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5章 隐忧
孙吉祥知道林晧然的政治嗅觉很敏锐,恐怕事情会如林晧然所料的一般,严世蕃案子会引发近几年最大的一场权力大洗牌。
他暗感到事情很是棘手,却是突然眼睛微微一亮地道:“东翁,徐老夫人前些日子上门拜访,当时向夫人询问起令妹的婚事!”
随着自家妹妹慢慢长大,那个野丫头早已经成了香饽饽,不过他早已经言明由虎妞自己选择夫婿。只是听着徐家那边亦是蠢蠢欲动,他的眉头却是不由得微微蹙了起来。
孙吉祥知道林晧然很疼爱自家的妹妹,亦是认真地说道:“所谓的联姻自然是下策,徐严两家联姻,结果徐阶对严家可是一点都不含糊!”说到这时,却是话锋一转地道:“不过从现在的角度来看,如果东翁能跟徐家联姻的话,东翁的前程会更有保障,此次的风波怕是不会危及吴尚书!”
“孙先生,你我相交这么多年,你应该知道我最在乎的是谁!”林晧然喝了一口茶,显得一本正经地说道。
孙吉祥对这个答案似乎早就意料到了一般,从怀中取出一个本子正色地道:“刚刚得罪了,此物算是陪礼!我对朝廷形势的判断不及东翁,但我亦算是一匹老马,虽不可谋一时,但能谋长远!这些天亦是没有闲着,徐阶此次的出手看似周密,但却是存在一些漏洞。这是我筛理出来的一些东西,加之鄙人的一点浅薄之见,还请东翁过目!”
每个人都有所长短,孙吉祥虽然不能谋得功名,但在翰林院当了大半辈子的差事,其眼界和见识早已经远超于常人,极擅于对某个事情的钻研。
像这一次,很多人恐怕都只能看到皇上要清算严家父子,殊不知皇上的最大动因其实是要重修显陵的祾恩殿。
林晧然接过了本子,便是认真地看了起来,脸上慢慢地浮起了一抹笑意,对着孙吉祥欣喜地拱手道:“先生乃吾之孙叔敖也!”
傍晚时分,槐树胡同吴府。
一顶普通的轿子从大门进来,在前院轻轻地落轿,管家上前将轿帘子揪开,身穿一品官服的吴山从里面走了出来。
虽然他头上的银发已经过半,但那张国字脸还是严肃地敛着。只是吏部近来忙于外察,加上还要轮值于西苑,令到吴山整个人明显透着几分的疲倦。
“小婿拜见岳父大人!”
林晧然先一步等候在这里,显得恭恭敬敬地施礼道。
吴山抬头看到突然出现的林晧然,先是感到一阵愣然,旋即便是反应过来地道:“呃,今日放榜了!若愚,你主持会试可曾顺利?”
“一切都顺利!岳父大人,你……近来削瘦了不少,还请务必保重身体!”林晧然恭敬地回答,又是显得关心地提醒道。
时隔近一个月,再次见到岳父,令到他明显感到岳父削瘦了很多,头上的白发亦是多了一些,心里不由得生起了一些担心。
此言一出,吴母当即便是进行埋怨道:“我前阵子说你瘦了不少,你还老埋怨我是瞎说,现在你总该信了吧?”
每日见面和时隔一个月见面,自然是后者更能够发现异常。
“无妨!”吴山对林晧然淡淡地挥手,但对自家夫人便是端着架子道:“吏部当下负责考核外官,关系着大明百姓的治理,纵使瘦一些亦是应当!”
吴母听着丈夫端出国家大义,倒是不敢吭声,现在眼看外察的事务就要结束,今后督促丈夫早些休息便是。
吴秋雨亦是意识到父亲确实瘦了不少,显得规规矩矩地施礼道:“女儿给父亲大人请安,请父亲大人务必保重身体!”
吴山面对着女儿的关心,不由得暗叹一声,便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由于姑爷和小姐过来,吴府今晚的饭菜明显丰盛不少。
吴山回到房间换了居家的衣服,便是到饭厅一起用餐。虽然他秉承着“食不言,寝不言”的那一套,但奈何自家的夫人却不是这种性子,在饭桌便打听起女婿在贡院的情况。
对于未知的事情,人类总是充满着好奇,吴母对林晧然这近一个月的经历显得很感兴趣的模样,而吴秋雨亦是好奇地望着丈夫。
林晧然想着这近一个月的经过,却是苦笑地总结道:“这真不是什么好差事!我们这帮考官被关在贡院出题和审阅试卷,哪里都去不得!嗯……就像你以前要秋雨学习刺绣,要求她将绣好鸯鸳之前,不许她离开房间一个道理!”
“那敢情真不是什么好差事!”吴母笑盈盈地回了一声,却是扭头对旁边的女儿打趣道:“你这丫头片子倒是记仇,这事都跟你相公说了!”
吴秋雨的脸刷地红了,却是嗔怒地瞪了一眼林晧然。
吴山显得不喜地板着脸道:“抡才大典之事,岂可说得如此儿戏!”
林晧然这才想起旁边还有一个老古板,急忙回了一个是,便不敢再如此随意地开玩笑了。
吃过晚膳,林晧然跟着吴山一起到书房中用茶。
林晧然借着详细讲述主持会试经过的机会,却是再度进行规劝道:“胡正蒙的病情很重,岳父当引以为鉴!”
“我的身体我清楚,倒是没有太大的问题!”吴山显得并不在意自己身体的事情,便又是正色地道:“现在朝堂的形势复杂,你就不要掺和进来了,好好准备接下来的殿试吧!”
林晧然犹豫了一下,便是苦涩地应承下来道:“是!”
二人聊了一会,吴山的身体明显不是很好,在管家送来止咳汤药的时候,却是直接将林晧然打发离开。
林晧然刚刚前来吴府的时候,最担忧的是岳父会不会遭到此次风波的牵连,但现在反而担心起岳父这一副身体了。
要知道,岳父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在这个时代却是病不起。
回到府里,杨富田等一帮同年好友已经等候在这里。
林晧然跟着他们在花厅喝酒,倒没有隐瞒他们,便是将吴山的身体状态说了出来。结果这事当即引起了肖季年的响应,因为他们户部的尚书严讷同样显得削瘦不少。
第1716章 殿试
夜渐深,酒干席尽人散。
京官的生活大抵单调和枯燥,今日难得在此相聚,让到很多人喝得有点高,肖季年直接是酩酊大醉。
林府对此早已经是司空见惯,或者安排将人直接送回去,亦或者安顿在府中。
“行,行,至清兄你先回家,下次肯定跟你不醉不归!”
杨富田将人送走,再回到这里的时候,只有林晧然在品着茶水。
“我原本想让江西那边搞点动静,但老师让我不要插手进去,将精力放在接下来的殿试!”林晧然喝了不少酒,但仍然头脑清醒地道。
林金元给杨富田送来茶盏,杨富田先是点头表示感谢,这才进行回应道:“这是老师的风格,不过徐阶的真正意图是什么,我现在还是看得不太懂!”
“徐阶现在的地位稳固,应该还是想通过清算严嵩和严世蕃赢得清名,接下来会不会借机搞诛连,却还不好判断!”林晧然喝了一口茶,淡淡地分析道。
杨富田当即不屑地讽刺道:“他徐阶当初跟严家根本就是一丘之貉,当政三年连韦银豹都想着息事宁人,当真以为天下的人都瞎了不成?”
“先喝茶消消气吧!”林晧然好意地提醒一句,又是正色地询问道:“显陵祾恩殿当真要耗费七十三万两?”
“这个工程虽然不归我负责,但你不在工部怕是不知其中的门道。你当年修香山新城,朝廷划拨三两万银子,地方便能修起来,这是因为青砖、石头和工人不值钱。只是祾恩殿是皇家的颜面,不说需要大量精湛的工匠,这修建祾恩殿的材料按着规制全部都要用金丝楠木,特别那十几根梁柱必定要到深山老林寻找。我看过祾恩殿的新图纸,工部给出的这个报价没有猫腻,后续恐怕还得进行追加!”杨富田喝了一口茶,显得极为专业地道。
林晧然深知杨富田不会欺瞒自己,便是提出要求道:“你安排人手盯着这个工程,一旦有异常举动,将消息交给孙先生!”
杨富田觉察到此事不简单,便是郑重地点头应承下来。
二人又是聊了一会,杨富田由于明天还要上衙,亦是告辞离开了。
第二天,林晧然按例可以休息一日,但偏偏是最为忙碌的一天。
一大清晨,三百名新科贡士仍然保持着昨天高中时的亢奋,纷纷携带礼品和门生刺登门造访。
在这帮人群中,却是有着好几张熟悉的面孔,既有广东乡试结吓的蒙诏、陈吾德等师生情,亦有在顺天府主持府试结下的张时举、王廷臣等门生。
不过先前很多师生关系其实是名份,就像徐阶和袁炜亦可以说是师生名份,但当事人恐怕都不当一回事。
只是到了今日,却是纷纷递上门生刺,已然是跟林晧然正式结下师生的关系。
在官场中,师生关系是最牢靠的关系,起码大明立国至今,还没有谁敢跳出来跟老师公然唱反调的。
更多的情况,还是像吴时来、张翀为他的老师冲锋陷阵,不惜跳出来上疏弹劾严嵩父子。
林金元是一个合格的管家,将每一份门生刺都检查一遍,然后小心地收起来,这是双方师生关系的凭证。
“你等初入官场,为师给你们三个宣告!”
“初入官场,保持一颗赤子之心,不可受功名利禄所惑!”
“不管是京官还是地方官,做决定前要三思而后行!”
“清高太过则伤仁,和顺太过则伤义,为官当有所为而有所不为!”
……
林晧然面对着三百名门生,亦是尽着老师的责任,为着他们指着明路。
得益于此次有半数是陈吾德这种寒门子弟出身,却是默默地记下着林晧然的告诫之言。
三月一日,林晧然重新回到礼部衙门上衙。
虽然林晧然很能干,但现实却是“不管离开了谁,礼部衙门一样转”,故而并没有堆积什么事务。
林晧然倒亦不觉得自己多么重要,很快就进入角色,让到礼部衙门更加高效地运转。
看到朝鲜使臣即将前来,心里却早有了主意,仅是一笑了之。
礼部近期最重要的事情,除了安葬灵枢运到京城的景王,那便是清明祭和即将到来的殿试。
邢部衙门传出消息,严世蕃被问斩的时间已经定了下来,就在本月二十四日。
很多事情都不会一下子全部爆发出现,却是需要时间的酝酿,亦有幕后之人对时机的抉择。
正是如此,大家的精力仿佛都汇集到自己手上的公务中,各方都没有出现大的动作。
三月十五日,殿试如期而至。
新科贡士早早来到了西苑前,待到西苑的宫门大开,他们随着礼部的官员走入这座神圣的宫殿群中,来到了紫光阁前参加殿试。
他们每个人都显得精神抖擞,科举的征途即将走完最后一步,他们每个人都将完成从士子到官员的蜕变。
由于殿试并没有设置淘汰制,只要他们不做出过分的事情,都将能拿到进士的功名,从而成为大明朝最风光的进士官。
以会元陈经邦为首的三百名贡士坐在紫光阁前的考场中,正在洁白的宣纸上挥洒笔墨,专心地发挥好最后一场考试。
虽然说是天子阅卷,但当今皇上痴迷于修玄,却不可能每一份都翻开。嘉靖通常都是查看递送上来的前十份,甚至连这前十份都不看,所以才有了令人啼笑皆非的“雷状元”秦鸣雷。
三百名贡士深知真正要打动的不仅是皇上,更重要还是此次的读卷官们,故而不仅将文章写得出彩,而且书法亦是要表现出来。
隔日,紫光阁偏殿之中。
本次殿试读卷官的阵容极其豪华,首席读卷官是首辅徐阶,次席读卷官次辅袁炜,一般读卷官有吏部尚书吴山、户部尚书严讷、工部尚书雷礼、兵部尚书杨博、刑部尚书黄光升、左都御史张永明、领工部尚书衔兼吏部左侍郎董份、大理寺卿张守直、左通政使刘体乾、侍读学士王大任,礼部左侍郎林晧然自是亦在其中。
第1717章 暗斗无处不在
紫光阁,清晨的阳光透过天际,洒落在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之中。
三百份崭新的试卷送到紫光阁的偏殿,本场的殿试审批便是拉开序幕。
殿试跟会试的审卷制度有所不同,由于只有区区一道策论题目,且仅有三百份试卷,通常仅需要一日便能完成此次殿试的审阅工作。
殿试的试卷不进行“誊录”,但会进行“糊名”。虽然在理论上,考官能够通过考生的笔迹辨别考生,但其中会出现一定的误差。
十三位阅卷官围着拼凑到一起的桌子坐下,每审阅完一份试卷,就会递交给右手边的阅卷官。
同样地,右边的阅卷官审完试卷的审阅和评分,亦会将试卷交给他右边的阅卷官,这种审阅的方法叫“转桌”。
审卷官在卷子上面写下自己姓氏来标示,并各加“○”、“△”、“\”、“1”、“×”五种记号来评分,以“○”为佳,“×”为劣,共分为五等。
为防止审卷官出现打压或者作弊等现象,所以允许阅卷官的评级等次存在不一样,但却不允许差得太多。
比如“○”与“×”出现在同一份卷子中,那监试官会提卷,一旦发现某位读卷官存在打击或作弊行为,这位阅卷官会受到严厉的处罚。
只是任何制度都会存在着漏洞,后面的阅卷官批阅卷子时,都会小心提防跟前面的阅卷官出现重大分歧产生。
正是如此,殿试的审卷工作便出现了“圈不见点,尖不见直”的现象,大家默契地将分歧保持在一个可控范围内。
在审卷之前,徐阶带领着众读卷官一起拜祭孔圣人,并当众发表了一番慷慨陈词,然后回到拼凑成回形桌坐了下来。
大明对位置的顺序是极为讲究。徐阶当仁不让地坐在首位,袁炜则是紧随其后,再后面则是吏部尚书吴山和户部尚书严讷。
不过在这次的位置安排上,却是没有单纯地按着一贯以地位和资历的排序方式,更偏重于“词臣”的身份。
第五位是词臣出身的吏部左侍郎董份,其早已经挂了工部尚书衔,现在更已经是轮值于西苑,故而他可谓是当之无愧。
第六位则是礼部左侍郎林晧然,他的资历和地位自然是不够的,得益于他是本次会试的主考官,加上礼部左侍郎是最正统的词臣,却是直接排在其他人之上。
后面跟着的是工部尚书雷礼、兵部尚书杨博、刑部尚书黄光升、左都御史张永明、侍读学士王大任、大理寺卿张守直、左通政使刘体乾。
却不论他们心里作何种感想,林晧然在朝堂已经占据了一席之地。现在林晧然因会试主考官的身份排在他们前面,但按照着这种形势的发展,真正排在他们的上面是早晚的事情。
哪怕兵部尚书杨博亦是不得不重视起林晧然,他的天花板是六部尚书,但这个后辈已然是必定会入阁拜相。
“林大人,你的试卷!”
监试官由锦衣卫指挥使朱孝希担任,他从木制的卷箱取出了试卷,此次殿试的试卷分成十份,每份三十卷,依次派放给在场的十位读卷官,对着林晧然显得友好地微笑道。
“朱指挥使,有劳了!”
林晧然亦是报以微笑,伸手接过递过来的试卷道。
朱孝希跟林晧然有着交情,只是在这里不宜作交流,亦是轻轻地点头,便是给工部尚书雷礼又是进行派发下去。
林晧然打开试卷,便是准备进行审阅。
他今天的心情原本还算不错,只是打开试卷之时,眉头不由得蹙了起来,却是饱含敌意地抬头望向正笑盈盈地坐在首座之上的徐阶。
随着当今圣上嘉靖越发地痴迷于修玄,今年的殿试题目直接交由内阁拟定,而本次殿试的题目正是出自于徐阶之手。
一位嘉靖二年的探花郎,出的题目应该是有相应的水准才是,只是现实却非如此。
“论当今圣明天子治下盛世的得失!”
林晧然在看到此次殿试的考题的时候,心里顿时有一万匹草铌马奔腾而过,对这位面善心狠的甘草阁老恨不得手刃之。
在以往的殿试考题中,通过都会是一段数百字的皇帝感悟,现在却是简简单单的一行字。只是这道题目考的哪是什么考生的才学,分明就是要从中寻找马屁文的高手。
当今圣明之主?冶下盛世?
徐阶这是昧了多少良心才能说出的这种马屁话,为了讨好嘉靖连眼睛都瞎了不成?如果当真是盛世,会连区区七十三万都拿不出,顺天府的提编银搞得高于正税?
最令到林晧然感到气愤的是,在这种题目考核下的选才,只会是让到他三百名门生“去真存伪”。着重谈论嘉靖治世的“失”会得不到高分,而对嘉靖的盛世大唱颂歌的将会赢得高分。
林晧然辛辛苦苦选了三百名有锐气的考生,为的正是要这些人能够帮着他推动改革,结果徐阶玩了这么一手,让到马屁文章好的考生地跑到前面抢了好位置,那他还怎么能带好这届学生呢?
先前还一直窃喜得到三百名进士门生,只是徐阶给他玩了这么一手,却是直接打乱了他的如意算盘。
在这个朝堂中,确确实实是争斗无处不在。却是不得不承认,徐阶是大明最阴险的政客,这一手简直是给他直接喂了一把苍蝇。
徐阶仿佛事不关己般,并没有注意到林晧然敌视的目光,已然是开始审阅起试卷。
咳!
正是这时,一个咳嗽声突然传过来。
林晧然循声望过来,却是见到岳父那张臭脸,只好怏怏地陪了一个笑脸,便是开始投入于这一场紧张的工作中。
由于这三百名都是他的门生,心里不存在太明显的偏向。哪怕是对于蒙诏和王时举,同样会一视同仁,很是公允地审评着每一份试卷。
每人三百份试卷的阅读量并不是什么轻松,哪怕在场对文章都是经验老道之人,很多年老的官员难免会吃力。
林晧然的精力旺盛,却是有足够的时间间隙观察其他人。
他发现袁炜明显削瘦了不少,脸上亦是充斥着不健康的苍白,且时不时传来咳嗽的声音。旁边的雷礼仿佛受到严世藩被问斩事情的影响,整个人显得有些神不守舍,甚至有一次反过来给他递卷子。
林晧然伸手接过试卷,又是不动声色地递了回去。
雷礼这才如梦初醒,对着林晧然报以感激的微笑,旋即将那份审阅完毕的试卷递到了旁边杨博的案头之上。
杨博虽然给人一种强悍的感觉,但亦是货真价实的进士出身,对于审阅殿试试卷的事情亦是处理得一丝不苟,此刻正是聚精会神地审阅着试卷。
董份像是突然发现了宝贝一般,显得得意洋洋地赞叹道:“呵呵……以尊主权,课吏职,信赏罚,此文章有状元之才也!”
殿试的审阅工作不像乡试和会试那般严格,一旦某位读卷官发现好的试卷,却是完全可以当众分享出来。
至于监试官锦衣卫,如果是陆炳还会有一定的震慑力,但现任锦衣卫指挥使朱孝希却没能赢得皇上太多的信任。
不说皇上对此次殿试并不重视,现在他的地位其实是位于阁臣之后,甚至都比不上准阁老董份,自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徐阶不仅没有进行制止,反而显得颇有兴趣的模样,便是对着董份直接要过那份试卷道:“用均,老夫瞧上一瞧!”
“元辅大人,请审阅!”董份的脸上洋溢出灿烂的笑容,对着徐阶恭敬地呈上了那一份试卷道。
吴山对着二人的举动,不由得微微地蹙起眉头,但最终并没有选择吭声。
袁炜和严讷看在眼里,虽然没有进行反对,但亦是没有凑热闹。
徐阶认真地看过试卷,当即便是轻轻点头道:“呵呵……确实是上上之选!”说着,便是在上面用朱笔画了一个“○”,然后交给旁边的袁炜。
董份和徐阶竟然都是如此推崇,大理寺卿张守直和左通政使刘体乾不由得交换了一下眼色,便是继续装模作样地继续审卷。
两位大佬已经如此表态,下面的人自然知道应该怎么做了。
倒不是所有人都怕了这两位,而是犯不着在这种小事上跟这两位大佬叫板,特别选谁做状元跟他们其实一文钱关系都没有。
状元跟其他人没关系,但跟林晧然却是关系很大。
谁都希望自己的门下是一帮能臣干吏,而不是一帮平庸之辈,他不想落得徐阶那般的窘境,所主持的嘉靖三十二年会试的三百名门生没有几个能堪大用的。
当董份将试卷递过来的时候,他很快便看到了一份画写着一连串“○”的试卷,知道这就是董份所说的状元文章。
这确实是一篇不错的马屁文,通篇都是称颂着当今盛世。
只是这文章的用词造句,却并没过于出众,在同类的文章中亦是中上等。如果硬说是状元之卷,那么就是昧着良心乱说话了。
虽然历来是文无第一,但总归有一个相对公平的标准,这个被董份称颂的状元文章已经存在着一定的问题。
林晧然不是昔日初入官场的菜鸟,知道这份试卷的背后存在着龌龊的勾当。在思忖片刻,他并没有选择将事情闹大,却是在上面写了“林△”
除了左都御史张永明和大理寺卿张守直需要用名字区分,其他十一位读卷官都只需要写下自己的姓氏即可。
很快地,三百份考试全部审阅完毕。
此次殿试的审卷工作明显要比以前要高一点,现在仅是黄昏降临的时分,却还有足够的时候选出最优的前十份试卷,由皇上决定最后的名次。
很是巧合,虽然此次没有全圈的全优试卷,但十二个“○”和一个“△”的考生刚好十名。
“呵呵……此乃天意,咱们亦不需要花费时间再挑选了,前十名便在此了!”徐阶看到这个情况后果,却是微笑着说道。
林晧然虽是对此次所选的方法有异议,但心知这一切都是按着规矩来处理的,却是只能是默默地接受这个不算太好的评选结果。
哪怕所选的一甲三进士差一些,他亦是只能捏着鼻子认下了。
按着以往的惯例,在选出前十名试卷之后,他们还需要将前十名进行排序,这才上交给皇上做出最后的定夺。
虽然这个排序并不是最终的结果,但若是能够排在前面一些,其名次亦会相应会好上一些,甚至关乎状元的最后归属。
徐阶看着大家都没有异议,便是当即做出决定地道:“那咱们先打开弥封,看完考生的情况再行商议吧!”
面对着徐阶这个决定,大家亦是相视一眼,默默地点头同意。
随着话题落下,几个急性子的读卷官便逐一撕开了试卷的弥封。
十份试卷的姓名和籍贯纷纷显露出来,分别是:福建化州府陈经邦、南直隶苏州府伊在庭、江西南昌府陈栋、北直隶河间府宋诺、南直隶苏州府周铎、江西南昌府徐渊、江浙湖州府范应期、北直隶池州府汤希闵、江浙嘉兴李自华和广东高州府李一迪。
如果试卷处于糊名之中,大家都不确定哪份试卷是谁的,但现在已经露出了庐山真面目,却是纷纷染了一点私念。
像大理寺卿张守直则是希望北直隶河间府宋诺成为状元,而刑部尚书黄光升则希望福建化州府陈经邦,工部尚书雷礼则是希望江西南昌府陈栋,已然是生起了一定的私念。
徐阶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却是摆出了贤相的做派,显得温和地对着众官员道:“大家都议一议,应当如此排序?”
众官员听到这话,却是谁都不想冒然站出来,更不想着急地表达出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故而都想要静观其变。
林晧然正想要站出来说话,结果被董份抢先一步地道:“都说举贤不避亲,老夫推荐范应期为第一备选!”
第1718章 暗斗无处不在2(为新掌门土默川狼加更)
范应期走的并不是正规的科举路子,是以捐粮的方式进入北京国子监读书学习,从而避开了竞争极为激烈的浙江乡试。
他先是在顺天乡试拿到了一个监生举人名额,而后接连参加会试,终于在本届会试高中一百九十三名贡士。
范应期虽然不是官宦子弟,但亦有着令人羡慕的政治资本。跟着杨博和张四维的蒲州老乡关系一般,他出身于浙江湖州府乌程县,跟吏部左侍郎董份是乌程县老乡关系。
正是有着这一层亲密的关系,范应期在国子监读书期间没少造访老乡董份,已然是为着将来进入仕途做准备。
范应期是一个懂得人情世故的人,却是没少给董份送礼。
董份对这个同乡后辈亦是有提携之意,刚是在放榜不久收到了一份厚礼,故而才会如此花费大力气想要将范应期推上状元的宝座。
虽然将范应期的名字放在第一备选,嘉靖不一定会钦点范应期为状元,但却无疑会让到范应期有着更大的机会。
林晧然听到“举贤不避亲”,这才恍然大悟,终于知道董份为何刚刚会突然推荐那份仅算是中上的试卷,敢情自己这个门生范应期跟董份是最亲密的同乡关系,董份是有意提倡这个老乡了。
众人一听,虽然觉得董份的做法太过于赤裸裸,却是连自己的脸面都不顾了,但没有人站出来进行反对。
毕竟董份是挂衔工部尚书的吏部左侍郎,不仅是地道的词臣出身,而且已经轮值于西苑,离入阁仅仅一小步而已。
现在董份摆明有意提携同乡范应期,秉着和光同尘的为官准则,大家还是愿意卖给对方一个面子。
徐阶似乎是乐见其成,正想要点头应承下来,结果一个声音突然坚定地道:“我反对,范应期当不得这个第一备选!”
严讷等人一听,脸上不由得露出了一抹苦涩之色。
站出来公然反对的正是林晧然。虽然范应期若是出任状元的话,会让到他跟董份的关系更加亲密,但不论是为了公道,还是给另外二百九十九名门生一个交待,他都有理由站出来旗帜鲜明地反对。
董份跟林晧然的关系原本还算不错,只是看到林晧然竟如此不给面子,却是当即反唇相讥地道:“林侍郎,你莫不是要举荐你的高州同乡不成?”
咦?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在这十份试卷之中,却是有一个考生名为李一迪。李一迪来自于广东高州府茂名县,虽然不像董份和范应期同县这般密切,但这同为高州府的关系亦极为密切。
林晧然的眉头微微蹙起,自然不会因为李一迪是自己高州老乡便举荐于他,却是拿起一份试卷朗声地道:“下官虽然不怕举贤避亲,但以卷子的质量论高低而论,此次伊在庭的文章观点和见解最为全面,当得起这个第一备选!”
伊在庭是南直隶苏州人士,原山东布政使司参政伊敏生的儿子,因官荫到北京国子监读书,先在顺天乡试考取监生功名,在此次会试高中。
林晧然亦是秉承着一份公心,哪怕由他点定的会元陈经伦亦是在前十之列,却是推荐在殿试发挥出色的伊在庭成为第一备选。
“他的文章我看了!虽然文章写得不错,但其观点过于激进,大明之失在于赋税萎靡,这是读书人该说的话吗?”董份当即挑起毛病道。
林晧然则是正色地回应道:“你如此指责却是过于片面,其并非是要加重百姓赋税,而是指出当下粮税收入下滑的事实,指出当今天下有不法官绅偷税漏税的弊病!”
“我看他就是故意危言耸听!说大话谁不会说,只是里面并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我看他就是包藏祸心!”董份显得激动地道。
林晧然知道董份并不是讲道理的谦谦君子,此人的私欲反而极强,但却不打算退让地回应道:“我的门生中没有包藏祸心之人!士子议事,朝堂决断,什么时候朝廷要求士子献行之有效之策了?粮税萎靡是既定事实,我等不设法解决,罪在吾等!”
严讷等人听到这话,却是暗暗地望向了徐阶。
徐阶再这般争下去,自己恐怕亦得受到牵连,便是站出来制止道:“你们卖老夫一个面子,这个第一备选由老夫来定夺如何?”
董份犹豫了一下,心知徐阶其实有这个权力,当即便是进行表态道:“一切听从元辅的安排!”
咳!
吴山看着林晧然犹豫的模样,却是轻咳了一声。
林晧然听到吴山表态,心里亦是清楚徐阶有这个权利,便是对着徐阶拱手道:“一切听从元辅的安排!”
徐阶刚刚还让大家集体讨论,只是随着林晧然和董份产生了激烈冲突,亦是不得不将刚刚吐出来的话给咽回去。
这十份试卷都是已经看过的,实质谁的心里早就有了想法。
徐阶来到十份试卷前,当即拿起一份试卷微笑着说道:“呵呵……正所谓:萝卜白菜各有所爱,那便由这一份第一!”
严讷等人听到确实是这个理,便是轻轻地点头认同。
咦?
大理寺卿张守直上前查看,却是微微一愣,便是古怪地望了一眼林晧然。
严讷等人看到这个异样,旋即亦是上前查看徐阶所选之人,脸上当即一阵恍然,竟然是跟林晧然有着同乡关系的李一迪。
一直不吭声的袁炜则是颇有深意地望了一眼徐阶,然后又望了一眼林晧然。
若是李一迪被列为第一备选,一旦李一迪顺利当选为新科状元,那么林晧然不仅会受到外界的攻击,甚至门下的三百名门生中亦有人心生怨念,很多人会认为这是林晧然徇私的结果。
林晧然在听到这个提议之时,亦是抬头望向了徐阶。
他自然是看过李一迪的试卷,哪怕是以马屁文章而论,亦是绝对排不到第一。之所以徐阶选择李一迪,恐怕是此次殿试题目一般,却是故意给自己添堵。
只是徐阶既是当朝的首辅,又是本次殿试审卷的首席读卷官,却是有着绝对的权力将某位考生列为第一备选。
徐阶却是不打算再跟谁进行商量,便是温和地说道:“圣君之治,上承天命,下恤民情……李一迪的文章可谓是字字珠玑,那便由此卷为第一备选吧!”
众人虽然闻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但还是轻轻地点头同意。
“此选不妥!”
正是这时,一个颇有威严的声音突然传出,众官员纷纷循声望去,脸上却不由得一阵愕然。
第1719章 暗斗无处不在3
徐阶经过十年次辅和三年首辅的官场生涯,其地位至今已然没有人敢于挑战,但吏部尚书吴山却是站了出来。
吴山生得一张标准的国子脸,身体中等,眼睛显得炯炯有神,一直给人一种低调且古板的印象,行事作风偏向于独来独往,对徐阶亦是保持着一份尊敬。
只是偏偏地,这个时候却是突然站了出来,旗帜鲜明地反对了徐阶的决定,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地望向了徐阶。
这……
众官员看到吴山如此表态的时候,当即便是石化了,仿佛看到了一头蛟龙出水般,甚至有人鸡皮疙瘩都冒了起来。
别说是其他人,哪怕徐阶本人都没想到吴山会是如此的态度,更是很罕见地望着如同宝剑出鞘般的吴山,竟然亦是愣住了。
吴山却是没有理会在场诧异的目光,而是面无表情地对着徐阶表达观点地道:“李一迪的文章过于谄媚,且通篇实则言之无物,此次殿试排不得备选第一!”
声音不大,但却是透露着一种不容质疑,流露着极为强硬的态度。
同样是反对,但堂堂的吏部尚书的份量,已然不是董份和林晧然能够相比。
最为重要的是,吴山是嘉靖十四年的探花郎,既有门生三百六十名,又担任职吏部尚书数年,更是清流的领袖,其声望和影响力实则在徐阶之上。
现在他公然旗帜鲜明地表态反对,这里面的份量不亚于一颗重磅炸弹。
徐阶不知是被打得束手无策,还是被吴山气得说不出话来了,却是一声不吭地带着怨恨的眼神望向了吴山。
吴山是一个很传统观念很深的官员,一直都是摆好自己的位置,毕竟徐阶的资历和地位都在他之上,只是凡事都会有一条底线。
面对着徐阶的逼视,他却是没有避让对方的眼神,凭借着身高的一些优势,令到他能够微微地俯视身材矮小的徐阶。
两道目光交汇,空气中产生了丝丝的火花。
咕……
大理寺卿张守直看到“神仙打架”,却是暗暗地咽了咽吐沫,这将是他毕生难忘的一幕。
咳……
户部尚书严讷轻咳了一声,却是给左通政使刘体乾递了一个眼色。
刘体乾心领神会,当即便是充当马前卒地道:“下官以为此事当以元辅……”
“子元,你可还记得老夫当年如此教导于你?”吴山听出了刘体乾是要偏向于徐阶,却是直接打断并质问道。
刘体乾心里当即一紧,连忙从善如流地施礼道:“弟子失言!”
翰林词臣的金贵便在此,很多朝中的官员都是正经的科举出身,很容易就会染上了师生名分,都得喊他们一声老师。
刘体乾是嘉靖二十二年参加顺天乡试中举,而当年的乡试副主考官正是时任翰林侍读的吴山,二人却是有了师生的名分。
刘体乾虽然抱了徐党的大腿,亦是坐上了正三品左通政使的位置,但如果今日真被吴山当面训斥一顿,他的仕途恐怕就到头了。
弟子?
刑部尚书黄光升等人微微一愣,显得难以置信地望向了吴山。
本以为刘体乾会义无反顾地扑上去撕咬吴山,结果马上就摇尾乞怜了,发现吴山还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严讷看到此情形,心里却是黯然一叹,却是没想到吴山跟刘体乾还有师生情分,便是亲自拉起袖管子上阵道:“吴尚书,此次首席读卷官是元辅大人,备选第一当以元辅大人的意见为准!”
严讷在刚刚出任礼部右侍郎的时候,现在的大明次辅袁炜担任礼部左侍郎,而坐镇于礼部的正是吴山。
由于吴山曾经是他的上司,加上当时吴山对他颇有照拂,虽然他是站出来支持于徐阶,但口气却是不敢表现得太过于强硬。
“纵使是皇上有错,臣子都要进行纠正,何况元辅乎?今元辅大人出的题目不当亦就罢了,选一个文章如此谄媚的士子为第一备选,老夫坚决不同意!”吴山自然不能像对待刘体乾那般对待严讷,但语气同样不客气地持反对意见道。
这……
刑部尚书黄光升等人看着吴山的态度如此的坚硬,却是不由得暗暗地望向了徐阶。
刚刚很多人都觉得徐阶玩这一手很是高明,直接狠狠地坑了林晧然一把,让林晧然背负一个徇私的坏声名。
只是他明显算漏了一个人,这个吴曰静真不是省油的灯,单凭一己之力便是令到形势急转直下。
林晧然看到事态发展到这一步,亦是抬头望向了岳父吴山,心里微微感动的同时,发现真应该重新审视这个行事低调的便宜岳父。
董份先是望了一眼林晧然,却是突然站出来凑热闹地道:“吴尚书,话可不能这么说!文章的好坏,各人有各的喜好,咱们要秉行一份公心审卷!”
“当真秉行公心,你便不会推荐范应期,更不会在没有揭开弥封之前便嚷嚷着状元之卷!”吴山却是毫不留情面地怼回去道。
这……
大理寺卿张守直等人看着吴山直接撕开董份虚伪的面纱,虽然觉得吴山太不讲情面,但心里却是分外的解恨。
范应期是通过捐米才得以进入国子监学习,依靠着国子监生员的乡试待遇混得参加会试资格的监生,在此次会试亦是仅仅考得一百九十三名。
只是厚颜无耻的董份却是通过辨认笔迹的方式认得了范应期的卷子,且试图将这个乌程县同乡推上状元的宝座。
现在听着吴山如此数落董份,看着历来不可一世的董份吃腻,心里又岂能不感到高兴呢?
董份的脸刷地红了,只是面对着目光坦然而犀利的吴山,却是愣是不敢进行争辩。
虽然他早已经领衔工部尚书,但他的本职是吏部左侍郎,而对方则是吏部尚书。如果他真的跟吴山产生了强烈的口角,一顶“以下犯上”的头衔怕是跑不掉了。
最为重要的是,哪怕他的脸皮很厚,但这个事情确实是占不得理,他的的确确是设法想要推选他的同乡范应期成为状元郎。
正是这时,一直不吭声的徐阶突然开口,脸上保持着一贯的温和笑容地询问道:“曰静兄,却不知你想要推荐何人呢?”
刑部尚书黄光升等人听到这个以退为进的问话,眼睛当即一亮。只要吴山亮出他所推荐的人选,那么徐阶这边完全可以通过批判吴山所推荐士子的考卷,从而将场子给找回来。
林晧然当即想到了这一点,不免担忧地扭头望向了岳父。
第1720章 暗斗无处不在4
众人的目光纷纷汇集到吴山身上,都是想知道吴山青睐的是哪个士子的试卷。
吴山面对着众人的目光,显得理所当然地道:“此次试题难度不大,故而难以彰显士子最真实的水准,今前十位士子既然难分伯仲,那么……当以会试的成绩进行排序!”
按会试成绩排序?
刑部尚书黄光升等人听到这个提议,却是不由得面面相觑,同时暗暗地佩服吴山的手段高明。
这个提议不仅有效地避开可能遭受到的攻击,而且这看似公允的决定,其实是偏向于林晧然。毕竟会试的排序是按林晧然的愿意进行的,而排在首位的无疑是会元陈经伦。
徐阶脸上的笑容却是僵住了,却是没有想到吴山竟然抛出了这个答案。
这个提议明显是有利于林晧然,一旦真让吴山得逞的话,那么他此次不仅不能“陷害”林晧然,而且自己这个首辅的威信亦要受到削弱。
“我同意这个方案!”
正是这个时候,一个显得虚弱的声音传来。
刑部尚书黄光升等人原本想要看徐阶会如此应对,这个时候纷纷寻声望过去,脸上又是一阵愕然。
咳咳……
坐在椅子上的袁炜脸庞带着病态的苍白,在进行表态后,却是连连咳嗽了好几声。经过今日的一番忙碌之后,整个人明显是萎靡不振的样子。
只是在这个重要的关口,他却是毅然选择加入这一场明争暗斗之中,显得旗帜鲜明地站到了吴山这一边。
此言一出,令到形势发生了巨大的逆转。
当朝次辅袁炜和吏部尚书吴山站到了同一战线,这已经是一个强大的同盟阵营,哪怕是徐阶亦需要好好地掂量一下了。
这……
刑部尚书黄光升等人看到如此的强强联合,却是不免担忧地望向了徐阶,事情已然是朝着徐阶不利的方向发展。
倒不是说徐阶不能一言而决,只是他一种给人营造的是“贤相”的形象,上台喊出的口号是“政务还诸司”。
若是徐阶不顾袁炜和吴山的联手阻挠,执意要将李一迪推上第一备选的位置,那么他一直以来所营造的形象怕是受到损毁。
不过徐阶若是此时选择退让了,那么这里的事情一旦传出去的话,他这位首辅的威信无疑受到一定程度的损害。
正是如此,徐阶此时已然是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处境,却是没有当初将严世蕃置于死地时候的云淡风轻了。
杨博看到了当下形势不利于徐阶,心知这一刻不能再继续观望,哪怕不能够成功,亦要站出来声援这位盟友。
正当杨博想要站出来公开支持徐阶的时候,徐阶微笑地对着众人道:“既然曰静和懋中都是这个意见,在场的诸位如果没有意见的话,那么咱们便按会试的成绩排序吧!”
咦?
刑部尚书黄光升等人看着徐阶像是没事人一般,却不知是就该佩服徐阶的大度,还是该学习徐阶的这一份隐忍。
吴山诧异地望了一眼徐阶,却是选择了沉默。
“我等同意!”
左都御史张永明等人看了半天的戏,知道这场戏到现在是要拉下帷幕了,听出徐阶询问的语气是例行客套,亦是纷纷进行附和地道。
只是经过这么一闹,大家亦是纷纷重新审视这位历来低调的吏部尚书吴山,今日可以说是“宝剑出鞘”了。
“呵呵……范应期的卷子写得太合老夫的心意了,他的卷子不按会试的成绩排序,给他第二的位置可好?”董份充分发挥起厚颜无耻的特性,却是主动讨好地对着徐阶道。
徐阶却是将皮球踢给了吴山,吴山对这个厚颜无耻的董份亦是没有脾气,却是恢复一贯的肃静神情道:“只要首辅大人同意,我个人没有意见!”
左都御史张永明等人看着董份如此做派,当真怀疑范应期其实是他的私生子。
有人取来了会试的榜单,很快就查阅起这十位士子在会试中的名次。
徐阶则是没有凑热闹,显得若有深意地望了一眼林晧然。
他的本意是想要给林晧然制造麻烦,给林晧然扣上一个徇私的帽子。只是却没有想到,吴山为了保护林晧然的声名,却是毅然决然地站出来护犊。
在吴山站出来的时候,他的阴谋其实就已经破产。当朝首辅和吏部尚书因殿试第一备选的事情发生争执,这是一个颇有市场的话题,很容易便引发京城的激烈讨论。
事情在扑朔迷离的时候,大家会引发各方的猜测,但事情经过了充分的传播,那么林晧然便能够轻松地自证清白。
纵使是李一迪成为了状元,大家不会再过多地指责林晧然徇私了,毕竟都已经知道是他徐阶强行将李一迪推到第一备选的位置的结果。
徐阶正是清楚这一点,在吴山站出来的时候,他便已经知道自己的算盘被砸了。只是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袁炜会站出来公然支持吴山。
现在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特别是看到吴山表现出罕见的强硬一面,他心里隐隐感到了一丝的不安,发现此人当真比袁炜更具威胁。
工部尚书雷礼站在不远处,却是一直注意着徐阶,在看到徐阶愁眉苦脸的时候,他的眼睛却是闪过一抹幸灾乐祸。
没多会,此次读卷官上荐的十位士子的名次排列完毕!
会试第一名,福建化州府陈经邦。
第试第一百九十三名,江浙湖州府范应期。
会试第三名,南直隶苏州府伊在庭。
会试第七十七名,江西南昌府陈栋。
会试第九十二名,北直隶河间府宋诺。
会试第一百一十六名,南直隶苏州府周铎。
会试第一百八十五名,江西南昌府徐渊。
会试第二百一十五名,北直隶池州府汤希闵。
会试第二百三十四名,江浙嘉兴李自华。
会试第二百七十三名,浙江杭州府冯子京。
……
从这前十名跟会试成绩的对比可以看出,除了陈经邦和伊在庭强势地杀入前十外,其他八位在会试的名次都是偏低,充分反映出此次殿试选人跟林晧然会试选人存在很大的分歧。
在敲定了所有人的排序后,除了徐阶和袁炜留宿于西苑外,其他十一位官员则是纷纷离开西苑。
次日上午,春光明媚。
众读卷官一起来到了万寿宫门,后面还跟着陈经邦等十位被选中的士子,他们显得又是紧张又是兴奋的模样。
虽然他们的名次还没有最终敲定,但只要在皇上面前不要表现得过于失礼,那么他们至于能得到一个翰林庶吉士的身份,而状元则从他们十人中诞生。
咳……
林晧然听到陈经邦和伊在庭在后面窃窃私语,便是轻轻地咳了一声,同时转过头给他们二人一个充满威严的眼神。
跟着年龄无关,他现在已经是名正言顺的老师,哪怕他真的打骂徐经邦和伊在庭,两人亦是不敢有半句怨言。
徐经邦和伊在庭在听到这个轻微的动静后,亦是惊若寒蝉般,老老实实地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脚尖,担心刚刚的举动已经给老师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按着殿试的流程,今日徐阶领着众官员前来万寿宫复命,先是在殿中进行“读卷环节”,而后则是按名引见的小传胪。
没过多会,身穿蟒袍的徐阶从万寿宫走了出来,只是眉头显得紧锁着。
董份见状,当即迎上前进行询问。
徐阶却是站在两级台阶处停了下来,对着众人神色复杂地道:“皇上有旨!”
“臣等领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包括上前的董份在内的官员,则是规规矩矩地跪下来道。
林晧然心里还是惦记着自己的门生,却是故意慢半拍跪下,发现竟然还真有一个是站着的,差点没气得吐出一口老血来。
徐阶面对着跪在地上的人群,然后一本正经地负手朗声道:“今科士子满腹经纶,乃栋梁之材也,尔等臣工所选之卷,甚得朕心!读卷和小传胪乃繁文缛节也,金榜前十按臣工所拟名次即可,钦此!”
第1721章 传承
按所拟名次即可?
众官员听到皇上这个决定,在感觉皇上对小传胪这件事情过于敷衍的同时,却不由得想起昨天几位大人物围绕名次的一场激烈争吵。
敢情昨天他们争的不仅仅是“备选第一”,实则争的是“状元”归属,更是决定着“榜眼”、“探花”等位置。
刑部尚书黄光升等人明白过来之后,眼睛颇为古怪地望向了吴山,吴山简直是一人敲定了金榜前十名的名次。
“臣领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吴山并没有理会其他人古怪的目光,显得一字一板地规规矩矩行礼道。
刑部尚书黄光升等人纷纷从胡思乱想中反应过来,亦是跟随着吴山一起行礼,知道本次的小传胪到此已经结束了。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跪在后面的陈经邦等人亦是规规矩矩地跟着行礼,不过他们却是一头雾水,因为他们并不晓得自己以第几名的身份呈送给皇上定夺名次的。
跟着出来的冯保手持拂尘,眼睛却是暗暗佩服地望向了徐阶。
虽然皇上是要徐阶按所拟定的名单定名次,但皇上当时的原话却是:“就按你们拟定的这份名次,别拿这种破事来打扰朕修玄!”
明明是皇上为修玄而不耐其烦地草草打发这位首辅,结果首辅出来却是换了一套说辞,却是帮着耍性子的皇上打了掩护。
却是不得不承认,徐阶能够得到皇上的恩宠,并非单单依靠迎合于皇上的喜好。徐阶这次可以原话传达,但偏偏选择将话语进行重新修饰,这无疑是一种能力的体现。
上午的阳光已经渐渐高起,在场的官员一直地处于阳光的暴晒中,虽然三月的阳光很是柔和,但时间一久还是令人汗流浃背。
徐阶在将口谕传达后,便是淡淡地挥手道:“诸位,都请回吧!”
严讷、董份和杨博等官员看到事情有了结果,很自然地选择离开。
大理寺卿张守直和左通政使刘体乾等官员已经大半年没有见过皇上了,此刻显得恋恋不舍,已然失去一个在皇上面前刷存在感的机会。
“元辅大人,下官告辞!”
“袁阁老,下官先行告辞了!”
不管大理寺卿张守直心里是乐意还是不乐意,这万寿宫的门是不让他们进去了,便是纷纷跟着徐阶和袁炜进行道别道。
林晧然注意到吴山的脸色不佳,却是上前掺扶道:“岳父大人,我听秋雨说你昨天晚饭又呕吐了,还请务必注意身体才是!”
“我的身体我自己知晓,过几日便会无事的!”吴山的脸色呈现着不健康的苍白,但却浑然不在意地回应道。
不过刚刚经过太阳的暴晒,此刻身体感觉有些发虚,并没有拒绝林晧然在一旁掺扶。
刑部尚书黄光升、大理寺卿张守直和左通政使刘体乾亦是上来恭敬地向吴山打招呼,这才匆匆朝着宫外而去。
吴山的体力明显出了问题,这一路走得很慢,林晧然亦是在旁边小心地掺扶着,同时注意到杨博和黄光升前往无逸殿。
到了宫门外,寻得一个阴凉处,同时招呼林福送个水壶过来。
林福却是早有准备,便是直接跑过来。
吴山喝过水,整个人亦是长吁了一口气道:“老了!”
林晧然在转身的时候,倒是稍微欣慰了一些,十个门生此时规规矩矩地跟在后面,却是没有一个提前跑掉的。
“拜过师公!”
陈经邦等十人对吴山亦是尊敬,上前恭恭敬敬地施礼道。
吴山的性格中有着坚韧的成分,在喝过水之后,整个人亦是恢复了过来,却是轻轻地点头道:“不必多礼!”
林晧然看着宋诺又想向自己行礼,想到这货在万寿宫前连跪都不会,却是直接瞪眼制止,显得恭敬且听话地站在吴山的旁边。
陈经伦倒是懂规矩的人,却是主动施礼道:“师公,我等初入官场,还请师公训诫!”
伊在庭等人眼睛微微一亮,亦是希冀地望向了吴山。
吴山虽然早已经徒子徒孙遍天下,但这十位不仅是一块璞玉,且还是自己女婿兼爱徒的子弟,心里免不得更亲近一些。
面对着这十道殷切的目光,吴山便是沉吟道:“今观汝等,遥忆当年,老夫初涉官场,亦是意气风发一少年。只是老夫性子好静,以字‘曰静’为戒,然当年以探花及第,虽行为举止谦逊,然内心亦是飘飘其然。幸遇一事,方得醍醐灌顶!”
陈经伦等人听得入神,林晧然亦是生起了几分兴趣。
吴山喝了一口水,这才接着说道:“初入翰林院,无须再钻研经书,日子落得清闲。初时还能在翰林院中读书进学,然不足月余,同僚、同年及同乡相继相邀,结果入夜便是赴约,十日有六七日在潇湘楼,一次酩酊大醉,更是误了翰林院点卯的时点!”
说到这里,陈经伦等人仿佛看到了自己将来的影子,同时暗暗为着吴山的迟到而捏了一把汗。
至于夜宿潇湘楼,在后世可能是不羞于提的事情,但在这个时代却没有这般讲究。
林晧然却是第一次听到这段往事,发现这个岳父亦不是天生的老古董,竟然还有如此“不堪的过往”,却不知他当年有没有弄出私生子。
吴山倒是一个坦荡君子,接着又是继续说道:“事情传到你们的……我恩师的耳中,隔日他便将我叫了到他的府邸,并没有对我加以训斥,只是跟我谈及当时兵部尚书王廷相所讲的一个发人深省的事情!”
陈经伦等人已经沉迷其中,林晧然亦是不再探究岳父有没有私生子的事情。
吴山望着这些徒孙,便是谆谆善诱地道:“王廷相跟恩师的脾气相投,往来甚密!王廷相跟恩师言及,他雨后到街上,见得一轿夫穿得新鞋,自灰厂行至长安街,下脚总寻得干净之地,生恐脏了新鞋!”
陈经伦等人听到这个,发现自己每回穿得新脚之时,亦是如此的小心翼翼,在这轿夫身上已然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吴山将最后一段说完道:“行至京城,道上泥泞甚多,新鞋终沾一泥,列不复顾惜,新鞋变泥鞋而远去!”
陈经邦等十人心头震撼,隐隐间明白了很多。
第1722章 好梦易醒
“老夫得恩师之言,又前去拜见王廷相,王廷相曰:倘若一失足,将无所不至矣。自此之后,我谢绝了同僚、同乡和同年的相邀,专心在翰林院中修史,偶得闲暇亦是读史!每当遇事之时,老夫总会念及此事,不越雷池一步,哪怕暂时顿足不前,亦不愿新鞋沾一泥而列不复顾惜。老夫为官三十载,一直行事谨慎,行所当行,止所当止,虽不曾拜相,但亦守得足下之鞋不至污人目!”
吴山将话说完,声调并不高,但每一字一句都震撼人心,陈经邦等人深深地被震撼到了,却是给这位师公投去敬仰殷切的目光。
林晧然听完这个故事,心里亦是暗暗地佩服,重新审视着这个便宜岳父。
吴山从翰林院到礼部,再到现在的吴部尚书,虽然看起来官途顺畅,但没有自身的约束,却不可能走到这一步。
虽然词臣主要是靠熬资历上位的,但若是没有坚定的信念,哪怕.asxs.再高,亦是熬不下去的,很容易便是沉陷下去。
在大明的状元、榜眼和探花不少,纵观整个嘉靖朝,现在还能伫立于朝堂高位的仅有四人:嘉靖二年面善心狠的徐阶、气运加身的嘉靖二十六年礼部尚书李春芳和眼前这位嘉靖十四年的探花郎。
吴山对着这十位徒孙亦是看重,便是认真地告诫地道:“汝等将入翰林院,老夫不是要阻止你们宴会亲友,但亦要以此为鉴,切勿在翰林院生出荒唐事!”
“谨尊师公教诲!”陈经邦心悦诚服地施礼道。对于吴山的德行,他们早已经有所耳闻,今听到这一番话,心里已然是更加的敬重。
吴山将水壶递还给林晧然,对着林晧然淡淡地说道:“我当年一直观察于你,观你虽年少,但除了偶跟同年小聚,在翰林院修检厅专于研史,亦是没有再跟你多费口舌!”
林晧然被吴山这么一夸,心里还是有几分自得,却是有些埋怨地道:“这个故事发人深省,你其实可以跟我说的?”
“杨富田和龙池中那个刚开始亦是不检点,我当时亦是将他们一一叫了过来,对他们敲打过的!”吴山淡淡地说道。
林晧然这才恍然大悟,发现包括杨富田在内都收敛了不少,至于他们为何不谈起,大概是觉得这个事情很丢脸。
轿子已经到了面前,护卫看到吴山走过来,当即揪起了轿帘子。
“师公,请慢走!”
陈经邦等十人显得恭恭敬敬地施礼道。
兵部尚书杨博刚好从宫里出来,看到陈经邦等新科状元恭送吴山,再看着一旁还站着礼部左侍郎林晧然,却是暗暗地叹息。
他熬了几十年才爬到兵部尚书的位置,但这些词臣身居要职不说,这徒子徒孙更是层出不穷,当真不给他们这些非词臣官员活路。
在不经觉间,吴山已经成为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已然是有资格对徐阶发起挑战,甚至能够将徐阶取而代之。
吴山四平八稳地坐在轿中,打算返回吏部衙门。
虽然外察的事情已经接近尾声,给这三百名新科进士腾出了大量的位置,但如何安排这三百名新科进士还需要进行一项项的考察。
林晧然目送着吴山的轿子离开,便是转身面向这十个殿试成绩最优秀的门生,却是直接公布答案地道:“你们大概知道排名了!公望、伯祯、继美分列一甲前三名状、榜元和探花,尔等以会试的成绩名次排序于二甲!”
在路上的时候,消息灵通的范应期已经将结果透露给其他人。
只是这终究是范应期的小道消息,但从林晧然的嘴里听到这个答案,令到陈经邦和伊在庭的心情极为激动。
范应期已经提前得知了,此时倒是没那么激动,却是对着林晧然进行拱手道:“恳请恩师训诫!”
“珠玉在前,汝等记下师公今日之言,可受用终身矣!”林晧然原本有一套说辞,但吴山所讲的启示过于生动形象,却是主动放弃地回应道。
陈经邦等人虽然失望,但亦是明白确实是如此。只要他们能够听进师公的这一番话,跟随着师公的脚步,那么他们便能够守住初心。
在说话间,林福招呼着轿子过来了。
林晧然在临上轿子之时,又是对着陈经邦等人吩咐道:“你们每人将师公所说的轿夫新鞋一事誊抄三十份,自己留下一份,其余则在荣恩宴派发给其他的师弟!”
“是!”陈经邦等人显得恭敬地应允下来道。
次日上午,三年一度的金殿传胪大典拉下序幕。
紫禁城上演几百名文武百官鱼贯而入的场景,而后列班于金銮宝殿中,嘉靖今日换上了龙袍,宣一甲进士三人晋见。
只有一甲三进士才能到殿中,而后由大明首辅徐阶宣读新科进士的名次,这些新科进士在殿外进行叩谢隆恩。
金殿传胪大典结束,炮声响起,礼乐起奏。
嘉靖四十四年的会试结果正式出炉,状元是福建化州府陈经邦、榜眼是浙江湖州府范应期,探花郎则是南直隶苏州府伊在庭。
接下来,则是进行“御街夸官”仪式。
新科状元陈经邦身穿着状元冠服,而后跟随着榜眼范应期和探花伊在庭,从御道走出紫禁城,而顺天府尹和太兴、宛平知县早已经牵马在此等候。
在锣鼓喧天的乐声中,陈经邦、范应期和伊在庭三人戴上了大红花,骑着健硕的大马徐徐地走上了长安街。
宛如一个隆重的节日般,仿佛近百万的北京城百姓都汇集到这里,将整条长安街围得水泄不通,士兵组成人墙将百姓拦到道路两边。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
新科状元陈经邦等三人成为了风头最劲的人,成为了这里成千上万京城百姓的眼球焦点,享受着万众瞩目的荣耀,令到他们如同是做梦一般。
世界没有不透风的墙,关于阅卷时的争执,亦是传得满城风雨。
陈经邦自己是暗自侥幸,毕竟没有师公的一锤定音,他便不会坐上状元的宝座。
伊在庭虽然失之交臂,但跟着孙经伦的关系不错,倒亦不会太过放在心上,令到他窃喜的是,他是最被老师看重的那一位。
范应期虽然没有得到状元,但拿到了榜眼,心里亦是一种狂喜。他一个在会试仅取得一百九十三名的监生举人,现在拿到榜眼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至于后面的七位二甲进士,他们的会试成绩本就很低,今能拿到翰林院庶吉士,已然是得到了超乎想象的名次。
只是繁华终将散去,好梦易醒,日子还要继续下去。
在御街夸官之后是恩荣宴,第二天新科进士需要到鸿胪寺报道,包括陈经邦在内的三百名新科进士进行为期三天的“岗前培训”,主要是学习朝会、筵席、祭祀等官场礼仪。
不管他们在科举一途如何的风光无限,现在他们所有人都是官场的菜鸟,拉开另一个“升级打怪”的旅程。
在三月中旬结束之时,一则消息从刑部衙门传来:严世蕃被问斩的时间敲定了下来,将于三月二十四日斩于西市。
第1723章 严世蕃的遗念
刑部大牢,这里透着一股阴森的气息。
严世蕃披头散发地蹲坐在死囚牢房的角落处,整个人显得呆滞的模样,早已经没有了昔日小阁老时的张狂。
死亡并不可怕的,可怕的是等待死亡过程的那份煎熬。
自从他被朝廷以“通倭通虏”的罪名判处即特处斩,在等候的这段时间里,他已经在梦里被砍了好几回的脑袋。
世事弄人,他竟然落得如此的田地。
他无疑是幸运的,出生在一个官宦之家。
父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翰林官,母亲是一个信佛的虔诚信徒,二人更是无比的恩爱。哪怕母亲迟迟没有生育,父亲不仅没有选择休掉母亲,而且还没有纳妾室。
他的降生注定是严家最为喜庆的事情,已经年过三旬的父亲不用再为传宗接代而受人非议,母亲亦是能向严家的列祖列宗有了交代。
他的小名“庆儿”,打小便受到父母的溺爱。虽然他没能够在科举中有所突破,但凭着父亲的恩荫,却是顺利地进入了仕途。
他一步步走到了工部左侍郎的高位,更是借着父亲的权柄而权倾朝野,甚至以侍奉父亲的名义进入内阁成为名副其实的“小阁老”。
只是父亲终将老去,躲在暗处的敌人已然是蓄势待发,而他成为了政敌的打击靶子。不仅他被流放于雷州,父亲亦是因为他而交出了首辅的宝座。
本以为他老实地呆在江西分宜,有着老爹的庇护,他能够再过几年的安稳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他还能逃到海上。
却是万万没有想到,他还是掉以轻心了,徐阶这个老匹夫比他想象中要隐藏得更深,却是要置他于死地。
这到了京城,本以为清清白白便能够安然无恙,但很多事情打一开始徐阶便已经准备好了,袁州知府李寅实、袁州府推官郭谏臣和江南巡江御史林润绝非偶然相聚。
在一直引以为傲的阴谋算计中,却是败得彻头彻尾,成为了徐阶进身下一朝首辅的垫脚石。
在被关到死牢的这些天里,他总是回想先前父亲当政时的风光日子,只是每次梦醒之时,却总是身陷于这牢狱之中,令到他只想用酒精麻痹自己。
严世蕃想到酒,脸上不由得露出了苦涩的笑容,目光落到前面那一碗中午时分从横木间隔放进来的黄砂米饭上,这才是他当下的待遇。
世态炎凉,人情淡薄,却是莫过如此了。
“阿啾……”
旁边的牢房中,罗文龙已然是感冒了,正倦缩在草垛里,如同一条可怜虫般。
墙洞透出来的那道阳光慢慢地消失,整个牢房里随之变得漆黑一片,外面的烛火突然亮了起来,预示着傍晚已经来临了。
哗啦啦……
一阵金属铁链条的声音响起,牢门被打开,牢头领着两个狱卒端着肉菜走了进来,并在菜肴旁边还放了一壶酒。
“谁送来的?”
刚开始还会有不少以前相识的官员前来探望,但现在却早已经是落得了无人问津的地步,严世蕃却是打听道。
牢头看着蓬头垢面的严世蕃,显得皮笑肉不笑地道:“这是最后一顿了,大家常说的断头饭!严世蕃,这吃好了就安心上路,下辈子就做个好人吧!”
在那个丰盛的肉碗中,已然还放着一块白花花的生肉。
严世蕃的鼻头突然一酸,却不等他进行宣泄,旁边传来了一阵哭天喊地的声音,罗文龙的情绪在这一刻已经崩溃了。
罗文龙确实是挺无辜的,他其实什么事情都没有干,只是跟着严世蕃多喝几顿酒而已,结果竟然要陪着严世蕃一起被送上断头台。
严世蕃看到罗文龙哭得如此撕心裂肺,却是突然不想哭了,但亦是没有一点胃口,却不管牢头对他的态度已经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当即淡淡地吩咐道:“拿纸笔墨过来吧!”
牢头犹豫了一下,却还是同意地道:“等着!”
按着以往的规定,死囚能够留下一封家书。其实这家书亦是遗书了,当他的家人收到之时,他的脑袋早已经搬家了。
没多会,牢头送来了纸笔墨,还送来了一张木板充当临时书桌。
严世蕃在将纸平铺在木板上,磨墨展毫,泪珠儿簌簌地落了下来,只是他强忍着眼泪,便是在纸上写下道:“不孝儿世蕃惭对老父亲大人,若得来世,愿再做父之子,侍奉双亲,不问朝堂事……今知显陵祾恩殿需费七十三万两,父亲宰国二十载,素能为皇上分忧。若父有良策,可向陛下献之!”
在写好之后,他将纸张认真地叠整齐放好,然后亲自装到了封信之中,旋即用左手摘开眼套,用右手两指扣向了眼珠子。
这自然不是真的眼珠子,而是他昔日找巧匠做的一只假眼珠子,材质是不凡的玉石,便是直接放在信封之上。
牢头过来收碗盘的时候,看到信封上的眼珠子先是吓了一跳,旋即又是明白过来。他将眼珠子和信封收好,对着严世蕃感谢一番,便是喜滋滋地离开了。
由于刚刚用力过猛,严世蕃的右眼流下了一道血泪,只是他并不后悔,这大概是他能为严家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牢头吃得肥胖,慢吞吞地走到外间的正堂。这里是他们狱卒的正式休息之所,虽然谈不上好多,但亦算是干净,烛火将这里照得亮如白昼般。
只是在这里,一个身穿四品官服的中年男子正坐在桌子前,桌面摆放着丰盛的酒菜,而旁边则放着好几个食盒子。
“徐大人,这是严世蕃那厮的家书!”牢头走向这名中年男子,从怀里取出那封书信显得笑容满面地呈上前道。
徐璠停下筷子,伸手接过书信,拿出信纸看了一眼,却是直接揣进了怀里,同时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给牢头丢了过去。
“多谢徐大人赏赐!”牢头双手接过银子,显得眉飞色舞地回应道。
“记住,不管是谁都不能探视!”徐璠从酒桌站起来,并认真地告诫道。
牢头自然是连忙应允。
徐璠走了几步,看到旁边还放着好几个食箱,却是不由得怒上心头。他气愤地朝着食箱踢了一脚,结果食箱没有动,反倒疼得他抱着脚乱跳,整张脸更是呲牙咧嘴。
“徐大人,你没事吧?”牢头见状,显得关切地上前询问道。
徐璠指着那些送给严世蕃的食箱,显得咬牙切齿地道:“给我全部丢出去喂狗!”
牢头心里暗叹一声,但亦是老实地领命。由于这位大爷坐镇在这里,他一个小小的牢头不仅要侍候好对方,而且还得听从任何的命令。
第1724章 赴刑场
次日上午,牢门被哗啦啦地打开。
几名衙差走进牢门,直接将人押赴刑场行刑。
罗文龙在昨晚痛哭了一场又一场,此时却不再哭了,或许已经将眼泪哭干了。面对着如狼似虎的衙差,整个人如同死狗般被从牢房拖了出来。
严世蕃反倒是整理好头发,只是右眼流下的那道血迹还在。
负责进来验明正身的刑部郎中看到严世蕃的脸庞,心道:这位小阁老竟然哭出了血泪,还真是千古奇闻。
严世蕃很配合地戴上枷锁,整个人显得一言不发的模样,默默地跟着走出刑部大牢,这门前停着两辆囚车。
跟着以往同时斩上十颗八颗人头不同,这次不在入秋,近期问斩的仅有严世蕃和罗文龙。
刑部尚书黄光升亲自监斩,大理寺卿张守直陪同监斩,二人正是窃窃私语,看到严世蕃出来便是投去关注的目光。
若是放在几年前,他们断然不会想到权倾天下的小阁老竟然会由他们亲自监斩。
严世蕃被打开枷锁,衙差正要将他押上囚车,他却是突然提出要求地道:“我肚子疼,现在要上一趟茅房!”
“不行,快上囚车!”负责押送的刑部郎中当即拒绝地道。
严世藩当即不满地道:“老子都要死了,现在这丁点要求都不能够满足吗?”
“不能!”黄光升当即愤怒地打断,对着临行前还要闹出事端的严世蕃训斥道:“严世蕃,别没事找事,这里可没有再会惯着你!”
现如今,一个临上法场的死囚跟堂堂的刑部尚书,地位无疑是云泥之别。
大理寺卿张守直因杨继盛的事情对严世蕃素来怨恨,现今仍旧没能帮杨继盛洗清冤屈,显是愤愤地望向了严世蕃。
“黄光升,我这就没事找事了?当年你在无逸殿闹肚子,是谁给你安排茅房才不至于将屎拉到裤裆里,你现在就忘了吗?”严世蕃却是丝毫不惧,当即便是抖出当年的往事道。
黄光升被揭了当年的糗事,暗感脸上无光,但想着人家掌权之事却没有打压过自己,便是对着手下挥手道:“快领他过去上茅房!”
“慢着,你可以在这里上!”徐璠今日亦是过来凑热闹,却是指着一个角落道。
“我呸!你算老几啊?老子在这里拉的尿,若是你肯舔干净的话,那我便遂你的意在这里上!”严世蕃一口浓痰吐在地上,对着徐璠却是直接挑衅地道。
你……
徐璠听到这番无礼的话,当即气得脸红脖子粗,他自然不会舔干净严世蕃的屎。
黄光升虽然畏惧于徐阶,但自然不会事事都听徐璠的。
茅房在旁边就有一个,严世蕃却不可能如此轻易地从刑部衙门逃掉,便是进行催促道:“快领他过去!”
徐璠并没有徐阶那种隐忍,此时将怨恨直接写到了脸上,不过担心有人会解救严世蕃,却是给一个刑部主事递了一个眼色。
在其他人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严世蕃却是给刑部右侍郎万虞恺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门不可以关!”
刑部主事奉命行事,却是提出要求道。
严世蕃在外面人没注意的时候,却是将手伸出了眼套,从中取出了一个叠放的纸张,却是塞进了茅房的砖缝中。
刑部主事看着没有出现劫人的情况,心里亦是暗松了一口气,却是没好气地催促道:“快点,几位大人都等着呢!”
严世蕃重新来到囚车前,衙差将严世蕃押上囚车,并将他的双手锁在上面。
“启程!”
黄光升一声令下,便是钻进了轿子中。
呜呜……
罗文龙此刻似乎又回过了神,竟然在囚车中又哭了起来。
严世蕃的鼻间一酸,却是强忍着眼泪,在囚车经过刑部右侍郎万虞恺身边之时,又是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对方。
刑部右侍郎却是由始至终地装着没有看到一般,或许是已经领会了对方的意图,亦或许已经倒向了徐阶。
两辆囚车被衙差从刑部衙门押着出来,穿过衙门前的巷道来到西江米巷的街道,便是朝着西市的方向而去。
由于此次的罪犯身份特殊,不仅是刑部的衙差,五城兵马司调来了大批的人马,已然是不给严世蕃被劫走的机会。
“严世蕃今日午时要被斩头了!”
“这当真是恶有恶报,这人荒淫无度亦就罢了,竟然胆敢暗通倭寇!”
“我可是听说了,严世藩的家奴都是身价亿万,他更公然说朝廷无如我富。渍渍……这得贪了多少银子啊?”
……
严世蕃今日斩首的消息早已经传得满城风雨,很多百姓和士子早已经在西市牌楼前等候,慢慢地数落着严世蕃的恶行。
对于严世蕃暗通倭寇和鞑子的事情,百姓倒没有过多的谴责,毕竟他们亦觉得没有实质。只是得知严世蕃是个大贪官,已然是要恨之入骨了。
跟着他们一致拥护清官般,对贪官历来都是一致的谴责,何况严世蕃还是大明建国以来的第一大贪,却是恨不得生啖他的肉。
“想必咱们这十几年辛辛苦苦交的提编银全入了严世蕃的口袋!”
“可不是吗?不然他严世蕃为何会敢朝廷无如我富的话?”
“可恶至极,当真是该将严世蕃凌迟处死,这仅仅砍头太过便宜他了!”
……
在得知严世蕃是大贪官的时候,特别知道他竟然富可敌国,京城很多百姓亦是产生了联想,显得更加义愤填膺地进行怒骂起来。
如果这个嘉靖朝令到他们最为气愤的,无疑是这个比正税还要重的提编银,而始作甬者正是严嵩父子当政的那段时间。
随着提编银的增加,令到他们是叫苦不迭,甚至不少京畿一带的百姓只能背井离乡来到京城谋生。虽然现在朝廷还在继续征收,但无疑是严家父子开的先例。
当严世蕃的囚车出现的时候,西市街道两边早已经聚集着愤怒的百姓,将臭鸡蛋、烂菜叶和团状的干粪一鼓脑地朝着严世蕃所在的囚车砸了过来。
正所谓恨乌及乌,跟在后面的罗文龙自然亦是不能幸免,甚至倒霉地被百姓误当成他是严世蕃般来砸。
第1725章 忍辱负重?
西市刑场边上,一栋两层高的酒楼视野极佳。
不仅京城的百姓喜欢热闹,这帮无所事事的士子同样如此。
虽然三年一度的大比已经拉下帷幕,很多失落的举子纷纷离开了京城,但逗留在京城的士子仍是不可计量。
从二楼大堂能够看到街边的情况,严世蕃和罗文龙如同过街老鼠般,这里还能清楚地听到下面百姓辱骂严世蕃的声音。
“当年的严世蕃何等的风光,没想到竟然落到如此田地!”临窗的一个矮瘦士子看着下面的情景,却是发出感慨地道。
话音刚落,一个同是站在窗前的肥胖士子当即回应道:“这都是严世蕃咎由自取!严家父子作恶多端,严世蕃穷奢极欲,今日乃是报应也!”
“兄台高见,严世蕃今日伏法,当浮一大白!”那个矮瘦的士子仿佛遇到知音般,当即便是进行拱手施礼地道。
肥胖士子宛如一副高人的形象,却是抛出一个论点道:“此事能成,严世蕃这种大奸大贪得以伏法,得亏于徐阁老也!”
“此话怎么讲?”矮瘦的士子顿时来了兴致,显得一脸诚恳地追问道。
这二人的声音并不小,旁边的一帮众士子亦是来了兴致,却是纷纷地望向了那位显得高深莫测的肥胖士子。
肥胖士子迎着众人的目光,显得抑扬顿挫地道:“三年前,徐阁老推动言官上疏弹劾严嵩父子,最终得以取而代之!世人都说徐阁老是争权之故,殊不知徐阁老跟严嵩父子早已经是血海深仇!”
众士子听到这个新鲜的论调,亦是第一时间被吸引住了,显得更加关心这么的动静,特别严世蕃的囚车已经从楼下经过了。
矮瘦的士子连忙进行追问道:“兄台,此话乍讲?”
“外面那些说徐阁老贪权,所以才出手扳倒严嵩,这都是愚夫愚妇,毫无见识之人!”肥胖士子义正辞严地下了一个结论道。
众士子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此时自然不会跟愚夫愚妇为伍,却是连连摇了摇头。
“诸位可还记得夏言夏公谨乎?”肥胖士子抛出一个问题道。
众士子连连点头,虽然他们没能得以一见,但很多人都知道这是前前任首辅,亦是大明立国以来第一位被朝廷砍掉脑袋的首辅。
“夏言对徐阁老有提携之恩,徐阁老徐阶当年虽然没有前去祭奠,但却在自己家中偷偷设立了长生牌,至今都还有祭拜,却是一刻都不敢忘这个情份!”肥胖士子的眼睛噙着眼花,显得敬仰地说道。
众士子听到竟然还有这一段隐私的往事,终于明白肥胖士子所说的徐阶和严家所结下的血海深仇,敢情事情的起源是夏言。
矮瘦的士子听到这个话,当即感叹地道:“徐阁老对昔日提携于他之人都如此念恩,此乃贤相之风也!”
“不错!不过事情并不止于此,诸位可还曾记得十年前杨椒山?”肥胖士子轻轻地点头,接着又抛出一个问题道。
杨椒山?
众士子听到这个名字已经有种陌生感,还是那位矮瘦的士子响应道:“此人乃我大明的硬汉、忠臣也!杨椒山乃我们北直隶人士,他上疏《请诛贼臣疏》得罪严嵩,被关在诏狱经受诸多刑法,且在狱中被折磨三年之久,最终跟着张经等人一起被处斩,吾等岂敢忘之?”
众士子听到这话,连连点头表示知道这人。
“不错,不过你们又可知晓,杨继盛乃徐阁老在国子监收下的得意门生也!”肥胖士子满意地点头,又是抛出一个真相道。
众士子听到这番话,似乎若是有所领悟,而矮瘦士子即刻得出结论地道:“如此说来,徐阁老跟严家是血海深仇啊!”
“不错!徐阁老跟严家是血海深仇也,却是一刻不能忘!只是奈何,严嵩父子蒙蔽圣听,妖言于圣上,令到皇上只信严嵩一人之言,却是听不得旁人半句劝!纵使徐阁老对严氏父子的恶行恨之入骨,但亦是无可奈何也!”肥胖士子悲切地说道。
矮瘦士子听到这时,亦是颇为感慨地道:“徐阁老纵使有心除贼,但严氏父子已经妖惑于圣上,更是把持朝政大权,怕是只能是静待时机了!”
众士子听着矮瘦士子的一通分析,亦是跟着轻轻地点头。
“不错!徐阁老对严嵩虚以委蛇、忍辱负重,终于在三年前等到了机会,这才得以扳倒严嵩!”肥胖士子饱含泪光,显得守得云开见月明地道。
众士子梳理着事情的脉落,已经是看到徐阶忍辱负重的身影,为了扳倒严嵩却是一直屈居于大明次辅。
肥胖士子没等其他人发问,又是悲愤地质问道:“只是徐阁老并不是为了夺权,他是要祭奠夏公瑾和杨椒山的在天之灵!严世蕃昔日贪得如此多的金银财宝,每日在江西分宜日日宣淫,连家奴都能够家资亿万,徐阁老如何还能容得了他?”
“当真该死!”
众士子想到严世蕃如此巨贪,却还日日宣淫,显得又妒又恨地咬牙切齿地道。
胖士子跟着矮瘦的士子交换了一下眼色,显得满意地对着众士子总结道:“昔日有勾践十年卧薪尝胆,今有徐华亭忍辱负重为国除奸!”
只是在这个时候,有一个显得不和谐的声音响起道:“我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徐阶跟严府可是亲家啊!”
“徐阁老为了取信于严嵩父子,这……这才出的下下之策,亦是……”肥胖士子就到最后,突然已经哽咽起来了。
矮瘦士子当即进行制止,并抹着眼泪回应道:“别再说了,我的眼泪都流出来了,徐阁老当真是真国士也!”
一时之间,徐阶的形象被无限地拔高。
徐阶不再是一个争夺权势的政客,而是一个为了帮助大明除掉大贪官严嵩,选择在大明次辅的位置忍辱负重十余年,甚至不惜跟严嵩联姻,最后择机出手将严嵩扳倒,再设法将严世蕃送上断台头的大忠臣。
这一切的一切,却不是为了个人的私利,而是通过十余年的隐忍,最终达到为国除奸的目标,让到罪行滔天的严世蕃推上断头台。
“呵呵……如此说来,徐阁老亦是情非利己地跟着严家父子一起搞得大明天下民不聊生,十年的大明次辅的所做所为都是严嵩父子指使之故了?”
正是这时,一个声音突兀响了起来道。
众书生便是纷纷寻声望去,却见楼梯口那里正站着一个文质彬彬青年男子,他的眼睛闪烁着不屑的神采。
第1726章 世间再无小阁老
“你是何人,竟然胆敢在此大放厥词!”
肥胖士子和矮瘦士子听到这番论言,眼睛当即便是闪过一抹怨恨之色,便一起怒气冲冲地上前质问对方道。
一个年轻士子从楼梯上来,见到迎上来的肥胖士子和矮瘦士子,当即欣喜地打招呼道:“陈兄,李兄,我说你们怎么不在国子监,原来是跑到这里来了!”
咦?
众书生看着那个上来的年轻书生对肥胖书生和矮瘦的书生竟然如此打招呼,不由得面面相觑,敢情这二人原本是相识的人啊!
肥胖书生和矮瘦书生连忙变脸,深知事情不太好收场,却是急忙将那个上楼的书生逃跑似地带离这里。
王稚登看着二人逃似地离开,心里却是暗叹一声,知道他现在站出来打抱不平没有什么作用,徐阶忍辱负重的论调终将成为主流。
他朝着那边的雅间而去,只是在走道意外地见到了林福,却是微笑地朝着对方拱了拱手,便是走进了其中一个雅间。
林福看着王稚登走进旁边的雅间,心里却是微微一动,转身走进了房间中。
林晧然正是站在窗前,通过窗口望向刑台。他今天亦是抽出了时间,从礼部衙门来到了这里,想要亲自看着严世蕃被斩首的场景。
几名如狼似虎的衙差将囚车打开,将严世蕃和罗文龙押上了刑台。
正午的阳光高悬,刑台上的温度不低。那两个赤着胳膊的郐子手抱着鬼头刀跟着走上刑台,仅是片刻的功夫,已然是浑身大汗。
严世蕃和罗文龙身后各站着一个监斩官,其中一个来自刑部,另一个来自大理寺。他们除了监督行刑,最重要的工作是防止犯人被途中调包,到此会再次验明正身。
罗文龙整个人是蓬头垢面,监斩官蹲下身子揪着罗文龙的头发才看清相貌,确定罗文龙还是原来的罗文龙。
罗文龙感受到死亡的临近,一股尿腥味从裤裆中弥漫而起,整个人如同一头烂泥般,被衙差拖着摆放在刑台上。
或许是已经心死,或许是正午的阳光太猛了,亦或许是无心反抗,他虽然是哭哭啼啼,却是很配合地将头贴在板几上。
严世蕃的头发刚刚被百姓用东西砸乱,头发上粘着鸡蛋清和烂菜叶,亦不知是谁不厚道用了石头,将他的额头砸得高高地鼓了起来。
严世蕃的脸上流露着悲切的表情,明显还残余着几分理智,用着唯一的好眼望向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似乎是寻找着熟悉之人。
“呵呵……除此恶贼,当真是大快人心也!”张守直坐在太师椅上,显得很是解恨地大声道。
黄光升的眼睛望着严世蕃,不由得想起昔日的“一屎之恩”,心里反倒是突然沉重起来,甚至开始思考今日之举究竟是对是错。
虽然林润信誓旦旦尽数严世蕃的恶行,但却没能拿出任何有效的证据,甚至他都怀疑聪明无比的严世蕃不会说“朝廷无如我富”这种招祸的话,说不定这话都是林润编造的。
由于跟林润是同乡的关系,他深知林润其实是一个很有野心的人。昔日国子监祭酒沈坤操练乡兵为抵制倭寇,却仅仅因为一个风闻其杀害一个民兵,同样是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导致沈坤在狱中被生生拷打至死。
虽然说严世蕃单是贪墨一项便罪该论斩,但仅凭着林润的一人之言,却是草草地给严世蕃定了谋反的罪名,确实是有些不妥。
不过他亦是清楚,这是徐阶的意志,若是他不遵守的话,那么他头上的乌纱帽怕是不保。
在黄光升胡思乱想的时候,立在地上的旗杆的影子一点一点地收缩,直至跟旗杆融为一体。
报时官高声地道:“午时三刻已到!”
在这个声音传出的时候,台下所有的嘈杂声消失,几千人都是静静地等待着行刑的到来。
刑部尚书黄光升心知这就是大明官场的现状,心里微微发起狠来,便是将火签丢下,并暴喝一声道:“斩!”。
监斩官听到行刑的命令,手持朱笔上前,在插在死囚背后犯由牌的姓名上打了一个叉,然后拔下犯由牌丢到了地上。
到了这个时候,严世蕃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对着人群高喊一声道:“徐阶小人也!”
这个声音悲切,更是充满着怨恨。
只是他背后的犯由牌被监斩官抽起丢到地上,刽子手已经高举着鬼头刀,对着严世藩喊了一句道:“爷,请上路!”
台下的百姓看到鬼头刀落下,已经有半数的百姓闭上了眼睛。
鬼头刀如同一道白光从严世蕃的脖子闪过,一道鲜血溅了起来,严世蕃的人头便滚落在地上,大明有且唯一的小阁老就此划上了句号。
噗!
罗文龙的脑袋稍微迟了一些,但脑袋同样如同皮球般滚到地上,只是他的眼睛瞪着,已然是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样。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在窗前目睹这个行刑过程的林晧然,却是突然想起了这一句话,心里显得有些沉重起来。
历史的很多真相,总是由胜利者书定。后代的历史总是说:严嵩父子之败,发于邹应龙,成于林润。只是在林晧然看来,分明就是发于徐阶,成于徐阶。
现在严世蕃伏诛,而严嵩亦是削官为民。当然,在这个事件中,已经是少不得要抄家了。
徐阶做事历来是滴水不漏,却是派遣了嘉靖三十二年的“嫡系弟子”成守节前往江西分宜进行抄家。
行刑结束,自是有严家人替着严世蕃收尸,而黄光升和张守直二人看着事情已经结束,亦是乘坐轿子返回西江米巷。
“十九叔,刚刚我见到了袁阁老的幕僚王稚登,袁阁老应该在隔壁!”正是转身之时,林福当即进行汇报道。
林晧然先是微微一愣,却是没想到袁炜会过来,但稍作犹豫,便是决定前去拜会这位当朝的次辅。
第1727章 远谋?
来到了房门前,一阵咳嗽的声音传了出来,毅然是袁炜的声音。
跟门外的护卫通了姓名,林晧然进到了里面,却见袁炜坐在茶桌前,整个人的脸色比殿试相见之时还要差很多,嘴唇出现了龟裂的条纹。
袁炜看到林晧然出现显得一点都不意外,却是抬手温和地道:“若愚,坐吧!”
“谢阁老,还请务必保重身体!”林晧然对着袁炜恭敬地施礼,又对坐在墙边的王稚登轻轻点了点头,便是在位置上坐了下来。
刚刚的血腥一幕,已然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够遗忘。
袁炜的心情显得沉重,对着林晧然询问道:“老夫恰好告假在家养病,所以才想着过来瞧一瞧,你为何会前来观刑?”
现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自然不可能是为了用餐,必定是冲着严世蕃而来。仆人倒起茶壶,恭敬地给林晧然倒了一杯茶水。
林晧然知道在大人物面前坦率比耍小聪明效果要好,却是进行回应道:“下官今日在衙门心里堵得慌,所以想着过来看一看,亦算是对……自己的一个警示吧!”
“你是觉得严世蕃不该斩?”袁炜用手帕捂着嘴咳嗽了几声,接着抬头望向林晧然询问道。
林晧然端起茶杯先喝了一口,这才淡淡地回应道:“严世蕃既然是逃军,按大明律,应当再发配边疆充军!”
“严世蕃是通倭通虏!”袁炜捏着茶盏子轻泼着茶水,却是认真地强调道。
林晧然犹豫了一下,索性表明立场地道:“通倭通虏的证据呢?据下官所知,三法司最初呈报内阁的会审结果仅是严世蕃构陷忠良,可没有呈交严世蕃通倭通虏的证据。袁阁老,却不知可是如此?”
内阁所发生的事情,对普通人自然是隐私之事,但林晧然在西苑早已经安排耳目,这个事情自是不可能瞒得过他。
袁炜自然知道事情瞒不住林晧然,但并没有选择正面确认此事,而是左右而言他道:“通倭通虏之事有南京御史林润为证!”
“林润上疏弹劾严世蕃亦就罢了,其中还涉及严阁老,下官以为不可听信其一人之言,当进行认真核查!如果严嵩父子所犯之事属实,自然要亟正典刑》?,以泄天下万民之愤。倘若林润没有实查实据便虚构罪名构陷前首辅,此人当斩!”林晧然显得对事不对人地道。
在说到最后的“斩”字,却是透露着丝丝的杀意。
倒不是他多恨林润此人,相反林润早些年上疏直言宗藩禄米之弊,算是解决宗藩禄米顽疾的倡导者之一,只是在这次的事情中无疑扮演了徐阶爪牙的角色。
倒不说,严嵩父子不该严惩,但应该以贪墨和构陷忠良进行查办,更是可以借着贪墨大案警示天下的贪官污吏。
只是偏偏地,林润却是侧重了“家奴严家家资亿万”、“朝廷无如我富”和“严世蕃通倭”和“严世蕃组织江盗洗劫家财”等罪名。
若不是他当时被关在顺天贡院,他非要跟着徐阶好好地斗上一斗,亦要让林润为他说的话承担相应的代价。
坐在旁边不吭声的王稚登听着林晧然的这番言论,似乎是重新认识了林晧然般,已然是深深地重新打击着林晧然。
“若愚,亟正典刑?此人当斩?你这个想法……”袁炜显得苦涩地摇了摇头,却是突然停止了,似乎是想要找一个贴切的词。
“天真对吧?”林晧然却是主动接下话来,亦是自嘲地回应道:“当下的朝堂,确实没有那么多道理可言,主要还是皇上信谁!”
如果在嘉靖朝都是按着道理办事,任何人犯罪都要讲究罪证,那么昔日的夏言不用被斩头,杨继盛亦不用死,严世蕃大概是要因贪墨处斩并警示天下贪墨的百官,警示当今坐拥几十万亩良田的首辅大人。
袁炜却是暗言一叹,似乎是想到了不好的事情,却是对着林晧然苦涩地说道:“日前,老夫面见皇上,亲自替严世蕃和严阁老求了情!”
求情?
林晧然正想要端茶,闻言惊讶地抬头望向袁炜,不过旋即又是释然。
袁炜是在严嵩当政的时候入阁,这一路未尝没有严嵩的照拂。严嵩执政二十年,又深得皇上的器重,若是严嵩真要打压某一个人,恐怕袁炜亦不可能过于顺利地入阁拜相了。
林晧然想清楚这一点后,却是苦涩地摇头道:“皇上不会听劝的!”
“不错!老夫此次劝不了皇上,而且皇上对我……罢了,此事不提了!今日严世蕃被斩首,你亦是看在眼里,今后行事务必小心谨慎!”袁炜显得欲言而止,又是一本正经地告诫道。
“下官谨记!”林晧然知道袁炜大概是被打击到了,亦是认真地点头道。
徐阶绝对是一个面善心狠之人,今日他能对败家之犬的严世蕃下狠手,他日有机会自然同样置他于死地。
袁炜喝了一口茶,却是疑惑地询问道:“都说你聪明绝顶!明明严嵩现在已经不可能威胁得了徐阶的位置,且他们两家是亲家,却不知为何徐阶还要清算严家呢?”
林晧然并没有当即回答,却是望向墙边坐着的王稚登道:“素闻松坛道士有善谋略,袁阁老此举恐怕是舍近求远了!”
王稚登曾拜名重当时的吴郡四才子之一的文征明为师,在文坛颇有盛名,通过一首牡丹诗“争借相君袍上紫,香分太极殿中烟”打动了袁炜,从而成为袁炜的幕客。
王稚一直在静静地喝茶,他一介布衣能坐在这里看两位朝堂大佬谈笑风生已经是一个谈资了,现在听着林晧然如此看重,当即进行拱手道:“林大人抬举了!”
袁炜当即顺水推舟,扭头对着王稚登进行询问道:“伯谷,你怎么看呢?”
“徐阁老这是要跟严嵩彻底划清界限!”王稚登先是组织了一下词语,显得点到为止地道。
袁炜是一个无比聪明的人,聪明到王稚登更多是一个陪衬,此时听到这一个说法,顿时有一种拨云见日的感觉。
“徐阁老在去年将张太岳安排进入裕王府,徐阁老这是看得比我等都长远啊!”林晧然意有所指地提醒道。
袁炜知道徐阶现在洗清声名,定然是志不在本朝,却是抬头望着林晧然直接质疑地道:“老夫不信你没有长远的谋划!”
“这个真没有!”林晧然面对着袁炜的这个猜疑,当即一脸坦诚地摇头道。
王稚登望了一眼林晧然既是否认又是摇头,嘴角不由得轻轻地上扬。
袁炜又喝了一口茶水,脸上写满不相信地说道:“如果论谋划的话,纵观当下的大明朝堂,怕是只有你这个林算子才能跟徐阁老博弈了!”
“下官惭愧,当真没有!”林晧然继续缄口否认地道。
袁炜却不知林晧然是真没有长远的谋划,还是深谙谋事当滴水不漏的道理,却是对林晧然招手道:“有一个事情,老夫现在告诉你,你亦好做好准备吧!”
林晧然将耳朵贴过去,本已经能够做到喜怒不形于色的林晧然闻言当即脸色大变,两只眼睛更是瞪得滚圆,却是连同呼吸地静止了下来。
第1728章 朝堂巨震
夜幕降临,虽然春夏之交的夜幕要降临得晚一些,但徐府已经提前亮起了灯火,门口、前院和内宅都挂上了灯笼。
一顶显得很普通的轿子在前院徐徐地落下,从里面钻出来的正是当朝的首辅徐阶,一个慈眉善目的和蔼老人。
“爹,你可回来了,我都等你半天了!”徐璠在这里等候多时,看到徐阶从轿子走出来,当即便是迎了上去打招呼道。
徐阶却是不待见这个毛糙的儿子,而是对着徐璠身后的两个身穿七品官服的官员温和地打招呼道:“若雨,司直,你们二个来了?”
跟在徐璠后面的正是当下风头正盛的南京御史林润和刑科给事中欧阳一敬,二个人都是地道的南方人,中等身材,但都有着一张国子脸的好官相。
“下官拜见元辅大人!”林润和欧阳一敬当即上前,一起恭敬地施礼道。
欧阳一敬是嘉靖三十八年的进士,初授萧山知县,得益于徐阶的提拔,三年后被朝廷召回京城授为刑科给事中。
在大明的官场中,有着一群特殊的群体。他们的品秩仅是正七品和从七品,却是负责上谏和监察百官,权柄相当之大。
哪怕封疆大吏和朝堂大佬有了过错,他们同样能够上疏弹劾,承担着纠察百官的责任。
只是时到今日,科道言官成为了党同伐异的最重要的攻坚利器。像这一次,由林润发起弹劾,徐阶在背后推动事情的发展,最终彻底解决了严嵩父子。
“无须多礼,咱们到里面坐!饭菜准备好了吗?”徐阶显得温和地摆手,又是对着杵在旁边的徐璠询问道。
徐璠早已经被老爹呼之即来唤之即去,当即进行回应道:“爹,饭菜已经准备好了!”
不说今日是徐阶亲自交待下来的酒席,哪怕平日徐阶这个时候回来,厨房亦会提前准备好饭菜,他们徐府自是不会在乎这一笔开销。
“你陪若雨和司直到饭厅坐一会,我换衣服便来!”徐阶对徐璠吩咐了一句,又是温和地对林润和欧阳一敬点了点头。
林润和欧阳一敬显得受宠若惊,特别林润仅仅是南京的监察御史,其地位实则比十三省的监察御史高不了多少。
陪着当朝首辅吃饭,自是不会过于自在,吃过饭后便到书房用茶。虽然这个时候已经有宾客上门,但徐阶却是让人在客厅等着。
徐阶在翰林院充当很长的教习,显得很是健谈,跟着二人聊了一些关于个人前途规划的事情,鼓励二人在言官的位置上要敢做敢言。
林润的心里是失落的,但多年的官场生涯让他知道很多情绪不能表露在脸上,哪怕面前这位首辅要卸磨杀驴。
在临走的时候,徐阶却是突然叫住林润道:“严世蕃此次得以伏法,皆是若雨的功劳!老夫已经支会吏部,提议吏部酌情将你提拔到南京通政司左参议。”
从南京监察御史升任正五品的南京通政司左参议,这已经算是一个“大高升”。
监察御史的通常去向都是十三省的布政司参政,虽然这个官职的品阶,但却没有什么实权,最重要是归为“外官”之列。
反而南京通政司左参议虽然品阶不高,但仍然还是“京官”。
若是没有人脉的话,在南京自然是养老,但他现在已经抱上了徐阶的大腿。只要在南京混到足够的资历,同样能够像张伟那样出任地方的督抚,这已然是言官最风光的升迁路径。
“多谢元辅大人提拔!”林润的眼睛当即大亮,按捺着激动的心情拱手道。
徐阶很满意林润没有居功自傲,便又是进行许诺道:“你且安心在南京任职,侍到时机成熟,老夫会提议朝廷!”
“多谢元辅大人栽培!”林润显得感动地行了一个半拜之礼。
成守节看着林晧然竟然如此高升,眼睛却是闪过一抹羡慕和忌妒。他现在是刑部给事中,身份远在这个南京监察御史之上,但偏偏给这位仁兄捷足先登了。
正要迈步离开,他突然当即一愣,眼睛闪过一抹亮光。既然林润要升任南京左参议,敢情徐阁老今晚的那番话是在鼓励于他啊!
徐璠看着二人离开,显得眉飞色舞地提议道:“爹,咱们再加一把劲,定然能够让严老头亦……!”说着,比划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徐阶伸手端起茶盏,却是瞪了一眼徐璠!他何尝不想将严嵩亦是推上断头台,但严嵩跟皇上有着二十多年的君臣情份,如果不是严嵩的年纪老了,这个首辅的宝座仍然没他徐阶什么事。
再说了,如果他执意要将严嵩推上断头台,雷礼那帮得到严嵩恩惠的一大帮官员定然不会袖手旁观,甚至一起跳出来为严世蕃的事情叫屈。
徐阶并没有点破这点这个不可为之事,却是用没有商量余地的口吻回应道:“现在严家的事情可以放一放了!”
“为何?”徐璠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那张精彩飞扬的脸戛然而止地反问道。
徐阶喝了一口茶水,朝着吴府的方向望过去道:“咱们是时候要对待他了!”
在上一次紫光阁的公然对抗中,他算是重新认识到吴山这号人,当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
虽然吴山是为了庇护林晧然而挺身而出,但亦是证明了他确实有着不容小窥的影响力,令到他手底下根本没有人敢于跟吴山正面叫板。
有着夏言和严嵩的前车之鉴,一旦被吴山或林晧然揪了小辫子,恐怕他这位大明首辅会成为吴山的垫脚石。
“爹,吴曰静都还没入阁,你不是应该最先要防的是袁炜吗?”徐璠却是猜到老爹指的是吴山,显得困惑地询问道。
徐阶的鼻间冷哼一声,显得自信满满地道:“袁炜已经不足为虑了!”
“这是为何?”徐璠听到这个答案,显得更加困惑地追问道。
徐阶沉吟片刻,悠悠地说道:“他已经失了圣眷!”
隔日,一个震惊朝野的消息传出,这可谓是大明朝堂近三年来的最大的一个朝堂地震:当朝次辅袁炜上疏请辞。
第1729章 送别
袁炜是嘉靖十七年的进士,从翰林庶吉士起步,由翰林院“超迁”直接进入礼部,而后入阁拜相,可谓是走了官场的一个大捷径。
正当所有人都认为他是徐阶的继任者,将是下一任首辅的时候。
偏偏地,他仅是五十七岁的年纪,却是突然上疏向皇上上疏请辞,竟是主动放弃这个次辅宝座,这不亚于一颗重磅深海炸弹。
对于袁炜突然的这个异常举动,外界在短暂的震惊之后,大家亦是慢慢地冷静下来,纷纷打听着其中的隐情。
正是如此,京城的谣言亦是满天飞,出现了各种不同的猜测。
有人说袁炜受到了严世蕃事件的牵连,有人说袁炜是被徐阶迫切所致,亦有人说袁炜对皇上的做法寒心,各方的说法不一,却是各有各的道理。
当然,不管他们如何猜测,亦是改变不了袁炜上疏请辞的这个事实。
当很多人会认为皇上极力挽留袁炜的时候,却是再度被打脸了。就在当天的下午,袁炜的请辞并没有得到挽留,而是直接被皇上批准了。
这位早上还是权力滔天的当朝次辅,下午便成为了一个无权无势的退休阁老,从庙堂之上跌到了田舍之间。
现如今,内阁已经位居于六部之上。
袁炜辞去大明次辅一职,却如同产生了一个多米诺骨牌效应般,朝堂的权力构架发生了变化,即将迎来一场浩浩荡荡的人事大变动。
随着大明次辅袁炜的离开,内阁仅剩下徐阶一人。虽然内阁的阁臣数量不等,但仅剩下首辅一人,这绝对是要进行填补阁臣的。
只是填补阁臣的口子一开,那么现任的六部尚书同样会出现一些空缺,下面的官员即将会层层递进进行填补。
结合当下内阁的实际情况,恐怕不可能仅仅填补一位次辅,起码要填补一员以上的普通阁臣。
吏部尚书吴山、户部尚书严讷、礼部尚书李春芳和挂衔工部尚书的吏部左侍郎董份都是轮值于西苑,可谓是“准阁老”,甚至四人能够同时入阁。
哪怕这四位“准阁老”不是入阁,其中的二到三位入阁的话,那么六部尚书会出现空缺,这空缺的位置同样需要进行填补了。
正是如此,在袁炜请辞奏疏被批准之时,整个京城官员都意识到一场大变动即将来临,甚至上演一场激烈的斗争。
在消息传出的当晚,不仅四位“准阁老”看到了入阁的最佳机会,下面的六部侍郎和再下面的正四品京城都是如同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般。
袁炜并没有选择在京城逗留养病,在得到批复的第二天早上,袁炜当即轻车简行,直接携带着家眷离开京城。
值得一提的是,袁炜的辞官不仅没有像严嵩那般给驿还乡,甚至连一般的赏赐都没有,却难免有人对此产生了一些不好的影响。
三月的京城,正是一个草长莺飞的时节,处处透露着春色,运河的河水早已经从冰面变回了春波荡漾。
通州码头,人来人往,显得极为热闹。
这里是运河的北端,无数的商贾和士子都选择这里登陆,自然不乏一些赴京的官员,然后再乘坐马车前往京城。
只是在今日,主角有且仅有一位:原大明次辅袁炜。
“走开!走开!”
通州知州等官员带着衙差出现在这里,直接将这里普通的百姓和商贾驱离这里,在码头上腾出了一大片空地。
从京城过来了几十名官员,却是来到了这码头之上,已然是等待着主角的到来。
虽然很多官员会选择在京城或城门外给袁炜送行,但更多的官员还是来到通州码头,亲自将袁炜送上南下的官船。
今天前来送行的官员着实不少,除了袁炜的门生和旧属外,却是以董份为首的一帮浙江乡党为主,正是站在董份的身后。
袁炜的上疏请辞打了很多官员一个措手不及,特别是站在袁炜和董份阵营的官员,此时难免为自己的前途感到了担忧。
在当下的大明官员,却不仅需要个人的能力,而且还要站对阵营。昔日的浙直总督胡宗宪以一己之力平了东南,结果失去严党的靠山后,却是差点被砍了头,现在只能乖乖闲住家中。
若是袁炜能够出任首辅,那么他们这帮人有很大机会更进一步,甚至是出任封疆大吏。只是现在袁炜下野,董份还不足以单挑大梁,却是令到他们心里惶恐不安。
此次他们过来给袁炜送行,更多还是想要凑到一起商量,接下来如何面对徐党的打击,如何规划他们的未来。
董份已然成为了浙党的新魁首,只是他的脸上显得凝重,眼睛闪过一抹怨色,却是望着那位徐徐而来的马车。
“来了!来了!”
有一个中年官员看到那远处出现的马车,先是脸上一阵欣喜,旋即意识不对,又是换上一副愁容惨淡的模样地提醒着道。
随着马车由远而近,很多官员开始酝酿着情绪,想要在最合适的时机,表达出自己的那一份不舍,表现那一份对袁炜的“忠诚”。
虽然袁炜已经下野,但他毕竟是青词写得最好的那个人,昔日更是深得皇上的恩宠。说不准没几年又会重新复出,此时一哭胜过他日的万两金。
通州衙门的官员带领着衙差在这里戒备,将这个码头直接封锁,却是不给一般人靠近这里,将整个码头都留给了这帮官员。
马车来到通州码头中,马夫勒住了马,停在官员的面前。
咳咳……
袁炜被二个儿子袁隆辉和袁隆煌扶下马车之时,面对着这迎面而来的晨风,又是发生了几声咳嗽,整个人的气色显得并不好。
呜呜……
一帮迎上前的官员面对着袁炜,当即是哭作一团,那声音可谓是感人肺腑。若不是有人使劲地捏着自己的大腿,站在不远处的林晧然怕是跟着落泪了。
林晧然站在人群外,看着从马车下来的袁炜,亦是特意来到这通州码头给袁炜送行。
虽然岳父跟袁炜曾经昔日因日食的事情闹过不愉快,但在官场没有永远的敌人,这些年的相互打掩护早已经是化敌为友。
特别是得知袁炜竟然能够为严世蕃的案子向皇上求情,虽然不知道袁炜的离开是因为皇上的意思,还是袁炜真的寒了心,但袁炜还是值得尊重的。
袁炜在为官期间,最大的功绩是给嘉靖写出最讨嘉靖欢心的青词,虽然没有为大明做出什么杰出贡献,但亦是没有最做出害人的事情。
在这最后一点上,已然体现着这位阁老的大度,起码能够算得上是君子。
只是好人似乎总是不适合官场。袁炜因为青词得宠于嘉靖,甚至不惜得罪于文官而引起日食的诡辩来讨好嘉靖,但一旦失去了圣眷,却很难再立场于朝堂。
袁炜很是豁达的模样,对着在场的官员拱手感谢道:“多谢诸位前来相送,只是老夫身体欠恙,实在无力再厚颜赖在朝堂!诸位,今后多加保重吧!”
“阁老,您多加保重!”众官员看着袁炜明显不健康的苍白脸庞,虽然最初听到这个消息颇为埋怨,但此刻亦是默默地叹息了一声,纷纷衷心地祝愿道。
人人都羡慕阁臣,但这阁臣的日子似乎并不好熬,却不知为何一下子竟然病成这般模样。
“懋中兄,一路顺风!”董份深深地叹了一眼,整个人显得一晚没在睡的模样,对着袁炜进行拱手道别道。
袁炜望向董份如此模样,却是抓着他的双手,却是语重心长地叮嘱道:“用均,今后行事务必谨慎啊!”
这一番话,已然是透露着真情切意,双眼泛着一丝泪光地望向董份。
他比董份大上三岁,恰好早上一届中得进士,以探花的身份进入翰林院。当董份随后进来的时候,他已经是董份的“翰林前辈”。
由于同乡的关系,却是没少对董份进行照顾,甚至向董份教导青词的写作技巧。这么多年的相处,两人早已经如同兄弟般。
只是他心里亦是清楚,他突然抽身离开朝堂,董份的处境定然不会太好,甚至无力招架于徐阶那边的攻击。
“下官知晓,亦请懋中兄寻得良医,早日康愈!”董份亦是握着袁炜的手,显得感动地点头回应道。
董份其实提前知道袁炜上疏请辞的打算,只是看着袁炜真的上了这一道请辞奏疏,且皇上没有做过多的挽留,心里还是涌起几分失落。
他跟袁炜早已经结成政治同盟,一度策划着对抗徐阶,甚至想着将徐阶取而代之。只是袁炜突然抽身离开,他却是没有多少底气。
虽然他是挂衔工部尚书的吏部左侍郎,但上面还有着吴山和严讷,仅凭着他一个人的话,恐怕不是擅于谋算徐阶的对手。
只是看到袁炜病成这个模样,他亦是不忍劝袁炜留下来,毕竟生命比权力要更重要。
众官员看到林晧然走过来,便是主动给林晧然让道,很多官员眼睛复杂地望着这个位高权重的礼部左侍郎。
林晧然来到袁炜的身前,虽然知道对方已经失了权势,但还是恭恭敬敬地施礼道:“下官给阁老送行,请阁老一路顺风!”
“若愚,有劳了!”袁炜没想到林晧然会亲自前来这里相送,显得颇为感动地点头回应道。
袁炜恋恋不舍地望了众官员一眼,便是对着众官员正式拱手道别道:“诸公,有缘再相会,我袁炜归乡矣!”
呜呜……
众官员的情绪似乎到了一个新高潮,不少官员选择跪在地上,当场哭泣了起来,已然是对着袁炜的离开感到不舍。
当然,不少官员还是暗暗地捏着大腿,争取给袁炜留下一个最深刻的印象。
在袁隆辉的扶持下,袁炜走向了那艘停泊在码头边的官船。
“老师,弟子随父亲南归,亦望老师保重!”袁隆煌来到林晧然身前,亦是恭恭敬敬地施礼道。
林晧然望着这个弟子,从怀里掏出一个早已经准备好的封信叮嘱道:“仲光,你随你父亲途经扬州之时,务必跟杨州城的曹孟联系一下!”
“好!”袁隆辉不明所以,但还是接过信封郑重地点了点头道。
袁炜带着家眷登上了那一艘官船,在甲板上跟着众人挥手道别,二十七年前的一幕如同梦境般在脑海中闪现而过。
当年他还是浙江一名普通的举子,意气风发地前来京城赴考,亦是在这个通州码头登岸,怀着雄心壮志要干一番丰功伟业。
只是二十七年的官场浮沉,却让他产生了几分失落。从探花及第的风光,到翰林院的消磨,虽然他凭借青词赢得了美好的前途,但似乎亦是失去了自己。
二十七年如同弹指间,这么多年的宦海浮沉,令到他在京城中成长、成熟和老去,现在仅得一个身残之躯。
船只徐徐地离开,通州码头上的官员还站在那里,只是影子越来越模糊。
袁炜知道二十七年的官场浮沉,在这一刻已然是划上了句号。直到离开之时,他才发现虽然得到不少,但亦是失去得更多,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谈不上值得与否。
或许他没有中得举人,或许他没有过度迷恋于权力的角逐,仅在家乡做一个闲散的教学先生,他会过得开心很多。
只是世事没有如果,他当年选择了考取功名,接着选择了争夺权力,甚至离那个大明首辅的定座仅仅是咫尺之遥。
不过他终究还是败了,败给了自己的这一份善心,败给了自己这具身体,败给了时运不济,败给了那个老狐狸般的徐阶,他只能做为失败者离开这个朝堂。
只是不知他离开之后,内阁的阁臣会如何增补,这个朝堂会如何变化,在这一场看不见的博弈中,谁能笑到最后。
看着儿子袁隆煌走过来的时候,他又是好奇起儿子的那个老师是被徐阶进行清算,还是抓住这次机会更进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