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4章:父亲的提示
出乎意料的,朱太后竟然明白了向太后的意思,或许这是她最悲伤的时候,同时也是她最清醒的时候。
儿子的死让她开始有些改变了,她性子或许很直,不会拐弯,可这并不能说她就是蠢得无可救药。
孙子才是当今大宋权力最大的人,这一点在她的内心里也是认可的,看着旁边面无表情的孙子,朱太后觉得,他一定会踢刚刚死去的父亲讨回公道的。
杨怀仁还是不能确定大壮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他和章之间的争吵,对他自身来说意味着什么,又有什么长远的意义。
杨怀仁从来没怀疑过大壮是个聪明的孩子,这一点从大壮从下到大的成长过程中,从来都是家里孩子们之中在学习方面最优秀的一个,证明了很多次了。
在培养孩子方面,杨怀仁虽然本着穷养儿子富养闺女的思想,对儿子的要求是相当严格的。
但这种原则也并没有让他忽略孩子们毕竟还小的事实,他也一直在教育子女上追求一种平衡。
不至于让孩子们因为管教太松导致他们可以调皮不去学习,也不会因为让他们学习的太多而失去了宝贵的同年玩耍时光。
在严厉的父亲和可爱的父亲之间,杨怀仁觉得他还是做到了这种平衡的。
像大牛不喜欢学习,喜欢学武,性格上也有点贪玩,杨怀仁就对他严厉一些,告诉他学习知识的必要性,给他一些压力,让他能把时间多放在学习知识上面。
而大壮则是喜欢学习多过玩耍的那个孩子,更多的时候,大壮都是捧着本书,反而没那么喜欢出去玩耍。
杨怀仁便赶着他出门去跑跑跳跳,告诉他行万里路和读万卷书,两者兼顾才是一个好的学问人应该有的思想。
后来杨怀仁也考虑过孩子们都是他的孩子,他们之间却性格不同的原因,也许和他们的母亲有关。
长子大官很有做一个长子的觉悟,加上韵儿对他相当严厉,所以他的成长过程中,杨怀仁操心的时候不多。
而玉儿一个人带两个儿子,就有点顾此失彼了,她知道杨怀仁对大壮的重视,所以很多时候对大壮也更严厉了些,是希望他长大之后能成为一个有知识有能力的人。
所以对亲生儿子大牛的照顾上,多少是有些疏漏的,所以大牛有点贪玩。
这并不是关键,关键是大壮从小虽然不知道他的身份是如何,但骨子里有种讨好母亲的心理,所以在学业上更加发奋,小小年纪其实已经有了比他大好几岁的大孩子的文化水平。
这是让杨怀仁也感到骄傲的事情,不过这种孩子的聪明和自觉性,并不代表大壮能比其他孩子更容易读懂大人的心思,融入到大人的精神世界。
毕竟他真的太小了,如今也还不到八岁,尽管他经历的事情也是比其他八岁的孩子要多得多,但人生的阅历还是太少。
他能不能搞清楚现在他面临的处境,甚至是面对的危机,他又能不能找到一种平衡的方式来解决。
这样的场面之下杨怀仁也很难给他什么语言上的提示,不过他想到了一件往事,于是用一种特别的方式抹了抹鼻子,希望大壮能想起什么来。
大壮本来因为悲伤有点独自发懵的意思,祖母安排父亲的葬礼的时候,他就有些失神。
到后来养父杨怀仁和章争斗起来了,他才回过神来,但也只是听着看着,不知道大人们在搞什么,他又该如何去做。
当他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的时候,他才变得有些紧张,看样子是大家都希望他能为这件事下个定论,做个决断了。
可这就有点为难他了,他也意识到杨怀仁和章之间的争斗,似乎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他能想象到这里边掺杂了一些复杂的事情,可惜他现在还不能猜透,只能尽力去想,但小脑袋都想破了,却依然搞不懂其中的奥妙。
他肯定不会去惩罚他的养父杨怀仁,因为这个人在他心里和亲生父亲并没有任何的区别。
如果凭着他现在的地位和权力,做出对不起父亲的事情,他觉得是有违孝道的。
在他眼中,是不喜欢章的,具体是为什么他也说不上来,但内心里就是觉得这个老头太霸道,说话又大声,好像不论他说什么话,都不容别人质疑一般。
加上他总是和杨怀仁有不同的观点和态度,大壮不喜欢他也就再正常不过了。
可他也明白,不管是不讨人喜欢的章老头也好,还是他心中的父亲杨怀仁也好,都是当今朝中最有头有脸,又最有权势的大人物。
他们之间的争吵,一定是有深层次的原因的,他绝不能因为自己的喜好,就做出莽撞的判断。
或许在他看起来是对父亲杨怀仁好的决定,实际上是害了父亲。
在无助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看向了杨怀仁,希望从父亲的眼神里得到一些平静和帮助。
他看到了父亲拿梗直的食指在鼻孔下边来回抹了两下,这样子其实有点不雅观,在这个场合之下就更显得不合适。
不过他很快就明白了,父亲现在不好用语言来提醒他什么,所以用这个重复的动作来提示他,应该怎么去面对。
大壮一开始没想明白父亲这是在提醒他什么,但他却觉得这个动作似乎很眼熟,好像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
大壮开始在自己的回忆里搜寻起来,很快便找到了这个动作让他感到熟悉的原因,在不久之前,他就见过父亲给母亲做过这个动作。
那时候他们一家还在杭州,还在一起生活。
有一天大哥带着他们几个小的出门去玩,本来也没什么,他们这些孩子们经常出门去玩,有时候是去山上看看景色捉捉好玩的虫子,有时候是去西湖边上捞鱼什么的。
可那一次他们犯了错了,二哥大牛想起父亲说过的一个大和尚倒拔垂杨柳的故事,于是看见西湖边上刚种下的柳树苗,便来了兴致,也学故事里的大和尚,把几棵柳树庙给拔了出来。
第1895章:三兄弟受罚
不得不说三弟大牛的力气很大,也可能是刚刚栽下的柳树苗还没有长瓷实,被大牛连着拔了好几棵。
等拔完了人家找上门了,他们几个小的才知道这是拔了杭州府栽的树苗。
西湖景色秀美,两条堤上绿柳成荫,这可不是简单天然形成的,是不知道几代人不断的植树绿化才造就了西湖的美景。
栽树的也不是别人,是官府的役夫,他们栽了多少树都是有定量的,完成了定量,才算完成了今年的赋役。
朝廷变法的过程虽然起起伏伏,但新法里的募役法却是受到老百姓的欢迎的。
有钱人不愿意服劳役,可以花钱来请劳动力替代自己服役,而穷苦人也可以合法的通过付出劳动的方式获得收入,这是两全其美的事情。
后世的历史课本里认为募役法加重了贫苦人的负担,这种事也不是不存在,但要完全否定募役法给穷苦百姓带来的好处,也是有点以偏概全。
被雇佣的劳役本来已经完成了自己的活,后来却被府衙的差吏说偷奸耍滑,自然不乐意,自然要据理力争。
可等他们看到自己刚刚栽下的树苗不知被哪个熊孩子给拔了出来,自然是气得直跳脚。
好在有目击者,说看见是杨家的小子们把这些刚刚栽下的树苗给拔出来的,这下劳役们只剩下哭了。
府衙的差吏听见杨家这俩字,便知道以自己的身份还惹不起,当然不敢管。
但他们的职责就是监督劳役把自己的工作做完,可眼下劳役们的活确实没有做够了数,他们也只能追究,这是他们的职责所在,也是理所应当。
这就苦了劳役们了,活并不是他们没干,更没有偷奸耍滑,只是因为他们栽下的柳树苗被几个顽皮的孩子给拔出来了而已。
被拔出来的树苗自然是活不了了,根系在太阳底下晒半天就干枯了,再栽下去也活不了,只能重新用新的树苗栽一遍才行。
可这样一来,用新树苗所产生的成本,官府是不给报销的,差吏们也没有义务自己掏钱,当然是推给那些劳役们承担。
劳役们这就接受不了了,自己辛辛苦苦干活赚点劳役钱,结果还没那几棵树苗值钱,白白卖了苦力干了活不说,还倒赔了钱,这换了谁也接受不了。
人家不敢找杨家的晦气打上门来逃回公道,只好在杨家大门前哭,哭的时候长了,自然引来了不少百姓围观。
门房见事情越闹越大,就快要影响到家主的声誉了,赶忙报告,杨怀仁这才知道家里的几个小子出门玩耍的时候惹了祸回来。
孩子们出门因为顽皮惹了事,杨怀仁一开始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事,孩子嘛,顽皮一些也是正常的。
而且杨怀仁教育孩子呢,也从来不喜欢动用暴力,还是以说教为主,给孩子们讲道理,比如劳役们干活很辛苦,生活也不容易,他们这么做伤害到了他们了,这是不对的。
可到了韵儿和玉儿这里,这种程度的说教就显得太轻描淡写了,把家里三个小子抓出来,说什么都要给他们上家法。
杨家的家法很严,也并不是杨怀仁定的,是杨母为了严以治家,才和几个儿媳妇商量着定下来的,杨怀仁也不太在意这种事,便由着她们。
其实家法也从来没正儿八经执行过,家里仆从丫鬟的都很懂规矩,孩子们之前也很少惹事,所以这些严谨的家法,很多时候都是摆着做样子的。
可这一次韵儿和玉儿是真的生气了,就差点说出大逆不道的什么君为鱼、民为水的话了。
总之,孩子调皮捣蛋没关系,大不了是被骂几句罚抄写也就算了,可如果这种调皮捣蛋损害到了普通老百姓的利益,那就严重了。
孩子们也是真的怕了,奶奶也没想到这会儿会因为当初定下的家法太严厉而后悔莫及。
当杨母看着韵儿和玉儿拿出指头粗的藤条来,真的准备对几个孩子执行家法了,想劝也开不了口了。
规矩是她定的,她总不能首先去破坏了,不然杨家真的要被外人说没有规矩,甚至编排成仗势欺人,无法无天了。
孩子们也怕,他们从来没见过两位母亲生气发火的样子,女孩子们都吓哭了。
莲儿和心儿也不好干涉,她们虽然心疼自己的孩子,却也知道家法制定了出来就不能轻易违背的道理。
孩子们向母亲求助无果,只能向杨怀仁这个当爹的求助。
杨怀仁想说话,可看见韵儿和玉儿刚正不阿的样子,也不好干涉她们管教孩子,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不过韵儿和玉儿的态度也有所不同,玉儿觉得谁犯了错,谁就该受到惩罚,她主张惩罚大牛一个人就够了。
韵儿作为嫡母,似乎要更加严厉才能给家里把孩子们教导好,她觉得只是惩罚大牛一个人不妥。
既然是孩子们一起出去玩的,拔了人家树苗的虽然是大牛一个人,但大官作为长兄没有及时阻止,也有错,应该和弟弟一同受罚。
玉儿后来也渐渐认同了韵儿的说法,既然孩子们是一同出去玩的,一个犯错,其他的也不能逃脱罪责。
女儿们的话,用藤条打屁股似乎不合适,于是罚她们闭门思过,一个月不许出门。
至于儿子嘛,那就得尝尝竹笋炒瘦肉的味道了。
大官作为大哥,自然不会有什么怨言,弟弟犯错他没有制止,确实有错,他毫不犹豫地趴在了板凳上,等待着受罚。
大牛性子直爽,也知道自己犯了错,只是觉得大哥也要陪着他受罚,心中有些愧疚罢了,于是也做出大义凛然状,趴在了第二条板凳上。
大壮这时候心情很矛盾,他身子骨弱,可没有大哥和三弟那种身子骨,可想想如果两个兄弟受罚他却没事,心里也有了愧疚。
他看向了父亲,发现父亲正在伸直了食指,在鼻子底下的来回抹了几下。
他很快就明白了父亲的意思,手指放平,就是告诉他要公平,或者说要平衡。
他们三个人是兄弟,如果另外两个兄弟受了家法,他自己一个逃脱过去了,似乎并没有什么值得庆幸的。
反倒让他和另外两个兄弟之间的心渐渐疏远了。
大壮大概也知道母亲和嫡母两人没提让他也一同受罚的事情,是知道他身子骨弱,也是对他的疼爱。
但他却不能因此就逃过处罚,他同样是大牛的兄长,大牛犯了错,他也没有阻止,那么他也应该受罚。
于是他主动站出来,又搬了一个长凳过来,趴了上去,和兄弟们一同接受家法。
第1896章:为了平衡
大壮记得当时挨得那一顿藤条,可是让他刻骨铭心的,因为太疼了。
执刑的是母亲,母亲可是一点儿也没留情,真的用了劲打的,藤条抽在屁股上“啪啪”的响,屁股上也是传来钻心的疼。
母亲的脸色同样是十分心疼的,藤条是抽在他们的屁股上,可母亲的心里也是一样的疼。
但母亲并没有因为心疼他们就留手,这更说明母亲就是让他们记住,什么事应该做,什么事不应该做。
做错了既要心甘情愿的接受惩罚,这才是一个好男儿应该有的优秀品质。
三兄弟惨叫的声音此起披伏,把姐姐和妹妹都吓哭了,奶奶也心疼的直抹眼泪,父亲则站在他们对面用眼神鼓励他们。
当然不是鼓励他们顽皮,而是鼓励他们要紧牙关把这顿藤条给挨过去。
连那些上门哭诉的劳役们见他们几个贵公子挨打都吓得不轻,赶忙说不碍事了,母亲却还不肯停手。
当所有百姓都觉得这么惩罚几个不大点的孩子有点太过严厉了,母亲才终于收了手。
大壮现在清晰记得母亲最后还问了他们一次,还敢不敢欺负贫苦百姓了。
他们疼得脸都憋青了,但三兄弟还是异口同声大声回答着,“我们错了,母亲打的对,我们以后再也不敢了。”
最后是父亲吩咐管家给那些劳役们赔了好大一笔钱,才让百姓们鼓着掌叫着好散去。
可他们三兄弟的屁股,那是没法看了。
大壮记得他们三兄弟在床上趴着的日子,可一点儿不必姐妹们被禁足的日子少。
不过那些日子,确实他觉得和大哥和三弟最亲密的日子了,三个孩子躺在同一张大床上,一起吃一起睡,一起喊疼。
现在想起来屁股上还有点疼的感觉似的,可大壮却很享受那段美好的时光。
母亲还是疼爱自己的,打的时候很严厉,那是对他们好,用父亲的话说,这叫塑造他们坚毅和正义的性格。
但之后母亲给他们上药的时候,大壮明明看见母亲也是偷偷抹了眼泪的。
他们虽然小,却渐渐懂了这些大道理,也许父亲常说的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不过最让大壮印在心里的,是当时自己主动站出来陪兄弟们一起挨打,这是他做的最正确的决定。
或许个中原因他还不能完全理解,可因为这件事,他们兄弟们之间的感情却更好了。
大哥说,当兄弟的,就是要有福同享,也要有难同当的。
经过这件事,大牛也不再那么调皮了,之后还是常听父亲讲些好汉们的故事。
故事里的好汉们虽然性子烈,却是很有正义感的,不过父亲再讲的时候,也告诉他们一些道理,说好汉们做过的事情,虽然正义却有欠考虑,是缺少智慧,有勇无谋的。
他们很喜欢那些好汉,但也明白父亲说的道理是对的,所以他们听故事归听故事,却再也不会随随便便去模仿那些好汉们的做法了。
现在回想起这些来,大壮的心里忽然间很暖,仿佛原来的悲伤都消散了不少似的。
再抬起头来看到父亲做的这个动作,他懂了。
当他有了做出决断的权力的时候,是不一定要分出是非对错,这种时候他要寻找一种平衡,也只有这种平衡,才是对事情最有利的解决办法。
望着等待他做出决定的两位太后和那些老头子们,大壮忽然开口道,“我还小,还不能理解杨大帅和章相公之间争论的事情。
但我却明白一个巴掌拍不响的道理,既然两人都有错,不如就都受到惩罚好了。”
众人听到一个孩子嘴里说出这样的话来,都是大吃一惊,连一直在一旁面无表情的孟皇后,这一刻都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来。
大壮知道自己说的话让大家吃惊了,却也立刻知道了他说的话是对的,于是接着说道,“杨大帅擅自对一个史官动手,自然礼法上有失。
而章相公以规矩为理由,为一个诋毁先皇声誉的人辩护,同样德行有失,若是所有史官都如此以偏概全的‘如实记载’,那么大宋的皇帝都要被他们诋毁的名声尽失了。
如此不忠不孝之举,值得按照规矩来维护吗?”
这一次大家直接从惊讶变成了惊骇,这些话从一个不到八岁的孩子嘴里说出来,还说的如此铿锵有力不容置喙,显然是已经具有一定的王者之风了。
特别是那句不忠不孝,就已经给这件事情定了型,规矩可以守,也可以改,但德行有失,就如何都改不回来了。
朱太后听明白后,觉得这个太子孙子做的决定非常符合她的心意,竟露出了满意的笑意。
孟皇后见儿子这么有决断,也放下了心来,继续装她的哑巴菩萨。
几个相公虽然心有惊恐,却也心中暗叹,大宋就是缺少这样强势的皇帝太久了,才让整个国家少了一种强大的气势。
只有章弄不懂了,他怀疑眼前的孩子是不是只有八岁,之前的日子里也没见这孩子这么强势过,今天这是怎么了?
大壮说都惩罚,却没说具体怎么惩罚,韩忠彦站出来问道,“不知殿下打算如何惩罚杨大帅和章相公?”
大壮这下又有点懵,他只想到了在这件事中要保持一种平衡的状态,可具体怎么惩罚,他也没想好。
惩罚的太重了,对养父杨怀仁,他自然不舍得,但如果惩罚的太轻,似乎又起不到任何作用,他刚才那番话仿佛是白说了一般。
这时候杨怀仁忽然说道,“微臣自知微臣的做法不对,不适合担任枢密院的要职,微臣这边辞去枢密院参知政事的官职,请殿下准许。”
杨怀仁说话的口气很坚定,听不出其中有什么惭愧,也听不出里边有任何的惋惜。
但这话在章听起来就是杨怀仁把好大一把火点在他屁股下边烤了。
因为这件事,杨怀仁主动站出来请旨辞去枢密院参知政事的职务,听起来有点匪夷所思的意思,可他请辞了,为了公平起见,那他章相公是不是也该站出来请辞?
第1897章:为了平衡(中)
杨怀仁当了左卫大将军,其实对章惇来说,压力不算很大,真正让他感到压力山大的是杨怀仁还顶着个枢密院参知政事的名头。
以前也说过,枢密院参知政事是个什么职务,虽然不是宰相,但相当于宰相。
尽管杨怀仁也从未去枢密院履职,更没有行驶这个职务的任何权力,但章惇一想到杨怀仁和他一样担任这么重要的朝中职务,压力就很大。
或者可以这样说,只要杨怀仁还保留着这个职务,他就可以参与到朝堂中的大事要事中来,有权力干涉朝政。
章惇可以理解赵煦当初急诏杨怀仁回京的时候,给他加了这么个职位是什么意思,但如今赵煦驾崩了,却没有除去杨怀仁的职务,这是很奇怪的。
枢密院虽然是大宋军事最高领导机关,但却从来没有任何武人担任过正职的参知政事一职,连当年的名将狄青,也不过短暂担任过枢密院副使的职位罢了。
可现在偏偏杨怀仁这个小子担任了正职,在实职上和他平起平坐,章惇心里不窝火就奇了怪了。
章惇这段日子一直想方设法想让劝赵煦除去杨怀仁的枢密院参知政事的职务,可当时赵煦身体状况不佳,所以一直也没有机会开口。
到现在赵煦过世了,他更苦于没有机会了,太子毕竟是被杨怀仁抚养长大的,指望他去除去杨怀仁的权力,这好像不太现实。
刚才杨怀仁主动提出来辞去参知政事的职务,按道理来说章惇应该是非常欣喜的,但情况上又有所不同。
他从来没想过,杨怀仁可以利用自己辞官的机会,来逼迫他也跟着辞官。
郎史官的事情,孰是孰非其实已经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现在太子、两位皇太后和其他几位相公的态度。
但现在看来,章惇有点失望,两位太后显然不会站在他这一边,中间派的那几个相公似乎只会置身事外。
曾布之流显然已经在等着看自己的笑话了,如何肯替他说话?剩下一个蔡卞,如今见势不妙也不肯发言,看样子是不打算陪着他一起死。
事情的发展已经很明了,太子这么小的孩子竟然懂得朝堂上搞权力平衡的道理,既然他已经给事情下了定论,又没有人说这有什么不妥,那就要按照太子的意思来。
杨怀仁主动请辞了,那么他呢,如果装不知道的,难道等着太子把话说到他脸上让他自找难堪不成?
章惇感觉很抑郁,忽然间他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难道这件事是太子和杨怀仁,甚至加上向太后他们早就想好了的?
杨怀仁牺牲他朝堂上的官职,也把他拉下马?
章惇越想越觉得可怕,也越来越觉得这帮人太有心机了,连他这么老谋深算的人,都这么后知后觉。
回想这些天发生的一切,章惇后悔不已,或许一开始就应该和杨怀仁搞好关系,而不是处处针对他。
杨怀仁虽然可恶,但如果他不处处阻挠他的改革大计,或许分给他一些权力和利益,也并不是不可以的。
但现在这么想已经晚了,人家早就挖好了坑让你跳,你不知不觉自己掉坑里了,你又能怪谁呢?
章惇抬头看看众人,仿佛都在笑话他,可他现在骑虎难下,难道赖着不走毁了他一声的名声不成?
杨怀仁不依不饶,又问道,“章相公怎么说?”
章惇只剩下叹气,“既然杨大帅做出了高姿态,老臣也不便留在这里让人厌烦,老臣愿意辞去朝中职务,告老还乡。”
话刚说完,曾布竟赞道,“章公果然高义,知道自己年迈急流勇退,可谓佳话。章公若是离京返乡,小弟作为同僚自当十里相送。”
章惇望着曾布,心情很复杂,曾经他们是站在一个战壕里的新党战友,后来为了争夺权力,分道扬镳,又成了朝中最大的对手。
这种时候曾布出来说这种话,听起来好像诉说他们之间的情谊,实际上却是笑话他老了不行了,言语间充满了挖苦和讥讽之意。
说起来曾布只比章惇小了一岁而已,这更让章惇出离愤怒,年长一岁的他就算是老迈了,那你呢?明年这个时候,你是不是也老迈了,也要告老还乡了?
还有李清臣,七十岁的老头了不照样还留在朝堂上?
老李头口口声声说准备告老还乡了,可一直都没真走,最近又听他说太子年幼,他还有很多东西要传授给太子,这么说他又不打算告老了。
章惇又看向了许将,这个曾经是他提拔起来的人,也曾经是他的铁杆,可后来还是义无反顾的投奔了曾布的阵营。
还有蔡卞,一直以来蔡卞都是他的左膀右臂,可真到了关键时刻他才发现,蔡卞和他们一家人都一个熊样,见风使舵的墙头草,根本就指望不上。
太子神色坦然,似乎没有什么大的心理波动,向太后稍稍露出些惋惜之意,朱太后则掩饰不住的开心,她应该很少感觉自己这么聪明,竟害的一个曾经大权在握的人就这么主动退出了朝廷的权力核心。
没有人挽留,章惇便更是伤心,他总是很难去相信,难道他在朝中的人缘就这么差?
最后他才看向了杨怀仁,发现杨怀仁的表情是最复杂的,说不出他是开心还是痛惜,更看不出他是开心还是难过。
章惇有点不太好理解杨怀仁现在的表情,难道他奸计得逞,不应该是想朱太后那样喜形于色吗?
难道他真的有城府到了处变不惊的地步?但他脸上那微微的惋惜之意又如何解释?
杨怀仁看着章惇直勾勾的盯着他看,也是有有些不自在,确实,现在的他不是以前那个年少轻狂的他了。
他内心里很希望更温和的人来执宰朝堂,而不是章惇这种非常激进的人,但从个人的角度讲,他并不讨厌章惇,反而觉得这个人是个有理想,为了目标一直在努力的人。
但他不认为有理想有目标,然后为了理想和目标努力奋斗这种事,就一定是对的。
第1898章:为了平衡(下)
如果一个人的理想是积极的正面的,有利于民族和百姓的,且他实现梦想的方式也正确,那就没有什么问题。
但反过来呢?那问题就大了。
章惇的问题就在于此。说起来章惇是个非常有才华的人,像他这么文武双全的人,成为一代英雄也不是没有可能。
只可惜他性格上的缺陷,注定了他的人生会惨淡收场。
章惇的性格,说好听的叫刚正不阿,说难听的就是暴戾严苛,他对自己严苛,对别人也像对自己一样严苛。
一个人做人原则性太强本来也不算是坏事,可你强行把自己的意识形态和原则强加给别人,而且强制这样,这就过分了。
章惇信奉变法救国的思想,这一点也没有错,但他只是在想象里觉得新法是好的,便通过自己的权力强加给大宋的所有百姓。
这可以说他是缺乏实践,所以不得民心。
杨怀仁也承认新法里的很多内容,对于大宋现在的局面来说,确实起到了很积极的作用。
但也有一些根本性的问题,新法由于太过于直接、简单和粗暴了,施行起来伤害的人就太多了,所以从头到尾,根本就施行不下去。
章惇只想着通过强制的方式来实现他的变法理想,但他从不考虑国家和百姓的承受能力。
如果他能圆滑一点,通过循序渐进的方式,懂得变通,或许事情不会那么糟。
可他就是太直性子也太强硬了,所以才搞到了最终不好的局面。
原本的历史里,他是因为在赵煦过世后大家议储的问题上,大说赵佶的不是,后来赵佶登基后才把他排挤出朝堂的。
杨怀仁相信这个说法,因为事实证明,章惇的性格,是会直言不讳地说某位可能的继承人的坏话的。
说了潜在的皇帝继承人的坏话,被皇帝排挤也算是正常现象,这怪不得别人。
这种性子很难让人说是好或者不好,可以仗义执言,说明他正派,这是值得人钦佩的。
可这样的性格也太容易得罪人了,为了一时口舌之快,他就没想过把自己的理想置之何地吗?
杨怀仁这么想也并不是说他喜欢圆滑的人,而是说,他更喜欢能屈能伸的人,俗话不也说男子汉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吗?
总之,杨怀仁现在心里觉得很开心,一方面是替自己开心,一方面是替大宋开心,也有一方面是替章惇开心。
自己开心,是因为他实现自己的理想道路上,少了章惇这么一个极大的阻碍;
为大宋开心,是因为他知道章惇如果按照他的方式走下去,对大宋来说有弊无利;
替章惇开心,是因为原本章惇的下场有点不太好。
原本的历史里章惇因为议论皇帝而被贬官,最终郁郁寡欢而过世。
如今他辞官,却也保留了自身的爵位和虚职,朝廷给的俸禄一样不会少,如果他想得开的话,他照样可以回到老家做个富家翁,闲来著书立传,怡儿弄孙,还是可以颐养天年。
杨怀仁听过很多人说过性格决定命运的事情,以前他对这句话理解的也不透彻,现在章惇的例子在面前,他似乎更加相信了。
今天的事情,也并不是因为他的聪明而故意设计拖着章惇下水,反倒是机缘巧合之下,走到了这一步。
杨怀仁觉得这样挺好,对大宋,对朝廷,对他自己,包括对章惇,都应该算是个不错的结局。
不得不说章惇在整个历史进程中,是个有思想有见地的政治明星,赵煦重掌皇权的八年,同样是他人生中最精彩的八年。
他作为宰相,作为历史上一个变法的践行者,可以说在历史的星河中留下了璀璨的光芒,也留下了自己浓墨重彩的一笔。
只不过整个北宋的变法进程中,这些执意变法的新党并没有找到真正适合大宋的变法方式和路途,所以才惨淡收场罢了。
章惇这一颗政治明星就这么坠落了,章惇自己也明白他这个年纪上,也再没有机会再起复了。
他只是表示先帝的葬礼之后,他便收拾行装带领家人返乡。
当他告退离开的时候,杨怀仁望着他的背影,发现现在的章惇和曾经他印象里那个身材魁梧高大的章惇有点不一样了。
那身影是那么的落寞,仿佛瘦小了许多似的。
当那个身影渐渐消失在漫天飞雪之中,杨怀仁忍不住抬头望望天空,心中说了一句,这场大雪,也该停了。
赵煦葬礼的事情交代的差不多,众人和根据自己的那摊子事去忙活,杨怀仁辞去了官职,作为一位武将,也不适合继续留在宫中。
当他最后离开的时候,他仿佛感觉到背后一双眼睛正在看着他。
他很想回头去看看那个孩子,那个曾经是自己的孩子,也知道这一刻他很需要他的关怀。
只是他不能,并不是他狠心,而是他真的不能。
他只有继续迈着步子往外走,双脚踏在了雪地上,发出吱吱声。
大壮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想起今天的一切,似乎也忽然间明白了一个道理,父亲并不是狠心,而是父亲心中有更重要的东西在牵绊着他。
亲情对父亲从来都是最重要的,可这一刻父亲能这么毅然决然,那代表着父亲心中那件事一定是更重要的。
他也许还懵懵懂懂,但内心深处一个声音却告诉他,父亲心中的事情很重要,一定超出了权力和利益的范畴。
所以他应该利用好自己现在的位置,去帮助父亲实现他的心愿。
那群在雪地了跪了一夜的人哭了好久,才被几位相公劝着散去,宫中的气氛有点肃杀之意,每个人都紧张兮兮小心翼翼的,好像生怕惊动了先帝的灵魂一般。
杨怀仁也知道他现在的身份,应该做什么,赵煦驾崩的消息很快就会被宣布出去,整个大宋都要为了过世的皇帝而举国哀悼。
这种时候,同样是一些隐藏在阴影中的宵小们蠢蠢欲动的时候。
杨怀仁需要维持京城的稳定,同样需要维护整个大宋的稳定。
第1899章:交代
天亮了,雪小了一些,风也停了,虽然地上积了厚厚的雪,可感觉上却并没有那么的冷。
回到家里,杨怀仁立即发了好几道军令,通知禁军皇帝驾崩的事情,也分派给了每一卫每一营的任务,让他们保持好戒备状态,防止有人借机闹事。
之后才告诉家人他昨夜在宫中都做了什么,尽管如此,母亲和韵儿她们还是表示很担心。
她们一是担心皇帝驾崩对杨怀仁的影响,二是担心如今已经是太子的大壮能不能应付的过来。
杨怀仁倒不怎么担心,自己的地位不是说换了皇帝就能受到影响的,至于大壮,从昨夜的表现来看,他确实长大了。
或许这种急速的成长有拔苗助长之嫌,但眼下的局势也由不得他了,只能让他坚强的去面对这一切。
杨母赶紧吩咐下人给过世的皇帝设置灵堂,也吩咐家中众人严格遵守皇帝葬礼期间的规矩和礼法,比如七七四十九天之内不能宰杀牲畜,更不能吃肉。
杨怀仁对此还是有些皱眉头的,对于一个无肉不欢的人来说,要斋戒四十九天的时间,确实够难熬的。
不过赵煦是他内心里认可的朋友,为了朋友吃斋四十九天,他倒也能做的到。
家里的仆子丫鬟们在沉默的气氛下忙活了起来,杨母还有一件担心的事情,是杨家回京之后,一直没有回自家庄子上住。
庄子上的庄户们可以理解主家住在城里的大宅的做法,不过他们也想进城一趟,为的是来向东家回报这几年来庄子里的状况。
杨怀仁觉得其实这没有必要,即便杨家在江南的这几年里,庄子里的账目什么的,也是按期派人送信到杭州的。
庄户们现在仍然坚持亲自向主家汇报,更多的是一种情感上的需求。
只是杨怀仁看看窗外,雪虽然不大了,可地上的积雪却有半尺厚,庄户们赶路进城,这路可不好走。
另一个问题是庄户们早先定好这个日子的时候,也不可能预见到皇帝会在昨天夜里驾崩,一件欢喜的事情遇上了皇帝的葬礼,这事多少有点尴尬。
不过杨怀仁想了想,估计这会儿庄户们早已经出发了,他们也不知道皇帝已经驾崩了,要是他们出发的早,这会儿说不定都快进城了,杨怀仁也不可能让人家再原路返回。
城里都不会戒严什么的,只是官府会张贴告示,把皇帝驾崩的消息宣告给百姓知道,同时也提醒百姓这是件举国哀悼的事情,一些禁忌的事情是不能做了。
禁止一切娱乐活动这种事,其实对普通民众来说也不算什么,寻常老百姓也没有多少闲钱花在娱乐上边。
至于那些平日里喜欢头戴大红花徜徉于东京城街市上的纨绔们,就算想娱乐也不行了。
当然,说不定有几个不长眼的,会私底下组个局什么的,被开封府抓到了那就有他们受的了,这和杨怀仁也没关系,他们做了蠢事,不论挨板子还是掉脑袋,那都是他们活该。
斋戒七七四十九天这种事,对百姓还是有些影响的,毕竟快要过年了,过年的年夜饭全是青菜豆腐,谁看了谁头疼。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千大万大,皇帝最大,一个死去的皇帝那就更大,老百姓也不会因为一时的口舌之欲就随意违反朝廷的规定。
大不了事后再补上几顿大鱼大肉就是了。
想到这里,杨怀仁把还住在家里赖着不走的二丫头喊了过来,告诉她和羊乐天赶紧回去随园一趟,皇帝葬礼期间,随园也要关门歇业。
羊乐天有些犹豫,随缘是个饭馆儿,不算是娱乐行业,应该不在禁忌之列。
杨怀仁道,“虽然说开酒楼的不算是娱乐行业,但皇帝死了,总不能开着门欢迎客人进门大吃大喝吧?
何况照规矩不能宰杀牲畜和吃肉,随园的菜式也受到了极大的影响。
虽然说豆腐青菜的,咱们随园的厨子们照样可以做出很好的美味来,可提供这样的菜式也赚不到什么钱,没必要这么瞎忙活。
再说了,虽然没说不让饮酒,可饮酒的话总会被人诟病,所以酒也不要卖了。”
羊乐天明白了师父的意思,想想也是,没必要为了赚那点钱影响到了师父的声誉,所以点点头便跑了出去。
杨怀仁转过来又对二丫交代,“你要么回你家,要是不怕你公婆说你,你愿意留下来也行,不过禁止你出门,惹了事回来,看哥哥不揍你。”
二丫头心里有点委屈,哥哥一向是最疼爱自己的人,这次话说的这么重,让她有点接受不了。
公婆那边,她早就说过了,羊父根本也不介意二丫头会娘家常住。
但哥哥认为她还会像以前一样总是出门去惹事的想法,就真是太冤枉她了,她都做了母亲的人了,总算是个大人了吧?
怎么可能还像以前那个女汉子似的总出门没事找事呢?
二丫头是这么想,可她心里也明白,哥哥这是为了她好,不出门就不出门,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即便她对哥哥做了鬼脸,但其实内心里认可了哥哥的安排。
家里几个孩子的事不用杨怀仁操心,他们的母亲对他们的管教那可是一直都比杨怀仁要严格。
家里的其他人就更不用杨怀仁去操心了,杨母的话,他们也没有敢违背的。
杨母知道杨怀仁昨夜进宫,一定是熬了一夜的,现在肯定是又饿又累,于是吩咐厨子去给杨怀仁熬了白粥,想让他吃点东西早点去休息一下。
杨怀仁心里只有苦笑,要是以前的话,熬了一宿他肯定连饭都不想吃,只想着去床上倒头便睡。
可现在不知怎么了,明明身体很累很困,双眼都熬红了,可就是没有任何睡意。
心里有种空荡荡的感觉,不知道是因为昨夜赵煦的过世让他难过的不想睡,还是之后和章的交锋让他毫无睡意。
现在知道庄子里的庄户们要进城,他就更没有困意了,庄户们进城来见东家,那是一种诚意,特别是还要走那么难走的很长一段路,杨怀仁便更觉得他应该亲自接待他们。
第1900章:庄户进城(上)
吃过了早饭,杨怀仁便陪着母亲在中堂里边吃着热茶边等着杨家庄子的庄户们上门。
等了好一会儿,他们终于来了,不过是被开封府的两个小衙差带来的。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庄户们进城来看望东家,多少有些献礼的意思,这几年庄子里收成都不错,而且一些蔬菜长成了祥瑞。
庄户们说的这种祥瑞,指的是某些蔬菜,长得特别大,或者长出了特别吉祥的形状。
今年庄子里种的蔬菜里,有一株辣椒接的辣椒不但大,还有一支长成了人的形状。
其实辣椒发生一些变异很正常,或许是气候的原因,也或许是施肥太猛,辣椒长得就大,而且容易长成奇形怪状。
一支胳膊大小的辣椒,下边还开了叉,像极了人的两条腿,庄户们见了觉得这事了不得了,便把这一支个大又像人形的辣椒好好保存了起来。
还有一个巨大的南瓜,这年头南瓜长得也不大,普通的也就长个足球大小,能长到脸盆大小的就了不得了。
可这次庄子里长出一个澡盆子那么大的南瓜来,这下又了不得了,庄户们觉得今年的庄稼好蔬菜长势那么好,还长出两个祥瑞来,自然要当做一件喜事向东家报喜。
于是今天一大早,天还没亮呢,也不管外头下了多么大的雪,七十多岁的老李头领着十几个庄子里有头有脸的庄户推了两辆小车出发进城献礼。
走到天亮就走到了南门外,可惜却被守门的卫兵给拦下了,后来他们说是杨家庄子的,卫兵这才放行。
等他们进了城,没走多远又被开封府的衙差给拦下了,原因在于他们为了表达庄子里出了祥瑞的喜庆,把人形的辣椒和巨大的南瓜用红色的彩绸包裹着带来的。
这下可吓坏了那些巡街的衙差,赶忙过来问询。
一问之下知道这帮庄户人是杨家庄子的,衙差便变了脸色,这东京城里谁都知道杨怀仁是个二愣子,一般人不敢惹。
所以衙差给庄户们耐着性子解释,告诉他们今天宫里出大事了,皇帝驾崩了,现在举国哀悼,老百姓别说用红绸子了,办喜事都不行。
庄户们也是明白事理的,尽管他们也不怎么在乎皇帝驾崩不驾崩的,可心里也不想坏了规矩,给主家惹了不必要的麻烦。
于是这才把那些红绸子扯了下来,再后来那俩衙差担心他们走了这帮庄户便重新把那些红绸子包上去,这才亲自送他们来到了齐国公府。
杨怀仁听了门房报告,走出去看的时候,远远的便听见老李头扯着嗓子和那俩年轻的衙差吹牛,“后生,老头子早就说了吧,我们是杨家庄子上的庄户。
之前是因为不知道陛下驾崩了,才用了红绸子的,你们偏不信,非要跟着我们来,这不,让你看看,我们来的是不是国公府!”
年轻的衙差也知道人家到了主家的府上了,底气足,嗓门自然就大,何况他们也没必要和一个七十多快八十岁的老头计较,这样年纪的老头早就活成了人精,就算是见了陛下都不见得要下跪的。
杨怀仁心里欢喜,当初他全家离开京城去杭州的时候他还担心庄户头老李头的身体状况,现在看来,老李头这是越活越滋润,身子自然也越活越年轻了。
庄户们见东家来了,自然心中欢喜,忙躬身去见礼,不过转过头来再去看衙差的时候腰杆子确实挺的直挺挺的。
衙差自知自己这种小人物,能见到国公爷,又是大元帅这么大的人物,那已经是很抬举他们了,自然是忙着点头哈腰的行礼,哪里还在乎庄户们怎么嘲弄他们。
这样的状况下,杨怀仁也不好笑出来,只是很客气地对那俩年轻的衙差说道,“两位官差应该是担心我家庄子上的庄户不认得城里的道路,所以把他们送到了府上,真是有劳了。”
接着他扭头看向了也跟着他走出来的管家,管家立即会意,从袖筒子里掏了两个银裸子出来,两个衙差一人赏了一个。
衙差乐坏了,自然也不敢在皇帝大丧的时候真笑出声来,可他们伸出手去接赏的时候,却感觉得到那块银裸子是很有点压手的。
稍微一掂量便知道这是十两的银裸子,对他们这样小衙差来说,这相当于大半年的薪俸了,自然是赶紧行礼感谢。
一旁的庄户老李头看着杨怀仁,不断的砸吧着嘴,脸上忍不住露出来一丝笑意。
多年未见,老李头也感觉出来东家杨怀仁早已经不是多年前那个放荡不羁的少年郎,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以后,东家早已经成长成了一个非常成熟的汉子。
刚才明明是那俩衙差信不过他们,才跟着他们过来的,说难听点,这里边多少有点监视,甚至是押着他们的意思。
说不定他们早想好了,万一这十几个庄户人不听话,或者编了瞎话晃点了他们,他们会把这帮庄户全部抓到开封府去打板子。
衙差这种职业,以前曾经简单提起过,是分种类的,比如捕、快、差、役、壮等,他们之间看起来好像没什么区别,其实是有很大的差异的。
比如捕很快,一般是官府里聘请来追捕凶犯的,其他的种类就各有不同了,有的是从民间征招的,也有的是按规矩服役的,干的都是些下力的杂活。
总体上来说,衙差相当于后世的警察啊城管啊之类的,差不多是所有类型执法者的综合体。
但古代的衙差和后世的警察区别也是很大的,古代的衙差还有个不太好听的蔑称叫不良人。
这些不良人可能原本是街面上的市井混混,犯了错被官府抓起来之后,改造并培养成的专门跑腿服役的下等差人,相当于劳动改造。
名义上叫公差,也有一些执法的权力,但实际上地位是底下的,很多人还是贱藉的。
他们的社会地位不高,收入也很一般,普通的百姓打心眼里也翘不太上他们这种人。
可东家一出来,一眼就看出来怎么回事了,对衙差这种人,不但没有瞧不起他们,竟也非常客气,这就是东家的人品好了。
第1901章:庄户进城(下)
再仔细体会东家说的话,明显就是主动给人家长脸的话。
什么叫家里庄户不认得进城的路?老李头心里想笑,虽然他们是东京城外四五十里远的庄户人家,可不代表他们就没进过城。
他自己年轻的时候开始,就经常进城的,比如进城粜米的时候,或者只是进城来贩卖一些庄户人家里的特产的时候。
不敢说对城里的熟悉程度比得上城里人,可迷路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东家那么说,是主动给那俩年轻的衙差找台阶下了,特别是这种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东家的心胸宽广,眼光也放的更远了,这种小事,他也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可就这随口的一说,却让李老头觉得东家真的成熟了好多,气质上也越来越像是真正的贵族了。
两个衙差也赶忙点头哈腰的说着好话,至于李老头训斥他们的事情,也绝口不提,也不知道了多少谢,才托辞公务在身,告辞离去。
远远还看见其中一个衙差把东家赏的那个银裸子拿出来塞到嘴里咬了一下,另一个还在他脑袋瓜子上拍了一巴掌,笑话道,“你是不是傻?齐国公赏的银裸子能有假的?!”
等衙差走了,庄户们更正式的给杨怀仁见了礼,杨怀仁赶忙把他们扶起来,还笑着说,“诸位按年纪算都算是我的长辈了,不用如此多礼,见外了。”
李老头笑呵呵地挽着杨怀仁的手,在其他庄户们的簇拥下缓缓往中堂走,一路上也表现出了极尽的关心,就像是一个自家的长辈关怀自己的儿孙一般。
杨怀仁不但不介意,而且很享受这一切。俗话说的好,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李老头虽然是个庄户把式,可毕竟人生阅历在那里摆着呢,那些关怀的话里不少都是他七十多年人生的宝贵经验,说的简单朴实,却是为人处世的大道理。
在李老头心里,按说作为庄户人家,不该给一个高高在上的国公爷讲这种人生道理的,何况杨怀仁还是他的东家。
要是换了别的人,估计要被人笑话了,你一个行将入木的老头子了,书也没读过多少,就敢指点一位国公爷?这不搞笑的嘛。
可杨怀仁表现出了非常谦逊的姿态,这让李老头很欣慰,他知道杨怀仁没把他当外人,而是当做了自己人,甚至是自己的长辈一般,这就非常难得了。
有些事老李头不用点明了,杨怀仁心里也明镜儿似的,李老头正是因为关心自己,所以才说那些道理。
一方面是因为李老头确实有一定岁数了,到了他这样的年纪,就算说错了什么,年轻的杨怀仁也没有资格去反驳。
另一方面的原因,是因为李老头觉得杨怀仁上边没有男性的长辈,很多应该属于男性的长辈教育子侄辈的事情,杨怀仁是缺失的。
所以李老头很想把那些道理,用长辈的口吻来讲给杨怀仁听,哪怕只是一些提醒,也足够让他受益匪浅了。
比如独富难长的道理,就是李老头说的重点。
这种话李老头也不光是对杨怀仁说,对庄子里的年轻一辈,也是时常提醒的。
道理也许可以用四个字来总结,但要说到具体怎么做,那就一时半会儿的说不完了。
其实杨怀仁在这方面也是很在意的,他这些年赚了那么多钱,也从没有学别的地主老财一样挖个坑埋到地里去。
而是尽量去花,给自己花,给武德军花,给学院花,给庄户们、还有所有跟着他讨生活的普通人花,甚至给全天下的百姓花。
具体怎么花的,就不用细说了,杨怀仁败家子的名声也并非浪得虚名。
李老头的意思也并不是劝着杨怀仁当败家子或者散财童子,而是告诉他赚的钱太多,容易被其他人嫉妒。
嫉妒是一种非常危险的情绪,人有很多其他更险恶的情绪,就是从嫉妒开始萌芽,然后发展到不可收拾的。
我吃肉你吃土,我有的你没有,你自然会心里不服气。
这种不服气有两种结果,一种人会通过自己的努力去追赶,渐渐地弥补这种差异;
而另一种人不思进取,便整天琢磨着怎么给你使坏,破坏你的美好生活,让你和他一样什么也没有了他才安心。
甚至也有人会通过阴险的方式去抢夺你所拥有的所有东西,把你的变成我的,不折腾的你难受那都不算完。
也许这么说有些险恶,也把人世间描绘的太可怕了点,但事实上就是如此,第一种人其实不多,大多数人都是后两种人。
这也不能说是教化上的缺失,而是人类最原始的本性就是如此。
从古至今,人类之间的争斗延续了几千上万年,总结起根源,说好听的是为了生存和繁衍的权力而在争。
说难听的呢,就是一种原罪,善和恶在最初产生的本源时期,就注定了的事情,那些无休止的争斗,无不是从嫉妒这种简单的情绪开始的。
所以杨怀仁也害怕这种嫉妒,不管他现在的地位如何,权力或者势力又有多大,这种嫉妒是无法避免的,但他可以用一种方式来减少别人的嫉妒给他或者他的家人朋友带来的伤害。
原来西夏的土地上,因为战争被破坏的非常严重,当时宋军因为一些报复心理,宰杀了不少西夏百姓的牲畜。
杨怀仁知道后便从西域人那里买了不少驯化好的牲畜,牛啊骆驼啊之类的,然后派管事开了一家牲畜行,专门从事出租牲畜的生意。
说是做生意,但其实不赚钱,纯粹赔钱赚吆喝,因为租金非常低,勉强能维持牲畜行的正常经营成本而已。
为什么这么做呢?
其实就是杨怀仁想给战后的西夏百姓一条活路,他们从法定意义上来说已经是宋人了,只不过是传统的宋人仍旧喊他们西夏人而已。
这些百姓种族复杂,也并不都是党项人,还有汉人,羌人等很多民族和部族的百姓。
因为战争他们失去了生产资料,如果不管他们,他们就很难活下去,被逼无奈之下,是会造反的。
第1902章:败家之路
当初大战之后,朝廷因为准备战争几乎把国库里所有的银子消耗殆尽,到了论功行赏的时候,赵煦是拿不出来钱来的。
是杨怀仁给朝廷出了个主意,用西夏那些贵族的土地来赏赐给将士们。
这年代的人对于土地有种病态的痴迷,给他土地,他会觉得比直接给他赏钱还要好。
因为土地可以传给下一代,可以年年都有稳定的收入来源,这对于那些军卒来说,几乎就是梦寐以求的好事。
虽然均分到每个将士头上,每个人也不会有多少地,但他们还是非常感激杨怀仁这个主意,直到如今提起这件事来,禁军的将士们内心里还是感激杨怀仁的。
将士们有了地,可地方太远,他们只能拿每年的收成,却无法自己耕种。
而杨怀仁的主意里,是自己出钱出人去组织这件事,让原本在西夏就没有土地的贫苦百姓去当佃户,去耕种这些土地。
对这些贫苦人来说,他们有了通过干活得到生存基本物资的机会,可以在一个地方稳定下来做佃户,有吃有住。
虽然说土地不是他们的,但他们的收入跟拥有土地的人一样多,比当地有土地的其他百姓收入相比也一点儿不差。
但这样的生活,就比他们以前的苦日子强太多了。
这样一来,不但解决了皇帝和朝廷缺少钱财赏赐获得战争胜利的有功将士们的问题,同时也解决了西夏在战后那些贫苦人的安置问题。
将士们满意了,皇帝和朝廷也满意了,而原本可能会成为流民甚至发展成强盗的一大批贫苦人,也有了生活能力,这主意可以说给所有相关的人解决了后顾之忧。
但一开始的时候,有些细节上的问题还是影响到这个计划的推行的,比如缺少干活的牲畜的问题。
农活人也可以干,但这样会很累,也很占劳动力,一头牲畜所能取代的劳动力,起码有五个人那么多。
杨怀仁的牲畜行就解决了这个问题,农户可以花很少的钱去租用牲畜,甚至可以在最初没有钱的时候通过赊欠的方式先行租用牲畜。
他们有了牲畜,农作的效率就得到了明显的提升,产出自然就多了。
杨怀仁的做法也得到了陛下的认可,杨怀仁又没做出白送牲畜这种明显邀买人心的事情,连朝堂上那些总是爱找人麻烦的文官也没觉得杨怀仁的牲畜行有什么不妥。
或者说他们不敢说,杨怀仁的牲畜行收那么少的租金,几乎和白送也差不多,但这件事影响到整个禁军将士们的利益,连文官也不得不考虑他们弹劾杨怀仁的话,会给他们带来多少麻烦。
再说这本来也是一举三得的好事,杨怀仁又肯吃亏,连陛下也没说什么,他们也就老老实实闭口不提了。
从这件事里,杨怀仁就学到了很多,之后他做的很多商业上有关财富的事情,他都会想到这件事,然后告诉自己该怎么去做。
钱对他来说是赚不完的,蔬菜的生意虽然赚的很少了,饭馆的生意也因为庖厨学院这些年培养的厨子进入到京城和各地的一些大酒楼中做事,不如以前那么赚钱。
但杨家赚钱的新买卖也不断涌现出来,像兰若心操持着的建筑行,不声不响的,竟然一年能赚几十万贯。
京城里的富贵人家,谁家盖新房子新院子,都喜欢用杨家的建筑行,因为人家盖的房子新颖又实用,别忘了古代的老百姓也是追求时髦和潮流的。
海货生意这几年也是爆发式的增长,各种海货的干货,以前在内陆是不太容易见到的。
通过随园长期的推广用海货制作的菜式之后,中原甚至更内陆的人发现海货的味道非常好,不少人都迷恋上了这些来自海洋的味道。
全大宋的郎中现在都知道海带治大脖子病之后,海带就卖疯了,价格一直居高不下,登州一代的百姓也因此获益,现在不光那些渔民了,连城里人也开始出钱出力,参与到杨怀仁的海货生意中来。
还有很多杨家其他的生意,连杨怀仁都搞不清楚了,全是家里几个女人在操持着,很多都是他偶然一句话,他的老婆就认真把一门生意给做了起来,而且这一做,就做到了很大。
家里钱太多了,数钱早已经不是数到手抽筋的问题了,而是根本就数不过来。
以前杨怀仁就觉得当你的财富已经是一串长长的数字的时候,钱的概念在他的意识里就已经淡泊了。
当他连自己有多少钱都直接不知道的时候,那才是到了一种对财富无欲无求的至高境界。
于是他开始疯狂的花钱,当然花钱也是有技巧的,很多有钱人不会花钱,导致富不过三代,很多几十年前还是大富之家的人家,现在的子孙跟叫花子差不多。
原因就是在于独富难长,有了钱你偏偏为富不仁,肯定长久不了,有的是人暗地里在算计你,就算你本事再大,也暗箭难防,双拳难敌四手。
所以杨怀仁在深刻理解了这个道理之后,就开始了他的败家之路。
只要有杨家生意的地方,杨怀仁不再关心生意做得如何,是否赚了钱,而是关心当地的百姓生活状况。
路坏了修路,桥塌了修桥,最大的花钱方式就是盖学堂,哪怕是只有几个学生的小地方,也要把学堂往高大上了盖。
要是家里哪里掌柜的把地方上的学堂盖的不如当地的衙门威风,那是要挨骂的。
杨怀仁本来也不敢用自己的名字给这些学堂命名,可后来是赵煦知道后亲自动笔给学堂题字,才让学堂有了名字知义学堂。
知义是杨怀仁的表字,用了这个名字,也显示了赵煦对天下读书人的教导,让他们做个知礼知义,堂堂正正的读书人。
当杨怀仁在大宋盖了几百座知义学堂之后,他的名字并没有多么出名,倒是赵煦对百姓的仁慈,还有对教育的重视得到了天下读书人的认可。
这正是赵煦愿意看到的,杨怀仁倒也不介意,这也算是赵煦在他昏聩的这几年里,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
第1903章:败家之路(下)
这样花钱方式听起来很败家,好像也很傻,但杨怀仁却因为做了这些别人眼中的傻事,却得到了最大的依仗。
这一点杨怀仁自己是心知肚明的。
杨怀仁能在外领兵,赵煦也对他一直的纵容,朝堂上并没有多少攻击杨怀仁的声音,这是为什么?
杨怀仁不会傻到真的觉得自己了不得了,别人全都害怕他,不敢惹他。
实际上知道现在,朝堂上像郎舍人一样的自负清高,却迂腐固执的文官还有不少。
他们这样的读书人,是不会在意你杨怀仁是什么地位的,只要你行为不端,或者犯了什么错,他们一定会上书皇帝弹劾的。
可这些年来,实际上真正弹劾杨怀仁的奏本根本不算很多,偶尔有一些,甚至没到皇帝手里,就被几位相公给拦了下来。
那几位相公是明白其中的道理的,杨怀仁有些时候做的很多事情确实有错,但这种错是皇帝默许的,更没有打算追究的。
所以即便那些谏官有些不满,皇帝也不会理会,这是圣眷的一方面。
而另一方面,那些指谪杨怀仁的文官,只看到了杨怀仁做过的错事,却没看见杨怀仁做过的好事。
他们谏议杨怀仁的过失,目的也许是单纯的,无非是一种谏官的职业操守而已,但他们骨子里太执拗,看不到事情的本质,所以谏议杨怀仁的提议,其实是一个错误。
那几位相公把他们的奏本拦下来,不仅仅是表面上看上去的那样在包庇杨怀仁,同时也是保护了他们。
原因很简单,正是因为杨怀仁在地方上做了很多修桥补路、大兴学堂的好事。
捐钱修桥补路是方便了百姓,兴办大量的学堂更是为读书人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如果那些谏官只是因为杨怀仁一些无关紧要的小错就去编排他,老百姓会怎么看他们?
老百姓的想法可没有那么复杂,也没有什么特殊的目的,他们考虑的只会是自身的利益,还有最基本的道德规范。
在他们眼里杨怀仁修桥补路和兴办学堂等等,是实打实让他们得到了实惠的,百姓们受惠,自然打心底里觉得杨怀仁是个好人。
哪怕听了杨怀仁败家子的事迹也会私底下嘲笑一番,不过内心里还是盼着杨怀仁最好能更败家一点才好,大宋像杨怀仁这样的败家子越多越好。
而那些编排杨怀仁的谏官,在百姓中的名声可就毁了,他们的做法也许并不是针对百姓,但结果显然是损害了百姓的利益的。
百姓背地里骂娘,那肯定是难免的,有些情绪激进的,甚至会连带着那些谏官的父母家人甚至祖宗一起骂。
朝中那么多谏官,总是那几个谏官在针对杨怀仁,也不是没有其中的猫腻。
杨怀仁明白怎么回事,只是不愿意去理会罢了,那几位自负清高的谏官,大多也是被人当了枪使而不自觉罢了。
朝堂上的相公们看的清楚,所以一直以来都是极力劝说他们不要抓着杨怀仁不放,只不过是这老几位性子太轴,脑筋转不过来罢了。
其实大多数人是明白的,连章这种内心里对杨怀仁非常忌惮的人,一直以来没有冒然去触杨怀仁的霉头。
直到后来杨怀仁进京,他感觉自己的权势和地位受到威胁,才不得已和杨怀仁站在了对立面罢了。
类似这样的提醒,李老头还有很多,杨怀仁也仔细听着,谦虚地做出受教的样子来。
那些道理也许他也并不是一点儿都意识不到,只是没有一位长者不断的提醒他,他还是容易忽略掉。
人的成长并不是只读书就行了的,必要的经历,不管是成功还是失败,顺利或者挫折,都是我们性格逐渐形成,并逐渐成熟的重要部分。
同时长辈的提醒和教导,同样是不可缺失的,否则似乎会少了重要的一环。
杨怀仁就是少了长辈的提醒,所以才在年轻的时候犯了不少错,也许那些错并没有对他造成严重的影响,但现在杨怀仁想起来,还是有些后怕的。
长者的道理,年轻人总会有种错觉,好像他们那些很老的道理已经不适应这个时代了,但实际上道理的本质是从来不会过时的,只是年轻人听了那些逆耳的话语,没有通过自己的的大脑进行深入的思考罢了。
杨怀仁现在学会了,不论从家里庄户上的老人,还是老和尚等人的教导,他感觉似乎弥补了他老爹一直在做的那些事情一样。
想起老爹来,杨怀仁感到一丝伤感,曾经他是多么对老爹好像从来不会停下来的唠叨感到无奈。
可现在回想起来,他能有今天,其实很大程度上是老爹那些唠叨里隐藏的道理,在潜移默化和类似疲劳轰炸的方式里,让他骨子里成为一个有生存的技能、善良的性格和有担当的人。
所以他现在听到李老头的唠叨,就觉得很顺耳了,他也愿意这样的唠叨,他能多听一些。
后世有句俗话叫人红是非多,放到古代的话,类似的话应该叫人有了权力和财富是非就多。
杨怀仁就是这样的人,也许他现在拥有足够的能力和势力保护自己,可将来呢?
当他百年之后,他的子孙后代要如何自处?依靠祖宗的庇荫,那可能只是很少一部分嫡传的子孙能享受得到,其他的呢?
这都是杨怀仁不得不考虑的问题,所以败家子的道路,他还要继续走下去,也要让自己的子孙将来继续败家。
败家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大不了是付出一些钱财而已,只要子孙们守住这份家业,败的永远不如赚的多就行。
但因为败家得到的这张巨大的保护伞,却可以一直传承下去,哪怕将来改朝换代,也不会受到影响。
连皇帝都必须依靠百姓才能坐稳了皇帝的宝座,就更不用说杨怀仁了,一个家族的兴盛其实不难,难得还是传承下去,并绵延不息。
杨怀仁也打算把自己悟到的这些道理,将来写进自家的家训里传承下去,这必然会成为杨家绵延不绝的生存之道。
第1904章:没有鱼肉的宴席(上)
杨母招待自家的庄户,也没有那么大的规矩,喝茶聊天那样文雅的一套,杨母也知道对庄户们来说不实用,不如直接开席吃饭来的实在。
只是这顿饭要吃的话,感觉上就有点怪了。
毕竟是皇帝大丧的期间,大摆筵席似乎不合规矩,所以这顿饭被杨母美其名曰是哀悼陛下驾崩的斋宴。
乍看上去,桌子上的都是青菜豆腐,不过杨怀仁仔细看了看,那些青菜豆腐上却都是油花花的,看来家里厨子炒菜的时候没少放油啊。
甚至杨怀仁明明闻到了明显的猪肉味,但却就是没看见哪怕一小块猪肉。
杨怀仁作为厨子,很快便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母亲这是和规矩玩了一招擦边球啊。
母亲的想法很简单,皇帝驾崩了,照规矩不能宰杀牲畜,不能吃肉,不管杨家是官宦人家还是普通百姓,这都是必须要遵守的。
但仔细想想,自家人在家吃饭,外头人谁也看不到啊,规矩定出来其实还是形式上的,外头寻常老百姓,也不见得就一定会严格遵守的。
特别是眼看就要过年了,让老百姓过年还要吃咸菜豆腐的,百姓们也不乐意。
这跟是不是尊敬过世的陛下关系其实也不大,民以食为天,显然比以皇帝为天更加重要。
只要自家人不说出去,外头人看不见,偷摸的享受一些美食,也不算是什么大事。
杨母做的也算是比较规矩了,并没有偷摸上几个肉菜什么的,而是换了一种巧妙的方式实现了最终目的。
吩咐厨子们炒菜的时候,该用的油要多放,该用的肉啊鱼啊也不能少,只不过菜做好了从厨房里端出来之前,让厨子们费点劲,把那些犯忌讳的肉啊鱼啊挑拣出来了罢了。
于是出现了庄户们眼前的这些所谓的斋菜,看不见鱼肉,却能闻见鱼肉的香味,青菜豆腐做的油花花的,吃起来的话味道也不会受到很大的影响。
总结的说,这就是一桌看不见鱼和肉,但却少不了大鱼大肉的味道的宴席了。
庄户们也明白这是老夫人为了他们想出来的办法,自然是心怀感激。
虽然说如今大家日子都过的很好了,庄子里的生活条件比以前都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像吃肉这种事就已经不再是大家期盼的事情。
不过能在东家家里吃上一顿饭,那意义还是不同的,别管这一桌菜看不看得见鱼啊肉啊什么的,老夫人这份心意,就足够他们感恩戴德了。
老夫人和东家亲自招待他们,对他们的态度也绝不像是寻常的那种东家和佃户的关系,那般冷冰冰的充满了阶级区别,而是像一家人一样,少了一些规矩,多了许多亲情的味道。
庄户们实在,该有的礼数是绝对不会少的,有几个年轻一些的,辈分上小一些的,甚至见了老夫人便跪了下去见礼。
这样的礼数杨怀仁虽然有些不喜欢,不过这么多年也已经习惯了,何况行礼的是自家庄户,他们是真心实意的表达自己内心的尊敬和感激,绝不是其他人那样,表面上尊敬,实际上内心里不知道怎么腹诽呢。
杨母其实年纪也不大,至今也还未到五十岁,只是对于自家的庄户,她受得起这样的大礼,所以也不用弄那些虚假客套。
行了礼,庄户们才按照辈分和规矩坐定,杨母也不用避讳自己是女人的事情,可以直接上桌,李老头作为庄户头子,可以坐在主客的下首位。
而杨怀仁则坐在母亲对面的迎宾位,这样主家招待起自家的庄户来,也像招待正式的客人一般,主家说话可以照顾到桌上的所有客人。
杨母觉得自己虽然是女人,却也是来自孔孟之乡的女人,宴会上的礼仪那也是不能少的。
特别是招待自家庄户,前三巡敬酒该说的话,也绝不能少。
一敬天地,期盼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二敬祖先,期盼祖宗保佑福寿安康,三敬那些付出了辛苦劳动的庄户们,期盼他们来年继续辛勤劳动,也保持身体健康。
用的自然是自家产的成年随园春美酒,酒过三巡之后,杨母才劝着大家敞开怀了吃,庆祝年间又是一个丰收年。
虽然皇帝驾崩的事情让这顿饭多少显得有些奇怪,但庄户们却并不太在意皇帝,他们更在意那些敬酒词里的意境,同样暗自里向天祈祷着来年的好光景。
当然,还是不敢太大声,宴席上的欢声笑语,也显得受到了某种力量的控制似的,被压低了很多。
但庄户们内心里的欢愉是真实的,回顾这十年,他们也感叹幸好遇上了杨家这样的好东家,才让他们过上了原本做梦都不敢想的好日子。
李老头似乎吃酒吃的有些醉意了,毕竟人上了年纪,陈年的随园春后劲儿也大,他竟不自觉地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杨怀仁赶忙安慰,不了李老头摆摆手道,“东家不用安慰我这个老头子,是老头子感怀这几年的好日子,才忍不住老怀感慰。”
接着他转向了杨母,先颔首施了一礼,才缓缓道,“夫人见笑了,老头子我是真的打心眼里感激主家这么多年来对我们庄户人家的照顾。
遥想当年,我老李头还曾经担心过,新的东家来了,我们庄户们还不能像以前一样吃的上饭,能安心过日子。
原来给南阳郡王当佃户的时候,虽然说一年下来也没什么积蓄,可庄户们也能吃得上饭,不至于挨饿。
可那会儿的情况,我们庄户人家过的日子,其实就是得过且过,给南阳郡王种地干活,庄子还得叫皇庄。
每年交了东家的地租,也剩不下很多收成了,家家户户差不多都是一个样,能吃得上饭,也好不到哪儿去。
多少年来都是这样子,大家也习惯了,也从没指望能过上多么富足的日子,起码比起很多连饭都吃不饱的穷苦人来说,我们的日子也算是温饱无虞了。
直到后来杨家成了我们新的东家,我们才从担忧一切都会发生变化,渐渐成了真心感谢老天,赐给我们一个这么好的东家。”
第1905章:没有鱼肉的宴席(中)
杨母知道庄户们这是在夸她的儿子,自然心里欢喜,她谦逊道,“老哥哥太客气了。”
李老头道,“是夫人客气了,不信您问问在座的各位,要是换了别的主家,哪有没有土地的佃户活得比有土地的田户日子过的还好的?”
一众庄户忙顺着李老头的话点头,老李头接着道,“以前庄子里的庄户人家年底能吃上一顿肉就很满足了,可现在您看看,庄子里谁家不是天天吃肉?
还有冬天里最贵的青叶子菜,听说连城里的大户人家都不敢天天吃,可我们庄户人却能,这就足够我们感激的了。
庄子里养了牛养了猪养了羊,还有一座养鸡场,产的鸡蛋可着庄户们吃,这天底下哪里还有第二个庄子的庄户有这样的待遇?
不过老头子我也有感到愧疚的事情,庄子里那些没吃过苦没过过苦日子的娃娃们,现在被娇惯的没个样子,二柱子家里的小子,前几天还因为她娘逼着他吃鸡蛋而闹别扭。
说什么整天吃整天吃,都吃腻了。您听听,二柱子的小儿子是不是被惯坏了?”
杨母笑道,“老哥哥你也不用生气,孩子还小,不懂事也算不得什么,以后长大了就好了。”
杨母似乎很喜欢听到这种琐事,庄子里的孩子们在富足的生活环境中长大,有些不好的习惯也不算奇怪。
何况这样的事也证明杨家庄子的老百姓日子过的实在是太好了,而这些都说明杨家是善待自家庄户的良善人家。
杨怀仁还是听出李老头话中的意思了,没等他问,老李头自己说道,“夫人啊,正是因为这样,老头子我才感到对东家羞愧难当啊。”
杨母还没反应过来,疑惑道,“这又是为何?”
老李头叹了一口气,“夫人,东家,您可能觉得庄户们日子过的富足了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可我老头子看来,这里边也有一个很大的隐患啊。
我这一代人老了,干活是干不动了,只能帮着东家看着小一辈的人,让他们不敢偷懒。”
杨怀仁忙道,“您老说的哪里的话,我看啊,您老还年轻着呢,现在日子也好了,就算是长命百岁,也是不难的。”
李老头苦笑,“东家真是太抬举老头子了,俗话说人生七十古来稀,老头子我都快八十的人了,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一百岁我是不敢想的,那是人间大德大善之辈才能活到的岁数,我只盼着能多在世上赖上几年,活到八十我就心满意足了。”
李老头指了指他下首坐着的几个庄户道,“他们几个三十几岁,这一辈人是如今庄子里干活的主力。
他们干活我是放心的,如今庄子里的农活,不管是种地种菜,还是养猪养鸡啥的,都是他们在做。
还有家里的那些作坊,也都是他们在出力,相信他们的活做的,东家也一定是很满意的。”
杨怀仁笑着对在座的庄户们行了一礼,道,“这是自然,幸亏大家团结一心,咱家庄子才有了如今的局面。”
李老头摆摆手,“东家您太客气了,谈不上什么功劳,这本来就是他们应该做的,他们已经得到了最好的报酬,要是这样还做不好,我老头子也没脸来见东家您了。
问题在于,这一代人还是曾经吃过苦的,知道现在的美好生活来之不易,自然会努力干活,也珍惜现在的生活状态。
可他们的下一代,也就是那些孩子们,他们将来长大了会变成什么样子,老头子我担心啊。
就像刚才说的二柱子家里的小儿子一样,现在的日子好了,二柱子疼爱自己的小儿子,不想让儿子再过他小时候那样的苦日子。
于是什么好东西都舍得给儿子用,什么好东西也舍得给儿子吃,却又不舍得儿子出力干活。
这就造成了一个不好的局面,二柱子的小儿子生活的太滋润了,现在只懂得如何享受,已经不会干活了。
也许可以用孩子还小来当做借口,可这样养儿子的法子继续下去,他小儿子将来长大了就能自己会干活了?
也许也有可能,将来他长大了二柱子要是会教,或许他小儿子也能有点糊口的本事。
可我觉得这显然不太可能,一个从小没吃过苦,也没从小就养成劳动习惯的孩子,长大了怕是要一事无成。
您可别说让这小子去读书或者去学院里学厨的话,孩子从小吃苦耐劳的品性没培养好,长大了干什么都容易三心二意,没个定力。
这才是我最担心的,如果这样的例子渐渐多了起来,那再过十年二十年,庄子里就没人去干那些脏活累活了。”
杨怀仁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看着李老头愧疚的样子于心不忍,只好找个了借口劝道,“您也不用太担心,咱们自家庄子里的庄户,将来就算是不干活了,那也是我杨家的庄户。
以后咱们可以从外头雇人回来干活啊,也不一定非得是自家庄户去下那份苦力。
至于孩子们嘛,也要分天赋嘛,有的可能心灵手巧,就是干活的好手,有的可能在读书方面有他的特长呢?”
李老头看杨怀仁的眼神有点惊讶,接着摇了摇头,“东家,您这么聪明的人,其实比我们都明白。
您这么说,其实也是安慰我个老头子罢了,要是下去十年二十年,真的像您说的一样,那您还养着我们这帮吃白食的干啥呢?
就算您人心善,念旧情,愿意白养着我们,我们也不可能腆着脸在庄子里呆着让您白养着啊对不对?
还有您说的会干活的干活,愿意读书的读书的事情,老头子我是不太认同的。
咱庄子里也是有学堂的,不光有男学堂,还有女学堂,可那些去学堂的小子们里,老头子我是没看出来谁将来会是读书做官的料。
倒不是瞧不起自家庄子里的庄户们,而是这些孩子真的是被惯得没个样子,老头子我实在是越看越感觉担心,越来越觉得愧对了东家,才有了这些感慨。”
第1906章:没有鱼肉的宴席(下)
杨怀仁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杨家庄子这帮庄户,按照后世的说法,其实可以算是最开始的创业者。
创业成功后,他们是有资格享受现在创业成果的,但这在古代是不太好被接受的,庄户人比较单纯,认为不干活就不能得到,不管你曾经付出过什么,这才是天下最大的道理。
杨怀仁很想把自己的道理讲给他们听,可想了一下,觉得他们真的太难以接受那些后世的道理,只会更加觉得他天底下第一傻的败家子而已。
杨怀仁也只能笑笑,让着庄户们吃菜,还主动起身,走到李老头旁边帮他布菜倒酒。
李老头赶紧站起来,嘴里说着“这样不合适”,又推着杨怀仁坐了回去。
不过回过头来,李老头还是要把杨怀仁刚才给他布的菜吃掉,这样才显得他对杨怀仁这个东家的尊重。
李老头吃了一口臊子豆腐,还有一口炒面筋,立即赞不绝口道,“东家家里的厨子真是厉害啊。
这道臊子豆腐,看上去只是一堆豆腐,然后上边浇了一些浓稠的菜汁似的,但吃起来却是肉味的,奥妙应该都在这份浇汁里了。
而这一份炒面筋,同样看不见半点肉,可吃到嘴里,辣乎乎的,而且一吃就是用肉炒出来的那个味道。”
其他庄户们也忙着点头附和,一个汉子笑呵呵道,“还有这道烧菜干,菜干上的肥猪肉的味道那是绝了,比正常的扣肉味道还肥美。
还有那道海带汤,鱼的鲜味配合海带的清口,真的是绝配。”
这一桌菜虽然看不见鱼和肉,但豆腐青菜上却都有鱼和肉的味道,吃起来和原本这些菜加了肉的样子是一模一样的,根本就算不上是斋菜。
庄户们七嘴八舌的赞扬了好久,大概意思说的是这些菜虽然看不见鱼和肉,但比起寻常酒楼里那些大鱼大肉来,还要好吃百倍。
尽管杨怀仁知道这里边有庄户们因为是在杨家吃饭,才刻意称赞东家家里厨子的手艺,是有讨巧的心意在的,但杨怀仁尝过这些菜,也觉得今天家里厨子做的味道真的很不错。
家里的厨子们经过杨怀仁这个吃货这些年来的熏陶,厨艺大涨之外,也有了杨怀仁对食物和味道的那种超前的理解,看不见食材却吃到食材的味道,这是厨艺精湛的证明。
不过杨怀仁还没来得及感慨,李老头却又皱起了眉头。
他指着这些菜道,“我吃了夫人这些菜,对夫人和东家心怀感激,这种时候还能考虑到我们庄户人的感受,真的是对我们太好了。
不过我忽然发现,眼下庄子里的下一代孩子们,就有点像是这些菜,味道不错,可缺少必要的实质性的东西。
我不是说菜不好吃,而是像说,庄子里的孩子们如今穿的好吃得好,生活的无忧无虑,却失去了对他们来说最宝贵的东西。
有位圣人说过一句话,叫什么来着,我也没读过多少书,有点想不起来了,就是那个生于什么,死于什么的。”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杨怀仁补充道。
“对对对!”
李老头赶忙接话道,“就是这个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句话圣人说的真的是太好了!
我们这一代人,还有下边这一辈人,都是从苦日子熬过来的,因为吃过苦,所以才懂得好日子来之不易的道理。
所以就算现在庄子里家家户户都过上好日子了,仍旧在坚持着原来从小养成的忧患心理,也是抱着对东家感恩的心态,一直勤勤恳恳的做活。
但再下一代这些孩子们就不同了,他们没吃过苦,不知道苦日子是怎么回事了,连挨饿受冻是个什么滋味都没品尝过。
万一将来有个什么意外,他们的好日子不存在了,他们该如何活下去?难不成到城里来当叫花子要饭乞讨不成?”
李老头说完又觉得哪里好像说错了,老脸憋得通红,感激给杨母和杨怀仁道歉,“刚才那话我个老头子说的不对,不是万一,也没有意外,呃……”
杨母也听明白怎么回事了,知道李老头的担忧是一片好心,也是为了庄子里的孩子们好,更是为了主家着想,即便刚才打的比方略显不合适,也并没有在意,还劝慰着李老头说不打紧。
李老头的这些话也把在座的几位中年的庄户说的面红耳赤,虽然李老头举得的是二柱子的例子,可他们回过头来想想自己,也觉得在他们自己家里,也有类似的情况出现。
现在年轻的一帮孩子们,确实如李老头所说的一样,正是因为从小没吃过苦,所以现在都缺少那种吃苦耐劳的品质。
虽然说他们的出发点也只是单纯的疼爱自己的孩子,可一想到李老头说的那种极端的情况,也无不感到忧心忡忡。
与此同时,他们也感受到了李老头那种对东家愧疚的心情,想到下去十年二十年自己的孩子们不能为东家干活出力,便觉得没有脸再呆在杨家庄子上了。
这又成了他们最害怕的事情,刚才觉得桌上的菜好吃,可这会儿在看到这些菜,便自然而然的想到了他们孩子,出身于庄户,偏偏有了富贵人家的臭毛病,但本身又绝不是当富贵人家那块料。
他们活着的时候也许东家会念及他们的面子,也会养着他们,可将来呢,几十年后呢,他们百年之后,难道子子孙孙都让东家给养着?这像什么话!
没等杨怀仁说什么,那些庄户忽然都站起身来,走到一旁跪下来给杨母和杨怀仁行大礼,话却是对李老头说的。
“我们错了,以前听老祖宗唠叨这些事,还当只是老祖宗上了年纪爱唠叨,知道现在才明白,我们养孩子那样的做法,真的是错了。
幸亏老祖宗发现了这一点,不然将来我们的子孙后代,真的没有在这世上的立足之地了,我们没脸面对东家,更愧对自己的列祖列宗。”
说着说着不知是谁起的头,一帮大老爷们竟“呜呜”哭了起来,而且绝不是演戏什么的,是真的感到愧疚了,也感到害怕了。
第1907章:圆法和尚(上)
杨怀仁知道李老头当着他的面教育这些庄户们,有他特殊的含义在,所以也不好说什么,毕竟李老头也是为了东家,还有整个庄子里的庄户们好。
这顿饭从头到尾吃的都有点怪,倒不是因为皇帝刚刚驾崩,大家不敢敞开了吃喝,而是李老头好杨母好像有了什么默契似的,用一种特别的方式在饭桌上敲打后辈们。
杨母平时是个很随和的人,性子也不强,但真到了大事上,杨母的性子却是很强的。
杨怀仁也感受到了这件事的意义,所以便不好去插话了,他只要带着耳朵听着就好。
见庄户们痛心疾首,杨母和李老头这才又去安抚他们,这样的手段杨怀仁是佩服的五体投地。
倒不是说杨母和李老头这样做不好,反而因为用了这样的方式,才显得体面,作为主家,杨母也不可能完全不顾及庄户们的面子,自己去把事情说到人家脸上。
最终的目的是为了大家好,出发点也是好的,结果也不错,所以这样做,反倒是成了一种为人处世的典范。
所以说啊,那些通过阅历而逐渐产生的智慧,可千万不要小看。
吃完了饭,庄户们拿出来那个人形的大辣椒和澡盆大的南瓜向杨母献礼,杨母也欣然接受,同时祝福未来庄子能继续繁荣下去。
杨怀仁觉得有点累了,困倦之意像潮水一般不断袭来,他便不再陪着他们,打算回房休息一会儿。
往后院里走的时候,见门房领着一个大和尚往家里的佛堂里走,杨怀仁一开始也没觉得有什么。
悟能大师一直住在杨家,就住在家里的佛堂那个院子里,平时也是有一些佛门的友人来访的。
只是今天这个日子比较特别,皇帝葬礼期间,按规矩和尚道士候着其他宗教人士,应该遵从朝廷的谕令,在自己的庙宇里敲钟念经才对。
这时候一个身穿比较正式的袈裟和尚来杨家串门,就显得有点不寻常了。
杨怀仁本也不想干涉悟能大师和什么人来往,可他潜意识里就是觉得这个和尚来访有蹊跷,人忽然也不困了,不自觉地便跟了上去,打算看个究竟再说。
公府的佛堂虽然比不了那些大寺院里的大雄宝殿那般雄伟,但杨母舍得花钱,所以佛堂的规格还是比较高。
因为供奉的又是佛祖和各色的菩萨,所有的装潢也从来不敢吝啬。
杨怀仁走进院子,发现悟能大师刚把院子中间一块平整的地面清扫了出来,然后自己摆上了一章茶几和座墩,看样子是打算在院子里煮茶。
杨怀仁对此反而不觉得奇怪,胖和尚内力雄厚,别说这样的天气了,就算再冷一些,他也是照样那副袒胸露着肚子的打扮。
穿的这样单薄不但不觉得冷,反而让他浑身冒热气,跟快要升仙了似的有趣。
而刚来的那个大和尚跟他见了礼,便被悟能大师客气的让着坐了下来,看样子他们应该早就认识,他们相互施礼的时候也相对没那么拘束,也就是说他们还很可能很熟,是老相识了。
杨怀仁心说难不成新来的大和尚是悟能大师少林寺的师兄弟?
但看那大和尚的样子,年纪大概五十来岁,和悟能大和尚差不多,但人就没有悟能大师那么油光水滑胖乎乎的了。
他脸色看上去有点发黑,也许是脸瘦,皱纹也显得多了不少,身子更是比一般的人还要瘦小一些,甚至可以说有点弱不禁风的意思。
他身上的袈裟是用金线缝制而成的,还坠着几颗说不上名堂的宝石,显得光彩夺目,看起来这件袈裟,应该是有重大的礼仪的时候才会拿出来穿的。
可他里边穿的僧衣就有点寒碜了,似乎已经洗的掉了色,应该是穿了好多年了。
杨怀仁有点搞不懂新来的大和尚这样的打扮,是该用奢华还是朴素来形容。
但杨怀仁可以肯定的是,这个和尚那么瘦,脚步却很沉重,踩在雪地上的坑很深,所以应该不像是有武功的样子。
加上他内里穿着厚厚的内衬,也是怕冷的,完全没有悟能大和尚那种潇洒,所以应该就是个普通的大和尚而已。
悟能大师刚让着来访的和尚坐下,也看到杨怀仁走进来了,也是笑呵呵地也做了个请的手势。
而杨怀仁也根本没有躲起来偷听的打算,那就有失身份了,于是他大大方方走了过去,分别给两位老和尚见了礼。
他问道,“我在院子里散步,只是随意走走,欣赏下雪景,见家中有高僧来访,便过来打个招呼而已,说不定还能结下什么佛缘,呵呵。”
悟能大师长得跟弥勒佛似的,挺着个大肚子,整日的把一个痴肥的笑容挂在脸上,杨怀仁也看不懂他是正常的保持笑意还是笑话杨怀仁在他面前还说谎。
杨怀仁熬了一夜,早上又陪着母亲接待自家的庄户们,如今眼睛已经明显通红,脸上也挂满了倦意了。
可他非说是在院子里散步看雪景,这话骗得了他自己,却骗不过悟能大师。
悟能大师也不揭穿他,毕竟当着外人的面前,他只是介绍道,“公爷不用客气,来人不是别人,是大相国寺的高僧圆法。
当年贫僧曾经在大相国寺驻修,和圆法大师颇谈得来,圆法大师知道贫僧跟随公爷回京,于是来拜访贫僧,以叙旧谊。”
“哦?原来如此,”杨怀仁笑了笑,转向了那个法号圆法的和尚,“见过圆法大师了。”
“悟能师兄说笑了,贫僧圆法见过齐国公,贫僧只是大相国寺普通的僧人罢了,高僧实在是不敢当。”
圆法大师也重新和杨怀仁相互见了礼,脸上也是带着笑意,只不过这种笑和悟能大师脸上那种自然的笑意一对比,就显得截然不同了。
从悟能大师的话里,杨怀仁立即便听出来圆法大师忽然造访,这里边肯定是有事。
悟能大师在杨家受尊敬,但他却从来不以什么大师自居,该吃肉吃肉,该喝酒喝酒,是一点儿也不在乎自己的出家人形象。
第1908章:圆法和尚(下)
悟能大师平时和杨怀仁说话聊天,也像是一对忘年交的朋友一般,说话比较随意。
他们之间从来不曾说话这么客套,甚至杨怀仁有时候和他开一些玩笑,悟能大师也是一笑了之,从来不会放在心上。
可今天来了这位圆法大师,悟能大师的话里就开始有了客套的意味的,所以杨怀仁觉得,瘦和尚和胖和尚一定是认识的,但要说像胖和尚说的那样他们俩关系还不错,这就是明显的客套了。
还有后边介绍圆法,以及圆法来齐国公府拜访悟能大师的缘由,就更显的自说自话,有奇抢了人家的话之嫌。
杨怀仁一路跟着圆法过来,明明看见圆法刚进来,两个和尚之间也只是打了招呼见了礼而已。
人家圆法也没说来的原因,悟能大师就先把人家的嘴堵上了,这里边的意味,杨怀仁觉得已经不言自明。
圆法和尚就略微显得尴尬了,显然他这趟来,不是简单的拜访老朋友那么简单,只是悟能大师这么跟他客套,他不会感觉不出来。
所以他现在感觉一定很尴尬,明明有重要的事要说,一来被悟能先行用一个理由先堵了他的嘴,二来杨怀仁忽然出现,让他不知如何是好了。
杨怀仁也不知从哪儿来的恶趣味,本来他知道了来的人是大相国寺的一位叫圆法的和尚,事情也和他没多大关系,他就可以走了。
但现在他见圆法大师脸色憋的跟大便不畅似的那个样子,反而觉得这里边的事有意思,他偏要留下来看看这个圆法来找悟能大师是有什么目的的。
杨怀仁直接坐了下来,三个人就这么在雪地里摆了一张茶几,看着雪景准备喝茶。
胖和尚心态同样很轻松,杨怀仁不请便坐下,他也便坐了下去,摆弄着一个精致的红泥小火炉准备煮茶。
瘦和尚有点不自在了,心说杨怀仁这个人和外边穿的一样,大喇喇的没点礼数,而悟能和尚也跟原来一样,没心没肺的让人不自在。
其实圆法和尚这次来,其实有件重要的事情想让悟能和尚帮忙,而最终能帮到他们的,其实还是杨怀仁。
他今天的打扮,多多少少都有点故意这么穿的嫌疑,他平时生活朴素,内里穿的那些才是他平时穿的衣衫。
今天之所以在外边套上一件精美的袈裟,一来是因为大相国寺作为东京城乃至整个大宋数一数二的大寺庙,在皇帝的葬礼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他虽然不是大相国寺的住持或者职事僧,却因为是住持圆通大师的师弟,加上他自身在民间的名声比较好,所以自然也要船上华丽的袈裟,以表达大相国寺上下僧人,对皇帝葬礼的重视程度。
大相国寺里自然在进行着某种法事,去超度皇帝的亡魂,不过这也不是所有和尚都参加的。
因为这种法事不同于平常的水陆道场,只在白天进行,为了祝福皇帝的亡魂,寺庙里的法事是不分白昼还是黑夜的,更不会管如今是多么冷,都要进行足了七七四十九天。
高僧们也是人,是人就要吃喝拉撒,就要睡觉休息,绝没有可能坚持四十九天的道理。
所以寺里的高僧也是用一种轮班的方式,圆法大师几天不当班,这才有了时间来齐国公府拜访悟能胖和尚。
他们之间也是有一些情谊的,但也仅限于佛门弟子之间那种情谊罢了,私下里的关系,倒也谈不上是多么亲近的朋友。
他这趟来,是大相国寺的住持圆通大师知道圆法年轻时和悟能关系还不错,所以这件事便拜托他出面来办。
事情是这样的,前一段时间,朝廷里变法讨论的重点,是新的均税制度,是不是应该重新界定佛门里所拥有的土地的税务问题。
以前历朝历代,佛门所拥有的土地是他们的私产,土地的产出用于供养佛门中的僧人以及寺庙里的各种用度,一般皇帝和朝廷都是不会向佛门的这些土地征收税赋的。
但时代不同了,大宋的佛门和之前的朝代相比,那可不是一般的富有,佛门百年来积累了巨大的财富,正是这些免税的土地不断的给他们提供财富的来源。
佛门的土地规模,也从一开始不多的一些土地,逐渐变成了一个极其庞大的数字,甚至可以说,佛门如今就是大宋最大的地主,佛门的土地规模甚至比皇家还要大得多。
这么大规模的土地资源被掌握在佛门手里,对大宋和百姓的损害就逐渐显现出来了。
佛门的土地越来越多,朝廷能收税的土地就越来越少,表面上看起来佛门是百姓们的精神皈依,可实际上确实最大的和百姓争利的组织。
之前朝堂上讨论的重点,已经从是不是向佛门征税,到如何征税的问题上来。
也就是说,朝中的几位相公已经认定了佛门必须像普通人一样也要交税,只是如何征,是不是像老百姓一样的比例征收,这才是讨论的关键所在。
佛门自然也知道向朝廷交税在所难免,不然说不定又会产生以前那样的朝廷灭佛的情况出现。
所以他们现在争取的,是尽量少的缴纳税赋,和普通缴税的百姓,能产生一些差异。
圆法受了方丈主持的委托,明面上是来拜访悟能和尚的,实际上是想通过悟能和尚结识杨怀仁,然后利用杨怀仁在朝中的影响力,在佛门缴税的问题上,能得到一些实惠。
哪怕杨怀仁能帮不帮的上忙他们也不确定,但佛门的几位高僧却认为,哪怕是杨怀仁的影响只是一个点,对于整个佛门来说,每年的损失就可以降低几千甚至上万贯钱,这就绝不是一个小数目了。
只是这种事,通过悟能去说,总比圆法直接和杨怀仁说的好,这里边情谊的差距就大了。
眼下杨怀仁还不知道圆法的目的,只是因为好奇便坐了下来,圆法自然觉得更难以开口了。
但这次事关重大,他就是折了老脸,也不得不把事情说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