来到了划定的处所。

    这其中,有一支不足千人的队伍,虽然也是十分狼狈,但却队列整齐;虽然有四处张望,但基本的阵型不散;虽然也很疲倦,但目光炯炯。

    他们与他们身旁的同侪们有着本质区别,似乎又没有什么区别。

    临时搭建的高台上,嬴政俯视着自己的兵士们。

    残废了的,健全了的,躺在小瓮里了的。

    他预先想好的说辞,在这一刻,在面对着眼前这黑压压的一片人头的时候,全然消散。

    他们是人。

    鞠子洲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他们是人。

    鞠子洲的声音在脑海中回旋。

    他们也是人。

    不知谁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他们也是人。

    不知谁的声音在脑海中回旋。

    “你们是人。”嬴政开口说道。

    他身边,宦官立刻大声呐喊。

    随后,安排好了的秦吏们手持铁制的开口喇叭,咆哮着,向着众人传达秦王政的话语。

    “你们是人。”

    “你们是秦国的兵士,是人。”

    “朕是秦国的君王,是人。”

    “是人,就不应该受到禽畜的待遇。”

    “你们拼出命去打了仗,先胜后败,掠土无数,开疆无数。”

    “你们没有过错的。”

    “所以你们应该受到奖赏,应该被赞颂,应该被尊敬。”

    “而不是被圈禁,被防备,被监视。”

    “所以,朕决定将你们的兵器、甲胄,还给你们。”

    “不过这件事情要先缓一缓。”

    “因为解下来朕要发给你们钱。”

    “朕今年十三,祚临秦王之位,想要有一番作为。”

    “朕的一切作为,都要你们用命去打拼。”

    “所以朕不能亏待你们,朕改变了兵制。”

    “战争,无论打不打,只要朕把你们着急了起来,你们服了兵役,朕便按月,发给你们钱!”

    “每个人,都要发,每个人,都要能够领到!”

    “除了这按月发的薪资,斩首所得爵位、田土等一应旧制,不变。”

    “此后,你们在军队里面,朕管你们穿衣吃饭。”

    “除此之外,阵亡者,当有抚恤。”

    “这钱,不按爵位高低来发,而是按年龄来发。”

    “由阵亡者的同乡来代为领取,并且送到亡者家中。”

    “朕秦政……”

    一句又一句的话,没有一句是文绉绉的官面文章。

    没有一句,是秦人们听不懂的。

    可是合在一起,他们就听不懂了。

    他们就不敢置信了。

    他们听着秦吏们传达高台上那个小小的身影的话语,开始时候是嗤笑着,然后是沉默着。

    最后,他们议论起来了。

    “你说,这秦王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啊?”

    “谁知道啊,大概又是在骗人吧?”

    “你说他真的肯给我等发钱吗?”

    “我看肯定不可能的!”

    “即便发了,说不定明天也要交一些乱七八糟的税,又把钱收回去了。”

    “看!快看,那是啥东西?”

    “那好像是一车钱!”

    “真的要发啊!”

    他们议论着,由完全不相信,转变为将信将疑。

    从嗤笑,变为雀跃。

    他们大部分人,也还只不过是十几岁。

    大一些,也不会超过三十岁。

    稚气未脱的脸上,勾勒出一种朴实的喜悦。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1316/ 第一时间欣赏革秦最新章节! 作者:守玄所写的《革秦》为转载作品,革秦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革秦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革秦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革秦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革秦介绍:
战国末期,华夏未有之变局。六王须毕,四海终一,而天下归于秦。但往后呢?坐视百代都行秦政法?还是小小的做出改变?重生的鞠子洲没有犹豫。“这个世界,偶尔也应该跨一步嘛!”他说。革秦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革秦,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革秦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