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白马义从
天色破晓。
覆盖白雪的旷野上,林海摇动。
两骑,一前一后,朝着西南方奔去。
由于山林很密,杂草灌木丛生,加上谷蠡王不断改变方向躲避追踪,正因为如此,黑鬃马奔跑的速度受到了极大限制。
不过,情况很快就会得到改善,因为陆离决定刺破手指给坐骑喂血。
嗷呜呜!
这时,黑鬃马眼中人性化的浮现出一抹得意,主人的血能让它从一匹凡马变成千里神驹,趁机多饮几滴,说不定能再度进化。
一念至此,黑鬃马也不犹豫,直接把陆离的手指吞进口中,主动汲取血液。
一秒……两秒……十秒……
察觉到这蠢物还没有松口的迹象,陆离抬起刀鞘,准备给它的屁股狠狠来一下,可是一想到,自北上以来,黑鬃马一直勤勤恳恳,倒也由它去了。
良将辅明主,宝驹配英雄。
自古天下豪杰多有神驹相随,纵马扬戈、征战四方,几次配合下来,陆离也感觉到了坐骑的重要性。
一,不需要分心驾驭。
二,战斗时,它会主动配合。
三,与敌将角力时,不用担心坐骑支撑不住。
……
总而言之,与敌交锋之时,自己毫无顾忌地发挥出全部实力。
唏律律。
这时,谷蠡王依旧在用鞭子抽击着马臀,虽然他知道长途跋涉这么久,坐骑快要力竭而亡了,但谁让死亡正追击着他呢?
幽州!
进入幽州地界后,敌将应该会有所忌惮吧?
谷蠡王不断在心中暗示:再坚持片刻,一切都会过去,天命在我!
汗血马吃痛,四蹄高高扬起,勉力支撑着,但不得不说,神驹确实不凡,总的来所还是风驰电掣。
与此同时。
陆离看着微微干瘪的拇指肚,一扯缰绳,语气森然道:“接下来就看你的了,要是追不上……”
“嗷呜呜!”
不待他说完,黑鬃马突然仰天长嘶,眼球开始充血,仿佛随时都有可能炸开。
这……补过头了?
陆离心中一凉,趁着黑鬃马尚能奔驰,赶紧从身后摸出角弓。
射人先射马,可谷蠡王奸滑,来回变换方向,一旦失了准头,恐怕又要被拉开距离了。
就在陆离做好最坏的打算,准备弯弓搭箭时,黑鬃马猛地从口鼻处喷出一道血雾,速度陡然提升。
很显然,再度吞服高品质狼人之血后,它又一次发生了蜕变,虽然外表没什么变化,但坐在背上的陆离却在第一时间感受到了——
周边景物飞速倒退,耳边寒风嗖嗖。
至于谷蠡王,用余光匆匆瞥了一眼,瞬间被吓得魂不附体。
“驾!”
“驾!”
谷蠡王伏下身子,一手握着缰绳,一手紧紧攥住刀柄。
“贼子,可敢与我一绝生死?”
“……”
见那道身影在眼中逐渐放大,陆离放声大笑,这可是行走的经验包,只要杀了他,哪怕以后出什么意外、被淘汰出局,都不用担心最终成绩!
“天命在我。”纵马疾驰间,
谷蠡王喃喃低语道:“逃过眼前这一劫,本王必将成为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这仅仅是一场考验。”
距离越来越近,甚至能听到彼此坐骑的马蹄声。
不知怎地,陆离脑海中蹦出一句: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
不由得,心中涌起一股豪气,只见他用大拇指拉开弓弦,双目凝聚的同时,口中高呼:“谷蠡王小心流矢!”
话落,一根闪着寒芒的飞箭带着嗡嗡风声蜂鸣而出。
听到嘲弄般的提醒后,谷蠡王倍感耻辱,脸色旋即变得铁青,但动作一点也不慢,在箭矢飞出前,他提臀踩住马镫,快速侧身翻到马腹之下。
整个过程极其娴熟,仿佛提前预演过无数次一样。
而下一刻,汗血马却发出一声哀鸣,直接倒在了地上。
冷箭扎进了脊背,鲜血喷涌。
身为匈奴单于的儿子,要是没点压箱底的手段,陆离第一个不信,因此,他对这一击没报太大期望,只要射杀对方坐骑就行。
如今看来,功成!
只见趴在马腹上的谷蠡王借助冲势,向前滑行了数十步,然后,挣扎着爬了起来。
“好山色,这便是你挑选的葬身之地吗?哈哈哈。”
从夜半追至破晓,从月明星稀到雪花飘飘,颠簸许久,陆离心中早已积攒了大量郁气和怒火。
不过,眼下这场追逐游戏终于可以划上句号了,心情瞬间明朗。
雪地中,谷蠡王抬起头,瞳孔中映出一人一骑。
此刻,他万念俱灰,难道就这样死在这里了吗?
天命在我!
自我洗脑之下,谷蠡王倒也被激出了些许胆气,口中发出一声厉啸,身后异象显化。
黑烟滚滚,其间隐约夹杂着祭祀之音,而且,浓郁程度跟先前被杀的万骑长且莫车相比,胜出数筹。
“杀!”
谷蠡王喊出生硬的汉话,冲锋而来,一道寒光划过,又突然在空中变势。
圆月弯刀扫的不是陆离,而是他胯下坐骑的腿部。
而陆离目力非凡,自然看出了对方的小动作,当即啧了一声:好胆,敢动老子亲手喂出来的爱马!
至于黑鬃马,则眨了眨铜铃大的眼睛,扬起上蹄,轻松躲开了这一击。
几乎是同一时间,陆离扬起手中的长刀往下一压,登时斩向谷蠡王的项上头颅。
配合得天衣无缝。
生死之间,谷蠡王舌头一卷,吐出一个古怪的音节。
又是这招?
劫营时,陆离曾看到过这种招数,与且莫车对战时,更是亲自领教过。
霎时间,时光倒流了,谷蠡王仿佛从未斩出的那一刀,他重新举起武器格挡。
铛!
金铁交鸣声在峡谷上空回荡。
圆月弯刀,单于赐给儿子的神兵利器。
无名长刀,黄巾军将领裴元绍的随身武器。
两柄神兵相撞,所产生的动静绝非等闲,以碰撞点为中心,涟漪震荡开来,竟将周围飘然下落的雪花震得倒飞而出。
陆离虎口微颤,刚刚得到进化的黑鬃马向后退了两步,以抵消这股力道。
而谷蠡王呢?
连人带刀滚出了足足十几步的距离,撞在石块上才停下。
一合,高下立判!
第四十九章 白马义从(续)
迟则生变!
对此,陆离深有体会。
黑鬃马与主人心意相通,仰天清啸一声,带着不可阻挡之势冲了过去。
为防止意外,天狼异象亦是显化到了极限,祂双眸愈发璀璨,犹如高悬在天穹之上的星辰。
在其凝视下,谷蠡王身后好不容易聚拢的黑气瞬间崩溃,祭祀之音也戛然而止。
“天星克制!”
凄厉的呼啸声响起。
由于对方说的是匈奴语,陆离没有听懂,但也不做他想,端平刃口,借助冲势斩向那颗自己梦寐以求的头颅。
劲力直透刀背,寒光挥洒而过,一颗圆滚滚的事物冲天而起。
谷蠡王,死!
此次匈奴人南下的二号人物,饮恨于这片白雪皑皑的峡谷中。
另外,没有什么遗言留下,至少陆离觉得没有,毕竟他可听不懂异族语言。
“哈哈哈,这大好头颅,刚好可以当作晋身之资。”
话落,一只手举起,攥住了那颗血淋淋、尚未落地的脑袋。
钱,入袋为安。
战功,同样如此。
陆离觉得自己一直在走运。
杀匈奴、捞战功、磨砺自身。
以上三种机缘,只有待在边地才能碰到,当初若是去雒阳,投靠尚未发迹的曹老板,大概率只能得到最后一种,与曹氏、夏侯氏两族的武将切磋,但何必舍近求远呢?
并州可是猛将如云!
不过主公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言行举止过于亲厚,恐怕连身为义子的吕布,都没能享受这种待遇。
想到这里,陆离快速冷静下来。
左右想不出答案,他长叹一口气,拔出插在地上的圆月弯刀,又下马走到谷蠡王的尸身旁,开始摸索。
黄金匕首……琥珀吊坠……狼牙手链……刻着神秘文字的龟甲……一副刻画日、月、星、鬼神的帛书……
不多时,谷蠡王已身无片缕,哪还有半点威仪?
熟人看见了估计都认不出来。
而陆离身上则塞满了东西,虽然它们中的大部分刻画着抽象文字,令人难以猜出具体有何作用,但带走就完事了,以后有的是时间研究。
可有一样东西陆离倒是认识,准确来说,是与兄长张辽饮酒时,听他提过一嘴。
【举事而候星月,月盛壮则攻战,月亏则退兵】
匈奴人崇拜自然,发兵之前会观察星象,亦或者请祭司帮忙占卜,若是满月,就立刻发动战争,若是残月,则暂缓进攻。
刚才搜出的帛书,由鲜血所画,明显是新作,而上面正好有一轮满月。
反向毒奶?
陆离看了眼拎在手中的头颅,觉得莫名的有些讽刺。
这些匈奴人攻下一座云中城,便自信心爆棚,而事实是,刺史张懿不过是个空架子罢了。
“另外,杜泉……没想到你竟然投靠了匈奴,在这群异族畜生攻城时,又扮演了何种角色?”
随着一声低语,陆离跃上马背,正当他扯动缰绳准备离开峡谷时,前方、后方突然有动静传来。
这……被包围了?
一个古怪的念头浮上陆离心头,由于追杀谷蠡王等人,他在一夜之间往东南方向急行了数百里。
按理说,已经脱离了异族的活动范围,怎么还会遇到这种情况?
哒哒哒!
马蹄声急。
峡谷空旷,声音会被无限放大,恐怕是先前与谷蠡王交战的动静吸引了什么人。
“算了,解释一番吧。”
陆离喃喃低语,哪怕被数目未知的骑兵包夹,心中依旧不慌。
因为他现在是牙门将军,有官职在身,连牧守一方的郡守见了都不敢托大,客气一点的,还要设宴款待。
另外,并州别驾,不,恐怕过不了多久朝廷就会派使者前来宣读圣旨,那时候主公就是并州刺史了,有他撑腰,放眼天下谁不给三分面子?
最重要的是,陆离有信心突围,总不见得,自己运气差到一出门就遇到顶尖名将吧?
就这样,他将谷蠡王的脑袋挂在腰间,手持长刀默默等待着。
声音越来越近。
根据马蹄声判断一共有七人,正前方三人,后方四人,均驾着好马,速度不算慢。
陆离心头一动,人数不多,看来这七骑多半是斥候探马。
这下便更好了,能讲道理就讲道理,讲不通那就换个方式。
“何人敢在我幽州境内擅动兵戈?”
这时,斥责声响起,几道模糊的人影在漫天飞舞的风雪中浮现。
幽州?
没想到竟然到了公孙瓒的势力范围之内。
不过,没必要慌。
除了赵云,这家伙麾下并无什么猛将。
一念至此,陆离抚了抚黑鬃马的脖颈,傲然看向前方。
很快,从前方围过来的那三骑冲到陆离眼前,“吁吁”声不断,来者皆是弓马娴熟之辈,三两下,就控马急停。
“汝是何人?”
说话者明显是首领,从姿态和装备就可以看出来。
这家伙身侧的两骑,以及从后方绕过来的四骑皆身披皮甲,而他却跟自己一样,身着玄色两当甲。
除此之外,这些人均骑着白马,眼神凌厉,杀气浓郁,如此花里胡哨,一看就知道是日后名震中原的【白马义从】。
可惜,唬不住陆离。
“本官是并州……”
“义之所至,生死相随!苍天可鉴,白马为证!”
为首小将看了一眼地上的无头尸体,以及雪地中华贵的衣袍,什么话都没说,直接冲杀上来。
与此同时,胯下那匹白马通体也泛起一阵白光。
这么凶?
其中肯定存在什么误会。
陆离皱眉,直接觉醒战魂以示警告,而坐骑黑鬃马与他心意相通,一个急转轻松避开了这一击。
见状,那小将二话不说,拨转马头,一扯缰绳似乎想跑。
喝!
电光火石之间,又一骑突然蹿上来,并非拼死一搏,而是速度太快无法停止冲势。
而陆离下意识地侧身,一拳轰在那匹白马的头部。
战魂加持下,陆离的力量何其之大,一击就将马头砸得爆裂开来。
可万万没想到,骑在它背上的偷袭者却瘫软着身子倒下,口中喷出一口血。
“贼子,我主必会……”
只见那人捂着脖子,话都没说完,竟然身子一软,死了!
事实上,陆离只想出手震慑一下对方,如此一来,不就可以心平气和地讲道理了吗?
但是,谁能想到这家伙的性命是与坐骑白马相连。
“妈的,这下真得罪公孙瓒了!”
泥人尚有三分火气,好心解释不听,非要赶着上来送死,陆离眼中闪过一丝戾气:
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杀掉所有人,然后抹去痕迹,速回并州。
不就一个公孙瓒吗?
能比得过狼骑?!
第五十章 常山!赵子龙?
受到神石的影响,整个三国世界都变得无比异常,陆离本以为战魂,以及自己从未见过、但可以改变天象、占卜吉凶的术法已经够匪夷所思的了,结果,万万没想到不仅如此,竟然还有这等秘术存在。
人在马在,人亡马亡。
怪不得一个普通士卒,会在短时间内提升这么多实力——
别看陆离刚才表现得极其轻松,若是换个三流武将来,猝不及防之下,还真有可能在阴沟里翻船。
此时此刻,场面无比安静。
剩下的六名白马义从看到袍泽瘫倒在地上,没了声息,个个目眦欲裂,可又奈何实力相差悬殊,只能作罢。
“阁下究竟是何人?”
这时,带队小将放下长槊,舔了舔嘴唇,语气干涩:“恐怕其中存有误会。”
误会?
晚了。
陆离发出一声哂笑。
事实上,这个时候,他已经琢磨出了一种可能:抢功。
毕竟跨境执法这种事,历朝历代都是明令禁止的,加上谷蠡王衣着华贵,风格又与中原地区迥异,想要猜出其大致身份,确实不算难。
当然了,以上仅仅是陆离的个人猜测,亦或者,他想为自己杀人找个由头。
因为,就目前的情况来看,真相究竟是什么已不再重要。
与此同时,陆离的表情与动作尽数落在白马小将眼中,他忽然大喊一声:“走!散开!”
话落,竟扯动缰绳冲了上来,为麾下士卒逃命争取时间。
“义之所至,生死相随!苍天可鉴,白马为证!”
霎时间,呐喊声再度响起,陆离冷眼看着对方,比之先前,那道白光愈发璀璨,配上胯下没有一丝杂色的白马,堪称英武非凡。
可惜……
陆离的长刀上浮现出一抹天青色,这是对自身力量的一种运用,类似于真气离体,用来清兵最合适不过。
“杀。”
陆离一声低语,挥刀而下。
紧接着,一道巨大的光刃带着音爆飞了出去,而冲至数步外的白马发出一声哀鸣,连人带马碎成两段。
两者根本不是一个量级的存在。
而杀死这名小将之后,陆离没有停留,拨马朝一名义从消失的方向冲杀过去。
……
巳时,天光大亮。
陆离站在暗潮涌动的冰河旁,手中抓着一具尸体,扑通一声将其扔进冰窟窿里。
“最后一个了,收工走人。”
说完,他转过身来,却看见黑鬃马盯着一旁的树丛,正不安地打着响鼻。
三十步开外,一个青年静静站着,生得身长八尺,不比吕布矮多少,浓眉大眼,手中拎着一把古剑。
扫了对方一眼,陆离旋即错开视线,本想着解释几句,可又感觉没必要,索性翻上马背。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而就在这时,那个模样清秀的青年突然开口了,“阁下杀了都亭侯公孙瓒的义从,打算就这么一走了之吗?”
“你待如何?”
陆离再怎么谨小慎微,也不至于畏惧一个青年,哪怕对方看上去不简单。
“杀人者死,伤人者刑。”青年说得极其认真,“某乃常山真定人也,姓赵,名云,字子龙。”
话落,他拔出手中的古剑指向陆离,摆出来将通报姓名的架势。
赵云?
闻言,骑在马背上的陆离脑子嗡地一声,无比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另外,常山应该也只有一个赵子龙。
他怎么这么年轻?
看起来尚未及冠,不对,如今是中平五年,也就是公元188年,而有关资料显示,赵云生于汉建宁元年(168年),算算年纪,刚好跟眼前这名青年对上了。
要说这人,一旦倒霉了,连喝口水都塞牙,就更别提其它了。
很明显,杀死谷蠡王之后,陆离的运势就开始急转直下,先是被一小撮白马义从给盯上,本想着和平解决问题,但阴差阳错之下,他又不得不痛下杀手,斩草除根。
如意算盘打得挺好,如此一来,这个小插曲也就过去了,毕竟人证物证俱消,除非公孙瓒是能掐会算的神仙,否则这事只能不了了之。
结果刚抹除痕迹,准备抽身撤离时,却又撞上了赵云,这霉运倒的,陆离自己都不敢相信:
莫非是校长觉得他前期过得太顺利了,强行安排了一道厚壁障?
要知道,这可是赵云啊!
搞不好是会丧命的!
算了,先讲道理。
一念至此,陆离扬起挂在腰间的首级,朗声道:“本官太原陆离,乃并州别驾丁原麾下的牙门将军,因追劫掠边关的谷蠡王至幽州境内。”
其实,陆离早就注意到了,眼前的赵云并未骑白马、挎银枪,称公孙瓒为都亭侯而非主公,想必此时尚未投军,仍是一介白身。
果不其然,听到他的解释后,赵云收起古剑,视线投向那颗极具辨识度的异族头颅:“公孙将军麾下的士卒想要抢功?”
“本官不知。”
闻言,陆离手执缰绳摇了摇头,没有夹带私货,只是将先前发生的事复述了一遍。
相遇——被攻——误杀
事到如今,陆离依旧觉得自己做的没错,无非是杀性重了一些,可不杀这些人,难道留着他们去通风报信,为自己树敌吗?
听得前因后果,赵云一阵沉默,他听说都亭侯公孙瓒为人豪爽,幽州的乡勇都欲依附,本想亲自去看看,但听到陆离的陈述之后,他又有些迟疑了。
并州将军跨境追敌,固然违背了汉律,但追杀之人却是匈奴单于的儿子谷蠡王!
假如换做自己遇到这种情况,至多保证不滥杀。
可是,这颗头颅真是谷蠡王的吗?
想到这里,赵云先是拱手行礼,而后试探道:“某虽在幽州,但亦曾听闻匈奴犯边之事,敢问将军,而今并州局势如何?”
见状,陆离心中一喜,拱手还了一礼,回答道:“云中城已破,刺史张懿被杀,幸亏主公及时赶到,夜间亲率吾等劫营,想必此时大势已定。”
“若壮士不信,可随离一同前往北地,待到了大营,一切皆有分晓。”
话落,陆离勒住躁动不安的黑鬃马,直勾勾地看着赵云。
是战是和,在此一举。
第五十一章 破箴
荒野,两人相对而立。
【将兵者,忌凶死之形,重福气之相】
【夫兵者,不祥之器,吉事尚左,凶事尚右】
不知怎地,陆离想到了两位乡老给自己的批命。
当时,他下意识地以为这是对此行北击匈奴的暗示,劝自己不要因泄愤而随意杀俘。
如今看来,恐怕应该把两句批命颠倒一下顺序,先是第二句,再是第一句,而且不能只看表面意思,必须取其深意——
如果遇到迫不得已情况,无奈选择了杀戮,那么,在此之后,就不要再随意杀人,并且对于那些死去的人,要真心表示哀伤,妥善安置死者遗体。
对应眼下的局势。
陆离误杀白马义从,只能选择一条路走到黑,但,如果在此期间,他心存善念,不选择抛尸冰河,而是原地安葬白马义从,亦或者采用其它方式,就不会遇到恰好从此处路过的赵云,更不会平生波折。
而另一句话则道出了应对之策:
将兵者,忌凶死之形,重福气之相。
听天由命,看自身运道如何,命硬逢凶化吉,命不硬……
那就杀上一场!
磕头乞降?
未战先怯?
从来不是陆离的行事风格!
更何况,眼下赵云尚未及冠,一身实力应该还没有达到巅峰,真要生死搏杀,借助胯下神驹,大概有些许胜算。
就在陆离念头急转之时,赵云终于开口了:“既是将军相邀,云不敢推辞。”
“待辞别兄长,便随阁下北上。”
一身是胆,赵子龙。
若是换做别人,遇到这种情况,怎么可能轻易答应?
而初生牛犊不怕虎,赵云对自身实力很有信心,稍作思索,便应下了陆离的邀请。
行得正,坐得端。
本就是在追杀谷蠡王的路上,遇到了这些幺蛾子,陆离也不怕被查,伸出手来,顺势说道:“上马,某送壮士一程,主公见离许久未归,心中定然焦急,必须赶在日落之前回营。”
“好。”
赵云把左手递过去,踩着马镫,翻身坐到陆离身后。
见局势缓和下来,直觉敏锐的黑鬃马终于喷出一道气流,仿佛受惊之人在察觉危机解除后,长舒一口气。
怂货。
身为主人,陆离自然知晓这货的秉性,没脱胎换骨之前,能被黄巾力士吓到屎尿齐流,而今差点对上赵云,能不出丑,已是让人感觉欣慰。
“将军的坐骑着实不凡。”
此时此刻,赵云心中已信了陆离六分,语气不复先前那般生硬,态度也缓和了许多,“先前是在下行事孟浪了。”
事实上,他本就是性情温和之人,尤其是对自己认可的人——
连夜追杀敌军首领,长途奔袭近千里,这是何等快意?
这个时候,陆离绷直的脊背暗暗一松,虽说以赵云的性格,断然做不出背刺这种事,但谁敢拿自身性命开玩笑。
“壮士何错之有?一切皆是误会。”
陆离扯着缰绳,驭使黑鬃马按照赵云所指的方向奔驰,同时口中说道:“当初若是知道义从的性命与白马休戚相关,离定不会如此行事。”
“唉,悔之晚矣。”
杀了人再说这些话,确实无法挽回那七条性命,但态度还是得摆出来。
毕竟误杀这种事,在这个时代确实很常见,就拿黄巾军将领裴元绍来说,演义之中,他已向关羽宣誓效忠,结果又因眼馋赵云的夜照玉狮子前去抢劫,被一枪挑死。
关二爷知道事情的原委后有说什么吗?
斯人已逝,犯不着为一个小角色而恶了英豪。
“以此获罪,无愧海内!”
说着,坐在身后的赵云洒脱一笑,声音清朗:“汉律虽严苛,但不必死守,将军不虑自身前途,越境击贼,云心中敬佩。”
“匈奴人杀我袍泽,屠我同胞,纵使贼酋逃到天涯海角,离也要将其枭首,以告慰亡魂。”
虽然没去过云中郡,但陆离可以想象那里的地狱景象,言语间尽是愤恨。
当然了,有一说一,此次追击谷蠡王,他根本没有想到什么汉律。
这次千里杀敌,一是奉了主公丁原的命令,二是出于私心。
听陆离谈及异族,赵云心有所感,沉声说道:“是啊,异族可恨至极,幽州边境常年受匈奴人、乌桓人、鲜卑人袭扰,加上前些年的黄巾之乱,百姓苦不堪言啊。”
由于并、幽二州同处边境,因此,两人倒是找到了共同话题,一时间,气氛愈发融洽。
只见赵云抓起谷蠡王冻僵的脑袋细细端详,心中对陆离的那点芥蒂顿时消散一空。
这可是单于老贼的儿子!
虽说对方自称汉臣,表面上听从朝廷号令,但却极少约束部众,每年冬天都纵容麾下士卒劫掠边境。
今年这一次更是无法无天,放任左贤王纠集十五万大军,与休屠各胡合兵进攻并州。
想到这里,赵云心中不免忧虑起来,问道:“陆将军,并州边境局势究竟如何?若不涉及军情机要,可否告知于在下。”
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这句话用来形容赵云,绝不为过,他的义不仅仅是对主公,更是对黔首百姓。
对此,陆离心中自然有数,正欲如实相告:吾等趁夜劫营,杀得数万匈奴兵抱头鼠窜,已无再战之力,至于由左贤王亲自率领的另一部分精锐骑兵,更是倒霉,直接撞上了张辽,哪还有活命的机会?
可陆离心念一转,脸色微沉,沉声说道:“不容乐观。”
“愿闻其详。”
赵云的手一顿,攥着谷蠡王的首级,表情变得凝重起来。
“虽然吾等袭营成功,断其后路,但尚有一支匈奴锐士在白渠水与大军对峙,恐怕此刻正在进攻雁门郡的休屠各胡已分兵驰援。”
为了达到目的,陆离故意模糊并州局势,“另外,子龙有所不知,并州不止有外敌窥伺,还有内贼。”
“黄巾贼余孽与异族勾结,在西河郡白波谷竖起反旗,正在围攻太原,想要里应外合,与胡人一同瓜分并州。”
“正因为如此,主公不敢调集全州之力,只招募了两万郡兵北上。”
黄巾贼?!
不出所料,听到这里,赵云的脸果然阴沉下来。
第五十二章 待之以诚(为大佬“匆匆过客”加更)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赵云可是数年前黄巾之乱的亲历者,如今回想起来,那蛊惑人心的遗音犹在耳边回荡——
天公将军张角一声令下,叛军揭竿而起,如过境蝗虫一般席卷天下,短短一个月内,全国八州二十八郡都有战事发生,声势之浩大,举世罕见。
当时,沿途的百姓或主动追随,或被裹挟,一同跟着造反,人数多时足有百万。
坦白来说,若非亲眼所见,赵云都不敢相信平日里治病救人的太平道,竟有如此煽动力。
也正因为如此,当听陆离提到黄巾余孽扯旗造反时,他有一瞬间的失神,心中愈发担忧并州局势。
可实际情况如何?
匈奴之围已解,所谓的十五万大军,能有两万活着逃回草原,那羌渠单于都得感谢天地保佑。
而他们寄予厚望的盟友休屠各胡,大概率也是不堪一击,只待主公率大军转向,即可顷刻灭之。
至于黄巾余孽……
由于亲自交过手,陆离就更有发言权了,那些黄巾老卒自然不容小觑,但他们人数有限,还是以裹挟、煽动流民为主,至多趁势围攻一下县城,一旦与成建制的正规军交锋,瞬间便会土崩瓦解。
事实上,如果不是主公丁原下了死命令,要求众将坚壁清野、避战不出,仅凭吕布一人,率领万余狼骑,就可以将其轻松剿灭。
但这些消息只有并州军高层将领知道,赵云一介白身,又能从何处知晓?
眼下,听到陆离这个知情人士的描述之后,赵云内心焦急万分,一个念头反复在脑海中浮现:
并州危矣!
百姓危矣!
而这,正是陆离打的如意算盘。
杀贼途中,恰好碰上前去投军的赵云,要是不想办法尝试一下,能否将其拐走,那可真是太遗憾了。
长坂坡七进七出,如入无人之境,不仅如此,最终还抢走了曹操的佩剑青釭剑。
这等勇力与胆魄,天下哪个枭雄不想将其招至麾下听用?
与其便宜了别人,倒不如率先截走,不,应该叫良禽择木而栖。
别看并州处于苦寒之地,等到了乱世,战争潜力巨大。
说一句猛将如云,真不过分——
吕布、张辽、八健将,若是再加上赵云!
纵使陆离见过不少大场面,但一想到这里,他心中依旧燃起一片火热,差点激动到难以自持。
老子要干票大的!
十八路诸侯讨董?
往后稍稍。
再不济,这盟主之位也轮不到袁绍来做,因为,陆离敢断言:
只要并州军内部不出乱子,后勤补给跟得上,打谁都不虚。
斗将,有吕布、张辽、赵云!
斗兵,并州狼骑纵横天下!
一念至此,陆离恨不得立刻就将事情给定下来,送主公丁原一个天大的惊喜,但他又十分清楚,饭要一口一口吃,何况招募顶尖武将。
毕竟赵云并非没有主见之人,这件事根本急不得,要慢慢来。
先送其拜别兄长,再带其去中军大营,亲身感受一下并州军的威势,最终,引荐一下兄长张辽以及飞将吕布。
常言道,英雄惜英雄。
数日之前,陆离初来投靠丁原,便被主公委以重任,军中诸将不仅没有排挤他,反而热情相待。
由此观之,赵云去了并州,肯定然会备受礼遇,久而久之,并州军内必将再添一员猛将。
计策初定。
陆离抖了抖缰绳,示意黑鬃马跑快些,尽早回并州,以免出现什么变故:比如半路杀出个公孙瓒。
“子龙,你我意气相投,从今往后,便以兄弟相称,如何?”
这话并不突兀,古人相见有叙齿一说,即,以年龄长幼而定坐席次。
同理,若是聊得投机,亦会如此,想当初,陆离与张辽相遇时就是这样,只不过现在换做了赵云。
几乎是同一时间,清朗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云生于建宁元年,敢问将军贵庚?”
“哈哈哈,愚兄生于延熹十年,痴长你一岁,往后别再称什么将军,显得生分了。”
陆离心中暗爽,笑道:“往后叫我兄长即可。”
闻言,赵云点了点头,理所当然地唤了一声兄长。
霎时间,陆离心中一阵舒坦。
张辽是吾兄,赵云是吾弟,吕布是吾友,试问天下,还有谁?
与此同时,察觉到自己刚结交的兄长心情大好,赵云亦是欢喜:
自己不过一介白身,竟与军中将领约为兄弟,而且还是千里跨境追敌的忠勇之辈,自然是喜不自胜。
不知不觉,已到了午时。
村落之间飘起了炊烟。
在赵云的指点下,陆离七拐八折,在乡间小道上来回穿行,终于停在了一处里外。
亭长,管辖十里之地,治下肯定会有更小的单位——
里。
眼前这个里规模不小,陆离下马时,抬眸随意打量了一下,粗略估摸,至少住着百十户人家。
而里门略显气派,足有一丈高,瓦当上以飞云为纹,中间刻着两字:赵里。
以姓为里名,并不罕见,说明这是聚族而居,里中皆为赵姓。
“子龙?”
二人刚下马,一个裹着黑色啧巾,服饰与普通黔首无异的中年男人便快步迎上来:“你不是外出游历了吗?”
“路遇友人,邀其还家。”
赵云不欲多言,以免泄露陆离的身份,惹得都亭侯公孙瓒怀疑。
但里长很负责任,仔细打量陆离,见他身披甲胄,腰间又挂有异族首级,追问道:“阁下是行伍出身?”
不待陆离回答,赵云直接招呼道:“里长莫要多问,今日只当什么都不曾看见,云在此谢过了。”
说完,拱手行了一礼,便径自引着陆离往里面走去。
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中年男子默默摇了摇头,将手中的纸笔放下,显然是心中有了数。
“兄长勿忧,放心在此歇息,云在周边略有薄名,定不会有官府中人上门打扰。”
陆离牵着黑鬃马入里中,听了一旁赵云的话,微微摇头:“待回了并州,公孙瓒又能如何?只怕连累了贤弟……”
第五十三章 家事
“兄长多虑了,我家在常山郡略有薄名,无人敢轻易得罪。”
赵云堂而皇之的回答。
闻言,陆离一阵无语,他差点忘了,正史中的赵云是个衣冠子弟。
《三国志赵云传》注引《云别传》曰:云身长八尺,姿颜雄伟,为本郡所举,将义从吏兵诣公孙瓒。
义从:谓奋愿从行之士。
换而言之。
日后,赵云投奔公孙瓒时,身边还带了一批自愿跟随自己从军的壮士,属于带资入组,并非只身前往。
没想到高武版三国中,似乎同样如此,毕竟地方豪族才有这等影响力,可以帮人遮掩行踪。
因此,没了后顾之忧的陆离脸上开始浮现笑意:
模样俊秀、家世好、本领非凡,不知以后会便宜哪个世家女。
紧接着,一个念头蹦到了陆离脑海中,脸色再变。
他突然想通主公为何会对自己如何亲厚了,怕不是想招女婿!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儿女婚姻全由家族长辈做主,那天夜里,丁秦予曾在后花园中解下随身香囊赠给自己,同时还明示,非他不嫁。
对方行事风格如此大胆,岂是自己避而不见就能解决的?
恐怕丁秦予已将心意告知主公,而主公的态度也显而易见——
原先定下的先锋官一职,突然在阵前更改为牙门将军。
起初,陆离以为这是因为丁原担心自身安危,需要一名战力不凡的将军护持左右,现在看来,分明是想将他留在身边观察,考校人品、能力。
至于许诺的杨威将军,恐怕并非画大饼,只要自己表现得不差,这个职位几乎也是板上钉钉,毕竟肥水不流外人田,丁原就这一个女儿。
劫营一战,斩首数千级、挑杀多名万骑长,又长途奔袭近千里,割下谷蠡王的脑袋……
这种表现绝对没问题!
杨威将军指日可待。
不得不说,这软饭吃起来真香,能少奋斗二十年。
要知道,丁秦予五官艳丽,身姿修长窈窕,绝对称得上是男人恩物,假如换个情境,自己被迫来到这个世界,永远无法回归,那么,陆离肯定不会推辞,甚至愿意主动追求。
但他只能待一年,时限一到必须离开,若是中途成了婚、有了子嗣……
还没想完,陆离便打了个寒颤,不断在心中重复:
莫要自误!
“兄长为何蹙眉,可是云照顾不周?”
这个时候,赵云顿住了脚步,看着脸色阴晴不定的陆离,表情关切。
两人视线交汇,陆离似乎想到了什么,眉头微挑,但旋即就恢复了正常,不动声色道:“没什么,想到了些许琐事而已。”
闻言,赵云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继续走在前面引路。
如今正值冬季,无农事要忙,加上此时将近正午,大部分人都待在家中,只有三两少年蹲在道路两侧,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其中一人眼尖,恰好瞧见陆离与赵云沿着小道走来,赶忙拉起同伴,往墙边靠了靠,给他们腾地方过去。
这时,有一名少年殷勤问道:“云哥,可有事吩咐?”
赵云答道:“没什么。”
“你们只当自己什么都不曾看到。”
闻言,几名挎剑少年看向旁边气质彪悍的陆离,视线在谷蠡王的头颅上顿了一下,而后,彼此对视一眼,齐齐揖手,口中应道:
“诺!”
早知道便带一个黑布袋了。
此刻,陆离也意识到此举过于张扬,可这颗首级事关重大,只能随身携带,但愿赵云的嫡兄看见之后不要怪罪。
“五门东入,即为寒舍。”
不多时,两人牵马来到了一处院落前。
吱呀。
院门打开,出来一个美妇。
陆离只觉眼前一亮,下意识地扭头去看赵云。
“嫂嫂。”
而那美妇人神色讶然,本想问些什么,又见旁边站着一名披甲男子,改口道:“阁下是?”
陆离一边作揖,一边自报来历,“在下陆离,并州别驾丁原帐下牙门将军。”
“原来是陆将军!”
美妇举手加额,想要行礼,却被陆离出言制止了:“在下与子龙一见如故,已约为兄弟,此次前来便是拜见两位,怎敢受长辈之礼。”
说完,深揖到底。
这一幕落到赵云眼中,令其心生感动的同时,也对素未谋面的丁原愈发好奇起来,究竟是何等英豪才能令陆离甘愿为之效命。
而美妇人对陆离印象颇佳,邀请他进门,“将军里面请。”
院中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但却没有什么景致,与想象中的豪族门第有所不同。
片刻之后,美妇人带着两人穿过院子,来到堂屋。
“家中简陋,让客人见笑了。”
堂屋里同样没什么东西,只在地上铺了几张坐席,席前各置一个矮罢了,陆离还注意到,墙上挂着几个竹编的箩筐,除此之外,别无长物。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下意识地,陆离想到了这两句应景的话,因此,他按下疑惑,客套了几句。
也许是碍于礼法,美妇人很快就告退,言称去置办酒食去了。
“阿兄长年卧病在床,医者说,药石无救,也就在这两年了。”
这个时候,从进门之后一直沉默寡言的赵云终于开口了,解释道:“正因为如此,云必须回来,将去并州的事情告诉阿兄知晓,免得他担心。”
“无碍。”
只见陆离从怀中摸出一叠黄符,递了过去:“贤弟,此物是我从黄巾军将领裴元绍那里夺来的,为大贤良师张角生前亲手所制,以温水送服。”
神石降世,带来诸多神异,比如眼前这太平道黄符,它可以治疗一切外伤,说是起死人而肉白骨,有些夸张其词,但也亦不远矣。
然而,赵云却摇了摇头,沉声说道:“唉,云以前听闻此符神异,特意去寻了几张回来,同样由张角亲手所制。”
“可惜,无用!”
闻言,陆离的表情亦是变得凝重起来。
太平道黄符可谓治疗外伤的神器,当初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的陆诩,在使用之后,瞬间康复大半。
实在想不到,究竟是什么样的伤势才能让赵云说出符纸无用的话来。
莫非创伤来自精神层面?
第五十四章 明主
一樽酒,一盘肉。
很快,饭食被端了上来。
细心的女主人事先将糯米酒用槽滓滤了一遍,供客人取用。
看着清澈泛白的清酒,陆离连连向樊氏道谢,心中也愈发过意不去,说要先去拜见赵云卧病在床的嫡兄。
就在这时,悉索声从身后传来,众人侧身望去,一个年约四旬的中年文士走了过来。
脸色苍白,虽然尽力维持平静,但紧绷的眉梢唇角以及紊乱的呼吸,还是让陆离一眼就看出来,这人命不久矣——
走几步便虚弱至此,赵云所言非虚,若找不到医治之法,大限之时也就在这两年了。
“兄长,你怎么出来了?”
这个时候,赵云赶忙上前搀扶。
速度之快,令人咂舌,跪坐在矮案旁的陆离只感觉眼前一花,勉强捕捉到了残影。
幸亏当初没动手,看来自己与顶级武将相比,还差得很远。
念头急转之间,陆离按下心思,起身揖手:“见过赵兄。”
“在下并州别驾丁原麾下牙门将军,追贼至此,叨扰了。”
很显然,赵峻已经听妻子樊氏说过此事,表现得颇为淡然,只是视线瞥向陆离腰间——
那里本来挂着谷蠡王的首级,但为了不让主人感到唐突,陆离特意向樊氏要了一个黑布袋,将其绑在身后。
“听说将军千里追杀谷蠡王,咳咳,峻佩服。”
说着,赵峻收回视线,回了一礼。
自始至终,赵云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生怕兄长出什么闪失。
而赵俊却不以为意,在众人的注视下,缓步走到席垫旁。
也许是察觉到气氛突然紧张起来,他看着一旁正襟危坐的陆离,笑道:“既然将军已与子龙约为兄弟了,那便是自家人,熟不拘礼,松散一点吧。”
话落,满脸疲惫的赵峻盘腿坐了下来,这叫胡坐、趺坐,就是佛寺里众菩萨的坐姿。
对于讲究礼仪的古人来说,这确实是一种非常随意的坐姿了,至少比正襟危坐要轻松太多。
当然,也只有与关系亲近的人相处才能如此。
闻言,陆离心中一喜,也不推辞,直接把双腿从身下抽出来,在身前盘成一团。
毕竟长兄如父,既然赵峻没把自己当外人,那还客套什么,赶紧趁机打蛇上棍,他还指望能把赵云给拐走呢。
可惜,赵峻身体虚弱能出来陪坐片刻,已是客气之至了,喝酒、畅谈什么的,根本不可能,大部分时间都是陆离与赵云两人在交谈。
而话题也都与行伍有关,尤其是随丁原率先锋骑兵夜间劫匈奴人大营的事情,赵云最为好奇,经常问一些细节。
马摘铃,人衔枚,抢渡白渠水;
绕过敌军先锋部队,直奔大营;
行动前因察觉风向不对,立刻分兵寻找有利地形;
雷厉风行,毫不恋战;
趁乱兵合一处,径自杀向立着大纛的王帐;
雪夜追敌,跨境杀贼。
由于心中打着算盘,陆离刻意淡化了自身存在,砍杀万骑长、与宋宪护为犄角用锋矢阵稳住阵角之类的细节,尽量一语带过,全力塑造主公丁原赴危蹈血、统筹全局的光辉形象。
坦白来说,若非丁原坐镇,任凭陆离一行人如何勇猛,也很难劫营成功,大概率杀红了眼,四下纵火制造混乱,而王帐不灭,匈奴人就有机会稳定局势。
一想到这里,陆离觉得自己有必要再夸张一点。
“若非阴差阳错之下,知道主公颁布了招贤令,说不论出身皆可前往,离怕是要错过明主了。”
话落,坐在旁边一直不发一言的赵峻惊咦出声,他年轻时曾拜在大儒门下,并非没有见识的乡野村夫,自然知道这句话代表着何等含义——
不论出身,便是指平民也有机会做官,而且,恐怕只要能力、品行足够,连千石大官都能做。
一念至此,赵峻抬眸看向陆离,见他如此年轻,与自家弟弟赵云差不多一般大小,心中愈发笃定:并州别驾丁原确实是个豪杰,竟能不受世俗规则束缚,去拣拔人才。
要知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这是延续了数百年的铁律,那些不守规则的人,绝对会被世家门阀针对,一州刺史都不敢这么干。
而丁原不仅有魄力这么做,还没有玩脱,顺利将政令执行下去了,这说明什么?
声望、资历、能力,缺一不可。
说的直白一点,这别驾丁原怕是真正的并州之主,一言一行比远在雒阳的皇帝还要管用。
而陆离接下来的话,确实证实了这一点,只见他放下酒樽,双手交叠,起身朝西北并州所在的方向行了一礼,声音微颤:“旬日之前,离不过一介布衣,幸得主公青睐,知遇之恩无以为报啊。”
影帝陆离再度上线。
古今不同。
在现代人看来,古人的行事风格过于迂腐,比如:柳下惠坐怀不乱,竟成了无能的表现。
而古代人眼中,现代人的某些言行举止,则是叛经离道、天地不容。
常言道,狐死正丘首,古人看狐狸死在外面,就觉得它一定把头朝着巢穴,而物犹如此,人何以堪,连畜生都不忘本,君子更应该严格要求自己。
因此,对待有知遇之恩的人,再怎么表达感激之情也不为过,根本没人会感觉做作。
旬日?
听到这里,赵云眼中闪过一丝意动,大丈夫,生不能食五鼎肉,死亦当五鼎而烹,此话虽然过于露骨,但确实道尽了人间真谛。
试问谁不想封侯拜相、光宗耀祖?
只要不违背道义,他赵云愿拿性命博一个前程,更何况,陆离口中的丁原绝对是位英雄豪杰——
不避锋矢亲自带兵出征,御敌于国门之外,危难之时更是不惧生死,率领数百骑劫营。
不正是他一直寻觅的明主吗?
可惜……
而赵峻看到自家幼弟神色犹豫,于是扶着矮案,沉声问道:“子龙为何蹙眉?”
“并州太远,若能留在幽州,便能时常侍奉兄长……”
“咳咳!”
这时,赵峻捂着嘴一阵猛咳,妻子樊氏赶忙上前为其抚背,同时对赵云说道:“你兄长知你素有大志,不愿拖累……”
话还没说完,就被轻推开来。
“且去,大丈夫生于世间,若不能建功立业,死后有何面目去见先祖?”
然而,赵云心中的顾虑仍未消除,尤其是看到赵峻才说了几句话便体力不支,更加不愿意离开:
“兄长,都亭侯公孙瓒也是天下一等的豪杰,当初边章、韩遂叛乱,他率三千骑兵将其镇压,如今常年驻守边境,护佑一方平安。”
果然,说了这么多,赵云心中还是忘不掉公孙瓒。
此时此刻,旁观到现在的陆离暗叹一口气,毕竟他也无法强留对方,只能慢慢加以引导。
见无人打断自己,赵云索性将自己的打算尽数说了出来:“云听闻公孙将军拣拔人才,同样不计出身,不仅没有看轻那些走卒商贩,还那数师刘纬台、贩缯李移子、贾人乐何当三人定兄弟之誓。”
“若云招募乡勇前去投军,定然会受到重用。”
历史的车轮无法阻挡?
看来赵云依旧打算走历史上的那条路,先投奔公孙瓒,而后转投刘皇叔,做那个两护幼主的五虎上将。
有缘无分啊。
一时间,陆离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有不甘、有无奈,亦有祝福。
可是,这才是赵云,忠义两全。
砰!
突然,拍桌声响起。
惊得陆离站了起来,因为拍案之人竟是赵峻,只见他脸上浮现出一抹不正常的红色,仿佛回光返照之人。
“你昨夜说要外出游历,便是想投公孙瓒?”
“你可知他是何人?!”
这一刻,赵峻气势摄人,令陆离脑中蹦出了一个词:虎死骨立。
而赵云赶忙起身,似乎不解其意,揖手说道:“请兄长明示。”
“咳咳,某当年游学时曾与之一同拜入大儒卢植门下。”
卢植?
他不是武将吗?
见事有转机、准备听故事的陆离一愣,他敢肯定自己没有记错,这人是剿灭第一次黄巾之乱的功臣,怎么摇身一变又成大儒了。
学渣本性暴露无遗。
事实上,这个时代依旧讲究讲究出将入相,不少读书人的战斗力猛地一塌糊涂,卢植就是典型代表。
数年前,蔡邕、李巡等人曾发起的校勘儒学经典书籍的建议得到朝廷批准,并将以刻成石碑的形式立在太学门口,而卢植主动上书,毛遂自荐。
正所谓,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能参与此等盛事的人,无一不是惊世大儒。
要知道卢植可是朝野上下公认的文武全才,在担任经学博士、广收门徒的同时,还经常带兵剿匪,从割据一地的土匪,到威胁江山社稷的黄巾贼,他都奉命征讨过。
完全可以说,在当世大儒之中,没一个比他更懂打仗的了。
“昔年,吾与公孙瓒一同拜入老师门下,那时候他已有官职在身。”
可能是强提了一口气,赵峻说话利索了许多,“但却因难以升迁,遂决定辞官拜师。”
镀金?
这个陆离倒是能够理解,卢植名望不低,开了个学院广收门徒,有人希望能学到东西,也有人希望搭上大船、广交人脉,亦或者想要两者兼得。
“子龙,你可知当时他年纪轻轻已是六百石的官员,为何再无升迁之路?”
“因母地位卑贱,虽出身贵族,但却饱受排挤!”
赵云自然不知道这桩秘闻,更他想不通兄长为何要说这些。
与此同时,病恹恹的赵峻面露回忆之色。
十几年前,家族尚未衰落,他也没有身染重疾,父亲托了关系,为自己争取到了拜入大儒卢植门下的机会。
结果,等赶到雒阳缑氏山下,却听童子说主人卢植奉诏外出剿匪去了,暂不能为学生讲经。
不远万里从冀州赶去求学,却得到这样一个结果,赵峻自然心有不甘,幸亏卢植留下话说:
来者皆为我的学生,虽然我临时受命前去剿匪、无缘见面,但求学者都可以录入名牒,成为记名弟子,若是不愿意等待,亦可另择良师,而姓名依旧会被保留在名牒上,事后也不会怪罪。
就这样,他们这批新人中有人离开,有人选择留下,平日里,由几名先入门的弟子代师授课,传授一些经学,甚至术法方面的知识。
可惜师兄并非师傅,没有一个够分量的人镇场,缑氏山上怎么可能安分得下来?尤其是那些有着官职在身的同门。
当年读书时,公孙瓒常常于夜间下山嬉乐,结交那些出身不高的游侠。
并非赵峻看轻游侠,他也不过是寒门罢了,一切只因公孙瓒曾在醉酒时说过两句话:
今取衣冠家子弟及善士富贵之,皆自以为职当得之,不谢人善也。
衣冠皆自以职分富贵,不谢人惠。
起初,众人以为此话当不得真,结果,朝夕相处下来,才发现公孙瓒确实是如此行事,仅仅碍于同窗情面,才掩下了那份对衣冠子弟的厌恶。
究其原因,无非是公孙瓒为庶出子弟,从小遭受过同族的耻笑。因而长大后,对贵族子弟有些反感,更倾向于结交出身低微者——
出身不高的刘备,就与之交好。
正因为如此,赵峻一直对公孙瓒心有抵触,纵使日后家境衰落,也不愿找这个旧时同窗帮忙。
而今听到幼弟想要私投对方,更是惊得心神动荡,公孙瓒不喜衣冠子弟,要是送上门去,定然会被奚落。
或许,往后他会对其有所改观,但又有谁愿意让自家兄弟遭遇不顺?
这时,听完赵峻的讲述之后,陆离想到了《云别传》中一段话:
闻贵州人皆原袁氏,君何独回心,迷而能反乎?
(听说你们州的人都去投奔袁绍了,而你为何来投奔我,迷途知返吗?)
由此不难看出,公孙瓒对赵云带义从投靠自己,其实是抱有疑虑的。
“子龙,你先随我北上如何?”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吾主丁原求贤若渴,麾下猛将如云,是建立功业的好去处。”
旁听了这么久,又有赵峻送来的助攻,陆离自然不会没有表示。
“等我回营之后,便请主公搜寻天下名医。”
第五十五章 回营
术业有专攻。
陆离不擅长治病救人,但是,经过一番思索,他找到了应对之法。
张懿已死,而接下来,主公将会以雷霆之势扫灭并州全境的内忧外患,并顺利登上刺史之位。
这样一个手握大权的人,想要招纳几名神医,确实不算难。
至于人选,陆离也已经想好了。
华佗。
盛名之下无虚士。
若对方也没有办法医治,那只能说赵峻寿数已尽,强留不得。
而赵云心中亦有了决断,耳闻不如目见,加上兄长不喜公孙瓒,那他便随陆离北上,先去寻并州别驾丁原,若对方真如描述的那般英果,自己就留下来为其效命。
在两人沉思之时,只见赵峻强撑着一口气站直身体,朝陆离郑重揖手,一锤定音道:“将军,往后吾弟便托付于你了。”
“还请兄长放心,我与子龙一见如故……”陆离心中大喜过望,急忙揖手回礼。
结果,还没把话说完,便看到赵峻身子一软,他下意识地冲上去搀扶,而赵云同样眼疾手快,两人一左一右将其架住。
“事不宜迟,你们两个早些上路吧。”
说了这么多话,赵峻的脸色变得异常憔悴,两眼也黯淡无神,而他交代完这句之后,又朝妻子樊氏低声说道:“乏了,扶我回榻上休息。”
闻言,樊氏默默上前搀扶。
望着兄嫂远去的背影,赵云内心一阵愧疚。
陆离则在心中暗叹一口气。
为人臣子,他只能做到这一步了,但愿主公有足够的人格魅力折服赵云,如此一来,大势成矣。
“子龙,上路吧。以黑鬃马的脚程,天黑之前应该能回大营。”
“有劳兄长了。”
片刻之后,两人共乘一骑消失在风雪之中。
千里之外。
匈奴人的营盘周围,尽是残肢断骸,王旗更是被踩到了泥地里,上面布满了泥土和鞋印。
忍受着空气中浓郁的焦臭味,一批又一批汉军骑兵飞马赶来,汇报着各类军情要事。
“这真是别驾率军所为?”
“没错,听说冲锋在前的人是牙门将军陆离。”
“我怎么听说是先锋官宋宪将军所为?”
“净扯~”
“有几个活下来的匈奴兵亲口跟我说,有一道声音不断在营盘上空回荡:劫营者,太原陆孟明。”
此时此刻,营盘外,匆匆搭起了几座瞭望塔,而士兵们站在高处随意闲谈着。
在其下方,一些步卒正手持长鞭,驱使匈奴战俘挖坑。
昨夜,陆离等人倒是杀痛快了,但苦了这些前来打扫战场的人。
要知道,一旦地上数以万计的尸体不能得到及时处理,它们就会腐烂,发出刺鼻的味道,不仅如此,还有很大可能会形成大规模瘟疫,从而使周边郡县遭殃。
正因为如此,为了避免瘟疫的蔓延,丁原命令匆匆赶来的士卒抓紧时间掩埋尸体。
由于语言不通,不少匈奴杂兵拒绝挖坑,他们担心这不是用来埋尸,而是汉军主将想要坑杀战俘——
虽然匈奴人是异族,但也曾听说过这种残酷的手法。
战国时期,秦军坑杀40万赵军;
秦末时期,项羽坑杀20万秦军;
这些故事至今仍在草原上广为流传,能令小儿止啼。
“磨蹭什么?!匈奴狗!”
这个时候,一名士卒挥舞手中的马鞭,狠狠抽在战俘脸上。
啪!
血花中夹杂着几颗白花花的牙齿。
痛呼随之响起。
一旁的匈奴杂兵看到同伴下场如此凄惨,亦不敢再做他想,纷纷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事实上,汉军士卒也不清楚主帅丁原心中所想,但若是真要坑杀战俘,他们绝对没有意见,甚至还会欢欣鼓舞。
按照春秋风俗,家仇只论五世,但国仇不受世代限制,随时都可以报复。
从高祖白登之围开始,大汉就遭到匈奴一次又一次劫掠,予取予夺、嚣张跋扈,直到武帝整顿军备,将其打得远遁异乡,局势才有所转变。
现如今,匈奴人好了伤疤忘了疼,再度入侵国门。不仅围杀刺史张懿,打了朝廷脸面,还屠戮全城,据那些被营救出来的孩童说,云中郡高过车轮的男丁尽数被杀,尸体被拖去填井,而女子的下场更是凄惨。
以至于不少汉军士卒听了此事,纷纷扼腕长叹,恨不得早早渡了白渠水,与主公一同杀贼,更有将领,扬言要联名上书,请朝廷准许他们率部远征草原。
“要我说,直接把这群匈奴狗活埋算了,以免浪费口粮。”
“绝不能就这么便宜他们,拖去修筑戍堡,当成牲口来用,累死拉倒。”
几名督工的士卒交头接耳。
蓦地,一匹青鬃大宛疾驰而来,由于正处于白天,罩在马首处的细密鳞甲,散发着寒光,这是马铠,包括狼骑在内,并州全军上下都凑不齐五百具。
而背上那人更是威风,金盔紫袍,虽然面容儒雅,但此刻却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
“主公有令,筑京观!”
张辽勒住坐骑,长啸出声。
清朗的声音在营盘上空久久回荡。
京,谓高丘也;观,阙型也。
古人杀贼,战捷陈尸,必筑京观,以为藏尸之地,古之战场所在有之。
这京观便是由敌人的尸体积累而成,其间用泥土、糯米汁进行加固,层层叠叠,高者可达百米。
一开始,丁原不打算用这种残暴的方式处理敌军尸首,但是,从云中城回来的斥候让他改变了想法。
遍地焦土、疮痍满目。
大火烧烬一切,只留下几道断壁残垣,由于纵马奔驰许久,斥候本想打些井水饮用,结果却捞出了无数残肢,吓得差点当场吐出肝胆来。
丁原听了,一阵沉默。
城没了可以再筑,但水源一旦被破坏,就回天乏术了,只能再另选一处地方筑城。
而这,需要考虑战略位置、周边环境、民生多艰等各方各面的问题,岂是一件容易的事?
正因为如此,他一怒之下,决定筑京观,以此来威慑那些活下来的异族。
当他们劫掠边境时,看到了这座京观,便会思考,其中是否埋着他们父兄的枯骨,自己是否会被前来复仇的汉军一同埋进去。
第五十六章 良将难求
据史料记载,“京观”最早出现在烽烟四起的春秋时期。
当时,晋楚两国交战,楚国胜利,为了震慑其他诸侯国,楚国将晋人的尸体聚集起来,摆放于城墙之外,并以此筑了一道骇人的坟冢。
虽然它十分残暴,被认为有伤天和,但确实达到了震慑别国的效果,正因为如此,各个诸侯国不仅没有联合起来斥责这种行径,反而争相效仿,来彰显武力。
出乎意料的是,当匈奴战俘听到张辽传令说,只将死者筑成京观、不伤余者分毫后,干得更加卖力了。
“将军,这是我们部族首领的头颅,或许能换来功勋。”
“这个人身份不简单,是郫小王……”
昨夜情况紧急,所有袭营骑兵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杀穿。
所以他们哪里顾得上辨认敌人的身份,直接砍杀了事,不过,现在有战俘主动配合,事情变得简单了许多。
丁原当即更改命令:
凡是万骑长以上的匈奴贵族,不必被填进京观,割下脑袋放血,然后用石灰、盐巴腌渍,最后装进盒子里保存,等待朝廷派来的使者进行验收。
至于那些都尉、千骑长、百骑长,同样享受到了特殊待遇,被摆在京观最顶端,以儆效尤。
血腥味、恶臭味传至数十里外,也引来成群结队的秃鹫,它们贪婪地享受着免费大餐,而汉军士卒并没有阻拦。
尸体太多了,数以万计。
纵使主公派来很多力能举鼎的精锐前来帮忙,依旧顾不过来,他们从午时一直忙到了酉时,才勉强将其筑好。
方圆一里,高十三丈。
远远望去,就像旷野上隆起的一座小土包,只不过散发着阵阵恶臭。
幸亏张辽经验丰富,特意命人取来石灰,浇筑京观时,必须将此物在每层尸体之间均匀铺开,不仅如此,在京观筑成后,他更是亲自指挥士兵,又在外面厚厚堆了一层,以免造成瘟疫。
毕竟数万具尸体堆在一处,就这么任由它们腐烂,最终受难的还是并州百姓,而石灰既可以用来保存贼酋首级,更能避邪镇煞——
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所谓邪、煞,便是瘟疫之源。
“孟明为何还未回来?”
听闻京观修筑完毕,丁原特意走出中军大营,巡视了一圈。
可是,看着愈发黯淡的天色,得意之情渐渐消退,因为他想到了单枪匹马前去追敌的陆离。
初经战事,便能做到亲犯锋镝,驱率部众冲锋在前,堪称勇猛无双,尤其是在阵前自报姓名的行为,每每回想起来,丁原仍觉得热血翻腾。
而这样一个长相英武,又忠心侍主的青年俊彦能主动前来投靠自己,实在令人感到欣喜。
出身寒门?
无所谓。
英雄不问出处,他丁原出身更加低微,现在如何?张懿被异族围杀,刺史之位空悬,只需稍稍运作一番,这便是囊中之物。
事实上,亲眼目睹了陆离昨夜的表现之后,丁原已将其视作了佳婿,只待大军回师,清扫完那些黄巾余孽,他就请陆诩入府一叙,共商儿女大事。
“主公不必担心,许是孟明路上遇到什么琐事,耽误了时辰。”
张辽倒是沉得住气,见主公有些焦急,缓缓分析道:“虽然匈奴人手段诡异,但远不是领悟战魂者的对手,听说孟明一个照面便杀了万骑长,就更别提那养尊处优的谷蠡王了,简直翻手可灭。”
不久前,张辽亲自劈杀了左贤王,整个过程轻松至极,如屠猪狗一般,加上他对陆离的实力有所了解,言论自然令人信服。
这个时候,丁原也稳住了心神,无奈道:“老夫倒不担心他擒不住谷蠡王,而是怕他越境击贼,与其它州的官军起了冲突。”
“幽、冀两州无甚悍将。”张辽依旧对陆离抱有信心:“更何况,孟明素有急智,定能全身而归。”
不知怎地,张辽想到了两人相遇时的情景,这家伙遇到自己后,脸不红、气不喘,直接指着前方的岔路说了句:左。
若非提前知道杀贼者身披狐裘,他还真有可能被骗过去了。
“若孟明回营后不能给老夫一个合理的解释,非要狠狠罚他。”
而听得劝慰的丁原心情大好,笑着抚了抚胡须,望着远方说道:
“罚他半年俸禄。”
至于爱将是否越境行事,中途是否得罪其他诸侯,丁原根本不挂在心上,正如张辽所说,幽、冀二州无甚悍将,再者说,又有谁能与奉先比肩?
与此同时。
驮着陆离与赵云二人的黑鬃马不断打着响鼻,不由得放缓了速度。
阵阵恶风拂面而过,赵云眉头微蹙,忍不住问道:“这恶臭从何而来?”
“应该是从匈奴人的大营飘来。”
陆离仔细辨认了一下方向,自言自语道:“不对啊,按理说过去这么久了,主公应该早已派人将尸首尽数掩埋,怎么会有如此重的异味。”
一时间,两人惊疑不定。
同时想到了一种可能:休屠各胡分兵来援,正在与汉军鏖战,因此,主公(丁原)才无暇分心处理尸体。
一念至此,赵云不禁攥紧了手中的古剑,追问道:“兄长,不如我们先寻座高地,观察一下前方形式?”
“不用。”
快速冷静下来后,陆离摇了摇头,他对张辽有信心,更不认为久围雁门郡而不下的休屠各胡有能耐与汉军争锋,恐怕是主公又整出了什么新花样。
再者说,以他与赵云之勇,何必怕那些杂胡,谁敢阻路,直接杀穿便是。
就这样,陆离夹紧马腹,示意黑鬃马提速。
嗷呜呜。
随着一声怪叫,一道黑影在旷野中掠过,掀起无数雪尘。
“回来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准备随主公回营等待的张辽,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转身看向东南方。
闻言,老成持重的丁原亦是抬眸眺望远处。
“京观?”
赵云的眼瞳中倒映出一座小山包,恶臭正是从此处传出。
有志投军之人,无不识得此物。
数年之前,皇甫嵩镇压黄巾起义于下曲阳,曾用十万颗人头浇筑出了京观塔!
当时举国哗然,这位大将军瞬间从声名赫赫的国之柱石,变成了嗜血成性的屠夫。
第五十七章 相见欢
京观?
陆离心中一突。
这东西张辽曾跟他详细说过,不可否认,筑京观有好处,而且还不少。
第一,可以显示军威和战功,提高军队士气;
第二,通过这种方式,能够震慑后来的入侵者,以及正在攻略雁门郡的休屠各胡;
第三,把敌军的尸体堆积起来,用石灰、黏土封住,能有效减少瘟疫的发生。
可是,张辽也说很多士大夫、百姓畏惧,甚至反感这种行径。
黔首见识少,听到官军用敌人的尸体堆了一座小山,自然会心生恐惧,而士大夫则是觉得此举有伤天和,他们认为国家动武是为了禁暴、筑京观这种行为过于野蛮……
一念至此,陆离下意识地看向身后,好不容易把赵云拐带过来了,结果主公却来了这么一出。
没办法,只能尽力去解释了,毕竟赵云的态度很明确:
从忠义之所在。
结果,陆离刚把语言组织好,就听到耳边传来赵云畅快的笑声。
“此举甚妙。”
“丁别驾此举甚妙!”
连续赞了几声。
事实上,在赵云看来,皇甫嵩那样的做法,绝对是有悖道义——
为炫耀军功,将张角的尸首从棺椁中剖出,戮尸以泄愤的同时,下令将黄巾军和百姓的尸体混在一起筑成京观。
而眼下不同,匈奴人犯下了十恶不赦的屠城之罪,将其筑成京观,完全是正义之举。
更何况,大汉与匈奴是世仇!
见赵云心无芥蒂,陆离暗自松了一口气,沉声说道:“子龙,主公便站在营外,随我一同前去拜见吧。”
“孟明,你许久未归,可是让我与主公好等。”
这时,张辽快步迎了上来。
丁原则伫立原地,含笑抚须,尤其是看到陆离腰间挂着一颗鼓囊囊的事物之后,脸上笑意更盛。
如此,左贤王、谷蠡王,这两个挑起战争的罪魁祸首,尽数被他收入囊下,只待奏明朝廷、使者前来宣读诏书了。
两道视线交汇。
赵云跃下马背,只见来人身着明铠亮甲,面容虽儒雅,但那股猛鸷之气即便隔着很远,依旧能够感受得到。
而张辽见多出一人,生得雄壮魁梧,却态貌谦谨,仿佛士人一般,不禁眼前一亮,问道:“此君谁人也?”
“子龙,这位是吾兄张辽。”
陆离牵着黑鬃马走来。
闻言,一旁的赵云拱手行礼,态度不卑不亢,“见过将军。”
紧接着,陆离开口介绍道:“兄长,这位义士姓赵名云,冀州人士,与我在追贼途中相识。”
冀州?
主公果然没有猜错。
见陆离态度如此郑重,又将人带到了大营之内,张辽心中瞬间有了数,亦拱手回礼:“张辽,雁门人士。”
就这样,两人也算彼此见过了,而接下来,陆离简单叙说了一下追贼的经过。
“你与白马义从在幽、冀二州边境起了冲突?”
张辽满脸诧异,他着实没想到,才一日不见,自家兄弟竟然跟都亭侯公孙瓒起了矛盾,不由得问道:“可曾处理干净?”
“……”
陆离再度看向赵云,心中一阵尴尬,本想说:兄长放心,这群抢功之人被小弟尽数杀了。
最后,他只是含糊其辞道:“没有留下痕迹。”
毕竟,话要说回来,赵云此行北上的初衷并非投军,而是确认那颗首级是否真为匈奴谷蠡王,只不过随着时间推移,与陆离深交之后,他心中已无任何疑虑。
“都亭侯公孙瓒没有约束部将,纵使他知晓原委又能如何?”
丁原向来雷厉风行,见陆离带人回营,索性走了过来,恰好听见三人的对话,不以为意道:“若是敢来并州,刚好也叫我领教一下那白马义从究竟有何神异之处。”
并州狼骑大战白马义从?
狼骑能做到夜行千里,仍不觉疲惫,虽不知正面作战能力如何,但绝对不差,要知道,那里可是猛将如云,光是一名骑督(千夫长)就能与寻常武将争锋。
至于白马义从,与坐骑性命相连时,可以爆发出数倍于平常的实力,由此推断,将兵者亦非等闲之辈。
丁原不知陆离心中所想,随口宽慰了几句,引着他们朝中军大营走去,路上偶尔与赵云谈上几句,态度颇为和蔼,一派长者气度。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
至此,陆离已经做了自己能够做到的一切,而剩下的就靠主公了。
求贤若渴、竭诚待下。
身为一名雄主,丁原身上自然不缺这两种特质,不多时,便与赵云相谈甚欢,加上陆离从旁暗示,对方有择主之意,心中愈发不舍,差点就当场许以官职了。
不过,终归是理智占了上风,他见赵云无坐骑傍身,许诺要赠其一匹大宛名马。
而陆离之所以一见面便能封观,不仅有张辽代为引荐的原因,更是因为他亲率两名随从,逆着乱军而上,直接表明心迹。
但即便是这样,赵云的心中依旧十分满意。
正如陆离先前所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能遇到一个赏识自己,并且雄才伟略的明主,确实值得庆幸。
在这种宾主尽欢的氛围下,一行四人进入大营。
丁原屏退左右,叫亲卫去帐外守着,不许闲杂人等靠近,这才问陆离道:“可曾取下贼酋首级?”
“正要献于主公。”
话落,陆离解开黑囊,取出一颗冻硬的脑袋。
由于二月天气酷寒,首级尚未腐烂,可以轻易辨认出对方的身份。
丁原大喜,接过来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说道:“此行大获全胜,只待解了雁门之围,便回师扫灭黄巾余孽,还并州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突然听闻黄巾余孽,赵云眼中划过一丝担忧,相比于异族,他认为善于蛊惑人心的太平道更值得警惕。
而陆离同样想尽早回师,于是,当即提议道:
“主公,依末将看来,只需将谷蠡王、左贤王的首级高高挂起,叫休屠各胡的头人知晓,匈奴大势已尽,雁门之围自解。”
话落,许久未曾说话的张辽正色道:“不必如此麻烦。”
三道视线齐齐投了过去。
第五十八章 屈人之兵
亥时。
风雪之间,一名披甲骑兵在营盘内纵马疾驰,十几骑紧随其后。
“奉主公之命,出营执行紧急军务。”
随着为首骑将的一声呼喊,站在瞭望塔上的士兵纷纷爬下来,合力抬起沉重、复杂的鹿角,以最快的速度为他们腾出一条小道。
这么晚了,雪势又大,执行什么紧急军务?
负责夜间营门出入的文吏一手持簿,一手持笔,内心一阵嘀咕:
如此大动干戈,似乎只为护送着两个木盒,送给何人?
这时,寒风袭面而来,文吏不禁打了个哆嗦,不再琢磨这些琐事,只想赶紧完成工作,回帐篷里烤火、喝热汤。
“文牒、姓名、所属何营?”
骑将没有回答,面无表情地从怀中取出一枚官印,而文吏默默让开一条路,亦不再多问。
事实上,他担任这一职务已有十年之久,见过的意外实在是太多了,而每次出事,主将都会给掌管门禁的官吏定个玩忽职守之罪,拉出去军法从事——
斩之。
尤其是丁原掌控军权以来,更是制定了数十条砍脑袋的律条,其中一条为:违背主帅命令者,当场处死。
而刚才骑将出示之物是象征身份的官印,为主公丁原所有,只要有此物在手,便如主帅亲至。
至于是否为盗窃所得,文吏根本不担心。
首先,没得到主公准许,连靠近他十步都做不到,就更别提盗出官印这等重要之物了。
其次,只有主公的心腹爱将,才能悄无声息地调集十余骑,在夜间执行紧急军务。
“将军,鹿角已经移开,可以走了。”
这个时候,一名士卒抹去额头上的汗珠,毕竟为了阻拦马足,这些鹿角形的坚木埋入地中足足一尺多深,确实不易清理。
“走。”
骑将点了点头,缰绳一扯,胯下的黄骠马直接飞身冲了出去。
时间紧迫,宋宪必须在最短时间内赶到雁门关,替主公向休屠各胡的头人传递一则消息——
天明之前,自缚双手前来认罪,否则大军一至,休屠王便会如匈奴左贤王、谷蠡王一般,成为丁原敬献给皇帝的战利品。
“将军,我们为何要往西北方走,去与雁门关守将取得联系吗?”
一名骑卒紧随其后,一边问,一边用手掸了掸眼窝里的飞雪。
“确实是去雁门关,但不用见守将,咱们代表主公直接出关,当面斥责休屠人。”
“将军,属下还是不懂,为什么跟这些异族浪费口舌?明早大军开拔,最迟后天便可以与之在关外搦战。”
摧枯拉朽击溃匈奴大军后,郡兵们士气高涨,这名骑卒的心思,象征了营内大部分人——
不必担心自身安危,因为,异族不堪一击,需要他们做的事也不多,在主将斩杀敌酋后,能够痛打落水狗即可。
风雪越来越大,宋宪身上涌起一抹微光,随意将其震开,淡淡答道:“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
大军开拔需要时间,虽然雁门郡民风彪悍,加上守军比云中郡多,不出意外的话,确实可以坚持很久。
但,用副帅张辽的话来说:
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当时,正在帐篷内看兵书的他被主公亲卫叫去了中军大营,商议该如何应对休屠各胡。
牙门将军陆离觉得可以集中全军的骑卒,率先奔赴雁门关,然后,以匈奴二王的首级震慑休屠各胡,最后配合雁门守军,与之正面对垒。
起初,宋宪也觉得此计甚妥,虽不及昨夜劫营那般刺激,但听起来同样提气,更可以再捞上一笔战功:
凡临阵对寇,矢石未交,先锋挺入,贼徒因而破者,立陷阵之功。
这种功劳极其稀有,可以让一名士卒鱼跃龙门,成为校尉,若是受主帅青睐,被提拔为将军也不值得奇怪。
当然了,单枪匹马把敌人吓得就此散乱溃逃,只有领悟战魂者才能做到,寻常士卒单骑入阵的后果是立刻被人乱刀分尸。
然而,副帅张辽却提出另一个方法:劝降。
派出一支精锐骑队,提着匈奴二王的首级,星夜赶赴关外,斥责休屠人的行为,令命令各部头人前来请罪。
不得不说,这个计划很疯狂,但仔细思考一下,它确实具备可行性。
号称拥有十五万大军的盟友在一夜之间被击溃,并佐以二王首级为证,休屠王怎么可能不畏惧?
然而,真正促使主公做出决断的人是赵云,宋宪从未见过此人,但见其站在牙门将军陆离身旁,再联想对方昨夜追贼才回,他便大致猜出了一些东西。
“迟则生变,铜漏内的水正在慢慢敲击着时筒,而每一滴,都可能意味着数百户家庭流离失所。”
“事发之前,谁也没有想到,刺史张懿亲自坐镇的云中郡会被突然攻破,若悲剧再一次上演,遭殃的还是黔首百姓。”
这是赵云的原话。
假如三日之内,连被异族屠灭两城,哪怕立下泼天大功,恐怕也得被朝廷问责吧?
宋宪倒是觉得,主公是担心上面这个问题,才会选择兵行险招,命自己带着二王首级连夜出关。
“宋将军,阖城民众之安危,都托付给你了。”
此时此刻,赵云临别时的话,不断在宋宪耳边回响。
十步之内,必有忠信。
说的大概就是这类人吧?
另外,听其口音,似乎是从幽、冀那一带过来的。
宋宪单手拖着木盒,长叹一口气,按下各种杂念后,说道:“加紧速度,必须在寅时之前抵达雁门关。”
“驾!”
身后低喝声响起,战马纷纷发出嘶鸣,四蹄踢踏如飞,速度更提一分。
与此同时。
大营内一片寂静,唯有用来照明的火盆,以及躲在明暗各处的值夜者在发出动静。
“陆将军,陆将军。“
由于丁原信赖,所以赵云知晓今夜的暗号,一路上畅行无阻,来到了陆离所在的营帐。
不久前,陆离才送别前来叙话的张辽,正准备脱下甲胄,放松一下紧绷了好几天的神经,睡个好觉。
“子龙又见外了,此处无旁人,你叫我兄长即可。”
说着,陆离抓起水壶倒了两碗热汤。
第五十九章 大势汹汹(一)
虽然军中条件简陋,但由于汉军大获全胜、俘获了不少战利品的缘故,今夜的菜食丰盛了许多,陆离甚至还带了一些马肉、菘菜回帐篷,当作夜宵。
“子龙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说着,他捧起倒在碗里的菘菜汤,轻轻抿了一口,咸淡正好,随后又取来两叠烤至七八成熟的马肉,摆出一副秉烛长谈的架势。
赵云则跪坐在矮案旁,表情有些凝重,无心去看摆在面前的菜食,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烦心事。
正当他准备开口回答时,陆离的声音再度传来。
“让我猜猜,以子龙你的性子,怕是在担心黄巾贼?”
“不错。”
闻言,赵云点了点头,稍稍顿了一下后,开口道:“左贤王、谷蠡王被杀,只有休屠各胡在勉力支撑,如此看来,异族已不足为虑,撤军退走不过是迟早之事。”
声音清澈、冷静,十分有条理,肯定是心有腹稿,在来之前便思考好自己想要说些什么了。
见状,陆离跪坐在对面,默默听着。
这时,赵云用手指关节叩了下松木几案:“中平元年,黄巾贼蜂拥而起,响应张角,其中以冀、豫二州的声势最为浩大。”
身为第一次黄巾之乱的亲历者,赵云十分忌惮其死灰复燃。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数以百万的黔首百姓仰天狂呼,有些变成了身高丈许的巨人,有些则不惧疼痛,冲击着各县各郡,大肆抢劫,致使更多人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加入其中。
正是因为那场动乱,使他家道中落,父母死于兵乱,兄长为保护阖城百姓,强行动用术法改变天象,虽招来六月飞雪,封冻了小半座城池,但也因此落下来病根。
听完讲述,陆离长叹一声,本想告知对方,无需担心并州南部的局势,两万狼骑、飞将吕布俱在,哪怕张角再活一世,依旧掀不起多大的风浪。
但当初为了忽悠赵云过来,他可是明言:局势不容乐观。
结果,万万没有想到,对方与黄巾贼之间竟有如此大的仇怨。
再者说,一旦大军回师南下,随行的赵云发现黄巾贼不堪一击,恐怕会觉得自己故意欺瞒实情。
一念至此,陆离决定打下预防针,以免到时候翻车,“子龙不必过于忧心。”
说着,他夹了一块烤肉过去,示意赵云放轻松。
“正如子龙先前所说,而今局势逐渐明朗,异族已不足为虑,只待宋将军将休屠各部的头人唬来乞降,主公便可腾出手对付黄巾贼。”
“而且,黄巾余孽虽来势汹汹,但声势却不如第一次起义,若与之鏖战,久而久之,其必败无疑。”
闻言,赵云忙收回纷乱的思绪,说了句愿闻其详,便侧耳倾听起来。
事实上,他并没有怪罪陆离的言论前后不一,因为,战场局势本就瞬息万变,没什么值得深究的。
“其一,并州地处偏僻,丁口数目远不如中原、荆楚一带,黄巾余孽裹胁不了太多流民。其二,并州民风彪悍,成年男丁皆为弓马娴熟之辈,只需有名望的人振臂一呼,定应者如云。”
听到这里,赵云紧蹙的眉头渐渐松弛,可依旧没有彻底放心,毕竟耳闻不如目见,在没有亲自与黄巾贼交手之前,一切都尚未可知。
而陆离继续打自己的脸。
“其三,在主公的治理下,并州吏治尚可,怀怨望者甚少,若是将太平道视作星火,那没了薪柴,他们又能如何?至多只能算癣疥之疾。”
话落,陆离看了一眼赵云,见其没有打断自己的意思,索性将最重要的一点引出:
“最后,我并州军内有一员绝世猛将,堪称勇冠天下,虽无缘见他出手,但文远兄曾对其赞不绝口,不吝褒美之辞。”
说的自然是吕布。
陆离从来不会低估任何人,尤其是对这位飞将。
文远?
在听到陆离说无缘得见对方出手之后,赵云心中倍感失落,他虽初涉行伍,但也知道军中不乏名不副实之辈。
不过,后来又听这是张辽亲自认证,瞬间来了精神。
儒雅与猛鸷,只一面,赵云便知张辽不可轻觑,甚至他还有种直觉,若与之争锋,哪怕全力以赴,都很难取胜……
更何况,对方还一合取下匈奴左贤王的首级,施然而返。
换而言之。
张辽实力更强,说出的话自然更具可信度。
“兄长,此人是谁?”
“吕布,吕奉先,目前任并州主簿一职。”
“主簿?”
赵云愣了一下,主簿乃股肱要职,算得上位高权重,但主簿又是典型的文职,典领文书,办理事务。
让一个绝世武将担任文职?
察觉到一道带着探寻意味的目光投了过来,陆离摇摇头,坦白来说,他也不知道主公为何这样安排。
或许,其中有什么深意吧。
不多时,营帐内变得空无一人。
其实,陆离本想与赵云来个同塌而眠,增进一下感情,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进展太快,有些不合适,最终只能作罢,将其送了出去。
看着赵云远去的背影,以及不断在耳边回荡的刁斗声,陆离默然驻足了片刻,发出一声低叹,而后,转身回了营帐。
异族不足为虑。
并州黄巾贼亦是如此。
但天下大势却不用乐观。
接下来,分散在全国各地的黄巾势力将再竖反旗——
冀州有黑山军,号称百万之众,豫州汝南亦将有大股黄巾贼作乱,四月,也就是下个月,在第一次黄巾之乱中,相对平和的青、徐二州也将变得无比热闹,其最盛时拥众数十万,俨然有席卷天下之势。
再加上北方的乌桓诸族叛乱不断,鲜卑在外虎视眈眈。
完全可以断言,风雨飘摇的汉家天下会在接下来的数月内,变得摇摇欲坠,而潜伏在各州的同学,亦会耐不住寂寞,在即将到来的乱世搅动风云。
此时此刻,杜克是否已经投靠了他最看好的潜龙刘皇叔?
潘明又会选择何人为主?
另外,关于虎牢关下再相聚的约定,似乎已无法实现,就更别提十八路诸侯讨董了。
第六十章 大势汹汹(二)
中平,灵帝刘宏的第四个年号,汉朝使用这个年号时间共计六年。
事实上,它没什么特殊寓意,或者说,没什么特别吉祥的寓意。
中:中间,平:平平常常。
中平:不好不坏,不吉不凶。
对于刘宏来说,他对这个国家的最高期望,大概便是如此吧。
可惜,改年号的第一年,黄巾之乱爆发,在贫苦农民中素有威望的太平道领袖张角,决定推翻汉朝,建立一个由黄巾军统治的新天下。
一时间,天下大乱,连三岁稚童都知道“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口号,更别提旁人了。
青、徐、幽、冀、荆、扬、兖、豫八州,三十六方大军势如破竹,齐齐攻向国都雒阳,沿途州郡纷纷失守、吏士逃亡。
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朝廷还是提起最后一口气,将黄巾起义给镇压了下来。
而今年,中平五年,压垮汉室的最后一根稻草出现了——
并非死灰复燃的黄巾贼,更不是趁乱劫掠边境的异族,而是几天之后,刘宏应宗室刘焉之建议,下诏重置州牧。
这么做的初衷是为了安民心、有效平定叛乱,并延缓黄巾之乱向其它区域蔓延,而它最终也达到了天子所期望的目标。
但在此过程中,又造就了一大批手握重兵的地方势力,刺史、太守变得野心勃勃,开始借助镇压黄巾之乱的兵力,割据一方。
毕竟有了实权,就可以上马管军,下马理政,再加上州牧秩高权重,山高皇帝远,根本无人可以加以制衡——
虽然刺史行使的是州牧之权,但它秩仅六百石,位下大夫,真要论起来,郡守都比其来得尊贵。
“以轻驭重,以卑临尊,此本平衡之术,奈何皇帝昏聩。”
由于跟赵云聊了许久,谈的又是国家大事,陆离现在困意不浓,索性躺在木板上胡思乱想。
反正汉朝气数已尽,他也没什么心思,更没有能力为其延续国祚。
州牧?
若不出意外,接下来主公就会被封为刺史,至于能否担任州牧。
坦白来说,陆离觉得没有任何可能,虽然灵帝昏聩,但身边的大臣却不是酒囊饭袋之徒,这些人绝对会为天子分析其中利弊,而刘宏大概也听进去了一些,所以他即将任用的三个州牧中,有两人为宗室,而黄琬虽非宗室,却是公族子弟,对汉室忠心耿耿。
只可惜,灵帝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时局,这道口子一开,州牧扩散之势就变得不可遏止了。
……
“陆将军,主公召军中诸将前往偏营议事。”第二日清早,披甲而眠的陆离被一名亲卫叫了起来。
“偏营?”
陆离打起精神,一边找寻自己的靴子,一边询问:“休屠各部的头人都到了吗?”
“不清楚,但确实来了两名异族之人,态度很是躬谦。”
“走吧。”
就在陆离掀开帘帐的同时,休屠王和一名部族头人正坐在胡凳上,默默听着来自丁原的训斥。
休屠王今年五十多岁,他在来时特意换上了一件白纹缎面长袍,脖子上交叉挂着狼牙项链,这是只有极正式场合才穿的服装,以示内心的尊重。
当然,今时不同往日,休屠王此次前来只为乞求原谅。
昨天深夜,左贤王、谷蠡王的首级被装在盒子里,送至各部头人的桌案前展示,这是何等的威势。
也正因为如此,他星夜赶赴汉军大营请罪,但还是被引到了偏帐之内,这里没有美貌的侍婢,只来了一个五大三粗的军士,端来两杯茶,闻起来倒是不坏,只是茶粉筛得太粗,葱、姜、橘皮也没有捣碎,沸水一冲,饽沫四散而起,一看便知道,煎茶之人不上心。
接着,五大三粗的将军陆续赶至,有些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横眉冷对,有些则指着他劈头盖脸一顿痛骂,要不是旁边有人看着,休屠王都感觉自己会被劈成两段。
过不多时,一位老者推帘而入。
休屠王通晓汉家文化,一看官服,就知道此人身份极高,赶忙上前施礼,姿态放得极低。
可惜,丁原一点面子都不给,直接破口大骂,若不是心有分寸,估计早就动手了。
“……”
而陆离一进偏营,便看到主公指着一个异族老头,口中唾沫星子满天飞。
“将军教训的对。”
“吾等知错。”
这个时候,沉默许久的休屠王深呼了一口气,鼓足勇气用生硬的汉话辩解道:“此次叩边,并非小王本意,乃左贤王多次胁迫……”
似乎是为了增加说服力,他又补充道:“这些天,在面对雁门关守军是,我们一直是借着提前修筑的营盘与之对峙,从来不主动进攻,如果不是左贤王多次催促,吾等早就退军了。”
本就是前来请罪,这句一讲出来,休屠王霎时变得愈发卑微,不过丁原并未得势不饶人,反而微微一笑道:“本官素知休屠各部明礼笃诚,若不是被人强迫,岂会与奸人勾结?”
闻言,休屠王松了一口气,根本顾不上擦拭额头上的冷汗,赶紧挤出一抹微笑,不断点头附和。
而站在原地看了会儿戏的陆离默默走进来,随意找了处地方站着。
在他来看,事实究竟如何已经不重要了,只要休屠各胡立即撤军,让两万郡兵能尽快南下就好。
然而,休屠王的表现让丁原感觉火候还不够,必须再敲打一番,于是,抬眸给了张辽一个眼神。
张辽瞬间会意,朗声道:
“宜悬头槀街蛮夷邸间,以示万里。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这句话出自西汉名将陈汤给汉元帝的上书,休屠王自然听说过,并知其含义:应该把异族的头悬挂在蛮夷居住的槀街,让他们明白,胆敢侵犯强大汉帝国的人,即使再远,我们也一定要杀掉他们。
这是在暗示什么?
要知道,汉朝官员处理事情,都讲究有“故事”可依,只要前汉或本朝之前发生过类似的事情、言论,那么就能以此为参照。
念及此处,休屠王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他不想步左贤王、谷蠡王的后尘,被砍下脑袋、装进盒子里。
“听闻黄巾余孽正在攻略太原郡……”
第六十一章 南归(一)
“族中精锐劲骑,愿为将军前驱!”
话落,休屠王独孤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表情羞愧,拔出腰间的弯刀对准心口:“若将军觉得不够,小王愿以死赎罪,只求放过族中儿郎。”
不管旁人怎么想,反正一起跟过来赔罪的部族头人看到这番景象后,立刻跪倒在地,把头颅低低垂下,一声不吭。
好演技。
明眼人都能看出,休屠王独孤氏这是在以退为进,毕竟他不远千里前来请罪,就是想求一条活路,怎么可能舍得去死?
至于族中儿郎的性命,对于王族来说,可真没那么重要。
不过,陆离颇为诧异地看向先锋官宋宪,这家伙究竟做了些什么事,竟把休屠王唬成这样——
先是默不作声的听主公训斥,紧接着,他像个没了爪牙的老狼不断为自己辩解,最终,才听了张辽一声威吓,就直接跪在地上,说要出兵协助官军镇压黄巾余孽。
与此同时,环抱臂膀站在一旁看戏的宋宪似有所感,抬眸环视四周。
两人视线交汇。
可惜,现在有正事要办,不然陆离真想问清楚缘由。
这个时候,丁原把弯刀拿了过来,一言不发地俯视对方。
见状,休屠王将姿态放得更低了,谦恭地匍匐在地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现在,他只能祈求汉军首领别意气用事。
张辽则一阵无语,他只不过引用了一段典故,话都没说全——
谁能想到统领休屠部、独孤部、屠各部的君长,竟如此怕死,怕是连谷蠡王都比不上。
“算了。”丁原将弯刀丢开,一挥袖袍,“镇压内乱的事就不劳休屠王操心了,我并州军这点能耐还是有的,你们退回草原即可。”
“诺。”独孤氏抬头。
这时,主公又道:“除此之外,雁门郡阵亡将士的抚恤慰藉,你们也要进行赔偿。”
虽说草原人不懂织布制绢,也不擅长铸钱,但他们手中有牛羊、动物皮毛,以及上等战马,而这些东西,谁能够拒绝?
正因为如此,帐内众将纷纷收敛心神,不约而同地看向休屠王。
顿时,独孤氏感觉压力倍增。
“每位阵亡将士,小王愿出五十头羊作为抚恤,每位伤者,小王员出二十头羊、十张羊皮作为慰藉。”
由于休屠地处凉州,掌控着大量水草丰茂的塞上牧场,因此,休屠王出手颇为阔绰,但他绝口不提马匹。
不过,丁原最看中的东西就是战马,毕竟牛羊、皮毛,并州同样有产,而马匹就不一样了,一旦能得到大量补充,他便可以扩充狼骑的规模。
“哈哈,休屠王果然是明礼笃诚之人,就按你说的办。”
爽朗的笑声从高处传来。
此时此刻,丁原已想到了应对之策,其实,这本就不难,无非是多立一些名目罢了。
难道还怕他不答应?
这时匍匐在地上的休屠王内心狂喜,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羊,草原上多的是。
加上这几年风调雨顺,部落内牛羊无数,要不是为了抢夺缯帛、甲胄、工匠、丁口,他根本不可能答应左贤王的邀请。
如今看来,只不过是少了一些充饥用的牲口而已,根本伤不到筋骨,等再过个几年,部落就能恢复如初。
一旁,与宋宪等人一起充当背景的陆离眉头微皱,哪怕他初涉行伍,也知道马匹最金贵,更别提主公这种沙场宿将了,除非老眼昏花,否则,绝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果不其然。
在众人的注视下,主公丁原亲自将休屠王搀扶起来,直接握住他的手,以示亲近。
但是,在宽慰了对方几句之后,主公似乎想到了什么烦心事,长叹一声后,暗戳戳地说了一句:
“可惜老夫人微言轻,虽然知晓汝等是被左贤王胁迫,但往后朝廷想要追究,恐怕……”
说到这里,丁原刻意停顿了一下,见其无动于衷,索性明示道:“恐怕远在雒阳的天子要下诏征发并州青壮,讨伐草原各部、筑京观以彰显武力,到了那时,老夫也无能为力,只能听命行事。”
京观?
大营外面就有一座!
用数万匈奴人的尸首筑成,哪怕天气严寒,尸臭味依旧在方圆十里之内弥漫,久久不散。
“请将军搭救!”
休屠王终于撑不住了,再次扑通一声跪下来,哭得涕泗横流,磕头如捣蒜,原本生硬的汉话也流利了许多:“将军,您觉得该如何是好,只要保证我们部族往后不被清算,小王做什么都行!”
五十余岁,双鬓斑白的人竟然自称小王,陆离无奈地摇了摇头。
“天子曾说:张常侍是我父,赵常侍是我母,由此来看,这两位常侍必得陛下信任,可请他们代为说情。”
卖官鬻爵的十常侍?
陆离清楚,主公怕是打算在敲竹竿的同时,给阉党扣上一个屎盆子。
毕竟,不管是演义还是正史,都表明,明年汉灵帝驾崩之后,被任命为执金吾的丁原带兵到雒阳,便是受何进之邀,前去诛杀宦官。
若不是心存鄙夷,加上有利可图,主公再怎么忠于大汉,也不会不远万里带兵过去。
“将军,小王不通官场规则,劳烦你费心打点。”
休屠王又不傻,自然知道所谓的贿赂常侍,不过是个幌子。
“好说,战马五万匹,如何?”
这一刻,营帐里安静得连呼吸声都能清晰可闻。
实际上,由于心神剧烈震动,休屠王都没有发觉到,自己的鼻息不自觉地急促起来。
五万匹?
并且,不是小马驹,而是可以直接拉上战场的战马!
另外,哪个太监会喜欢战马?
不都是金银财宝吗?!
吃相未免也太难看了吧。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休屠王那张紧绷的老脸上,终于挤出一抹微笑:“我这就让部族战士们将坐骑让出来,可以凑个三万匹,剩下的,等小王回了草原就立刻派人送来……朝廷那边,便拜托将军了。”
闻言,丁原满意地点点头,随口应承了几句,让其放宽心,说什么老夫一肩担之。
不远处,目睹全过程的陆离,又一次刷新了对主公的认知。
第六十二章 南归(二)
“陆兄弟,真他娘的痛快!”
宋宪撞进了营帐,看见矮案上收拾好的行囊,以及坐着下首位置正在开食盒的赵云,立马收敛表情:
“这休屠王果然送来了五千匹战马,使者说,其余的战马会在接下来分批送至。”
语气中难掩兴奋。
事实上,送别休屠王之后,众将随主公又去了一趟中军大营,商讨各种事宜,本以为对方会推诿一段时间,没想到才过去五个时辰,这家伙的使者就过来了。
“大概是被主公给吓破了胆。”
由于大军开拔在即,主公下令各营埋锅开灶,填饱了肚子再赶路,因此,陆离便邀请赵云过来吃饭、饮些酒,顺便增进一下感情。
没想到,宋宪突然过来了,
于是,陆离推了一个没动过的食盒过去,邀请道:“宋将军,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坐下来一起吃吧。”
宋宪面露意动之色,可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这次不行。”
“主公撤了我先锋官一职,改任重将,留下来管理辎重部队,并负责接收休屠王送来的军马。”
陆离目光闪烁,放下碗筷,追问道:“那由谁接任先锋官?”
相比于留在主公身边担任亲卫,他更愿意亲冒锋镝。
“哈哈,还能有谁?”
说到这里,宋宪放声大笑起来,不再收敛,表情得意道:“不久前,主公问我心中可有人选,我便举荐了你。”
“……”陆离顿住了。
事情不难理解,宋宪调职前,出于兄弟义气,便提了一嘴,而主公顺势同意了。
换而言之。
若主公觉得自己不合适,肯定不会同意,因此,恐怕就算宋宪不说,这职位也要落到自己头上。
自己去争取,与主公亲自点将,两者代表着截然不同的意思。
事实上,这先锋官一职本就该由他担任,只不过,出于考校之意,主公才将职务调换为牙门将军。
如今官复原职,意味着什么?
考校结束,丁原心中已有决断!
至于是什么,哪里用得着去猜。
“怎么了?”
宋宪不解,在他看来,这可是一桩好事,原以为陆离会面露欣喜,结果,现在却变得异常沉默。
念头急转之间,陆离按下纷乱复杂的心思,托词道:“小弟一时欣喜,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话落,脸上便挤出浓浓的笑容。
“哈哈哈,别忘了请我吃酒就行。”
宋宪是个糙人,没发觉陆离笑得很勉强,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乐呵呵地走出营帐。
事实上,陆离倒也没有愤懑的感觉,主公又没什么坏心,另外,结果已定,倒不如静下心来仔细想想,自己能从中捞到些什么好处、如何才能脱身。
就这样,将前来递消息的宋宪送走后,陆离默默坐回原位,举着筷子暗自思量起来。
“兄长为何忧虑?”
旁听了许久的赵云终于开口。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陆离突然想起自己之前的谋划。
一个未娶,一个待嫁,若能在一起,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当然了,男女之事,根本胁迫不得,最多将其介绍给丁秦予。
但愿两人能看对眼。
念及此处,陆离起身离开坐席,来到赵云席前,不拘礼节地盘腿坐下,一手端着酒樽,一手揽住他的肩膀,笑道:“子龙,为兄问你一事,可好?”
“兄长但说无妨。”
赵云以为是有什么大事要与自己商议,立刻正襟危坐,并拱手行了一礼:“若云能做到,必不推辞。”
“呃……”
见赵云如此守礼,陆离倒也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不过,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略作斟酌后,“子龙,你我之间不需要讲究这些虚礼。”
说着,陆离便为他取来一杯淡酒。
“先饮此圣人。”
赵云茫然,不知兄长为何这样,但陆离已举起酒樽,只能跟着将其饮下。
说起来,两人相熟之后,兄长陆离从不拘泥礼节,表现得很是轻脱,所以赵云饮酒之后,稍稍放开。
“子龙,可有婚配?”
下一刻,赵云愣住了。
“为兄认识一良家好女……”
不等说完,陆离便看到赵云先是脸色一阵涨红,而后长呼一口气,肃声说道:“不妥,云尚未及冠,不宜娶妻。”
到底不是正经士族出身,加上思维限制,陆离没想到自己这句暗示,能让人产生这么大的反应。
幸亏赵云知其为人,否则只会把那句话当做侮辱,毕竟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兄嫂俱在,像婚姻这种大事,旁人根本做不得主,包括他自己在内。
而陆离也察觉到自己行事有些孟浪了,应该再委婉一点。
可惜,赵云心有警惕,无法再谈下去了。
如此,两人便开始聊些琐事,气氛渐渐恢复如初。
不多时,主公丁原身边一名亲卫急匆匆地赶了过来,说是有要事相商,而赵云也要同去。
两人互视一眼。
陆离丢掉食盒,擦了擦嘴角,起身说道:“子龙,主公求贤若渴,怕是要忍不住了。”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而今已得休屠王承诺,只待战马尽数到齐,就可以拉起两万骑兵。
再加上陆离曾说,赵云最擅长骑战,乃世间不可多得的骑将。
此次召见会发生什么,不难预见。
赵云亦是如此。
“兄长,云曾说过,要从忠义之所在,此时心中已有决断。”
与此同时。
中军大营内,一派肃穆。
《孙子·虚实篇》:故知战之地,知战之日,则可千里而会战。
与讨伐异族不同,彼时是要去情况不明的边境,只能见机行事,而南下镇压黄巾贼就不一样了,太原郡那一带,虽然混乱,但官府依旧有一定的眼线,甚至一部分区域,仍在固守待援。
最重要的是,并州精锐全都部署在南部,由吕布率领,他碍于命令不能出战,可,派斥候侦查情况,这些最基本的工作肯定会做。
因此,与黄巾贼不战则已,只要一接触,那便是决战,准确来说,应该称之为会战——
在预期的时间、地点同敌军相会并交战,一轮定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