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一一章 三个脑袋的智商(8)
挨了两次排头,钱万金不敢继续招惹女子,开始转移话题。
“风青柏呢?怎么没见人?又忙什么去了?还有巴豆红豆呢,金子叔受伤了,怎么都不来看看我,一群小没良心的。还有,魏橙魏白回来了吗,人有事没事?”
“魏橙魏白没事,魏紫他们救人及时,人已经安全了。至于仨娃儿在风青柏那边守着呢,知道你醒了,待会就过来看你。”柳玉笙无奈,这么大个人,二起来的时候还跟没长大似的。
柳家大院真的,就一个钱万金,别人不能这么二。
“守着风青柏?”钱万金一下被守着两个字抓住了注意力,昏睡过去前那种怪异感又浮出来了,“风青柏怎么了?他不会真的受伤了吧?”
“嗯,侧腰腹中了一剑。”提到男人,柳玉笙眼里闪过心疼,还有无奈。
那一剑,整个左腹裂了一大道口子。
亏得他能撑,撑到魏紫等人去接应的时候给他喂了次药,做了简单包扎,要不然男人能不能好好的回来,还不一定。
亲眼看到魏紫一行把人抬回来的时候,她心脏差点停摆,巴豆红豆当时就被吓哭了。
那种场面,她不想再去回想。
当时心疼得,连呼吸都是痛的。
听了她的话,钱万金愣了好一会,掀开被子下床,“他在哪,我去看看他。”
“别胡闹,你身上也带着伤呢,要看等你们伤势都好些了再看。”柳玉笙一个头两个大,想把人拽住,结果人带着伤,还蹿的比兔子快。
无奈之余,只能扬声提醒,“走廊右拐最后一个房间。”
这两人,从小斗到大,几乎从来没看对方顺眼过,一装就装二十年,俩都虚伪。
柳玉笙没有跟着过去,这个时间,得去给两人分别煎药,她需得去厨房看着。
反正便是跟过去了,一时半会的大概也没她插话的余地。就让那俩相互诉衷肠去吧。
走廊右侧尽头的房间里,三颗小脑袋齐刷刷伏在床沿,眼睛一动不动黏在床上男子脸上,小心翼翼的不敢闹出动静,生怕吵着了正睡着的人。
“哥哥,爹爹什么时候才会醒啊?爹爹醒了还能抱红豆吗?”红豆轻轻握住男子放在身侧的大手,眼睛里凝着泪珠不敢掉,说话尽是浓浓鼻音。
“嘘,”巴豆抿着小嘴,小脸沉肃,“爹爹肯定会醒的,娘亲说了,爹爹的伤没事了,只要好好养伤,以后还跟以前一样健康。娘亲是神医,说的话肯定没错。等爹爹好了,就能再陪着红豆一块玩了。”
看着床上脸色苍白,连嘴唇都失去血色的男人,巴豆觉得浑身不得劲,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勒住了似的,又闷又疼。
看着妹妹小手握着的大手,控制不住的,也把手握了上去,却没有如以往那样得到有力的回应。
在他印象里,爹爹一直是个打不倒不会输的巨人,他现在才知道,巨人原来也会受伤的。巨人倒下的时候,跟寻常人其实一样。
虚弱、苍白。
他不喜欢看到爹爹这个样子,很不喜欢。
他宁愿爹爹醒来,哪怕总是凶他,哪怕揍他屁股,他也高兴。
心头突然生出一股无比迫切的希望,巴豆希望自己变强。
等他变得强大了,他要谁都不敢欺负他的爹爹娘亲。
视线再次落在握着男子的手上,他的手现在还好小,小的只能堪堪握住男子一根手指头。
将小手收紧,巴豆眼底浮出坚定。
以后,他练功的时候再也不偷懒了。
旁边,又一只细瘦的小手探了过来,最后轻轻落在那只大手手心,微蹭了蹭,带着不为人知的依恋。
七七看男子时,漆黑眼睛里闪烁着光。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仅能从他的动作,看出丁点他对男人的依赖跟亲近。
巴豆跟红豆都往他瞧了一眼,三颗脑袋依偎在一处,继续守着床上的人,等他醒来。
“风青柏,小爷看你来了!昨天晚上我就猜你是不是受伤了,你居然骗我,等着,爷跟你算账!——”
外面突然传来的嚷嚷声,像是平地一声雷,音量十足,打碎了房中安静。
三颗脑袋齐齐往房门口瞪去。
钱万金刚一只脚踏进房间,就感觉到满满的杀气,后知后觉发现,他好像又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
显然,有人正在房中静养,而且还是没睁开眼睛那种。
对上三小只怒视他的视线,钱万金不敢动了,就那么半跨着门槛,心虚得紧,“那个,金子叔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到你们爹爹那么弱,躺了一晚上居然还没醒。”
钱万金内心,泪流成河。
这个其实不能怪他,他是被福囡囡误导了,福囡囡只说风青柏腰侧中了一剑,没说他伤的多严重,也没说人还没醒来啊。
要是早跟他提醒一句,他过来的时候肯定不出声,他就静悄悄看一眼。
基于甩锅,男子完全忘了自己蹿出房间的时候,速度连兔子都赶不上,完全不像个胸口破了洞的人。
床上安静垂放的大手动了动,随后,躺着的人慢慢撑开了眼皮。
“爹爹,你醒了?!”感觉到男子动静,三小只立即扭转头来,巴豆跟红豆皆惊喜不已。
钱万金终于找到机会把门外的脚也跨了进来,重新恢复理直气壮,“看,亏得我过来看看,嚷上那么一嗓子,不然你们爹爹这个时候还醒不来,你们得担心更久。金子叔天生带福,你们爹爹沾了金子叔的福气了。”
“在孩子们面前别这么不要脸,免得他们有样学样。”风青柏声音很虚,弱化了他怼人的气势。
所以某金一点不带怕的,狗胆更壮,“你看看你说的,甩锅呢你?巴豆红豆跟七七要说有样学样,从我这儿学的也就是些皮毛,全是小把戏,他们从你身上学的那才叫精髓。咱柳家大院平辈的,哪个没在你手里栽过跟头?你千万别谦虚,最坏的就是你!”
这个他真一点没冤枉风青柏,他跟薛青莲、柳知秋两个加起来,三个脑袋的智商,也没能在风青柏手里讨过一回好。所以教坏小娃儿的锅,他坚决不背。
第一四一二章 喂,风霸王,谢谢(9)
钱万金大喇喇的,走到床边坐下,顶着四双眼睛的直射,一点没觉不自在。
刚才来的时候,心里担心得不行,现在看到人醒来了,有福囡囡在,猜也能猜到人最后肯定没事,过几天又跟以前一样生龙活虎,所以钱万金安心下来。
一安心,嘴贱的毛病就开始控制不住,尤其是刚受完天大的委屈,不说说话,刷刷存在感,钱万金感觉生活没奔头。
“诶,你功夫可是顶顶好的,昨晚怎么会中招?就那些杀手,拎哪一个出来你几招就能解决的货色,你还被人给砍上一剑,你说你多丢人?我功夫三脚猫,我受重伤那无可厚非,搁你身上就不行了,你这样多坏在孩子们心里的形象?”
踢掉鞋子抽脚上床,把三娃儿握着风青柏的小手拨拉开,钱万金拿脚踢了踢风青柏,“进去点,让点地方我躺躺,我这还伤着呢,坐着说话我累。”
话毕,看到男子搁在旁边手一下握成拳头,手背青筋毕现,有力得很,钱万金咳了声,从男子身上爬到床最里,贴着墙边躺下,“现在咱两个都是伤员,躺在一块福囡囡照顾起来方便些,要不然咱两个房间一个东头一个西头,福囡囡光是跑着都累不是。”
自打某个二货进房,耳边嗡嗡嗡的便全是他的声音,风青柏狠狠闭眼,极力克制,忍下把人丢出去的冲动。
三娃儿没忍住,尤其巴豆,“金子叔,你昨天回来的时候还昏迷不醒呢,我看过你的伤口,可渗人了,是被剑刺的吧,跟我爹爹腰上的伤口差不多一样严重,你怎么好得这么快?你不疼了吗?我娘亲说受重伤的人要躺着安静休养才好,一直不停说话,还跑来跑去的,会有后遗症的,好像会比一般人老得快死得快。”
钱万金脸一抽,咬牙,“巴豆,我好歹是你叔,你就这样咒我啊?小没良心的,叔醒了也没见你来看一回!”
“我刚要去的,你先来了,我现在就在看着你。”
娃儿瞪大圆溜溜的眼睛,一二三三双,看着钱万金。
真的就是看着。
钱万金,“……”默默转身面对墙壁,静思己过。
房间终于清静了。
风青柏侧眸,跟小豆丁四目相对,“你们今天是不是没练功?”
“我知道,练功需要持之以恒,一日不可荒废,我这就练功去!”巴豆勾起红豆跟七七的手,很干脆的往外走。
到了门口才回了下头,“爹爹,我会变强的,以后我保护你。”
说吧,三只小小身影就出了门,拐弯不见。
风青柏瞧着娃儿们消失的方向,怔愣了好一会,嘴角方慢慢弯起,浮出极浅笑意。
“啧啧,别看巴豆平日横冲直撞,淘气捣蛋,认真起来还真有点男人的样子。以后我儿子肯定也跟巴豆差不多。”家教很重要,以后儿子出生了,直接丢到柳家大院,等长大了,一准根正苗红。
钱万金想着想着就乐开。
“话挺多,要不把娃儿叫回来,继续看着你?”风青柏挑眉,淡道。
“你这人有意思没意思?人长一张嘴除了吃饭就是用来说话的,不然白张着好看啊?”剥夺他说话的权利,王爷也不能这么霸道吧,“诶,跟我说说,昨晚我们怎么回来的?”
“躺着回来的。”
“……”钱万金再次确定,跟风青柏聊天,是最没意思的事情。
“魏橙跟魏白伤的怎么样?不影响以后继续做隐卫吧?”刚才出门急,没时间细细询问,这会钱万金直接问正主。
昨晚那场伏击,要不是有魏橙魏白帮着拦掉了大半此刻,他今天就真的没办法再开口说话了,更甭说这么躺着跟风青柏聊天。
“还好,两人身上都带着药,把命捡回来了。”
丢了药的钱万金,“……”要不是他丢了药,风青柏就不用把药让给他,那风青柏现在可能就不会躺在这里动不了,连丢他出门的力气都没有。
“给我喂药的时候你就已经受伤了吧?还把药给我……万一你死在路上,多不值当?你的命比我值钱。”这是事实。
他钱万金只是个皇商,是南陵区区一介商人,他死了,家里还有人能继续操持家业,对南陵不会有任何影响。
但是风青柏不一样。
他是南陵王,至今为止,一直是南陵顶梁柱一样的存在,他要是死了,整个南陵,包括周边三国都得变天。
依着小风儿的性子,势必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四国是个什么场面,没人能预料到得到。
钱万金只能想到一个词来形容,不堪设想。
“天下有风墨晗,我只管身边人安危。”风青柏闭上眼睛,说这么会话的功夫,身体里的疲惫感便如潮水上涌。
钱万金转过身来,定定瞧着男子苍白侧颜,本来还想说些什么,看到他现在虚弱得大别以往的模样,终究什么都没说出口。
好一会之后,在男子将要睡着之际,才低声闷出一句,“喂,风霸王,谢谢。”
“嗯。”
男子鼻音已经模糊,显然是累极了。
钱万金鼻子悄悄发红,轻嗤了声,挪动身子靠近男子一侧,闭上眼睛睡觉。
叫他风霸王都不回怼了,是累成什么样?
暗自哼唧一句,他也睡。
这么急吼吼的冲过来,一口气说了贼多话,看着是精力充沛,其实他也累得很。好歹是心口旁边中剑,便是吃下仙丹也至少要休养几天才能恢复元气。
他只是想过来找风青柏说说话,确定他真的安好。
不然,真内疚得不行。他没想到从小到大看他都不顺眼,逮着机会就把他欺负的啃一嘴泥的家伙,在那种情况下,会把唯一的救命药让给他。带着重伤,还把他给背出山林。
风青柏,这丫的太愁人了。
他其实挺想问的,你丫不是老看我不顺眼了吗?那样救我做啥?
最后没问,是因为他用膝盖都能猜到男子会怎么回答。
那家伙肯定会说,你太二,看不过眼。
第一四一三章 柳姨,别来无恙(10)
某金在他太二跟风青柏救他之间有什么关联的冥思中沉入梦乡,再醒来的时候,是被人踢醒的。
完全没顾忌他是个伤患。
睁眼对上男人嫌弃的脸,确定就是这丫踹的他,钱万金立马就把心里那一丢丢给收了回来。
他跟风青柏,果然还是天生犯冲!
床前,是面无表情的柳玉笙,带着仨娃,一旁桌面上摆着香喷喷的粥,还有两碗黑乎乎一看就苦得掉胆汁的药。
“先喝粥,喝完粥喝药。”柳玉笙瞧着两人,下医嘱。
她忙活完进来的时候,床上两大男人的睡姿无比可爱。
钱万金脚丫子就差没堵到风青柏鼻子里去了。
风青柏也没善良到哪里去,醒过来后,直接把某金踹到紧贴墙根。
“福囡囡,我好歹是重伤……伤患,昨晚到现在粒米没下肚,你就让我喝粥啊?”
作为吃货,粥再香,钱万金也拒绝。
他想吃饭,陪全荤大餐。
“重伤患,伤势好转之前只能喝粥。”柳玉笙着重强调重伤患三个字,手指点点两人,“你,你,包括魏橙魏白都一样。”
“魏橙魏白也伤得那么重?”钱万金龇牙,风青柏也哄他,没说详情!
“你们四个都差不多,这几天一律先吃清淡的,大鱼大肉等你们伤好了再说。”柳玉笙盛了粥,递到两人面前,一人一碗,“自己吃,我还要到那边送药去。巴豆红豆七七,盯着你们爹爹跟金子叔,别让他们两把药倒了。”
“知道了娘亲。
俩会倒药的,“……”搞小动作的机会被女子一手指掐没了。
瞅到两人几乎如出一撤的表情,柳玉笙顶着一脑袋的井字出门。
照顾这样的伤患,比照顾小娃儿还累。
听得懂人话,干小娃儿都不干的事。
要是奶奶在,不用吭声这俩都不敢乱蹦跶。
魏橙跟魏白那边,两人的伤势确实没比钱万金跟风青柏好,甚至伤得还要重些。尤其魏橙,只差一点点,那条命就要捡不回来了。
为了拦住伏击的人,两人全都拼了命,以同归于尽的架势。
让柳玉笙再一次真切感受到隐卫的不易,以及危险。
这次伏击,魏紫把人送回来后,大致跟她说了下。
已经确定背后参与的人,必然有凤月监国府边家人。
她没想到监国府的人敢那么大胆,把仇记下来,选在这个时候出手暗算他们。
所有人都没想到。
因为这里是凉州,已经在东岳地界上。
凤月是个小国,监国府在凤月地位再高,于大国面前也渺小如蝼蚁。何况他们出发前已经给东越皇递过信,所以风青柏才会拿到护航令。
去东岳的沿路,东越皇都替他们安排了护航事宜,只要拿着护航令,在东岳任何地方,都能调动当地官府官兵帮忙援助。可说极为安全。
可是就是这么个蝼蚁,在他们有双重防护的情况下,策划了这次暗算,差点就把钱万金折损在荒山野林,连带两个隐卫也不能幸免。
看过魏橙魏白,复查过他们伤势复原情况,出来的一路柳玉笙眉头紧锁,心思一直沉浸在这件事情上。
光凭凤月监国府,不可能有那么大能耐能在东岳边城起事儿不被人察觉,背后肯定还有更大的黑手。
究竟是谁这么恨他们,恨到动不了风青柏,也要动他们身边的人来出气?
南陵国朝内现在已经基本安定。风青柏在朝内处于半隐退状态,而小风儿也羽翼已丰,那些朝臣不会再这么费尽心思的对风青柏出手。
东岳跟南陵这些年一直交好,他们对闫容谨曾经有恩,那个孩子也不可能干出恩将仇报的事,何况这么做对他没什么好处。
北仓那边,有段廷在,如果真是北仓皇室有什么针对他们的动静,段廷一早告知他们了,所以北仓也可以暂时剔出在外。
唯一剩下的只有西凉。
自从被风青柏取下八城之后,西凉就实力大减,蛰伏了起来。这两年国朝之间再没听过有关西凉的消息,表面看来无任何异动。
但是西凉皇巴念恨风青柏入骨这一点毋庸置疑。
想到这里,柳玉笙眼眸幽深,隐有所动。
她能想到的事情,风青柏必然也能想到,而且还是先她一步。
等他伤势好转了,再寻时间详细问问,看看他有没有什么打算。
因着一行有几个伤患要卧床养伤,定下来的行程必须延后,这段时间里,柳玉笙等人便暂住凉州衙门。
凉州知府马松是个很识趣的人,在此期间没有来打扰过他们,给了他们绝对的休养空间,外间事情,也由他一力帮着处理。
当日柳玉笙重金换线索,一晚上的功夫,花出去的银子成百上千。
百姓们见着了实际的好处,不断往衙门涌来,想着用各种线索换银子,甚至还有人亲自去城郊帮着寻人。
直到马松把人已经寻回来的消息放出去,百姓们才消停。
本来柳玉笙是打算瞒几天的,哪怕多花些银子奖赏百姓也无所谓,这样能制造一场迷雾弹,稍稍迷惑一下背后的人,谨防对方得到消息继续派人前来刺杀,现在他们这里一半的主力都躺下来,敌人再来,可能难有坚固的防护力。
后来转念一想,他们人回来了的消息,只怕根本瞒不住,全城百姓都盯着不说,便是衙门里出入的下人,当中也并非人人可靠,总会走漏风声,还不如大大方方公布出去。
事情瞬间传遍整个凉州城,也传往东岳皇宫。
时间在四个重伤患的休养中飞快流逝,转眼进入十二月,等到钱万金再次活蹦乱跳又能跟风青柏打斗的时候,凉州城已经开始降雪。
降雪的当天下晌,衙门外迎来了贵客。
看到这段时日一直不曾来偏远打扰过他们的马松,毕恭毕敬带着个锦衣少年走进来时,柳玉笙有瞬间怔愣。
“柳姨,别来无恙。”少年一袭锦衣,笑容温润,走到她面前后,浅笑问候。
少年说,“柳姨,我是小七。”
第一四一四章 老爹走过的路(11)
彼此一行人正聚在大厅烤火喝茶闲聊,少年进来后,整个大厅显得有些安静。
柳玉笙静静打量对方。少年身姿颀长,丰神俊美,周身萦绕上位者的尊贵,又带着股温润亲和的气质。
从他眉目间,还能清晰寻到几年前的影子,只是几年时光过去,那张原本稚嫩的脸庞,五官已经变得具有棱角,更多了几分大人才有的内敛沉稳。
小七,当初东岳七皇子,逃难南陵的小可怜。
如今的东越皇,闫容谨,举手投足皆有帝王之仪。
柳玉笙缓缓笑开,“别来无恙,东越皇。”
她没有真的叫他小七,少年如今的身份已经不一样,他已经是一朝君主,再者彼此之间多年未见,她不会自视甚高,依旧还唤对方小名。
视线微转,落在少年身后跟着的含笑中年人身上,“彭叔,好久不见。”
彭叔,当初跟在闫容谨身边的仆人,容颜没什么改变,只是换了身衣裳,周身的气质,处处彰显贵气。
当初忠心护主,彭叔现在也算守得云开,应该是闫容谨最信任的心腹。不然不会悄悄来了凉州,也带着彭叔随行。
彭叔上前一步行礼,“奴才见过南陵王妃。”
又转向正起身走上来的风青柏,“见过南陵王。”
对于中年男人把自己的称呼殿后的举动,风青柏并未在意,在闫容谨跟彭叔心里,最感激的人必然是笙笙,他也乐于见到这样的结果,至少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闫容谨都会记得有笙笙一份恩情在,不会做出伤害笙笙的事情来。
帝心难测,他不会认为,今日的闫容谨,还是当日的小七。
皇权,能轻易改变任何人。
让人变得铁血冷酷。
朝闫容谨跟彭叔分别点了点头,“没想到东越皇会赶来凉州,到厅里坐下,有话慢慢叙吧。”
“好。”闫容谨举步入内,在厅中燃烧正旺的火炉子旁边坐下,抬眼便对上三颗小脑袋,以及三双好奇的眼睛。
三小只旁边,还有个眼神跟他们一样的大人。
情景甚像大狗带小狗,让人忍俊不禁。
“你是南陵皇商钱少东家。”不用四只开口说话,闫容谨便饶有兴致认人,点了钱万金,又点点三个娃儿,“一身灵气,你是巴豆。眉心有诛杀,你是红豆。安静乖巧,你是七七。”
他的话也同时透露出一个讯息,哪怕没有亲眼得见,对于风青柏柳玉笙一行,他的极为了解。
包括对他们的行踪,以及他们一行都有什么人。
这便是帝王。
任何事情,都要求尽在掌握,不管对谁都一样。
巴豆瞪圆了眼睛,“你怎么知道我们的名字,还能认出我们来?我以前没见过你。”
闫容谨笑道,“见过的,只是那时候你还太小,不记得。”
视线落在巴豆身边粉雕玉琢的小女娃身上,看着她眉心艳红的朱砂痣,闫容谨抬手,往朱砂掠去。
他记得两娃儿满月的时候,他去探望柳姨,也看过两个娃娃,彼时他也抚过那枚朱砂,至今记得那种温软触感。
指尖在女娃额前半指停住,被一只大手挡下了。
大掌之外,有好几双眼睛对他这个动作都表露出极大不满。
包括钱少东家,两个男娃娃,还有南陵王本人。
“男女授受不亲。”对上紫衣男子清冷眸色,闫容谨笑,他还记得那句话。
那时候南陵王就是用这句话,阻了他抱抱小女娃的念头。
风青柏眉目不动,只是眼神非常认同这句话,且像是为了防止闫容谨再动手脚,他把女儿抱腿上了。
柳玉笙在旁啼笑皆非。
他们小的时候,老爹也跟现在的风青柏一样,想尽各种办法拦着他们接触,到最后也没能防住风青柏。
现在男人正在走以前老爹走过的路,只是不知道,对上闫容谨,最后孰胜孰负。
转而又晃晃脑袋将这种想法赶了出去。闫容谨是东越皇,而他们只是到东越一游,事情办完了便走,日后跟闫容谨恐怕难再有交集。
谈什么胜负,魔怔了。
“从都城过来,路程不算近,一个月不到的时间,赶路必然辛苦。皇上其实不用特地过来,我们本也打算再过两日就启程去都城。”回到火炉子旁边坐下,柳玉笙笑言,“临近年关,皇上应该是很忙的吧?”
旁边彭叔闻言似想说什么,被闫容谨一个眼神压下了。
“是有些忙,尚算能应付。在都城惊闻王爷遇险,柳姨一行为此在凉州搁置了行程,我心里担心,与其一直挂心,倒不如抽时间过来看看。”
几人说话的功夫,钱万金窝在一旁上下左右反复打量了闫容谨好几圈,确定把人给记下了之后,咂嘴,“年关这么忙的时候东越皇都能抽出时间专程跑一趟边城,这么看着倒是比我们南陵皇上要自由不少,我们国朝,皇上想要出宫转转,得计划上好几年。”
风青柏管得紧,小风儿这次能出宫到杏花村待上几天,可不就是计划了好几年的么。
闫容谨好脾气笑笑,“我跟南陵皇上情况略有不同。南陵皇上有幸,上头有南陵王这个长辈时时督促,我却是没人管的,相对自由些许,但是于政务上,却赶不上南陵皇。南陵,如今已经凌驾三国之上。”
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总是分寸拿捏的恰到好处,让人听了心里舒服。
柳玉笙嘴角含笑,那个少年是真的长大了。
长大到,已经让人难以捉摸,高深莫测。
一个火炉子,三个娃娃,四个大人,浅浅交谈,氛围看着极为融洽。
身为凉州知府,马松一直侯在厅外,没敢走,也没敢进去。
皇上突然出现在凉州衙门外头,刚得到消息的时候,他吓得从椅子上摔了下来,如今再听得里面的交谈,心头不由暗紫庆幸。
幸亏南陵王前来衙门求援的时候,他没有拿捏架子,更没有故意刁难,要不现在被刁难的就该是他了。
想想那个在城门口刁难过南陵王的副将的下场,马松不自禁打了个冷战,看了厅中人一眼之后,头埋得更低。
第一四一五章 大哥哥,玩雪呀(12)
当初南陵王连夜要进城,在城门口拿出了护航令,被那个副将刁难。
在钱万金被救回来的第二日,副将就被人发现在家中上吊自杀了。
对此,外间很多揣测,纷纷说是副将担心被南陵王报复,所以先行寻了短见,以死谢罪,免得祸及家人。
马松思来想去后,把这件事情连同南陵王一行被人设计一并写奏折报了上去。其后,就在皇上今日到达凉州衙门的前几日,圣旨先行到达,副将死亦不能免其罪,其家族三代以内,同罪连坐!
皇上亲自下的圣旨,盖着跟护航令上一模一样的玉玺大印。
除此之外,守了凉州城门八年的城卫首领也获罪,被免了职。一夕沦落底层。
这两件事情并未大张旗鼓,从皇上的态度来看,行此举并不是为了讨好南陵王或者为了其他好处。
皇上对南陵王夫妻是真的重视。
“马大人,皇上会在此呆几日,你去着人收拾个院子,备上热水。在此期间皇上来了凉州的事情不要外传,皇上不想被人打扰。”
马松立即收回思绪,对过来作吩咐的彭叔恭敬应答,“下官这就吩咐下去。”
彭叔点点头,“此次马大人对事情的应对皇上很满意,会记着马大人的功劳。”
“下官不敢当,能为皇上效劳,是下官的福气。”
目送马松消失在这个院落门口,彭叔才重新走进大厅,安静站在闫容谨背后。
“遇袭的事情,听说没有调查出结果?”火炉旁,闫容谨终于把话题转到了遇袭上。
风青柏看他一眼,“皇上消息真是灵通,确实没有调查出结果,酒泉山庄根本就是个空壳,是我们到达凉州城前一段时间突然凭空冒出来的。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弄出假酒,还在凉州做出不小的口碑,对方手段极是厉害。”
他清醒之后,立即命魏紫继续去酒泉山庄查探,那里已经人去楼空,搜遍整座庄子,只搜出一些还囤积的酒坛子。
那些死掉的黑衣人身上,也没有任何能瞧出破绽的线索。
事情到这里完全中断。
哪怕他们心里知道其实是谁做的,但是拿不出证据,便显得莫可奈何。
柳玉笙道,“那些人选择在边城动手,恐怕当中也有边城特殊地域的原因。这里汇集周边各个国朝的人,他们插入进来做点什么,便不会太过突兀,也不会留下太多痕迹。”
众人沉默。
这是没办法的事,边城,就是跟周边连接的关口,这里汇聚各地人士,本就人蛇混杂。
“我已经命人在东越境内继续盘查,若能查到线索,定会告知王爷跟柳姨。”
风青柏跟柳玉笙承他这个情,点头道谢。
一旁,除了红豆还懵懂些,巴豆跟七七都听得异常认真,像两个小大人,安静参与着这场讨论。
直到几人再次转了话题,没有两小只感兴趣的东西了,巴豆才带着七七跟红豆出去蹦跶。
就在院子里。
没有别的地方去。
金子叔跟爹爹受伤后,为了安全起见,娘亲就把他们暂时拘在衙门里,免得出去一不小心又着了别人的暗算。
“哥哥,你说爹爹以后还能把坏人抓回来吗?”红豆小脸发愁,刚才爹娘跟那个大哥哥说话,她也一直听着的。
坏人跑了,连爹爹都找不着。
坏人逍遥法外了。
红豆不开心。
“当然能抓回来了,”巴豆自信满满,“就算爹爹抓不回来,等我长大了,我也会把他们揪出来!”
然后打他们一百遍。
兄妹两小脸蛋突然触上一抹冰冻,扭头,是七七抓了两团雪,糊他们脸上了。
此时外面雪已经停了,但是院子里堆积了厚厚的雪层。
足够娃儿们玩的。
“七七,你又来这套,老玩雪你腻不腻啊!”巴豆大吼一声,团起一团雪团子就往七七砸去。
大厅拐角的小天地,登时热闹起来。因为七七偶然为之的使坏,两个娃娃很快就把刚才那些不开心的东西抛在了脑后,三人在雪地上互相追逐。
巴豆嘴里不屑玩这样的游戏,没一会功夫,最积极的就变成他了。
红豆作为女娃儿,是享有特权的。只管抓起雪团往两人丢,丝毫不用去考虑躲避逃跑。
哥哥巴豆跟七七都不会砸她,不然会被爹爹打屁股。
这是作弊一样的存在,巴豆跟七七只能一边躲着红豆的暗袭,一边相互攻击。
称霸全场,红豆乐得咯咯直笑。
头顶似有轻微砰响,继而细碎的雪沫子洋洋洒洒在半空飘落,好像下雪一样。
红豆仰头,碎雪便轻轻落在她小脸上,感受到丝丝的冰凉,那种凉又是转瞬即逝的,不会让她被冻着。
紧接一个雪球飞到她头顶上方,再次砰的碎裂,裂成碎雪往她坠落。
好玩。
红豆小脸上笑容灿烂,往拐角不远处站着的人看去,“大哥哥,玩雪呀!”
闫容谨嘴角爬上温润笑意。
“好啊。”他说。
刚才离开大厅,准备到旁边别院稍作休息,不经意却被这边的笑声吸引了注意力。
看小女娃在雪地上跟个小女王一样欢快闹腾,难得的起了玩兴。
“大哥哥,再扔几个雪团子,刚才的雪我跟七七都没玩到!”巴豆瞧着好玩,拉着七七也凑了过来,又蹦又跳咋呼。
闫容谨忍俊不禁,接过彭叔递上来的雪团子,再次扔到三个娃娃上空,震碎。
“跟下雪一样,还不冷,哈哈哈!”
“大哥哥,你这招厉害,我也会!”
“七七,快来学学,谁震得最好算谁厉害!”
玩了一会飘雪,巴豆便转而对造雪更为感兴趣了,吆喝上七七一块,准备有样学样,也震雪团玩。
可惜刚开始力道掌控不好,雪团没有被震碎,直接砸了下来,下头就是正仰头看的红豆。
雪团要是真砸上妹妹小脸蛋,巴豆预感自己屁股会开花,登时整个屁屁都凉了。
砰。
先后两个雪团齐齐撞上他扔出的雪团,相互爆裂。
只是,砸下来的依旧不是一粒粒的碎雪,而是一小团一小团的雪云……
第一四一六章 王爷,是个难以亲近的人
红豆整张小脸被松松垮垮的雪云给埋了。
巴豆都还没来得及为雪团被震碎感到高兴,就先感觉自己要凉凉。
慌忙跑上去把妹妹脸上的雪拨拉掉,把粉雕玉琢的小脸拯救出来,然后转身撅起小屁股,“红豆,哥哥给你报仇,出过气了这事咱就别告诉爹爹了啊。”
七七即走上去,抬脚用力往巴豆屁股踹,把人踹出好远,在雪地上趴出个大坑。然后跟爬回来的巴豆两人四眼一齐看向扁着小嘴的红豆,等待宣判。
“哈哈哈,哥哥你好逗!”红豆本来只是猛然被糊了脸,有些懵,根本没有生气,没想到哥哥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来,把小女娃儿逗乐了。
巴豆这头听到妹妹笑了,却是真松了一口气,人还是要逗点好。他要是不逗,就得受皮肉之苦了。
爹爹对妹妹是宠得令人发指的。
完了摸摸小屁股,巴豆阴恻恻看向七七,“七七,可以啊,刚才那一脚够用力的!”
都给雪地上趴出坑来了。
他是示意七七过来踢一脚逗乐妹妹,但是他没让把他踢飞吧?
七七什么时候力气那么大了?
被质疑的七七,眨巴着眼睛乖乖巧巧瞧巴豆,无辜极了。
无辜得巴豆为自己刚才怀疑生出罪恶感,“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啊!”
七七点头。
红豆趁机探了小脑袋过来,对着哥哥做了个鬼脸,拉上七七就跑,“哥哥你又欺负七七,我们不要你啦!”
“喂,喂,红豆,你别冤枉你哥啊,我什么时候欺负七七了?我跟七七是有默契的!”巴豆拔脚追上去,仨娃儿一下跑远,忘了旁边还有个人。
闫容谨看着仨娃儿跑走的方向,视线在七七背影停留了一瞬。
他没看错,刚才那个小娃娃也扔出雪球震碎了掉下来的雪团子,速度还比他快上些许。
又或许……是对方离得近些,所以才比他占了先机?
这个解释较为合理,毕竟对方还只是个四岁不到的小娃娃,可是他却仍然有股强烈的直觉,那个叫七七的娃娃,不如表面看起来简单。
似乎,藏拙了。
当晚饭后,月上中天时,彭叔到小院里来请风青柏。
东越皇邀王爷过去一叙。
时间有些晚了,这种时候却正适合相谈。
风青柏欣然应约。
“福囡囡,你说东越皇找风青柏过去,会谈些什么?”人走了,钱万金八卦因子立即上来了,开口问柳玉笙。
柳玉笙淡淡揶揄,“你不是聪明得很,自己猜去呗。”
“哎哟我的小姑奶奶,你就别酸我了,还记着那茬呢?我发誓,真的,以后出门在外我肯定带上一百零八个心眼,我也惜命不是?”钱万金投降。
一听女子口气就知道她还记着他被人算计的事,其实他很有话说。
人有失手马有失蹄,智者还千虑必有一失呢。人家挖空了心思的算计,他再聪明也不可能次次都能避的过去啊。他又不是风青柏那个智妖。
“猜猜呗,福囡囡?不然光坐着多无聊?”
觉着这些时日给男子的教训应该足够他铭记的了,柳玉笙脸色才好转,接上话题,“我们此行的目的就是跟东岳谈凤月的事情。闫容谨既然亲自来了凉州,那我们就用不着再去东越都城做客了,事情直接在这里谈就行。闫容谨请风青柏过去,应该就是对凤月的事情展开谈判。”
“我猜也是这样。你说谈判结果谁会赢?我赌风青柏,输了的给一百两银票。”
柳玉笙爪子反射性的就拍上男子脑门,“赚钱赚到我这来了,我气还没消呢钱小金!”
钱万金抱着脑门,苦大仇深,“你以为我愿意啊?我这不是身上没钱了么!你不知道风青柏咋对我的啊?我伤还没好呢他就给我扔账单了,当初你银子买线索,花了多少钱那丫的竟然一笔笔全给记下来了,最后还逮着我来填坑!一下把我身上银子扒拉个精光!我要不在你这打打主意,去酒楼吃饭我都没钱付账了!”
是他坑熟吗?坑的分明是风青柏!
“……”柳玉笙轻咳,眼神飘往别处。
这事她是知道的。
不过,她不参与。
钱小金在哪丢的银子,就上哪找去。
“喂,福囡囡,你别装傻啊,风青柏是你男人!”
“亲兄弟还明算账呢,夫妻也一样,他的债我不还。”
“他从我这扒拉走的银子不是送你手上啊?!”钱万金抓狂。
女子左看右看,手里忙碌各种事情,就是不再搭他的茬。
钱万金更抓狂了。
卧槽这两夫妻,越来越像了,合起伙来逮着他一个人坑。
还有人性没?
此时风青柏已经踏进另一处别院。
闫容谨暂时的歇脚地就在他们住的院落隔壁。
因为身份不同,所以这个院子的布置也显得格外华贵些,于月色下看着,四处影影绰绰,沿路皆是亭台楼阁的叠影。
闫容谨坐在花厅,面前摆着一个矮茶几,茶几上温着一壶煮酒,旁边还有个燃烧得火炉。
火炉正旺,茶香袅袅,在花厅不大的空间里,莫名渲染出几许融融暖意来。
“皇上。”风青柏走进去,朝少年点头致意。
“王爷莫要多礼客套了,此时只你我二人,唤我小七即可。”闫容谨笑笑,执壶斟酒,“坐吧。”
风青柏坐下,淡道,“身份有别。何况我跟皇上,也从未亲近。”
这话让闫容谨愣了下,旋即失笑,“王爷还是跟以前一样,是个难以亲近的人。”
“皇上看着倒是容易跟人亲近,只是,心真的亲近么?”
男子的反问,让闫容谨面上笑意渐渐收敛,温润眸色转为深沉。
只有站在同一个位置的人,才更能看清对方的一言一行。
心可会跟着面上一样的对人亲近?
怎么可能呢。
于这个位置上,身边环绕的能有几个真心?
他人既非真心,他又如何会真心以待?
就算是真心,帝王的亲近也不是能随便什么人都给的。
“这里只你我二人,无需装模作样,在政言政吧。”风青柏执杯,抬眸。
第一四一七章 南陵王,老狐狸
一句在政言政,让小厅中原本流淌的闲适不见,化为沉肃紧凝。
此时坐于矮几两侧的人,不是杏花村的风青柏,也不是小七。
而是南陵王跟东越皇。
“本王此次来东越所为何,皇上定然清楚。凤月乃我南陵附庸国,便是冲着凤月这么多年朝贡,南陵也不会对凤月的问题视而不见。为继续维持东越南陵双方的交好,本王希望皇上收回对凤月的施压。”
“没想到这么快就切到正题了,”闫容谨看向风青柏,“朕以为王爷会用当年的恩情作为交换条件。
风青柏淡道,“能让皇上欠下一份人情,是极为难得的事情,用掉了就没有了。人情归还自然要用在最值当的地方,还不至于杀鸡用牛刀。”
闫容谨拿酒杯的手一顿,王爷这话,暗指他是即将被宰的那只鸡?
谈判场上,小瞧对手并非好事。
他不相信精明如南陵王会犯这样的错误,当初南陵跟西凉的谈判,他至今刻在脑海时时提醒自己。
对这个男人,他绝对不敢大意。
“王爷跟柳姨皆帮过我,便是不把恩情提出来,照理朕也应该应了王爷,凤月的事情实则算不得什么大事吗,不过是一份利益,跟朕于两位的交情没有可比性。可是朕是皇帝,在其位谋其政,牵涉到国朝的利益,就不是朕能随意一力应允的了。”
抿了口酒,风青柏没有说话,等着少年接下来的但书。
“不知王爷最近可有听过外间传闻。外间传,南陵王妃之所以被天下人尊称为神医,是因为手中掌握了一方药剂,能生死人肉白骨,让人多出一条命来。这种药剂以葫芦玉坠装载,已经有人亲身试验过。若能求得一剂,以凤月的利益换取,倒是值得。”
少年笑得清风霁月,风青柏长眸却一寸寸眯起。
“外间?传闻?”风青柏语气极轻,却透着让人胆颤的危险。
想了想,闫容谨手掌翻转,掌心赫然出现一只葫芦玉坠子,跟柳家大院人脖颈间所戴的一模一样。
“这是朕赶来凉州途中,有人送到朕手上的。朕猜测,此时北仓皇跟西凉皇手中,或许也都拿到了一份。对方目的是什么,以王爷英明,应该能猜得出来。”
能让人多出一条命的药剂,若现于天下,势必引起各方势力争夺。
对方将药剂送到其他三国皇帝手中,再散播有关药剂的传言,为帝者能忍住贪念吗?
谁不想多出一条命?尤其上位者,手握权利越多,越贪婪,也更怕死。
到时候,南陵怕是没有宁日,南陵王妃也会被各方势力盯上,时时刻刻生活在危险当中。
风青柏眸中浮光掠影,飞快变换,又于一息间归于平静。
闫容谨将之全然看在眼里,暗自心惊,心惊于这个男热乃是情绪的掌控力。
“传闻不可尽信,有人想针对我南陵,放出什么流言都不奇怪。谣言止于智者。”再抬眸时,男子眸色已转为深邃,莫测幽深,“言归正传,皇上要的这种药剂,本王没有。不过本王王妃正在计划建立杏林学院,将自己一身医术传授于人,本王做主,给东越两个学徒的位置,换皇上一诺。”
说罢,男子倚上椅背,开始慢悠悠品酒。
转眼之间,就掌控了主动,反将闫容谨置身被动选择的位置。
于闫容谨而言,的的确确是选择题,而且还是打脸的选择题。
他说牵涉国朝利益,就不是他能一人说了算的。
也是他说若能得一药剂,刻在凤月的事情上做出退让。
而南陵王,立即便在他面前给了两个选择。
是坚持索要药剂以保自己一人利益,还是退而答应他的条件,送上两名学徒跟南陵王妃学医,日后以精湛医术造福东越千千万万百姓。
其实这个选择题根本不容他挑选,他只能选第二个。
江山社稷,以民为本。
百姓能获得的利益,才是最大利益。
损失的,只是他这个东越皇。
小炉子上煮的酒已经变温,而对面男子早已经离开很久。
看着对面空荡荡的座位,闫容谨倏然一声长叹,笑开。
“对上南陵王,朕果真没有丝毫胜算啊。”
他以药剂试探,被男子啪一下打脸回来。
还输得心甘情愿。
一瓶药剂,换千万百姓福祉,换不换?
自然是换的。
“彭叔,你觉得朕做的可对?为帝王者,要顾全大局,是吧?”
少年的问不是问,只是给自己掉了脸子找个理由,找个人应和一下。
彭叔沉默片刻,才道,“南陵王确实是南陵王,皇上也确实不是对手。”
“你不安慰朕?”
“南陵王以学徒名额,打掉皇上想换药剂的心思,但是皇上是不是忘了,你应承放过凤月,放的不仅仅是个无关紧要的小国,而是凤月三分一的矿脉。金矿。”
相对药剂来说,金矿同样能给整个国朝带来极大利益,甚至提升国力。
相比两个神医学徒的名额,相比以医术造福东越百姓,分量一点不轻。
闫容谨表情空了一空,好久之后大笑。
南陵王,老狐狸啊,抓住时机把他给绕了进去,然后在他反应过来之前,结束这场博弈。
天子一诺,掷地无悔。
他既然应了,就没有返回的机会了。
不过,他并不后悔。
金银,有能力就能挣,但是人命,错过了却救不回来。
南陵王妃的医术,开颅取瘤最为出名,以一把小小的刀救人性命,这等医术在四国皆闻所未闻。
若是学来了,造福的不止是东越一个朝代,而是今后的历朝历代。
值得。
风青柏回到暂居院落,大厅里的人还在等着。
柳玉笙,钱万金,包括三个小娃娃都还围在火炉子旁边,等着他。
“爹爹回来了!”巴豆眼尖,一看到男子月色下的身影便嚷了开来,小脸透亮。
自打某个渣爹爹受了一回伤,虚弱了一回之后,巴豆的敌意就像是被大水洗刷过一样,冲得干干净净。
某渣爹爹对此,是乐见其成的。
第一四一八章 南陵王的逻辑
“如何?”等男子走进来,柳玉笙即开口问。
男子在那边谈判,他们这边便一直心揪着。
闫容谨虽然年纪小,但是并不是个好对付的人。
涉及到国朝利益,更不可能轻易松口。
问的时候其实柳玉笙没有寄望今天就能得出个结果。
但凡上位者谈判,都是要反复多次的,慢慢调整彼此间的利益分配,双方满意了,谈判才能达成。
迄今为止她印象中风青柏最快的一场谈判,还是他对西凉皇的时候,一次把人打沉,西凉皇回西凉的时候如丧考妣。
“哎呀到底怎么样你倒是赶紧说啊,我最烦你这种什么事都老爱卖关子的人了!”钱万金暴脾气,人暴得从凳子上站起来了,被风青柏眼尾一扫,又噤声坐了回去。
“等雪停,我们就可以启程去下一站了。”
柳玉笙,钱万金,“……”
成了?一次谈妥?
“风青柏,你以恩相挟了吧?”
“用得着?”男子挑眉,隐晦臭屁的样子,让钱万金牙根痒痒。
“真谈妥当了?闫容谨提了什么条件?”柳玉笙较为冷静,问到点子上。
“日后你开杏林学院,收两个东越学徒即可。”
柳玉笙表情空白,“医学有教无类。学院若是开班了,本就是面向四国招生的。”
“哦,但是闫容谨不知道啊。”男子轻描淡写,分外无辜。
“……”
所以,不知道是罪。
活该被人宰。
这就是南陵王的逻辑。
巴豆在旁听着,两只眼睛亮晶晶的,爹爹坑人真是太厉害了。
以后他要比爹爹更厉害,这样爹爹就能休息了。
红豆对这些对话的反应还有些理解不过来,听到爹爹把事情谈好了,只觉得她的爹爹是最棒的。
七七面上,则瞧不出什么来,只是眼睛时不时的便会朝男子瞧去,将他说话的样子全映在眼底。
凉州的十二月,雪延延绵绵的下,每天都会有那么一两场,大大小小的。
走出衙门行上大街,视线所到之处,全是白雪皑皑,银装素裹,在各大商铺的屋檐下,悬挂着折射阳光的透明冰棱。
这样的凉州极美。
前段时日那场风波,在城中已经平息下来,人们偶尔谈起时,说得最多的也是哪家哪户的谁谁谁,卖线索得了多少银子,用那些银子,今年能过个肥年。
“娘亲,咱们村子比这里漂亮,下雪的时候屋顶上积雪也堆得厚厚的,屋檐下挂着冰冷,青莲叔跟二舅舅还会摘冰棱给我吃。”迈着小步子,踩着雪地,走在爹娘身边逛大街,巴豆突然就想杏花村了。
想太公太婆,想奶奶跟亲爷爷,还有外公外婆叔公叔婆他们,想柳家大院所有人。
还有几天就过年了,去年这个时候,他已经跟村子里的小伙伴到处找牛粪炸牛粪堡了。
这个时候,太婆也拉着奶奶跟外婆还有叔婆做米饼了吧。
杏花村米饼,被堂哥钦点为史上最难啃的饼,他现在好想吃,比令牌更适合磨牙。
娃儿稚嫩的感叹,勾起柳玉笙的乡思。
她也想杏花村了。
这还是这么多年来,他们一家子第一次在异乡过年。
哪怕周围处处都弥漫着过年的喜庆,那种喜庆却好像跟他们无关。
这里不是家,家以外的地方,再喜庆热闹,过年的味道也是不一样的。
风青柏牵紧女子的手,握了握,眼底滑过歉意。
若非他这个身份所制,如今他们一家子该是安安稳稳呆在柳家大院,而非漫步异乡街头。
反握男子的手,柳玉笙对男子回以一笑。
相比其他,最重要的是他们一家人在一起。
此时便是呆在杏花村,呆在柳家大院,若没有身边这个男人陪伴,她亦会如被人抽走了脊柱骨,空剩皮囊。
“我们去买年货。”吸一口气,挥散心头淡淡愁绪跟遗憾,柳玉笙扬起笑脸。
风青柏含笑,“好。”
她想买什么,想去哪,他都陪她。
带着孩子们一起。
便是在异地,也能过属于他们自己的年节。
“年节最该买什么?当然是买好吃的。要论凉州哪里有什么东西最好吃,问我再合适不过!”钱万金抱着七七凑了过来,眉眼飞扬,在哪都掩不了他钱少爷的光辉,“这段时间爷把整个凉州都吃遍了,跟着爷走,保证你们在年节前就能养出一身膘来!”
“怪不得金子叔肚腩越来越大了,全是吃出来的。”巴豆看了眼金子叔快要撑破袄子的肚腩,摇头兴叹,“爹爹,这样不好看,你吃东西得吃少点。”
钱万金吸气,把肚子给收了回去,瞪着巴豆的眼睛发红了。
臭小子,说话专戳人痛处,跟他老爹一个样!
幸亏他没有女儿!有女儿也不准嫁巴豆!
这天下有那个女婿会天天踩老丈人脸的?
他们家娃儿还没出生,钱万金就把巴豆给毙掉了。
转而,看红豆的眼神更闪闪发亮。
“钱万金,皮痒了?”风青柏眯眸,这家伙想在红豆身上打什么主意?
钱万金抬起下巴嘚瑟,“风青柏,等着啊。”
说完抱着七七六亲不认的超到前头,给王爷留下一脑门子悬念。
等,等什么?
就他钱小金那点刷子,还想在他面前造反?
“别琢磨了,赶紧跟上去,咱跟着钱万金去吃好吃的。”柳玉笙抿唇暗笑,“记得收收肚子就好。”
风青柏眯眼。
他全身上下没有一点赘肉,随时可以抽查。
府衙后院,依旧是那个别院,那个花厅。
一人,一茶几,一个小炉子,炉子上正烹着一壶清茶。
“皇上,事情既然已经谈完,可要启程回宫了?现在走,还能赶得及年后的百官宴。”
少年边烹茶,边淡声应道,“不差这几日,既然来了,就在这里过个年再走吧,顺便看看边城百姓的年节风态。再者,跟柳姨他们多年未见,能一块过个年,也是不错的。”
片刻后,少年转头,“鸡蛋煮好了吗?”
“已经煮好了,奴才这就去拿来。”
拿到鸡蛋,少年并没有马上剥开了吃,而是握在手心,感受那种暖烫的温度。
一如曾经在杏花村柳家大院,老太太将鸡蛋塞到他手里时一样。
只是现在的这种暖终究是不如那时候,能熨烫到心底。
第一四一九章 生死人肉白骨
“酒香不怕巷子深。别看这家铺子不起眼,做出来的饭菜比凉州最大那家酒楼的还好吃。尤其是他们自己做的饭后甜点,哎妈呀,好吃到停不下来。”
把柳玉笙一行带到深巷一家小饭馆,边寻位置坐下,钱万金一边介绍铺子里好吃的东西。
店家过来招呼的时候,点菜一溜儿不带停顿的,把人家铺子里的菜名记得老熟。
进来的时候柳玉笙看过铺里环境,店面虽然小了些,但是捯饬得很干净,桌椅摆放整整齐齐的,在靠窗位置那一排还做了简单的隔断,很是雅致。
此时已经过了饭点,铺子里依旧几乎满座,而且听客人们跟店家之间闲聊很是熟悉,想来大多是回头客了。
几人寻的位置正好是靠窗的最里一处隔断,隐秘性要好些,不会太受打扰。
坐在这里,听周围食客们高谈阔论,有种置身闹市的喧嚣,到处都是烟火气,柳玉笙倒是挺喜欢的。
还能听听市井间的八卦,增不少乐趣。
“……前几天官兵去抓人的时候,我就在那,场面可真够吓人的。听说是皇上亲自下的圣旨,那一家子同罪连坐。上有老下有小的,当时哭声震天,看着好不可怜。”坐在他们隔断后面的客人,聊起了这段时间城中热议最高的八卦。
“这有什么办法?谁叫他们家的犯事了呢?听说当时南陵王要过城门的时候,是拿出了什么护航令的,那可是皇上盖了大印的东西。这你都有胆子说是假的,一个小小城卫副将,不是自己找死么?自己死就算了,还连累一大家子,哎……”
“官场水深,事实是怎么样我们平头老百姓也不清楚,别跟着人云亦云,免得祸从口出,这种遭了砍头的事情还是少议论为妙。”
柳玉笙看向风青柏跟钱万金。之前她几乎一直呆在衙门里,外面的传言甚少能听到,对于城中出了什么大事,她是不知的。
但是她不知,不代表风青柏跟钱万金不知道,但是他们一个都没告诉她。
“不是什么值得说道的事,所以就没跟你提,免得你胡思乱想。”风青柏解释。在他看来,是真的不值得说道,这些事情表面缘由背后因果,用不着说来让女子操心。
钱万金也给自己辩护,“不是我不告诉你,那段时间你一个人忙里忙外照顾几个伤患,好容易我们好了,你能清净一下,把这种狗屁倒灶的事情告诉你做什么?再说那个人有那种下场,又不是我们干的是吧?是他们自己的‘天’下的令,就算冤魂索命,也找正主去。”
听着两人各自为自己开脱,柳玉笙揉眉,她倒不是真介意这个。只是她没想到,那个笑起来温润如玉的孩子,会下那样的命令。
同罪连坐。
她知道帝王心难测,或许走上那个位置的人,真的会在时光打磨中,变得越来越冷酷。
大人们说话的时候,另外三小只也把脑袋凑到一起,悄悄说起话来。
“哥哥,什么是同罪连坐?”
“就是一个人获罪,连累全家。跟全家抄斩差不多一个意思。”
“是皇上干的吗?”
“肯定是啊,除了皇上还有谁敢下这种命令?当官的要是敢越俎代庖先斩后奏,一准被上面的人收拾。当皇帝的最忌讳下面人不听话,滥用他的权力,挑战他的威严。所以以后离那种人远点,哥哥跟你说,当皇帝的人,都阴晴不定,又狠又毒,这个看外表是看不出来的。”
巴豆对妹妹耳提面命。
这些时日他可是看着的,一同住在衙门里那个家伙,每次看到他们都想凑过来一起玩,还特别喜欢带着妹妹一块玩。
他担心妹妹涉世未深太单纯,被假象给骗住了。
红豆小眉毛皱起,“才不是呢,堂哥就很好,堂哥也是皇帝,他可好了。”
“……咱堂哥是个例外,不在我们讨论的范围,除了堂哥之外,昂?”巴豆抹汗,妹妹开始有脑子了,就不太好教了。
这边在说着悄悄话,另一边食客们的议论也没有停止,只是换了个话题。
“最近还有个关于南陵王跟南陵王妃的传闻,不知道你们听过没?”
开场白一起,柳玉笙就蹙了眉,同时再次看向风青柏跟钱万金,这两个表情相当淡定自然,让她拿不准接下来的传闻,他们是听过还是没听过。
她总觉得她呆在衙门里闭门不出这段时间,这俩瞒了她不少事情。
“老哥,你说的传闻是跟南陵王妃有关吧?这个我听过一点,南陵王妃不是神医吗?听说她之所以得的这个神医名头,是因为她手里有一种很神奇的药,能生死人肉白骨,就算你只剩下一口气在,吃了那个药,都能立马活转回来!”
“嘶!真的假的?这世上能有那么神奇的药?要是真有,那南陵王妃岂不成了活神仙了?”
“无风不起浪,能有人这么传,肯定不会是空穴来风。咱城里已经有不少人凑到一块,准备过两天求到衙门去,找南陵王妃给治病呢!”
“哎哟!要是真的,那可了不得!医者仁心,王妃要是真有那么好的药,当拿出来悬壶济世造福百姓啊!到时候咱都凑凑热闹去,有病治病,没病吃了那药说不定也能延年益寿,哈哈哈!”
……
一时间,整个小店里的食客都聊到一块,纷纷嚷着到时候找南陵王妃求药去。
柳玉笙沉下眉头,看着对面两个男人,“你们早就知道了?”
风青柏笑笑,丝毫没有受那些话的影响,“这世上哪来起死回生的药,不过是有人制势,引导百姓网歪了想。想求起死回生药,去求菩萨好了。”
只有最熟悉他的人,才能听出他最后一句话里带着的讽刺。
而男子泰然淡定模样,让柳玉笙被扰乱的心稍稍安定下来。
不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情况,总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要有风青柏在,她便能放宽心来。
连她自己都讶异,原来不知不觉间,她对他的依赖信任已经这么深。
第一四二零章 骑虎难下
只是事情的来势,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凶猛。
第二天,凉州衙门外就有人求上门来了。
且来求的人让柳玉笙极为意外。
是凤月监国府的边大夫人,着人抬着躺着担架上不停哀嚎的边昭华,在衙门口声声泣血。
“妾身恳求南陵王妃出来一见,救救小女吧!当日小女因得罪王妃,被逐出家门以平王爷王妃怒气,妾身自知是小女太过任性,当时不敢多言。可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哪!妾身眼睁睁看着女儿在凤都过得连乞丐都不如却不能过问,已经歉疚难言,可是现在我女儿突然得了怪病,眼看就要没命了,妾身狠不下那份心肠!求王妃救命啊!”
这段时间,凉州城中百姓本来就一直密切关注衙门里的动静,关注着住在里面的南陵王跟南陵王妃有没有什么新动向,这头边大夫人一出现,立即就有好事者层层围在旁边看热闹。
听完边大夫人的话后,百姓们私下便开始交相议论,结合此前城卫副将因为得罪南陵王被下令同罪连坐的事情,心里对南陵王夫妇的观感开始暴跌。
衙门里面迟迟无人回应,只有守着衙门的衙役走了出来,大刀阔斧拦在门口,不让人往里闯。
因着天气着实太冷,带娃儿出去玩担心他们被冻着,加上上次出门听到百姓们私下的议论,柳玉笙之后就没再出过门,安生呆在衙门里,过完年之后一行就要启程去北仓。
窝在衙门里的时间,一行多是坐在大厅里,点一个火炉,烹一壶热茶,备上些点心,天南海北的闲聊。
不去想外面那些烦心事,尚算惬意。
是以衙门下人来报的时候,她还有些懵。
“你说外面是谁?”
“回王妃,说是从凤月过来的,是监国府的大夫人。”
柳玉笙眉头蹙起,风青柏则起了身,顺势把她拉起来,“去看看。”
钱万金也跟着往外走,“没想到这个边大夫人还真有胆子,带着人山长水远追到这儿来求医来了?她女儿得什么怪病了在凤月没人能治?专程过来恶心人来的吧?这段时间她吃饭是不是专挑的熊胆吃?”
三人相继离了大厅,火炉子旁边还剩下一大三小。
闫容谨,巴豆红豆跟七七。
“皇上,这事情您看?”彭叔皱眉,想问问意见。
这里是凉州,是东越的地盘,有人闹事闹到凉州衙门前来,虽然找的是南陵王夫妇,但是皇上在这里也不可能不闻不问。
但是若是皇上真的插手管了,那事情的性质可能就会变得不一样。
那些针对南陵王夫妇的暗涌很可能会顺势烧到皇上身上来。
一时之间彭叔也拿不定主意,不知道皇上会作何打算,若是以他的建议,他希望皇上最好别去插手。
当年的恩情是一回事,国朝之间的利益,却是不能用来还恩情的。
皇上这次出行,一开始他就不太同意,奈何拗不过皇上性子,最后才勉强跟了过来。
闫容谨垂眸静思片刻,看向旁边三小只,三小只的小脑袋已经又凑到一处了。
“你们想去看热闹吗?”他问。
巴豆立即警惕,“我们当然是要去的,但是不能带你,你年纪太老了,跟我们不是一国的,咱说话说不到一处,你要是想去就自己去吧。”
“南陵王好似说过不让你们乱跑,你们要是真的自己出去,等事情忙完了回转头来,你们爹爹怕是会罚你们,”闫容谨笑道,“若是带上我又另当别论,他要罚你们的时候,你们可以把过错往我身上推。”
把自己定位为背锅侠,闫容谨成功推销了自己,混进三小只的队伍,一道往衙门前堂溜去。
“说好了啊,要是爹爹论罪,你得出来帮忙顶上,这是你唯一的试炼机会,你要是出卖队友,以后再别想跟我们一起玩了。”临到前堂前,巴豆再次叮嘱一句,半眯起的大眼睛,颇有点气势,像他爹。
闫容谨饶富兴味,点头,“做人当以诚为本,再者我是皇帝,说出口的话金口玉言,任何情况下都是作数的。你不用担心我会出卖你们,否则以后我如何立足朝堂?”
这番说辞,又成功说服了巴豆。
当皇帝的确实是这样,要么不说话,要么说出口的话就一定要作数,否则会使得声威一落千丈,得不偿失。
此时衙门外头,已经人山人海,这边发生的事情经由百姓口口相传,很快就汇聚越来越多的人,都等着看热闹,等着看南陵王夫妻会如何处理。
如果今天南陵王妃接了这个病人,有了开头,那么后面等着争相求医的人,她就没有理由拒绝,否则名声必然遭人诟病。
如果南陵王妃不接这个病人,对他们夫妻两同样会带来莫大影响。只因被人得罪了,就要人家家族把人逐出家门,这还不算,还让人过得形同乞丐,却不准家族救济。现在更是眼睁睁看着人送命,空有一身医术却不治病救人济世悬壶。私心如此重者,怎配神医之名?夫妇二人怎配让天下百姓敬仰?
进退维谷,南陵王夫妇处在这种境地可说骑虎难下,他们会怎么做?
是继续一意孤行,还是积极挽回名声?
衙门大堂,两道身影联袂而来,男子高贵矜华,女子端庄清雅,两人站在一处,气质极为相衬。
“是南陵王跟南陵王妃!他们出来了!”
人群里有人喊了一声,原本还极为哄闹的人群立即像消音了一样,安静下来。
边大夫人站在人群中间,旁边躺着一直在疼痛哀叫的边昭华,形容邋遢狼狈,乍见,全然寻不到初见时的样子,枯槁狼狈,像换了个人。
见到柳玉笙跟风青柏出来,边大夫人眼底隐晦一沉,当众跪了下来,磕头,“王爷,王妃!小女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再大的罪过也该抵消了。人由恻隐之心,王妃更是南陵皇上亲赐的仁医,妾身求王妃,救救小女吧,可怜可怜她吧!您也是当娘的啊!”
第一四二一章 用眼神说,我不知道
柳玉笙淡淡看着不断磕头哭喊委屈的边大夫人,并没有叫她起来,也没阻止她叩头。
对一个这种时候还往她身上泼脏水的人,她并不觉得对方可怜。
举步,走到担架附近,看着在上面蜷缩成团不断嚎叫的人,柳玉笙眉头皱起。
边昭华的样子,很奇怪。
当初她被砸成重伤,虽然没有得到及时医治,但是柳玉笙却也知道她跟风青柏离开凤月后,边大夫人是立刻找了大夫替她治疗调养的。就算有些许的后遗症,也不可能会变成眼前这个样子。
脸颊凹陷,暴凸的眼睛充满血丝,一边喊叫一边干呕,两手把皮肤抓出一道道的血痕。
在她蓬乱的头发间,甚至有极为细小的白色跳蚤样的虫子在爬行,于发丝间若隐若现。
“若我没记错,边大夫人在凤都是请名医替你女儿诊治过的。当时她可没有这么严重。”收回视线,柳玉笙看向边大夫人,“你现在找到这里来,口口声声要我救你女儿,把别人医坏的人丢给我,说是我的责任,边大夫人莫不是以为本王妃好欺?”
边大夫人忙道,“王妃误会了,妾身绝对没有这个意思,只是为人娘亲,实在不忍见着女儿这副模样,妾身也是实在没办法了,凤都名医治不好,妾身只能求到王妃这里来。纵观天下,王妃的医术能与鬼医比肩,您是妾身仅剩的希望。求王妃看在妾身爱女心切的份上,救救小女!”
“你若不是当本王妃好欺,缘何刚才诉诸你女儿被逐出家门的时候,没把她如何得罪本王妃的因由说出来?现在周围百姓一个个的看我跟看恶人一样,”柳玉笙环视周围,视线最后再次定在边大夫人身上,嘴角笑意淡薄,“你且说说,当日你女儿做了什么,才会惹怒王爷跟本王妃?”
抬头对上女子淡淡眸光,边大夫人脸色一下好几变。
她没有想到柳玉笙竟然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堂而皇之把那件事情摆出来,而且对方不亲口说,对方要她说。
从她口中说出来的事实,在这种情况下更能改变百姓们的观感。
柳玉笙是在用堂堂正正的阳谋,来打垮她的阴暗。
她想救女儿,她就必须说出事情真相。
否则,就得亲眼看着女儿死。
是救女儿的命重要,还是破坏南陵王夫妇的名声重要?
边大夫人嘴唇蠕动,心头犹疑不决。
“救、救我!是、是我错了,我不该踹小郡主!不该、命侍卫、打王妃!我错了、再、再也不敢了、救、救我!”她还没做下决定,身边原本意识混沌的边昭华却突然清醒过来,奋力往柳玉笙跟前挪,涕泪横流求救,“救我、救我!好多,好多虫子!”
边大夫人想拦已经来不及。
周围百姓一下哗然。
“这个边家大小姐是吃了雄心豹子胆子了?居然敢踹南陵王府小郡主?还命人打王妃?!”
“什么熊心豹子胆,那叫嚣张跋扈!这种人我们见得还少了?我记得没错的话,南陵小郡主才四岁吧?之前王妃买线索的时候我见过小郡主,模样乖乖巧巧的,又懂事又可爱。那么小一个娃娃她都踹得下去,怪不得南陵王会震怒,把她打成重伤,分明活该!”
“亏得这边大夫人还有脸哭哭啼啼说自己女儿被逐出家门,过得跟乞丐一样,博取大家伙的同情!自作孽不可活!现在来求人家王妃救命,还往人身上泼脏水,正应了那句话,叫做上梁不正下梁歪!”
边大夫人有心想要辩解,说她女儿根本没有踹到小郡主,侍卫也没打到南陵王妃。可是现在辩解有用吗?想打跟没能打着,在这种时候说来有什么区别?
诸人议论纷纷的时候,柳玉笙看向边昭华,眉头皱的更紧,眼里闪过疑惑。
刚才边昭华说有好多虫子。
看她在身上不停抓挠,头发上布了不少白色跳蚤,柳玉笙心头隐有怀疑,可是怀疑什么,一时之间她又抓不住头绪。
边昭华在凤都过了一段时间邋里邋遢的日子,身上长出跳蚤不奇怪。
奇怪的是跳蚤怎么会是白色的?还有边大夫人既然把人接回去照顾了,不可能不为她除掉小跳蚤吧?
边昭华口口声声喊着好多虫子,提到虫子的时候眼睛里的恐惧不像作伪,这当中到底发生过什么?
“是蛊,她身上爬的是蛊虫。”身后,有男子声音淡淡传来。
周围百姓一听说是蛊,脸色纷纷大变,立即往后退了好大一段距离,生怕离的近了会被女子身上的蛊虫咬着,更有胆小的已经不敢继续围观,跑着逃离。
边大夫人脸色也变了,反应跟旁边的百姓一样,瞬间退出老远,换来一片嘲笑。
刚才还口口声声可怜天下父母心的人,在听到自己女儿身上有蛊虫时的反应,就是个笑话。
柳玉笙回头看向风青柏,“怎么说?若是蛊虫,应该在她体内才是,但是现在她头发上皮肤上都爬着虫子。”
这种现象,更像是边昭华身上有什么极为吸引的东西,吸引虫子往她身上钻。
就像蚂蚁闻到蜂蜜的味道,会前仆后继一样。
巴豆跟红豆、七七趴在衙门前堂门边,探着小脑袋往外看,把外面发生的事情全部看在眼里。
“那个女人怎么变这么丑了?你们看到她头发上的虫子了吗?太恶心了!”巴豆小脸上嫌恶表情不能更明显了。
“哥哥,爹爹说她身上的虫子是蛊虫,什么是蛊虫啊?”红豆对这个更感兴趣,外面那些人好像都很怕蛊虫的样子。
巴豆拍拍妹妹小脑袋,“小孩子家家的别问那么多,反正就是坏虫子就是了。”
什么是蛊虫,他也没见过啊,但是他不能说自己不知道,老大怎么能有不知道的事情。
巴豆小眼神瞄向七七,手肘悄悄撞了他一下,压低声音,“七七你说,那种真是蛊虫?”
七七那个恶毒娘亲是蛊女,说不定七七认识。
七七把视线从边昭华身上收回来,对上巴豆时候,眼神懵懂茫然。
用眼神说,我不知道。
第一四二二章 毕竟身份有别啊,皇上
“问你话呢,你光瞅着我干啥?知道就点头不知道就摇头不就完了!”巴豆心肌有点梗。
光用眼睛瞅,谁知道你是个啥意思?
老让人家猜,人家不累的么?
七七立即摇头。
巴豆,“……”真不知道?你亲娘可是蛊女,还是蛊女中的圣女!这天下还有她没玩过的虫子?
算了,七七这个小可怜打小就不入他亲娘的眼,他还是别提那个人让七七伤心。
“那个夫人好讨厌。要是我身上有虫子,娘亲一定不会离我远远的,娘亲会帮我赶跑虫子。她不帮她女儿赶虫子,还离她远远的,这种才不是娘亲。”红豆的注意力还在外面,乌黑瞳仁瞪着外面的边大夫人,眼里全是不喜。
闫容谨低头,笑问,“红豆不喜欢她?”
“不喜欢。”红豆仰起小脑袋,眨巴着眼睛认真道,“我家的人,还有我们杏花村所有的人,都好疼孩子的。她不疼自己的小孩,她只会用嘴巴说。我爹爹说这种只说不做的人,都不值得交往。”
“你爹爹说的对,红豆要记牢了。”克制不住,捏上小娃儿肉呼呼的脸蛋,闫容谨抬头往外看去,“红豆不喜欢她,小七哥哥帮你把她赶走。”
话刚说完,还停留在小娃儿脸颊的手就被人一爪子拍开了。
闫容谨垂眸看去,正对上巴豆气呼呼的脸,“男女三岁不同席!授受不亲!你再摸我告状去了啊!”
忍俊不禁,闫容谨道,“那你家里舅舅们叔叔们也不能跟红豆玩?”
“那不一样,他们是长辈。”
“一样的,我也是长辈。”
巴豆耸肩大笑,“你把我当三岁小孩儿哄呢?甭管你大我们十岁还是二十岁三十岁,你既然自称哥哥,跟我们就是平辈。想当长辈,不是不可以,那咱以后就叫你小七叔叔了?”
闫容谨眉眼间笑意深了几分。这孩子聪明得很,若是再大上几岁,他未必压得住。
“一个称呼,叫什么都无妨。只是我唤你娘亲为柳姨,她即是我的长辈。若你唤我为叔叔,那我的辈分就跟你爹爹平辈了,恐怕你爹爹不会高兴。”
这话非常中肯。
巴豆小脸上的嘚瑟劲儿微微垮了下来。
这时旁边有股轻轻的力道拉扯他,巴豆侧眸看去,是七七。
见他转头过来,七七便一手指指闫容谨,然后又指指头顶。
巴豆福至心灵,笑眯眯瞧向闫容谨,“说的是,不过一个称呼,但是这称呼却不是我们乱叫得的,毕竟身份有别啊,皇上。”
什么哥哥叔叔的,他们家跟闫容谨有那么亲近?凭啥让他攀关系占便宜啊?
一句皇上,最是恰到好处。
既附和闫容谨的身份,这个身份也能限制他做出什么不合宜的举动来。起码,十五岁的皇帝,捏个小女娃的脸蛋,是不合宜的。
闫容谨怔愣须臾,无奈笑叹,“小小年纪,怎么如此排外。”
说话的同时,多看了那个不会说话的娃儿一眼,心头越发肯定,这个小娃儿藏拙了。
对他的目光,七七一点不避讳,反而抿了小嘴朝他扬起一抹温软浅笑,然后伸手指向外面妇人,继而,做了个请的姿势。
他刚才说帮红豆把妇人赶走。
现在七七说,请。
三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一齐瞅着他,天真无邪,单纯懵懂,就等着他去实现诺言为红豆出气。
闫容谨倒没有被赶鸭子上架之感,他确实是心有打算的。
只是同时,也为红豆之外另外两个娃娃的心智大为感叹。
南陵王教出来的人,全都不可小觑。
要是想欺他们年纪小,必定吃亏,被坑得找不着北。
真正单纯可爱的,只有红豆一个。
回了小七七一个微笑,闫容谨举步,慢慢走了出去。
外面发生这么大事情,知府马松早就赶出来了,只是出来的时候看到南陵王夫妻在亲自处理事情,是以侯在一旁先行观变,需要到的时候再出场。
现在冷不丁看到皇上居然也来凑热闹,而且有要插手的意思,心里吓得抖了三抖。
是皇上要出来,他到底是叫破皇上身份呢?还是依皇上此前的意思,继续瞒着?
这让他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配合啊。
“皇……”他试探了一下,还没叫出口,就被少年一记淡淡眼神给压了下去,重新退回原来的位置。
外头,因为跑离女儿边昭华身边被百姓群嘲的边大夫人,此时已经重新调整好了情绪,一脸悲愤看着柳玉笙。
“蛊虫?众所周知周边四国只有西凉人会蛊。我凤月一个小国从未得罪西凉,怎么会有人无缘无故对我女儿下蛊虫?只怕是王爷王妃托词,把罪过推到西凉头上吧?王妃是神医,擅医者也擅毒!到了现在还要装模作样推卸责任吗?我女儿就算有罪,也罪不至死,王爷王妃心思太狠了!”
“怎么,爱女心切的慈母扮不下去了,便开始撕破脸皮诬陷本王妃,转移注意力?”柳玉笙瞧着歇斯底里的妇人,眼神很冷,“你既暗指本王妃下毒,可有证据?若无证据,空口白牙只凭一张嘴说,那你此行的目的在本王妃看来,根本不是来求医,更像是来报复的。”
“王爷王妃位高权重,王爷只要开口一句话,就能将我监国府夷为平地,我一小小妇人如何敢报复王爷王妃?不过是爱女心切,为女儿的遭遇感到不忿!妾身带着女儿千里迢迢来求医,并非是要惹怒王爷王妃来的,只要王妃能救回小女一命,妾身愿意跟王妃叩头谢罪!”
越说越激动,边大夫人双目赤红,悲愤之情溢于言表,这副模样倒又引得旁人生出几分同情来。
加上当初风青柏确实曾经扬言要将监国府夷为平地,边大夫人提起这一点理直气壮的样子,也让百姓们心头再次犹疑摇摆起来。
柳玉笙面无表情,对周围始终变来变去的目光视若不见。
旁观者,最多便是这种人。心思摇摆不定,道听途说,然后站在道德制高点,批判这个批判那个,宣扬个人的正义。
第一四二三章 本王很好奇
“卧槽我这个暴脾气!”钱万金在后头听得心火直冒,撸起袖子就准备冲上去,展开持久型骂战。
经过风青柏旁边的时候,被一只长臂拦下了,再对上男子眼神,分明在说,退后,别捣乱。
钱万金跳脚骂娘的心都有了。
合着他在风青柏眼里就这么没用啊?
心里恼得不行,但是钱万金却没再继续往前冲,而是站在两人身后,等着需要他时他再出场。
他相信风青柏既然拦下他,必然已经另有打算。
最后行出来的闫容谨也看到了风青柏的动作,本要迈出的步子顿了顿,停下。
南陵国南陵王,是各国皇室一听到名字就觉得头疼的存在。
皇室间对他最多的评价,是智多近妖,高深莫测,最擅打人个措手不及。若与南陵打交道,南陵王是第一个需要全力提防的人物。而且,往往事前做了万全的准备,真正到了南陵王面前,依旧地方不住。
最后吃亏的,总是跟他对立的人。
比如西凉皇,就是最为典型的例子。
他去南陵求和之前,难道没有预测过各种可能?没有专门针对南陵王做出各种研究跟对策吗?不可能没有。
可是最后,西凉皇赔了八座城池。
至此西凉在四国间一蹶不振。
这大概是西凉皇起行前做梦都没料到的结果。
他很想看看,面对这种情况,南陵王会怎么处理应对,能不能给他带来惊喜跟启发。
“你女儿是中毒还是中蛊,想要知道真相容易得很。凉州是东岳边城,城中有来自各国朝的名医,请他们来一验便知——便知你是不是在凭空诬陷。”
男子清清冷冷声线,在人群中间响起,声音不大,却让人有振聋发聩之感。
皆心头一振。
是啊,想知道地上女子是中毒还是中蛊,请城中大夫来查验不就知道了?多简单的事情,他们怎么就完全听了片面之词呢?
看着无法控制脸色的边大夫人,风青柏翘唇,笑意薄凉,“你来之前,边监国跟边侍郎难道没有提醒你,边城是人员最复杂的地方,这里,多的是各国大隐隐于市?”
后头马松极有眼色,立即吩咐衙役,“立即去把城中有名气的大夫全都请来!”
风青柏的话,没有停止。
“你女儿的事情暂且放在一边,本王很怀疑你来此的动机。现在是十二月中。本王跟王妃十一月从凤月出发,用最快速度,经时二十四天到达凉州。及后在凉州遇伏,不得已留下来养伤恢复。”
“从遇伏的十一月末算起,到现在时间也不过过去二十六天。你今天到达的凉州,那么推算一下,你是在本王遇伏的两天后出发来凉州的。本王好奇,你如何知道本王会在凉州滞留?便是遇伏的消息传出去,这么远路程想要传到凤月,飞鸽传书至少也需要近十天的功夫。难道边大夫人能未卜先知?”
“倘若不是未卜先知,本王就更好奇了,你敢如此笃定的赶来凉州,究竟是什么给你的依仗一定能见到我们?唯一答案,在本王遇伏之前你就知道结果,本王遇伏的事情,跟监国府有关!”
在男子步步紧逼的质问剖析下,边大夫人脸色一寸寸发白,最后满眼的心虚惊惶,“不不是!王爷你莫要血口喷人!我没有,监国府没有!我我只是爱女心切太过心急了,才会不管不顾跑来凉州,想着也许还能追上王爷王妃!”
风青柏嘴角笑意更凉,浮动讥诮,“是么?城门城卫回报,说边大夫人入城的时候,回答盘问说的是要来府衙。你如何知道本王跟王妃在府衙,而不是早就已经离开凉州,抑或是住在凉州客栈?是不是监国府留在凉州盯梢的人跟你在城外碰过头,报告了本王行踪?”
“不是,不是!你血口喷人!什么盯梢,什么跟见监国府有关,我监国府是清白的!王爷仅凭一张嘴就定我监国府的罪,怪道人都说南陵王高深莫测,诡计多端!”一步一步,被逼到墙角,男子始终淡定泰然,一举一动从容不迫,像是什么都在他掌握之中的样子,极大扰乱了边大夫人心绪。
相比男子的冷静,边大夫人整个更加心神溃散狼狈,已经被逼至只能用厉声尖叫来掩饰心虚。
但是这些辩解,没用了。
男子的应对太精彩,像是在下一盘棋,起子落子皆有据,一步步策划精心,转眼就能打得对手毫无反击之力。
边大夫人根本就不是对手。
旁观百姓虽然容易被左右想法,但是不代表他们蠢。
经由南陵王的话,再细思整个事件的过程,根本就跟南陵王的推测完全吻合。
若不是事先知道王爷会受伤滞留凉州,边大夫人哪来的底气直奔凉州,直奔凉州衙门哭求?
那么边大夫人为什么会事先知道?肯定是因为她知道内幕,知道会有人伏击王爷朋友,知道王爷肯定会再返凉州!
合着到了最后,这个把慈母面具挂在脸上的妇人,根本就是在装模作样,纯粹蹦出来恶心人的啊!
“王爷英明!像这等小人,心思歹毒,刺杀了人还来装无辜,就该把她抓起来投进大牢,砍头都不过分!”
“刺杀皇族,论罪何止砍脑袋那么简单?那是要朱诛连全族的!她还有脸找上门来装可怜,诬陷王妃下蛊!”
“抓起来,抓起来!”
之前心思摇摆,回过神来的百姓深感被愚弄,愤怒极甚。
一阵阵凶神恶煞的呐喊声浪中,边大夫人脸色惨白,冷汗密密麻麻渗出额头,控制不住的后退。
地上,蜷缩翻滚的女子还在声声嘶喊,救我,救我!
那是她女儿,可是现在,她一点都顾不上了。
满心惶然,不明白怎么转眼的,她就落到这样的境地。
这次带着女儿出来,她是瞒着监国府的。倘若公公跟老爷知道她坏了事,还会给她活路吗?
不、不……这不关她的事,不关她的事!
风青柏站在柳玉笙身边,夫妻二人神情姿态同样的淡然,看边大夫人的眼神,俯瞰。
第一四二四章 反手间
闫容谨站在原地,眸光幽深莫测。
视线所及之处,那个男人,负手而立,从容泰然。
仿佛在他眼里,没有什么人物事,能对他造成阻碍。
他总是站在高处,居高临下看着那些蹦跶的人。
像是一座望不到顶端的高山,站在他脚下的人,永远无法跨越。
他似不食人间烟火的,却又身沾烟火之气。
他所作所为,皆是为了保护他在乎的一切。
他的妻,他的子女,他的友人,他的家。
这种保护,纯粹得让人惭愧,因为跟野心全然无关。
而男人对付妇人,其实不过是短短一瞬间,不过是区区几句质问。
却让旁观者热血沸腾。
他心思之细腻,他洞察之高深,也让人心惊无比。
南陵王反手间,就将凤月监国府从暗处拉了出来,无所遁形。将矛盾从个人,上升到了国朝,这就是对监国府最有力的回馈。
一个小国官员,居然有胆子刺杀南陵王。南陵皇帝不会答应,南陵百姓不会答应,其他各国朝为了表示自己对南陵王的友好,也会齐齐针对监国府。风口浪尖上,没人会蠢得跟四强国之首的南陵作对。
四面八方的压力压来,凤月抗不了多久。
接下来无需南陵王再做什么,凤月国还想活下来的官员,自发就会对监国府下手,会联合起来给凤月王一个合理灭掉监国府的理由。
监国府没有活路了。
至于监国府背后还有没有黑手,会是什么人,闫容谨相信,以南陵王的心机,他必然早就做好筹谋,只等时机一到,便让对方原形毕露。
此时,被马松派去请来的城中各大名医已经到了。
“哟,那是北仓流落过来的郑大夫,他的医术再咱凉州是顶顶好的。”
“单大夫也来了,他以前可是都城数一数二的人物,论医术一点不差。”
“还有洪大夫,他虽然没有提起过自己的来历,但是有人说好像是从西凉边城来的……”
围观者大多是在凉州生活了数十年的百姓,当中不少人祖祖辈辈都在这个地方过活,对于城中名医没有不熟悉的,见着来人,张口就细数出这些个大夫的身份来历。
几位大夫跟马松以及风青柏柳玉笙等行礼过后,便上前为边昭华号脉。
柳玉笙在他们身上看到了身为医者的医德跟风骨。百姓们甚至边大夫人一听边昭华中的可能是蛊虫,便立即退避三舍,恨不能离边昭华远远的。
但是这些大夫却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面对边昭华没有一个显出异样神色,没有鄙夷嫌恶,只是做着一个大夫该做的事情。
“回禀知府,回禀王爷王妃,这位姑娘身上并未有中毒迹象。”
“草民同样未查出毒跟蛊来,但是这位姑娘此前受伤未有好好治疗,如今手腕跟腿骨断裂处已经无法正回来,日后怕是站不起来,也不能拿碗提筷了。”
“……她身上这些也并非蛊虫,蛊虫乃是寄居人体内,不毒发轻易不会被人察觉的东西,眼前这种,倒像是一种叫做瘟牤的虫子,喜寄居腐物而生,它们放出来的毒素没有太大伤害,但是会致人肌肤发痒,待人克制不住抓破皮肤时,瘟牤便会爬过去从伤口处吸食人血,及后在伤口皮肤下产卵,繁衍生息,直到把人吸干。”
最后的解释让人不寒而栗,哪怕知道边昭华身上并非蛊虫,百姓们依旧离得远远的,甚至比刚才还远。
蛊虫跟能把人吸干的虫子,不都一样吓死人么。
“身上有伤口的人切勿靠近,否则这种瘟牤会循着血腥味跳过去,以后便是赶也赶不走了。”出于医者仁心,大夫最后还珍重提醒了一句。
风青柏眸心微动,视线似不经意往闫容谨看了眼。
但是周围百姓可做不到像他这般声色不动,一听到大夫叮嘱,立即嚷嚷开了。
“这虫子还会跳到别人身上?那边家大小姐呆在我们凉州,岂非等于祸害我凉州百姓?谁知道什么时候一个不小心,身上弄出个小伤口来,会不会就被虫子给缠上了,那可是会在人身上不停繁衍的毒虫!”
“赶紧把她扔出城!怪不得他们凤月的大夫说治不好呢,敢情人家是根本不敢治,怕染上虫子!结果跑来我们凉州祸祸来了!恶毒心肠!把这对母女赶出城!”
边大夫人之前被质问得心神奔溃,此时听着一声声喊着要把她们丢出城的声音,不慌反喜,若能出城,安全回到凤月之后,其他的事情或许还能有转圜,总比在这里被投下大狱要好得多。
然没等她将喜色控制好,就又听到那道清越声线了。
边大夫人打了个冷战,男子话还没说完,她便有了极为不好的预感。
浑身发凉。
“这位大夫,你既然认得这种虫子,不知可有驱虫之法?毕竟医者仁心,本王不想王妃因为会医术,结果反而被人诟病见死不救。”
“回王爷,草民也只是因为曾经带过西凉边城,偶然间见过这种虫子,但是并不懂得驱虫之法,当初在边城也有人染了瘟牤,后来西凉边城府衙下令,把人焚烧。以此,才能彻底断绝城中百姓被祸害。”
边大夫人顿时如坠冰窟,连一直哀嚎喊痛的边昭华都噤了声,怒睁的眼里盈满恐惧。
周围,一片寂静。
百姓们突然就静下来,没有再继续嚷嚷,像是被大夫的话吓着,又更像是努力闭上嘴巴,来压抑心头涌动的念头。
“马松。”温润声音响起,在安静空间里显得有些突兀,声音主人也因此极快攫住了百姓们视线。
众人这才发现,在知府马松身边,还站着个身披白色狐裘的少年。
眉如远山,眼若繁星,样子生得极好,通身的高贵。
少年说,“烧了吧。”
短短的,淡淡的三个字,轻描淡写。
于他外表的温润全然不符,无情得让人胆寒。
“啊——!啊——!”有谁惊惧至极的在嘶吼。
百姓们没有去看,眼神飘忽,心头隐晦的,松着气息。
不是他们要把边小姐烧死,下令的是那个少年。
这一切,跟他们无关。
日后想起来的时候,他们可以心安理得。
第一四二五章 这是边城的特权!
“你、你是谁?你凭什么说烧了我女儿?我们只是过来求医的,医不了我们走就是!”
“我们并非东越人,东越官府无权处置我们!”
眼看有衙役用木棍架起边昭华准备拖走,边大夫人慌忙上去拦着,惊惧中急红了眼。
那是她怀胎十月生下,宠爱了十几年的女儿,生死关头,终究母爱占了上风。
柳玉笙眉头微蹙,想说什么,手被身边男人握住。
对上男人眼神,柳玉笙沉默下来。
被木棍子架起的时候,边昭华极力抬起了头。
视线掠过那个说要将她烧死的少年,最后落在并肩而立的南陵王夫妻身上。
掩在乱发下的眸子,猩红怨毒,最后竟然猛的挣开衙役的钳制,拆着柳玉笙方向扑了过去。
是他们,是他们让她的生活从人间跌落到地狱,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如果不是他们来凤月,不是他们去玉湖小筑吃饭,她就不会跟他们撞见,就不会引发后面一系列的事情,她也不会变成如今这番模样!不会落到受尽百般折磨之后还要被烧死的田地!
他们通通都该死!
不是都盛传南陵王宠妻吗,她伤不了南陵王,那她就伤柳玉笙!她要让南陵王痛苦,让他悔不当初!
看看他最爱的女人处在她这种境地下的时候,他还能不能这般情深,抑或是,他也把柳玉笙烧死!
人群响起尖叫。
谁也料不到那个之前一直躺在地上不停喊痛,连爬都爬不动的女子,竟然会突然朝王妃扑去。
那种鱼死网破的模样,分明是要在临死之前拉王妃垫背。
边大夫人愣在原地,不知道是被吓呆了,还是有别的想法。眼看着女儿扑过去,嘴巴几度张合,终究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砰,落地重响。
在百姓意料之外,又似乎在意料之中的,边昭华还没有碰到王妃分毫,就被王爷一个拂袖拂开了,重重摔落地上。
即便如此,边昭华仍然奋力扭过头来,眼睛自下而上死死瞪着风青柏跟柳玉笙,眼里的怨恨毫不遮掩。
边大夫人只觉双膝一软,跪下了,“王爷,王妃,饶命……!”
说这句话的时候,大夫人牙齿在咯咯打颤。
上一次的冲突,她女儿在不知道王妃身份的情况下发生冲突,最后都被南陵王整成那个样子,这一次在明知道对方身份的情况下依旧做出那种举动,南陵王起还能饶了她们?!
她后悔了,她不该来凉州!
事情的发生,其实只在电光火石之间,短短一瞬。民众反应过来之后,愤怒的呼声更高了。
“这种时候仍然不知悔改,还想伤害王妃,让王妃也受瘟牤之苦!这种人简直死有余辜!”
“烧死她,烧死她!心思如此歹毒,万万不能留下!她连王妃都敢害,要是留下她的命来,谁知道下次她又会拉谁垫背!”
事情真正关乎到己身利益的时候,所谓的善良,便开始变得有些可笑。
柳玉笙被风青柏稳稳护在了身后。视线越过男人手臂,往地上那个极之怨恨的人看去,眼里冷淡下来。
刚才有那么一瞬,她是动了恻隐的。并不是可怜边昭华,只是当初在玉湖小筑那场冲突,到得今日,边昭华受到的惩罚其实已经够了。
不到罪可致死的地步。
风青柏拦了她的求情,因为事情发展到眼前,已经不仅仅是监国府跟他们双方之间的事情,而是已经牵涉上了东越。
钱万金跟风青柏在东越地界内受伤,对方显然有要讲东越拉下水的嫌疑。
闫容谨又怎么可能轻易放过监国府的人。
边大夫人跟边昭华撞到了枪口上,加之还引起了民愤,边大夫人会如何且不说,边昭华带着一身的瘟牤,是万万逃不掉的。
“来人,把人架走!”马松也迅速从刚才的变故回神,后背出了一身冷汗,心里把边大夫人母女给恨上了,“边大夫人,看在你是凤月监国府大夫人的份上,本官就答你的疑问!这里是东越国界,也是东越边城!但凡进入边城者,在这里犯了事的,不管是哪个国朝来的人,本官都有权做出处置!这是边城的特权!来人,边大夫人扰乱我凉州城秩序,藐视官威,茫然无知,抓起来打入大牢!择日提审!”
在皇上面前,南陵王妃差点受伤,要是皇上一个怪罪,那就是他这个边城知府防护不力,他是要掉乌纱甚至掉脑袋的!
赶紧的把这些祸害人的东西拉下去,免得这潭水被越搅和越浑!
衙役朝边大夫人围将过去。
“不,你们不能这么做,你们敢!本夫人就算身份地位赶不上王爷王妃尊贵,也是一国监国府的大夫人!是凤月内阁大臣之女!你们敢私下抓我,如此蛮横,我监国府绝对不会善罢甘休!——唔!”色厉内荏,边大夫人又叫又骂,只是挣扎的动作突然之间停了下来,双目暴睁,不可置信。
最后在众人视线中,缓缓倒了下去。
她上身,插着一枚暗器,正中心口部位,鲜血自伤口处往外蔓延,瞬间染红整片衣襟。
柳玉笙眸光一震,快步上前抢救,然终究是晚了一步。
暗器上抹了毒,顷刻功夫毒素已经侵入心肺。
可见下手之人,是存了心要边大夫人的命,极狠。
抬眸,视线落在边大夫人脸上,妇人已经气绝,那双眼睛却依旧睁得圆圆的。
或许到死,她都不敢相信,自己最后的下场会是这样。
而无需去多做查证,柳玉笙也能猜到背后下手的人会是谁。
闹剧结束了。
衙门大堂前的狼藉很快被衙役们清理干净,找不到一点刚才这里发生了事情的痕迹。
民众们也已经散去了,这样的一场热闹在他们心里,最后会留下点什么,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重新回到衙门后院,坐在偏院大厅,火炉子旁边一片沉默。
最后钱万金用火钳子重重戳了下火炉燃烧的银炭,咬牙,“边良那个老匹夫当真心狠手辣,弃车保帅没人比他用得更熟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