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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贺兰归真     圣师魔命txt下载     圣师魔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九十六章 计划

    “银蟾女王对此自然不可能会高兴,也不喜欢他管鬼子母们的闲事。我无法说究竟哪一个是对的,侄子还是另一方。不论如何,当他回来时,他对银蟾女王说了一些话,好吧,那是一些不可以对银蟾女王说的话,一些你不可以对任何像银蟾女王那样地位的女人说的话。厉业魔母也因为他试图干涉跟他侄子有关的事而讨厌他。于是,在银蟾女王的怒火和厉业魔母的怨恨之中,谢铁嘴只有离开了原寿。当时他只要走慢半步就会被锁进大牢,甚至被送到刽子手的鬼头刀下。就我所知,逮捕他的命令仍旧生效。”

    “如果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令公鬼说道,“也许已经没有人记得了。”

    铁掌柜摇了摇头,说道:“吕志真是银蟾女王卫兵的都检点,当年是他亲自带领银蟾女王派去逮捕谢铁嘴的卫兵的。我决不相信他会忘记空手而归,然后发现谢铁嘴已经回到宫里又再次离开的耻辱。而银蟾女王更是从来不会忘记任何事。你曾经见过一个会忘记事情的女人吗?我的天,当时银蟾女王的那个暴跳如雷啊,我发誓整整一个月里,全城的人都只敢踮着脚尖走路,压着声音耳语。还有很多老卫兵也记得这件事。你最好还是把谢铁嘴的事当作跟鬼子母们一样的秘密好了。来吧,我给你们找些吃的吧。看样子你们的前心都帖到后背上了。”

    铁掌柜把他们带到大堂角落里的一张桌子旁,吩咐一个女招待给他们送上食物。令公鬼看到餐盘时不由得摇了摇头。里面只有几片薄薄的蘸着肉汁的牛肉,一勺子咸菜,加上每人一个杂面馒头。

    令公鬼倒并不是生客栈掌柜的气,而是觉得无奈和悲伤。掌柜说过,所有物资都很短缺。令公鬼拿起筷子,心里不由想到,如果真的到了什么东西都没有的时候,将会发生什么事?相比之下,眼前半满的碟子已经可算是一顿盛宴了。这个想法令他不寒而栗。

    铁掌柜挑的这张桌子远离其他所有客人,而且,他本人也背对墙角而坐,确保他能随时盯着整个大堂,没有人能趁他看不见的时候走近来偷听。女招待离开后,他轻声说道:“现在,你何不把你们的麻烦告诉我?如果我要帮助你们,最好还是先弄清楚状况。”

    令公鬼看了看马鸣,但是马鸣只顾朝着自己的碟子皱眉头,似乎对他面前的杂面馒头很不满意。令公鬼深吸了一口气:“其实,连我自己也不是太明白整件事情。”他开始述说。

    令公鬼于是尽量把事情说得简单些,也没有提起黑水修罗和黑神杀将。当有人愿意提供帮助时,把一大堆鬼故事一样的故事搬出来没有任何好处。但是他也认为,故意隐瞒危险,把人家毫不知情地拖进来也是不公平的。于是,他告诉客栈掌柜:有一些人和他们的帮手在追杀他和马鸣。他们总是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极度危险足以致命,而且决意要把他和他的朋友杀死甚至更糟。纯熙夫人说过,他们其中一些人是妖魔邪祟。谢铁嘴对鬼子母们并不完全信任,但是他仍然留下来跟他们在一起,谢铁嘴说他是为了减轻对他侄子的愧疚。他们一行人在前往白桥镇的途中,遭遇了一次袭击,被冲散了。然后,在白桥镇,谢铁嘴为了救他们牺牲了性命。之后,他们两人又遇到过几次袭击。令公鬼知道自己的故事有漏洞,但这已经是他在毫无准备之下能说出的最保险的一个了。

    “我们就这样死撑着,终于来到了原寿,”他解释道,“这是我们一开始时定下的计划。先到原寿,再到嘉荣。”他坐在椅子边上,不安地挪动身体。在极力保守了这么久的秘密以后,一口气对别人说出这么多,尽管他已经尽量保留,还是觉得不太自在,“只要我们一直沿着这条路走,其他的伙伴迟早都能找到我们的。”

    “条件是他们都还活着。”马鸣对着自己的杂面馒头喃喃说道。

    令公鬼看也不看马鸣,某种潜意识驱使他又补充了一句:“帮助我们也许会给您惹上麻烦事儿的。”

    铁掌柜毫不介意地摆了摆胖手,“不是说我喜欢找麻烦,不过这事不是我遇到的第一次。没有任何他妈的的妖魔鬼怪能令我背叛谢铁嘴的朋友。至于你们那个从北方来的朋友——如果她到了原寿,我会听到消息的。有些人就喜欢留意来来往往的行商过旅以及周围的人和事,消息总是传得很快。”

    令公鬼犹豫了一下,问道:“老伯,你说我们去找厉业魔母怎样?”

    客栈掌柜也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摇了摇头,“我觉得不行。要是你们不认识谢铁嘴,也许还行得通。她肯定能查问出这件事来的,然后,谁知道她会怎样对待你们?也许是关到牢里永不见天日,也许更糟。据说,她能窥破天机,能知过去未来。专说,她能直接指出别人试图隐瞒的事。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我可不想试一试。若不是因为谢铁嘴的缘故,你们还可以去找卫兵。他们对于任何妖魔邪祟都会迅速出击收拾他们。但是,即使你们能把谢铁嘴的事瞒过卫兵,一旦你们提起妖物出没,消息也会立刻上报到厉业魔母那里,于是,又回到了我一开始说的那种情况了。”

    “那可不行,咱们不能找卫兵。”令公鬼同意道。马鸣一边把一筷子咸菜塞进嘴里,一边使劲点头,腮帮上粘满酱汁。

    “这里的麻烦是,你们跟宫廷事务粘上了边,小伙计,虽然这不是你们的错,但是宫里的麻烦事是一个蒙在迷雾里藏满迷雾的泥潭。一旦陷进去,那比什么都要危险,何况这里边都是女人。谁知道她们在想什么。”

    “那么——”令公鬼刚张开口,客栈掌柜忽然皱着眉头挺直了腰,座下椅子被他压得“吱呀”作响。

第一百九十七章 他们死了

    厨子正站在通往灶房的门口边上,用围裙擦拭双手。她看见客栈掌柜抬头看她时,招手示意他过去,然后转身进了灶房。

    “这厨娘倒比我的眼力还厉害,”铁掌柜叹道,“她总是在我发现不妥之前找出要修理的地方。不是排水沟堵塞,就是水管堵塞,要不然就是闹耗子了。你也知道,我一向都勤于打扫,但是城里现在人实在太多,耗也跟着多起来。人多的地方耗子也会跟着多,而原寿简直是一夜之间人满为患。你无法相信,一只好猫或者一条会拿耗了的狗在一天之内能抓到多少。你们的房间在阁楼。我会告诉女招待们是哪一间,你们随便找谁都能带你们上去。还有,不用担心妖魔邪祟的事。虽说那些白羽客从来不是好相与的,但是在他们和卫兵的双重监视下,那些东西不敢在原寿露出丑恶嘴脸的。”他“吱呀”一声推后椅子站了起来,“我希望别又是排水沟出毛病了。”

    令公鬼低头吃东西,却发现马鸣已经停了下来。“你不是很饿的吗,”他问道。马鸣只是瞪着自己的碟子,用筷子推着杂面馒头在碟子里画圆圈。“你得吃点东西,马鸣。我们必须保持体力才能到嘉荣去啊。”

    马鸣苦涩地轻笑一声,“嘉荣!之前你一直都说原寿。纯熙夫人会在原寿等我们。我们在原寿会找到半夏和子恒。只要到了原寿,一切都会好的。好了,我们到了这里啦,却没有一件事是好的。没有纯熙夫人,没有子恒,什么人都没有。然后,现在又变成了只要到了嘉荣,一切都会好的了。”

    “有人为了我们现在的处境送了命,至少我们还活着,”令公鬼劈头说道,语气出乎自己意料的尖厉。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缓和了一下,“我们还活着。至少这一件事是好的。而且,我决意要一直活下去,要查出为什么我们这么重要。我不会放弃。”

    “所有的这些人,任何一个都可能会是妖物。而且这个铁掌柜居然这么轻易就答应帮助我们,什么样的人会对鬼子母们和妖物的存在就这样耸耸肩膀了事?这里有古怪。任何一个正派人都应该把我们赶到街上,或者……或者……或者去报告那些火传居士。”

    “吃东西吧。”令公鬼柔声说道,一直看着马鸣,直到他把一片咸菜帮子送进嘴里。

    可是令公鬼自己却把双手放在碟子旁,紧紧压着桌子抑止它们颤抖。

    从内心里,他很害怕。

    当然,不是怕铁掌柜。

    可是,令他害怕的事太多了。

    那些貌似高大的城墙根本不能阻挡黑神杀将。也许他该把这件事告诉客栈掌柜。但是,就算铁掌柜相信他的话,当他知道黑神杀将很可能会找到大顺发来时,他还会愿意帮助他们吗?

    还有,那些耗子。也许耗子真的会因为人多而大量繁殖,然而,他清楚地记得在韶华的那个不是梦的梦,那折断的细小脊骨。孔阳曾经说过,混沌妖皇有时会使用食腐者作为耳目,例如大虫渠鸟,虫渠鸟,耗子们……过了好一会儿,令公鬼才开始吃东西,可是,当他吃完以后,他根本没有吃出任何滋味。

    他们刚进门时在打扫卫生的那个女招待把他们带到了阁楼的房间。倾斜的外墙上有一扇天窗,窗户下的两边各有一张床,门口旁边有挂钩可以悬挂他们的物品。那个黑眼睛的女招待每次看着令公鬼的时候都下意识地拿手缠着裙子傻笑。她很漂亮,但是令公鬼知道自己不论跟她说什么都只会令自己像个傻瓜,只希望自己能像子恒一样善于应付女娃子。当她离开后,令公鬼松了一口气。

    他本来以为马鸣会为此嘲笑他,可是,女孩刚刚离开,马鸣就把自己扔到其中一张床上,连披风和曳撒都没有脱掉,就这样面向墙壁躺下了。

    令公鬼挂起自己的东西,看着马鸣的背影,觉得马鸣似乎又把手伸到了曳撒里,抓住那把匕首。

    “你打算躺在这里逃避现实吗?”他忍不住问道。

    “我累了。”马鸣喃喃说道。

    “我们还有许多问题要问铁掌柜的。他甚至可能帮助我们找到半夏和子恒。如果他们俩设法保住了马匹,很可能早已到了原寿。”

    “你为什么不承认,他们死了。”马鸣对着墙壁说道。

    令公鬼犹豫了一会,只得作罢。他走出房间,轻轻带上房门,希望马鸣真的能好好睡上一觉。

    可是,到了楼下以后,却哪里都找不着铁掌柜。厨子的严厉眼神说明她也在找他。于是,令公鬼到大堂去坐一坐,过了一会儿却发现自己在那里打量每一个进来的客人,每一个可能是任何身份、本性的陌生人——尤其是当来人刚刚走到门口边上,看起来只是一个穿着披风的黑影时。如果黑神杀将真的找到这里来,它会像一只闯进鸡窝的狐狸般恐怖。

    一个卫兵从街上走进来。他身穿红色制服,在门口旁边站定,冷眼扫视大堂里面所有明显是从外地来的客人。他的目光落到令公鬼的身上时,令公鬼低下头盯着跟前的桌子,等他抬起头时,卫兵已经走了。

    那个黑眼睛的女招待抱着一叠抹布正好经过。“他们有时候会这样的,”她走过令公鬼的身边时压低声音说道,“只不过是为了确保一切如常。他们会保护好银蟾女王的好臣民的,真的。所以你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她“咯咯”笑了。

    令公鬼摇了摇头。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吗?刚才他简直觉得那个卫兵快要走到他跟前质问他是否认识谢铁嘴了。想着,令公鬼觉得自己快要变得跟马鸣一样多疑了。他推开椅子站起来。

    另一个女招待正在附近检查墙上莲花灯里的灯油。

    “有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让我坐一下?”他问道。他还不想回到楼上,把自己跟消沉的马鸣关在一起,“比如说没有人用的专有包间?”

第一百九十八章 离开隐者之乡

    “掌柜的倒有一间书房,你既是掌柜的朋友,想来去也无妨,”她指着一扇门说道,“穿过那扇门,向右转,在走廊的尽头就是了。这个时间那里可能没人。”

    “谢谢。如果你见到铁掌柜,请帮我告诉他,如果他有空的话,令公鬼想跟他好好谈一谈,好吗?”

    “是了。”她答应了,咧嘴笑道,“我们的厨师也想跟他谈谈。”

    当令公鬼转身离开时,不由得猜想,搞不好客栈掌柜其实是躲起来了。

    当令公鬼失魂落魄地走进女招待说的那个房间时,他不由得站住脚看呆了。书架上至少有三、四百本书,他从来没有在一个地方见过这么多的书。有布封面的,封面上漂亮的欧体字,令公鬼虽不识得书法,却也觉得规整漂亮。他匆匆扫视了一下书名,立刻就找出他以前的最爱:《山海经》,《搜神记》。当他看见一本印制精美的《世说新语》时,他屏住了呼吸。这可是父亲一直想看的书啊。

    令公鬼的眼前浮现出父亲微笑着翻动手里的书,先感受一下,然后才坐到地窝炉前,叼起烟锅开始阅读的样子。一阵失落和空虚涌上心头,他的手握紧了剑柄,书本带来的喜悦被心中的泪水打湿。

    身后忽然传来了清喉咙的声音,他这才意识到小书房里还有别人。他转过身,准备为自己的失礼道歉。一直以来,他都习惯于自己的个头比多数人都要高,这一次,他的目光却不得不一直一直往上抬,嘴巴随之越张越大。

    最后,令公鬼终于看到了一个几乎顶在了一丈高的天花板上的脑壳。脸上长着一个几乎跟脸一样宽的牛一样的鼻子。眉毛长长地垂在脸边像尾巴一样,一双方方的浅色眼睛像茶杯那么大。头上长着毛茸茸的黑色鬃毛,里面竖着两只耳朵像两只大角那样又大又尖。

    “黑水修罗!”令公鬼大喊一声,连忙后退并且伸手拔剑,双脚却绊在了一起,重重坐倒在地。

    “我希望,你不要这样反应,”一个如同闷雷般低沉的声音说道,像是一个人在对着大木桶大声说话一样瓮声瓮气的,而且声音显得很难过,“仍然记得我们的人真是太少了。我想,这是我们自己的错。自从暗影入侵红尘之道,我们的族人就很少再走进人们的世界,那是……噢,六代之前的事了,就在天下纷争之后。”毛茸茸的脑壳摇晃着,发出一声公牛一般的叹息,“太久了,太久了,只有这么少族人肯出来旅行和见识天下,也许根本没有。”

    令公鬼大张着嘴坐在地上,抬头瞪着眼前妖怪一般的大家伙。他的脚上是一双靴头宽大的皂靴,高及膝盖。身上穿一件深蓝色的肥大曳撒,上面的纽扣一直从脖子扣到腰部,下摆张开像一条皱褶短裙覆盖在一条肥绸裤上。一只手里拿着一本书,跟他的个头相比显得很微小,每一根都有白萝卜那么粗的手指夹在书中当作书签。

    “我还以为您是——”令公鬼及时控制住自己的嘴巴,“您是什么——?”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说话,才不会招来麻烦。于是,他站起来,小心翼翼拱手就行了礼,“在下的名字是令公鬼。”

    这个巨大的东西居然还了一礼,这让令公鬼感到无比的惊呀,那怪道:“巫咸,巫即之孙、巫盼之子。您的名字在我的耳中吟诵,令公鬼。”

    令公鬼见这怪居然彬彬有礼,大感意外,不由得更加好奇,“您的名字在我的耳中吟诵,巫咸,……巫即之孙……啊……巫盼之子。”这句话有点言不由衷,因为他还是没闹明白巫咸究竟是什么东西的。

    巫咸扶着他的肩膀的巨大手掌出乎意料的轻柔,但是当他完整地收回手掌时,令公鬼还是松了一口气。

    “你们人可真是容易反应过激啊,”巫咸操着深沉的隆隆低音说道,“我听了所有的故事,当然也看了很多书,却一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到达原寿的第一天,简直无法相信竟会引起了那样的大骚动。娃子们哭喊,女人们尖叫,一群暴民操着棍棒刀子火把,大呼小叫地喊着‘黑水修罗啊!’,追着我几乎跑过了整座城市。我不得不承认当时我真的开始觉得有一点点心烦了。要不是一队银蟾女王卫兵及时赶到,真说不准会发生什么事啊。”

    “谢天谢地,没发生悲剧。”令公鬼有气无力地说道。

    “这事还真得谢谢老天爷。可是在我看来,那些卫兵几乎跟其他人一样害怕。到现在,我在原寿已经呆了四天了,却还是不能离开这家客栈一步,连把鼻子伸出去都不敢啊。好心的铁掌柜甚至请我不要到大堂去。”他的耳朵抖了一下,“你得明白,不是他不好客。只是我在这里的第一个晚上引发了一点小麻烦。所有的老百姓似乎都想立刻离开,他们尖声大喊着都想第一时间冲出门去,这样可是会受伤的呀。”

    令公鬼出神地盯着那一对抖动的耳朵,他们随着说话的韵律一动一动的。

    “我告诉你,我可不是为了这些而离开隐者之乡的呀。”

    “您难道就是传说中的黄巾力士!”令公鬼惊呼道,“等一等!六代?您刚才说天下纷争距今六代!敢问您几岁啊?”话一出口,令公鬼就知道自己太失礼了,但是巫咸并没有觉得被冒犯,只是露出了防备的表情。

    “呃,也就九十岁,”黄巾力士僵硬地回答,“只要再过十年,我就可以在灵山会议上发言了。我觉得长老们在决定是否要批准我离开隐者之乡的时候,应该给我说话的机会。不过他们对离开隐者之乡的黄巾力士——不论他们是谁、年纪多大——总是担心个没完,因为你们凡人的生活方式太过匆忙,太过反复无常了。”他眨了眨眼,略略作了一个揖,“请原谅。我不该这么说,但你们确实总是在打仗,不管是否必要总是打来打去。”

第一百九十九章 昆仑墟

    “不要紧,”令公鬼回答。他对于巫咸的年纪还没能适应过来,竟然比老南宫其琛的年纪还大,却还没到达那个……什么会议的年纪。他坐到了其中一张高背椅子上。巫咸也坐到了另外一张椅子上,那张椅子本来是给两个人坐的,却被他填满了。即使是坐着,他也还是比多数百姓站着时要高。“至少,他们还是让您出来了么。”

    巫咸低头看着地板,用一只粗粗的手指搓着皱起的鼻子,“啊,现在,说到这个么。你知道,灵山会议还没开上多久,一年都不到,可是就我所听到的讨论来判断,等他们做出决定时,我都已经到了可以不经过他们批准就离开的年纪了。他们大概会说我不自量力吧,可我还是……走了。长老们总是说我头脑容易发热,很不幸地我证明了他们是对的。我怀疑他们现在到底发现我离开了没有?但是,我必须走。”

    令公鬼咬紧了嘴唇才没有大声笑起来。如果说巫咸这么憨厚得有些可爱的样子,居然还算是一个头脑发热的黄巾力士,那么他可以想象得出大多数黄巾力士是什么样子的了,难道黄巾力士都是这样一群憨憨?

    而且会议还没开上多久,一年都不到?冷子丘肯定会惊讶得大摇其头。一次持续半天的村老会会议已经足够令所有的人,包括欧阳潜跳起来反对了。一阵思乡之情朝他汹涌而来,父亲、半夏、酒泉客栈、草地上的竹竿舞,幸福日子的回忆令他一时之间难以呼吸,唯有把这一切强行逐出脑海。

    “如果您不介意,我想请教一下,”令公鬼清了清喉咙,“为什么您这么想离开……啊,到外面来呢?我巴不得自己从来没有离开过家。”

    “为什么?为了见识这天下啊。”巫咸的语气好像说这是天底下最最明显的理由了,“我读了很多书,所有行商过旅的游记。渐渐地,我开始渴望能亲眼看一看,而不是只捧着书本。”他的一双浅色眼睛闪闪发亮,一对耳朵竖了起来,“我仔细阅读了能够找到的所有关于旅行的资料,有关于红尘之道的,关于凡人各地风俗的,还有关于裂世以后我们为你们凡人所建造的城市的。读得越多,我就越觉得自己必须出来看看,到我们的祖先曾经到过的地方去,去亲眼看看昆仑墟。”

    令公鬼眨眨眼。“昆仑墟?”

    “对,昆仑墟。那些树木。当然了,只有少数伟大的神木能高耸于青天之下,清楚记载着隐者之乡的记忆。”他挺着腰,身体前倾,双手做着手势,其中一只手还拿着书本,椅子在他的重压之下叹息着。他的眼睛更加明亮,他的耳朵几乎在起舞。“昆仑墟里的树木多数都是当地的树种。因为你不能强迫土地违反它的意志,即使短期内能成功,长久之后土地必然会反抗。你必须令生灵适应土地,而不是令土地适应生灵。每一个昆仑墟里,种植着所处地区里能够生长繁盛的所有树种,每一棵树都跟它四周的树平衡共生,每一棵树都是为了补充另一棵树的不足而种下。这样做当然是为了能令它们长得最好,但同时营造出的和谐之美能在所有的眼睛和心灵之中歌唱。啊,书里面描述的昆仑墟令长老们为之又哭又笑。在记忆里,昆仑墟永远翠绿。”

    “城市又如何呢?”令公鬼问道。巫咸不解地看着他。“城市。黄巾力士建造的城市。比如这里,原寿城。黄巾力士建造了原寿,不是吗?传说中是这么说的。”

    “你是说这些城墙吗……”巨大的肩膀耸了耸,“那不过是裂世之后,在我们被放逐期间,再次找到隐者之乡之前学会的一种技能。我觉得,这是一件不错的作品,却不是我们真心喜欢的做活。因为无论你如何尝试——我从书里得知,我们建造了那些城市的祖先们确实尝试过了——也无法令石头拥有生命。少数族人仍然在从事石头的做活,但那只是因为你们凡人太爱打仗,把建筑都毁坏了的缘故。我在经过……啊……现在叫做九星坟的那个城市时,在那里遇到过几个族人。很幸运的,他们来自另一个隐者之乡,所以不知道我的事。不过,他们对于我这么年轻就被允许独自离开隐者之乡还是觉得很怀疑。所以,我觉得还是不要逗留在那里好了。总而言之,你明白吗,石头的做活只是风月宝鉴在安排一切的时候丢到我们头上的事情而已,只有昆仑墟,才是我们发自内心喜爱的做活。”

    令公鬼摇了摇头。从小陪伴他成长的所有故事之中,有一半在今天被这个黄巾力士颠倒了。“我不知道,原来黄巾力士一族也相信风月宝鉴的呀,巫咸。”

    “我们当然相信了。太古神镜用宿命之网为一个个时代编织出风月宝鉴。没有人能知道自己或者别人的宿命业力如何编入风月宝鉴。它为我们带来封天大战、随之而来的放逐、石城、还有渴望,直到最终又在我们灭绝之前把隐者之乡再次赋予我们。有时候我想,你们凡人之所以这样生活,是因为你们的宿命业力太短了,所以在编织的时候必须跳来跳去。噢,天,我又这样子了。长老们说,你们凡人不喜欢被提醒自己的生命有多么短暂。希望我没有伤害到你的感情。”

    令公鬼大笑着摇摇头,“没有没有。我想,如果能像你们这么长寿一定乐趣无穷,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活这么久。我猜,如果我能像老南宫其琛那么长命,就已经足够了。”

    “他的年纪很大吗?”

    令公鬼只是点点头。他才不想解释南宫其琛其实还远不到巫咸的年纪呢。

    “好吧。”巫咸说道,“也许你们凡人的生命确实短暂,但是你们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却做了如此多的事情,总是跳来跳去,总是匆匆忙忙,却掌控整个天下。我们黄巾力士就只能呆在隐者之乡里。”

    “这话说的,您不是出来了吗。”

第二百章 神木

    “只是一段时间而已啦,我最终还是得回去的。这个天下是你们的,总归是属于凡人的世界。而隐者之乡是我们的,属于黄巾力士一族。外面的天下如此纷杂烦嚣,许多事情跟我从书本上所读到的已经不同了。”

    “啊,这些年来确实许多事都变了。反正,有一些是变了。”

    “有一些?我从书中读到过的那些城市里,有一半都已经消失了,剩下的一半多数都已经改了名字。比如说,九星坟。这座城市的正确名字本该是九曜金城,金色曙光中的小丘。他们把这个忘得一干二净了,尽管他们的旗帜上有那么多的九星图案。还有那里的昆仑墟,我都怀疑从黑水修罗战争至今,根本就没有人照料过它。现在它只是一个普通树林了,一个用来砍柴的地方。那里的神木全都消失了,那里的凡人根本就不记得它们存在过。至于这里,原寿?原寿还是原寿,但是他们任由城市的蔓延淹没了昆仑墟。”

    他顿了顿,似乎很是伤感,又道:“现在我们俩坐的这个地方,距离昆仑墟本来位置的中心还不到四分之一里。一棵树都没有留下。我还去过晋城和承峻。名字一样改变了,记忆一样消失了。晋城那里的昆仑墟变成了他们的牧马场。承峻的昆仑墟则当了国君的御花园,是他用来射猎的地方,任何人不经他的旨意不得进入。所有事情都变了,令公鬼。我很害怕,害怕无论我去到哪里,都只能看到一样的结果。所有的昆仑墟都没有了,所有的记忆都已经失落,所有的梦都碎了。”

    “您不可以放弃,巫咸。您永远都不能放弃。如果您放弃了,您就跟死了没什么两样了。”话一说完,令公鬼就脸红了,尽量缩进椅子里,以为黄巾力士会嘲笑他。但巫咸很严肃地点了点头。

    “对,这就是你们凡人的思考方式,对不对?”黄巾力士的语气忽然变得像是在引用某人的话,“我早听说,凡人中的英雄相信,石可破也,而不可夺坚;丹可磨也,而不可夺赤。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说完,巫咸期待地歪着毛茸茸的大脑壳,可是令公鬼完全不知道他在等什么。

    一小会儿过去了,巫咸还在等。又过了一小会儿,他长长的眉毛疑惑地垂下来,但是仍然在等。沉默使令公鬼坐不住了。

    “那个伟大的神木,”为了打破沉默,令公鬼终于问道,“它们跟神树扶桑一样吗?”

    巫咸“唰”地坐直了,座下的椅子发出响亮的“噼啪”抗议声,令公鬼几乎觉得它要垮了。“你,在所有人之中,你,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吗。”

    “我?我怎么会知道?”

    “你在跟我开玩笑吗?有时候你们厌火族会觉得最奇怪的事情反而是有趣的事情。”

    “什么?我不是厌火族!我来自锡城,红河人。我从来没有见过任何厌火族!”

    巫咸摇摇头,穗子耳朵朝外垂下,“你看看?所有的事情都变了,我的知识有一半都已经过时了。希望我没有冒犯到你。我肯定你的锡城,不论它在哪里,一定是一个非常好的地方。”

    “有人告诉过我,”令公鬼说道,“那里曾经叫做濮阳曲水。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也许您……”

    黄巾力士的耳朵兴奋地竖起来:“啊!是的。濮阳曲水。”穗子耳朵又垂了下来,“那里有一个非常漂亮的昆仑墟。你的痛苦在我的心中哀歌,令公鬼。我们当时没能及时赶到。”

    巫咸就在椅子上打鞠致礼。令公鬼回了一礼,他觉得,如果自己不这样做的话可能会伤害到巫咸的感情,至少他会觉得自己没有礼貌。他很想知道,巫咸是否以为他拥有跟黄巾力士一样的记忆。

    巫咸的嘴角和眼睛都向下弯曲,似乎正在为令公鬼失去的一切而伤心,似乎濮阳曲水的毁灭不是发生在两千年前而是就在几天前。事实上,若不是听了纯熙夫人的故事,令公鬼根本就对此一无所知。

    过了一会儿,巫咸叹了一口气。“太古神镜在运转,”他说道,“没有人能察觉它的转动中的天机。但是,你来到了这里,离开家的距离几乎跟我一样遥远。对现在的人来说,没有了畅通无阻的红尘之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这可是一段相当漫长的路程啊。告诉我,是什么原因把你带到这么远的地方来?难道你也有想看的东西吗?”

    令公鬼张张口,想说自己是来看假的应化天尊的,却无法说出口。也许,这是因为巫咸一直表现得跟他年纪相若吧,尽管他已经九十岁了。大概对于一个黄巾力士来说,九十岁其实就相当于令公鬼现在的年纪。

    令公鬼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跟别人敞开心胸地说出他们身上所发生的一切了。因为他害怕说出来会被人当成妖魔邪祟,又或者是害怕对方是妖魔邪祟。此时此刻,马鸣封闭在他自己的情绪里,任凭自己的疑心助长恐惧,根本就无法跟他好好谈话。

    于是,令公鬼不知不觉就对巫咸说起了上元节前夜。不是一个模糊的妖魔邪祟的故事,而是所有的真相,破门而入的黑水修罗,野兔小径上的黑神杀将。

    他的心似乎裂成了两半,一半为他自己现在正在说的话惊骇万状,很想立刻把嘴闭上;另一半却为终于能说出所有事情而松了一口气。在两颗心之间摇摆的结果是,他说得结结巴巴,前后颠倒。

    如何在历下城的夜色中跟伙伴失散,不知他们如今是死是活。在白桥镇遭遇黑神杀将,谢铁嘴舍命为他们争取逃走的机会。韶华的黑神杀将。后来遇到的妖物,还有杨无忠,还有那个害怕他们的男孩,还有那个想杀死马鸣的女人。在客栈外面看到的黑罗刹。

第二百零一章 其他人也死了

    当令公鬼断断续续地说到那些梦时,即使那本来愿意说出真相的一半的心也开始觉得颈后汗毛倒竖。令公鬼强行把嘴闭上,竟不小心咬到了舌头。他谨慎地看着黄巾力士,紧闭双唇呼吸沉重,祷告他以为自己说的只是普通噩梦。老天知道,它们听起来真的就像噩梦,也足以令任何人做噩梦。也许巫咸会以为他发疯了。也许……

    “天身丞民.”巫咸说道。

    令公鬼眨眨眼。“什么?”

    “天身丞民,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巫咸伸出一只粗手指挠了挠一只尖耳朵的背后,略略耸了耸肩,“巫姑长老总是说我不仔细听他的话,但有时候我确实听了的。有时候听了。你肯定知道风月宝鉴是怎么运行的吧?”

    “我从来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他缓缓说道,“它一直就是那样的吧。”

    “嗯,是的,啊,也不完全准确。你看,太古神镜用宿命之线为一个个时代编织出风月宝鉴。它不是固定的,不是一直如此的。如果一个人想要改变自己宿命之线的走向,而风月宝鉴里面还有空间,那么太古神镜就会接受它的改变并且继续运转。对于小小的改变来说,风月宝鉴里总是有许多的小地方可以容忍它们。但有时候,如果改变过于巨大,那么不论你多么努力,风月宝鉴都不会接受。你明白了吗?”

    令公鬼点点头。“我可以在庄子里生活,也可以搬到思尧村去生活,这就是小改变。可是,如果我想当国君……”他笑了起来,巫咸也裂开大嘴微笑,笑容几乎把他的脸分成两半,他的牙齿像凿子那么宽,像雪一般白。

    “对对,就是这样。然而有些时候,却是改变选择了你,又或者说,是太古神镜为你选择了改变。有时候,太古神镜会强行扭曲一条或者几条宿命之线,导致周围的业力被迫随之弯曲旋转,这一来又引发它们周围业力的弯曲,再引发另一些业力的弯曲,如此连锁反应一直蔓延,形成了宿命之网。第一条弯曲的宿命之线,就是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对于道,不论你做什么都是无法改变的,除非风月宝鉴自己改变它。那张宿命之网——叫做太极——可能持续数周,数年。它可能牵涉一个城镇,甚至整个风月宝鉴。过堂白虎神卫符就是一个天道之刍狗。从这方面看来,我觉得赞陀屈多尊者也是。”

    说到这的时候,他发出一阵雷声一般的轻笑,“巫姑长老一定会为我骄傲的。他总是在那里喋喋不休地罗嗦个没完,看游记比听他的话有趣多了,但有时候我还是听了的。”

    “这些我都听懂了,”令公鬼说道,“但是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是一个放羊的,不是另一个过堂白虎神卫符。马鸣就更不是了,子恒也不是。我只觉得一切都……很荒谬。”

    “我没有说你是啦,但是就在我听你述说你的经历时,我简直能感觉到风月宝鉴在旋转变化,而我本来是没有这方面的天分的。这就说明,你是一个天道之刍狗,明白吗。你,也许连你的朋友们都是。”黄巾力士顿了顿,若有所思地揉着宽阔的鼻梁。终于,他点了点头,似乎做出了某种决定。“我希望能跟你一起旅行,令公鬼。”

    令公鬼愣了好一会儿,怀疑自己听错了。“跟我?”他终于爆出一句话来,“难道您刚才没有听到我说的那些……?”他突然住嘴看了看房门。它紧闭着,也很厚实,足以隔住声音,任何人如果想在门外偷听,即使把耳朵紧紧贴在门上也只能听到模糊的“嗡嗡”声。然而,他还是压低了声音,“追杀我们的人?况且,您不是想去看您的神木的吗?”

    “嘉荣有一个非常漂亮的昆仑墟,而且我听说,鬼子母们一直在悉心照料它。何况,我想看的也不仅仅是昆仑墟。也许你不是另一个过堂白虎神卫符,但至少在一段时间之内,你周围的事和人都会因为你而改变,甚至,现在它已经在你的身边变化了。就连巫姑长老,也一定想亲眼目睹的。”

    令公鬼犹豫了。能多一个伙伴固然是好。马鸣现在这个样子,跟他在一起就跟独自一人差不多。有黄巾力士做伴,确实能令他安心。也许以黄巾力士来说,巫咸还很年轻,但是他的举止就像岩石般镇定,就跟父亲老典很像。而且,巫咸去过很多地方,对于没去过的地方也很了解。他看了看面前的这个黄巾力士,他坐在椅子上,宽脸上露出耐心等待的表情。他虽然是坐着,却比多数男人站着时还要高。不过,跟一个几乎一丈高的伙伴在一起,怎么可能隐藏行踪?他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我觉得,这不是一个好主意,巫咸。就算纯熙夫人在这里真的找到了我们,前往嘉荣的路上也充满危险。如果她没有找到我们……”虽然没有说下去,但他心里想的是,如果她没有找到我们,那么她就已经死了,其他人也死了。

    包括,半夏。

    令公鬼咯噔了一下。

    半夏不会死的,纯熙夫人一定能找到我们。

    巫咸同情地看着他,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我相信你的朋友们一定都会平安无事的,令公鬼。”

    令公鬼感激地点点头,紧攥的喉咙无法说出话来。

    “那么,你能不能至少时不时来跟我聊聊天呢?”巫咸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或者来陪我玩一盘石棋?除了铁掌柜以外,我许多天都没能好好地跟人说过话了。好心的铁掌柜却经常很忙。那个厨师把他使得团团转。说不定,其实她才是这家店的掌柜呢?”

    “当然可以,我会来的。”他的声音十分沙哑。他清了清喉咙,挤出一个微笑,“如果我们能在嘉荣遇上,您还可以带我去看看那里的昆仑墟。”他们一定要活着。老天保佑,他们一定要活着。

第二百零二章 那么虚幻

    湘儿手里抓着三匹马的缰绳朝夜色中张望,希望能穿过黑暗看到鬼子母和退魔师。

    目力所见的树林里,树木的枝桠光秃秃如枯骨一般,在黯淡的月光下黑漆漆倍觉荒凉。树林、黑夜,为纯熙夫人和孔阳的行动提供了有效的掩蔽。这两个人,谁也没有停下来跟她解释一下到底要做什么去,只有孔阳低声吩咐了一句保持马匹安静,然后就消失了,留下她一个人像个马夫。她恼火地瞥了瞥马儿。

    五花马跟他主人的变色披风一样,几乎完全融进夜色之中。这匹受过战斗训练的牡马此刻肯让她这么靠近,完全是因为孔阳亲自把缰绳交到了她的手里。

    它现在看起来很平静,可是湘儿清楚记得自己没有经过孔阳的准许就伸手去拉它的马笼头时,它无声的收起嘴唇呲着牙齿的样子,它的沉默令得它露出的牙齿更显威胁。她谨慎地最后看了牡马一眼,转头朝着那两人离开的方向望去,无聊地轻拍自己的坐骑。月牙把自己的白鼻子伸到她的手里时,把她吓得跳了起来,不过,片刻之后,她也轻轻拍了拍这匹白色母马。

    “我想啊,不应该把你主人的冷漠,”她耳语道,“怪在你的头上。”她又紧张地看了看黑夜。不禁想到,他们在干什么呢?离开白桥镇后,他们经过不少村子,那些一切如常的市场村庄看起来跟黑神杀将、黑水修罗和鬼子母们的世界完全扯不上半点联系,在湘儿的眼中显得那么虚幻。

    起初,他们是沿着原寿官道走的,然后,纯熙夫人忽然从月牙的马鞍上向前探出身体,朝东张望,似乎能看见路的尽头,看见千里之外的原寿,看见等在那里的东西。

    终于,鬼子母长舒一口气坐回鞍上。“日月有数,大小有定,圣功生焉,神明出焉。太古神镜按照自己的意志运转,”她喃喃说道,“但我不能相信它会令希望变成绝望。我必须首先处理已经确定的事。一切将如上古神镜的定数。”

    说完,鬼子母掉转马头朝着北方的森林走去。朝着那个还带着纯熙夫人的银锞子的男孩在那个方向。孔阳紧随其后。

    湘儿最后久久地看了原寿官道一眼。路上的行商旅人都不多,有几辆高轮马车,远处有一辆空载的四轮马车,还有若干个背着行李或者推着手推车的行人。有些人愿意承认自己打算去原寿看假的应化天尊,但多数人都激烈地否认,尤其是那些到过白桥镇的。经过白桥镇之后,她开始有点相信纯熙夫人了。有点相信。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更加相信了。然而,这种信任不能带来任何安慰。

    当她开始朝着那两人的方向转去时,退魔师和鬼子母已经走进树林几乎看不见了。她赶紧加快脚步。孔阳频频回头看她,朝她招手催促她快点,自己却紧紧跟在纯熙夫人身边。至于鬼子母,她的双眼只盯着前方。

    离开官道之后的一个晚上,那无形的痕迹忽然消失了。当时他们生了一个小小的营火,火上的茶壶里,水刚刚烧开。纯熙夫人,一直镇定自若的纯熙夫人,突然唰地站了起来,只见她双眼圆睁。

    “连结断了。”她对着夜色念咒。“不知道他们经历了什么?”

    湘儿想问个清楚,可是无法问出口。

    “现在情况有些复杂,我甚至不知道那是哪一个男孩!不过,不管是谁,他都没有死,”鬼子母们缓缓说道,“但是他的银锞子丢了。”

    她坐下来,语气平静,双手稳稳地从火上取下茶壶倒了一杯茶。“到了早上,我们照原来的方向走。只要我离得足够近,就算没有银锞子也能找到他。”

    营火渐渐烧得只剩下木炭,孔阳用披风裹住身体开始睡觉。湘儿却睡不着,注视着鬼子母。纯熙夫人闭着双眼,坐得笔直,湘儿知道她是醒着的。

    终于,木炭的火光也灭了,又过了很久,纯熙夫人睁开眼睛,看着湘儿。即使在黑夜之中,湘儿仍能感觉到鬼子母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他又取回银锞子了,禁魇婆。一切都会好的。”她舒了一口气躺下,几乎立刻就均匀地呼吸着沉入了梦乡。

    湘儿虽然很累,却仍然无法入睡。不论她怎样劝慰自己,她的心还是不断地想象出最糟糕的情景。一切都会好的?自从白桥镇之后,她再也无法轻易地相信这句话了。

    忽然,湘儿从回忆中惊醒。夜色里,真的有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臂。她抑住喉咙里发出的惊呼,摸索着向腰间的小刀伸出手去,已经抓住了刀柄,才认出抓住她的人是孔阳。

    退魔师的脸凑得很近,但是身上的变色披风如此完美地融入夜色中,以至于他那张模糊地反射着月光的脸好像悬在半空似的,那只抓住她手臂的手也像是忽然从空气中伸出一般。

    湘儿颤抖着吸了一口气,以为他会对于自己竟然毫不察觉他的接近会有一番评语。但他只是转过身去翻找自己的鞍囊。“你要来帮忙。”他边说边跪下来开始给马匹上脚绊。

    马匹绑好以后,他立刻站起来,拉住她的手,向黑夜里走去。他的黑发几乎跟披风一样完全融在夜色里,行走时发出的声响比湘儿还轻。湘儿无可奈何地承认,如果不是孔阳拉着她带路,她根本无法跟上他。反正,她也知道如果孔阳不想放手,自己是无法挣脱的。

    他的手非常有力。

    他们来到一座小小的几乎不能算是山的小坡上,孔阳单膝跪下,拉着她跪在旁边。过了好一会儿,湘儿才发现纯熙夫人也在这里。鬼子母穿着黑色披风,若是不动,很容易就被当成一个阴影。孔阳指了指山坡下面树林之中的一片宽阔空地。

    昏暗的月色下,湘儿皱起眉头,看了一会儿忽然露出会意的微笑。那些苍白的模糊影子是一排排帐篷,一个已经熄灯休息的营地。

    “那是白羽客们,”孔阳轻声说道,“至少有两百人,可能还不止。下面有优良的水源,还有我们要找的那个小子。”

    “什么,他们在营里?”她几乎看不见孔阳,只感觉到他点了点头。

第二百零三章 并不困难

    “就在,在营地中间。纯熙夫人可以准确地指出他的位置。我曾经潜过去探了探,他被人看守着。”

    “什么?他当了囚犯?”湘儿一惊,问道,“为什么?”

    “不知道。本来火传居士应该不会对一个农村娃子有兴趣,除非有什么东西引起他们怀疑。这也难怪,他们疑心特重,稍有不对就会起疑。但这仍然令我担心。”

    “你打算怎么救他?”湘儿张口就问。孔阳瞥了她一眼,她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理所当然地认为孔阳可以直接冲进两百个汉子中间把男孩救出来。她心想,啊,他必竟是个退魔师,总有一些故事是真的吧。

    孔阳回答时,她很想知道他是不是在嘲笑她,但是他的声音显得平淡而且就事论事。“不错,我是可以带他出来,但他眼下的状况很可能无法潜行。如果我们被人发现,就会招致两百个白羽客追兵,而我们马匹不够,其中有两个人要骑一匹马。除非他们被其他的事情缠上。你愿意冒险一试吗?”

    “只要是为了救思尧村人?当然!”她毫不犹豫地道,“可是,怎么做?”

    “你来看。”孔阳又指着帐篷以外的黑夜。这一次湘儿除了黑影什么也看不见。“那是他们的拴马索。如果拴马绳被割坏,不需要割断,只要割一下让马匹可以挣断就行。那么等纯熙夫人制造混乱之后,马匹就会四散,白羽客就只能忙于追回马匹,无暇理会我们了。那里有两个守卫,就在拴马索的另一边。只要你的能力有我所预想的一半,他们就无法发现你。”

    湘儿没有答话,而是用力咽了咽口水。在林子里围捕兔子是一回事;而对付手执利器的守卫可不是耍的,她只好硬着头皮说道:“是吗?好吧。”

    孔阳又点了点头,似乎早就认定她会答应。“还有一件事。今晚这附近有狸力。我看见两匹,而且,如果我能看见两匹,只能说明可能还有更多。”孔阳顿了顿,虽然语气没有变,湘儿却能察觉出他的迷惑。“不过,我不明白的是,它们似乎是故意要我看见他们的。不管怎样,它们应该不会妨碍你。狸力通常会避开人。”

    “真谢谢你告诉我啊,”湘儿甜甜地说道,“我真是白白在放羊的中间长大了哟。”孔阳咕哝了一声,她就朝着他的身影微笑。

    “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们现在就动手吧。”他说道。

    当她回头看着下面一满营的武装火传居士时,她的微笑退去了。两百人,手执利器,而且在自己有机会重新考虑之前,她拔出小刀,开始向山坡下滑去。纯熙夫人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几乎跟孔阳捏得一样紧。

    “千万要小心,”鬼子母轻声说道,“一割坏绳子,就尽快回来。你也是风月宝鉴的一部分,跟其他人一样重要。若不是现在整个天下都危在旦夕,我绝对不会让你去涉险的。”

    纯熙夫人放手以后,湘儿偷偷搓着被她捏过的地方,她才不愿意让鬼子母知道她被捏疼了。不过,纯熙夫人一松开手就已经回过头去看着下面的营地。而且,湘儿吃惊地发现,退魔师已经没了影子,而她根本没有听到孔阳离开的任何声音。但愿老天爷庇佑这个沉默少言的汉子!

    一边想着,她迅速地绑起裙子以便让双脚可以灵活跑动,然后匆匆走进了黑夜之中。

    起初湘儿撒腿急奔,把脚下的枯枝踩得噼啪乱响。然后,她放慢了脚步,庆幸四周没有人看见她脸红。成功的关键是安静,她根本无法跟退魔师相比。噢,真的无法相比吗?湘儿把这想法推到一边,集中精神穿过眼前黑暗的树林。走进去,穿过它,并不困难。

    弯月投下的微弱光线对于帮助任何受过她父亲教导的人来说都已经足够,地面的坡度也很平缓。但那些树木,在黑夜之下光秃而又荒凉,不停地提醒她这不是儿时的游戏,那哀嚎的风声听起来太像黑水修罗的太幽碧瑶钵了。此刻的她独自一人走在黑暗之中,才忽然想起来,这个冬天的锡城,本来通常避开百姓的狸力再也不是那样了。

    当她终于闻到马匹的气味时,全身的紧张顿时松了下来,就像暖意流过她的身体。她几乎是屏着呼吸趴到了地上,朝着上风方向、那些马匹气味传来的地方爬去。

    她看见那两个守卫时,已经差不多爬到了他们跟前。那两人迈着正步从黑暗中朝着她的方向走来,白色披风在风中啪啪鼓动,在月色之下就像闪着光芒一样,即使他们没有带着火把,也足够显眼的了。她凝在原地,竭力贴俯在地面。就在她前面不到十步左右的地方,他们用力一跺地面截然停下,面对面站着,长矛扛在肩上。就在他们另一边,她能看到一片阴影,传来强烈的马厩、马儿还有马粪的气味,那里一定就是马匹所在了。

    “今夜一切正常,”一个白羽客宣布道,“老天爷心疼我们,没给我们降下灾祸。”

    “咱们有这么多人,”另一个白羽客回答,“能有什么事?要有事那也是那不长眼的。”说完以后,他们转过身,又迈开正步朝着黑暗走去。

    湘儿在原地等着,心里默默数着数,直到他们又多走了两个来回。每一个来回,湘儿数得的数字都是一样的,而且,每次都重复一样的仪式,一字不多,一字不少。两个人都眼望前方,目不斜视地走过来,又走回去。她甚至觉得,就算她站起来,那两人估计也看不见她。

    第三个来回,在夜色吞没他们身上披风的苍白影子之前,湘儿爬起身来,蹲着身朝马匹跑去。当她靠近之后,又慢下脚步以免惊吓马匹。那两个守卫也许确实只能看见送到他们鼻子底下的东西,但是如果马匹忽然骚动起来,他们肯定会过来查看的。

    沿着拴马索绑着的马匹不止一排在黑夜之下低着脑壳,挤在一起形成一团模糊不清的黑影。偶尔会有一两匹马儿在睡梦中喷喷鼻子跺跺脚。

第二百零四章 天庭之怒

    在昏暗的月色下,湘儿几乎走到拴马索的跟前才看到马儿。她朝着拴马索伸出手去时,离她最近的一匹马儿忽然抬起头看她,她顿时僵在原地一动都不敢动。

    那马儿的牵绳在拇指粗的拴马绳上绑了一个大结,拴马绳的一端缠在木桩上。只要一声嘶鸣。她的心砰砰乱跳威胁着要跳出胸膛,声音响得足够把守卫吸引过来了。

    湘儿就这样一直注视着那匹马,手里的小刀摸索着开始切割拴马绳,靠着手指在刀刃前方的感觉估计自己切了多深。那马儿甩了甩脑壳,她的呼吸随之冰冷。只要一声嘶鸣。

    湘儿的手指感觉到刀下的拴马绳已经被割得只剩下几根细麻还连着,于是她慢慢向下一排马匹潜去,眼睛仍然注视着那匹马直到再也看不见他是否还在看自己,才嘶哑地吸了一口气。如果他们全都是这样醒着的,她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坚持下去。

    不过,在下一根拴马绳那里,下一根,再下一根,马儿都是睡着的,期间她不小心割到了自己的拇指了。于是,她轻呼了一声赶紧把拇指塞进嘴里,也没有任何马匹被惊醒。

    湘儿警惕地吮吸着伤口,警惕地看着自己来的方向。此时她处在上风,没法听到守卫巡逻的声音,相反,如果那两个守卫恰好处在合适的位置,却可能会听到她的动静。如果他们前来查看声音来源,风将会掩盖他们的脚步声,直到他们来到跟前。湘儿知道,此地不可久留。已经有五分之四的绳子被割坏,到时候他们不可能有空追赶任何人。

    但是,湘儿没有动。她可以想象得出孔阳听她启禀时的眼神,那里面不会有任何责怪之色,因为她的理由充分,而孔阳本来也不期望她能做得更好。

    湘儿是个禁魇婆,不是一个习惯了潜行于黑暗中的隐身退魔师。她咬了咬牙,向着下一根拴马索潜去。

    那里,第一匹马儿,是杏姑。那厚短的身材,乱蓬蓬的毛发,此时此地,如果这不是杏姑而是另一匹一模一样的马儿,将是绝大的巧合,所以,决不可能认错。

    一时之间,湘儿极度庆幸自己没有放过这最后一根拴马索,以至于全身颤抖。她的手脚抖动得无法伸出手去抓拴马索,但她的意识就如酒泉的水一般清澈。不论在营地里的男孩是谁,半夏也在这里。如果他们就这样两人骑一匹马地逃走,不论马匹被惊得多么分散,总有一些火传居士能追上他们,这样一来,他们五个人必有伤亡。她非常肯定这一点,就像她听风占事时一样。

    她不由得害怕起来,害怕自己竟然能如此肯定。这可是跟天气、庄稼和疾病毫无关系啊。为什么纯熙夫人要告诉我,我可以使用紫霄碧气?为什么她就不肯放过我?奇怪地,害怕反而使她镇静下来。她伸出手,用同样方法割坏了拴马绳,动作稳定得就像在自己家里研药一般。然后,她把小刀插回刀鞘,解开了杏姑的缰绳。毛发蓬乱的小母马被惊醒了,一甩脑壳,湘儿立刻轻抚她的鼻子,在她的耳边轻声安抚。杏姑低声喷喷鼻子,渐渐平静了下来。

    旁边的一匹马也醒了,抬头看着她。湘儿想起了五花马,犹豫地朝它的牵绳伸出手去。但那匹马儿对陌生人的手一点也不抗拒,相反,它似乎很希望享受一下杏姑刚才受到的摸鼻子待遇。

    湘儿一边紧张地观察营地,一边紧紧抓着杏姑的缰绳,又把另一匹马的缰绳缠在另一只手的手腕上。那些黯淡的帐篷离她只有三十步,可以看见那里有人在走动。湘儿担心,万一对方注意到马匹在移动而过来查看,怎么办?

    她在心中拼命祷告纯熙夫人千万不要等她回去才动手。不论鬼子母打算做什么,求你她现在就做吧。要了亲命了,让她现在就做吧,在突然之间,闪电粉碎了夜晚的天空,一瞬间亮如白昼。雷声轰击湘儿的双耳,猛烈得她以为自己就要崩溃摔倒,同一时间,一道锯齿状如三须叉一般的闪电突然击打在马匹前面的地上,泥土碎石如泰山石敢当般飞溅,大地被撕开的爆裂声跟惊雷的轰鸣声互争高下。马匹如同发疯一般尖叫着向后猛退,拴马绳被割过的地方像细线一样纷纷断裂。前一道闪电的冲击尚未退去,下一道闪电已经击下。

    湘儿却根本无暇欢呼。第一道闪电之后,杏姑向着一个方向猛跑,另一匹马却向着另一个方向狂退。她在中间被扯得双脚离地,双手快要被拉得脱臼了,只觉得这痛苦的一刻好像永无休止一般。她的尖叫被第二道闪电淹没。一次一次又一次,闪电不停地击打下来,就像一阵连续不断的来自天庭怒火。两匹马没法向自己想去的方向跑,只好拼命退回来,把她放了下来。

    湘儿很想蹲在地上让自己遭罪的肩膀缓缓劲,却根本没有这样的机会。杏姑和另一匹马儿在她的身边乱转,眼珠疯狂地四下转动只剩下眼白,随时会把她撞倒在地踩在脚下。她好不容易才抬起手来,抓住杏姑的鬃毛,把自己拉到了激动的小母马背上。另一匹马的缰绳仍然缠在她的手腕上,深深勒进血肉。

    一条修长的灰色影子忽然嘶吼着从她身边冲了过去,不理会她和她的两匹马儿,却狠狠地咬向其他疯狂乱跑的马匹。另一个影子紧随其后。湘儿吃惊地张大了嘴,想尖叫却发不出声音。

    是狸力!它们入猛虎一般冲入,其势凶猛,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挡在它们的前面。

    哪位路过的神仙爷爷帮帮我啊们!

    纯熙夫人究竟在干什么?

    湘儿完全不需要用脚踢杏姑,小母马就自发地撒蹄狂奔,另一匹马儿非常乐意地跟在后面。只要它们能跑,只要它们可以逃离那杀死夜晚的天庭的怒火,不论去哪里都行。

第二百零五章 我醒了

    子恒试图挪一下身体,但是他的双手被绑在身后,能挪动的空间有限。每避开一颗石子,却总又硌到另外两颗石子上,他终于叹了口气放弃,艰难地把掉落的披风弄回到身上盖着。

    夜晚很冷,地面似乎能把他所有的热量都吸走。自从落到白羽客手里,每一个晚上都是这样。这些火传居士似乎认为囚犯不需要羊毛毯或者棚子,尤其是危险的妖魔邪祟。

    半夏缩着身子紧紧靠在子恒的背后取暖,因为筋疲力尽而昏睡,子恒挪来挪去的时候她连哼都没有哼一声。太阳已经下山很久了,他被人用绳子绑住脖子牵在马旁走了一整天,从头到脚都疼痛难忍,却无法入睡。

    火传居士的队伍走得不算太快。他们多数的后备马匹都在隐者之乡跟狸力的遭遇之中失去了,所以白羽客无法如他们所愿地走得那么快,因此造成的拖延,又是一件他们怪在思尧村年轻人头上的事。不过,他们排成蜿蜒的两列,一直稳步前进不论是为了什么理由,南谷子决意要准时到达原寿。

    子恒内心一直害怕的是,万一他摔倒,牵着他绳子的白羽客是不会停下脚步的,尽管那个什么南谷的师叔下过命令要留着他们活命交给兰考城的拷问者。子恒的手一直绑着,只有吃饭和方便的时候才会放开,所以他知道,一旦真的摔倒,他无法自救。脖子上的绳子使他的每一步都变得小心翼翼,脚下的每一块石头都可能致命。他绷紧全身每一寸的肌肉,边走边紧张地扫视地面。每次他望向半夏时,她也在做同样的事情。两人目光相对时,她的脸总是紧绷着充满恐惧。他们都不敢让自己的双眼离开地面超过一瞬的时间。

    通常,每次白羽客让他停下时,子恒立刻就会像块被扭干的抹布一样瘫倒在地。但今晚,他思绪纷乱。想起这些天积累下来的恐惧和焦虑,他的皮肤直起鸡皮疙瘩。只要他一闭上眼睛,眼前就会出现南谷子描述的那些他们到达兰考城以后将会遭遇到的惨况。

    子恒知道半夏还是无法相信南谷子,和用他那把单调的声音所说的一切。如果她相信,就算她再累,也不可能睡得着。起初,他自己也不相信南谷的话。他现在也不想相信,人怎么可能对自己的同类做出那样的事情。但是,南谷的语气听起来并不是在威胁他们,他说到烙铁和钢钳,说到以刀揭皮、以针刺肉时,就像是在说吃饭和喝水。他看起来根本就没有打算要恐吓他们,眼睛里甚至没有一丝满足之意。他完全不在乎他们是否被吓坏了,是否被折磨,是否还活着。每次想到这一点,子恒的脸上就会渗出冷汗。也正是这一点,终于说服他,南谷说的是真话。

    那两个守卫的披风在微弱的月光下隐隐闪着灰色光芒。子恒看不到他们的脸,但是知道他们正在看守自己,就好像以为他们的手脚被绑成这样还可以搞鬼似的。之前,天色尚明还可以看见的时候,子恒能看到他们眼里的厌恶和皱成一团的脸皮,就好像看守的是满身恶臭令人嫌恶的邪恶怪兽。所有的白羽客都这样看他们。一直都是。

    简直完蛋了,他们已经认定了我们是妖魔邪祟,我们怎么可能说服他们我们不是?子恒的胃扭曲了一下,令他作呕。最终,他觉得自己很可能会为了让拷问者住手而承认任何罪行。

    有人来了,是一个拎着提灯的白羽客。那人停下来跟守卫说话,守卫恭恭敬敬地回答。子恒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但他认得出那个高瘦的身影。

    提灯伸到子恒的脸前,他被灯光照得眯起眼睛。南谷子的另一只手拿着子恒的斧头,他已经把这件武器据为己有了。至少,子恒从来没见过他不带着它。

    “妈的,别睡了。”南谷子冷峻地说道,就好像他认为子恒可以抬着头睡觉似的。伴随着他的话,他狠狠地往子恒的肋骨踢了一脚。

    子恒咬着牙闷哼了一声。他的身上已经被南谷踢得全是瘀伤了。

    “他妈的,醒醒。”南谷收起脚又要踢,子恒赶紧回答。

    “我醒了。”

    子恒精疲力尽地意识到,你必须回应南谷子的话,否则他会一直折腾你直到你回答为止。

    南谷子把提灯放在地上,弯腰检查子恒身上的绳子。他粗暴地拉扯子恒的手腕,强行扭转他的手臂关节。看过绳结跟他上次检查的时候一样牢固后,他拉着绑在子恒脚踝上的绳子,拖着他走过岩石地面。这个汉子虽然看起来瘦古嶙峋显得弱不禁风,但子恒在他的手里就像小鸡一样。这是每晚的例行检查。

    南谷子直起身时,子恒看到半夏还在睡。“醒醒!”他大喊,“半夏!醒醒!”

    “嗯?什么?”半夏的声音恐慌却仍带着睡意。她抬起头,在灯光下眨着眼睛。

    南谷子对于没有机会踢醒她没有露出一点失望。他从来都不会。他只是像对待子恒一样粗暴地拉扯半夏的绳子,对她的呻吟置之不理。制造痛楚是那些似乎对他没有任何影响的事情之一,子恒是唯一一个他真的想尽办法去伤害的人。虽然子恒自己忘记了,南谷子却清楚记得他杀死了两个火传居士。

    “他妈的,为什么妖魔邪祟可以睡觉,”南谷冷冷说道,“而正派人却得醒着看守他们?”

    “第一百次告诉你,”半夏疲倦地说道,“我们不是妖魔邪祟。”

    子恒紧张起来。这样的否认有时候会招致一场单调刺耳的长篇大论,逼着他们认罪和忏悔,由此又引发那些拷问者将会如何对付他们的描述。有时候还伴随着狠狠的一脚。不过,令他惊讶的是,这次南谷子只当没听到。

    南谷子在他跟前蹲下,斧头横放在膝上,身上满是骨骼突出的尖角和深陷的空洞。

第二百零六章 有人来救我们了

    南谷子摘下头盔,放在提灯旁边。

    今晚的他有点不同,脸上除了厌恶和怨恨之外,还有某种决心和难以明白的神情。他的手臂放在斧柄上,默默地打量子恒。子恒在那双冷血的眼睛的注视下,只有尽量一动不动。

    “你在拖慢我们,妖物,你和你的狸力。长者议事会已经听说了你们的事,他们想要了解更多,所以我们必须带你们到兰考城去交给拷问者。但是,你们在拖慢我们。我本来以为,虽然我们失去了后备马匹,还是可以走得快些,可我错了。”他沉默下来,朝他们皱着眉头。

    子恒等着。南谷准备好了自然会说的。

    “师叔现在遇到了两难的局面,”南谷终于说道,“因为狸力,他必须把你们带到议事会面前,同时,他也必须到达原寿。我们没有多余的马匹来载你们,然而如果继续让你们走路,我们就无法在指定时间内到达原寿。师叔一心一意要完成他的任务,也决意要把你们交给议事会。”

    半夏嘟囔了一声。南谷一直瞪着子恒,子恒迎着他的目光几乎不敢眨眼。“我不明白。”他缓缓说道。

    “你不需要明白,”南谷回答,“这不过是没有意义的推论而已。如果你们逃走,我们会没有时间去追赶你们。为了准时到达原寿,我们连半个时辰的空闲都没有。比如说,如果你们用一块尖利的石头磨断了绳子,然后消失在夜色之中,师叔的问题就解决了。”他仍旧注视着子恒,伸手进披风摸出一件东西丢到地上。

    子恒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跟着那件东西看。看清楚之后,他大吃一惊。

    一块石头。

    一块被武器劈过,边缘锋利的石头。

    “这只是毫无意义的推论。”南谷子说道,“你们的守卫今晚也一样。”

    子恒的口忽然发干。仔细想想!哪位路过的神仙爷爷帮帮我啊,仔细想想,不要犯任何错误!这有可能是真的吗?难道白羽客尽快到达原寿的需要重要至这个程度?让两个嫌疑妖魔邪祟逃走?往这方面想不会有什么结果,他对此了解太少了。除了那个师叔南谷,南谷是唯一一个会跟他们说话的白羽客,这两个人都不会透露许多消息。往另一个方面想吧。如果南谷想让他们逃走,为何不直接割断他们的绳子?如果南谷子想让他们逃走?南谷子,一个从骨子里相信他们是妖魔邪祟的人,一个比怨恨混沌妖皇本人更怨恨妖魔邪祟的人,一个因为他杀死了两个白羽客而千方百计找借口折磨他的人。这个南谷子想让他们逃走?如果说他之前是思绪纷乱,此刻他的脑海混乱得像山崩地裂。天气虽冷,汗水却像小溪般沿着他的脸流下。

    子恒瞥了瞥守卫。他们只是两个昏暗的灰色身影,但在他的眼里,他们似乎在准备,在等待。如果他和半夏在试图逃跑的时候被杀,他们的绳子是用恰好在地上的石头割断的师叔的两难局面就解决了,很好。他们死了,南谷也如愿以偿。

    瘦汉子捡起提灯旁的头盔,开始站起来。

    “等等,”子恒沙哑地说道。他的脑海翻腾着,徒劳地寻找着解释。

    “等等,我还有话说。我有人来救你们了!”这个念头在子恒的脑海中冒出来,就像突然盛开的鲜花,就像混沌中爆发的光芒,如此令人吃惊,以至于一时之间他忘记了其他一切事情,甚至忘记身处险境。斑仔还活着。路大安呢,他还活着吗?他把自己的子询问以狸力的方式传送给她。一幅画面传送回来。路大安躺在一张用常绿树木的枝叶搭成的床上,正在清理身侧的伤口。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之间。他张大着嘴巴呆看着南谷,然后,不由自主地咧嘴傻笑。路大安活着。斑仔活着。

    有人来救我们了!

    南谷子还没完全站起来,看到子恒的样子后停住了,半蹲着。“你以为你能在我面前玩什么花招?呵呵,好小子,我会让你知道知道马王爷三只眼。”

    好一会儿,子恒以为南谷子的这话,指的是斑纹传送过来的事,脸上顿时闪过惊恐之色,随后又松了一口气。南谷不可能知道的。

    南谷看到子恒表情的变化后,目光头一次落在了自己扔在地面的石头上。

    子恒意识到,南谷子在重新考虑。如果他改变主意了,会否冒险留下他们两个活口?绳子完全可以在杀死他们俩之后再磨断,虽然那样被人识穿的风险较大。他深深看进南谷子的眼里那双深藏在眼窝阴影里。这双眼眸看起来就像是从漆黑的洞穴中凝视着他,子恒看到,那双眼里的杀意已决。

    南谷子张开口,子恒等着他宣布判决,接下来的事情却发生得快如闪电,令他根本无暇思考。

    其中一个守卫突然消失了。前一小会儿那里还有两个模糊的身影,下一小会儿黑夜吞噬了其中一个。另一个守卫转过身,惊恐的呼喊已经到了他的嘴唇边,然而任何声音都尚未发出,随着闷实的咔嚓一声,他像一棵树一样倒下了。

    南谷子急转过身,敏捷如毒蛇出击,手中斧头已经带着呼呼风声飞旋起来。黑夜如流水一般流入提灯的灯光之中,子恒惊讶得眼睛快从眼眶里飞出去了。

    子恒张口想要惊呼,喉咙却被恐惧紧紧扼着。刹那间他甚至忘记了南谷子刚才想杀死他们,这个白羽客只不过是另一个人,黑夜却忽然拥有了生命,威胁着要杀死他们所有人。

    然后,那入侵灯光的黑暗化成了孔阳,他的披风如漩涡一般随着他的行动变换出灰色和黑色的阴影。

    南谷子手中的斧头如闪电般劈下孔阳似乎只是随意地往旁边让了让,斧刃带着劲风擦身而过。南谷子劈空了,惯性却带着他失去了平衡,他惊恐地睁大了双眼。退魔师的手脚迅速地使出一串连贯的攻击,快得子恒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看见了。唯一能肯定的是,南谷像个树桩一样倒下了。白羽客的身体还没完全落到地上,退魔师已经跪下来把提灯扑灭。

第二百零七章 这边

    突然回到黑暗中,子恒一时间什么也看不见。孔阳似乎再次消失了。

    “真的是你吗?”半夏的声音压抑着抽噎。“我们都以为你死了。我们以为你们全都死了。”

    “那对不起了,还没呢。”退魔师深沉的笑容略带笑意。

    孔阳的手在子恒身上摸索,找出绳结位置。一把小刀轻轻一划割断绳子,他便自由了。子恒坐起来,全身的疼痛肌肉都在抗议。他揉着手腕,盯着地上南谷的一堆灰色影子。

    “你有没有……?”子恒问道,“他是不是……?”

    “没有。”黑暗中传来退魔师平静的声音。“除非我想取他狗命,不然他死不了。不过短时间内他再也无法妨碍任何人。好了,好了,别再问这么多的问题了,快去找两件他们的白羽客的白袍穿上。我们时间不多。”

    子恒依言爬到南谷子躺着的地方。要他伸出手去碰这个人是件艰难的事,当他摸到白羽客的胸膛在起伏的时候几乎立刻缩了手。他强迫自己解开那件白袍,把它剥了下来时,过程中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不论孔阳刚才怎么说,他总觉得这个凶恶的汉子会忽然跳起来。他匆匆地在地上摸索,找回了自己的斧头,又朝着一个守卫爬去。一开始,他觉得很奇怪,自己对于触碰这个守卫没有任何抗拒情绪,然后他明白了。所有的白羽客都恨他,但那必竟是一种人的感情。南谷子只认定他该死,却不带任何怨恨,甚至任何感情。

    用手臂挽着两件披风,子恒转过身,这时恐慌紧紧攥住了他。一片漆黑之中他忽然失去了方向感,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到孔阳和半夏的身边了。子恒的脚生根一般扎在地上,完全不敢动。就连南谷子,脱去白羽客以后也隐没在了黑夜之中。根本没有任何东西能为他指出方向。不论他往哪个方向走,都有可能走出营地。

    “这边。”

    子恒连忙朝着孔阳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走去,直到一只手挡住了他。他只能看见半夏隐约的身影,和孔阳模糊的脸庞,至于退魔师身体的其他部分似乎根本不存在。子恒感到他们在看自己,心想自己是否应该解释一下。

    “别愣着,穿上披风,”孔阳轻声说道,“快点。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不要发出声音。现在可还不是掉以轻心的时候。”

    子恒慌忙把一件披风交给半夏,庆幸自己不用说出刚才的恐慌。他用自己的披风打成包袱以便携带,再把白袍披到身上。当袍子落在子恒的肩上时,他忽然觉得汗毛直竖,肩胛之间像被针刺一样。难道自己竟然穿了南谷子的衣物吗?他几乎觉得自己闻到了那个瘦骨汉子的臭味。

    孔阳要他们互相拉着手。子恒便一手拉着半夏,另一手握着斧头,希望退魔师可以立刻带着他们离开,好让自己的疯狂的想象能停下来。可是,他们只是站在原地,留在火传居士的帐篷包围之中。两个身影穿着白袍,另一个身影感觉得到却无法看见。

    “很快,”孔阳轻声道,“来了。”闪电打碎了营地上方的夜空,如此靠近,以至于霹雳划过空气时子恒觉得手上、头上的毛发都竖了起来。就在帐篷的另一边,土地被击打得泥石四溅,大地和天空的爆裂之声混在一起。闪电尚未褪去,孔阳已经带着他们向前走去。

    他们刚刚迈出一步,第二道霹雳撕开黑夜。闪电像冰雹一样连续砸下,黑夜反而成了偶尔闪过的黑暗。雷声疯狂地咆哮着,一声紧接着一声,就像连绵不断的怒涛,他们惊恐的马匹尖嘶着,这样的嘶鸣只有雷声稍弱的时候才能听见。火传居士产连滚带爬地冲出帐篷,有些穿着白羽客,有些连衣服都还没穿完;有些像无头苍蝇般乱转,有些被惊呆在原地。

    孔阳带着他们小跑着穿过这一团混乱,子恒走在最后。白羽客们睁着慌乱的眼睛看着他们经过。有几个人朝他们大喊,但喊声湮没在混乱的各种嘈杂声之中。不过,因为他们穿着白羽客,没有人试图阻止他们。他们就这样穿过帐篷,跑出营地,消失在夜色之中,没有人对他们伸出一只手。

    子恒脚下的地面开始变得不平坦,他任由自己被拉着向前,树枝拍打在他的身上。闪电又断断续续地闪了几下,然后就消失了。雷声的余响在空中滚动,渐渐也退去了。子恒回头看了看。营里有好几处都着了火,有帐篷在燃烧。大概是被闪电击中了,或者是人们慌乱时自己打翻了莲花灯。呼喊声仍然传来,在黑夜里显得虚弱。火传居士在试图恢复秩序,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过这些声音渐渐远去,帐篷、火焰和呼喊被留在了身后。

    孔阳忽然停下脚步,子恒几乎踩到了半夏的脚跟。前面的月光下,站着三匹马。

    黑暗中的一个阴影动了,纯熙夫人带着恼怒的声音传来。“湘儿还没回来。”她担心那个年轻女人做了些傻事。孔阳立刻转身朝着他们来的方向走回去,但是纯熙夫人如响鞭般尖厉地喊了一个字:“不!”

    孔阳停住脚步,侧身看着她,只有脸和手露在披风外形成两个模糊的影子。鬼子母放缓了语气,却仍旧坚决。“现在有些事情更重要。你知道的。”可是,退魔师没有动,她的语气又强硬起来。“记住你的誓言,孔阳!别做蠢事,你改变不了上古神镜的业力,放下我执。”

    子恒眨眨眼,他一时之间想不出孔阳会做什么反应,他还是第一次见退魔师这样?

    半夏咕哝了一句什么,但是子恒的目光无法离开眼前戏剧般的场景:孔阳站着,就像斑仔的族群里的一匹年轻的狸力,一匹被个子小小的鬼子母逼得走投无路,徒然地搜寻逃脱宿命之路的大狸力。

第二百零八章 很不喜欢你

    这凝固的场景被林中传来的树枝断裂声打破了。孔阳只迈了两大步就已经挡在了纯熙夫人和声音来源之间,苍白的月光沿着他的宝剑如波纹般流动。随着林中灌木的一片噼啪声响,两匹马出现了,其中一匹上面有人。

    “杏姑!”

    半夏立即欢呼,同一时间骑在乱毛小母马背上的湘儿喊道,“我差点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半夏!谢天谢地你还活着!”

    湘儿从杏姑背上滑下,朝着思尧村的伙伴跑来,却被孔阳一把抓住了手臂。她停下脚步,抬头看着他。

    “我们得走了,孔阳。”纯熙夫人的声音再次回复平静无波,退魔师放开了手。

    湘儿搓着手臂,快步上前拥抱半夏。可子恒似乎听到她还低低笑了一声。他不禁觉得疑惑,因为这一笑似乎跟他们重逢的喜悦无关。

    “令公鬼和马鸣在哪里?”孔阳问道。

    “在别的地方,”纯熙夫人回答,湘儿喃喃说了一句什么,语气尖利,半夏吃了一惊。子恒也眨了眨眼,他好像听到她说了一句车夫们常用的咒骂,而且还是相当粗鲁的一句。“老天自会保佑他们平安无事。”鬼子母好像没有注意到似的继续说道。

    “此地不宜久留,如果被白羽客追上,”孔阳说道,“我们谁都不会平安无事。换下你们的披风,上马。”

    子恒爬上马背,那是湘儿跟杏姑一起带回来的马儿。没有马鞍对他来说没什么关系,在家的时候他虽然不常骑马,但每次骑的时候都是没有马鞍的。他还带着那件白袍子,卷起来绑在腰带上,因为退魔师说他们不能留下任何可能的痕迹给火传居士。他仍然觉得自己能闻到袍子上面有南谷子的臭味。

    出发之后,退魔师骑着黑色牡马带路,子恒的意识里再次感觉到了斑子的存在。总有一天。他凭感觉而不是言语,知道斑仔在叹息。它叹息,为他们注定会再次见面的承诺而叹息,为将要发生的一切的预感而叹息,为对将要发生的一切的无奈而叹息,所有这些感觉都层叠在一起。

    子恒忽然感到一阵恐惧,连忙问她为什么。然而,狸力的感应渐渐减弱,开始消失了。他狂乱的问题只得到同样沉重的答案。总有一天。这一切在狸力的感应褪去以后,久久地在他的脑海里萦绕。

    孔阳缓慢而稳定地朝着南方前进。周围的荒野笼罩在黑夜之中,地面起伏不平,脚下不时会忽然踩到隐藏的矮树丛,阴影中的树木重重叠叠,没法走得更快。退魔师两次离开队伍,朝着银色月亮往回走,跟五花马一起消失在身后的夜色中。两次他带回来的讯息都是没有追兵。

    半夏紧紧靠着湘儿,兴奋地亲密聊天,偶尔有只言片语飘到跟在后面的子恒耳中。这两个人,激动得好像再次回到了家一样。子恒自己则一直拖在这个小小队伍的最后,湘儿时不时从马鞍上回过头来看他,每次他都朝她挥挥手,示意自己还好,然后留在原位。

    子恒要思考的事情太多了,虽然他无法理出头绪。将要发生的一切。未来还有多少事情要发生?纯熙夫人终于喊停的时候,已经快到黎明了。孔阳找到了一个溪谷,那里可以在岸边的一个洞里隐蔽地生火。

    他们终于可以丢掉白袍子了,他们在营火旁边挖了一个洞,把它们埋进去。子恒正要丢下自己穿过的白袍子时,才看到了左胸上那个刺绣的金色太阳和两颗金星。他触电一般把它丢下,在曳撒上搓着双手,一个人坐到了一边。

    孔阳开始往洞里铲土。“现在,”半夏说道,“谁能告诉我,令公鬼和马鸣在哪里?”

    “我相信他们在原寿,”纯熙夫人小心地选择着言辞,“或者,正在前往原寿。”湘儿响亮地发出一声轻蔑的鼻息哼声,但是鬼子母们只当没听到,“如果不是,我也有办法找到他们。这我可以保证。”

    众人沉默地吃完食物,是饼子、肉干和罐罐烤茶,连半夏的热情也向疲倦屈服了。禁魇婆从她的药包里取出一瓶药膏来治疗绳子留在半夏手腕上的勒痕,又用另一瓶来治疗其他淤伤。当她走到坐在火光边缘上的子恒身旁时,子恒没有抬头。

    她站着,默默地打量了他片刻,然后蹲下来,把药包放在旁边,活泼地说道:“子恒,脱下你的曳撒和中衣吧,它们告诉我,至少有一个白羽客很不喜欢你啊。”

    子恒就心不在焉地缓缓脱下衣服,心里仍在想斑仔留下的消息,直到听见湘儿倒吸了一口凉气。子恒被吓了一跳,看看她,再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上。简直是一片七彩祥云图,紫色的新伤斑斑点点地重叠在褪成棕色和黄色的旧伤上。全靠他在欧阳潜的锻铁场做活的漫长日子里造就的厚实肌肉,才保住他的肋骨没有折断。之前他满脑子都在想狸力的事,所以才忘记了伤痛,现在,他想起来了,伤痛随即快乐地回归。他不小心深吸了一口气,立刻疼得紧咬嘴唇忍住呻吟。

    “你一定得罪他了,他怎么能不喜欢你到这个程度啊?”湘儿惊讶地问道。

    子恒心想,因为我杀了两个人。他大声说的却是回答:“我不知道。”湘儿从药包里翻出一瓶油脂状的药膏涂在子恒的淤伤上。刚涂上去时,他缩了一下。“是活血丹,丹参和五灵脂。”湘儿温柔地说道。

    药膏感觉既冷又热,令子恒打冷战的同时又令他冒汗。但是他没有抗议,因为他以前也用过湘儿的药膏和敷剂。当湘儿的手指轻柔地把药膏搓进他的皮肤时,冷和热都消失了,把疼痛也带走了。紫色的斑点褪成了棕色,棕色和黄色又渐渐淡去,有一些已经完全不见了。他试着又深吸了一口气,几乎感觉不到疼痛。

    “你好像很惊讶,”湘儿说道。她自己也显得有点惊讶,奇怪地,还夹杂着害怕。“你又不是第一次用我的药了。”

第二百零九章 这不是疾病

    “不是惊讶,”子恒欣慰道,“只是高兴。”

    湘儿的药有时会迅速起效,有时则缓缓发挥,但总能治好伤痛。“到底到底令公鬼和马鸣发生了什么事?”湘儿开始把她的瓶瓶罐罐塞回包里,乒乒乓乓乱响一通好像是用力扔进去似的。“她说他们没事。她说我们会找到他们的。她说,在原寿。她说,他们太重要了,我们必须去找他们,我不知道她到底什么意思。她说了很多很多事。”

    子恒不由自主地咧嘴笑了。不论一切怎么改变,禁魇婆还是禁魇婆,她跟那个鬼子母还是远远算不上是朋友。

    突然,湘儿僵硬起来,盯着子恒的脸。她把药包丢下,伸出手背贴在他的额头和脸颊上。子恒想往后缩开,她却用双手抓住他的脑壳,把他的眼皮翻开来检查眼睛,一边自言自语。虽然她的个子小,却牢牢地抓住子恒的脸。子恒只得一动不动地想,如果湘儿不想放开你,你要挣脱她将会很困难。

    “我搞不懂,”她终于放开他,向后跪坐在自己的脚上,说道,如果这是五疫瘟,你应该连站都站不起来才对。但是你没有发烧,你的眼白也没有发黄,只有眼眸是黄色。”

    “黄色?”纯熙夫人问道。子恒和湘儿都惊跳起来。这个鬼子母竟然完全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半夏已经裹着自己的披风在火旁睡着了,子恒觉得自己的眼皮也很想合上。

    “没什么。”子恒说道,但是纯熙夫人伸手捏住他的下巴抬起他的脸,凝视他的眼睛,就像湘儿刚才一样。他猛地甩开头,汗毛直竖。这两个女人,简直把他当成小孩办。“我说过了,没什么。”

    “奇怪,没有见过跟这个有关的谶语。”纯熙夫人似乎在自言自语,她的目光看着子恒身后的远方,这是注定要融入风月宝鉴的,还是风月宝鉴的改数?如果是一个改数,是谁的手在操纵?太古神镜按照自己的意志运行。一定是这样。”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湘儿不情愿地问道,又犹豫了一下,“你可以为他做些什么吗?你能不能帮他?”向这个女人寻求帮助,承认自己无能为力的话语就像是被拉扯着离开她的口似的。

    子恒怒视着两个女人:“如果你们在谈论我的事,对着我说啊。我就坐在你们跟前。”可是,根本没有人理他。

    “治疗?”纯熙夫人微笑道,“治疗对此无效。这不是疾病,也没办法治疗。”她略略犹豫了一下,飞快地瞥了子恒一眼,眼神里带着许多遗憾。但是这一眼还是没有把他带进对话之中,他失望地嘟囔着,看着鬼子母转向湘儿。“我刚才想说的是,这应该不会伤害他,但是谁能知道最后的因果?不过,至少我可以说,它不会直接伤害他。”

    湘儿站起来,拍掉膝盖上的尘土,然后面对着鬼子母凝视她的眼睛。

    “这不够。如果有什么不妥既成事实,无法改变。已经汇入风月宝鉴的事情,已成定局。”纯熙夫人突兀地转过身去,“我们必须抓紧时间睡一觉,天一亮就得出发。如果混沌妖皇的能力变得太强我们必须尽快赶到原寿。”

    湘儿恼怒地一把抓起药包。子恒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已经走了。他张口正要咒骂一句,却忽然震惊地意识到一件事,就像被狠狠地撞击了一下,呆坐在地。

    子恒意识到,纯熙夫人知道。这个鬼子母们知道狸力的事,而且她认为这是混沌妖皇做的手脚。他不禁打了个冷战,赶紧僵硬地把中衣穿上,披上曳撒和披风。然而,穿上衣服没有什么帮助,他仍然觉得一阵寒意直渗入他的骨头,把骨髓寸寸冻结。

    孔阳盘脚坐到他旁边的地上,把披风甩到身后。对这个动作子恒很高兴,因为看着退魔师时眼睛因披风造成的错觉而不停打滑的感觉很不舒服。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两人只是坐着,互相对视。退魔师坚毅的脸庞无法看透,但他的眼神里似乎透出某种感情。同情?好奇?两者都有?

    “你知道?”了恒问道。

    孔阳点点头。

    “我知道一些,不是全部。它是自然发生的,还是说,你遇到了某个引导者,某种媒介?”

    “我遇到了一个怪人,”子恒缓缓说道,心想,孔阳也知道,可是他的想法跟纯熙夫人一样吗?“他说,他叫路大安。”

    孔阳深吸了一口气,子恒立刻看着他,“你认识他?”

    “是的。他教会我很多东西,关于灭绝之境的,关于这个的。”孔阳摸了摸剑柄,“他曾经是个退魔师,在那发生之前,在和卿月盟……”说着,他瞥了瞥躺在营火边的纯熙夫人。

    这是子恒记忆之中头一次见到退魔师犹疑。在历下城,孔阳面对黑神杀将和黑水修罗时是多么自信,多么强大。其实,孔阳此刻并不是在担心子恒,他相信路大安只是谨慎而已,也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好像他所说的会很危险似的。

    “我听说过卿月盟的事。”子恒告诉孔阳。

    “毫无疑问,你听说过的事情多数都是误会。你必须明白,在嘉荣的势力有派别之分。有些人用这种方法反抗混沌妖皇,有些人用那种方法。但是目标是一致的,但是手段的不同,这种不同可以造成宿命的改变,或者终结。包括人的宿命,诸侯国的宿命。路大安,他还好吗?”

    “我想是的。白羽客说他们杀了他,可是斑仔……”子恒不安地瞄了瞄退魔师,“我不知道。”

    孔阳似乎有点不情愿地接受了子恒的答案,但这鼓励了子恒继续说下去。“纯熙夫人似乎认为这种跟狸力一族沟通的能力是某种某种混沌妖皇才会做的事。她会这样想,对不对?”

    多少天的患难与共,子恒无法相信路大安是妖物之类的东西。

    然而孔阳犹豫了。这让,子恒的脸上开始渗汗,冰冷的汗珠被夜风吹得更冷。退魔师开口时,汗水沿着他的脸颊流下。

第二百一十章 有人在打听你们

    “这种能力本身不是邪恶的,绝对不是。有些人认为是,但他们是错的。这是在混沌妖皇出现之前就存在的古老能力,已经失落了。但谁知道是什么样的机会重新引发了它呢,恐怕没有人真正明白?有时候风月宝鉴是具有随机性的,至少在我们眼里看来是这样。是什么样的机会令你遇上这个可以引导你使用这种能力的人,而你又恰好可以跟随他的引导?都很难说。”

    孔阳又道:“风月宝鉴正在编织一张伟大的宿命之网,也有人称之为时代的蕾丝,你们几个是它的核心。到了现在,我认为你们的宿命里还剩下的可选机会已经不多了。那么,你是一个被选中的人吗?如果是的,是老天选中你,还是暗影选中你?”

    “只要我们不喊混沌妖皇的名字,他就无法侵害我们。”话刚出口,子恒就想起了关于百眼魔君的噩梦,那些不仅仅是梦的梦。他擦掉脸上的汗水。“他不能。”

    “你小子真是比岩石还要顽固,”退魔师若有所思,“也许顽固得最终足以挽救你自己的性命。记住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小铁匠。记住纯熙夫人告诉你的事。在眼下这个时代,许多事情都在分崩离析。古老的结界开始削弱,古老的围墙开始崩溃。现在与过去之间的屏障,现在与将来之间的屏障,”孔阳的语气变得更低沉,“还有封闭混沌妖皇的牢狱的结界。这也许会是时代的终结,也许我们在临死之前还能看到新时代的诞生。又或者,这将会是所有时代的终结,时间的终结,一切的终结。”

    说到最后,他却突然咧嘴笑了,笑容却跟愁容一般黯淡,眼中闪着快乐的星火,就像一个临上断头台之前的最后微笑。“但这些不是我们要担心的事,呃,小子?我们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会跟邪恶战斗到底。如果它爬到我们头上,我们就在它的下面咬它抓它。你们红河人太固执了,不适合投降。别再烦恼混沌妖皇是否干扰了你的宿命了,现在你已经回到了朋友的身边。记住,太古神镜按照自己的意志运行,只要纯熙夫人守护着你们,就连混沌妖皇也无法改变它。不过,我们最好还是尽快找到你的朋友们。”

    “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他们没有可以接触太一的鬼子母保护他们。小子,也许结界已经弱得足够让混沌妖皇可以伸出黑手影响一些因果了。当然,他还不可能有力量为所欲为,否则我们早就完了。但是,也许他可以稍微拨动某些宿命的业力。本该往一个方向转却被改成了另一个方向,制造一些遭遇的机会或者听到一些话语的机会,或者任何变量一类的事情,你的朋友们就很可能因此深陷暗影,连纯熙夫人也无法挽回他们。”

    “我明白了,所以我们必须找到他们。”子恒说道。

    退魔师哈哈一笑。“我不是一直在说这个吗?睡一觉吧,小子。”孔阳站起来,披风重新裹住了他,昏暗的营火和月光之下,他几乎融入了身后的阴影中。“我们只有几天时间可以赶往原寿。你最好希望我们能在那里找到他们吧。”

    子恒还有些不解:“可是不论他们在哪里,纯熙夫人都能找到他们的,不是吗?她说她可以的。”

    “话虽如此,但是,我们能及时找到他们吗?如果混沌妖皇已经强大到可以干预因果的发生,我们就没有多少时间了。所以最好我们能在原寿找到他们吧,否则我们输定了。”

    大顺发。

    令公鬼站在阁楼的窗前,低头看着人群。人们沿着街道奔跑呼喊,全都向着一个方向涌去,手中挥舞着各式旗帜,旗上的神兽帝江守卫着千万红色的土地。原寿人和外地人混在一起,但与以前不同的是,没有人寻衅闹事。也许,只有今天,全城人的心里都只有一个想法。

    令公鬼咧嘴微笑着转过身来。他一直在期待的日子里,见到半夏和子恒活着并且大笑着来到他跟前的那天排第一位,今天则排第二位。

    “你要一起来吗?”他再问一次。

    马鸣蜷缩成一团躺在床上,闻言对令公鬼怒目而视。“把你那只好朋友黑水修罗带去就好啦。”

    “姥姥的,马鸣,他不是黑水修罗。你这个顽固的笨蛋,到底还要跟我争论多少次呐?真是受不了,难道你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黄巾力士的吗?”

    “当然听说过,可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们长得像黑水修罗。”马鸣把脸塞进枕头里,蜷得更紧了。

    “年纪不大,却这么死脑筋,顽固的笨蛋,”令公鬼喃喃说道,“你到底还要在这里躲多久啊?我可不想一辈子给你爬这么高的楼梯送饭啊。而且,你也该洗个澡了吧。”

    可是,马鸣在床上扭来扭去好像想把自己埋得更深。令公鬼叹了口气,向门口走去“。这是最后一次一起去的机会了,马鸣。我要出门了。”令公鬼慢慢地关门,希望马鸣能改变主意。但是,马鸣一动也不动。门咔哒一声关上了。

    走廊里,令公鬼斜斜靠在门框上。铁掌柜说过,两条街以外有一位人称老五婶的老妇人,售卖药草和药膏,也为人接生、照料病患和占卜。听起来,她跟禁魇婆有点类似。马鸣需要的人是湘儿,也许纯熙夫人也行,但这里只有老五婶。然而,就算她肯来,把她请到大顺发这里也很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不论对她、马鸣还是他自己都一样。

    因为最近这些日子,原寿这里流传着一些对于任何跟治疗或者占卜有关的行为不利的传言,为此,所有的草药医者或者巫医者都尽量保持低调。每个晚上都有人家的门口被涂画血牙,有时甚至白天也发生这样的事。当妖魔邪祟的谣言四起时,人们似乎忘记了是谁为自己退下高烧,敷好牙疼的。

    整座城市都处在这样的狂热之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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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师魔命介绍:
劫运将新,天书降恩,圣师命魔。正阴阳错忤,鬼神淆混,依凭城市,绵亘山河。杀气闭空,阴容夺昼,万姓罹殃日已多。圣师魔命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圣师魔命,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圣师魔命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