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安排
热水烧开,凉水兑入,温度被调和到一个微烫却又不至于灼痛的程度,工人们十人一屋,领了皂荚,用瓢舀了水,先清洗一遍,而后泡上一会儿。
肌肤纹理之中,褶皱舒展一些。
肤色虽然仍旧黑黄,但终归会洗净一些。
将头发粘连起来的油脂被搓掉,大家虽然说不上多美,却也至少是干净的。
一忽儿的热水澡泡着,一下午便就在不知不觉之中过去。
洗完澡出来,晚食就又好了。
于是工人们到食堂去用晚食。
晚食是蒸的小米饭,黄澄澄的,冒着热气,散发出谷物清香。
配菜是四大片咸香的腊肉和一块清水煮熟的鱼。
旁边,配了小碟子,可以自由选取酱油或者醋、韭酱作为蘸料。
工人们坐下来,身上脏兮兮的衣服,有些碍眼。
洗干净了之后,也觉得这穿了一个月的衣服酸臭,穿在身上,并不舒服。
他们吃着饭,慢慢开始热切地聊天了。
吃完饭,走几步,回到宿舍里,一个个迫不及待地除去身上酸臭的衣服,却又觉得宿舍酸臭了。
第二日复工。
上午做了两个半时辰,工人们没有多卖力,只是平平常常地敷衍着。
下午吃过饭,做一个时辰。
工人们散了工,发现了有妇人在工地里转悠。
他们眼睛都直了。
这时候,负责隔离的秦吏们宣布了一件事情——这些妇人是工地专门请来的,可以收钱帮着清洗衣服、打扫宿舍。
这钱,当然要工人们自己出。
工人们于是凑了钱,使妇人们为自己打扫宿舍、清洗衣服。
没有别的想法,多看一会儿也是好的,心里面痛快一些。
半天当然洗不完衣服,但是宿舍是打扫干净了。
工人们坐在外面,看着妇人们以布包头发,在宿舍里进进出出的打扫。
妇人们有了赚钱的路子,于是高兴着,即便是打扫,也都掩不住笑意,互相说着话,脸上都挂着笑,笑声银铃似的,挠得人心痒痒。
心中慢慢有什么东西恢复了。
他们只看着。
第二天,有售卖衣物的商贾进来了,衣服便宜且厚实。
工人们于是买了新衣服,将所有的旧衣服都丢给妇人们清洗。
这些衣服很多,而且款式相同,不好辨认到底是谁人的,于是妇人们与工人们必须多接触,多交流。
但,即便是多交流,多接触,也是避不了衣服走串。
他们于是有了争执。
但也还好,没有闹急眼,最多也只是骂两句。
妇人们只消给个笑脸,道声歉,柔柔怯怯的样子,立刻便可使工人们闭嘴。
他们于是熄了怒火。
第三天里,有些贩卖小食的进到工地里,卖些饴糖,或者更加昂贵的蜜糖。
蜜糖自然是没人买的,于是售卖饴糖的商贩将手中货物卖空了。
有工人买了饴糖,并不自己吃,而是羞赧地将糖塞给为自己洗衣的妇人。
妇人们有些接下,有些拒绝。
第四天,商贩便不再允许进入工地,工人们只得拿了钱,去到工厂门口去购买小食、玩具。
墨者们这一天揭下了厂子里挂了两年多的标语,换了一批新的标语。
上面的字大多没变,只增了一些内容。
工人们艰涩地认着那些字。
很多是他们自己就可以认得的,于是墨者们没有再教授这些字是什么,也没有额外的解释这些标语的意思。
工人们在标语旁边围了一会儿便不再关注。
还是香香软软的妇人更值得关注。
第五天里,拖欠的工资发了下去,工人们有了钱,干活的力气也足了。
与妇人们搭话,底气也足一些。
第六天,小雪降下。
于是铜铁炉只做了一上午,便又停了工。
墨者离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并不开口提出质疑。
鞠子洲宣布了一下放假。
月假,每月三天的假期。
今日正是二十七,停工放假,到下月初一下午回来做活。
这期间,工人们可以回家,也可以留在工地。
工地管一天两顿饭。
但工人们没有谁想要继续待在这里。
于是所有人都离开了。
铜铁炉中再一次变得空空荡荡。
……
“统计好了吗?”嬴政问道。
“都已经统计好了。”赵高俯首:“库中钱财的剩余已经不多……”
“不多也没有什么。”嬴政说道:“安,这些孺子交了予你,没有问题吧?”
“没有问题的。”安笑笑说道。
“四百一十七人孺子。”安看了一下名册:“但是臣自己是照顾不过来的。”
“要钱有钱,要人有人!”嬴政在桌上抽出一卷单据:“正巧,赵人自邯郸送来了一批财货。”
送来这批财货的人想要的是什么,嬴政其实很清楚。
他们想要和平。
这一批财货,最多算是个定金。
后面,如果没猜错,韩人、魏人也都会送来一批。
这些钱,一是可以用一用,拿来应急,二是,可以反过来去赵地购置牛羊,去韩国购置粮食。
前面打那么一仗,虽然战果不显,最后还打输了,但说到底,还是有点用的。
起码把韩人、赵人、魏人都打怕了。
尽管最后他们联起手来胜了秦人,但他们已经输不起了,他们比秦人更输不起。
所以这些钱财,是他们拿来,向秦人祈求和平的钱。
嬴政用起这批钱,没有一点心理负担。
他用笔在地图上勾画了一片地:“赵高,传朕命令,去农会之中,召集人手,把这块地辟出来,修一个大院儿,专门用来安置这些孺童。”
“这些孺童……”嬴政沉吟片刻:“衣食待遇,要以成蟜的规格来办,至于成蟜……”
嬴政沉吟片刻:“这小子虽然没什么用,但毕竟是寡人的兄弟,便就不去动他了。”
“唯。”赵高领命离开了。
安看着赵高离开,说道:“陛下,赵高,心很大的。”
心大,要的自然也就大。
“他是个可用的人才,性情、野心、能耐都有一些,寡人只怕他也去看顾孺子。”嬴政平静说道。
安尴尬笑笑:“人各有志。”
“好了,既然选了,那就走到底!”嬴政抬起头来:“这些孺子,原是此次出征殉国的兵士们的遗孤,其中年不足十四者,寡人抽调了其名姓,着令其乡里将人好生照料,送到咸阳,交付在你手中。”
“你可要,好生照顾他们!”
“必不负王上所托。”安颔首。
第六十六章 秦王政令曰 (上)
十一月中,天大雪。
雪花纯白如昙花,绽开的瞬间走向凋零,,大炉里散发出的热气,更使得这一过程加速。
工人们结束了一上午的辛苦工作,走出大炉时候,被冷风一激,才觉得寒冷,这时候他们才意识到,原来已经是寒冬了。
于是一群人紧了紧身上的单衣,呵手,脚下快速挪动着,回到宿舍里面,披了厚衣服,跑进冒着热气的食堂。
掀开食堂门口的厚厚草帘,工人们涌入其中。
食堂里很快人声鼎沸,食物的热气和以铁管由大炉处引入热水而散发的热能令人瞬间觉得炎热。
蜇于是又脱了外衣。
他打了一份饭,饭菜热腾腾冒着白蒙蒙的蒸气。
蜇用筷子挑动了盖在最上面的肉片,在碗里来回翻找。
没有绿油油的菜叶,他有些失望。
前天还有菜叶的。
忽而,他瞥见了坐在身旁的一个人。
这人穿着松散的麻衣,像是没睡醒一样,无精打采地吃着碗里的菜叶。
大冬天的,即便是铜铁炉这边自有一些蔬菜种植,因着工地里始终气温较高而得以存活,但,青菜还是比较罕见。
“老弟。”蜇拍了拍这个看着比自己年轻一些的人:“能换一口菜吃吗?”
被拍着的这个年轻人迟疑一下,神情似乎有些嫌弃,点了点头:“你自己夹吧。”
“多谢了!”蜇将自己碗里最大块的那一块肉夹到年轻人碗里,而后自己从他碗里夹了一叶看着比较小的青菜,小心翼翼地咬一口。
“舒服啊。”蜇吃了一口菜,十分惬意的样子。
年轻人看着坐在另一面的,另外一人:“看样子你搞得不错啊。”
“是有了一些成效了。”鞠子洲吃着肉:“但是还不够。”
“还不够?”嬴政左右顾盼,入目之处,工人们热切地互相聊天,大口吃饭。
人头攒动之处,一派生机勃勃。
“当然不够了。”鞠子洲摇摇头:“你讲,按以前的标准来看,无论是产能,还是工人的状态,都已经是足够了的。”
“但要完成……”
“你们在说什么啊?”蜇疑惑问道。
鞠子洲口中话语一顿,而后继续说道:“说的是,关于加班的事情。”
“加班!?”蜇听到这话,陡然站起,声音也不由自主高了起来。
他的声音,教周边的一些人纷纷停下了原本的动作,转而看了过来。
“加班?怎么回事?不会又要扣工钱了吧?”有人凑了过来问道。
“不是吧,我就知道,这什么秦王政,跟以前的那个王是一样的,就知道他们肯定不会给我们好日子过。”
“我还想着,他们能叫我们过上几天安生日子呢!”
人们七嘴八舌的说着话,待到蜇笨嘴笨舌地将一切说开,他们犹自不肯罢休,又骂了好几句。
嬴政脸色阴沉。
“你看,现在还觉得他们的状态很好吗?”鞠子洲吃着饭,笑着面对嬴政。
嬴政狠狠嚼食着青菜,将蜇夹过来的肉往桌上一甩,低头,并不说话。
“信任关系被破坏掉之后,再想要恢复,就需要更多的投入,这你是知道的。”
“我清楚。”嬴政闷闷不乐。
“但是补偿还没有到啊。”鞠子洲将嬴政甩在桌面上的肉夹起来,用汤水冲洗了一下,自己吃下去:“施粥还在做吗?”
“还在做,不过咸阳城里已经没有做了。”嬴政摇摇头:“咸阳城里面,各个白身的民众都已经被收入农会之中了,农会虽然粮食没有太多余裕,但养活那些人还是足够的。”
“记得不能叫人吃白食不做活啊。”鞠子洲提醒:“还是要注意一下风气问题的。”
“这个放心,因为要给孺童们修建一所托孤院,那些原本应当吃白食的人,都已经在托孤院里做活了。”
“这样就好。”鞠子洲松了一口气:“你做事的经验不足,有时候,还是需要请教一些有经验的人的。”
“我去过大母那边。”嬴政想了想,问道:“你刚才说的补偿……是什么?”
“对他们做出保障啊。”鞠子洲摊手:“你不给出保障,不向他们承诺,不对他们承认错误,那他们能够感受到的是什么呢?”
“他们能够感受到的就只是,你以前做错了,对不起他们,然而你不认错,你不认为自己曾做错了,也就是说…”
“我以后很有可能继续那么做!”嬴政托腮:“所以承认错误是如何承认,后续的工作又应当如何去做?”
“草诏书,把以前的错误承认下来,但不要把罪过推到别人头上,而是你自己承认下来,承认先王时期的那些措施是错误的,然后给予他们地位,并且以法律的形势,规定他们这些人的权利与责任。”
承认先王时期的错误,然后把罪过包揽下来?
嬴政点了点头:“还有呢?”
“暂时就只需要这些。”
“朝中那些家伙……”嬴政有些担心。
“他们敢作什么?”鞠子洲嗤笑:“如今是那些大地主磨刀霍霍,就等着你把地制改变,然后他们就可以疯狂的开荒、圈地,这是多大的利益?这个关头,谁要是敢拦着你做事,那就是与所有人为敌。”
地制的改革,如今已经是大势所趋,任何敢于拦在这股大势面前的傻逼,都将被组成这股大势的所有人捶成齑粉。
“借着这股势,你现在几乎是无人能挡的。”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蜇一边端着碗扒饭,一边好奇发问。
“在说一点往事。”鞠子洲笑了笑:“老兄,这么点菜饭,够吃的吗?”
“够吃的。”蜇嘿嘿笑着:“下午不需做太久的活,加上散工之后还能出去买些饴糖和肉干吃,所以午食也就不需吃太多。”
“饴糖和肉干……”鞠子洲嘬牙:“一天才八钱的工资,你竟然这么舍得的吗?”
“嘿,反正钱攒着也没甚用处。”蜇哼哼唧唧,说不清楚他自己的想法。
嬴政深深看了他一眼,不言不语。
第六十七章 秦王政令曰 (中)
十二月中,阵亡的兵士们十四岁以下的遗孤都被接入了新修建好的托孤院中。
同时,嬴政连发三条政令。
这三条政令所对应的主体分别是——兵士、工人、土地。
第一条政令是:举凡服兵役的秦人,可以按照秦法,每月获取到由朝廷发放的薪资,并且兵士在军队之中的一应开销,完全由朝廷承担。
第二条征令是:承认过去对于铜铁炉的管理方式是错误的,并且制定了新的规定,包括但不限于规定劳动时长和加班需要有加班费,工人有辞职和请假的自由等等。
第三条政令则就是朝臣们以及秦国各地大小地主所最为期待的政令,地制改革。
过去,秦法的规定之中,秦国的全部土地的归属权都是“秦王”的。
即便是军功贵族,他们获封土地,其实,也就是获得了土地的使用权。
而土地真正的主人,仍然是“秦王”。
这一招,当然是学自宗周。
因着这一条归属所在,尽管秦国的耕地面积很有限,尽管秦王总喜欢大肆封赏,但秦国的耕地不曾缺少过——因为分出去的土地,是可以收回的!
因着这一条,秦国的大小“地主”们其实一直都很反感主动的去开垦荒地、或者去收拾一些不太便于耕种的土地。
因为收拾了也白收拾,都是在为秦王做嫁衣。
而现在,地制开了个口子。
尽管嬴政的第一批土地私有化,只是在咸阳周边设置了一个试点,给了农会前往参与战争的千人兵士十万亩土地,但这个举措却让朝中的大多数人都喜出望外。
十万亩,说多,不算多,说少,其实并不少。
最重要的是,秦王政的这个命令,很能说明这位小秦王改革地制的决心!
大家开开心心地一齐称赞秦王聪明睿智,决断过人。
这其中,有几名心念宗周和礼法的儒生博士高声疾呼着“礼不可乱,制不可改”。
然后这几位博士便被隗状、王绾、王龁、白芨、秦熹等人随便的捅出了几桩不明不白的“战时与魏人通”的罪状,顺手收拾掉了。
这之后,秦王政新王上任的前三条正式政令,便在万众期待、万众支持的情况下被执行下去。
王令传到铜铁炉工地之中时候,已经是十二月十七日的傍晚,工人们围坐在余热未散的大炉旁,有说有笑。
墨者们召集了工人聚集,随后,秦王政的使者赵高,以相当通俗易懂的话语,向工人们宣讲了秦王政的政令。
“秦王政令曰:昔时,先王在时,破坏了与工人们的盟约,擅自更改工作时长,削减工人工资,致使工人们受了罪,被拖欠了工资、这件事情,其罪过在于当今的秦王秦王政,是秦王政没能劝说先王改换想法,才致使工人们受了罪,秦王政应当向工人们道歉。”
“而今秦王政上位,应当要制定新法,以确保工人们的权益不受损害,应当要补偿工人们所蒙受的苦难和损失,应当要对于工人们的工作有更加具体和合法的要求。”
“此后,非战时,工人每日只做工三个半时辰,如需加班加时,应当由双倍的工资,同时工人应有权利拒绝加班,工地之中的管事,不得以任何形式,对于拒绝加班的工人做出报复。”
“同时,按照工作经验的熟练与否,工人们的日薪资应当适当上调,一年以上熟练工人,日工钱应酌情添加至十五钱,三年以上熟练工人,日工钱应在二十五钱,十年以上工人,日工钱,应在五十钱,同时工人四十五岁可以退休,退休之后,工地和朝廷都应每月向工人支付退休工资,以赡养工人,退休工资水平,每方应在工人最高工资的三分之一。”
一大堆的权利、义务、工资的规定,使得工人们振奋不已。
暂时来看,这当然只是一个画出来的大饼。
但,即便是画饼,也比完全没有要强!
一些听说可以辞职不做的工人,在听到了后续的优厚待遇时候,泛起了嘀咕。
说想继续在工地里面做活,那都是假话!
尤其是,铜铁炉初建时候就进厂的那一批工人,他们是完整的受了三年的苦的!
这三年的苦,将人磨折得不像是人。
他们苟延残喘、他们麻木不堪。
但,他们没法儿离开这伤心地。
三年过去了,如今他们有了离开的办法,却又有些担心了。
三年下来,他们已经不会种地了,大多数人,也没有除了冶铁之外的手艺可以保证生存,加上手里是没有土地的……
出去此时是简单的了,可是出去之后呢?
他们迷茫了。
互相之间一串联,大致上达成了一些一致意见。
“要不,先在这儿待着看看?”漆以商量的口吻说道。
一边的介沉默着,介旁边,一并在工地里待了三年的越两只手掌相互摩擦。
他们心中都颇不平静。
如果一直没有离开的机会,他们不会有任何忐忑,不会有如此的不平静,会一直在这里好好生活。
反正,也已经不那么困苦了。
但现在,有了路子离开。
他们便不能继续那么麻痹自己了。
可是离开变得容易了,离开之后又该怎么办呢?
他们商量着,怀着这样的忐忑和不平静,他们吃了晚饭,睡了一觉。
十二月二十日,鞠子洲在下午的工作结束之后,召集了工人们,开始将工人们拖欠的工资之中未发的全部发下,并且开始发放奖励。
奖励的名头,是研发“灌钢法”。
发放的对象是那些在厂里待了三年的老工人。
这部分奖励,相当丰厚。
“我们攒点钱吧?”介看着高台上看不清楚面容的鞠子洲和更近一些正在发钱的秦吏们,平静说道。
越没有看向介,而是同样看向鞠子洲和秦吏们:“好啊,应该攒钱了,我们的情况,在秦王政的政令之中,应当算是每日二十五钱的吧?”
“大概吧……”漆叹气说道。
语气里,不知是期待,还是嘲讽。
秦王政,所说的,真的是实话吗?
第六十八章 秦王政令曰 (下)
十二月二十二日,漆拿了工钱,给自己添置了一双皮履。
这双皮履以木板做底芯,底芯上下各衲了一层粗麻布、一层细麻布和一层龙皮,鞋面则是内衬兔皮,外饰龙皮。
这样的一双鞋,花了他三十钱,与一石粟等价。
以往,这种贵重的东西,是只有家中有数百亩田产的有钱人才能够穿得起的,如今他也买来穿了。
虽然,他并不需要这样的厚鞋。
鞋子买来的时刻,漆便脱掉了自己的旧鞋,换上了这双新鞋。
鞋子很合脚,穿起来很暖和,踩在地上软绵绵的,双脚像是踩进了热水里面,又像是踩在云朵上。
买完了这一双鞋子,又在食堂里买了些这几天刚刚被允许售卖的酒水,就着前天买来却没吃完的狗肉,叫了相熟的几个老工人,又吃又喝。
几个人吃饱喝足,本应该是说些闲话的时刻,但彼此又没有话可以讲。
说什么呢?
他想着。
没话说,于是便不说了。
他们各自睡去。
这之后,漆打算攒些钱,所以后面的工资、奖金,他一钱都没有花,只将其寄存在墨者手中。
十二月二十九日,是发月工钱的日子了。
工人们早早下班了,按照工作年限的不同,被墨者们分为了三个队伍。
漆、越、介等三人正是少有的,做足了三年工的熟练工人,他们前后排列起来,等待着拿钱。
“每日二十五钱,本月做活足二十七天,没有加班,核每人六百七十五钱。”墨者们高声吆喝着。
漆排在队伍之中,没有把这句话当成一回事。
每月最多只做活二十七天,是铜铁炉开炉时候的规制,后来被人改掉,现在改了回来,他颇有一些怀旧的念头,然而想到当初进入这工地的那些朋友要么已经在工地里活活累死了,要么就是因为纠集起来,想要辞职,而成为了典型,被杀死,人头割下来传示众人。
念头及此,漆有些难受。
可是难受什么呢?
莫不是钱少了?漆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可能不是。
队列排到了他了。
他于是拿了工钱。
拿了钱之后,也没有走,而是和前面的几人一样,盘坐在一旁的地上,慢慢数钱。
他不会数学,对于五十以上的数字的简单运算也没有一个概念,于是他所能够验证自己的钱有没有被克扣,验证秦王政的话语是不是真话的办法——这一唯一的一个办法,就是数钱。
如果钱数是对的,那么就证明了,秦王政没有骗人!
他是如此的想着。
想法简单而固执。
秦王政说了,每天工作三个半时辰,如今是已经做到了的。
如果说了的钱也给了,那秦王政就是守信的!
他想着。
“一个二十五、两个二十五……”
他低着头认认真真的数钱,越是数钱,越是眼神明亮,心情雀跃。
钱肯定是够的。
他心中其实有了猜测的。
因为墨者们算账算的很明白了。
因为手里的钱的确有差不多的重量了。
但他不敢相信。
于是他想数钱。
二十七个二十五。
二十七天,每天二十五钱。
钱是给够了的!
他这样的开心,以至于泪水从眼眶里流出来。
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
并没有很伤心。
他提着钱,找到了自己一贯储钱的那个墨者:“我要存钱!”
他这么说着。
那墨者原本正用勺子擓饭吃,被漆这么高声的叫喊一惊,瞬间吓得饭勺落地。
他反应过来之后很有一些生气,于是他冷着脸,很是不满:“存多少?”
“六百七十五钱!”漆眼里泛着泪光,他高声吆喝,无比认真。
“这么多?”墨者皱眉:“你不留下点钱周转花销吗?”
“不了。”漆将拿一大串钱递给了墨者。
他亲眼见着那墨者翻出竹简,提起笔,在他的名字后面写了字。
“漆”
这个字,墨者心情好时,曾教授过他的。
他认得。
“我在你这里存了多少钱了?”漆忽然问道。
“两千六百六十钱。”墨者看了一眼竹简上面的数据,随口回答。
“加上这六百七十五钱是多少钱?”
“三千三百三十五钱。”墨者心算,而后回答。
“三千三百三十五钱,我能取出来吗?”漆问道。
墨者停下了数钱的动作,奇怪看着漆:“你要离开了?”
“不是,我就取钱。”漆认认真真地说着。
“全都要取?”墨者上下打量漆。
漆重重的点头:“全部都要取出来!”
“可以……”墨者不知道他发了什么病,但还是答应了:“你稍微等一下。”
他于是从身后的柜台里取了三畚钱,又从漆黑刚刚给他的钱里面数了三百三十五钱,一并递交给漆。
“你的钱,三千三百三十五钱。”墨者将钱推到漆面前,而后拿起笔,把漆的名字勾画掉。
漆接过那些钱,并没有拿了就走,而是将其再次推回到墨者面前:“我要存钱!”
墨者正捡起勺子,刚想吃饭,见到这一幕,瞬间生起气来:“你戏弄我?”
“我要存钱!”漆说道:“三千三百三十五钱!”
墨者憋了一肚子气,但碍于职责,他还是放下了自己的碗,提起笔来,重新录入漆的名字,勾画了“三千三百三十五钱”。
漆看着墨者,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
他哭了。
终于忍不住。
墨者见他哭了,更加恼火:“我可还没对你怎么样呢!”
一个七尺丈夫,莫名其妙地就哭了,丢不丢人?
墨者心头憋了一团火。
漆边流泪边笑:“我没事。”
“我有事!”墨者飞起一脚,将漆踹翻在地。
漆还是流泪,脸上的笑容变作了疼痛的狰狞,好一会儿,他继续笑着。
墨者根本摸不着头脑,又是烦闷,又是窝火。
明明没有碰他的时候,他哭起来;给了他一脚,反而又笑起来。
这人怕不是失了智了吧?
他想到这里,不由得有些发憷。
然而漆只是笑着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屁股,又弯腰在自己三十钱的那双鞋的鞋面上拍了拍,笑着离开。
“秦王政是个好人,是守信的。”漆这样说道。
墨者不明所以。
漆这样跟他的朋友说话。
他的朋友,越,买了十斤狗肉,介,买了四两饴糖和六斤酒水。
他们邀请漆一齐喝酒吃肉了。
“秦王政是个好人,他是守信的!”
漆向越这样说道。
介在一边发出嘲笑:“这还要你说?大家都知道秦王政是守信的,耶耶我更是从三年前秦王政还是太子政的时候就知道他是守信的好人!”
“你放屁!”
越啐了他一口:“分明是耶耶更早知道!”
第六十九章 无量
鞠子洲在工地里巡视了一圈。
一天的假期之前,大家按照工龄,领了工资,由此知道了秦王政是守信的人,是个好人,于是喜气洋洋的,大多在食堂买了出售的酒水和狗肉,开开心心地吃着。
这就是十二月二十九的晚上了。
鞠子洲看着他们的狂欢,丝毫感受不到欣喜。
要求真低啊。
因着可以看得到的实惠而开心、或者因着感受到了秦王政在一定程度上守了信,于是便开心起来了。
然后便忘却了过去曾遭受的苦难,于是便忘却了,因那些苦难而死去的人。
于是喜气洋洋的接受了这样的欺骗。
他看了一圈,面若平湖,提了灯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并没有生气。
因为心中其实是清楚的,这是早有所料的一环,也可算是一种进步。
因着,上层欺骗底层的手段已经革新了。
以往,他们以暴力为枢纽,以什么血脉、什么祖宗、什么理所应当来欺骗人。
他们吝于分享哪怕多一粒的粮食给底层。
现在,或者往后,都会不一样了。
因为嬴政改变了这种欺骗的手段,他叫人看到了,实打实的给出一些好处,可以获取到更多的好处,并且连贵族们心心念念,孜孜以求的“美名”也一并获得了。
在一定程度上,如果现在,有人想要刺杀嬴政,这群底层的人甚至会舍命相救。
而这,仅需要一个小小的谎言。
一个可能是真,也可以是假的谎言。
——嬴政与工人们承诺说,非战时,工人只需每天工作三个半时辰。
但往后,往后十年,十五年之间,秦国怕没有多少非战时的日子!
而拒绝加班,工地管事不得报复的条例,又是如此的苍白,甚至连具体的条款都未曾给出,连惩罚措施都没有的禁令,真的能够禁绝得了权力吗?
至于退休,则更加令人发笑。
如今的世道,高层的人物,活不到四十五岁都很常见,物质条件、卫生条件更加落后、整天在炉火面前的工人,又有几个能够活得到四十五岁呢?
他们心心念念的所谓退休工资,有几个人,能够真切地享受到呢?
因着同样的条款里的一些眼前所能见到的事物得以实践,得到了具体的些微好处,便天真地觉得同样的政令里面的远景规划也是真实不虚的。
何其天真?
鞠子洲倒了一碗酒,没有喝酒。
他看着酒浆慢慢由浑浊变得清澈,叹了一口气,将酒液倒进壶里。
受骗,说到底,不能够怪受骗者容易被骗,而应该寻找,谁人制造了骗子,谁人制造了这样的容易被骗的受骗者。
路,还长!
鞠子洲摊开了一卷竹简,慢慢勾画未来。
他是有自知之明的。他知道,自己从来不是一个天资卓绝,智计百出的人,他所能够做的,就只有提前做好准备。
而面对着嬴政、王绾、和这个时代里的那些真正的天才人物,他所能够依仗的,就只有超越世界两千年的见识,和相对完备的思考方式。
嬴政的政令施行下来,之后秦国这边,再想要骗人,就需要给出具体的好处,而不能以空泛的迷信来解决了。
贵族们需要让渡出好处来,否者,他们将会被底层人所抛弃。
而后面,则是贵族的内卷。
嬴政要把握绝对的“关系”,就需要给出绝对的好处。
他本人目前看不出对于财富的占有欲,对于血脉亲情、应当也不是多么上心,那么日后因子嗣等事而想要让自己的权力循血脉而传承下去的可能性也会降低许多……
夜深,鞠子洲慢慢修改计划。
……
嬴政坐在暖炉前,看着下首跪伏的赵高,问道:“如今铜铁炉中是个什么情况?”
“回陛下,人心可用。”赵高俯首:“鞠先生果然是不世出的大才,陛下也绝对是世间绝无仅有的智君,如今政令施行,工钱发放,工人们虽然比以前少做了数个时辰的活,但新技术的研发已经开始着手进行了,并且工人们在工作之余,也都开始对于铁料的使用做出了一些改变,那些在铜铁炉中待了三年的老工人是极了解物料的,他们一经着手,很多铁料的韧性都增了不少!”
“他本就是大才。”嬴政盯着暖炉里若隐若现的焰星,目不转睛:“王绾那边有什么消息递过来吗?”
“那边传讯说,如今国中的各位高爵、列侯都已经开始购置奴隶了。”
“朕将咸阳城里的散户农户都收入了农会,这些人便开始搜罗奴隶了吗?”嬴政忍不住发笑。
嬴政对于秦国、对于天下的现状是很清楚的。
当今之世,生产力很低。
与生产力相对应,生产关系落后。
又因为以前的地制,决定了秦国的土地的归属权都在秦王手中,因此勋贵们能够从土地之中获取到的好处并不太多,垦荒得不偿失,所以大家不愿意去开垦荒地。
现在秦王主动放弃了“土地私有”制度,由王私有,转为天下人私有,那么后面,配套的,人们手中所应有的土地便将需要重新丈量。
在这个关口,没有谁傻到会去侵吞公地、或者去侵占小农们手中的那一亩三分地。
大家想要的是在这个地制转型的关口,尽可能地占有最多的土地!
土地是财富之根!
而占有土地,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开荒。
当今的天下,是人少地多的天下。
即便是历代秦王都觉得关中之地不够封赏的如今,其实关中也还是有大片的土地没有被开垦。
——勋贵们不愿意,小民们没有物力、财力去开垦。
秦王则没有动力。
也是因为得不偿失。
夺爵取地太轻松了,所以没有哪个傻逼会愿意把珍贵的人力物力浪费在开荒上。
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秦王要改革地制,勋贵们可以从中获取到前所未有的大利益,所以他们前所未有地坚定地支持秦王。
而在这种境况之下,利益最大化的办法就是占有尽可能多的土地。
小民们依旧没有物力与财力支持他们开荒。
勋贵们知道了改革的方向,便可以施施然地做出应对措施,使自己能够在这一场风口之中,获取到最大的利益。
他们要开荒!
而开荒,需要人、需要牛、需要犁头、需要粮食!
其中,最重要的,当然还是人。
所以,他们开始招人。
但咸阳周边的小农都被收入了农会之中,他们于是便只能招收奴隶。
他们于是购置奴隶。
一如嬴政所料。
嬴政对着暖炉伸出双手,十指白皙修长。
秦王政,将要长成了。
嬴政虚握双手。
他把握了这一切。
大日初升,清光无量。
第七十章 拿捏
春二月,寒风敛住,气温回暖。
人们开始料理地里的杂草,并且将一冬积累下来的粪肥撒入田地之中。
二月中旬,这些工作忙完时候,嬴政下令,使各郡县,召集闲散丈夫,赶赴咸阳,参与修渠。
凡来参与工作的丈夫,每日管两餐一宿。
同时,每人每日给薪五钱。
以前,秦国召集人手修建各种基础设施或者陵墓、道路都是以“城旦”为主力进行修建的。
但是现在充当城旦的那些“赘婿”“小商贾”“不婚男”“奴隶”都被各家瓜分了去偷摸地开垦荒地,可用的人手当然是不足的。
于是就只能以临时招工的办法,召集人手,修建一条水渠。
这条水渠,要确保的是整个关中平原的灌溉用水,可以说是利在千秋的事情。
不过既然利益这么大,需要付出的自然也少不了——它需要消耗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
墨者们与少府工匠一齐规划了水渠预期的走向,而后便是半道开挖。
秦吏们规规整整的将施工要求传达下去,各级贵族虽说此时并不能派出多少人手来帮忙,但他们都为这条水渠捐了钱,以表示自己对于秦王政的支持。
然而,当秦王政在大朝会上提出要各家各级的勋贵们兑出出一些人手的时候,他们纷纷沉默起来。
即便是最为通晓嬴政的心思的王绾,也在沉默。
人是不可能给的。
一个都不可能!
嬴政于是退而求其次,向各家索要了大批的钱财、粮食。
这下子大家脸上笑容舒展开来了。
他们笑呵呵的将储放得就快坏掉了的陈粮捐献出来,将手中那些面值极小,但看着非常多的麻布、铜钱捐献了出来。
这些物资堆放一齐,看着无比唬人,但大家都知道,这些东西不值钱。
至少,对比起把人手藏起来,后续开垦荒地所能够得到的利益而言,这些个东西,宛如九牛一毛!
嬴政看着这批粮食、麻布、铜钱,松了一口气。
他手中此时并不缺钱,只是缺少物资而已。
冬天时候,下发了那一卷政令,使得国中大小势力坐等开垦荒地,因此少了些搞事的人物,可因此,他手中的低级货币、粮食储备已经下降到令他没有十分的安全感的地步了。
所以他其实是需要粮食和铜钱的。
但他又并不需要钱,他不缺钱。
只是,铜钱不够用。
催逼国中大小势力交付人手,是因为想要与他们玩一手各退一步,拿出他们手中的陈粮和铜钱。
朝臣们也是相当配合的,他们大多也都知道嬴政的困境。
对于他们而言,此时能够让自己利益最大化的事情就是支持嬴政。
支持嬴政,嬴政的新政顺利进行,那么他们期待已久的瓜分秦国土地的梦想才能够实现。
这是大前提。
可是政治讲求的不是一个无事献殷勤,而是做任何事情都要有理由。
即便是他们很想帮助嬴政,但,如果嬴政没有能力拿出一个使大家面上都过得去的理由的话,他们也不会帮助嬴政。
如今有了退路,大家各退一步,也就可以各自达成目的,取得自己所想要的利益。
“……对于我们而言,这是以空间换时间。”嬴政拨弄烛火,神情认真:“对于他们而言,则就是资源换时间。”
“对的。”鞠子洲点了点头:“如今的生产力低下,每一亩的所能够获得的产出是很低的,但是为什么这些人一个两个都不惜代价地想要获得土地呢?”
嬴政皱眉:“你在考我?”
“算是吧?”鞠子洲点了点头:“因为有些事情,只有你明白了它究竟是个什么情况,才能够针对性的做出调整。”
“你倒是很久没有教授我新的东西了。”嬴政笑了笑,为鞠子洲倒了一杯水。
清水,微烫。
“因为我觉得没必要。”鞠子洲吹了吹,轻啜一口:“很多事情,有了最基础的理论,你自己就可以进行精准的调整,可以把控它的发展方向。”
“可是我觉得,即便是最基础的理论,我可能都并没有学好。”嬴政若有所指。
鞠子洲皱了皱眉。
他有些猜不透嬴政的意思了。
“或许吧。”想了一想,鞠子洲说道:“那么你现在,可以看得清楚,勋贵们为什么这么在意土地了吗?”
“我看不清楚。”嬴政端起水杯,随意说道。
“我不信。”鞠子洲摊了摊手:“以你的举措来看,你是很清楚他们为什么会这么看重土地的,甚至,你早已经有所预料,所以才能够如此从容地按照自己的节奏来指导这一切的发展!”
“大约。”嬴政昂起头,嘴角是小意的笑,笑容幅度很微弱,有些得意,又有些看不清楚的骄傲。
“土地是一种很无聊的东西,在此时,在平民百姓的手中没有太多土地的情况下,土地最直接的意义就是,粮食。”
嬴政抬眼,歪着头看向鞠子洲:“粮食,在平民百姓的手中没有足够的储备粮的情况下,所能代表的,已经不只是粮食了。”
粮食在平时,价格是很贱的。
贱到,谁人也不会在意。
但是,一旦它的数量减少,那么它的意义也就随着数量的减少而越发重要起来。
一粒粮食,勋贵不齿,百姓轻贱。
可它在恰当的时候,却可以绊倒这世界上最强大的人。
“粮食,在粮食储备不足的时候,所代表的,就是唯一的活路!”嬴政嗟叹。
那么谁人手里的粮食储备不足呢?
什么时候,粮食的储备才会不足呢?
这都是很简单,很好回答的事情。
平民百姓的手里,粮食储备才是不足的;而且,他们常年都处于粮食储备不足的情况之下!
“把握了粮食,也就把握住了,这些底层人的,唯一的活路!”嬴政面色冷冽,声音彻骨冰寒:“而土地,便是粮食的唯一来路!”
“这也就意味着,只要把握住土地,那么贵族就可以肆意轻贱平民、奴隶。”
铜钱、布帛、甚至一时可以供人吃饱的粮食,对比起可以随意拿捏底层人的“土地”,真的,没有任何价值!
“所以他们很想要土地,比我们所预料的,更想!”嬴政放下了水杯:“以前我不能了解师兄为我简述过的,商贾掌控人世的人世运行办法,但现在,我觉得我大概可以理解了。”
“明白了他们对于土地的渴望,我们便可以针对性地做出布局。”鞠子洲叹息:“以空间,换时间。”
“正式的可以开垦土地,应当是在今年秋收之后。”嬴政甩了甩手:“届时,他们应当是以私有田地获取到前所未有的丰收为理由来倒逼我。”
“而这中间,就是我们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鞠子洲笑起来。
第七十一章 变数
“时间不够的。”嬴政摇头。
不到一年的时间,精兵养不出来的。
“我觉得很够了。”鞠子洲笑起来:“开垦土地,使荒地变为良田这件事情,它不是一天两天能够做到的事情,而是一年、两年、三年才能够做得到的事情。”
如果是原始社会到农业社会转型的这个时间段里,刀耕火种,一把火烧光地上的植物,然后在上面种植,种上三五年,土地肥力被耗竭便弃地而走,那么开垦荒地是不需要几年时间的,只需要一把火的时间。
但现在不是那个历史时期了。
现在大家都有了可持续发展的能力,可以更大限度地使用一块地,可以在同样的土地上获取到更多的财富。
那么谁还会干那些竭泽而渔地事情呢?
“可是,他们开垦土地的过程,是我们所无法阻止的,而且,他们获取到了更多的财富,对于我们而言,是一件坏事,很坏很坏。”
鞠子洲沉默了片刻:“坏事和好事是一体的,尽管听起来矛盾,但事实就是这样。”
“开垦土地的过程里,他们都是在向外获取更多的利益,在这个时间段里,他们会有意或者无意地放松对于底层平民的压榨,可以使他们获得一段时间的好日子过,在新的土地秩序基本确定下来之前,在他们可以向外获得的利益仍然大于向内压榨底层民众所能获得的利益之前……”
嬴政点了点头。
等的就是这样的分析!
坏事和好事一体,互相矛盾,却又根本上互相并不矛盾……
真是无比精妙的学问。
阐发这种学问的大贤,该是何等的风姿呢?
能够对这种学问做出修改,在不折损其根本要旨的情况下,能够最大程度的误导我的师兄,他的智慧,也是世间难以想见的超然啊!
“…时代的红利摆在面前,勋贵们想要的是尽可能吃下更多的红利,在这种情况下,放松对于小民的压榨,使之更能看得到希望,使之更加卖力做活,才是最符合勋贵们利益的事情。”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实际可以用的时间,其实是有至少四五年的!”鞠子洲看着嬴政。
他心中越发有种紧迫感。
但,这种紧迫感,到底是从何而来的呢?
鞠子洲不明白。
“四五年。”嬴政微微颔首:“墨者询与我讲了,修这条水渠,最快要用一年零八个月,慢一些的话,要用两年多。”
“如此说来,四五年够用!”嬴政指节在桌面叩响。
“还有一件事。”鞠子洲提醒道:“赵国、韩国、魏国,甚至秦国、齐国、偃国这些国家,都可以送去消息。”
“送什么消息?”嬴政嘴角噙着笑。
“送去我们要修一条水渠的消息。”鞠子洲想了一下:“说不定他们会给我们派过来一些能用的人物呢!”
“这种蠢事?”嬴政眉头一跳:“你真的觉得他们会做出这种蠢事?”
“或许吧,谁知道呢?”鞠子洲笑了笑,一口喝干了杯中温度刚好的白水。
嬴政定定地看着鞠子洲:“我感觉,你就像是个……前知之人,可以卜筮吉凶,占兆未来的那种。”
“大约。”鞠子洲起身:“我先回去了,你自己要小心应对。”
“对了。”嬴政同时起身。
他长了一岁,又长高了些,如今已经不比鞠子洲矮多少了。
“今年秋收之前,我想打一仗,向这些人展示一下武力。”
“抖个威风,使他们心中有所顾忌也是好事。”鞠子洲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政治上,没有白吃的午餐,使用了勋贵们的力量,那就要践行对于他们的承诺。
嬴政对他们许下了改变地制的承诺,并且动用了他们的力量编织罗网,绞杀了吕不韦,那么他也就有义务,把改变地制从空口白话落入现实之中。
勋贵们很是迫切地想要土地,所以他们的耐心注定不可能太好。
一年,是他们所能够等待的最长久的时间了。
而十万亩私有土地的丰收,则会是一个信号。
至于丰收,人为制造出丰收的景象,很难吗?
师兄弟两人在这一点上,判断是出奇的一致!
……
三月二十二日,韩国听闻秦国将要修建一条长约四百里的水渠,于是韩王安对于秦王政的举措表示了十分的赞同。
“民生乃国之本,秦王愿为民生而耗费大量财力,着实令寡人敬重,寡人愿意以国中十五人知水文者,并钱三百万,帮助秦王,修建水渠!”
于是韩国派了人过来,还送了一点钱。
其他诸国见此,也都派来了许多的知水文者。
这对于秦国当然是一件好事。
水利专家是不嫌少的!
但这对于其他诸国而言,同样是一件好事!
因为派去的人越多,越是能把秦国的这条水渠修的大大的。
而这种程度的基建,大家都是知道的,它很消耗人力物力财力。
也最考验国内的局势。
因为这种程度的靡费,是很容易造成局势的动荡和生产的停滞的。
生产停滞,对于大贵族、对于秦王没有什么问题。
但对于小民而言,则就是足以使全家饿死的大事!
这是一记阴招!
但这同样是阳谋。
因为秦国已经开始修渠了。
这种事情一旦开始,救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修成了,秦王万岁,修不成,秦王万岁。
大家都在互相算计。
这条水渠,也随着各国的水利专家的到来,而慢慢改变了走向。
它首先是变大了。
工程量、长度、惠民程度,都变大了。
相应的,工期拉长、靡费变多,所需要的工具、粮食也变多了。
粮食其实还好,最要命的其实是盐。
这种小东西,跟粮食一样,平时是很不起眼的。
但倒了用的时候,这小小的一粒,便足以绊倒任何人。
秦国国内的盐,不够了!
嬴政于是使人拿了铜铁炉出产的华丽钢剑,去到韩国、齐国、魏国,去换取食盐。
同时,他开始下令巴蜀两地开采食盐。
盐价一时陡增。
第七十二章藤蔓
秦国最近这两年发生了许多事情,有些事情,是大家司空见惯的,比如打仗,比如战败,比如换秦王。
但还有些事情,是大家活了大半辈子,第一次见到的。
比如秦王政的新政。
在一个不向外扩张的系统里,系统内的一切权力、资源都是有限的,在这有限的权力、资源中间,想要获取更多,就必须攫取别人手中的权力和资源。
目下的秦国,便是如此的一个没法继续向外扩张的系统。
既然无法扩张,那么大家向外获取巨大利益的路便被堵死。
剩下的,便是向内寻求利益、寻求权力。
也就是,互相倾轧,争权夺利。
秦国的权贵们并不能很直观地说出这样的道理,但他们对于这一切,心中有数。
所以面对秦王政,他们本应该是铁板一块,先把这位年幼的秦王从这场权力的游戏里排除出去,然后再互相厮杀。
这是默契。
可,意外就以外在,秦王政这位本应该在预选赛便被大家淘汰的家伙,让出了自己的利益。
让利,是为了借力,取利。
于是大家清晰地见到,秦王政不出手如泥塑木胎,一出手便是雷霆手段,将本应如日中天的吕不韦选手淘汰。
没有什么绝世的妙计,也没有什么世所罕见的心机。
就是简单的,放出消息,让大家信他。
大家信了他,然后便被他所要抛出的鱼饵动心。
这是个简单的过程,简单到几乎不可能有任何意外的情况发生。
于是吕不韦毫无悬念地被淘汰出局。
华阳太后自己在复盘整件事情的时候,心底是无比惊讶和震撼的。
因为这个过程太简单了。
如此简单地就将吕不韦这样绝顶的人杰逼杀,这种手腕,才是最不简单的。
因着这种不简单,于是华阳太后改变了策略。
“库中还余下多少钱粮?多少盐巴?”华阳太后手中把玩着一只金簪。
熊启听到这个问题,吃了一惊:“太后是……”
“筹备筹备吧。”华阳太后眸子里映出金簪倒影:“朕打算改变主意了,朕要全力支持政儿。”
熊宸低下了头:“我感觉,有这个必要,但是还是需要观望观望……”
嬴政手里可以用的牌已经不多了。
把土地承诺出去,便意味着,他开始孤注一掷了。
而在地制的改革落实之前,嬴政,便会是这秦国真正意义上,至高无上的王者。
但此时他越是至高无上,不可悖逆,也就意味着地制改革落实之后,他手中可以用的筹码会越少,届时,他便会越发虚弱!
而这个时间,很快就要到了!
最多就是在今年秋收了。
熊宸看得明白,所以他觉得,有必要观望一下,等到秋收之后,看看嬴政手中的筹码,也看一看他的手腕,确定一下应该以何等的姿态面对他。
熊启摇了摇头:“姑母,我觉得不妥!”
华阳太后抬眼看了熊启一眼:“为什么?”
“因为秦政小儿不智,他此时看着强大,然而内里,后继乏力,一旦出了任何一点岔子,便会死无葬身之地。他已经不值得我们下重筹了。”
秦王何以尊?还不是因为土地?
拥有了土地,便可以肆意的卡住别人的脖子,拿捏别人的生死!
但嬴政,要把土地制度改变掉。
他在刨他自己的根!
这样的人,后面不可能有什么筹码翻身的,一旦输一次,那就满盘皆输,死无葬身之地!
“朕只看到政儿他,满身自信,马上就要大胜!”华阳太后感慨:“朕活了这大半辈子了,从未见一个一个人距离胜利,如此之近!”
“他赢不了!”熊当语气坚定,成竹在胸。
“或许吧。”华阳太后展颜:“你的意见,不只是你自己的意见吧?”
“侄儿……”熊当愣了一下。
“也好,既然你们不信朕的判断,那便留作后手吧。”华阳太后将金簪插在鬓发间:“朕要去与赢家为伍了。”
熊宸沉默不语。
熊启思考了一会儿,一礼说道:“那么姑母,侄儿便告退了。”
“去吧。”
熊启起身穿上鞋履离开。
熊宸咂咂嘴。
华阳太后睨了他一眼:“既然想跟上,那便跟上去吧。”
“我没有不信你的意思。”熊宸立刻辩解。
他对于自己姐姐还是比较敬重的。
但,这件事情上……
“好了。”华阳太后声音变得柔和:“去吧,朕累了,要休息休息。”
“我这里能给你黄金八百斤,盐巴六十石,梁米一千五百石。”熊宸讨好地笑了笑。
“你这样想要两边都讨好,会死得很快的。”华阳太后叹息。
“那我就先回去了。”熊宸起身,深深一揖。
华阳太后看着他的背影,眸子里尽是失望。
熊宸是天然的处在华阳太后这一边的人,但他却说要观望,要先保持中立,两边暧昧。
这其实不就是背叛么?
说到底,还是只想要好处,不想承担恶果而已。
“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啊?”华阳太后语调哀伤。
“太后?”熊当弯下腰。
“去将账册交付给秦王政。”华阳太后冷声吩咐道:“既然做了选择,便不应犹豫,不应有所保留!”
“诺。”熊当躬身。
……
熊宸走出王宫的时候,看见了等在门口的熊启的马车。
他上了马车,接过侄子递来的酒水,痛饮一口,畅快出了一口气:“你真的确定了吗?”
“已经很确定了。”熊启笑起来:“秦王政发下去钱的那些兵士,能返乡的都已经返乡,各地都生了动乱呢!”
治安都出了问题……秦政,离死不远了!
“太后啊!”熊宸摇了摇头:“在这个时候,偏生就要……”
“很正常的事情。”熊启昂首,无比自信:“太后再是聪慧果决,也不过是一妇人而已,妇人嘛,终归只是藤蔓,需要找一株大树攀附依靠的!”
“以前,太后的树是先王柱,现在先王柱故去了,她失了树,急切地想要找一柱,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熊宸皱了皱眉。
“妇人……不只是藤蔓吧?”
第七十三章 观念和现实
“妇人怎么了?妇人就该被你欺负?妇人就活该被你凌辱?你母亲还是妇人呢!”鞠子洲气愤甩下身上罩袍,对着站在墙边的阴凉处里的两名工人发脾气。
这两位,方才对在工地里洗衣的女工动手动脚,被墨者抓了个正着。
墨者济站在一边,看着一贯没有什么脾气的鞠子洲发火,他有些胆战心惊。
“鞠先生…要不就算了吧,他们也没有做什么……”济干笑着,帮两名工人求情。
鞠子洲回过头来瞪了他一眼,济立刻止住笑容。
午间炽烈的阳光照下来,鞠子洲出了汗,心头稍稍有些烦躁:“你们两人,这个月工钱的一半,要扣出来,给被你们惊扰到了的妇人做道歉礼物,有没有意见?”
两名工人对视一眼,虽然眼神里写满了不服,但终于没有说话。
“不讲话?”鞠子洲偏着头:“不讲话就是不服?哪里不服?讲出来!”
两名工人期期艾艾,不敢完整的表述自己的想法。
但,他们不说,鞠子洲也是能够猜到他们的想法。
“你们觉得,你们调辱了妇人是没关系的,因为你们什么实质性的内容都还没来得及做,对吗?”
“你们觉得,我扣钱扣得太多了,那被你们占了便宜的妇人不值这许多钱,对吗?”
“你们还觉得,即便是你们对她们真个做了那些事情,最后只要付了些钱、给了些礼物,便没关系了,对吗?”
两名工人眼巴巴看着鞠子洲。
虽然并没有说话,但他们的眼神已经表达了一切——他们,就是这么想的!
鞠子洲冷眼。
既是生气,又有些欣慰。
这些工人,总归是,恢复了精神了。
他们恢复了精神、身体状态经过修养,也稍微好一些了。
于是保暖思**。
甚至不只是思,他们肯定还趁着休假的时间,去到女闾之中解决生理问题了。
甚至,可能不止一次地去。
因着习惯了钱货两讫、交易式的男女交互,因着最近这几年的生活之中,女性的缺位,交互能力随之被削弱、磨灭了去。
因着手头有钱,身上有火。
他们于是便就或者主动,或者被动地选择了那样的方式。
然后,也就习惯了那种方式。
之后,这种方式相比起正常的男女之间的人际交往的快捷之处显现出来,这些工人也就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正常的。
所以他们去看身边的女性的时候,便就不自觉地带入了这种既定的行为模式。
他们暂时是没办法正常的对待女性了。
这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
因为没办法立刻着手改变。
尽管早已经做出了预案,但偏偏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鞠子洲揉了揉太阳穴,声音变得温和一些:“你们的想法我都是清楚的,所以我更加生气,因为我知道,你们的想法是错误的!”
“固然是有些妇人以出卖自己的身体过活,但并非所有的妇人都会愿意为了钱去做这些事情!”鞠子洲走近一些:“出现在铜铁炉中的妇人,尤其如此!”
“他们和你们一样,都是靠着自己的劳力获取工钱维持生活的,虽然因为体力和力量比不上丈夫,但她们并不是就比丈夫更卑贱,他们正正经经地做事拿钱,不应该受到任何的鄙夷和侮辱!”
“而你们,你们侮辱了她们,对她们动手动脚,这事是你们的不对!”
“你想一想,你们的母亲、姊妹、女儿,好端端地在田里做活,顺便抓些蛇虫,打算做了肉酱补贴家用,忽然就有几人丈夫对她们动手动脚、言辞侮辱,那么这几人丈夫应当不应当被严惩?”
两个工人不说话,但看上去稍微有了一些共情。
“现在被你们两人侮辱了的妇人便是如此,像你们的母亲、姊妹、女儿一样,老老实实的准备做活,换点钱,给家里买肉,补贴家中小儿腹肠,你们二人,便是那突然钻了出来,对她们动手动脚、言辞侮辱了的丈夫,你们虽然还没有做什么,但已经对她们造成了伤害!”
“因着这伤害,我所以罚你们!”鞠子洲看着两人:“现在,你们还有意见吗?”
两人不说话,但现然没有完全服气。
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没有人可以用几句简单的话改变一个几乎成年的人的思维。
他们如今已经养成了那样的观点,鞠子洲即便是把话说尽,他们的观念也不会改变。
因为他们的观点是通过被证实了的,确实可行的实践活动中得来的。
不改变他们的实践活动,只专以言辞说教,是没有用的!
鞠子洲摆了摆手:“你们俩,站在这儿反省半个时辰,这个月的工钱扣一半补贴给被你们欺辱了的妇人!”
两名工人虽然并不服气,但也不敢违逆鞠子洲的意思,只得站在墙边,看着鞠子洲离开。
——思想观念出了问题,但脑子没坏。
扣不扣工钱,不是他们所能够决定的,所以提意见也没用,甚至,如果提了,反而可能会被罚得更重。
两害相权取其轻。
鞠子洲先去想两名受了辱的妇人致歉,而后着墨者取了钱,送给两名妇人,以示歉意。
“二位且收下吧,这个,是从对你们不敬的两名工人的月钱里扣出来的,也算是他们对二位的道歉。”鞠子洲躬身一揖:“之前的事情,那两名工人有错,但主要还是我这个工地的负责人的问题,我向二位道歉,并且我保证,以后我会在工地里制定相关的规定,禁绝这等事情,并且保证不会再有这种事情发生,希望二位能够原谅。”
两名妇人见鞠子洲向自己行礼,顿时手足无措。
她们并不清楚铜铁炉工厂的最高管理者的官职是多大,但她们知道,鞠子洲管着铜铁炉上下几千人,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大贵人。
而她们,只是寻常的浣衣妇人而已,既不绝美,也没有什么身份,如何当得起贵人的大礼?
世上,哪有贵人给贱人行礼的道理?
她们慌忙不敢承受。
然而鞠子洲行礼已经行完。
他亲手将钱塞回两名妇人手中:“多谢二位宽宏。”
两名妇人在惶恐不安之中收下了钱。
第七十四章环境
送走了两名妇人,鞠子洲坐在阳光下慢慢思考对策。
目前所见到的,对妇人动手的案例就只有这一起。
但这并不意味着,这种事情是偶发的,是意外。
相反,他觉得,这种事情,是会频发的,是必然。
因为方才这两个犯了事的工人的反应已经印证了鞠子洲最坏的的猜想——他们就是思想出了问题。
这也是他们目前的现状所决定的。
——一则是,前面两三年之间,工地里环境压抑,生存艰难,大家宛如囚徒,坐着等死。
二则是,如今他们未经任何个人努力而骤然间失去了之前的环境和精神上的高压,甚至获得了秦王政这样一尊靠山,压抑过后,先前的压抑有多狠,那么如今所会释放出的不知餍足的堕落就有多烈。
三则是,他们这些时间的压抑之中,失掉了正常的与女性进行社交和互动的能力,在这两三个月之间的实践之中,所迅速学会的,是以钱财换取肉身欢愉的社交方式。
是这三种情况,共同造就了他们如今的罪过。
而不是单个的,某个人的所谓“道德败坏”。
因着这境况并非某一个工人的特殊情况,而是大家的共性,所以今天这两名工人所做下的错事,后续,其他的工人也会犯。
甚至会犯得更厉害。
而这种情况,光靠今天这样的惩罚是没有用的。
今天的严惩,只是让工人们一时警醒。
治标而不治本。
想要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那就只能从工人们的思想着手。
而说教对于成年人是没有用的。
他们需要从现实中得到经验,而后自己自发地从经验当中抽取共性,总结经验,而后达到改换思维的目的。
这一切……
鞠子洲考虑许久,慢慢有了思路。
……
“深应当是六尺六,宽当该是一丈九尺八。”墨者询对着韩国来的六名水文学者高声叫嚷。
这位花白胡须的墨家钜子坚信,在自己专业的领域当中,自己就是神一样的人!
所以他对于韩国、魏国、赵国来的这些学者都是一样的冷脸。
“老丈莫要局限于六这样的数字,你应当看得到的,我们所要修的是一条大渠,这样的大渠,其沿流而过者,并不可能全是平坦道路,其中必然有山林沟壑、必然有起伏波动,在这些地域之中,您觉得,按规制的六尺六深浅、一丈九尺八宽度,真的很重要吗?”一名年轻人眯缝着双眼,目光迷惘问道。
“此是我秦国的瑞数,乃是定国之……”
“老丈!”那名年轻人身边,另外一名年轻人开口问道:“老丈知规制,但老丈可知道人命么?”
“经域!”眯缝着双眼的年轻人听到这话,忍不住拽了拽正在说话的年轻人:“你还是向这位老丈解释一下,我们反对他的理由吧。”
扯什么人命不人命的,生怕自己的目的暴露得不够快吗?
郑经域拍了拍眯着双眼的年轻人的手:“安心,我有分寸。”
“老丈,你做过工吗?”郑经域问道。
询甚至不屑于回答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是对他身为墨者的尊严的挑衅和质疑。
“经天纬地,治安一域,你这字倒也大气,年轻人,你叫作什么?”询昂首,骄傲地以老前辈的姿态问道。
“郑国,郑经域。”郑经域笑着回答,不把询的骄傲姿态当回事:“前辈想来是实实在在的做过工的,不知道是做过水文考教,还是疏浚河道、整饬径流?”
“老夫为墨数十载,木工做得、金工做得、水文之工,也有过了解。”询俯视郑国:“怎么?年轻人你想要考我?”
“前辈做过木工?”郑国想了想,问道:“前辈可知道,槐木曲裾盘虬之处,如何裁出长尺吗?”
“你耍弄我?”询皱眉:“曲裾盘虬,如何能做尺?应当……”
“前辈既然知道此理,那么为何还要强求秦人将水渠修成尺子一样的东西呢?”郑国认真地问道。
询直觉不对,但他还未来得及思考,郑国便紧接着问道:“前辈可知道,我们计划之中,这条水渠要有多长吗?”
“近六百里!”询下意识回答。
“是啊。”郑国点了点头:“六百里呢,这么长的尺子,前辈真的觉得它能成吗?”
“那当然不可能!”询立刻回答。
“前辈既然知道不可能,那么还要强求六尺六的深浅,一丈九尺八的宽度吗?”郑国又问。
他神情淡然,面带探究。
“哼!”
询老脸一红,拂袖而去。
“你总这样心直口快,但这终归是敌国,你应需谨慎的!”眯眼的年轻人叹气说道。
“放心放心,我们此来秦国,本就是来帮助秦王政的,即便是目的被识破了,他也不会把我们怎么样的!”郑国伸了个懒腰:“还是尽快把接结果上呈给秦王政吧,免得方才的那位老前辈想明白了之后回来找我们麻烦!”
“我看他不一定这么快就能想明白,老人家啊,往往就是那么固执,情绪上来了,一时之间,他很难保持冷静,仔细斟酌词句的。”眯眼的年轻人说道。
“说的也是。”郑国点了点头,洋洋自得:“今天又欺负了一位老前辈,哈哈!”
“你呀!”
……
安抱着一个嚎哭不断的小孩儿,轻柔的拍打她的肚皮,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嗷嗷,不哭,嗷嗷,乖乖……”
嬴政坐在一边,看着院子里吃饱了之后拿着木剑满地跑的小男孩儿和还在地上爬着,想要出门跟着拿木剑的小孩子一块儿玩的更小的小孩儿,不由笑出声来:“朕若是没有看到这些小孩子的话,还真的很难想象,你这样的大才人物,竟然甘愿就此沉寂,与孺童劣儿为伍。”
“劣儿未免有些武断了,陛下。”安叹着气:“在这边是真的累啊,小孩子精力也太旺盛了,熬了一夜还这么有精神,院中的妇人们都没有他们这般精神的!”
“累也是你自己选的!”嬴政嗤笑:“如今韩人、赵人、魏人的水文博士都已经进入了秦国,安,你觉得,他们是来做什么的?”
第七十五章 找路
安听到嬴政的问话,不着痕迹地转过头去,看着在地上爬着,仍不屈不挠伸头向门外看的小孩子:“不就那些事情吗?”
“那些事,是哪些事?”嬴政冷笑着,起身走到门口处,弯腰抄起地上的小孩子,举得高高的,然后抱着他往下落,快落到地上时候,又往上举起来。
小孩子原本是有些害怕和抗拒的,但玩了两个回合,便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止不住地拍手,眉梢眼角全是喜意。
他完全没有什么害怕的情绪。
嬴政玩了玩他,感觉每意思,又把他放在门口处的地上。
然而这小孩子“啊啊”地叫着,抱着嬴政的腿不松手。
“是赵、韩、魏等国想要靡费秦国国力、还是他们想要借此机会,激化秦国的‘国中之毒’?还是,他们想要把内部的一些讨人厌却又没有正当的理由除掉的人……死在秦国?”嬴政问。
“唉。”安叹息:“陛下,鞠先生难道没有教过您,有些事情看穿了,但是不应该说穿吗?”
“没有。”嬴政摇摇头:“朕从来不记得世上有这样的话。”
“陛下,还是不要在小孩子面前说这些吧?”安看着嬴政脚下那个攀着他的腿想要往上爬,却根本站不稳的小孩子,拒绝了嬴政的好意:“或许这些孩子以后应当接触到这些,但现在,还请陛下……”
“逃不开的!”嬴政摇了摇头:“无论是你,还是这些小孩子,这世上的人,没有谁人能够逃得开接下来的这一切!”
“即便逃不开,我也不想让他们以这样的年岁卷入其中。”安摇了摇头。
“朕需要他们!”嬴政看着安:“这四百多人的小孩子里,有一百零二人是十一二岁的孺子。”
“三四年的功夫,若是好生教导,他们定能在未来,成为朕的肱股。”
“但更多的可能,还是成为陛下伟业的柴薪,不是吗?”安眼中满是哀伤:“陛下有那么多人可以用,为何偏偏要这些小孩子呢?”
“因为他们于国中,于国中贵族,没有任何利益关系,他们的一切根基,都是寡人!”嬴政认真说道。
寡人?
安不说话了。
他知道的。
当嬴政以寡人自称的时候,站在自己面前的,便不再是秦政,而是秦王政。
秦政的一切要求,都可以商量,都可以权衡,都可以劝阻。
但秦王政……安没有能力劝阻他,也没有任何能力违逆他。
“也罢,这些孩子,陛下打算让我教授他们什么?”安躬身一礼,而后问道。
“稍后,朕会使人将要教给这些孺子的东西给你送来。”嬴政心满意足地笑:“你且放心,那些东西,都是我的师兄曾教授过我的一些东西,是天底下顶好的学问!”
“可是陛下没打算让他们变成您这样,或者鞠先生这样的人,不是吗?”安叹息。
“呵,你觉得,他们有能力成为朕吗?”嬴政昂首挺胸,转身离开。
“送陛下。”
……
“真的吗?”净手持钢剑,冷眼看着自己剑下的同乡。
那是与他一同回乡的一人,如今他臣服在净的剑下,战战兢兢。
“我不敢骗你的……你放过我啊……我家里还有老有小的……我求求你了……”同乡身体颤抖着,眼泪鼻涕都流下来。
净皱着眉:“你为什么要告密呢?就为了那点赏钱吗?”
“我不是,我有苦衷的,我不是存心要害你……”同乡这样哭诉。
但,真的要他说出个所以然来,他是说不出的。
净看他一会儿,叹气着收回了手中的剑,还剑入鞘:“行了,你走吧,就当我从来不认识你!”
“谢谢,我对不起你,谢谢你……”同乡感激涕零,忙不迭朝着净磕头,然后起身慌忙逃跑。
净静静地看着他逃跑,心中感觉很不是滋味。
战场上都没跑没哭,怎么现在就这么软弱了呢?
他抱着剑,想了半天,也没能想明白,于是索性不想。
他背负了一把钢剑和一把铁剑,又拿了一百多枚钱,向父母妻子告了一声别,转身出门。
父母妻子见他离开,都是松了一口气。
母亲更是拖出了他扔在家里的大大钱袋子,来回地数着里面的钱。
四岁多的儿子看着自己的母亲,很是疑惑:“娘,爹爹这是去哪儿了啊?”
“爹爹是去给你挣钱买肉吃了。”妻抱着儿子,身体一颤一颤地,声音哽咽。
不久之后,被净放走了的同乡带着一大帮人来到了净的家中。
随后,他们翻箱倒柜,寻找净存在的踪迹。
但终于没有找到。
因着没有抓到或者杀死净,所以他们也不敢对净的家人怎么样。
净的老母亲碎碎念叨着,想要给他们一些钱,权当是花钱买平安。
可是众人哪里敢收这钱?
这钱是将士在外拼杀,用命换来的钱,他们这些将士,很多比看重自己的命还要看重这些钱。
在不能确认净的反抗能力被瓦解之前,没有人敢对他的家人动手、也没有人想要夺走这些钱。
于是众人开始沿着净留下的痕迹找寻,以期能够尽早抓住或者杀掉净。
净进入了山林之中。
这是大家一致的意见。
于是大家在山林里寻找。
但他们似乎晚了一步。
因为净狩猎留下的痕迹、生活做饭留下的痕迹都是很新的。
他们在附近的山林里找了一圈又一圈。
但,总是不见人影。
于是大家也就熄了找寻的心。
然后,他们这些人在某一刻,一个个死去了。
净在小路上行走,他已经没有钱了,同时,出行时候,也刻意地不用验、传,以面留下痕迹。
他在走回头路。
或者说,他在走,之前走过的,去往咸阳的路!
他想要去咸阳。
去咸阳,回到军队之中去。
净相信,自己是刻意进入军队的。
因为王二五百主曾经对他说过,想要招揽他。
当时净没有把这话当成一回事。
但现在,他已经没有多余的路可以走了。
他在返乡的路上杀了人。
他在家乡里杀了人。
不找个人投靠的话,他便无路可走了!
第七十六章高危毋仿
大朝会,嬴政一句一句地朝着一群应声虫发表自己的意见。
下面的应声虫们上报了各地开始出现的乱象。
他们将这称之为,“小小动乱”,说是以前也有过的“国中之毒”的余毒。
不过,因为王上以工代赈,抽调各地成年丈夫来咸阳周边修建水渠的举措,今年的国中之毒所引发的乱象,已经是非常温和,所以王上不必多虑。
嬴政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拿出了赵、韩、魏等各国派来的水文学者与秦国的水利匠人、水文博士们共同拟定出来的方案。
相比起辞藻华丽的虚言,这份方案,在朝堂众人的眼中,要有价值,也有说服力的多。
于是大家关注的重点一下子从劝慰秦王不要在意各地的动乱,变成了关于这份方案的实施。
这份方案是极优秀的东西,看得出这些专业人士是很认真很自信地考虑过修建水渠的方方面面。
因为相对而言比较完备,所以这份方案的可实施性也很强。
唯一的问题是……秦国目前的力量,想要将这份方案彻底落实,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需要填入极多的人力,需要耗费三到五年的时间。
这一点,是跟大家的利益不相符的。
因为大家等着今年秋收之后联合起来倒逼嬴政开放土地制度的改变,然后召集人开荒。
“诸卿,觉得这份修渠的计划如何?”嬴政看着众人将方案阅览过一遍,于是开口询问众人意见。
原本热火朝天的议论顿时寂静。
众人坐在大殿里,纷纷静静地低头看着自己。
熊启环顾四周,见到无人打算起身发表意见,于是他有些失望地叹息:“王上,臣觉得,此计划,文采斐然,主笔者必是大才!”
他说出这样一句话,并不出乎嬴政的预料。
——华阳太后做事是很有魄力、也很彻底的。
隗状看着熊启做了出头鸟,有些叹惋。
真是可惜了一个有能耐的人。
“文采斐然?”嬴政轻笑。
“一卷修建水渠的实用性的文章,卿说,它文采斐然,是否也就是说,它除了文采之外,再无值得一赞的地方呢?”
“臣不敢。”熊启揖手,躬身,低头。
下面坐着的人,议论声又起。
嬴政歪了歪头,面前十二旒珠微微晃动,发出响动。
他手肘撑在椅背上,用手掌撑着脸,像是看笑话一样地看着熊启,并不说话。
议论声慢慢弱下去。
议论声消失了。
熊启保持着躬身的姿态。
秦熹吃着柿饼子,看笑话一样的坐在那里,脸上挂着冷笑。
李充低下了头,司马照用小刀剔了剔指甲里的灰。
赵高将朝中百官的反应一一瞧在眼里,记在心里。
冷场。
气氛逐渐凝重。
嬴政静静地坐着。
熊启静静地站着,他额角渗出汗液。
没有人知道嬴政是什么想法。
没有人知道嬴政打算怎么做。
在这个时间段里,所有人都不会违逆嬴政的意志。
因为大家都知道,他可以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带给大家前所未有的巨大利益。
为了这份巨大的利益,任何与嬴政作对的人,任何有可能惹怒嬴政、使他气到暴毙,任何想要对他不利的人,都是大家的敌人,都是最好活不过今天的!
而在这个时间段里,正面硬抗嬴政,正面驳斥嬴政的人,则会在嬴政不能给大家带来巨大的利益之后,取得极大的威望。
就好像,先前嬴政在秦军大胜的时候,给先王异人泼冷水一样。
这种刷声望的举措,可以迅速获取到巨大的利益不假,但它还有个不太好的点,就是风险高。
第一个这样做的人,危险尤其高!
所有人都几乎屏住呼吸。
他们在等,等嬴政的反应,也等熊启的下场。
这种第一个吃螃蟹的人的下场,会直接影响大家接下来的举措。
许久,嬴政打了个呵欠。
他依旧用手撑着自己并不大的脸蛋:“不敢?”
“臣不敢!”熊启忍不住有些喜悦。
“这种废话,是谁人教授你的?”嬴政懒洋洋地问。
“评判别人辛辛苦苦写出来的东西,贬斥它为一无是处,若是你将这方案条分缕析,证实了它是不可行的,证实了它是不切实际的,证实了它是错的,那么你的意见,朕从善如流。”
“但你全盘将其否定,却又讲不出任何一条它的不对……”嬴政坐正了身子,俯视着熊启:“你又说你不敢?”
“你是否在戏弄朕?”嬴政这样问道。
“臣不敢!”熊启腰身弯得更低了。
他眼角的余光瞥过早有定议,说好了要为自己求情得人。
然而这些人根本没有一个敢看他一眼。
“叫你说出这份计划的不是,你说你不敢;说你是在戏弄朕,你又说你不敢?”嬴政笑呵呵的,他搓了搓脸蛋,似乎有些困倦:“若是仍旧找不出理由,想不到借口,那就请你去死!”
过了一会儿,嬴政好奇宝宝一样问道:“朕赐你死,你讲,你敢不敢?”
“臣……”熊启哑口无言,心中百念纷杂。
“还是不敢么?”嬴政站起了身,似乎有些愤怒:“你还说你不是在戏弄朕?”
华美的大殿中,暖意融融,熊启的心底,寒风凛凛。
隗状见状,起身一拜,说道:“王上还是请息怒,气坏了身子是不值当的!”
“隗状?”嬴政将目光从熊启身上抽离:“怎么,你是要为他说情?”
“臣绝无此意。”隗状躬身:“只是陛下,医家讲忿怒坏脏腑!”
“原来如此。”嬴政恍然大悟:“原来忿怒会损坏身子。”
“正是如此,王上还请息怒啊,为这种居心叵测之人气坏了身子,不值当的!”
熊启面颊抽搐。
“是这样吗?”嬴政疑惑问道:“那么隗状,朕问你,朕要是想要赐你死,你是敢应,还是不敢呢?”
“臣当然不敢!”隗状立刻笑眯眯回答:“臣还没有活够呢。”
“而且,臣不敢,这也是有理由的!”
“哦?不敢还有理由了?”嬴政虚心求教:“你且讲一讲?”
“一则,臣怕疼,幼时吃肉时候,臣的手被餐刀割破,疼痛难忍,此后臣一连三年都不敢见着餐刀,三年都不曾食肉。”
“被枭首,是比餐刀割破手还要疼痛的,臣当然是不敢尝试的。”
“二则,臣不像是这人,居心叵测,臣是忠心陛下的,臣乃是忠臣,是纯臣,臣不仅对陛下修渠的事情没意见,更对陛下要改革地制、兵制的事情没有任何意见,臣是完全支持陛下的,臣对于陛下的任何政令都没有意见。”
“三则,臣觉得此前见到的修渠的方案很好,很妙,很实用,就是有个缺点,花钱,费人,所以臣觉得,臣应当为陛下分忧,臣要捐钱,要捐人!”
“有此三条,臣觉得,臣不应该死,臣应该活着!”
“更何况,我家中的那个年方十六的妾室还等着我晚上回去给她画眉涂脂呢!”
“臣的理由,够吗?”
“够了。”嬴政喜笑颜开。
熊启面色苍白。
玄鸟隳羽翼,啼鸣裂空穿石,摧破道障。
第七十七章困惑
鞠子洲安排完了铜铁炉工地里的琐事,快马加鞭地赶到田间地头,正在施工挖掘水渠的处所。
这里,是整个水渠工程的末端,也是根本不需要什么规划的地方——因为要挖出一张可以让大多数的田地都能够便捷地取用到水以灌溉土地的水网。
而这水网,是需要用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更久的时间去完善的。
所以目前只是基本的挖出个框架,也就是,挖通各个水流支脉的位置,使之与田地相接触。
于是工程量小,而且能够随时干,随时停。
他到来时候,争流带着秦喜秦乐,牵着之前骑过的龙马,在侍卫们的保护之下,观看着丈夫们挥洒汗水。
他们用着铁锹、铁锄、铁耒。
这些工具,大多都是铜铁炉自己改进的农具。
形制,已经与后来鞠子洲所知的工具相差不多。
这些工具,比以前用的木头或者石头的耒耜、掘犁之类的强的太多。
但即便是工具好用了,人该出力还是要出力、出了力,便累、便出汗。
于是需要大量的食物、需要大量的水分、需要大量的盐。
“他们在做什么呀?”秦乐抱着一大堆采来的野花,呆呆看着乌泱泱一大群人赤膊干活,热火朝天。
她不由呆住了。
“好多人呢!”她眨巴着大大的眼睛。
争流有些不安地看着那些人:“挖水渠。”
他一如既往的不爱说话。
不止不爱说话,他还不爱走动,不爱见人。
若非是嬴政留了功课,强令他们出门见到真实,争流是宁肯呆在房间里读书的。
鞠子洲过来时候,争流往他这边走了两步,像是迎接,但他的迎接却又不同于一般的小孩子。
他是只靠近一些,像是迎接,却又并不说话,也不喊人呢,只是讷讷地点头。
鞠子洲习惯了争流的行为,不以为意。
“伯父!”秦喜和秦乐见到鞠子洲,都是很开心的。
因为这位伯父是很少见到的,并且每每见到,鞠子洲都会给他们讲故事、带小礼物。
所以即便见面少,但两个孩子都很喜欢鞠子洲。
他们两人跑了过来,身边缀着两只猪一样的生物。
一只橘色,像只肥猫,另一只金色挂黑斑,像头金猪。
“你两个怎么也来了?”鞠子洲一左一右,抱住两个孩子。
秦喜秦乐一人一边抱住鞠子洲的胳膊:“伯父伯父,好想你好想你,有没有礼物啊?”
“今天没想到会遇到你们,所以没有礼物。”鞠子洲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明天,或者后天,伯父有空去见你们的时候再给你们带礼物,好不好?”
“好!”两个孩子异口同声。
争流见到,有些艳羡,又有些悲伤。
他以前,也是有过这样简单且快乐的生活的。
只是时间过去了,昔日拥有时候越快乐,今日失去之后越痛苦,宛如一场真实不虚的美梦,叫人难以忘怀、为之魂牵梦萦的同时,因之黯然神伤。
鞠子洲安抚过两个小孩子,便就来到争流面前。
想了想,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以前很少遇着这样的孩子。
文明的发展,是渐进的,也是缓慢的,两千多年的时间,自然发展的话,可能上限提升并不多,但下限随着生产力的进步也在不断提高。
他所在的时代里,已经很少有这样的孩子了。
而每每有这样的遭遇的孩子出现,他所在的单位,他的那些可爱又质朴的同类们便就立刻携带着大量的物资和关怀冲了上去,足以让那孩子摆脱阴霾。
而鞠子洲这边……他几乎可以确定,这样境遇的孩子不会少。
而他自己,是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像后来的那些同类们一样,温暖小孩子的心的。
好一会儿,鞠子洲搓了搓争流的额头:“有好好读书吗?”
“有。”争流仰着头看着鞠子洲。
“最近吃得好吗?”鞠子洲又问。
唯独这一刻,他口讷齿拙。
“好。”争流比他还要惜字如金。
“那就好。”鞠子洲实在没办法继续说什么,于是他松开了手,冲着秦喜和秦乐打了个招呼,便就去找引导丈夫们修水渠的秦吏和相关负责人。
拿了物资消耗单和名册等记录,鞠子洲慢慢翻看。
中间,他趁着吃饭的时间,去与一些参与劳动的丈夫交流。
这些丈夫开始修渠之后,一天三顿饭,两干一稀,每天能够见到肉食,顿顿连粥都是能够感受得到咸味的,此时以他们的超低心理预期,能够得到如今的待遇,就已经很满足,甚至晚上睡前还要唱会儿歌了。
需求……还没有发展。
人的需求,也是发展的。
饿死之前,人所需求的,是不饿死,也就是最基础的,生存。
生存下来之后,所需求的,便是吃饱、穿暖。
进而是吃好、穿好……
需求的演进,是随着时代的历史进程、和个人奋斗与眼界的进步的。
虽然相关的理论并不多么严谨,但作为起码的参照,这个理论使鞠子洲认识到了一件事情。
……
净大口大口地吃着炙烤出来的肉食。
他旁边,是两名被绑得结结实实的贼人。
净吃着两名贼人狩猎获得的兔肉,吃完之后,他一面用细细的骨头剔牙,一面问道:“你们两人,四肢健全,既然有劫道的勇力,那为何不去县城里偷盗一些东西,或者去向贵人抢劫呢?”
两名贼人就没有见过这样大胆的人物。
他们也知道,自己这次是碰到了惹不起的人,求生欲驱使着他们忙不迭将自己的想法交代了出来。
他们是惧怕贵人的。
无论是传闻当中那坐镇在咸阳城里的秦王,还是盘踞在小县城里的有爵贵人,他们都怕。
因为传说当中,那些贵人往往有着不同凡响的祖宗,他们的祖宗庇佑着他们。
他们天生享有了别人卖一辈子命都无法获得的东西……
净一面剔牙,一面纳闷:“你们为何会这样想呢?”
他很是不解。
……
王翦带着训练的兵士们回来了。
这是五月初,王翦瘦了很多,皮肤也变黑了不少。
此次狩猎,清理道路,他和他的士兵们获益匪浅。
第七十八章 磨牙
“殿下,此次清理道路,你是不知道啊,我率人绞杀了三支十人以上的群盗,围猎群狼共计八十四头,狩猛虎四头,杀龙三种,计十一头,还……还……”王翦兴冲冲地说着,说着就忘记了后面应该说什么。
嬴政正在处理负责修建水渠的韩国人郑国所递交上来的报表。
那是秦法所要求的,要把一应铁器损耗、损耗原因、物资消耗、人数减额、减员理由都阐述清楚的报告。
这种报告看起来很枯燥,所以嬴政不介意在看这种东西的时候,掺杂一些一个聪明人装糊涂人的闹剧。
权当是调剂心情了。
“后面呢?”嬴政低着头看着报告。
郑国是个在水利方面很有才能的人物,但对比秦国的经年老吏,嬴政可以看得出来,郑国在实际的掌控人事的方面,很没经验。
不过,这种拙稚,是否也是伪装出来的呢?
嬴政不清楚。
“后面忘了。”王翦想了半天,想不起之前背好了的台词,于是索性承认自己忘记了:“总之我很有功劳,也很有苦劳,所以我觉得我要点钱是很应当的!”
“你说的没错,你有功劳,也有苦劳,所以朕是应该赏你一些钱财。”嬴政将报告卷起来,拿起另外一卷竹简,仔仔细细地看着:“但是寡人手中的钱,如今都有用处,所以不太可能拿出钱来给你。”
“那你说这些有什么用?”王翦撇嘴:“真就什么都不给?”
“可以赏你一匹马。”
“马我自己有!”王翦有些不甘心地打商量:“不给钱的话,给我一批甲胄吧?或者给我五百人的员额?”
“甲胄没有。”嬴政摇了摇头:“如今铜铁炉正在加紧研发新技术,产能降低了很多,而且那点产能,也都拿来制造更好往东六国出售的华丽宝剑和国内兴修水渠所需要的新式工具了,已经拿不出来多少甲胄来了。”
“啧。”王翦咂咂嘴。
“寡人可以额外给你二百人的员额;那匹马,是一匹龙马。”
“龙马!”王翦“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殿下真的肯给我一匹龙马?!”
“对。”嬴政指节在桌面轻叩,一直仿如木雕的赵高一下子活了过来,躬身一礼:“唯。”
“去吧,带王翦去领那匹龙马。”
“多谢殿下!”王翦兴高采烈,催着赵高走快点。
离开嬴政的视野之后,赵高忍不住抬头仔细端详王翦,
王翦急匆匆地走在赵高前面,看着十分激动的样子。
这样的姿态,真的只是伪装出来的吗?
赵高并不能确定。
但他起码知道了,自己应当以何种态度应对这位未来注定不平凡的将领。
王翦基本不与赵高交流,即便是一路去取嬴政许诺了的那匹龙马,他们两人的距离不过五步,王翦也始终是走在赵高前头,没有回头看他一次。
赵高也不是个傻子,他从王翦的态度里,能够得到的结论很多,所以他也刻意的无视王翦,并不与他交流。
两人默契地穿过廊腰缦回的宫殿,穿过肥得走不动道的家养小老虎和胖的勉强可以看得出是猫而不是猪的猫,来到专属于三匹龙马的宫殿。
争流正陪着秦喜和秦乐在这里玩,秦喜仍是抱着他的小老虎。
如今他已经抱不动这只猪一样的小老虎了,老虎懒洋洋躺在石桌上,晒着太阳,任由小主人为自己修剪指甲,
它的尾巴偶尔动一动,但也给人一种慵懒的感觉,好似完全没有力气。
王翦头一回见到这样的老虎。
他伸手掐了掐老虎的肚子,手掌不由摸向老虎的脖颈和前肢下面一点,类似腋窝的地方。
他挠了挠。
秦喜抬头看着他:“你也喜欢大狸奴吗?”
王翦咧嘴:“是啊,我挺喜欢的,虽然不是那么好吃,不过听医师说,它对人是有好处的!”
虎肝壮胆,虎鞭壮阳,虎骨壮筋。
王翦的手不由自主地慢慢收紧。
小胖老虎懒洋洋抬头看了王翦一眼。
“小殿下,您这只虎是怎么喂的啊?”王翦随意问道。
“一日三餐,一餐三只鸡、鸭,还要吃十只生鸡子和半头菘菜!”秦喜笑嘻嘻回答。
那老虎感受到了王翦的手掌越收越紧,抬头看向王翦,喉咙里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像是在发出警告。
王翦听到这个声音,下意识低头与老虎对视。
老虎顿时收敛声音,低下了头,尾巴低垂下去。
王翦满意地点了点头,逆着毛发生长的方向捋了捋老虎颈间的刚毛。
“小殿下这一只虎,够我养五人士兵了啊!”王翦嘿嘿笑着,拍了拍老虎的脑袋,大踏步离开。
“他什么意思啊?”秦喜疑惑。
赵高笑而不语。
争流怒视王翦。
王翦权当没看见,高高兴兴地走。
见到三匹龙马时候,王翦顿时忘却了先前遇到三个小孩子的不快,开开心心地抚摸三匹龙马修长的四腿。
“这样的好马,就应该给我用嘛!”王翦眉飞色舞:“王上是不会骑马的,鞠先生就算会骑马,也应该驾驭不了这样的马,以后的王后,听说是纤腰修足的淑女,大抵也是不会骑马的,太后之类,嘿,他们也……这三匹马天生就该是我的!”
王翦这样说着。
他声音很大,语调很嚣张,生怕别人听不见一样。
赵高站在远一些的位置,静静地看着王翦,再次庆幸自己不是他的敌人,也不是会与秦王政作对的人。
王翦高声说完,开始挑选属于自己的龙马。
他拌住一匹马的马颈,解下缰绳,翻身上马,一只脚顿时被卷进马镫里。
王翦低头看了一眼,有些疑惑。
但当他两只脚都伸进马镫里的时候,他眼前一亮。
神情,没有改变,但心情,改变了。
“这东西……有趣啊!”王翦笑起来了,笑容无声,比先前所遇到的猛虎,更像是磨牙吮血的猛虎。
赵高看着王翦,忽然觉得有些冷。
脊背上发出毛毛的冷汗。
发生了什么吗?赵高疑惑着,略微退了几步,试图找寻一些安全感。
第七十九章 偶遇
嬴政一只手拿了柿饼子吃着,另一只手翻看着摊开的竹简。
这竹简,来自铜铁炉,是其中的一名墨者所书写的东西。
写的,是这些时日以来,鞠子洲的动向和改制。
“陛下。”赵高独自回返,朝着低头看书的嬴政恭敬跪拜,做足了大礼。
“起来。”嬴政并不抬头:“怎么?有什么想说的吗?”
“陛下,王都尉选了一匹龙马了,奴婢看过的,那是以前鞠先生所骑乘过的那一匹。”
“说重点。”嬴政翻看竹简。
“那匹马,似乎有一点什么问题。”赵高回忆着王翦骑上马前后的变化,不是太确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无比确信,那匹马肯定是有点问题的!
“一匹马能有什么问题?”嬴政嗤笑:“莫非你觉得那马会说话?那马对着王翦说‘选我’?”
“奴婢不敢妄加揣测。”赵高立刻低头。
“谨小慎微。”嬴政抬起头:“你也是个有点本事的人,以后就开始学着做些事情吧,正巧,朕这里,有一份卷宗,你可看一看。”
嬴政说着,将手中竹简扔下去。
赵高躬身一礼,并不说话,只是捡起地上的那卷竹简,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看了两遍。
“觉得如何?”嬴政饶有兴致问道。
“鞠先生大才。”赵高奉承。
“还有呢?”嬴政问道。
“还有……”赵高支支吾吾。
嬴政看得出赵高的怕。
于是他点了点头:“今天就到这里吧。”
“唯。”赵高松了一口气。
“你去告王翦一声,就说,叫他有什么要求,就赶快提出来,十日之后,发征兵令,下月月底开拔,讨伐匈奴。”
“唯!”赵高深深呼吸,昂首阔步地离开。
在这天晚上,王翦做出了他的决定。
他需要一千具弓,两千具弩、两百具马镫、五百副铁甲、两千件皮甲。
粮草辎重只许多,不准少。
开拔之前,兵员工资要一次性发足三个月。
嬴政一一应允。
在五月月底的大朝会上,嬴政提出了要讨伐匈奴。
给出的,动兵的理由是,匈奴寇边。
这项决议很快受到朝臣们的一致赞同。
大家都很支持嬴政对外动兵。
大家都愿意出钱出粮让嬴政对外发动战争。
大家都……冷眼看着嬴政挣扎。
战争,从来都并不是目的!
战争是一种手段——解决掉国内过剩的不安定的过剩劳动力,向外开拓疆土、掠夺资源、转嫁国内矛盾、获取利益以展示手腕,从而攫取威望……
诸般办法,种种手笔。
朝臣们都很清楚嬴政为什么要发动战争。
那个匈奴寇边的理由,有没有,大家都会支持他。
因为嬴政手里的,是土地的所有权。
而他很快将会将土地的所有权让渡出来,所以在这之前,大家像是钓小女生的渣男,对他百依百顺,生怕给了他理由拖延时间、或者反悔。
但相应的,朝臣们此时付出多少,后面就要从嬴政身上夺取到多少倍。
而在他们眼中,嬴政此时的动兵,无非就是想要找补将要让渡出来的土地所有权、弥补自己的损失,同时建立一定的武力,好在后面跟大家谈条件。
这是一种不算好也不算坏的思路。
他们都能接受,也都很支持嬴政这样想,这样做。
于是秦国随着秦王政的一声令下,整个战争机器发动起来了。
六月初下发了征兵令。
都尉王翦帅兵五千人,讨伐匈奴。
六月中,天气越发燥热。
修渠的工作,被迫暂停。
这倒不是因为秦吏们有多么的珍惜干活的那群底层人,而是因为,他们要开始准备大军开拔的各项后勤事业。
加上,秦王政发了兵士们一大笔钱,手中已经没有足够的铜钱维持修渠的工人们的日结工资了。
于是水渠的修建暂时停滞。
郑国和几名同伴于是也终于闲了下来。
他们互相调侃着,勾肩搭背,走向女闾,释放一下连日工作所积累下来的压力。
完事之后已经是傍晚,咸阳城中各个商户却一反常态的没有闭门熄灯,大部分的商户依然不要钱一样的燃着灯,继续营业。
郑国感觉有些不对劲。
而他的同伴季白对此很感兴趣。
季白在路上拉了一人,掏了五枚半两钱,递了过去,那人原本有些不耐的脸上立马泛起笑意:“想问什么?”
“为啥今天咸阳城里这么多商户到这个时候都没有闭门啊?”季白好奇问道。
路人上下打量季白和郑国:“你们俩不是咸阳人吧?”
他以一种居高临下的眼神打量季白与郑国,像是在看两只新鲜出炉的土包子:“今天工地休日假了啊!”
“工地?”郑国掏了掏耳朵,对于秦人的蔑视,他是有些不爽的:“工地不是都停工四五天了吗?”
“停工四五天?”路人有些迷惘,随后恍然大悟:“你说的是修建水渠的工地停了工吧?”
“难道不是吗?”郑国问道。
“当然不是啦!”路人把郑国从头鄙视到脚:“我说的是铜铁炉工地,大炉里的工人们休日假,他们有钱,但是时间少,所以有一刻就多玩一刻,每每到此,总是会通宵达旦地玩乐,也就是这几个晚上,咸阳城里商户们的的灯火是不会熄的!”
“通宵达旦地……玩乐?”郑国咂舌。
“你说的是工人么?工人有钱通宵达旦地玩乐?”季白继续问道。
“那是自然!”路人抛了抛手中的五枚铜钱,见到季白没有继续掏钱的打算,于是告了辞。
季白和郑国两人带着满肚子的疑惑,走进了一家小饭馆,坐了下来,打算打听点消息。
“……所以他们乐见其成?”一个清越的声音发出疑问。
“那是自然的,因着他们自己国内的矛盾无法压服,所以战胜对手的办法就只剩下削弱对手。”沉闷一些的声音回答。
他说的话很有一些意思。
“所以他们又是给钱,又是给人,目的也只是为了削弱我们?”清越的声音发问。
“对啊。”
“唯独秦国拥有国中之毒,这事情又不是什么秘密,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而他们要做的事情就是,借助国中之毒的力量,使秦国衰退个十来年?”
“不是借助国中之毒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