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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贺兰归真     圣师魔命txt下载     圣师魔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六十六章 怎么不走了

    令公鬼又走了几步才注意到马鸣停了下来。他于是也停下,在皂靴里活动一下脚趾,至少他的脚还算暖和而且是干的。他又松了松肩膀上的包袱带,他自己的羊毛毯卷和谢铁嘴的包袱加起来不是很重,但是空着肚子走了这么远的路以后,再轻的东西也会变得不堪重负。

    “怎么不走了,马鸣?”他问道。

    “你为啥这么急着卖掉它?”马鸣愤怒地质问,“它是我找到的。你从来没有想过我可能想留着它吗?至少留一段时间?你那么想卖东西,将你那把他妈的的宝剑卖掉啊!”

    令公鬼抚着天元应龙宝剑的剑柄,缓缓地道:“这是我父亲给我的,是他的宝剑。我是不会要你把你父亲给的东西卖掉的。可是,他妈的,马鸣,难道你喜欢这样饿着肚子赶路吗?况且,就算我能找到买主,你以为我这把剑能卖多少钱啊?一个农夫买我这把剑做什么呢?可是你的那把匕首上的红宝石却可以卖个好价钱,足够让我们买一辆马车舒舒服服地坐到原寿,甚至一直到嘉荣,而且每一顿都可以在客栈里吃热乎乎的饭,夜里可以在床上睡安稳觉。难道你喜欢靠着双脚这样一直走下去,而且每天在地上睡觉吗?”

    两人就这样站在路中间,你眼瞪我眼。

    最后,马鸣别扭地耸了耸肩膀,低下双眼看着地面。“可是,令公鬼,我能把它卖给谁呢?卖给这些种地的?他们只能用鸡鸭来付帐,而我们不可能用鸡鸭来买马车啊。而且,如果我们在村子里把它拿出来,不论是哪一个村子,他们都会认为是我们偷的。老天才知道那样会导致什么后果。”

    好一会儿,令公鬼才无奈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对。这些道理我也明白。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那样对你大喊大叫的。我只是太饿了,脚也很痛。”

    “我明白的,我也是,”两人又开始向前走,比刚才更加疲倦了。风渐渐猛烈起来,卷着沙尘劈头盖脸地吹来,“这他妈的风,没完了。”马鸣咳嗽道。

    小农庄确实提供了一些食物和安身之处。跟灌木丛比起来,柴草堆就像生了火的房间一样温暖,下雨时就算没有遮挡之物,只要藏得够深,也能勉强挡一下雨,当然大雨除外。

    马鸣有时还尝试偷鸡蛋,有一次甚至想给一头用绳子绑在一片草地上吃草、无人照看的母羊挤奶。然而,多数庄子都养了狗,而且庄子里的狗特别警惕。在令公鬼看来,为了两三只鸡蛋被一只农家狗吠叫着追赶数里实在不值得。尤其是,有时候当他们爬到树上躲避时,那些狗会在树下徘徊数个时辰才放弃。他倒不是怕事,只是可惜的是时间。

    虽然不乐意,令公鬼更情愿在大白天公开地走向一座农舍的大门说明来意。有时,尽管他们这样做,有的农夫还是会在他们来得及开口说话前就已经放狗把他们赶走。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举,在这些不太平的日子里,各种各样可怕的谣言满天飞,每一个独立居住的农家对陌生人都特别恐惧。

    不过多数时候,他们都能以帮忙做半个时辰左右农活比如砍木柴、或者打水的代价换取一顿简单晚饭和一张床,虽然那张床其实就是在谷仓或者畜棚里的干草堆。然而,一两个时辰的农活意味着花了一两个时辰白天的时间停留在一个地方,意味着又被黑神杀将追近了一两个时辰的路程。

    有时候令公鬼不禁猜想,一只黑神杀将在一时辰以内能走多远呢?他不想浪费每一点时间,但是当他狼吞虎咽地吃下某个农家妇送上的热汤时,他又觉得不在乎了。当他们没有食物时,虽然明知自己已经尽可能地赶往原寿,却无法说服空空如也的肚子。令公鬼无法决定究竟是浪费时间糟一点,还是挨饿糟一点。

    和令公鬼不同,马鸣倒像是既不在乎肚子,也不在乎追兵。

    “我们到底了解那些东西什么?”一天下午,他们两人在畜栏里收集粪肥的时候,马鸣质问道。

    “我现在不想关心这个,马鸣,他们又了解我们什么呢?“令公鬼毫不在意,他现在真想好好洗一洗。这时候的两个人脱了上衣,正在满身大汗,身上粘满稻草,空中还飘着草屑,“我只知道他们会给我们吃一顿大乱炖加帖饼还有一张真正的床睡觉。”

    马鸣把干草叉深深插到混着粪肥的草堆里。此时,庄子的主人一手提着木桶,一手拿着做奶油的长棍塞子从畜栏的后门走了进来,马鸣皱着眉斜眼看着他。这是一个皮肤像皮革一般的驼背灰发老农夫。他发现马鸣看他,就放慢了脚步,然后,避开马鸣的目光,回头急匆匆地走了出去,匆忙中奶桶里的奶~水都洒出来了。

    “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颠三倒四的,他肯定有什么阴谋,”马鸣说道,“你看到他不敢看我的眼睛了吗?”

    “算了吧,他们凭什么要对两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这么友好?你说,没理由啊,对不对?”

    “可是,他的老婆还说什么,我们令她想起了她的亲孙子。”

    “别没事找事了,你不要再怀疑他们了好吗?我们要担心的是身后的追兵啊。”

    “我倒是希望我们只需要担心追兵。但是,他肯定有什么阴谋,哪都要小心,知道吗。”马鸣喃喃说道。

    两人干完活,在畜栏前洗刷身体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要下山,地上拖着长长的影子。令公鬼用中衣擦干身体,向屋子走去。农夫在门口装作随意地靠在一根大门杆上面,截住了他们。身后,他的老婆攥着围裙,咬着嘴唇看着他们。令公鬼叹了口气,现在他不再认为自己令他们想起什么孙子了。

    “那啥,我刚刚才想起来,我们的儿子今晚要来看望我们,”老农夫说道,“他们四个人一起,个个都五大三粗的,随时会到达这里。恐怕我们无法提供跟你们说好的床铺了。”

    话音刚落,他的老婆从后面递出一个用干净的土布包好的小包,“拿上吧,里面是饼子和肉干,还有腌菜和一点盐巴辣子,可能够你们吃两顿了。拿上吧。”婆子满是皱纹的脸乞求他们接过小包快点离开。

第一百六十七章 继续吹曲子

    令公鬼马上就明白了,伸手接过小包:“谢谢。我明白的。走吧,马鸣。”马鸣也无话可说,便跟他走了,一边抱怨一边穿上衣服。令公鬼却只想在吃东西之前走得越远越好,毕竟那个老农夫养了狗。

    “能换些食物也不错了,总不至于饿肚子,”他心想。三天前,他们还在忙活时,那些人就已经放出狗来咬他们。那个农夫带着两个儿子手里挥舞着棍子,加上几条狗,一直把他们赶回到原寿官道上,还追了半里才作罢。匆忙中他们几乎来不及把自己的东西带走。那个农夫竟然还带着一把弓,一支宽头箭已经架在弦上。

    “你们给我听着,别再回来!”他在背后大喊,“我不知道你们打算做什么坏事,反正,别让我再见到你那双鬼鬼祟祟的眼睛!”当时马鸣一边张弓搭箭一边转过身去,令公鬼赶紧拉住他继续跑,“你疯了啊?他们只是害怕,我们不能杀他们。”马鸣阴沉地看了他一眼,但还是跟着跑了。

    令公鬼有时候疑惑究竟是否值得在庄子停留。他们走得越远,马鸣对陌生人的疑心就越重,而且越来越外露,也许是他越来越懒得隐藏吧。于是,同样的农活,换来的食物也越来越吝啬,有时候甚至不让他们在谷仓里过夜。然后,在大成叔的庄子,令公鬼想到了一个解决方法,一个似乎能解决所有这些问题的方法。

    大成叔和他的老婆育有九个子女,最年长的女儿比令公鬼和马鸣只小了一岁不到。大成叔是一个壮硕的汉子,加上子女们的帮忙,农活根本就不需要令公鬼和马鸣。但是,他仔细把他们两人打量了一番,看到他们脏兮兮的衣服和粘满泥的皂靴、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后,还是答应了让他们帮忙,反正庄子里总有干不完的活计。

    大成叔老婆则说,如果他们俩想在她的餐桌上吃饭,就必须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她正好要洗衣服,他们可以暂时穿着她丈夫的一些旧衣服来做活。她一边说,一边微笑,在令公鬼的眼里她就像七婶子一般亲切。只不过,她长着白头发,也许是精力全都给了九个孩子了。就连马鸣,面对她的微笑时似乎也稍微放松。不过,那个大女儿,又是另一回事了。

    一头黑发,一双大眼,标致的长女巧姐总是趁着父母不注意的时候朝他们暧昧地咧嘴微笑。他俩在谷仓里搬运装满粮食的陶罐和麻袋时,她靠着谷仓门,哼着曲儿,咬着辫尾,看着他俩干活,特别是令公鬼。令公鬼只好尽量不理会她,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受不住还是把大成叔借给他的中衣穿上了。那件衣服的肩膀稍微紧了些,而且下摆偏短,但总比打赤膊要好。巧姐看到他穿衣服时,大声笑了。令公鬼红着脸开始想,如果这次他们又被赶走,可就不是马鸣的错了。

    要是子恒在就好了,他心里说,子恒知道该如何对付此事,在这种时候他总能幽默几句,那样这姑娘就会被子恒的笑话逗乐,而不是这样怪笑着看着他们,要是被她父亲看见她这样就糟了。可惜,令公鬼搜肠刮肚了一番,却想不出什么俏皮话或者笑话。每次他朝她看去时,她就朝他甜笑,这种笑容绝对会导致她的父亲把狗放出来咬他们的结局。她甚至还跟令公鬼说,她喜欢高个子的汉子,可周围庄子的男孩个子都很矮。马鸣坏笑了一声,令公鬼只好一边在心里祷告自己能编出一个笑话来,一边埋头集中精神干活。

    幸好,其他年幼一些的娃娃对令公鬼来说就像老天给予的开心果。每当身边有小娃娃们时,马鸣的神经质总会稍微舒缓。晚饭过后,大家围坐在地窝炉前。大成叔坐在他最喜欢的椅子上给自己的烟锅填着老烟叶,大成叔的老婆则忙于缝补令公鬼和马鸣那些刚刚洗干净的衣服。

    马鸣把谢铁嘴的彩球翻出来,开始抛彩球。身边没有娃娃的时候,他从来不会这样。他耍着耍着,忽然假装失手,又在最后一刻把球接住,娃子们开心地笑了;他还用六个球分别抛起来,彩球在空中像六只蝴蝶一样飞舞,这次马鸣真的差点要失手了,但是娃娃们一点都不介意,开心地为他拍手。

    大成叔和老婆也用力鼓掌叫好。马鸣表演完后,学着谢铁嘴的样子朝着房间的各个方向夸张地鞠躬。然后,令公鬼从谢铁嘴的盒子里取出了羌笛。

    每一次当令公鬼再次拿起谢铁嘴的乐器,心头都涌上悲伤。抚摸着那金银错的花纹,总是令他回忆起谢铁嘴。一路上,他每次拿出琵琶都只是为了查看它是否完好,并且保持干燥。还记得谢铁嘴总是说,农家娃子笨手笨脚玩不好琵琶,不过每次有庄子收留他们过夜时,他就会在晚饭后用羌笛吹奏一曲,算是对主人家的额外报答,也是怀念谢铁嘴的一分念想。

    马鸣的抛彩球已经带起一种欢乐的气氛,所以,他吹起了《小河淌水》。大成叔两口子一直用手拍打着节奏,年幼的娃娃在地板上跳起了舞,连刚学会走路的最小的男孩,也用脚敲打拍子。令公鬼知道自己在上元节的奏乐比赛里可能还赢不了名次,不过,经过谢铁嘴的教导后,他已经有足够自信去报名比赛了。

    巧姐翘着脚坐在炉火前,当他吹完最后一个音符放下羌笛时,她长舒一口气,向前靠了靠,朝他微笑道:“阿哥,你吹得真好听。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动听的曲子。”大成叔的老婆突然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挑起一边眉毛看着女儿,然后开始仔细地打量令公鬼。

    令公鬼本来已经拿起盒子打算收起羌笛,被大成婶的目光吓住,几乎把盒子和羌笛都丢了。如果大成婶指责自己忽视她女儿的意见似乎反为不好。无可奈何地,他又把羌笛放到唇边,继续吹曲子,一首又一首。大成叔老婆却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吹奏了《鄘风·桑中》,《采茶调》,《姑苏行》,还有《小放牛》,把自己能想起来的曲子都吹了个遍。而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令公鬼,啥也不说,只是看着,像是在估量着。

第一百六十八章 扬鞭催马运粮忙

    大成叔站起来时已经很晚了,他呵呵笑着,搓着手掌,“啊,这真是难得的欢乐,但是我们睡觉的时间早过了。你们行商远客对时间没什么所谓,可是农家人一大早就要起身忙活。我跟你们说啊,像这样的欢乐,在客栈里花钱都不一定能享受到,那里的水平比你们次多了。”

    “娃子他爸,我觉得咱们该好好报答他们,”大成叔夫人抱起最小的男孩时说道,那娃子早就在炉火前睡着了。“谷仓不是睡觉的地方,让他们今晚在巧姐的房间里睡吧,巧姐跟我睡就好了。”

    巧姐闻言懊恼地苦起了脸。虽然她小心地低着头,但令公鬼还是看到了她的表情,而且觉得,她的娘应该也看到了。

    大成叔却一点也没注意,只是点头道,“正是,正是,比睡谷仓好多了。除非你们介意两个人挤一张床。”令公鬼脸红了,大成叔老婆还在看他,“我真心希望能多听几首曲子,还有你的抛球表演。我很喜欢,真的。”

    “明天早上也许还有些农活需要你们帮忙,还有我猜他们明天早上会希望尽早出发的,娃子他爸,”大成叔老婆插口道,“按照他们旅行的方向,下一个村子将会是徐家坡,但是到那里要走整整一天的路。如果他们打算在那里的客栈碰碰运气的话,就得早早出发,才能在天黑前走到那里。”

    “好的,婶,”令公鬼说道,“我们会去试试看。谢谢您。”妇人抿紧嘴唇朝他笑了笑,似乎非常明白他所说的谢谢不仅仅是指她的建议、或者晚饭、或者温暖的床铺。

    马鸣花了一整天拿巧姐来取笑令公鬼。令公鬼只好不停地叉开话题,最顺手的就是拿大成叔两口子建议他们在客栈里表演的事来说了。早上时,巧姐为了他离去的事把嘴撅得老高,而大成叔老婆则带着防范于未然的决心在一旁严厉地盯着,像是生怕女儿一犯花痴就跟男人跑了。路上,令公鬼都拿表演的事来阻止马鸣的调侃,晚上真的到了村里时,再作打算吧。

    黄昏渐临时,他们走进了村里唯一的客栈。令公鬼负责跟客栈掌柜交涉,并且吹奏了一曲《牧民新歌》胖胖的客栈掌柜称之为《宽广辽阔的大草原》和《扬鞭催马运粮忙》一部分,马鸣则演示了一下抛彩球,交换条件是过夜的床铺和一顿烤白萝卜加带皮牛肉杂烩。

    掌柜给了他们一个房间,位于店的后方,靠近屋檐,肯定是这家店里最小的房间,但是,必竟是一张屋檐底下的床。他们表演了一整晚的演奏和抛彩球,中间只停了一次吃晚饭。不过,教令公鬼高兴的是,这样一来,白天的所有时间都可以用来赶路。而且客栈里的客人似乎对马鸣充满怀疑的目光也不介意,有些人甚至互相之间也用戒备的目光斜视。时势使得人们对陌生人都抱着戒心,而客栈里,永远都有陌生人。

    那一晚,虽然跟马鸣挤在一起,整晚听着他的梦话,却是令公鬼离开白桥镇后睡的第一个好觉。那种重新回到床上的感觉,就像是回到了母亲的肚子里一样安祥。早上时,客栈掌柜还试图说服他们多呆一两个晚上。劝说失败后,掌柜就为他们找来了一个醉眼朦胧的农夫。那个农夫因为昨夜喝多了没能赶着车回家,正好可以送他们俩一程。于是,两个人舒服地躺在农夫的马车后的干草垫上,只用半个时辰就已经往东走了五里路。

    从那次之后,他们就一直用这种方式赶路。靠着一些运气,加上一两程顺风车,他们总是能在天黑前到达下一个村子。如果那个村里有一家以上的客栈,店掌柜们在听了令公鬼的羌笛、看了马鸣的抛彩球后,甚至会竞相出不菲的价钱邀请他们。两个人加起来虽然离谢铁嘴从前的水平还差得远,但是对于多数村子来说,已经是一年来难得见到的卖艺人。

    村里有两三家客栈,就意味着他们能得到有两张床铺的较好的房间,以及更丰盛、更美味的食物,有时甚至还赚到几个五铢钱。每天早上,总是会有前一晚喝得太多呆得太晚的农夫提供顺风车,或者某个喜欢他们表演的生意人用自己的马车送他们一程。令公鬼开始觉得,一路就这样走到原寿也不错呀。

    然后,他们到了大碗屯。

    村子名为大碗屯,规模也比一般村子要大,但它的风貌实在跟它的名字难以相称。一如往常,原寿官道直接从村子中心穿过,不过,这里多了一条从南方进入的繁忙商路。多数村子都是市集和农夫聚集的地方,然而这个村子,从村里可以看到周围的几个庄子,连养活自己的村子都不够。

    所以,大碗屯主要是靠作为交通枢纽而繁荣,生意人的车队在前往原寿或者韶华再过去葬玉群山的矿场途中,或者来往于附近村子时常常会在这里停留修整,有时也做做生意。村里的所有设施都围绕着生意人和他们的车队、脚夫和装卸货物的苦力而建。往南去的道路主要是为了方便候马西部的矿产交易,候马的生意人如果要前往原寿另有更直接的道路。

    村里到处是印满车轮痕迹的空阔砂砾土地,有的空无一人,有的只有几个闷得发慌的团练。每一条街道都宽阔得足够让马车通过,沿街都是马厩和拴马柱,地上也压满车辙。没有青草地,娃子们就在街道上一边玩耍,一边躲避马车和车夫的咒骂。村妇用头带搬运东西,低着头脚步匆忙,有时还遭到车夫们污言秽语的调戏,说出的话教令公鬼光是听听都会脸红,有些连马鸣都为之瞠目。

    这里没有女人隔着篱墙跟邻居聊天。土褐色的木房子一座挨着一座,相互之间只隔着狭窄的巷子和墙壁没什么人肯花这心思去粉刷这些木墙,它们光秃秃地遭受着风雨侵蚀,即使有少数刷过白石灰,也已经褪色褪得不成样子,大概很多年没有翻新过了。屋里的窗子上挂着厚重的土布帘子,常年不开,上面都有一层重重的污泥。这里也很吵杂,修马蹄铁匠的敲击声,车夫发出的嘶喊声,客栈传出的沙哑笑声,处处都充满噪音。

第一百六十九章 南来烟雨

    令公鬼是坐在一辆盖着粗麻布的生意人马车后面进入村子的。经过一家外墙涂得花花绿绿的客栈时,他跳下了马车。这家店的鲜艳外表在这堆沉闷的屋子里特别显眼,从很远的地方就能看见它。车队继续前进,似乎没有一个车夫注意到令公鬼和马鸣已经下了车。

    此时黄昏将近,他们只顾着寻找客栈,解马歇息。令公鬼下车时踩在了一道车痕上,随后赶紧跳开躲避一辆从另一个方向过来的满载马车,那辆车经过他身边时车夫大声朝令公鬼咒骂了一句。一个村妇从他身边急急经过,根本不抬头看他。

    “我真搞不懂这个地方,”他说道。这一片喧闹中似乎夹有音乐声,只是他无法分辨它的来源。也许是客栈里吧,他不能肯定。“我不喜欢这里,咱们不如继续走吧。”

    马鸣白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天空。空中黑云密布,颇有黑云压城之势。“你今晚想在树丛里睡觉吗?在这种鬼天气里?我可是已经重新习惯睡床了。”他歪着头仔细倾听,然后咕哝道,也许还会有哪家店是没有人表演的吧,反正,我打赌肯定没有人抛彩球。说着,马鸣把弓挎在肩上,朝着鲜黄色的店门走去,眯起眼查看四周。令公鬼叹了一口气,无法反驳马鸣对于床的理论,只好犹豫地跟着他。

    里面果然已经有音乐艺人了,他们演奏的筝鼓几乎完全淹没在粗哑的笑声和醉酒的吵闹中。令公鬼根本懒得去找店掌柜,转身就走。接下来的两家店里也有音乐艺人,也是震耳欲聋的吵闹。店里挤满衣着粗鄙的汉子,他们在店里走来走去,挥舞着手里的粗瓷酒杯,占着女招待的便宜。

    女招待们脸上挂着例行的僵硬微笑左躲右闪,犹如身法高明的剑客。吵攘的声浪几乎把屋顶掀翻,酒味和汗臭味混合起来的发酸气味也令人头晕。至于那些穿着丝衣和织金锦、配着刺绣的生意人,则躲在楼上的专用包厢里,跟这些声音气味隔绝。令公鬼和马鸣离开前曾经把头伸进其中一间专用包厢看了一眼。令公鬼开始觉得他们除了继续上路以外别无选择。

    第四家名叫南来烟雨的客栈却是静悄悄的。

    它的外表跟其他客栈一样鲜艳,黄色为底,衬以明亮的红色和刺眼的绿色,只不过油漆表面布满裂纹而且早已褪色。令公鬼和马鸣走了进去。

    大堂里摆满了桌子,却只有五六个汉子坐在桌旁埋头喝闷酒,人人都阴沉着脸独自发呆。这里的生意明显冷淡得多,但可以肯定以前不是这样的,因为店里有很多穿着围裙的女招待在大堂里忙个不停。活计确实不少落满灰尘的地板,角落里张满蜘蛛网的天花板但是,多数女招待都只是为了避免被人看见自己在发呆所以瞎忙而已。

    一个留着一头乱发、瘦古嶙峋的汉子,转过头来皱起眉看着走进来的令公鬼和马鸣。恰巧这时候空中传来了第一阵隆隆雷声。

    “你们想要什么?”他一边问,一边用身上那件长及脚踝的油腻围裙擦拭双手。令公鬼看着他,真不知道究竟是他的手擦干净了围裙,还是围裙擦干净了手,这是他见过的那么多客栈掌柜里面的头一个瘦子。“怎么你们是哑巴吗?说话啊。快说话,不然就滚出去!你们以为这里是看热闹的地方吗?”

    俗话说要想卖,脸朝外。这时候容不得要面子了,令公鬼红着脸开始自我推荐。在此之前,他们经过许多客栈,他已经很擅长这件事。“掌柜的,我会吹羌笛,我的伙伴会玩杂耍。您在这一两年内都找不到比我们俩更优秀的卖艺人了。如果您免费为我们提高一个房间和一顿晚饭,我们就会令您的大堂坐满客人。”

    令公鬼想起今晚见过的那些挤满人的大堂,特别是刚刚那家还有个汉子就在他面前呕吐起来,幸好他躲得快脚上的靴子才没有遭殃。想到这里他不禁一阵阵喉咙发紧,赶紧定定神继续说道,“我们会令您的大堂高朋满座,他们会购买食物和酒水,您赚到的钱足够补偿我们花费的十倍有余。您何不……”

    “不必了,我这里已经有一个演奏扬琴的人了。”店掌柜一脸厌烦地打断令公鬼。

    “你有的是一个酒鬼,谢大。”一个女招待说道。她手里托着一个装着一壶烧酒的托盘正好经过,停下来朝着令公鬼和马鸣露出微笑。“那厮经常醉得连大堂在哪里都闹不清楚,”她装出说悄悄话的样子,声音却很响亮,“而且这两天甚至连影子都不见了。”

    谢大注视着令公鬼和马鸣,随便地反手朝女人的脸扫过去。女人惊呼一声,重重坐倒在脏兮兮的地板上,打破了一个酒杯,洒出的烧酒在地上的灰尘里四处流动划出的水痕就像一条条小溪。

    “妈的,要你多嘴,你打破的杯子费用从你的工钱里扣。给他们换上新的酒水。快点,他们付钱不是为了让你偷懒的。”他的声音跟他的举动一样突兀,却没有一个客人抬起头看,其他女招待也都避开目光。

    倒在地上的女招待抚着脸颊,瞪着谢大的眼里满是怨恨,但她只是默默地把杯子碎片收拾到盘子里,走了。

    谢大若有所思地咬着牙齿打量令公鬼和马鸣,目光在天元应龙宝剑上停留了许久,最后说道:“这里的房价很高,不能给你们。这样吧,你们两个可以在一个空杂物间里用拿几个货箱拼成床过夜。所有客人都离开后,你们才可以吃东西。他们总会吃剩些东西的。”

    说真的,令公鬼很希望能到大碗屯的其他客栈去试一试。自从离开白桥镇后,他遇到过各种人,冷淡的,漠然的,对他们怀着明显戒心的。然而,从来没有到过一个像大碗屯这样的村子,没有遇到过谢大这样的恶汉。

第一百七十章 四段锦

    令公鬼告诉自己,大碗屯和谢大带来的这种不安也许只是这里的肮脏、贫穷和吵杂造成的,但是这种疑虑并没有消除。马鸣看着谢大的样子像是怀疑他有什么诡计似的,却没有给出任何打算放弃在这个南来烟雨客栈里过夜的暗示。这时候屋外传来的雷声撼动着窗户,令公鬼叹了口气。

    “如果那些货箱是干净的,再加上足够的干净羊毛毯,那我们可以接受。不过晚饭必须在天黑下来的两个时辰以后吃,不能再迟,而且,要吃这里最好的食物。我们给您演示一下我们的本领吧。”令公鬼伸手拿羌笛,但是谢大摇了摇头。

    “用不着。就算你只会学猫叫,只要能稍微跟调子擦点边,那些蛮夫就会很高兴的了。”他又瞄了瞄令公鬼的宝剑,嘴角微翘露出薄薄的笑容,“你们想吃什么都行,但是,如果你们不能为我招揽客人,就立刻给我滚到街上去。”

    说着,他朝两个冷着脸靠墙坐着的汉子点了点头。那两人没有喝酒,手臂像大腿一样粗壮。谢大朝他们点头时,他们面无表情地看了看令公鬼和马鸣。

    令公鬼伸手搭在剑柄上,希望自己脸上没有露出想打人的表情。“只要您按刚才说好的条件办就没问题。”他用同样的语气回答道。

    谢大眨了眨眼,就在这时候似乎也觉得颇为不安。然后,他又突然点头说道,“我刚才说的那些吗?成,你们开始吧。呆站在这里可招不来客人。”说完,他挺直腰走开,黑着脸朝女招待们大声呼喝,就好像店里有数不清的客人等着招待似的。

    大堂通往店后的门旁边有一个小小的略高于地面的舞台,令公鬼把一条条凳搬上去,把披风、羊毛毯卷和谢铁嘴的包袱放在凳子后面,又把宝剑搁在最上面。

    他的心里不禁犹疑,像这样公开地配着剑究竟是好是坏。剑本身是很常见的,但是带有天元应龙标记的剑却相当引人注意。虽然也不是人人都认得这个标记,可是任何额外的目光都会引起令公鬼的不安,因为他很可能因此给某只黑神杀将留下清楚的线索。当然,这是说如果黑神杀将需要靠这种线索追踪的话,就现在的情况来看它们似乎不需要。

    即便如此,他本来也都不愿意抛弃这佩剑。这是父亲老典给他的宝剑。他的父亲令老典。只要他带着它,就觉得它像一条纽带把他和父亲连结在一起,给予他喊老典一声父亲的理由。

    现在已经太迟了,他心想。他不太确定自己指的是什么,但是,他很清楚这是事实。太迟了。

    他吹出了《四段锦》的第一个音符,大堂里仅有的五六个客人立刻从酒杯上抬起头来。就连那两个打手也坐直了一点。吹完第一支曲子后,所有客人包括两个打手都纷纷鼓掌。然后,当一串彩球从马鸣手里飞进空中,在他手里上下翻腾时,热烈的掌声又再次响起。屋外,天空在暴雨来临前的压力下憋屈着。往往憋得越久,雨势将会更猛。

    消息很快传开了,天黑时店里已经坐满了大声谈笑的客人,令公鬼几乎连自己正在吹的曲子都听不见。只有雷声能盖过大堂里的吵闹。窗外闪电不断,在吵杂声之间可以听到雨点敲打屋顶的微弱声音,现在进来的客人身后都拖着水痕。

    每次令公鬼一停下,喧闹声中都立刻有人大声喊出想听的曲名。其中不少名字他都不认识,不过,只要有人能哼几下调子,他就知道其实他会吹这首曲子。这种情况已经在很多地方遇到过了。《八大板》在这里叫做《出水莲》,在上一个村子又叫做《竹叶青》。有些曲子名字不变,有些却在相距不到十里的地方有不同的名字。他还学会了一些新曲子,比如《蕉窗夜语》,有时候又叫《灶房里的白虎夷人》,还有《西厢词》,又叫《相思调》或者其他好几个名字。他吹出知道的曲子,而客人们不停地敲着桌子要求更多。

    另一些人却想看马鸣表演抛彩球。有时候,想听曲子的人和想看杂耍的人会打起架来。有一次还亮出了刀子,当时有一个女人尖叫了一声,接着一个汉子被撞倒在桌子上,他猛地转过身来,脸上淌着鲜血。

    这种时候那两个打手,分别叫做马威和苟胜的,就会立刻冲过去,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任何一个闹事的人揍得满头包然后丢出店外。这是他们解决任何麻烦的办法。大堂里的人继续谈笑,好像没事发生似的。除了那些打手往门口走去时推开的人,没有人在意。

    这些粗鄙的客人的手也不安分,女招待们一不小心就会被揩油。这种事绝不止一次,马威和苟胜不得不动手解救某个女招待,只不过,他们从来都不急着出手。至于谢大,他每次都会大声责骂那个可怜的女孩,用力推她摇她,很明显把责任都算在她身上。

    而那个倒霉的女孩也总是含着眼泪结结巴巴地道歉,满腹委屈却又接受他的责备。谢大一皱起眉头,女招待们就算他不是在看自己也会立刻紧张万分。令公鬼真不明白为什么她们能忍受这种对待,也许她们总有一天会杀了这个凶暴的男人。

    每次看到令公鬼和马鸣时,谢大却面露微笑。过了一段时间,令公鬼才发现他其实不是对着他们俩微笑,而是对着他身后的天元应龙宝剑。还有一次,当令公鬼把那支镶着金银错花饰的羌笛放在凳子旁时,他也对着羌笛笑了笑。

    令公鬼趁着下一次跟马鸣换班时,靠在他的耳边说道:“这店不干净,我看这谢大想打劫我们。”就算靠得这么近,他也得大声说话。不过周围那么吵杂,估计也没有人能听到。马鸣并不意外地点了点头,似乎早已料到。“我们今晚得把门闩起来。”

    “闩门?闩门能挡住马威和苟胜的拳头吗?我们逃走吧。”

第一百七十一章 只有一个人例外

    “至少先吃了东西再走吧,我很饿了。他们现在也不能怎样的,总不至于在大堂里就抢我们。”大堂里的客人开始不耐烦地催促他们快点表演,谢大也瞪着他们。马鸣补充道,“还有,你今晚想睡在外面啊?”就像是强调马鸣的话似的,一阵特别猛烈的闪电劈下,一瞬间店外比店里还要明亮。

    “我只想保住脑壳脱身。”令公鬼说道,但是马鸣已经懒洋洋地坐在了凳子上。令公鬼叹了口气,吹起《扬鞭催马运粮忙》。这首曲子很受欢迎,今晚他已经吹过四次,他们还喊着要听。

    麻烦的是,马鸣说的是对的,而且令公鬼自己也饿了。不过退一步想想,在大堂满成这样、客人还在不停增多的情况下谢大应该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每次马威和苟胜把一个人扔出去,立刻就会进来两个人。他们要求看抛彩球,要求听曲子,更感兴趣的却是喝酒和揩油。

    这么多客人中,只有一个人例外。

    在南来烟雨客栈拥挤的大堂里,这个人不论从哪个方面看都相当显眼。很明显,生意人是不会到这种连专用包间都没有的破败客栈来的。这里只有皮肤因为长期在阳光风沙中做活而粗糙不堪、衣着鄙陋的粗鄙客人。

    但是,这个人却长得皮光肉滑,双手白嫩,穿着一件织金锦曳撒,披着一件深绿色的双宫披风,肩膀位置镶嵌着碧绉。他身上所有的衣服看起来都价值不菲。他的鞋子是柔软的绸面的而不是一般的皂靴根本不适合大碗屯这种印满车辙的道路,甚至,不适合任何街道。

    他是在天黑之后才进来的。当时他的嘴角带着一丝嫌恶,一边打量周围,一边抖落披风上的雨珠。把大堂扫视一遍以后,他本来已经转身打算离开,却忽然看到什么东西吃了一惊,然后就在一张刚刚被马威和苟胜清空的桌子旁边坐了下来。

    一个女招待在他的桌边停了片刻,然后给他送了一杯酒。不过,他把酒杯推到一边就再也不碰它了。虽然他没有企图占那个女招待的便宜,甚至没有看她,却令她不安,逃也似的离开了那张桌子。任何靠近他的人都有同感。

    此人的外表显得柔弱,但是每次有一个满手老茧的车夫坐到他的桌旁,他只消稍微瞥那人一眼,那人就会立刻决定另找一张桌子。他坐在那里,双手十指交叉撑在桌上托着头,每一只手指上都带着一只戒指,脸上露出满足的笑意看着令公鬼和马鸣,好像大堂里只有他们三个人似的。

    再次换班时,令公鬼跟马鸣提起那人,马鸣点了点头。“我也瞧见了。”他喃喃回答,“不过,那家伙是谁呀?我总觉得好像见过他。”

    说实话,令公鬼也有这种感觉,他的记忆若隐若现,就是无法想起来。不过,他倒是很肯定自己以前没有见过那张脸。

    估计着他们已经表演了大约两个时辰后,令公鬼把羌笛放回盒中,跟马鸣一起收拾家伙什走下舞台。谢大见状满脸怒容地大步走了过来。

    “时辰到了,我们该吃晚饭了,”令公鬼没等他走近就说道,“而且,我们不希望行李被偷走。您会去通知厨子吗?”

    谢大仍旧很恼火,但是他犹豫了,眼睛想要避开令公鬼手里拿着的东西却又忍不住要看。令公鬼随意调整了一下包袱,腾出手来握住剑柄,“还是说,您打算把我们赶出去?”他故意加重了语气补充道,“夜还长着呢,我们还要表演很久,必须有充足力气才能表演得精彩,这些人才会为此付钱。如果我们饿倒了,您觉得这里还能客满成这样吗?”

    谢大看着满大堂往他口袋里塞钱的客人,嘴角抽搐了一下,吞下了一口口水,转身把头伸进通往客栈后面的门喊道,“他妈的快点,给他们拿吃的!”转身又朝令公鬼和马鸣吼道,“你们给我快点吃完。我要你们一直表演到最后一个客人离开为止。”

    正说话之间,有些客人开始大声质问音乐和杂耍到哪里去了,那个穿织金锦的汉子是其中之一,谢大立即赶去安抚他们。令公鬼朝马鸣招了招手。

    一扇巨大的门把灶房和大堂隔开。在灶房里面,除了女招待们进出打开门的时候,听到的雨声比在大堂里响多了。灶房又大又忙乱,炉子和烤箱蒸气腾腾,还有一张巨大的案桌上放着许多半成品和成品。

    几个女招待坐在门旁的条凳上搓着脚,跟那个胖厨师聊天。厨师一边聊天,一边挥舞着手里的大勺子强调自己的观点。令公鬼和马鸣进来时,她们抬头看了看他俩,又继续聊天和搓脚。

    “我们得趁现在有机会跑吧。”令公鬼轻声说道,可是马鸣盯着厨师正在往里面装牛肉、萝卜和豌豆的两个碟子,摇了摇头。那个厨师几乎没看他们两人,只顾跟其他女人聊天,随便用胳膊把桌上的东西推开,放下菜碟子,摆好筷子。

    “我都前心帖后背了,我们吃完东西再走也不迟。”说着,马鸣立刻坐到凳子上吃东西,抓着筷子的样子就像是在使用铲子朝嘴里铲东西差不多。

    令公鬼叹了口气,不过,他也立刻坐下来吃东西。从头一个晚上到现在,他只吃了一小块馍馍,饿得腰都快直不起来了,加上灶房里食物的香气,令他觉得更饿。很快,他的嘴里就塞满了食物。马鸣更是在令公鬼还剩半碟食物时就已经跟厨师要第二份了。

    令公鬼满着吃,本来并不是有心偷听那些女人的对话,不过,一些片断还是无意中飘进了他的耳朵。

    “这听起来有点不像是真的啊。”

    “谁知道呢,我听说的就是这样的。他在走进这里之前已经到过镇里半数以上的客栈,都是走进去,看一看,什么也不说就退出来,就连天香楼也不例外。就好像外面没在下雨似的。也许他觉得这里最舒服吧。”

    这句话招来一阵大笑。

第一百七十二章 杨无忠

    “我还听说,他在天黑之前才刚刚到达大碗屯,他的马匹喘着粗气一副被催逼得很惨的样子。”

    “可是,不论他从哪里来,只有傻瓜或者疯子才会这样冒着天黑以后还在野外的风险赶路。”

    “那也没准,也许他是个傻瓜吧,但是他很有钱哦。我听说,他甚至需要专门用另一辆四轮马车运送他的仆人和行李。你等着瞧吧,那行李里面肯定是钱。”

    “你看到他的披风没?我可不介意把它据为己有哦。他胖了点,不适合我的口味啦。不过,我也觉得一个汉子只要有足够金子,再怎么胖都不是问题。”女招待们全都笑弯了腰,厨子也仰头大笑。

    令公鬼放下筷子,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我一会儿就回来。”他说道。马鸣忙着往口里塞白萝卜,根本没有理他。

    令公鬼拿起宝剑和披风站起来,一边往门口走去,一边把剑挂在腰带上。忙着说笑的人们,没有人在意他的举动。

    外面下着倾盆大雨。令公鬼披上披风,带上唐巾,把披风紧紧裹在身上,小跑着向马厩前的院子而去。雨水像是有人打破了水缸一样漏下来,屋外的一切都被遮挡在帘后,只有闪电划破天空的瞬间才能看见眼前的东西。

    但是,令公鬼还是找到了他想找的:只见马匹已经被安置在马厩里,只留下那两辆涂了黑漆的四轮大马车淋在雨中,湿漉漉地反射着微弱的光芒。雷声隆隆,闪电划过,在那一瞬间他看到了马车门上涂着的三个金漆大字:杨无忠。

    令公鬼看着马车门的方向,现在他已经看不见上面的字了,但是他仍然呆呆地看着,对于击打在身上的雨点浑然不觉。他清楚记得,上一次看到这种涂着黑漆把主人名字写在门上的大马车,以及这些油光水滑、脂肪过剩,穿着织金锦披风和绸面软鞋的男人的地方:白桥镇。

    本来,白桥镇的生意人前往原寿是一件非常普通的事情。然而,为什么又要走遍村里半数以上的客栈,一家家地查看,最后选中他们两人所在的这一家?然后露出一副已经找到了想要的东西的表情看着他们两人?

    想到这里令公鬼打了个哆嗦,突然发现雨水正沿着他的衣领流到他背上。他的披风虽然编织紧密,仍然挡不住这样的暴雨。他赶紧转身,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坑坑洼洼的地面,急匆匆往店里走去。迎面就看见马威挡住了门口。

    “啧,啧,啧。一个人跑到这么黑的地方来。黑灯瞎火的地方是很危险的哟,小子。”雨水淋湿了令公鬼的头发,沿着前额流下来。马厩院里只有他们两人。令公鬼心想,难道那个谢大已经等不及了,宁愿不要客人也要立刻把宝剑和羌笛抢走吗?他伸手抹掉脸上的雨水,另一只手握着剑柄。虽然剑柄被雨水打湿,但是剑柄上的纹路使他的手不会打滑。

    “谢大以为如果没有了表演,大堂里那些客人会为了喝他的发酸的酒而留下吗?如果是的话,那么我们可以不计较现在为止的演出费用,并且为我们的晚饭付钱,然后立刻离开。”

    马威站在干爽的屋里,堵在门口,看着淋在雨中的令公鬼冷哼道:“小子,你打算在这场大雨里离开?”他偷瞄了瞄令公鬼手里握着的剑,“我跟你说,我跟苟胜打了个赌。他说这东西是你从你奶奶那里偷来的。我呢,打赌说你的奶奶会用把你踢到尿坑里然后挂出去晾干。”说着马威把自己给逗乐了,他咧嘴笑起来,露出一嘴歪斜的黄牙,更加令人恶心,“夜还长着呢,小子。”

    令公鬼走上前去,从他旁边挤进门去。马威邪笑着放他过去了。

    走进灶房,令公鬼一把就扯下披风,重重地坐在凳子上。他离开才一盏茶的工夫,马鸣就已经吃完第二碟了,正在吃第三碟,有了前面的垫底现在吃得很慢,却很坚决,一副就算撑死也要把它吃完的样子。马威在通往马厩的门旁靠墙站着看他们。现在有他在这里,连厨师都不愿意说话了,之前欢乐的气氛一扫而光。

    “他是从白桥镇来的。”令公鬼轻声说道。不需要细说他是谁,马鸣自然也明白了,他手里拿着筷子夹了一块牛肉正要往嘴边送,闻言转过头看着他,筷子停在了半空。令公鬼知道马威在监视他们,于是拿起筷子搅碟里的食物。本来就算他很饿的时候,也不会塞得满口豌豆,但此时为了掩饰,他装出很喜欢吃豌豆的样子,一边吃一边把马车的事告诉马鸣。至于那些女人们说的闲话,也许马鸣没有听到,所以他也重复了一遍。

    果然,马鸣刚才尽顾着吃了一点也没有听到。现在他惊讶地眨着眼,咬着牙,又皱眉看了看筷子上的牛肉,一边嘟囔一边把筷子丢回碟子上。令公鬼真希望他至少能尝试表现得慎重一点。

    “来者不善啊,真是来找我们的?”马鸣听他说完后说道,额上的浮现深深的皱纹。“是什么妖魔邪祟一类的吧?”

    “也许吧。我不也不清楚。”令公鬼瞥了马威一眼,那个大块头夸张地伸着懒腰,跟铁匠一样粗壮的肩膀一耸一耸,“你觉得我们能对付那个家伙吗?”

    “应该是没问题,但是造成的响动足够把谢大和另外一个引过来。我们一开始就不该在这里停留的。”

    令公鬼张开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谢大就从通往大堂的门冲了进来,苟胜跟在他的身后显得特别高大,马威也堵到了后门的前面。

    “有完没完,你们打算吃一个晚上吗?”谢大像野狗一样的狂吠道,“我给你们吃东西可不是为了让你们在这里偷懒的。”令公鬼看了看马鸣,马鸣做了个口形。于是,两人在谢大、苟胜和马威的目光下开始收拾东西。

    他们一走出大堂,喧闹的客人们立刻大声喊出要听的曲名,吵着要看杂耍。那个穿着织金锦的汉子似乎叫翰的,飞仍然对周围的人不理不睬,独自一人绷直了腰坐在椅子边上。看到他们两人后,他放松地往后靠去,放松的微笑回到脸上。

第一百七十三章 傍妆台

    令公鬼先开始表演。他心不在焉地吹着《傍妆台》,反正这个店里客人的水平,就算吹错调子也没有人会留意到。

    令公鬼于是一边吹一边思考脱身之计,而且故意不往杨无忠的方向看。如果这个人真的是来追赶他们的,就没有必要让他知道他们已经注意到他。至于逃走的话,他从来都没有想过一家客栈竟然能变成一个如此完美的陷阱。谢大、马威和苟胜甚至不需要亲自监视他们,因为,只要他和马鸣一离开舞台,人群的抗议声立刻就能让所有人都知道。

    不过这样一来,只要这个大堂挤满客人,谢大就不能派马威和苟胜对付他们。同样的从另一面来讲,只要这里挤满客人,他和马鸣就无法不知不觉地溜走。还有这个叫杨无忠的人,他也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这真是太讽刺了,若不是令公鬼吹得嘴都麻了,他一定会大笑一番。这些人只需要机警地等候机会就够了。

    他和马鸣换班的时候,看到他的样子后忍不住叹息了一声。马鸣怒目瞪视着谢大、苟胜和马威,完全不在乎对方是否察觉,而且,他的手一直放在曳撒里。令公鬼对他低声警告,马鸣却完全没有反应。

    令公鬼知道如果谢大见到那把匕首上的红宝石,可能不等客人离开就要动手了。如果大堂里的那些人看见,也许有一半的人会成为谢大的帮凶,那么事情一定会变得不可收拾。

    最糟糕的是,马鸣也朝着那个生意人那个来历不明之人瞪着眼睛,那眼神里的敌意太明显了,就像他瞪着其他人一样。杨无忠也注意到了。他怎么可能注意不到呢?不过,他仍然表现镇定,笑容更加灿烂了,并且朝着马鸣点头致意就好像老朋友一样。然后又看着令公鬼,挑起一边眉毛表示疑问。令公鬼不想知道他的问题是什么,他只好避开不看他,然而他知道现在这样做已经太迟。太迟。又是太迟。

    只有一件东西似乎为穿织金锦的汉子带来了困惑——令公鬼的宝剑。再次开始表演时,令公鬼故意没有解下它,以至于有两、三个汉子摇摇晃晃地凑上来问他,是不是觉得自己的技艺太差需要一把剑来保护自己。不过,他们没有注意到天元应龙标记,而杨无忠当然注意到了。他紧紧握着苍白的手,皱着眉看着那把剑,过了很久之后才恢复了微笑。不过,这次的微笑不像刚才那么有把握了,显得心事重重。

    令公鬼心想,这至少是个好现象,如果他以为我有使用天元应龙宝剑的资格,也许就不敢来打扰我们了,这样我们需要担心的就只有谢大和那两个壮汉。可惜,这个想法并不能给他多少安慰,他自己根本就不相信事情会有这么简单,何况不论有剑没剑,杨无忠也还是那样看着,笑着。

    对令公鬼来说,这一个晚上就像一年那么漫长。那么多双眼睛虎视耽耽:谢大、马威和苟胜像野狼盯着青草丛里的小兔,杨无忠就更不用说了。令公鬼甚至开始觉得大堂里所有的人看着他们的目光里都带着某种恶意。酸腐的酒味、发臭的污秽、留着臭汗的汉子。

    令公鬼的头开始眩晕,吵闹的声音冲击着他的耳膜,他开始一阵阵的眼花,就连自己吹出的笛音也变得刺耳,雷电的声音就像在他的头颅里轰鸣。疲倦如镔铁般沉重地压在他身上,他多想连续睡上十个时辰,而不必面对眼前糟糕的一切。

    终于,第二天还必须早起做活的人们开始不情愿地散去。农夫只需要对自己负责,但是生意人却是出了名会对那些宿醉的车夫毫不留情地克扣工钱。前前后后整三个时辰过去,大堂渐渐空下来,就连那些住在这个店里的人也开始蹒跚着往房间走去。

    杨无忠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客人。令公鬼打着呵欠伸手去拿羌笛盒时,杨无忠也把披风挽在手上站了起来。女招待们一边打扫,一边自言自语地低声抱怨溅在地上的酒水和打破的餐具把店里弄得一团糟。

    谢大拿出一把大钥匙锁起前门,算是结束了今天的营业。杨无忠跟谢大说了几句话,谢大叫来一个女招待带他到楼上的房间去。穿织金锦的汉子对着马鸣和令公鬼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后,消失在楼梯上。

    谢大毫不避讳地看着令公鬼和马鸣,马威和苟胜一边一个站在他身后。

    令公鬼很快就把行李都背到了肩上,虽然他没有拔剑,但是他把行李全都堆到左边肩后,空出右手,确保随时可以拔剑。他还压抑住了一个呵欠:不能被对主发现自己其实已经很累。

    马鸣笨拙地把弓和少许行李背在肩上,把手伸在曳撒下,看着谢大和两个打手走近。

    谢大手里提着一盏莲花灯。令公鬼吃惊地看着他微微作了一个揖,伸手往一扇边门作了个请的手势,“你们休息的货箱在那边。”可是,他微妙地扭曲着的嘴角暴露了他的邪恶意图。

    马鸣的下巴朝马威和苟胜扬了扬,“你带我们去睡觉的时候,有必要带着这两个人吗?难不成是陪我们一起睡的?”

    “休要说笑,我是一个有些家产的人,”谢大说道,整理着脏兮兮的围裙,“和你们这样的人不同,我们有家产的人还是要小心为上。”

    这时候,一阵雷声撼动着窗户,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天花板,呲着牙朝他们笑了笑,“你们究竟想不想去睡觉?”

    令公鬼不禁猜想,如果他现夺说他们现在要走,又将会怎样呢。如果,你真的是一个一流剑客,而不是只懂得孔阳所教的那几招,现在又将会怎样呢?“头前带路吧,”他尽量装出坚定的语气说道,“我不喜欢有人跟在背后。”

    苟胜窃笑一声,不过,谢大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转身向着边门走去,两个大块头大摇大摆地跟在后面。令公鬼深吸一口气,满怀希望地看了看通往灶房的门。可是,如果谢大已经把后门锁上了,那么现在逃走只会引发他一直力图避免的局面。他只好闷闷不乐地跟在了客栈掌柜后面,走一步再看一步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就是这里

    在边门前,令公鬼又犹豫了,马鸣不提防撞到了他身上。原来谢大提着莲花灯并不是没有缘故的:这扇门外是一条漆黑的走廊。全靠谢大那盏莲花灯照出马威和苟胜的侧影,才令他鼓起勇气继续往里走。如果那三个人转身,莲花灯照出的影子会告诉他,然后,又怎样呢?脚下,地板随着他的脚步吱呀作响。

    走廊的尽头是一扇没有刷油漆的粗糙房门。至于走廊的两边,令公鬼没有看见别的门。谢大和两个打手走了进去,令公鬼立即紧步跟上以防他们趁机设陷阱。不过,谢大只是高高举着莲花灯,在房里做着请进的手势。

    “就是这里,我们到了。”谢大把这里称作旧杂物间,从房里的情况看,其实已经很久没有用过了。废旧木条钉成的框子和破裂的柳条箱占据了半个房间。天花板不止一处有漏洞,有节奏地滴着水。窗户上有一片木框子已经破了,雨水从破口处自由地入侵房内。货架上堆放着无法分辨的杂物,上面铺着厚厚的灰尘。令人惊讶的是,房里竟然还真的有谢大答应过的货箱。

    令公鬼心想,他们忌惮自己的宝剑,所以应该不会在自己和马鸣睡着之前采取任何行动,不过,令公鬼才不打算真的在谢大的屋檐下睡觉呢,只等他们一走,自己就立刻从窗户逃走。

    “有点漏雨,还行。”他紧盯着谢大说道,暗里提防他做出任何示意身后那两个咧着嘴傻笑的汉子行动的动作,好不容易才忍住舔嘴唇的欲望,“麻烦你们把灯留下。”

    谢大恼火地咕哝了一声,但还是把灯放在了其中一个货架上,然后又看着他们犹豫了片刻。令公鬼很肯定谢大就快要命令马威和苟胜现在就动手了。但是谢大皱着眉看着令公鬼腰间的宝剑掂量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朝那两个大汉摆了摆头。那两人宽阔的脸上闪过诧异之色,不过仍然顺从地跟着他离开了房间,头也不回地走了。

    令公鬼等着他们“吱呀吱呀吱呀”的脚步声消失以后,又数了五十下,才把头伸出房门查看。走廊里漆黑一片,远处有一点长方形的亮光,遥远得像月亮一般:是通往大堂的边门。他把头缩回来时,瞥到那扇门附近的黑暗里有个大影子在动。那一定是马威或者苟胜,在那里看守着,或者说是监视着。

    令公鬼迅速检视了一下这个杂物间的门,结果却让人失望:门虽然是用结实的厚实木做成,但是既没有锁,里面也没有门闩,不过,总算是朝房间里开的。

    “妈的,我还以为这黑店打算打劫我们,”马鸣说道,“我不明白,他们还在等什么?”他终于把匕首拿了出来,握在手里,指节发白,刀刃反射着跃动的灯光,弓箭被遗忘在地板上。

    “也许是等我们睡着,这样要省事得多。”令公鬼开始在那些破桶烂箱里翻找,“来帮我找东西堵住房门。”

    “为啥?你该不是打算在这里睡觉吧,这不是找死吗?我们从窗户逃出去吧。我宁愿淋得一身湿也不愿意在这里被黑店给宰了。”

    “人家早就防着我们呢,那两个大块头的其中一人就在走廊那头。我们一旦弄出什么声响,他们眨眼间就能冲过来。到时候,我估计谢大宁愿跟我们来硬的也不愿意让我们逃掉。”

    马鸣低声诅咒着加入了令公鬼,可惜地板上的那些垃圾里面没有什么用得着的东西。木桶是空的,柳条箱是破的,就算把它们全都堆在门前也没什么用。然后,货架上有一样熟悉的东西吸引了令公鬼的目光:是两个布满锈迹和灰尘的楔子。

    令公鬼不禁笑了,把它们拿了下来。

    他把它们放到房门下面,然后,趁着下一次雷声响起的瞬间,用脚后跟把它们狠力踢进门缝里。雷声退去后,他屏息聆听。只有雨水敲打屋顶的声音,没有脚踩地板的吱呀跑步声。

    “好了,去开窗户。”他说道。

    这扇窗户肯定许多年没有开启过了,灰尘在上面结了一层硬壳。两个人一起使出吃奶的力气来推,令公鬼的膝盖都在发抖了,窗扇才勉强开始移动,每推开一寸都发出刺耳的“嘎吱”的抗议声。好容易,窗扇打开到足够一个人滑出去,令公鬼顿时松了手,精疲力尽地蹲在地上。

    “见他妈的鬼了!”马鸣怒吼道,怪不得那混蛋从不担心我们会从这边逃跑。窗外,灯光下,一个结实的铁栅栏的铁框在雨水中闪着湿漉漉的光芒。令公鬼用力推了推,像山上的巨石一般坚固。

    “等等,我好像看到一件东西。”马鸣边说边走到货架前,飞快地在架上的杂物里翻了一会儿,找出了一个生锈的铁橇。他走回来,把铁撬的一端塞到铁框的下面,令公鬼赶紧提醒道,“小心声音不能太大,尽量小心点。”

    马鸣不耐烦地歪了歪嘴,口里喃喃自语,但是停了手。令公鬼也伸手握住铁橇的另一端,在窗前被雨水打得越来越湿的地板上站稳,摆好架势。雷声怒吼的同时,他们就使劲撬。固定铁框的钉子发出令人直起鸡皮疙瘩的尖利怪声,铁框往外挪动了大约半寸。两个人数着闪电打雷的节奏,一次一次地撬着。然而,铁框却再也不肯移动,一直只有半寸。纹丝不动。只有狭窄的缝隙。一动不动。

    突然,令公鬼脚下一滑,两人一起砰地倒在了地上,铁撬像敲钟一样打在铁栅栏上。令公鬼躺在湿漉漉的积水里,屏息倾听。寂静,只有雨声。

    马鸣搓着青肿的手指瞪着令公鬼抱怨道:“这样下去我们永远都出不去。”令公鬼不作声,爬起来细细的检查,发现铁框往外移出了一点,只能容两只手指穿过,而且缝隙里还有十几个把铁框和窗户钉在一起的粗长钉子。

    “别抱怨了,我们继续撬吧。”令公鬼边说边站起来。但是当他再次把铁撬的一端插到铁框下时,房门咯吱一响,显然是外面有人想把它推开,全靠两个楔子顶住了。两人担心地对视一眼。马鸣又取出了匕首。房门再响一声,两个人吓得屏住了呼吸。

第一百七十五章 别不识抬举了

    令公鬼深吸一口气,稳定了一下自己的声音,“别来打扰我平,谢大。我们要睡觉了。”

    “我说二位小哥,恐怕你们误会我了。”门外传来一把圆滑自信的声音,这一下令公鬼认出来了——是杨无忠,“谢大和他的奴才不会来打扰我们了,他们正在呼噜大睡呢。到了明天早上,他们只能猜想你们究竟是如何消失的。让我进来吧,二位小兄弟。我们得谈一谈。”

    “这位朋友,萍水相逢,我们跟你没什么可谈的,”马鸣回答,“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我们要睡觉了。”

    杨无忠发出一阵恶心的轻笑,“我们当然有事可谈,我从你们的眼神里看得出你们是心知肚明的。我知道你们是什么人,也许比你们自己还要清楚。我感觉到它像体味一般从你们的身上散发出来。你们很快就属于我的主人了。不要再逃跑了,接受命运吧。这样会轻松得多。如果被嘉荣的女巫先找到你们,你们会连在她们利用完你们之前割破自己的喉咙都办不到。只有我家主人能保护你们远离她们。”

    令公鬼用力吞了口口水,“朋友,我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请你走开,不要烦我们。”就听得外面走廊的地板发出吱呀轻响。令公鬼心中一惊,看来杨无忠不是一个人来的。他不禁开始猜测起,两辆四轮马车能载多少人呢?

    “装什么糊涂啊,我说二位。其实你们心里清楚得很。你们全都知道。我家主人早已经看中你们了。谶语说,当他苏醒时,新的森杀竭帝将会在他的跟前歌颂他。你们肯定是其中的两人,不然也不会派我来找你们的。想一想吧,你们将会拥有永恒的生命和梦想不到的权力。”听得出来,这个杨无忠的语气里充斥着他自己对那种权力的渴求。

    令公鬼回头看了看窗外,正好一道闪电划过天空,明亮的瞬间里他看到窗外也有人,站在滂沱大雨里看着窗户。这可真是前无去路,后有追兵,绝望的他几乎要发出一声叹息。

    “二位,话说我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杨无忠恐吓道,“你们要么主动归降我家主人,从此他也是你们的主人。要么,被迫侍奉他,那可不会是愉快的经历。我家主人一直统治着冥域,可以随心所欲地令亡者复生,令生者灭亡。别作痴心妄想了,开门!你们只有两个选择,再也逃不了了。我说,开门!”

    门外那人肯定也下了什么命令,因为房门突然被沉重地撞了一下。门板颤抖着被勉强推开了一点,跟楔子接触的地方掉下少许木屑。一次又一次,房门在撞击下抖动着,有时楔子顶住了,有时楔子让步。一点又一点,房门无情地渐渐打开。

    “别不识抬举了,”走廊里的杨无忠命令道,“识相点,否则教你们永不超生!”

    “我们是不是别无选择了?”马鸣迎着令公鬼瞪视的目光,舔着嘴唇,眼珠乱转像一只困在陷阱里的狐狸,脸色苍白,喘着粗气,“要不然,暂时答应他们,然后再设法逃跑吧。姥姥的,令公鬼,我们无路可逃了!”

    令公鬼觉得耳朵里塞满了棉花,马鸣的话模模糊糊地传到他的耳中。真的无路可逃了吗?头上,雷声轰隆,闪电霹雳。不行,不能坐以待毙必须找到逃路。这时候杨无忠在门外朝他们喊话,命令他们,请求他们,真是无所不用其及。

    房门又打开了一寸。怎么办!光芒突然如洪水般涌进房间,眼前只有一片夺目的白光。一股妖风怒号着,燃烧着。令公鬼只觉得自己被抛了起来,朝着墙壁撞了上去,然后倒在一堆杂物上面,耳朵里嗡嗡乱响,全身每一跟毛发都快要倒竖起来。他头晕眼花地爬起来,膝盖直打颤,伸手扶着墙壁站稳,惊愕地看着四周。

    那盏莲花灯翻倒在少数仍然留在墙上的货架上,没有灭,仍然发出亮光。房里的木桶和柳条箱有些被熏黑,有些在燃烧,四散在地上。窗户连同铁栅栏甚至大部分墙壁已经消失,留下一个大洞。屋顶坍塌了,锯齿状的破口在雨中冒着轻烟。房门脱了门轴,连同门框朝着走廊的方向歪斜。

    令公鬼失魂落魄地走到货架前,把莲花灯放好,周围一切都显得那么虚幻,确认它没被打破似乎是天下上最重要的事。

    一堆柳条箱碎片忽然翻开,马鸣从底下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令公鬼身前,边走边眨着眼睛,又在身上摸来摸去好像是在确定自己手脚无缺。他眯着眼看令公鬼,“令公鬼?是你吗?你还活着。我还以为我们俩都……”

    他停住了,咬着嘴唇发抖。过了好一会儿,令公鬼才弄明白他是在笑,而且,有点解发佯狂之状。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马鸣?马鸣?马鸣!发生了什么事?”

    马鸣最后笑了一声后停下来回答道,“是闪电,令公鬼。它击中铁栅栏时我正好看着窗户。是闪电。我不知道有什么值得……”他忽然顿住,斜视着那扇歪倒的房门,语气变得尖利起来,“不对,杨无忠哪里去了?”

    果然,此时外面的黑暗走廊里没有任何动静,杨无忠和他的人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过,黑暗可以隐藏任何东西。令公鬼发现自己竟然希望他们全都死了,不过此刻就算送他一包金子,他也不肯把头伸出去查看究竟。至于那堵倒下的墙壁外面,也没有任何动静。只有其他被惊醒的客人,在楼上发出混乱的呼喊和脚步声。

    “不要管那么我了,趁现在快走吧。”令公鬼说道。

    两人手忙脚乱地挖出埋在碎片下的行李,令公鬼抓着马鸣的手臂半拉半拽,从大洞走出房间。马鸣扶着他,跌跌撞撞地走着,头往前伸着拼命想看清楚前方。

    刚走进雨中时,闪电再次照亮夜空,令公鬼惊愕地站住了。杨无忠的人还在,脚向着大洞的方向躺着,圆睁双眼盯着天空,雨点砸在他的脸上。

第一百七十六章 电光火石之间

    “怎么停下来啦?”马鸣问道,“姥姥的,我连自己的手都看不见!”

    “没什么。”令公鬼回答道:“这可真是运气。简直太不可思议了。”他颤抖着,小心地带着马鸣绕过尸体,心里安慰自己只是闪电而已。黑夜里除了阵阵闪电没有任何光亮,他拖着马鸣在坑坑洼洼的街道上一脚深一脚浅地逃离客栈,每走一步都几乎摔倒。但是,他们喘着气,奔跑着,拼命逃走。

    在雨水织成的水珠帘子完全遮挡南来烟雨客栈之前,令公鬼回头看了一眼。

    电光火石之间。

    闪电照亮了一个汉子的身影,那汉子站在客栈前面,朝着他们或者是朝着天空挥舞拳头。令公鬼不知道那是杨无忠还是谢大,不论是哪一个都一样糟糕。雨水滂沱,把他们笼罩在水墙之内。两人匆匆忙忙地穿过夜里的街道,竖起耳朵在暴雨的怒号声中分辨追击者的脚步声。

    空中黑云密布,一辆轮子高大的马车沿着原寿官道颠簸着往东行驶。令公鬼躺在车后面的干草上,支起上半身看看两边。现在做这个动作比半个时辰前要容易些。至少他的手臂可以撑起身体,而不是沉重地把他往下拉,虽然他的头还是眩晕了一阵像要飘离身体似的,但确实是好些了。他把头抬起到刚好超过车边挡板的高度,露出眼睛看着马车后面的路。

    太阳高居空中,却被挡在乌云背后,马车正在穿过另一个村子,村中的房屋都以红砖砌成,墙上爬满藤蔓。过了大碗屯以后,村与村之间的距离渐渐变得较近了。

    有几个村民跟马车的主人,边四六,挥手致意或者问候几句。边四六是一个面容坚韧,沉默寡言的庄客。他嘴里叼着烟锅,用愉快的语气含糊地回应村民的招呼,于是那些人满意地继续自己的做活,不再理会马车。似乎没有人在意庄客马车上的两个乘客。

    令公鬼看着村里的客栈从马车旁经过,它的墙壁刷成白色,屋顶是用灰色木板拼成的。人们进进出出,脚步匆匆,互相点头或者挥手致意,显得很自然,有些人还会停下脚步聊上两句。应该是互相认识。看他们的衣着从脚上的鞋、裤子到身上直裰的款式都跟他自己穿的差不多,只是偏好彩色印染布多数是普通村民。

    女人戴着深深的头巾几乎把脸遮住,穿着黑色带有绣花的围裙。也许他们全都是村民和本地农夫吧。那又怎么样?令公鬼躺回干草堆上,看着村子在他的两脚后渐渐缩小。路的两边换成了围着栅栏的庄子和低矮的围墙,还有一幢幢小农舍,红砖烟囱里冒出炊烟。路边唯一的树木是一些矮树丛,看得出是有人照料过用来作木柴的,应该也是属于庄子的。不过,它们跟西边的那些野树林一样,光秃秃的。

    前面来了一队四轮马车,它们沿着路中间朝着他们驶来,车声隆隆。边四六的马车被挤到了路边,他把烟锅移到嘴角,呸了一声,用一只眼睛斜斜地瞄着马车靠外的轮子以免它们跟路边的篱笆搅在一起,一边继续往前走,又抿紧嘴唇看了看生意人的车队。

    车队里全是八匹马拉的载货重车,车夫挥起长长的马鞭在空中打着响鞭,车队旁的镖师冷着脸懒散地坐在马鞍上,没有一个人朝他们的小马车看一眼。令公鬼紧绷着神经看着他们经过,胸口发紧,手握着藏在披风里的剑柄,直到最后一辆马车离开。

    当车队完全经过他们,咔嗒咔嗒地朝着他们刚刚离开的村子走去时,坐在农夫旁边的马鸣转过身来,伏低身子寻找令公鬼的双眼。那条本来用作挡灰尘的蒙面包着他的头,低低地压在前额上,把他的双眼护在阴影里。即使这样,即使此刻光线灰暗,他仍然眯着眼睛。

    “你看到什么了吗?”马鸣低声问道,“那些马车有没有问题?”令公鬼摇了摇头。马鸣便点点头。他也没有看到不妥。

    边四六拿眼角瞥了瞥两人,又移了移口里的烟锅,抖了抖缰绳。他虽然没什么表示,但是已经注意到了两人的举动。拉车的马儿加快了脚步。

    “你的眼睛还在疼吗?”令公鬼问道。

    马鸣摸摸头上的蒙面,“不。不是很疼,除非我直接看着太阳。你又怎样呢?你觉得好些没有?”

    “好些了。”令公鬼其实是发现自己真的已经好多了。这可真是奇迹啊,居然这么快就从一场大病中恢复过来。不止如此,这可说是老天爷格外的开恩。“这样轻易地病就好了,一定是老天爷的保佑。不然可真够呛。”

    马车旁忽然出现了一队骑马人的身影,朝着那队生意人马车的方向走去。来的这队人身穿铠甲,露出雪白的战袍衣领,披风和里衣是红色的,看起来跟白桥镇看门士兵的制服很像,不过手工好些,更合身些。每个人都戴着银光闪闪的圆锥头盔,挺直腰板坐在马背上,手中握着的长矛枪头飘着红缨,每根长矛都指着同一个角度。

    他们排成两列,有几个人朝马车看了看,头盔的脸罩挡住了所有人的脸庞。令公鬼暗自庆幸自己用披风把宝剑盖住了。其中几人朝边四六点头致意。他们并不认识他,只是礼貌地问候一下。边四六也以同样的方式点头回应,不过,虽然他的表情没变,他的点头却带着某种讨好之意。

    这些人只是骑马慢行,不过加上马车本身相反的速度,他们很快就走过去了。令公鬼下意识地数了数,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只是下意识地做了。他抬起头,看着那两列队伍沿着原寿官道向西去了。

    “好家伙,他们是什么人?”马鸣问道,语气中既带着好奇,也带着疑心。

    “那是银蟾女王的卫兵,”边四六咬着烟锅回答,双眼直视前方,“按说他们一般不会走到香潭泉以外的地方,除非有人召唤。看来今时不同往日了。”

    他吸了一口烟,又补充道,“我看啊,这些日子里,王国里有些地方将近一年多没有见过卫兵的影子了。今时不同往日啊。”

第一百七十七章 你不会丢下我的

    “可是他们刚才在做什么?”令公鬼问道。

    农夫看了令公鬼一眼,理所当然地说道:“干什么?当然是巡逻啦,维护银蟾女王的太平和次序么,”他边说边点头,似乎对此很满意,又补充道,“还有,搜捕罪犯。嗯嗯!”他吐出一个烟圈,“你们两个竟然不认得银蟾女王的卫兵,肯定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吧?是哪里呢?”

    “很远。”马鸣回答,几乎同时,令公鬼说道:“锡城。”话一说出口他就后悔了,此刻的他似乎无法清醒地思考。他们本该尽量避免提起任何会像警铃一般吸引黑神杀将注意的名字的。

    边四六斜眼瞄着马鸣,默默地吸了一会儿烟,“真的挺远啊,”他终于说道,“几乎是王国的边界了。不过,王国里竟然有地方没见过银蟾女王的卫兵,情况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啊。现在真的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令公鬼默不作声,对边四六的话不以为然,他心想,如果有人跟沈老伯说锡城是什么银蟾女王的领土,不知道他会作何反应?边四六说的银蟾女王应该是指玄都的银蟾女王吧。也许村长早就知道了他知道许多事情,常常让令公鬼吃惊,也许,其他人也知道,只不过他从来没有听人提起过。总之,锡城就是锡城。每个村子各自为政,如果有时候遇到涉及几个村子的难题,就由这些村子的村长或者村老会一起解决。

    边四六勒住缰绳停下马车。“好了,小伙子们,我只能走到这里了。”从这里看去,路旁有一条狭窄的小岔路向北方延伸,路两边的开阔平原上可以看到几座农舍,田里已经犁过,却仍然光秃秃的没有庄稼。

    “你们再走两天就能到原寿了。啊,如果你的朋友能走得动的话,就是两天。”

    马鸣跳下车,拿起弓箭和行李,走到车后把令公鬼扶下来。令公鬼只觉得行李沉重地压在肩上,双脚直打晃,但是他挣脱马鸣的手,自己走了几步,感觉虽然摇晃,还算能走,甚至,越走越稳。

    农夫并没有立刻离开,只是吸着烟锅打量着他们俩。“如果你们愿意,可以到我家来休息个一两天。我觉得不会浪费很多时间的。不论你们得了什么病,总是年轻人么啊,我的老婆跟我在你们出生之前就已经经历过你们想象得到的各种病痛了,而且还照顾我们的娃子挨过它们。更何况,我看你们现在已经过了最艰难的阶段,开始好转了。”

    这番话让马鸣又眯起了眼睛,令公鬼克制住自己没有皱起眉头。不可能每个人都是妖魔邪祟的爪牙。不可能。

    “已经很麻烦您了,谢谢您,”他回答,“不过我没事的。真的。到下一个村子还有多远?”

    “你说黄泥岗浅滩啊?走路的话天黑之前能到。”边四六取出口中的烟锅,抿着嘴唇思索片刻,又说道,“起初我以为你们只不过是偷跑的学徒,现在我觉得你们应该是卷入了更严重的麻烦。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也不想知道。不过,我自信眼力足够,看得出你们不是什么坏人,也应该不是做了什么打劫伤人的事。跟现在路上遇到的某些人不一样。我像你们这么年轻的时候也惹过一两次麻烦,所以我想,你们需要找一个地方躲上几天。我的庄子就在那边五里远。”说着,他朝着小路的方向摆了摆头,又接着说,“平时几乎没有人会来。不论追赶你们的是什么,大概都找不到那里。”他清了清喉咙,似乎为自己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有点尴尬。

    “你怎会知道真正的坏人是什么样子的?”马鸣质问道,他后退几步离开马车,手伸到曳撒里,“你对坏人有什么了解?”

    边四六立刻沉下脸,“好小子,你们自便吧。”他说完朝马儿吁了一声,马车沿着狭窄的小路向北走了,再也不回头。

    马鸣看着令公鬼,脸色缓和下来,“抱歉,令公鬼,你需要找个休息的地方。如果我们跟他走,可是……”他耸耸肩,“我总是无法摆脱这种人人都想害我们的感觉。这种感觉太奇怪了,我希望我知道那些人究竟是为了什么,我希望这一切赶快结束,我希望……”他的声音弱下去,表情十分痛苦。

    “”还是有些好人的,令公鬼说道。马鸣朝着小路走去,紧绷着下巴,就好像在做一件他最讨厌做的事情。但是,令公鬼拉住了他。“走吧,现在最重要的是时间,我们耽搁不起时间,马鸣。况且,我也不认为真的有地方能让我们躲藏。”

    马鸣点点头,明显地松了一口气。他想帮令公鬼减轻负担,伸手要把鞍囊和谢铁嘴包着乐器的披风包袱拿过去,但是令公鬼拒绝了。他的脚确实恢复了力气。不论追赶我们的是什么?他边走边想,不,不是追赶,而是,等待。

    他们逃离南来烟雨客栈那一晚,大雨下了一整个晚上,雨点像小锤一样敲打在他们身上,黑云密布的空中电闪雷鸣。他们的衣服不一会儿就湿透了,再过了半个时辰以后,令公鬼甚至觉得连自己的皮肤也已经泡满了水。但是,他们终于将大碗屯抛在了身后。黑暗里,马鸣就跟瞎子一样,每逢闪电击打,天地间瞬间闪起刺目光芒映照出周围树木时,他都痛苦地眯起双眼。令公鬼牵着他的手,可他仍然小心地试探每一步。令公鬼担忧地皱起眉头,如果马鸣的视力没法恢复,他们就会慢得跟爬行一般,这样肯定逃不掉。

    马鸣似乎感觉到令公鬼的担忧。他抬起头,唐巾里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上,“令公鬼,”他问道,“如果我跟不上你的脚步,你不会丢下我的,是不是?”他的声音在颤抖。

    “你在想什么?我当然不会的。”令公鬼握紧了伙伴的手,“不论如何,我都不会丢下你不管的。我只是但愿我们能运气好一点!”这时候头上雷声不断,身边马鸣走得跌跌撞撞,几乎要把他拉倒。

    “不行,我们得停一停,马鸣。继续这样走,你迟早要摔断脚的。”

    “杨无忠呢。”马鸣说话时空中又一道闪电劈开夜空,雷声把任何声响都压倒在地,但是瞬间光亮中,令公鬼看到了马鸣的嘴形,知道他问的是谁。

    “他死了。他必须死了。老天爷行行好,就让他死了吧。”

第一百七十八章 你都属于我

    令公鬼带着马鸣朝着闪电时瞥见的一个灌木丛走去,灌木的少许枝叶可以稍微阻挡一下雨点,虽然这比不上一棵茂盛的大树,但是他不想再等下一道闪电。下一次他们也许就没这么好运了。

    两个人躲在灌木丛中瑟缩,用披风在树枝上做了一个简易帐篷。虽然此刻才想到要保持干爽实在太迟了,不过至少这简单的帐篷也能挡住连续不断地砸在身上的雨点。他们紧靠在一起保存仅余的一点体温,滴着水,忍受着透过披风渗入的水滴,颤抖着进入了梦乡。

    令公鬼立刻就知道自己又在做梦了。因为他身处大碗屯,整个村子空无一人,只有他自己。一辆空车子在那里,既没有人,也没有马,也没有狗。竟然没有活物。然而,他知道,有人在等他。

    令公鬼沿着车辙累累的街道向前走,周围的屋子随着他的脚步退到他身后,渐渐变成一团模糊的云雾。可是当他回过头去看时,它们却又逼真地立在那里。只是,所有在他眼角余光里的景物仍然是一片朦胧。似乎只有当他注视它们时,它们才会存在。他很肯定,如果自己转身转得够快,就可以看到他不知道将会看到的什么,然而,这种感觉令他不安,连想一想都觉得不安。

    南来烟雨客栈就在前面,不知怎的,它本来鲜艳俗气的油漆晦暗得了无生气。他走进去。就见杨无忠在里面,坐在桌旁。

    令公鬼是靠这个人身上的黑色织金锦和华丽的丝衣认出他的。杨无忠全身的皮肤都是成了红色,布满烧伤和裂口,渗着莹莹的鲜血。他的脸几乎只剩一个骷髅,嘴唇萎缩,牙齿和牙龈外露。他转动头部时,头发簌簌而落,一碰到肩膀就立刻碎成粉末。他用没有眼睑的眼睛瞪视着令公鬼。

    “这么说,你真的死了。”令公鬼说道,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一点也不害怕。也许是因为他知道这是一个梦的缘故吧。

    “是的,”百眼魔君的声音回答,“不过,他已经为我找到了你。这值得奖赏,你说是不是?”

    令公鬼转过身。他这才明白,即使自己明知道这是一个梦,也应该害怕。百眼魔君穿着干涸血液般颜色的衣服,脸上的表情混杂着愤怒、怨恨和胜利的喜悦。

    “你该明白了吧,年轻人,你不可能永远躲过我。不论用什么方法,我总能找到你。保护你的力量同时也使你漏洞百出。你躲过了一次,下一次你又会自己点燃峰火台的火焰。到我身边来吧,年轻人。”

    他朝令公鬼伸出手,“如果我的手下被迫使用强硬手段,他们是不会温柔对你的。因为他们知道,一旦你臣服于我,你的身份将会无比尊贵,他们无比的妒忌你。但这是你的宿命。你只能属于我。”杨无忠用烧焦的舌头发出一个混杂着恼怒与渴望的声响。

    令公鬼舔舔嘴唇,可是口里干得没有一点唾液。“不。”他挤出一个字来,接着的话就流利多了,“我属于我自己。不是任何人。永远不是。我属于我自己。如果你的那些爪牙杀死了我,你就永远得不到我了。”

    百眼魔君脸上的火焰炙烤着房间,空气开始灼热,“你不明白年轻人,不论你活着还是死后,你都属于我。冥域是我的地盘。如果你死了,我更容易得到你。只不过,我想要活的罢了。这对你也比较好,年轻人。活人在许多方面都更有用的。”杨无忠又发出急促的含糊声响,“是的,我的好仆人。这是你的奖励。”令公鬼看看杨无忠,只来得及看到他的身体崩溃成碎末。

    一瞬间,那张烧焦的脸从狂喜变成惊骇,似乎见到了预料以外的结果。杨无忠的织金锦外衣掉落在椅子和地板上的粉末中。

    他回过头来,百眼魔君伸出的手已经握成拳头,“你是我的,年轻人,不论你活着还是死后。河阴鬼门永远不会为你所用。你的身上已经打上我的符烙。”他张开手掌,手中射出一个火球,击中令公鬼的脸庞爆炸,火舌舔舐~着他。

    令公鬼猛地醒了,只见周围一片漆黑,披风上的水滴在他的脸上。他颤抖着举起手抚摸自己的脸颊,皮肤摸起来软绵绵的,像被晒伤一样。

    忽然,他意识到马鸣正在睡梦中挣扎呻吟。他连忙伸手摇他,马鸣呜咽着醒来。

    “我的眼睛!他妈的混蛋,我的眼睛!他挖了我的眼睛!”令公鬼紧紧搂住马鸣,像哄婴儿一般轻轻摇动。“你没事,马鸣。你没事。他不能伤害我们。我不会让他伤害我们的。”马鸣在他怀里颤抖,在他胸前抽噎。“他不能伤害我们,”令公鬼轻声耳语着,期望自己真的能这样相信。保护你的力量同时也使你漏洞百出,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头啊。

    直到天近破晓,这场倾盆大雨才开始减弱,黎明之后,已经变成毛毛细雨。黑云仍然聚集,让人心情压抑,直到天亮后起了风,才把它们吹向南方。云隙里漏出冰冷的阳光,风如刀片般割着他们滴水的衣服。

    噩梦之后,他们再也无法睡着。两人头昏眼花地披起披风,向东进发。令公鬼牵着马鸣的手带路。走了一段时间,马鸣稍微恢复了精神,甚至开始抱怨雨水把他的弓弦给淋坏了。不过,令公鬼不肯停下来让他从口袋里拿一条新弦换上。至少,现在还不行。

    午后不久,他们到了另一个村子。整洁的砖屋里,炊烟从烟囱里袅袅升起,令公鬼不由自主颤抖得更厉害了。但他的意识仍然清醒,带着马鸣绕进了南边的树林和田野里。那里有一个农人在一片泥地中独自挥起铲子做活,这是他们见到的唯一一个人。

    令公鬼小心翼翼地避开他,半蹲着穿过树林。那个农夫全神贯注地忙自己的活,但是令公鬼仍然一直警惕地留意着他的动静,直到他消失在视野外。如果杨无忠的手下还有幸存者,也许他们会到这个村子搜查,发现没有人见过他们俩后,可能就会以为他们沿着大碗屯南方的路逃走了。直到看不见村子以后,令公鬼才回到官道上。身上的衣服渐渐停止滴水,虽然说不上干爽,但总算。

第一百七十九章 要是有人问起来

    又走了半个时辰后,他们遇到了一个种地的,那人驾着一辆装了半车干草的小骡车,送了他们一程。当时,马鸣一直用手遮着双眼,尽管是下午将近傍晚,光线暗弱,他也眯起眼睛,似乎被太阳光直射一样,不断地抱怨阳光太强。令公鬼被马鸣的状况吓坏了,只顾担心他,以至于没有注意到农夫小车的靠近。加之雨后的道路被水浸透,车轮碾过的声音随之减弱。所以,等令公鬼听到它的车轮声时,这辆两匹马儿拉的小车离他们已经不到五十码了,车上的农夫已经看见他们。

    让令公鬼惊讶的是,农夫停下了小车,提出送他们一程。令公鬼犹豫了片刻。现在躲开已经来不及了,如果拒绝他的好意只会加深这个汉子的印象。于是,他扶着马鸣坐到驾驶座旁,自己爬到车后。

    穆老三是一个深沉的人,一张国字脸,一双大手,因艰苦的做活和担忧布满皱纹,只想找个人诉诉苦。唠唠他的奶羊不产奶了,母鸡不下蛋了,家里没有一个象样的。这是他有记忆以来头一次要花钱购买干草,而且老康头只肯卖给他半车。他真是怀疑今年他自己的地面上到底能产多少干草,或者,多少庄稼。

    “咱们的银蟾女王应该采取些办法才对,天佑银蟾女王。”他喃喃说道,抬头看了看天表示了一下尊敬,却显得没什么诚意。

    他几乎不看令公鬼和马鸣,不过,当他在一条两边布着围栏的狭窄小路的路口旁放下他们时,犹豫了一下,像是自言自语似地说道,“我不知道你们在躲什么,也不想知道。我有妻儿,你们明白吗?我有家有口的,现在这种时势里帮助陌生人是很危险的事。”

    马鸣又想把手伸到曳撒里,但是令公鬼抓住了他的手腕不放,默默地站着,看着那个农夫。

    “如果我是个好人,”穆老三唠唠叨叨地说道,“我会为两个从里到外湿透了的伙计提供一个换洗干衣服、在炉火前暖暖身体的地方。但是现在日子不太平,所以陌生人,我不知道你们在躲什么,也不想知道。我家有口的,你们明白吗?我得首先为了他们。”

    他突然从车子后面找出来两件和褂子,黑色,很厚实,“这不值什么,你们拿去吧,你们没有御寒的衣服不行,咱们就在这里分手吧。你们不认识我,明白吗?同是天涯沦落人,各自小心吧。”

    “谢谢,要是有人问起来,我们根本没有见过您,”令公鬼一边附和,一边接过毛褂子,“您太好心了,只可惜我们现在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报答你。”农夫又推托了一番,令公鬼也说了许多客气的话,这才依依分开。农民拿起缰绳,驱车从窄路离开。同时,令公鬼带着马鸣沿原寿官道往前走。

    大抵四时心总苦,就中肠断是天寒。马鸣开始烦躁地追问什么时候才能休息。令公鬼拉着他继续走,想找一个比起灌木丛更好一点的过夜地方。两个人的衣服仍旧湿冷,风又越来越猛,令公鬼很担心他们是否还受得住再在野外过一夜。可是,没等他找到好地方,夜幕已经降临。风冷得像冰做的鞭子,一下一下地抽打着他的披风。

    寒风冷意愁煞人,黑夜中,令公鬼看到前方有灯光。是一个村子。

    他的手滑进口袋,摸着里面为数不多的钱。用来买一顿晚饭,租一个房间肯定够了,租一个温暖的房间渡过寒冷的夜晚。如果今晚他们还呆在野外,穿着一身湿衣,吹一晚冷风,第二天很可能就变成两具尸体了。他们只要尽量保持低调就行了,绝不要吹羌笛,况且马鸣眼睛的状况也无法表演抛彩球。他握紧马鸣的手,朝着那似乎在向他招手的灯光走去。

    “还没到地方吗,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停下啊?”马鸣又问。他一直拼命伸着脖子看东西,令公鬼估计他连自己都看不见,更别说村子了。

    “再忍一忍,等我们找到暖和的地方吧。不远了,不远了。”他回答。

    村屋的窗户透出灯光,照亮了村里的街道,屋里的人走来走去,并不关心屋外的黑暗里究竟有些什么。村里唯一的客栈是一间平房,所有房间都在一楼。看样子,房间是逐年增建的,没有任何规划。前门打开了,走出一个人,阵阵笑声随之传出。

    令公鬼呆住了,他站在街上,南来烟雨客栈里那些醉汉的笑声在他的脑中回响。他看着眼前那个人略略摇晃地沿着街道走远,深吸一口气,小心地用披风遮住宝剑,推开了店门。笑声和一股带着酒味和汗臭的热气立即朝他涌来。

    屋顶上高挂着几盏大灯,把大堂照得亮如白昼,他立刻感觉到这里跟谢大的客栈是不一样的。首先,这里没有一堆堆的醉汉。大堂里坐满了衣着打扮像是庄客和村民的普通人,虽然不是完全沉静,但也不是很吵闹。笑声是有的,只不过有点勉强,是一种试图遗忘烦心事而强装的笑声。

    整个大堂显得干净整齐,另一端的墙壁上有一个大地窝炉,炉火熊熊,十分暖和。女招待们的笑容就像炉火一样温暖。当她们笑的时候,令公鬼看得出来,是出自真心。

    客栈掌柜穿着一件白得晃眼的围裙,跟他的店子一样整洁,是一个矮胖子。令公鬼感到自己可以不用那么担心了,他怀疑自己以后大概再也不会相信瘦个子的客栈掌柜了。掌柜名叫羊有财,令公鬼心想,既然是谈钱那就好,至少这种时候别和自己聊别的,然后羊有财就礼貌地提出要先付房费。

    “我不是说你们会住霸王店,请你们体谅。只是最近这些日子,有些旅客常常第二天一早会忘记付钱。最近好像有很多年轻人往原寿去哦。”

    此刻的令公鬼全身湿漉漉脏兮兮,当然一点儿也不觉得被冒犯。然而,当羊有财说出价钱时,他却惊讶地瞪大了双眼,马鸣则发出了被呛到的声音。

第一百八十章 我会抱紧她

    客栈掌柜遗憾地摇着头,胖脸颊一抖一抖。似乎,他对面前的这种反应似乎已经见怪不怪,“日子艰难啊,”他消沉地说道,“物资短缺,物价飞涨,现在单是柴火和米面就比以前贵了五倍。下个月还会继续涨的,我敢打包票。”

    令公鬼从口袋里翻出所有的钱,又看了看马鸣。马鸣倔强地抿紧了嘴唇。“这种时候你还倔,你今晚想到灌木丛里面睡觉啊?”令公鬼问道。沉默了一会之后,马鸣叹了口气,极不情愿地清空了口袋。付了房费后,令公鬼看着剩下的一点点钱,又不禁愁眉苦脸起来。

    不过,一柱香后,他们已经坐在炉火旁角落里的桌子旁,大勺大勺地吃着卤肉和米饭了。食物的份量虽然比令公鬼预期的要少,可总算是热气腾腾的,可以填饱肚子。地窝炉发出的热量渐渐渗入他的身体。他表面上专注于清空眼前的碟子,却随时留意着门口。进进出出的人看起来都像是农夫,但光是这样无法令他安心。

    马鸣吃得很慢,仔细咀嚼着每一口食物,仍然在抱怨莲花灯发出的亮光。过了一会儿,他翻出蒙面包来包着脑袋,低低地压在额头上几乎遮住眼睛。这个打扮引来了一些好奇目光,这是令公鬼竭力避免的,于是他赶紧吃完晚饭,也催促马鸣快点吃完,然后请羊有财带他们到房间去。

    客栈掌柜似乎对他们这么早就要回房睡觉有点惊讶,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拿起一支蜡烛,带着他们穿过若干混乱的走廊走到客栈后面远处的一个小房间,里面有两张窄床。他走了以后,令公鬼把行李丢在床边,扯下披风搭在椅子上,也不脱衣服,直接躺到了床单上面。他身上的衣服仍然潮湿令人不舒服,但是他必须随时准备逃走。他也没有解下宝剑,就这样一手握着剑柄睡了。

    第二天早上,雄鸡报晓的声音把令公鬼吵醒了。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看着窗户透进的晨曦,心情矛盾地考虑是否要再睡一会儿。在白天睡觉,等于是把本来可以赶路的时间花在睡觉上。他打了个呵欠,下巴咔咔响。

    “喂,”马鸣欢呼,“我能看见了!”他坐在床上,眯着眼打量房间,“反正,可以看到一点了。你的脸还是有点模糊,但是我能认得出是你。我就知道我会没事的。到了今晚,我的眼力就可以再一次比你好了。”

    令公鬼跳起来,一边拿起披风,一边在身上四处抓挠。他的衣服在他睡着时就在他身上憋干,皱巴巴令他全身皮肤都发痒。“快起来吧,我们在浪费白天的宝贵时间。”他说道。马鸣也立刻跟他一样快地爬起来,一样不停地挠痒痒。

    此刻,令公鬼的感觉很好。他们已经离开大碗屯一天的路程了,杨无忠的人没再出现过。同时,他们离原寿又近了一天。那里,纯熙夫人在等他们。他相信,她一定会的。回到鬼子母和退魔师的身边以后,就再也不用担心妖魔邪祟作怪了。真奇怪,自己竟会这样期盼着能跟鬼子母在一起。这可真是不可思议,当我再次见到纯熙夫人时,我会抱紧她!

    想到这里,令公鬼不禁笑了。心情愉快之下,他甚至愿意从剩下的几个钱币里掏出一些来吃早饭:七八根大油条和一大罐兑水的豆浆。

    两个人正在大堂的后半边吃早饭时,店里来了一个年轻男子。从打扮上看,是一个年轻庄客,走路一跳一跳的,一副不十分安份的样子,就像每个村子里都会有的那种捣蛋的年轻人一样。除了他和令公鬼两个人以外,大堂里只有一个老仆在打扫,他低着头专注于自己的扫帚,并不抬头。

    年轻男子精神奕奕地扫视大堂,然而,当他看到令公鬼和马鸣后,帽子从手指间落下了。他呆呆地注视着他们两人,足足过了好一会儿的时间,才弯腰把地上的帽子抓起来,然后又注视了很久,手指无意识地去摸他光光的一无所有的下巴。终于,他拖着脚步走到他们俩的桌子前。

    他比令公鬼年长些,但是他看着他们的样子显得畏畏缩缩。“朋友,我可以坐下来吗?”他问完后立刻用力咽了咽口水好像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令公鬼心想,这人可能是想蹭他们的早饭吧,虽然他看起来应该有能力自己买一份。他穿着蓝色的直裰,领口上绣着花饰,虽不干净倒是崭新的,还穿着一双簇新的鞋子。令公鬼朝着一张椅子点了点头,示意对方坐下来。

    那人果然拉开椅子坐下时,马鸣一直瞪着他。令公鬼闹不清马鸣是在怒目而视还是只想看得清楚些。不论如何,马鸣的皱眉奏了效。那年轻男子还没坐下就被吓得定住了,直到令公鬼再次点点头,他才坐了下来。

    “朋友,你叫什么名字?”令公鬼问道。

    “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啊,叫我阿四吧。”一边说,他紧张地转着眼珠,“啊,这不是我的主意,请你们明白。我不得不这么做。我不想的,但是他们逼我。还请你们谅解。我不……”

    马鸣低吼道:“混沌妖皇派你来的吗?”令公鬼全身的神经都立刻绷紧。

    阿四惊跳起来,离开椅子半站着,惊恐地扫视大堂,就好像周围有五十个人听到了似的。可是,只有那个老头仍然低着头扫地,全副注意力都在地板上。阿四坐回原位,不太肯定地看看令公鬼又看看马鸣,又看看令公鬼,上唇渗出汗珠。这个指控足以令任何人冒冷汗了。然而,他没有否认。

    令公鬼慢慢摇着头。自从遇到杨无忠之后,他完全明白真正妖物的走狗是不会在额头上画着血牙的,但是这个阿四,只要换上思尧村的衣着,他就是整一个思尧村人。他的身上没有一处能跟妖物或者更恐怖的事联系在一起,没有人会看他第二眼。而杨无忠,至少显得与众不同。

    “不要再来烦我们了,”令公鬼说道,“告诉你的朋友们,不要烦我们。我们不想跟他们扯上任何关系,他们也不能从我们这里得到任何东西。”

    “否则,”马鸣恶狠狠地补充道,“我会揭穿你的真面目。你该知道你的村民朋友们会怎么想。”令公鬼希望他只是说说而已。必竟,那样做会为他们两人带来跟阿四一样的麻烦。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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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1953/ 第一时间欣赏圣师魔命最新章节! 作者:贺兰归真所写的《圣师魔命》为转载作品,圣师魔命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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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师魔命介绍:
劫运将新,天书降恩,圣师命魔。正阴阳错忤,鬼神淆混,依凭城市,绵亘山河。杀气闭空,阴容夺昼,万姓罹殃日已多。圣师魔命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圣师魔命,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圣师魔命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