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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贺兰归真     圣师魔命txt下载     圣师魔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千四百八十三章 包括每一个女人

    “有没有人为他们辩护?”令公鬼问,“有没有人知道他们有什么理由?”

    即使有人知道,他们也都紧紧地闭上嘴,包括那些仆人在内,二十多双眼睛正在盯着他,等待着。大约看着他的人里面,仆人是最专注的。苏琳率领的枪姬众们则监视着除了令公鬼之外的每一个地方。

    “他们的封号将被剥夺,他们的土地和财产会被没收,对每一个已知姓名的反叛者发出抓令,包括每一个女人。”

    现在他面临一个问题。晋城律法中,对于叛乱者的惩罚是死刑,他已经改变了一些律法,但还没来得及改动这一条,而现在要更改已经太迟了。

    “对外公布,任何杀死反叛者的人不被视为杀人犯,任何帮助反叛者的人都以同罪论处,投降者则可免于一死。”大约这可以解决越古金轮给他出的难题。他没办法下令对一名女子处以死刑,他希望自己能想出解决之道。“坚持叛乱者将被吊死。”

    晋城和雨师城贵族们不安地挪动着身体,彼此窥望着,不止一个人的脸上失去了血色。他们肯定想到了死刑的判决,对于叛乱者绝不能有任何宽贷,毕竟那会引起战争,但剥夺封号的命令确实让他们感到震惊。

    尽管令公鬼在这两个国家改变了许多律法,尽管贵族们现在也会被传唤到文职官员面前、会因为杀人被吊死、因为伤人而被处以罚金,但他们仍然认为有一些根深蒂固的东西是无法改变的。

    一些理所当然的规则让他们像狻猊,而平民只是绵羊,即使被腰斩的大君仍然是大君。但现在武泰和他的同党,将以贱民的身份被推上绞架,这对他们来说,一定比死亡更加可怕。而那些仆人们则泰然自若地端着他们的酒壶,准备斟满每一只被很快倒光的杯子,他们像平常一样面无表情,但一些仆人的眼里似乎正闪烁着从未有过的欢喜。

    “就这样了,”令公鬼一边说,一边扯下脖子上的束发巾,走到桌边,“让我们看看地图,幽瞳比几个在砀山腐烂的傻瓜更重要。”他希望他们真的能腐烂在那里,老天爷收了他们吧!

    段干木闭紧了嘴,沙浩临迅速地展平紧皱的眉头,建鼎的面孔一直平滑得像一块琉璃,仿佛戴上了一张面具。其它晋城人都露出疑虑的神情,雨师城人也是一样,不过沙角峥这次很好地掩饰了自己的表情。

    这些贵族中有些人在海门通的战斗中见过黑水将军和黑水修罗,或者是在雨师城见过令公鬼与幽瞳的对战,但他们仍然认为令公鬼声称弃光魔使的出现是他发疯的前兆之一。

    令公鬼已经听到有人在偷偷议论,说雨师城的破坏是他一手造成的,说他在暴躁时会不分敌友地狂乱攻击。

    令公鬼无意中看见文竹岩石般的面孔,他相信,如果这些贵族没有管好自己的表情,枪姬众的矛尖一定会刺穿他们的胸膛。

    他将束发巾扔到桌上,翻检着铺成几层的地图,贵族们也渐渐聚拢到桌边。李氏是对的,人们会追随打胜仗的疯子,只要这个疯子一直在赢。当他找到想要的云梦泽东部地图时,楼兰首领们到了。

    凤翔楼兰的尸颂是第一个走进帐篷的,他身后紧跟着色拉得的哲朗、白帐的沙达台、鄯善的尸尧和查林的鄂锐,他们每个人都和帐篷中的四名枪姬众彼此点头致意。

    尸颂是名高大的男人,有一双阴郁的灰色眼睛,他是这五个南下部族的统帅,没有人对此表示反对。尸颂奇特的平静神态掩饰了他的战斗技能。

    首领们穿着圣保衣,束发巾松松地挂在脖子上,除了腰间的重匕首之外,他们身上没有任何兵刃。但即使当厌火族人只有一双空拳的时候,也绝不能小觑他们的战斗能力。

    雨师城人只是假装厌火族人不存在,但晋城人则一边冷笑着,一边故意大声地嗅着香盒和洒香水的手绢。晋城只是将海门通失陷给厌火族人,而他们相信,厌火族人是依靠转生真龙的力量(或者是鬼子母的力量)才夺取了海门通。但雨师城遭受厌火族人两次的蹂躏,受过双重的失败和羞辱。

    除了尸尧之外,其它厌火族人对这些湿地人完全视而不见。满头白发的尸尧有张布满皱纹如同皮革的脸,他在瞪着那些湿地人的时候,眼里总闪烁着杀气。

    他是个脾气刚硬的男人,一些晋城人身高与他相当的事实,也不会让他有什么好心情。尸尧在厌火族人中算是矮个子,即使这样,他也比大多数湿地人要高。他像沙木香一样很容易因此而大发脾气。当然,厌火族人蔑视“伐木人”,这个称呼是专门使用在雨师城人身上,他们对雨师城人的另一个称呼是“背誓者”。

    “云梦泽人。”令公鬼坚定地说着,伸手将地图抚平,他用真龙令牌压住地图的一边,用一组覆金的墨汁瓶和沙碗压住另一边。他不需要这些人现在就开始彼此杀戮,至少他还在这里,他认为他们还不会这样做。在故事里,联军最后一定能彼此信任和喜爱,他怀疑这些人是否能有这样的结局。

    起伏不定的涿鹿平原在延伸进入云梦泽之后不久,就变成森林丘陵,随后是红河,以及红河的分支北藁河。跨越十里范围的五道墨汁线表明这些山丘东端的边界,这就是清化丘陵。

    令公鬼将手指点在这段墨汁线中部的交叉点上。“你们确定幽瞳没有扩展营地?”段干木脸上一阵轻微的扭曲让令公鬼恼怒地说道,“那么就是布令公鬼大人,如果你想听的是这个名字,或是朝参内廷,或是别的什么人,如果你以为云梦泽国主仍然掌权的话。他们有什么行动?”

    “我们的斥候是这么说的。”哲朗平静地说。他像长刀般细瘦而刚硬,浅褐色的头发有许多都变成了灰色。自从令公鬼到来,色拉得和于阗楼兰四百年的血仇了结之后,他就一直显得非常平静。

第一千四百八十四章 运气好的话

    “沙汾奈和水的发现者一直在严密地监视着那里。”说到这里,哲朗满意地微微点了点头,沙达台也做了同样的动作。在成为首领之前,哲朗曾经属于沙汾奈————刀手众;沙达台属于水的发现者————觅泉众。“跑者会在五天内给我们带来一切讯息。”

    “我的巡逻兵相信他们的数量在增加。”段干木说道,他的语气仿佛是哲朗从来没说过话一样,“每隔六、七天,我都会向那里派遣一支军队。他们需要用一个月的时间往返,但我向您保证,我一直在以这个距离所允许的最短时间,获取最新的情报。”

    厌火族人的面孔仿佛是从岩石中雕刻出来的一样。

    令公鬼没理会这些人对彼此有什么看法,他已经厌倦用力去弥合晋城人、雨师城人和厌火族人之间的裂隙;即使他这样做了,每次他转过身时,他们立刻又会变得势不两立。这种努力完全是徒劳。

    至于云梦泽的营地……令公鬼知道那里仍旧只有五处营地,他曾经以特殊的方式去过那里。有另外一种……空间……他知道如何进去,那是一个特殊的、真实世界的映射,只是那里没有人存在,他在那里走过了巨大山丘堡垒的木墙。

    他知道他想要知道的每一个答案,但他要在计划中隐藏其它的计划,如同说书先生巧妙地藏起火焰一样。“幽瞳仍然向那里派遣更多的军队吗?”这一次,他故意在说出这个名字时加重了语气。

    厌火族人的表情没有改变,弃光魔使重获自由就重获自由,世界必须面对这个不因任何人的愿望而会有所改变的事实。但其它人立刻都以担忧的眼神望向令公鬼。他们迟早要接受这件事,他们迟早要相信它。

    “几乎每一个能够握住钩镰枪,同时又不会被矛杆绊倒的云梦泽人都被派去了。”

    沙浩临带着阴沉的表情说道。他像任何其它晋城人那样渴望和云梦泽人作战,不过他似乎并不像其它晋城大君一样,以为只要一次漂亮的冲锋就能赢得这场战争。

    晋城和云梦泽在从过堂白虎神卫符的帝国中分裂出来时,就已经开始彼此仇视,这两个国家的历史就是一段纷争不休的战争史,而往往是一些琐碎到荒诞的借口,就可以在它们之间挑起一次战争。

    “每一名回来的巡逻兵都报告说那些营地正在扩大,云梦泽人在那里建立了更加强大的防御。”

    “我们应该现在就行动,真龙大人,”段干木激动地说道,“昊天上帝收了我的魂魄吧,我会在那些云梦泽人还没穿好裤子时就抓住他们,他们是在作茧自缚。啊,因为他们几乎没有骑兵!我会把他们砍成碎片,到那时,通往云梦泽城的道路就被打通了。”

    云梦泽与晋城和雨师城一样,都城的名字就是国家的名字。“老天爷收了我的眼睛吧!我会在一个月时间里将您的旗帜插上云梦泽的城头,真龙大人,顶多两个月。”

    然后他瞥了雨师城人一眼,又咬着牙说道:“沙角峥和我会为您做到的。”沙角峥非常轻微地一打恭。

    “不。”令公鬼只是说了这么一个字。段干木的计划将导致无可挽救的灾难,从这里到幽瞳的巨型山丘堡垒足有二百五十里的路程。

    这是一片巨大的草原。在其间,五十尺高的土丘就可以算是高山,两皮方圆的树林就可以算是密林了。幽瞳在这片区域同样有探子,他可以使用任何一只鬼鸮和老鼠探察这里的情况。

    运气好的话,晋城人和雨师城人通过这片区域需要十二到十三天,如果厌火族人坚持急行军,他们大约能在五天时间里走完这段路程。单独的一两名斥候移动速度比军队要快,即使是厌火族人也是如此。

    但厌火族人当然不在段干木的计划之内。根本不用等到段干木到达清化丘陵,幽瞳早已做好毁灭晋城人的准备,不会有别的可能了。一个愚蠢的计划,甚至比令公鬼丢给他们的更加愚蠢。

    “我已经向你们下达了命令,你们驻守在这里,直到马鸣前来接管指挥权。即使到了那时,在我认为已经聚集了足够兵力之前,也不能有人向东迈出一步。还有更多的军队正在路上,晋城人的,雨师城人的,厌火族人的。我要碾碎幽瞳,永远地碾碎他,让真龙旗飘扬在云梦泽。”他这番话是真心的。“我只希望我能和你们在一起,但锡城古国还需要我去注意。”

    段干木的面孔仿佛变成冒着酸气的石头。沙角峥紧缩起五官,似乎他喝下的不是寒潭香,而是醋。

    沙浩临没有一点表情,但不赞成的意思清晰地写在脸上,如同他被人一拳打中了鼻子。沙角峥担心的是进军的延误,他已经不止一次地指出,如果说每天都有更多的人来到这里,也一定会有更多的兵员进入云梦泽人的堡垒。

    毫无疑问,段干木只是迫不及待地要建立丰功伟业。沙浩临的疑虑集中在马鸣身上,尽管他已经听说马鸣在雨师城的战绩,但沙浩临认为那只是一群傻瓜对他的阿谀奉承,因为他只不过恰巧是转生真龙的朋友。

    毕竟他们的反对都是真诚的,沙角峥的意见甚至可以说是正确的。只不过令公鬼另有其它的计划,不过幽瞳的细作应该不止是老鼠和鬼鸮。令公鬼相信这片营地中也有其它弃光魔使的凡人细作,大约还有鬼子母的内线。

    “就依您说的,真龙大人。”段干木喘了口大气。这个男人在战场上有足够的勇气,但他也是一个纯粹的傻瓜,眼里只能看到冲锋带来的骄傲、对云梦泽人的痛恨,还有对雨师城人和楼兰“野蛮人”的蔑视。令公鬼相信段干木就是他需要的人,只要段干木还握有指挥权,沙浩临和沙角峥就不可能行动得过于迅速。

第一千四百八十五章 绰绰有余了

    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令公鬼只是倾听他们的陈述,偶尔问几个问题。已经没有人继续反对他了,没有人再提出关于现在就发动攻击的建议,他们根本没有再讨论过关于进攻的事。

    令公鬼只是询问段干木等人关于马车和马车上所装载的货物。涿鹿平原上很少有村庄,距离这里最近的城市是北方的毋极海,这里的农庄勉强只能养活原先就居住在这里的人,一支巨大的军队需要马车队持续不断地从晋城运来包括从面粉到蹄铁钉在内的每一样东西。

    除了沙浩临之外,晋城大君们都认为这支军队可以携带所需的一切穿越涿鹿平原,并在云梦泽境内维持自己的生存,似乎他们都在想着像蝗虫一样啃光他们古老敌人的土地。

    而雨师城人则有不同的观点,特别是沙角峥和鬼犀月,在雨师城内战和突阕楼兰围困雨师城的时候,指挥官也都曾有过饥饿欲死的经历,现在他们深陷的脸颊仍然说明了这一点。

    云梦泽是一片肥沃的土地,就连清化丘陵地区也有许多农庄和葡萄园,但沙角峥和鬼犀月不敢相信他们的士兵能在那里找到充足的粮草。至于令公鬼,他绝不想让云梦泽受到任何不必要的劫掠。

    令公鬼并没有认真催逼谁。建鼎向令公鬼保证,马车正在不断地被征集,他早已知道,对令公鬼阳奉阴违会有什么样的下场,补给正从全晋城源源不断地被送过来。

    令公鬼离开的时候,贵族们向他奉上了更多堂皇的废话和典雅的打恭。令公鬼只是重新用束发巾裹住头,拿起真龙令牌。

    楼兰首领们安静地跟随着令公鬼,帐外的枪姬众和苏琳四人一起组成一个环形,包围住这六名男人,他们一同向那座绿色条纹的帐篷走去。

    这一次,令公鬼听到的欢呼声并不多。一直等到他们走进了帐篷,首领们都没说话,直到令公鬼问起的时候,沙达台才说:“那些湿地人不想听到我们说话。”他是个嗓音沙哑的男人,大概比令公鬼高出一根手指的宽度。他有个大鼻子,金色的头发中已经隐隐泛起灰白的颜色,大眼睛中充满了轻蔑。“他们只想听到刮风的声音。”

    “他们有没有告诉你,有人起兵要反抗你?”鄂锐问,他比沙达台高,有着一副好斗的下巴,头上的白发几乎和剩下的赤发一样多。

    “他们说了。”令公鬼回答。尸尧向他皱起了眉头。

    “如果你打算派那些晋城人去对付他们的同族,那就大错特错了。即使他们值得信任,我还是认为他们办不到。派遣枪矛过去,一个部族就绰绰有余了。”

    令公鬼摇了摇头:“武泰和他那些反叛者可以过一段时间再处理,幽瞳才是重要的。”

    “那就让我们现在去云梦泽吧!”哲朗说,“忘记那些湿地人,令公鬼,这里已经聚集将近二十万枝枪矛。段干木和沙角峥仍然在半路上时,我们已经将云梦泽人摧毁了。”

    片刻之间,令公鬼猛地闭上了眼睛。所有人都要和他争论这件事吗?这些厌火族人可不会因为转生真龙皱一下眉头就噤若寒蝉。“我觉得得到你们的保证,你们会留在这里,直到马鸣告诉你们可以行动。你们每个人都要向我做出保证。”

    “我们会留下,令公鬼。”尸颂听似温和的声音中带着刚硬的棱角,其它人承诺的语调甚至更加僵硬,但他们毕竟还是答应了。“但这是在浪费时间,”尸尧一边说着,一边撇了撇嘴,“如果我的话有错,但愿我永远也不知道阴凉的存在。”哲朗和鄂锐也点了点头。

    令公鬼并不认为他们这么快就会放弃:“有时候,你只有浪费时间才能争取到时间。”尸尧只是哼了一声。

    现在雷行众已经将这座绿条纹帐篷的侧壁用杆子撑了起来,让风可以从帐篷下面吹过。在这种干热的天气中,厌火族人似乎觉得这样非常凉爽,只是令公鬼不觉得。

    令公鬼拉下束发巾,和首领们面对面地坐到地毯上。枪姬众和雷行众一起围绕住帐篷,彼此揶揄的话语和笑声不时从他们中间传出来。这次,雷浩临似乎比刚才发挥得好,至少,枪姬众们两次向他用矛杆敲击盾牌。令公鬼对此则几乎完全无法理解。

    令公鬼用拇指在短管铜烟锅的烟锅里塞满了烟草,然后将山羊皮的烟袋递给首领们,让他们也把铜烟锅装满————他找到了一盒优质的红河烟草。

    当首领们派雷行众去营火堆取火种时,令公鬼则导引真气上清之气点燃了手中的铜烟锅。所有铜烟锅都被点燃之后,他们开始满意地抽着烟,继续进行商谈。

    只要令公鬼和那些贵族们进行过会谈,他和这些楼兰首领们就必须同样进行会谈,不是因为他们有很多事情要谈,而是因为令公鬼刚刚和湿地人说了话。

    厌火族人对于骄傲非常敏感,有时候骄傲似乎才是他们的灵魂,而不是一群人拥有骄傲。在平时的行为里,主导他们人生的是节义————骄傲和义务,关于这个概念具体而复杂的条规,如同他们的幽默一样让人难以理解。他们谈论仍然在从雨师城向这里赶来的楼兰军队,关于马鸣的到来和如何处理突阕楼兰。

    他们谈论狩猎、女人和浑米酒是否像奇亚水一样好,以及楼兰的幽默。即使是耐心的尸颂最终也摊开双手,表示放弃了向令公鬼解释到底怎样才是厌火族人的笑话。

    但苍天在上,不管在什么样的环境里,一名女子失手刺中他的男人,或者一个男人娶了他所爱的女人的姐妹,这些又有什么好笑的?尸尧咕哝着,完全拒绝相信令公鬼不知道他的意思。他刚刚还因为那个误伤男人的故事而大笑得几乎仰头躺了下去。他们唯一没有谈论的就是即将到来的与云梦泽的战争。

第一千四百八十六章 他不该那么殷勤

    当首领们离开的时候,令公鬼站起来,斜视着正在向地平线落下的太阳。尸尧又重复了一遍那个误伤的故事,离去的首领们又都发出了笑声。

    令公鬼将铜烟锅里的烟灰敲到地上,现在应该是回玄都去见李义府的时候了,但他只是看着西沉的太阳,太阳碰到地平线的时候,变成了血一般的红色。沙木香和黎枫为他拿来一盘足够两个人吃的炖羊肉、一个圆大饼和一壶放在井水中冷却的薄荷茶。

    “你总是吃得很少。”黎枫一边说着,一边试图捉住令公鬼来回闪避的头,要抚平他的头发。

    沙木香看着令公鬼:“如果你不躲着鬼笑猝,她应该可以照顾你吃饭的。”

    “你勾起了她的兴趣,又从她身边跑开了,”黎枫嘀咕着,“你一定要再引起她的兴趣。为什么你不为她洗洗头发?”

    “他不该那么殷勤,”沙木香坚定地说,“为她梳头就够了,他不会希望她以为他有那么迫不及待。”

    黎枫哼了一声:“她不会认为他有多么迫不及待,因为他已经从她身边跑开了。你实在是太矜持了,令公鬼。”

    “你们应该知道,你们不是我母亲,对不对?”

    两名穿着圣保衣的女人困惑地彼此对望着。“你觉得这是另一个湿地人的笑话吗?”沙木香问,黎枫只是耸了耸肩。

    “我不知道,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开心。”她拍了拍令公鬼的背,“我相信这是个好笑话,但你一定要向我们解释一下。”

    令公鬼只能一言不发地咬着牙,在两名女子的目光下开始吃饭。她们专注地看着他吃下每一口食物,当她们带着空盘子离开时,情况并未好转————苏琳来到他面前。她总是会向他提出一些最生硬、最不中听的建议,好让他能重新吸引鬼笑猝的注意,在厌火族人里,这一般都是日和姐妹为首兄弟做的事。

    “你一定要在她的面前显示出足够的矜持,”这名白发枪姬众对他说道,“但不能矜持到让她以为你很无趣。要她在蒸汽帐篷里为你刮刮背,但一定要带着害羞的表情,要放低你的眼睑。当你在睡前脱衣服时,最好跳一段小舞,仿佛你正因生活而感到高兴。然后装作突然意识到她就在身边的样子,向她道歉,再全身僵直地缩进毯子里。你能假装脸红吗?”

    令公鬼只能继续咬牙,这些枪姬众在某些方面知道得太多,在某些方面却好像一无所知。

    当他们回到玄都的时候,太阳早已下山了,令公鬼将靴子抓在手里,偷偷溜进他的卧室里。他在黑暗中摸索着穿过前厅,走进卧室。他知道,鬼笑猝会在这个房间里,就躺在墙边她的地铺上,而且他已经感觉到她了。

    在夜晚的寂静中,令公鬼能听见她的呼吸,这次他似乎终于捱到了她已经入睡的时候。他曾经想阻止鬼笑猝晚上和他同室而眠,但鬼笑猝对他的建议毫不理睬。枪姬众们只是笑话他的“羞怯”和“矜持”。她们同意,单独看个人,这两项特质算是男人的优点,只要别太严重。

    令公鬼爬上床,确认鬼笑猝真的睡着了,才松了一口气,但又有些烦恼自己不敢点灯梳洗一下。这时,鬼笑猝在地铺上翻过身,很可能她一直都是醒着的。

    “好好睡一觉再起来。”她只是说了这样一句话。

    令公鬼因为这句话而感到一阵满足,但他立刻又觉得自己很白痴。自己不是一直要躲开这个女人吗?他将一只鹅毛枕塞进头下。鬼笑猝大约会认为这是一个漂亮的玩笑,嘲弄别人对厌火族人来说几乎是一种艺术。

    而与之相近的更好的一种艺术,大概就是让鲜血飞溅了。睡意袭来,令公鬼最后的一个意识是他开了个大玩笑,虽然现在还只有他、马鸣和李义府知道这件事。

    幽瞳没有任何幽默感,但一支驻扎在晋城边境的大军,肯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玩笑。如果够幸运,还来不及领悟这笑话的精髓,幽瞳就没命了。

    “黄金鹿蜀”大致称得上名副其实,腿上装饰着枸骨浮雕的抛光的桌子和长椅分散在这座大厅里。一名身穿白色围裙的年轻女仆专门负责打扫这里的白石地板。

    蓝色和金色的蔓叶花样饰带在白灰墙上环绕了一圈,上面就是离地颇高的天花板,石砌的铜炉子满是花纹,在炉边雕着常绿树的枝叶。

    所有铜炉子横眉上都雕刻着一头鹿蜀,鹿蜀的叉状角上撑着一只酒杯。一个稍有些镏金的高座钟被安放在一个铜炉子架上,一组乐手正在大厅里的一个小台子上演奏着乐曲————两个只穿着中衣、浑身汗湿的人吹着竹笛;另外两个人弹拨着九弦筝;一名面孔红润的女子穿着蓝条纹的裙装,用一对小木棰敲击着放在细腿支架上的响板琴。

    十几名穿着淡蓝色裙装和围裙的女侍进进出出地忙碌着。她们大部分都很漂亮,只是其中一些人的年纪已经和高乐夫人不相上下了,这名身材圆胖的小个子老板娘在脖子后面留了一个灰色的小发髻。

    这个到处都散发着舒适和金钱气息的地方让马鸣很中意,他会选择这里,是因为这个地点几乎就位在这座城镇的正中心。当然,这里的其它条件他也很喜欢。

    当然,这家平谷第二好的客栈并非事事都合人意。从厨房中传来的又是羊肉和酿瓜的气味,还有那种一成不变的香料大麦汤,这些气味之中还混合着从窗外飘进来的尘土和马匹的气味。

    嗯,这座城镇中拥挤着许多难民和士兵,还有更多的士兵驻扎在城外,想要在这里找到丰盛的食物自然是不可能的。街上不时传来沙哑的军歌声、靴子和马蹄的敲地声,还有人们咒骂炎热天气的声音。

    大厅里同样很热,感觉不到一丝凉风,如果现在打开窗户,灰尘立刻就会覆盖每一个角落,而屋中的热气绝不会有半分减少。平谷简直变成了一口热锅。

第一千四百八十七章 找一匹好马吧

    在马鸣的眼里,这个他娘的世界正在慢慢干瘪下去,他不想去思考这是为什么,他只希望能忘记这种酷热,忘记他来平谷的原因,将一切都忘记。

    他身上的绿色长衫在领子和袖口上绣着金线。他将这件长衫和里面的木棉中衣都敞开来,但他仍然像虚脱的马一样浑身流淌着汗水,大约解开绕在脖子上的黑丝巾能好受一些,但马鸣很少在别人能看见的场合里这么做。

    他喝干杯中最后一点酒,将光亮的锡镴杯放在桌上,拿起他的宽边帽,用力地扇了起来。无论他喝下什么饮料,其中的水分都会飞快地变成汗液,从他的体内流出来。

    当他选择留在黄金鹿蜀的时候,貔虎军的贵族和军官们也随他一同住了进来,这就意味着其它房客都被轰了出去。高乐夫人通常不会因此而不高兴,她可以从貔虎军的贵族少爷们那里要到五倍的房钱。

    这些高阶军官一向出手阔绰,而且甚少斗殴,即使偶尔出现状况,他们也会在见血前到屋外去。但今天中午,只有不到十个人占据了大厅中的桌子,高乐夫人不时会向那些空椅子眨眨眼,拍拍她的发髻,叹一口气。

    在晚上之前,她的酒大概不会卖出很多了,她的很大一部分收入都来自她的高粱酒。乐手们还是卖力地演奏着,几位喜欢音乐的贵族扔出的赏金会比满满一屋子的普通士兵多得多。在乐手眼中,任何掏得出瓜子金的人,都有资格被尊称一声“大人”。

    不过现在这些乐手很不幸,全场唯一的听众只有马鸣,而且马鸣每过三个音节就会撇撇嘴。这并不是他们的错。如果你不去在意听的是什么,他们的曲子还算不错,但马鸣知道这是什么曲子,这首曲子就是他教给这些乐手的,他们从马鸣打着拍子的哼唱中学会了这首曲子。不过这里的人肯定有超过两千年没听过这首曲子了。马鸣能给这些乐手的最高评价是,他们没有弄错拍子。

    一阵说话的声音吸引了马鸣的注意力。他扔下帽子,摇晃着酒杯,要侍者再将酒杯斟满,又向旁边的桌子探过身,对那张桌上的三名酒客说:“你们在干什么?”

    “我们正在讨论该如何从你那里赢回一点钱来。”奚齐将酒杯凑在嘴边,一脸严肃地说。不过他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而感到烦恼过,他比二十岁的马鸣大不了几岁,也比马鸣矮一个头。马鸣很少见他笑过。马鸣总觉得这个男人像是一根绷紧的弹簧。“没有人能在玩牌上赢过你。”

    他是貔虎军半数骑兵的指挥官,也是雨师城的一名贵族,但他像普通士兵一样剃光前额,并敷了粉,不过汗水已经将一些粉冲掉了。现在有许多年轻的雨师城贵族都接受了这种士兵装束。奚齐的长衫也很朴素,胸口没有一道代表贵族身份的彩色横纹,实际上,他的贵族位阶并不低。

    “当然不是这样。”马鸣不赞同他的说法。确实,当他的运气在的时候,这种说法绝对没错,但这种状况并非随时随地都会出现,特别是当他参与的牌局有许多规则的时候。“这可真是要了亲命了!几天之前你就从我这里赢了五十枚瓜子金。”

    五十枚瓜子金,大约一年前,他就算只能赢一枚瓜子金都会心跳加速;如果是输一枚瓜子金,他一定会哭出来。不过,一年前他根本就没有一枚瓜子金可输。

    “那我们已经输掉几百枚了?”奚齐冷冷地问,“我觉得找机会赢一些回来。”但如果他真的开始一直赢马鸣,他也要开始担心了。像大多数貔虎军一样,他认为马鸣的运气是一种可以依靠的奇迹。

    “骰子可不是什么他娘的好选择。”楚焱说,他是貔虎军步兵的指挥官,正往嘴里猛灌着高粱酒,完全不在乎一旁彬蔚藏在油胡子后面的厌恶表情。马鸣遇到的大多数贵族都认为骰子是低级的东西,只有贱农才会喜欢。“你玩起骰子来总是好运到无法停手,我们必须找到你无法产生影响的赌局,了解我的意思吧?”

    楚焱只比他的雨师城同胞奚齐高一点,不过他的年纪已经将近四十岁了。他的鼻子断过不止一次,三道白色的伤疤交叉在他的脸上。他是这三个人里唯一非贵族出身的,一辈子都是一名士兵。

    “我们觉得应该赌马。”彬蔚一边摇晃着手中的锡镴杯一边说。他是名壮实的男人,比两名雨师城人都要高,他统领着貔虎军另外一半的骑兵。马鸣总是觉得很奇怪,在这么炎热的天气里,他为什么还要留着他那茂密的黑胡子,他每天早晨都会将胡子梳理一番,让它保持整齐的尖形。

    楚焱和奚齐身上的灰色长衫都敞开着;彬蔚则将条纹灯笼袖、金缎子袖口的绿云锦长衫一直系紧到领口,他的脸上闪烁着汗水的光亮,但他似乎不以为意。

    “老天爷收了我的魂魄吧!但你的运气确实从来也不会从战场和牌局中逃走,还有骰子。”他说这句话时,朝楚焱做了个苦脸,“但在赛马上,依靠的只能是马匹。”

    马鸣微笑着,将手肘支在桌上,“为你们自己找一匹好马吧,让我们看看谁能赢。”他的运气大约不会影响到赛马。除了骰子和牌之类的东西外,他还没办法确定他的运气能有什么样的作用,但他从小就看着他父亲做马匹交易,他看马的眼光是相当厉害的。

    “你是不是想要斟酒?如果我够不着你的杯子,是没办法往里头倒酒的。”

    马鸣回头瞥了一眼,一名女侍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着一只抛光的锡镴酒壶。她的身材矮小苗条,有一双黑色的眼睛,还有白皙的皮肤,黑色的卷发披散在肩头,看上去很漂亮,那种精致的、音乐般的雨师城声调,让她说话时仿佛是一串风铃随风发出悦耳的韵律。

第一千四百八十八章 她肯定会不高兴的

    马鸣知道这名女子叫闻小璐,马鸣从走进黄金鹿蜀的第一天开始就注意到她了,但这还是马鸣第一次有机会和她说话。马鸣总是有许多立刻要办的事情和更多昨天就应该处理好的事情。这时其它人已经重新把脸埋在酒杯里,只剩下马鸣和那名女子。他们倒是很有礼貌,甚至那两名贵族也不例外。

    马鸣咧开嘴笑了笑,一条腿跨过长椅,将酒杯举到女子面前,“谢谢你,小璐。”女子微微一屈膝。不过,当马鸣邀请她给自己也倒一杯酒,和他一起坐一会儿的时候,小璐将酒壶放到桌子上,双臂抱在胸前,侧过头,上下打量着马鸣。

    “我觉得,高乐夫人大概不会喜欢这样的,唉,不,她肯定会不高兴的。你是一位贵族吗?他们好像都是你的手下,但又没有人喊你一声‘大人’。那些平民看见你也没鞠过躬。”

    马鸣扬起了眼眉。“不,”他的口气比他预期的还要粗鲁,“我不是贵族。”令公鬼可以让人们在他身边来回乱转,称呼他“真龙大人”之类的,但这不是马鸣的风格,完全不是。马鸣深吸一口气,让微笑又回到脸上。有些女人喜欢以退为进,但是马鸣太熟悉这种把戏了:“叫我马鸣就好了,小璐,我相信如果你只是和我坐一坐,高乐夫人不会介意的。”

    “哎哟,她会介意的,但我觉得,我们能聊一会儿。你一定有和贵族差不多的身份,为什么你在这么热的天气里还要系着这个?”还没等马鸣反应过来,她已经将丝巾掀开了一点。

    “这是什么?”她用手指抚摸着环绕马鸣颈间的那片苍白伤疤,“有人想吊死你?为什么?你这么年轻,不可能是个罪大恶极的人吧?”

    马鸣向后仰回头,匆忙地用丝巾掩好那道伤疤。但小璐并没有罢休,她伸手探进马鸣敞开的中衣,掏出那枚用皮绳挂在马鸣脖子上的银狐狸头徽章。

    “是因为偷了这个东西吗?它看起来很值钱,是不是?”马鸣拿回那只狐狸头,将它塞回衣服里,这个女人连喘口气的空隙都不给他。他听到彬蔚和楚焱正在他背后偷笑,不由得沉下了脸,有时候,他在赌博上的运气到了女人面前却会彻底失效,而他们总是觉得这样很有趣。

    “不,如果这是你偷的,你就没办法把它保留到现在了,对不对?”小璐依旧在喋喋不休地说着,“如果你有着跟贵族差不多的身份,那我觉得,你有这样的东西就很正常了。大约是因为你知道得太多了,你虽然很年轻,但看上去却像是个知道很多事情的人,至少你自以为如此。”

    她面带微笑,完全像是一个想把男人灌醉的女人,这样的女人一般并不会对你有多少了解,但她们能让男人们以为她们知道他所有的秘密。“他们是不是认为你知道得太多,所以要吊死你?或者是因为你假装成贵族?你真的不是贵族吗?”

    楚焱和彬蔚已经笑出了声,就连奚齐也发出一连串含混的呵呵声,但他们还在竭力装作是在为别的什么事而笑。楚焱一边喘着气,一边在说着一个笑话,在那个笑话里,一个男人一喘气就会从马背上掉下来,马鸣完全听不出那有什么好笑的。

    但马鸣还是重新让自己咧开嘴,即使这个女人说话的速度比他奔跑还快,他也不打算被她打败。她非常漂亮,而他在这几十天里一直只能和楚焱这种满身臭汗、偶尔会忘记刮胡子、经常没机会洗澡的男人说话。

    小璐的脸颊上挂着汗珠,但身上散发着薰衣草香皂的气味。“实际上,我有这道伤疤是因为知道得太少。”他轻声说道。女人总是喜欢男人卖弄他们的伤疤,天知道,他长大了,应付得了她们。“现在我知道得太多,而那时却知道得太少,你可以认为我是因为‘信息’才被吊起来的。”

    小璐摇摇头,咬住了嘴唇:“你大概觉得这段话很聪明,马鸣,贵族少爷们才会不停地说聪明话,但你说过,你不是贵族。而且,我只是个简单的女人,聪明的话总是一下子就会从我的脑子里溜走了。我觉得,简单的话才是最好的。既然你不是贵族,你就应该把话说得简单一些,否则就会有人以为你在假装是贵族了,没有女人喜欢男人伪装自己的身份。大约你能解释一下你在说什么?”

    马鸣费了不少力气才维持住自己的微笑。和这名女子发生口舌之争实在不是他想做的事,他搞不清楚小璐真的只是个单纯的傻瓜,还是想把他搞胡涂。

    不管怎样,她是个漂亮姑娘,而且她身上散发着薰衣草香。楚焱和彬蔚似乎已经快被憋死了,奚齐现在哼起了“华山畿”,那么,他也像那首歌里的青蛙一样,在四脚乱蹬?

    马鸣放下酒杯,站起身,握起她的手作了个揖:“我就是我,但你的面孔把所有辞句都从我的脑子里赶走了。”小璐眨眨眼,无论女人如何否认,她们总喜欢别人夸赞她们的相貌。“跳个舞如何?”

    没等小璐回答,马鸣已经牵着她向桌子间的空地走去。运气好的话,跳舞能让女人拨弄舌头的速度慢一点————他的运气总是很好,况且,他从没听过有哪个女人的心不为舞蹈而软化。和她跳舞,她就会原谅许多事情;舞跳得好,她就会原谅一切事情。这是一句古老的谚语,非常古老。

    小璐在马鸣身后拖着脚步。她咬着嘴唇望向高乐夫人,但那名圆胖的小个儿老板娘只是微笑着,挥手示意小璐跟上马鸣。然后她无聊地拍了拍松开的发髻,开始向其它女侍发出一连串催促,仿佛大厅里坐满了客人一样。

    高乐夫人能打倒任何她认为举止不端的男人,虽然她总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但她一直在裙子里藏着一根短棒。每次她靠近的时候,彬蔚都会小心地看着她。

第一千四百八十九章 闪亮的光彩

    但如果一个花钱如流水的男人想跳一支舞,又会有什么坏处?马鸣握住小璐的双手,向两侧展开。桌子间的空地刚刚好。乐手们奏乐的声音比刚才更大了点,虽然并不见得更加动听。

    “跟着我,”马鸣对小璐说,“开始的舞步很简单。”随后他就跟随节拍舞了起来。起步,然后向右侧滑步,接着左脚滑步跟上。点,滑,再滑,双臂向外伸展。

    小璐很快就跟上步伐,且脚步很轻快,当他们到达乐手那里时,马鸣顺畅地将她的手高抬过头,转到她背后,再带着她转过身。然后是继续点步和滑步,面对面的旋转,点、滑和旋转,一次又一次。一直回到他们开始的地方。小璐很快就全心投入其中,不停向马鸣投来欢愉的微笑。她真是漂亮。

    “现在是复杂一点的。”马鸣喃喃地说着,转过身。现在他们都是侧脸对着乐手了,他们手腕交叉,四只手在身前交握,右膝提起,稍微踢向左侧,然后向前滑步,向右转身。左膝提起,稍微踢向右侧,向前滑步,向左转身。

    小璐笑着,和马鸣一起迈着复杂的舞步又一次向乐手们靠近。每往返一次,舞步都变得更加复杂,但只需要示范一次她就能跟上他。马鸣带着她不停地扭动、转身和旋转,觉得她轻得仿若一片羽毛。最让马鸣满意的是,她没有再说一句话。

    音乐占领了他的心神,恍惚间,他似乎迷失了周围的一切,包括脚下的舞步,记忆在舞步间流入他的脑海。在记忆中,他比现在还要高出一个头,有着金色的胡须和一双大眼睛。

    他穿着有红色肩带的琥珀色云锦长衫,环状皱领用的是最好的巴辛绢丝,胸前的钮扣是来自亚朗玛的黄色紫龙晶。和他共舞的是一名皮肤黝黑、面容秀丽的雕题————讨海人使者,一条细金链连缀着她的鼻环和诸多耳环中的一只,挂在那些耳环上的许多小徽章表明她的身份是守鼎部族的波涛长。

    他不在乎她有多么大的权势,要为此担心的是国主,而不是一名中阶贵族。她在他的手臂中,美丽而轻盈,他们在沙峨姆宫廷的巨大水晶圆顶下翩翩起舞,而现在全世界都在羡慕科尔曼达的光彩与力量。其它记忆飘浮在他理智的边缘,遮住一些关于那段舞蹈的回忆。

    第二天,黑水修罗大军杀出大妖境的讯息将会传来。再过一个月,黄金尖塔之城————巴辛被劫掠并烧毁,黑水修罗继续杀向南方。后世的人们称这场浩劫为黑水修罗战争,但此时还没有人为它取名字。

    第三天,三百年不间断的战争。当黑水修罗被驱逐回妖境、惊怖庄主全数被猎杀时,剩下的只有血、火焰和废墟。在这场灾难中,第一批沦为焦土的就是科尔曼达和她的财富与权势,埃森尼亚和她的哲人学究与学术典籍,锡城、于齐等十国联盟。

    虽然凡人取得胜利,但她们已经变成齑粉。她们原先所在的土地上将有新的国家兴起。只有在人们茶余饭后的传说故事里,才能找到一些关于十国联盟的痕迹,但这些仿佛就在他眼前。他努力驱赶这些记忆和那个比他高的人。今晚,他是在跳舞,和……

    他眨眨眼,在这一瞬间,他只是惊诧地望着眼前这张美丽的面孔。从窗口注入的阳光照射在这张浸润着汗水的脸上,让它泛起闪亮的光彩。

    他几乎完全不知道自己和小璐正在跳的复杂舞步是什么,但他总是能在绊倒小璐之前找回平衡。这些舞步仿佛是他天生就会的,就像那些记忆一样,这支舞蹈是属于他的。他不知道这些是他借来的还是偷来的,但它们和那些他真正经历过的事实毫无间隙地交织在一起。他如果不认真思考,已经无法将它们分开了。

    他向小璐说的那些关于伤疤的话是真的,他是因为缺乏信息才被吊起来的。他曾经两次像傻瓜一样走进一件密炼法器,那时他完全是个乡下白痴,以为走进那里就像走过一片草地那么简单。

    好吧,确实是那么简单没错,但这种愚行的结果只是让他更加不信任所有与上清之气有关的事情。他在第一次走进密炼法器时得知,他命中注定将要死亡,并且重生,还有其它许多他完全不想听到的事情。而那些事情又让他第二次走进一件密炼法器,这次,他被一根绳子紧紧地勒住脖子。

    一系列复杂的舞步,每一步都是那么巧妙而又必要,每一步都会造成他想象不到的效果。他发现自己一直落入这种舞蹈的陷阱。如果那时不是令公鬼切断绳子救了他,他就死定了。他开始第一百次向自己许下一个承诺————从现在开始,他要看清自己迈出的每一步,绝不会再不假思索地跳进什么地方。

    实际上,他在那一天得到的不仅是伤疤,还有挂在胸前的银狐狸头。狐狸的两只眼睛各有一半仿佛蒙上了一层阴影,让它们看上去很像是古代鬼子母的徽记。

    有时候,他想到这枚徽章就会拼命地大笑,一直笑到自己肋侧发痛。他不信任所有鬼子母,所以他甚至在洗澡和睡觉时也会将这样东西挂在脖子上。这个世界是个有趣的地方————总是那么奇特而有趣。

    他的另一项收获就是信息,即使那不是他想要的信息。一片片其它人的人生现在塞满了他的脑袋,成千上万的残片,有时只是几时辰的场景,有时却是绵延数年的回忆。

    优雅的宫廷和血腥的杀戮跨越了千年以上,从黑水修罗战争以前很久一直到过堂白虎神卫符崛起的最后一战,这些都是他的,跟他的没两样。

    彬蔚、楚焱、奚齐,还有其它桌旁的酒客都在随音乐打着拍子,他们都是貔虎军的成员,都在为他们跳舞的指挥官鼓掌。苍天啊,“貔虎军”这个名字只会让马鸣的肠胃抽搐不已,这个名字原先属于传说中一支英雄军队,他们誓死保卫锡城,直至战斗到最后一刻。

第一千四百九十章 自寻死路

    而现在这些站在貔虎军旗帜下的步兵和骑兵,绝不会想到他们也会有传说中那样的结局。高乐夫人同样在打拍子,其余的女侍也都停下脚步,朝这里望过来。

    正是因为那些陌生的记忆,这支貔虎军才会追随马鸣,不过他们一直都以为那是马鸣自己的能力。马鸣的优势在于他的脑海里储存着许多战斗和战役,即使一百个男人也不可能经历这么多战火。

    不管他那时是属于胜利的一方,还是失败的一方,他都清楚地记得那些战争是如何胜利和失败的。只需要一点智慧,就能运用它们,让他率领的军队获得胜利。

    至少迄今为止都还是这样————当他找不到办法逃避战争的时候。不止一次,他希望能把这些记忆赶出脑海,没有它们,他就不会待在这里,指挥将近六千名士兵。

    每天还有更多人投入他的旗下。他要率领他们向南进军,前去指挥一场他娘的侵略战争,而他的目标是占领被他娘的弃光魔使控制的一个他娘的国家。他不是英雄,也不想成为英雄。

    英雄有一个坏习惯,总是喜欢自寻死路,当你是英雄的时候,别人会扔给你一根肉骨头,就把你丢到墙角去,然后你要等到可以再次去狩猎的时候,再去为另一根肉骨头而拼命。当然,这也是士兵们的命运。

    不过,若没有这些记忆,他就不能让六千名士兵环绕在他身旁,那样他将只是个被和转生真龙捆缚在一起的缘起,一个为弃光魔使所知的、赤裸裸的目标。

    一些弃光魔使显然对马鸣这个人相当了解。纯熙夫人曾经说过,他是非常重要的,大约令公鬼需要他和子恒两个人才能赢得终极之战。如果纯熙夫人是对的,他就只能去做他必须做的事。

    他会的,他必须让自己接受这点,但他不打算成为他娘的英雄。如果他能想到该怎样去对付那只他娘的弯月夔牛角……他为纯熙夫人的魂魄稍稍祈祷一下,他希望纯熙夫人会是错的。

    他和小璐最后一次舞到了空地的末端。当他止住脚步的时候,姑娘瘫软在他的怀里,欢笑不已:“哎哟,这真是太奇妙了。我觉得仿佛正在一座王宫中跳舞。我们能再来一次吗?哎哟,我们能吗?能不能?”高乐夫人鼓了一会儿掌,才发现女侍们全都呆立在原地,她立刻挥动着手,仿佛赶鸡一样驱赶她们各自去做事。

    “‘九月之女’和你有关吗?”这句话突然从马鸣口中吐了出来,这是他从密炼法器里得到的信息。他设想过许多和九月之女见面的地方————苍天啊,还是让那个时刻晚点来吧————却从没想过会在一个挤满了难民和士兵的小镇客栈里,将一名女侍看成九月之女。但又有谁能知道预言会如何实现?

    那确实是预言,某种形式的预言,虽然他并不十分知道它的意思————死亡并重生,与九月之女成亲,放弃世界之光的一半,以拯救世界。毕竟,当他挂在那根绳子上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如果那段预言所指的是这个,其余的也都将一一实现。这是他无法逃避的。

    “九月之女?”小璐有些喘不过气,但这并没有让她降低说话的速度,“那是一家客栈吗?酒馆?在平谷没有这个地方,大约是在河对岸的卢奴?我从没去过————”

    马鸣将一根手指放在她的嘴唇上:“不要紧。让我们再跳一支舞吧!”这次是乡村舞蹈,是他在这里学会的舞蹈,这次他用到的只有他自己的记忆。但是,他现在必须努力分辨才能认清哪些到底是他真正的记忆了。

    一阵清喉咙的声音让马鸣回头瞥了一眼,叹了口气————江隆正站在门口,剑带后面别着铁手套,手臂下夹着头盔。这名年轻的晋城贵族曾经是一名粉红脸颊的肥胖男人,只知道和马鸣在海门通里玩牌,但离乡北行以来,现在他的皮肤被太阳晒成了黑色,看上去比原来坚毅许多。

    他的宽边头盔上也没了羽毛,裂纹和凹陷破坏了护心镜上精美的镏金花纹,长衫的灯笼袖是黑底色上绣着蓝色的条纹,也已经磨损得很厉害了。

    “你告诉过我,要在这个时辰提醒你该巡查了,”江隆将拳头挡在嘴前,咳嗽了一声,故意装作没看见小璐,“不过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晚点再来。”

    “我现在就去。”马鸣对他说。每天例行的巡查是很重要的,因为每天都可能发生一些需要及时察觉的事情。这是那些记忆告诉他的,他现在已经在这些方面信任它们了。如果他无法摆脱这些干活,他就应该把它们做好,大约把它们做好才能让他继续活下去。

    而且,小璐已经离开他的怀抱,正用围裙擦拭着脸上的汗水,梳理散乱的头发,刚才那种欢欣与兴奋已经从她的脸上退去了。这不要紧,她会记得他的。和一个女人跳舞,马鸣得意地想,她差不多就是你的了。

    “把这个给那些乐手。”马鸣一边对小璐说着,一边将三枚瓜子金塞进她的手里。不管那些乐手演奏得多么糟糕,至少他们让他暂时忘却了平谷和即将到来的未来,而且,女人们总是喜欢慷慨的人。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马鸣作了个揖,就差没吻小璐的手了。然后他说道:“再晚一些吧,小璐,我回来的时候,我们再跳舞。”

    让马鸣感到惊讶的是,小璐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的鼻子底下来回摇晃着,又带着劝诫的神情向他摇了摇头,仿佛已经完全将他看透。是啊,他从没自以为能搞懂女人。

    他将帽子扣在头上,从门边拿起黑杆钩镰枪。这是他第二次进入密炼法器时得到的另一件礼物,它的黑色长杆上雕刻着用古语写成的铭文,如同短剑般的古怪矛锋上刻着两只鬼鸮。

第一千四百九十一章 至今都是如此

    “今天我们从喝酒的地方开始。”他对江隆说。他们迈步走进了正午的炎热和平谷的混乱中。

    这是一座没有城墙的小镇,但也比他离开红河前所看到的任何村镇都要大上五十倍,实际上,这里应该是一个过度膨胀的村子。镇里的砖石房屋很少有超过一层的建筑,只有几家客栈有三层高。

    木板或茅草屋顶的房子与石板或瓦片屋顶的房子一样多。结实泥土路的街道上挤满了各式各样的行人,其中主要是雨师城人和锡城古国人。

    虽然这里位于漆水河雨师城的这一侧,但平谷现在不属于任何国家,它成为这两个国家之间的缓冲地带,来自几个不同国家的人都居住在这里,或者从此经过。

    自从马鸣到这里以后,这里甚至来了三四名鬼子母。即使马鸣戴着那枚徽章,他仍然选择尽量远离她们————不需要在这时候自找麻烦,而那些鬼子母也都像她们来的时候一样迅速地离开了。在重要的事情上,他的运气一向很好。至今都是如此。

    镇民们都在忙碌着自己的事情,没人去理睬那些衣着破烂、盲目地到处游荡的男人、女人和孩子,他们全都是雨师城人。他们之中很少会有人选择回到家乡,宁可住在环绕平谷镇的难民营里。雨师城的内战大约是结束了,但那里还有许多盗匪,他们也害怕厌火族人。马鸣知道,他们最害怕的是靠近转生真龙。

    拥挤的人群中也有许多貔虎军的士兵,他们三三两两地在店铺和酒馆之间来回晃荡,或者是集结成正规的队形。到处都有披护心镜的骑兵————戴宽边头盔的晋城枪骑兵和戴钟形头盔的雨师城骑兵,甚至还有一些戴锥形头盔和格栅饕餮面甲的锡城古国骑兵。

    尸冥将一些忠诚于银蟾女王的士兵从女王卫队中剔除掉,现在他们有些人加入了貔虎军。小贩们举着托盘穿过人群,叫卖着针线,号称能愈合任何伤口的药膏,能治好水泡、腹泻、营地热及其它各种疾病的药材,澡豆泡,保证不会生锈的马口铁罐和杯子,细棉长袜,用最好的锡城古国钢打制的小刀和匕首等士兵们大约需要,或者商贩认为能向士兵们兜售出去的东西。但巨大的嘈杂喧嚣让所有商贩的叫卖声传不到三步远就被淹没了。

    士兵们一见到马鸣就立刻认出了他,都向他发出欢呼声,其中有许多人只能远远地看到他的宽边帽和异形钩镰枪。现在人们都将这两样东西看作他的标志,如同贵族的徽记一样。

    马鸣已经听过许多关于他为什么会鄙弃甲胄和头盔的谣言,有人说这只是因为近乎他疯狂的勇敢;而另一些人则相信只有魔尊本尊铸造的兵刃才能杀死他;还有人说那顶帽子是鬼子母给他的,只要他戴着这顶帽子,就没有人能杀死他。

    实际上,这只是一顶普通的帽子,马鸣戴着它是因为它有很好的遮阳效果,而且这样可以提醒他不要随意冲进需要穿戴盔甲的地方去。围绕着他这柄钩镰枪的故事就更多了,即使在贵族中,也没有几个人能读懂矛杆上的铭文,更没有一个故事能接近这杆矛的实况。

    它雕刻着鬼鸮的矛刃是在暗影之战时期由鬼子母制作的,所以它是一件经历过世界崩毁的遗物。它从不需要磨砺,而且马鸣相信它不会被折断。

    马鸣向那些高喊“苍天照耀马鸣大人”和“马鸣大人必胜”的人们挥手致意,和江隆一同挤过人群。至少他不必用力将人们推开,人们一看见他走到身边,立刻就会闪身让出道路。

    他希望这么多难民不要用这种眼光瞪着他,仿佛解救他们灾厄的钥匙就放在他的口袋里。除了确保他们能够从来自晋城的马车队中获得食物之外,他不知道还能对这些衣衫褴褛、肮脏不堪的人做些什么。

    “营地里没有人在用那些澡豆泡?”他低声说道。

    虽然四周人声嘈杂,江隆还是听到了马鸣的话:“是的,大多数人都用澡豆泡去和小贩们换廉价酒了。他们不想要澡豆泡,他们想要过河,或者是其它可以让他们忘记苦难的东西。”

    马鸣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前往卢奴是他不能给他们的。

    直到内战和更可怕的灾难让雨师城四分五裂之前,平谷一直都是雨师城和晋城贸易的中继站,所以这座小镇里的客栈和酒馆几乎和民房一样多。

    即使马鸣连续走进五家酒馆,也看不出它们有什么太大的差别。无论是“绿绮院”,还是“远香亭”,都是石头房屋里拥挤着酒桌。偶尔马鸣还会感觉到即将爆发斗殴的气氛,不过这不是他关心的事情。在这些酒馆里,马鸣没有找到喝醉的部下。

    “水门”位于小镇的另一边,它是平谷最好的客栈,但它雕刻着太阳图案的大门被厚木板钉死了,这是为了提醒全镇的店老板和酒保们,不要让貔虎军的士兵喝醉。

    即使是没喝醉的士兵也会打架,晋城人对雨师城人,雨师城人对锡城古国人,步兵对骑兵,一名贵族的部下对另一名贵族的部下,老兵对新兵,士兵对镇民。

    不过所有争斗都会在失控之前被镇压下去,负责这个干活的是手拿棍棒、戴着从手腕一直延伸到臂肘的红色臂章的士兵们。每支军队都要轮流提供人员担任这种被称为“红队”的治安纠察员,每天执行此任务的人都不能是同一个。红队要负责赔偿值勤当天出现的任何破坏,这让他们更勤勉认真地维持着这里的和平。

    在“绿绮院”里面,一名说书先生正在耍弄着火棍,那是一个矮壮的中年男人。在“寿春客栈”里则有一名皮包骨的秃顶说书先生,正弹着琵琶,朗诵着一段寻猎号角史诗。尽管天气炎热,这两名说书先生却都穿着他们与众不同的披风,披风上补缀着上百块彩色布片,随着主人的动作随风飘扬。

第一千四百九十二章 一边大口饮酒

    说书先生即使是断掉一只手也不会放弃自己的这件披风。他们都吸引了不少专注的观众。

    甚至在一家叫作“老家”的酒馆里,一名站在桌上唱歌的姑娘也无法吸引那么多观众,她长得很漂亮,有一头黑色长卷发,但一首关于真爱的歌曲并不能让一边大口饮酒、一边发出沙哑笑声的男人们感兴趣。

    其余的酒馆除了一两名乐手之外,就再没有什么娱乐可言了。但那些地方同样人声鼎沸,半数的桌子上都有人在玩骰子,这让马鸣的手指总不由自主地抽搐几下。

    他确实几乎每次都会赢,至少在玩骰子的时候是这样,而这样从自己的士兵手里牟取钱财是不应该的。坐在酒桌边上的几乎全都是他的士兵,难民们没有钱到酒馆里来消费。

    不过在士兵们当中还是能看到屈指可数的其它几个人。一名身材瘦削,留着分叉状胡子的坎多人,在一只耳垂上戴着一枚拇指指甲大小的石榴石,一条银链横过他红色长衫的胸口。

    一名古铜色皮肤的白水江城女子,虽然只是穿着十分端庄的蓝色裙装,但有一双灵巧的眼睛,十根手指上都戴着宝石戒指。在另一家酒馆里,一名骆驼城人戴着一顶圆锥形的平顶蓝色小帽,浓密的胡子藏在透明的纱巾后面。

    还有几名身材圆胖的晋城男人,长衫紧勒在腰上;瘦骨嶙峋的三江口人长衫则一直垂到膝头;目光锐利的女子穿着高领或长达脚踝的长裙,这些长裙的剪裁都很精良,以冷色调为主。他们全都是商人,等待着锡城古国和雨师城贸易重新开启。

    在每个喝酒的大厅里,都有两三个人坐在距离其它人很远的地方,他们多半也不会坐在一起。这些人大部分都有一双锐利的眼睛,其中有一些穿得很好,而另外一些衣着只比难民整齐一点;但每个人看上去都仿佛知道该如何使用他们腰上或背上的剑。

    马鸣在这些人当中还看到两名女人,但她们都没有露出身上有兵刃的模样,其中一人的桌边靠着一根长行路杖,马鸣认为另外一人的骑马裙里藏着小刀,他自己的身上也带着几把投掷用的小刀。他相信自己知道这些人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如果那名女人真的没带兵刃,那她一定是个傻瓜。

    当马鸣和江隆走出“远香亭”时,他停下了脚步,一名穿褐色开叉裙的矮壮女人正从人群中走过,圆脸上显得很平静,但毫不眨动的眼睛正在收集着街上的一切信息。

    她的腰带上挂着一根满是凸起颗粒的短棍,和一把完全可以由楼兰男人携带的重匕首,那么这就是那些人之中的第三名女性了。他们是弯月夔牛角探宝者————传说中的弯月夔牛角可以从坟墓中唤回死去的英雄,让他们参与终极之战,无论是谁找到它,必将名垂史册。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人能活下来,去记录他娘的历史,马鸣讽刺地想。

    有些人相信,弯月夔牛角会出现在动~乱和战火频繁之地。上次狩猎弯月夔牛角的召集令还是四百年前所发出的;这一次,各种地方都有人前去云梦泽立下狩猎弯月夔牛角的誓言,只差有人从树上跳下来参加狩猎了。

    马鸣曾在雨师城的街道上看见成群的探宝者,他相信自己到晋城时,会看见更多。毫无疑问,也有许多探宝者正赶往玄都。马鸣真希望他们之中会有人已经找到那个东西,就他所知,那个他娘的弯月夔牛角应该是躺在白塔某个隐密的角落里,而同样就他对鬼子母的了解,应该不会有超过十名鬼子母知道弯月夔牛角就在白塔。

    一队步兵跟在一名骑马的军官后面,那名军官穿戴着带凹痕的护心镜和雨师城头盔。现在他正好走到马鸣和那名矮个儿女人之间。他率领的队伍里有两百人的长枪兵,组成了一片钩镰枪密林,跟在他们身后的是五十多名箭手,腰上挂着箭袋,肩头挂着弓。

    他们的弓并不是马鸣所熟悉的红河长弓,但也足以应付战场上的厮杀了。为了应付即将到来的战斗,马鸣必须找到足够的十~字弩,但这些箭手又不会喜欢那种兵刃。他们一边行军,一边还在唱歌,响亮的歌声冲破街上的喧嚣声:

    三餐将饼烂干草。

    名公日中唯有马蹄跳。

    汝当流汗血,至汝为老。

    金在梦中,乃可得见。

    此所以报于军也。

    军还报。

    女子与人相失。

    坟墓,君之封也。

    人莫之哀。

    汝诅汝生。

    此所以报于军也。

    军还报。

    还有一群平民跟在这支队伍后面,他们之中既有镇民,也有难民。但他们全都是年轻人,好奇地看着这些士兵,听着他们的歌。马鸣总是会为这种情景感到吃惊,士兵们唱的歌愈可怕,被吸引的人就愈多。

    而实际上,这首绝不是他们最可怕的军歌。马鸣相信,这些围观的人之中一定会有一部分在今天之内去找负责征兵的人,而且大多数人会在征兵簿上签下他们的名字,他们一定认为这样的歌是为了吓跑他们,好让唱歌的士兵们能独享骄傲和战利品。

    至少那些长枪手还没唱起“疾如风云忽变色”。马鸣恨那首歌。有些小伙子一知道“驰千仞之杳冥”指的是死亡,就立刻迫不及待地去找征兵人了。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总会有事情令人吃惊,”江隆不经意地说着,看着那支队伍拐过前面的街角,以及仍然跟在后面的傻瓜们,“关于我们向南进军的时间,已经有谣言传出来了。”他从眼角瞥着马鸣,估量着马鸣的心情。“我注意到那些蹄铁匠正在为补给车队检查马匹的蹄铁。”

    “我们该出发的时候自然会出发,”马鸣说,“不需要让幽瞳知道我们要过去了。”

第一千四百九十三章 全镇查完

    江隆毫无表情地看了马鸣一眼。这个晋城人不是傻瓜,彬蔚也不傻,但他有时对于某些东西会有过度热切的渴望。而江隆有个精明的头脑,彬蔚永远也不会注意到那些蹄铁匠。

    江隆家族的势力在彬蔚家族之上,这点确实很糟糕,如果不是这样,马鸣一定会让江隆顶替彬蔚的位置。愚蠢的贵族,愚蠢的地位和位阶。

    不,江隆不是傻子,他很清楚,只要貔虎军向南移动,讯息就会顺着漆水河道先一步传过去。大约细作的鸽子会让南方人更早知道这件事,即使自己的运气强到能打破自己的脑袋,马鸣也不会打赌平谷没有细作。

    “还有谣言说真龙大人昨天就在这个镇上。”江隆在喧嚣声中尽量压低声音。

    “昨天最大的一件事,”马鸣带着挖苦的神情说,“就是我在六七天的时间里第一次洗了澡。继续做事吧!按照现在的速度,我们要花半个白天的时间才能把全镇查完。”

    如果能查出这个谣言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马鸣会支付很大一笔钱。令公鬼刚离开半天,而且肯定没有别人看见他。那是在清晨时,一道光突然出现在黄金鹿蜀的房间里。

    马鸣当时拼命地跳到四柱大床的另一侧,一只脚穿着靴子,另一只脚上的靴子还没来得及套上。当他从背后肩胛骨之间抽出匕首时,才看见令公鬼从那个讨厌的洞里走了出来。在那个洞缩小的时候,马鸣看见对面林立的圆柱,推测那应该是玄都王宫。

    让马鸣吃惊的是,玄都那边好像还是深夜。而且令公鬼没带半个厌火族人来,就那么突然出现在马鸣的房间里,这让马鸣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如果马鸣恰好站在那道光出现的地方,那东西肯定会将他切成两半,马鸣不喜欢上清之气。这件事也让他感到非常奇怪。

    “别着急,马鸣,”令公鬼一边说一边在房里四处走动,却没有看马鸣一眼,汗水还挂在他的脸上。马鸣能看出他正咬着牙。“他必须要看到这些完成,一切都要依靠它。”

    马鸣坐到床上,将脱下一半的靴子扯下来,扔到高乐夫人为他铺的地毯上。“我知道,”他生气地说着,用手去揉刚才他撞在床柱上的脚踝,“这个他娘的计划是我帮忙拟的,你忘了?”

    “你该如何判断你是否爱上一个女人,马鸣?”令公鬼并没有停下脚步,突然就说了这么一句话,好像他们就是在讨论这个话题。

    马鸣眨眨眼:“他娘的末日深渊,我怎么会知道?我还没有把脚插进这个陷阱里。你怎么突然有这个念头?”

    令公鬼只是耸了耸肩,仿佛是要甩掉什么:“我会解决掉幽瞳,马鸣,我保证。这是我死也要做的事。但其它麻烦呢?我必须把它们全部都解决掉。”

    “一件一件来。”马鸣勉强控制住自己发问的冲动,他完全不知道最近这些日子里有什么进了令公鬼的脑袋里。

    “在三江口有真龙信众,马鸣,在黑齿国也有,人们发誓向我效忠。一旦我拿下云梦泽,黑齿国和三江口就会像熟透的李子一样落入我手里,我会和骆驼城与白水江城的真龙信众建立联系。如果白袍众想把我挡在奇肱国之外,我会压碎他们。先知已经取得了海丹,我听说,他几乎已经占领了奇肱国。你能把令公鬼想象成一名先知吗?滕州会投向我,李氏已经向我做了保证。所有边境国都会投向我。他们只能这样做!我要将它完成,马鸣,所有国家会在终极之战之前统一为一体。我一定要完成它!”令公鬼的声音中带着一种亢奋的情绪。

    “当然,令公鬼,”马鸣缓缓地说着,脱下另一只靴子,“但事情总要按部就班,对吧?”

    “一个人的脑子里不该有另一个人的声音。”令公鬼喃喃地说道。马鸣正在扯下黄麻袜的手僵住了,奇怪的是,他发现自己正在思考这双袜子是不是又多了个破洞。

    令公鬼知道他在昆莫走进了那件密炼法器,也知道他在那里遇到的一些状况,知道他从那里得到了关于军事的知识。但令公鬼并非无所不知————马鸣认为他并不完全清楚这件事,至少令公鬼并不知道这些知识来自他人的记忆。

    令公鬼却似乎没注意到马鸣有什么反常,他只是用手指拨着头发,继续说道:“他是可以欺骗的,马鸣————幽瞳总是以直线进行思考————但现在是否有什么破绽会让他逃脱?如果出现了什么错误,会有成千上万人死亡。成千上万的人。虽然仍旧会有许多人死去,但我不希望会是成千上万。”

    马鸣的面孔猛烈地扭曲了一下,一名满脸汗水的小贩正卖力地向他兜售一把匕首,匕首柄有一半覆盖着彩色琉璃“宝石”。看到马鸣的表情,小贩连忙逃进人群里,还差点将匕首掉在地上。

    这就是令公鬼现在对他说话的方式————从入侵云梦泽突然跳到弃光魔使,又突然跳到女人身上。苍天啊,令公鬼才是有办法对付女人的人,他和子恒都可以。

    令公鬼会和他说终极之战、枪姬众,以及各种马鸣难以理解的事情,但他很少会听马鸣回答,有时候他甚至根本不给马鸣答话的机会。令公鬼谈论幽瞳的时候,仿佛对那名弃光魔使有很深的了解。马鸣知道令公鬼最终会变成疯子,但如果疯狂已经在渗入令公鬼的脑子……

    还有那些聚集到令公鬼身边、想要导引真气的傻瓜们,再加上那个叫萧子良的家伙————他已经可以导引真气了吧?他们又会搅起什么样的风浪。对于这件事,令公鬼从没认真地说过。萧子良,他娘的伪龙在教导令公鬼他娘的学生们,如果他们全都变成疯子,马鸣绝不想待在距离他们一千里内的地方。

第一千四百九十四章 云之端

    但他就像漩涡中的一片树叶一样,完全没有选择。他是缘起,令公鬼的身份却还不止是缘起。在真龙预言中没有马鸣的位置,但他被抓住了,如同被压在篱笆下的小猪。苍天啊,他只希望自己从没见过弯月夔牛角。

    马鸣表情阴沉地走过另外十几家酒馆和客栈大厅,它们和前面那些并没有差别。在离开“云之端”酒馆和那个有一副纯真面孔的歌手时,他依然是一副凶狠阴冷的脸色。大约正因为如此,当前面另一家客栈里突然传出叫嚷声时,他才会立刻向那里跑去。

    如果那里的骚动有士兵参与,红队们自然会去处理,但马鸣还是不顾一切地挤开人群,朝那里奔去。令公鬼在发疯,丢下他被挂在风暴里;萧子良和那些白痴们又在追随令公鬼,要和他一起发疯;幽瞳等在云梦泽,其余的弃光魔使还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他们大约都在找机会砍掉马鸣的脑袋。

    这甚至还没算上那些鬼子母会对他做些什么————至少那些发现他知道太多秘密的鬼子母是不会放过他的。而这里的每个人都认为他一心想成为他娘的英雄!

    他总是竭力想用和谈,而不是武力解决问题,如果他不能避开那个问题的话。但在这个时候,他很想找个理由,在某个人的鼻子上打一拳。而现在他眼前的情景却不在他的预料之中。

    一群镇民————衣着颜色单调的矮个儿雨师城人,和零星几名个子高一点、衣服颜色也更加鲜亮的锡城古国人包围住两名瘦削的高个儿,他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两名被包围的高个儿男人留着卷曲的胡子,身穿亮色云锦的三江口长长衫,携带的佩剑有着纹饰华丽的镀金剑柄和剑鞘。

    其中穿红色长衫的那个人一边狞笑,一边望着另外那个穿黄色长衫的人,后者用双手揪住一名差不多有马鸣的腰那么高的男孩,像狗咬住老鼠一样用力地摇晃他。

    马鸣克制住火气,提醒着自己还没弄清事情的原委。“放下那个男孩,”他用一只手按住黄衣人的手臂,“他做了什么————?”

    “他碰了我的马!”那个带着江畔口音的男人说道,他用力甩开马鸣的手。江畔人总是洋洋自得地宣称他们是三江口人中脾气最差的,并认为这是值得骄傲的事!“我要打断他皮包骨的乡下脖子!我要扭断他细柴般的————”

    马鸣一言不发地抡起钩镰枪,矛杆正打在那个人的两腿之间。那个三江口人张开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他的眼睛向上翻起,眼眶里完全是死鱼般的白眼珠,然后他跪倒下去,脸朝下倒在地上。被抓住的男孩急忙挣脱逃跑了。“不,你不能这么做。”马鸣说。

    当然,事情并不会这样就结束。红衣男抓住了剑柄,但他才抽出剑刃一寸,马鸣就用矛杆打断了他的手腕。他哼了一声,放开剑柄,用另一只手去抽腰间的长匕首。马鸣将矛杆敲在他的耳朵上方,他没有用很大的力气,但那个人已经倒在黄衣人的身旁。他娘的蠢货!马鸣不确定这句话是在骂这个红衣人,还是在骂自己。

    终于有六名红队们推开旁观者走进人群里,他们是穿着齐膝长靴的晋城骑兵,改成步行的时候,显得有些笨重,金黑色的灯笼袖被裹在臂章里。

    江隆已经抓住了那个男孩,那个男孩大约六七岁,面容憔悴而阴沉。他在泥土中扭动着赤裸的脚趾,不时会猛力挣扎一下,想挣脱江隆的手。他大约是马鸣见过最丑陋的孩子,和他的脸相比,他的嘴和耳朵都显得太大了,而扁平的鼻子仿佛贴在脸上。根据他衣裤上的破洞判断,他应该是个难民,身上肮脏到无法想象的地步。

    “处理一下这件事,肖志蓁。”马鸣说。肖志蓁是这支小队的队长,他有个方下巴,一张久经风霜的脸,左侧脸颊上还刺着一只画工拙劣的鹰,现在这种刺青似乎在貔虎军里很流行,但大多数人只是把鹰的图案刺在可以被衣服掩盖住的地方。“查清具体情况,然后将这两个蠢货赶出镇去。”无论那男孩如何挑衅他们,这是他们应得的。

    一个穿暗色三江口麻料直裰的瘦子挤进了人群,跪倒在那两个人身边。那个穿黄衣的已经开始发出窒息的呻吟声,穿红衣的用手抓住头,嘟囔着一些像是咒骂的话。

    刚刚赶来的那个人发出的噪音比他们两人加起来还多,他着急地喊道:“哎哟,大人!夏伯大人!施隆大人!你们还活着吗?”他向马鸣伸出颤抖的双手。“哎哟,不要杀死他们,大人!他们现在毫无还手之力。他们是弯月夔牛角探宝者,大人。我是他们的仆人,我的名字叫席松。他们是英雄,大人。”

    “我不打算杀死任何人,”马鸣厌恶地打断他的话,“但你要把这两个英雄扛到马背上去,在日落之前把他们带出平谷,我不喜欢威胁要折断小孩脖子的成年人。在日落之前!”

    “但是,大人,他们受了伤。他只是个贱农的孩子,而且他骚扰了夏伯大人的马。”

    “我只是在它上面坐了一下,”那个男孩喊道,“我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马鸣表情严厉地点点头:“男孩们不该因为在马背上坐一下就被折断脖子,席松,即使是‘贱农’的孩子也不该。你把他们两个弄走,否则我就折断‘他们的’脖子。”他向肖志蓁望了一眼,肖志蓁用力地向其它红队点点头。队长不会亲自做事,至少不会比旗手做得更多。红队们粗鲁地抓住夏伯和施隆,拖走了这两个还在呻吟的人。席松跟在他们后面,扭动着双手,哀求着。

    马鸣发现,江隆仍然抓着那个闹事源头的一只手臂。红队们已经走了,镇民们也纷纷散开,没有人再向那个男孩多瞥一眼。他们还有自己的孩子要照看,这对他们已经是很困难的事了。

    马鸣重重地呼了一口气:“难道你不知道,骑在陌生的马背上很容易受伤吗,孩子?像那样的男人骑的肯定是牡马,那种马会把小男孩一脚踩进地里去。”

第一千四百九十五章 如果她有什么意见

    “是一匹阉马。”男孩又扯了一下被江隆抓住的手臂,发现没有挣脱开来,显得更生气了,“那是一匹阉马。它不会伤害我的,马喜欢我。我不是小孩了,我今年九岁,我的名字是阿泽,不是小孩。”

    “阿泽,是吗?”九岁?他大约已经九岁了。对于这一点,马鸣判断不出来,特别是对雨师城的小孩。“嗯,阿泽,你的父母在哪里?我必须让你回到他们身边去。”

    阿泽咬住嘴唇,没有回答,一颗眼泪从他的眼睛里溢出来,他恼怒地将泪水抹掉。“厌火族人杀了我爸爸,一个……突阕楼兰。妈妈说,我们要去锡城古国。她说我们要在一个农庄生活下去,那里会有许多马。”

    “她在哪里?”马鸣轻声问。

    “她病了,我……我把她埋在一个有花的地方。”阿泽突然开始拼命地踢打江隆,泪水不停地从他脸上滚下来。“你放开我,我能照顾自己,你让我走。”

    “照顾好他,直到我们能找到人照顾他。”马鸣对江隆说。江隆一边抓着男孩,一边还在费力地抵挡着他的拳脚。

    “我?我该拿这个老虎一样的小老鼠怎么办?”

    “先让他吃顿饭,”马鸣皱了皱鼻子,阿泽至少在马厩的地板上待了一段时间,“再给他洗个澡,他浑身都是臭气。”

    “你看着我说话,”阿泽一边抹着脸一边喊道,泪水让他脸上的泥垢变成了一片片花纹,“你看着我说,不要对我的头顶说话!”

    马鸣眨眨眼,然后弯下腰:“我很对不住,阿泽,我也一直都恨人们这样对待我。现在,事情是这样的,你身上的味道很臭,所以江隆会带你去黄金鹿蜀,那里的高乐夫人会让你洗个澡。”阿泽只是显得愈来愈生气。“如果她有什么意见,你就告诉她,是我说的,你要洗个澡。她不能违抗你。”

    看着这个男孩惊讶的神情,马鸣压抑住自己笑出来的冲动,现在笑的话一定会把事情搞砸的。阿泽大约不喜欢洗澡这个主意,但如果有人想要阻止他……

    “现在,你照江隆说的去做,他是真正的晋城贵族,他会为你准备一顿好吃的热饭,还有一些没破洞的衣服和一双鞋。”

    “我不喜欢晋城人。”阿泽嘟囔着,皱起眉望向江隆和马鸣。江隆正闭上眼,自言自语地叨念着什么。“他真的是贵族?你也是贵族吗?”

    还没等马鸣说话,曲长风跑了过来,脸涨得通红,上面全是汗水,他带着凹痕的护心镜上还残留了一些以往镀金的痕迹,黄色衣袖上的红条纹也都磨损了。他看上去根本就不像晋城最富有的贵族的儿子,但话说回来,他确实不曾像过。“马鸣,”他喘息着,一只手还在不停地拨起垂落到额头上的发绺,“马鸣……在河那边……”

    “什么?”马鸣焦躁地打断他的话,他本来正在想是不是要将“我不是他娘的贵族”绣在衣服上。“幽瞳?突阕?女王卫兵?还是他娘的白狻猊军?出了什么事?”

    “一艘船,马鸣,”曲长风仍旧喘着气,拨着头发,“一艘大船,我觉得那是讨海人的船。”

    这不太可能,雕题从不会将船驶到远离开放海域的地方,但……沿着漆水河向南的路上并没有很多村庄,马车能够运载的供给在貔虎军到达晋城之前会少得可怜。马鸣已经雇用了内河船跟随军队一同出发,而一艘大型船只肯定会更加有用。

    “照看好阿泽,江隆。”马鸣没去理会江隆糟糕的表情。“曲长风,带我去看那艘船。”曲长风迫不及待地点点头,如果不是马鸣抓住他的袖子,他肯定会拔腿向河边跑去。曲长风做什么事都是一副急匆匆的样子,而且他又很不容易接受教训,所以现在他身上才有了五处被高乐夫人的棍子打出的瘀伤。

    马鸣愈向河边走,难民的数量就愈多。六艘宽大的渡船被绑在涂了煤油的木制长码头上,但船上的桨和橹都被拿走了,而且码头和船上都看不见半个船员。

    只有六艘河上舢板看上去是可以行驶的,这些短粗的双桅船是为了临时使用而准备的。赤脚的船员们待在这些舢板里,也很少会有什么行动。

    这些船的货舱都被装满了,它们的船长已经向马鸣保证,他们只要接到命令,马上就能出发。漆水河上也有不停颠簸的宽大方帆船和细长三角帆船在行驶,但在平谷和有城墙包围、飘扬着锡城古国白狻猊旗的卢奴之间,没有任何船只往来。

    那面旗帜也曾经在平谷上空飘扬过,驻守在这里的锡城古国士兵并不情愿将这座城镇让给貔虎军。

    令公鬼大约控制着玄都,但他的命令无法被传达给这里的女王卫队,或是穆成桂组建的军队,比如白狻猊军。现在那些白狻猊军应该驻扎在平谷东边的某个地方,至少他们是向那里逃跑的,那些关于强盗劫掠的讯息很可能都是他们干出来的。

    其余的锡城古国军队在与貔虎军进行过短暂的冲突之后,都已经渡过了漆水河。

    真正吸引马鸣注意的是一艘停泊在宽阔河道中央的大船,那确实是一艘讨海人船,它比河上任何船只都更高、更长,船体也更流线,在船上有两根倾斜的桅杆。

    许多身影在索具间来回攀爬,其中有一些赤裸着胸膛,穿着宽松的裤子,在岸上还能看到他们黝黑的肤色;另外一些穿着色彩鲜艳的宽松上衣,表明她们都是女性,那些忙碌的讨海人之中有半数都是女人。巨大的方形帆已经被拉起,收拢在横桅上,但它们绑得很松,随时都能被放开。

    “为我找一艘小艇,”马鸣对曲长风说,“还有一些桨手。”他总是需要向曲长风提醒这样的小事。这名晋城人向他眨眨眼,又拨了拨头发。“快点!”曲长风哆嗦似的点了一下头,向码头跑去。

第一千四百九十六章 原因所在

    马鸣将钩镰枪斜倚在肩上,向距离他最近的码头走去,一边从衣袋里掏出千里镜。当他将那个小铜管放到眼前的时候,那艘船立刻变得清晰了。

    船上的讨海人们显然在等待着什么,他们在等什么?一些讨海人在向平谷观望,但大多数人都在朝对岸眺望,包括所有站在后甲板上的人————那里应该是领航长等人所在的地方。

    马鸣将千里镜向对岸转去,看见一艘细长划艇正快速接近讨海人船,划艇上的桨手都袒露着黝黑的皮肤。

    在卢奴的长码头上似乎正发生着某种骚动,那座码头几乎跟平谷码头的一模一样,一小群穿着白领的红色长衫、披挂着光亮护心镜的女王卫队正在迎接一队刚刚登岸的讨海人。

    马鸣轻声吹了个口哨,因为他在那队讨海人里看见两顶花边红阳伞,其中一顶是双层阳伞。有时候,那些过去的回忆自然而然地就会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双层阳伞是部族波涛长的标志,另外一顶则属于她的掌剑手。

    “我找到船了,马鸣,”曲长风跑回他身边,气喘吁吁地说,“还有桨手。”

    马鸣将千里镜转回到讨海人船上。甲板上的人们正在将那艘划艇拖到船边上,同样有许多船员在卖力地转动锚链绞盘,拉起船锚,船帆也被抖开。“看样子,我不需要舢板了。”马鸣喃喃地说道。

    河对岸的雕题使节团已经在女王卫队的护送下离开了码头,这些对他而言毫无意义,即使从那些记忆中,他也找不到任何有意义的信息。讨海人到了距离大海九百里以外的地方。波涛长的地位仅次于大船主,掌剑手的地位则仅次于剑士长。这些完全没有意义。

    马鸣只“记得”,雕题是如同楼兰一样神秘的族群。他在亲身经历中对于楼兰的了解,远比他从那些记忆中得到的更多,但他依然所知甚少。大约有人了解现在的讨海人,大约那样的人能从这件事里找到一些信息。

    讨海人船上的帆篷已经完全张开,船锚还在被拉上前甲板,看起来,那些讨海人有一段时间不会回到海里去了。随着船速缓缓加快,讨海人船向上游驶去,转向望江的泥沼河口,那里位于平谷北方几里之外。

    这件事现在和马鸣完全没有关系了。最后带着遗憾看了那艘船一眼,马鸣将千里镜塞回口袋里,转身向岸上走去。曲长风仍然不知所以地瞪着他。

    “告诉那些桨手,他们可以走了。”马鸣叹了口气。那名晋城人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开了————他一边低声嘟囔着,一边还在用手拨着头发。

    比起马鸣几天前来这里的时候,河边的淤泥更多了。河两侧是两道一拳宽的黏稠泥浆,靠外面的泥地都已经干硬龟裂了。即使是像寿春这样的大河也在逐渐枯竭。马鸣又向那些酒馆和大厅走去。今天似乎没有超乎寻常的事,这才是重要的。

    当太阳西斜的时候,马鸣回到黄金鹿蜀,又开始了和小璐的舞蹈。小璐取下了围裙,乐手们也用最大的声音演奏着舞曲,这次他们跳的是乡村舞。

    桌子都被推到一旁,空出一片可以让七八对舞伴跳舞的空地。黑夜带来了一点凉意,但也只是比白昼好一点而已。欢笑饮酒的男人们坐满了长椅,女侍们小跑着将羊肉、酿瓜和大麦汤端到桌上,同时不停地将酒杯斟满。

    令人惊讶的是,这些女人似乎认为跳舞是端盘子干活空当的一种休息。至少当轮到要跳舞的时候,她们都会带着期待的微笑,轻轻擦去脸上的汗水,利落地摘下围裙,做好跳舞的准备。

    但只要一迈开舞步,汗水又会立刻湿透她们的面孔。大约高乐夫人修改了一下干活安排,小璐显然已经从其它女侍中被分了出来,现在这名苗条的年轻女子只为马鸣斟酒,只和马鸣跳舞。

    而且这名老板娘总是向这对人儿投来灿烂的笑容,仿佛一位母亲在她孩子的婚礼庆典上一样,这让马鸣觉得很不舒服。实际上,小璐一直在和马鸣跳舞,直到马鸣的双脚和小腿都已经感到疼痛。而且她从没停止过微笑,她的眼睛里闪耀着纯粹的欢乐。

    到后来,马鸣不得不时常停下来喘口气,但她却显然不需要休息。当他们停下脚步的时候,她的舌头立刻就会开始飞快地动起来。每次马鸣想要亲她的时候,她都会转过头,朝着某样东西发出惊叹或欢呼,于是马鸣只能亲到她的耳朵或是头发。而每次被马鸣亲到,她似乎都会吃惊一下。马鸣仍然搞不清她纯粹只是个蠢姑娘,还是非常非常地聪明。

    当马鸣终于告诉她,今晚已经跳够了的时候,时间已经是午夜后的一个时辰。失望的表情堆满了姑娘的面孔,她撅了撅嘴,似乎是想一直跳到黎明才肯罢休。除了一名年纪大一些的女侍正靠在墙边,按摩着脚踝之外,大厅里其它的女侍都像小璐一样,双眼洋溢着光彩,喋喋不休地说着话。

    而大多数男人都显得很疲倦了,任由女侍们把他们从椅子上拉起来,另外有许多人只是挥手向那些女人们表示拒绝。马鸣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一定是因为男人们在跳舞时负责了大部分动作————他觉得这就是原因所在。

    毕竟托举和转身这种动作都是男人在做,女人们就轻松多了,只是偶尔会小跳一步而已。马鸣朝一名正在和曲长风转个不停的矮胖女侍眨眨眼,然后将一枚瓜子金塞进小璐手里————一枚厚重的锡城古国瓜子金————这个足够让她买些漂亮衣服了。

    小璐将这枚铜钱端详了一会儿,然后踮起脚尖,轻吻了一下马鸣的嘴唇,轻得仿佛羽毛碰一下。“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把你吊起来。明天你会和我跳舞吗?”

    还没等马鸣回答。她已经笑着跑开了。当她将江隆拖进跳舞区的时候,还回过头来看着马鸣。高乐夫人拦住他们,将一条围裙塞进小璐手里,另一只手用力地向厨房指了一下。

第一千四百九十七章 我会睡觉的

    马鸣稍有些瘸地向墙角处的一张桌子走去,奚齐、楚焱和彬蔚都躲在那里。奚齐正盯着他的酒杯,仿佛是要从里面寻找出人生的答案。楚焱正笑着看彬蔚拒绝一名身材丰满、浅褐色头发、灰色眼睛的女侍的邀请,同时又不承认他的脚已经酸痛不堪了。

    马鸣将拳头拄在桌上。“貔虎军在第一缕曙光出现的时候向南出发,你们最好现在就开始做准备。”

    三个男人立刻张大了嘴瞪着他。

    “只剩几个时辰了。”奚齐表示反对。彬蔚也同时说:“这点时间只够把他们从酒馆里轰出来。”

    楚焱哆嗦了一下,不停地摇着头:“今晚我们是睡不成觉了。”

    “我会睡觉的,”马鸣说,“你们之中的一个要在一个时辰后叫醒我,第一缕曙光出现的时候,我们就要出发。”

    马鸣在黎明前灰色的天光中跨上果仁————他强健的褐色阉马,他的钩镰枪横放在鞍头,没有挂弦的长弓插在马肚带下面。困倦和头痛缠绕着他,但他还是在看着貔虎军从他面前源源不断地走过。

    全部六千人,半数骑兵,半数步兵,他们发出的噪音足以将死人惊醒。尽管时间还早,人们仍然涌到街上,或是从窗户里观望着这支军队的离去。

    队伍最前方是貔虎军方形的红边旗帜,雪白的底色上画着一只红色的手,下面用红线绣出貔虎军的铭言:死生契阔,与子成说。————“该是扔骰子的时候了”。

    彬蔚、楚焱和奚齐都走在那面旗下。十名骑兵击打着用红色带子挂在马上的黄铜鼓;同样数量的号手以同样巨大的声音吹着铜号。他们后面是彬蔚的骑兵军队,这其中混着晋城骑兵和熊渠武~卫军、插着背旗的雨师城贵族和他们的扈从,以及为数不多的一些锡城古国人。

    每个分队都有他们自己的长三角旗,上面绘着红色的手、一把剑和一个数字。马鸣要求所有人抽签决定他们从属于哪个分队。

    这种混合招致不少抱怨。一开始,雨师城骑兵全都要跟随奚齐,晋城人则服从于彬蔚,步兵则从一开始就是一群杂烩。虽然有人在讨论应该让每个单位都有同样的规模,以及单位配置的数量。

    贵族和将军们过去总是尽可能将多数人召集到自己身边,这些人都被称为江隆的人、张丑的人,或是张宿的人。直到现在,这种现象依然存在,比如江隆的五百人就自称为江隆之锤,而不是第一小队。

    但马鸣要将这个概念砸进他们的脑子里————所有人都属于貔虎军,无论他碰巧出生在什么地方。任何不喜欢按照马鸣的方式做事的人都可以自由地离开,不过让马鸣吃惊的是,并没有人因此而离开。

    为什么所有人都会留下来?这点实在令人费解。当然,在他的率领下他们可以打胜仗,但总会有人死亡。他也曾有过没办法让他们吃饱饭、找不到钱发给他们薪饷的时候。

    他们大约已经忘了他们曾经夸口要去夺取的财富,至今为止都没有人看到过一枚这样的铜钱,而且他也看不到他们会有获得这些财富的机会。在这样的状况下,他们会有这种选择,只能说他们都疯了。

    第一小队发出的欢呼很快就被第四和第五小队压下去了,这两支伍称呼自己为马处谦之虎和唐疾风之鹰。“马鸣大人必胜!马鸣大人必胜!”

    如果马鸣手里有块石头,他一定会朝那些人扔过去。

    步兵排成长队跟在骑兵之后,每个小队前面都有一名击打节拍的鼓手和一面长三角旗,旗子后面是二十名长枪手和跟随长枪手的五名箭手或十~字弩手。每个小队都有一两支竹笛或类似的乐器,步兵们都在随着音乐唱歌:

    复一杯酒甚欢。

    臣名震岳。

    姊姊不知。

    我无过悲。

    何必一枝恋。

    急饮之不尽,米酒

    忘彼不如意。

    再来两杯酒未醉。

    马鸣一直等到唱歌的步兵过去,第一批奚齐的骑兵出现,然后用脚跟踢了一下果仁的肋侧。

    不需要等到最后的补给马车队和替换马匹过来再加入队伍,从这里到晋城的路上,一定会有马匹瘸腿或是死于蹄铁匠无法治疗的伤病。然而,没有马匹的话,骑兵就没什么用处了。

    在河面上,七艘挂着三角帆的河船正顺流行驶,它们的速度比河水的流速稍微快一些,每艘船上都有一面白色的小红手旗。那些舢板也都随军出发了,它们都张满了帆,以更快的速度赶到了军队前面。

    当马鸣赶到全军最前面的时候,太阳终于露出了地平线,用第一缕曙光扫过起伏的丘陵和稀疏的灌木林。马鸣压低帽子,挡住那道耀眼的光亮。

    彬蔚用戴着铁手套的手捂住嘴,压下去一个大哈欠。楚焱消沉地坐在马鞍上,眼皮不停地向下坠,仿佛随时都会睡着的样子。只有奚齐挺直脊背,警觉地睁大了眼睛。马鸣觉得楚焱更值得同情。

    即使是这样,他还是用盖过鼓号声的嗓音喊道:“等到城镇从视野中消失的时候,就派出侦察兵。”南方的地形有开阔地和森林,一条通畅的大道贯穿了这两种地形,通往南方的主要交通是水路,但足够多的脚步和车轮经过经年累月的碾压,已经开出一条坚实的道路。“停止这些可恶的噪音。”

    “侦察兵?”彬蔚有些惊诧地说,“老天爷可真能跟我开玩笑,在十里内都不会有什么像样的军队,除非你认为白狻猊军已经停止了逃窜。即使他们停下来了,如果他们知道我们的势力,他们就绝不会靠近距离我们五十里的范围内。”

    马鸣没有理他:“今天我打算前进三十五里,当我们每天都能前进三十五里的时候,我们要将速度再加快一些。”当然,他们都朝他张大了嘴。

    马匹不可能保持这个速度行走太久,除了厌火族人之外,任何人都会认为步兵一天行军二十五里已经是很不错的速度了,但他必须这样去逼他们。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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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运将新,天书降恩,圣师命魔。正阴阳错忤,鬼神淆混,依凭城市,绵亘山河。杀气闭空,阴容夺昼,万姓罹殃日已多。圣师魔命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圣师魔命,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圣师魔命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